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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意千重 -【良婿】《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03 PM     標題: 意千重 -【良婿】《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23 01:38 PM 編輯

【書名】:良婿

【作者】:意千重

【內容簡介】:

  常懷感恩之心,卻不懦弱縱容。

  來到異世並僥幸活下來的許櫻哥倍加珍惜所擁有的一切,

  面對偏離了計劃的人生以及來勢洶洶、誓言追討血債情債的債主,

  她勇猛出擊,努力守護所珍愛的一切。

  總的說來,這是一個復仇和反復仇以及守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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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7 03:44 PM 編輯

第一卷

  繁華盛世浮生迷戀,夜未濃綿綿夢魂牽

第1章 家祭

  清晨,第一聲鳥鳴剛響起,許櫻哥便已穿戴停當,走到院子裡認認真真做了一套廣播體操。這是她從小堅持的習慣,除了病著的時候以外從沒一日落下過。一旁伺候的丫頭婆子早就見慣不怪,待她活動完畢,便上前遞帕子熱水稟告這一天裡要做的事情:「二娘,夫人吩咐過,今早不用去她那邊問安,先用了早飯直接去采萍閣。下午郭太醫會過來給您扶脈。」

      許櫻哥應了,洗臉梳頭換上一身素淡的月白色細布衣裙,不施脂粉,不戴頭花,只插了兩枝避嫌用的素銀簪子,想想又戴了對簡單的耳環。寄人籬下,養父母兄再好再體貼,該注意的也是要注意的。

      一旁掌管脂粉首飾衣裳的大丫頭紫靄見狀,忙拿了一朵頭花遞過去,勸道:「二娘,您這身太素了些,這花最配您這身衣裙。」管人事錢財的大丫頭青玉不露聲色地插過去:「二娘,早飯擺好了。」

      「唔。」許櫻哥也就趁勢起身坐到外間用飯。青玉對紫靄擺了擺手,紫靄也就放了頭花,自去收拾妝台衣櫥不提。

      少傾飯畢,許櫻哥漱口洗手,看著天色差不多了,便起身往外邊散步邊消食。已是暮春時節,院子裡那幾株老櫻桃樹花兒早已落盡,指尖大小、微帶了黃色的幼果掛滿了枝頭,許櫻哥拽住最矮的那一枝隨手疏了幾顆果子,吩咐道:「這櫻桃結太多了,讓人疏一下,省得全都長不大浪費了。」

      眾人齊聲應了,眾星捧月一般將她送出了門。

      許家的府邸整治得極為精緻,她一路行去,道旁怪石巍峨,野菊盎然,花木與亭臺樓閣相映成趣,自有一種風流幽雅之態。采萍閣三面環水,只一條青竹小道可行,她沿道而行,忽有微風吹過,吹得廊簷下的銅鈴「叮噹」作響,便側耳細聽片刻,含笑道:「真好聽。」

      有人踏著霧靄從她身後趕上來,唇角帶笑,低聲嗟歎:「一轉眼,便是十年了。」卻是許家的偏支子弟許扶,他同樣一身素到了極點的衣袍,只在腰間掛了塊青玉佩,身材瘦削挺拔,眼神堅定,容貌十分清秀,與許櫻哥眉眼間有三分相似,只可惜年紀輕輕鬢邊就已生了白髮。

      許櫻哥回頭望著許扶粲然一笑,行禮下去:「五哥,許久不見。」言罷示意青玉:「我忘了將給父親做的那雙鞋帶過來,你去拿來。」

      待得青玉去了,許扶踏前一步,關懷地壓低了聲音:「紋紋,你可大好了?我一直掛著你,只是不好經常來看你。」

      許櫻哥甜甜一笑,轉了個圈給他看:「哥哥莫擔心,我早好了。今早還打了一套拳。」

      許扶看她一張臉粉生生的,眼亮唇紅,小下巴上也長了些肉,便放下心來,親昵地道:「你那什麼怪模怪樣的拳,休要說出來笑死人。」

      許櫻哥低聲嚷嚷:「只要能強身健體不就挺好?」

      許扶難得看見親妹,滿心歡喜,捨不得她不高興,便只道:「剛給你帶了些頭釵首飾衣料,讓人送過去了,你看看可喜歡。」

      許櫻哥笑道:「只要哥哥給的我都喜歡。」又開玩笑:「你也給我未來嫂子存一點,別全都便宜了我。」

      「姨母那裡也有,你看著若是她不喜歡的記得和我說。」許扶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滿懷內疚說不出來。那件事總是他對不起她,可是蕭家上下十幾口人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只能是日後再設法給她尋門好親補償她罷了。

      說話間二人走到了采萍閣前,許櫻哥正要去掀簾子,青竹簾子就被人從裡掀起,許家大爺許執穩步走出,帶了幾分親熱隨意道:「還不快進來?等你們許久了。父親剛還在問五弟是否到了呢。」

      許家家主許衡乃是當世名儒,前大裕朝哀帝奉之為帝師,今大華今上尊之為大學士,皇子師。因許衡嫌今上篡位自立,是為亂臣賊子,並不樂意出仕,但為了一家老小又只能受了這頭銜,還得出謀劃策盡幾分力,再違心做上幾樁事情以保全家。怎奈心中委實憋屈,連帶著身體也就不好,經常告病,卻是為了他兄妹二人殫精竭慮。

      許扶的神色立時變得嚴肅起來,將衣服整了又整方才走入房中。許執自往前去,將通往采萍閣的唯一一條道路把守得嚴嚴實實,不許人靠近。

      采萍閣廳房正中設了個香案,上面供了大大小小十來個靈牌,許家家主許衡與夫人姚氏著了素服分別立在案前,見他們進去,許衡神色肅穆地道:「都過來,今日是你們父母兄弟姐妹們的十周年祭,形勢所迫,不能公開祭奠你爹娘,只能草草設了這麼個香案,實在是委屈他們了。你兄妹且將這蕭字牢牢記在心中,待得有朝一日總能重新替你爹娘他們修墳造祠!」

      姚氏抹了抹眼淚:「等了這多年大仇終於得報,姐姐和姐夫他們總算可以安息了。」

      許扶的眼淚噴湧而出,並不先去拜自家父母親的靈位,而是與許櫻哥一道向著許衡夫婦重重拜了下去:「多謝姨父、姨母大恩!若無姨父、姨母,我兄妹二人早已成了路邊的白骨!」

      許衡夫婦忙上前分別扶起他兄妹二人:「不說這些!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姚氏替許櫻哥拭淚,含笑道:「可不是,櫻哥就是我親生女兒呢。」

      許櫻哥立時抱住姚氏的胳膊,將頭親昵地靠了上去,低低切切地喊了一聲:「娘。生我是娘親,救我養我教我是您。」

      姚氏聽得她這話,想起她這十年來的體貼討喜可愛處,不由欣慰地擁緊了她,摸摸她的臉頰,憐愛地道:「再有你體貼懂事可心的孩子沒有了。」

      一旁的許衡見狀,面上也流露出幾分慈愛之情來,想起什麼,便又冷了面色嚴肅之極地對許扶道:「我知道你不高興當日我將崔家一干婦孺放過,但你需知,若由著你將崔家一門盡數滅了,你的行為又與崔家老賊有何差別!如今叫他們跌落到塵埃裡,將不該得的都還回去也就罷了,就算是為了你和櫻哥積陰德,你也不該再追究!」

      「侄兒不敢的。這半年來我並無動著崔家的人。」許扶連連解釋,哽咽不能語。改朝換代,他和許櫻哥都是被滅了滿門的遺孤,若無不過是表親的許衡夫婦仗義相助,將許櫻哥充了早夭的二女親自教養在身邊,又將他安排為許家旁支子弟悉心照料,這亂世哪裡還能有他兄妹的存身之處?更不要說能替蕭家十餘口人報仇雪恨,將那無恥的罪魁禍首砍頭了。他知恩亦感恩,絕不會輕易拂了許衡的意。

      許衡見他誠意十足,便點點頭放緩了神色:「你什麼都好,就是偏激固執了些,要改,不然對你日後不好。來,祭奠你父母雙親罷。」

      許櫻哥與許扶拜謝過許衡夫婦的養育扶助之恩,跪倒在父母兄姐靈前,誠心誠意祭奠禱祝。

      忽聽得外頭有人嬌聲道:「這不是大爺麼?你怎地獨自在這裡?」許櫻哥側耳細聽,來的卻是許家三房的正房娘子冒氏。

      果聽許執不急不緩地道:「侄兒見過三嬸娘,是爹和娘在裡面有事要同二妹妹說。」

      冒氏道:「我也正有事要尋你母親,也是為了櫻哥的事。」

      許衡從窗格裡看出去,但見冒氏聘聘婷婷地只管朝著這邊走過來,許執怕是攔不住,心想不好叫冒氏見著許扶和這些牌位,便皺了眉頭道:「櫻哥,你扶你母親先出去。我還有話要同你五哥說。」

      「是,爹爹。」許櫻哥收了淚,起身扶著姚氏走將出去。

      冒氏不過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出身前朝名門,自幼飽讀詩書,長得清秀端雅,又會裝扮,看上去不過是二十出頭,兼了少婦的風情,正如一顆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立在那裡,帶了個丫頭,姿容端莊地直往前走,逼得年紀與她差不了多少的許執漲紅了臉,硬是不敢攔,只是急急忙忙地倒退著懇請:「三嬸娘,請您稍候,侄兒替您稟告如何?」

      「你母親想必是在寬慰櫻哥吧?大爺你放心,櫻哥最是聽我的話,我幫你母親好生寬慰寬慰她。這孩子怪可憐的,這都過去這許久了,早該忘了崔家那事啦。」冒氏只是微笑,挺著胸脯只往前走,逼得許執苦不堪言。

      這熟透了的水蜜桃嚇著端方君子許執了,許櫻哥看向姚氏,見姚氏雖然面上沒做出來,眼神已是極其不悅,便放開姚氏的手臂,快步走上前去巧妙地插在了許執和冒氏之間,手牢牢抓住了冒氏豐腴的胳膊,笑得甜美可人:「三嬸娘,還是您疼我。」

      冒氏被她捏得生疼,嗔怪地一巴掌打在她手上,道:「你這丫頭不知怎麼生的,好大的力氣!我疼你,掛著你,怕你想不開,特地過來看你,你卻這樣捏得我生疼?」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許櫻哥的眼睛。

      「疼麼?對不住三嬸娘,我給您吹吹?」許櫻哥才剛哭過,眼睛自是紅的,卻也不怕她看,只朝一旁拭汗的許執使了個眼色,許執便退到了姚氏身後,噘著個嘴,垮著個臉默默表示對冒氏的不滿。

      「算了,誰要你個口花花的小油嘴兒吹?」冒氏看看板著臉的姚氏,再看看許櫻哥紅腫的眼,素淡的裝扮,捏了櫻哥那可愛的小下巴,滿臉關懷地柔聲道:「你這丫頭,傷心就傷心,嬸娘不是外人,何必強作笑顏?」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15 PM

第2章 養母

許櫻哥便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一邊死死拽著冒氏往前走,一邊低聲道:“好嬸娘,快莫要再提那事了。”

“可憐的。”冒氏不肯離開,眼睛只往采萍閣里瞟:“這里風大,我們進去慢慢說?”

姚氏板了臉上前擋住冒氏的目光,冷笑一聲:“有什麼好說的?崔家是亂臣賊子,以后誰也不許再提!櫻哥,你若懂事孝順,就該聽你爹爹的話從此忘了那些事,再不要讓我和你爹爹掛懷!”

冒氏唇角還帶著笑,眼神卻是倏忽變了幾遭:“大嫂,女兒家心軟,又沒經過事,您雖是為了她好,可也還要細心安慰才是。”邊說邊抱了許櫻哥道:“我若是有這樣一個女兒,是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絕對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三嬸娘啊,還是您最疼我哇……”許櫻哥便順勢抱緊了冒氏,將眼淚鼻涕涂了她一衣領,還揩了點在她的脖子上,冒氏惡心得張開手腳,七不是八不是,只管把許櫻哥往外推:“莫哭,莫哭,快,快把二娘子扶下去洗臉勻面……”

許櫻哥淚眼朦朧地朝姚氏和許執擠了擠眼,許執忍住笑,默默轉身背開,姚氏看著她只是嘆氣,卻也不曾阻止。只因蕭家這事兒是輕易不能讓人知道的,一不小心就是抄家滅門之禍。

許櫻哥才不管那麼多,牢牢抱緊冒氏,又將冒氏身上那件漂亮的新衣服擦了擦眼淚和鼻涕方松開她,將帕子捂住臉抱歉地道:“對不住,三嬸娘,都是我不好,弄臟了您的新衣服,我改日賠您一件罷。”

冒氏側著脖子,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領,強忍住惡心道:“算了,算了,一件衣服也要你賠?我是想著你養了這麼久也差不多了,難得你小五弟今日不纏人,便趁空來勸勸你,卻是越說越讓你傷心,得,我還是回去罷。”又朝姚氏苦口婆心地道:“大嫂,孩子還小,碰上這種事已經夠可憐的了,有事好好和她說,別嚇著她。”

“多謝三弟妹掛心。”姚氏正色道:“她這般大的年紀了還沒個樣子,我教她那些都白白教了!罰她給你做件衣服!”

冒氏道:“有事做著也好,省得胡思亂想。那櫻哥我就等著你的新衣服了,我先走了啊。”言罷急匆匆地揪著衣領快步走了,走不多遠,又忙忙地塞了個帕子隔了領子。

許櫻哥擦了擦眼角,抬眼看向姚氏,姚氏指著她,嘴唇動了幾動,最終不過是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三嬸娘也是個可憐人,莫要和她太計較。她本是好心,只是難免好奇了點。”

冒氏不是可憐,而是太閑了,多半是聽人說許扶大清早的又來了,十分好奇許扶這個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旁支子弟怎會就那麼得到許衡夫婦的關注,還與她關系貌似很好,特意來打聽消息的。許櫻哥如此想,卻不做出來,只乖巧地低頭受教:“是,女兒不會往心里去的。”

姚氏便示意許執繼續看好門戶,方便許衡和許扶說話,自己牽了許櫻哥的手往前走,愁道:“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這個裝瘋賣傻的脾氣改不掉,我們是不嫌你,可外人卻不一定,將來你可怎麼好?”

許櫻哥唇角彎彎帶笑,輕描淡寫地道:“他們若嫌我,我便守在父母親身邊一輩子,一直孝敬你們得了。”

“傻話!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姚氏嗔了兩句,壓低了聲音:“聽說你五哥又使人送東西來了,你和他說,我與你父親養你這樣一個女兒還養得起,他無需到處奔波為你籌嫁妝了,他也老大不小的啦,讓他先把自己的前程定下來。”

許扶大她八歲,今年實歲已然滿過二十四,卻尚未成家,除去那個首飾鋪子外一事無成,確實是到了該替他打算的時候了。許櫻哥鄭重同姚氏施了一禮,拜托她:“娘,早前他總說家仇未報,我尚未長大,不敢他想。如今確實是到了拖不得的時候,但五哥自來固執,我說的話只當成是小孩子的傻話,從來不放在心上。故而這事兒還要靠著您和爹爹替他操心了。”

姚氏點點頭:“我和你爹一直都放在心上的,此刻你爹便是同他說這事兒,你改個時候也同他說一說,你們是嫡親兄妹,你說的他始終要聽得進去些。”

因見許櫻哥雖然一副快活樣,神色卻是有些懨懨的,心知她大抵是又想起了崔成那件事,便親將其送回她住的安雅居,打發走下人,牽了許櫻哥坐下,低聲道:“好孩子,做人子女的本分,實不怪你,忘了他罷。”她當初是極不贊成許扶這計策的,為了接近崔家,不叫崔家生疑,讓櫻哥與崔家的小孩子們一處玩耍倒也罷了,竟敢將櫻哥許給仇人之子,雖是假意,但若是后頭計謀未成,櫻哥豈不是要誤了一生?可到底這是蕭家的血海深仇,自己雖疼櫻哥,始終也不好插手太深。幸虧得是大事成了,便不必再提舊事,只為將來好生打算便罷。

“不想他,再不想他。”許櫻哥埋頭趴在姚氏的懷里賴著不肯起來,低聲撒嬌:“娘啊,我想姐姐了。她好多天沒來看我了,我這一向都關在家里,真是閑得發霉了。”

姚氏見她顧左右而言他,便也換了張笑臉道:“你姐姐嫁了人,哪里那麼容易出得門來?你若想她了,待我明日尋個由頭去武家將她接回來。但我先說好,你們姐妹倆可不能胡鬧,每次都鬧得我頭疼……”

許櫻哥聞著姚氏懷里那熟悉的沉香味兒,咂巴著嘴,將姚氏的大腿又抱得緊了些:“還不都是您慣的。”

姚氏看著養女那自在舒坦的模樣,想起十年前許扶牽著她的手站在自己面前,她那完全不同于許扶的沉默倔強冷硬,滿臉諂媚討好卻又小心翼翼,驚慌卻又沉穩的小模樣兒,忍不住笑了。雖然是表姐家的骨肉,卻是自己養了十年的孩子,從陌生試探到彼此熟悉信任貼心,實在是太不容易。便將手輕輕摸著櫻哥的臉龐吩咐:“我早前使人同香積寺的住持說好了,過幾日做場法事,到時帶你出去散心。”

這法事自不必說也是為了蕭家人做的,姚氏與許衡真是再周到不過,許櫻哥眉梢眼角都綻放出光彩來:“娘啊,知我者莫如您。”又壓低了聲音:“謝謝。”

姚氏見她毫不掩飾的歡喜,心中也歡喜受用,輕聲道:“又傻了吧,說這些做什麼?”

送鞋回來的青玉在外間輕輕喊了聲:“夫人。”

姚氏便道:“何事?”

青玉進來,臉上帶了些許笑容:“夫人,是大娘子使了人來。”

姚氏聽說是長女杏哥使人回來,忙道:“看麼,說不得,一說就來了。”又問來的是誰。

青玉笑道:“是藍玉。”

藍玉是許家的家生子,許杏哥的陪嫁心腹丫頭,許杏哥與許執一般都知道櫻哥與許扶的身份,姚氏便知長女是選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特意使人來探望寬慰櫻哥的,便笑道:“我懶得動彈,她也不是外人,便讓她到這里頭來回話。”

許家的丫鬟女使卻不似尋常富貴人家那般多有容顏嬌妍者,而是首重儀態端方者。故而許櫻哥身邊的青玉、紫靄也好,許杏哥身邊的藍玉、暖橙也好,都是行止大方,容貌端莊卻平常之輩。

那藍玉穿目不斜視地走進來,先替許杏哥給姚氏磕了頭,又行主仆禮,然后才起身說話:“大娘子早起就安排想過來尋二娘子說話,但因著康王府的三爺突然又跑不見了,康王妃氣急攻心迷了痰,一直不曾醒來,嚇壞了一干人等。夫人聽說便命大娘子跟著一道去瞧,故而今日是不能來了。大娘子讓婢子同二娘子說,天氣正好,改日她設宴請您過去散心。”

許櫻哥起身謝了,復又在姚氏身邊坐下。

許杏哥的婆婆武夫人與今上第四子康王正妃乃是關系親密的堂姐妹,那邊出了這種事,許杏哥跟去探望也是極應該的。雖然許衡不耐煩這些事,可自己這個做妻子的卻要替他周圓這些人情面,若是康王妃有個三長兩短,自家這邊也少不得要去探望隨禮,姚氏便道:“那康王妃與三爺如今情形如何了?”

藍玉道:“回夫人的話,人還在找,王妃卻是醒過來了。只是覺著傷心擔心,說是還道他去歲逃過大難,懂事知事了,誰知又故態重萌,全不知輕重。又怕他是被外頭的那些人給擄去了,怕得狠。”

康王府這位三爺是個名聲極響亮之人。他是康王嫡出幼子,小時候以容貌好看,性格乖巧聰慧而極得今上后,康王夫婦喜愛,小小年紀便封了國公,待大了卻不是以這個聞名的,而是以會玩會吃會賭而聞名。去年秋天他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院首狄太醫都說不成了的,那邊棺槨都準備好了,誰知他竟又突然間活了過來。那之后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人人見到他都說他似是變了個人,哪想才半年的光景,他剛復原了身子便又復了原樣。

“外頭的那些人哪里那麼容易就能進到這上京里頭來擄人?多半是他頑皮了。”姚氏嘆道:“兒女都是父母的債,這位真是叫康王妃操碎了心的。”

許櫻哥暗想,也不盡然,崔成才是替他父親還債來的。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20 PM

第3章 青梅

藍玉並不久留,傳完話拿了許家給許杏哥的東西便告辭離去,許櫻哥送走她,又送了姚氏出去,聽說許扶已然去了,便回房翻看許扶送來給她的那些發簪首飾布匹。初初幾樣不過都是些時下流行的花樣,唯有一條純銀鑲嵌紅寶石的項鏈極為得她青眼,用的花絲鑲嵌工藝,滴水狀的紅寶石紅得極正,剔透晶瑩。許櫻哥對著鏡子比了半晌,微微有些遺憾,這里的花絲鑲嵌工藝實是粗糙了許多,便謀算著閑了要做幾件精巧的送人。

紫靄在一旁將布料抱過來給許櫻哥看,笑道:“真好看,二娘子,您今年又長高了,正好與您做幾身衣裙,過些日子打扮得美美的出門,心情也就跟著好啦。”

自去年秋天崔家父子被當街問斬以來,許櫻哥大病一場,關在家中長達半年之久,就連上門拜訪的客人都很少見,更不要說是出門。如今時日久長,那事已然被人淡忘,天氣正好,氣溫宜人,她又病愈初好,正是該出去露露面,重新謀求一門好親的時候。不管是許扶送來的衣料首飾也好,姚氏安排的香積寺法事也好,還是許杏哥要安排的春宴也好,無一不是為了這事操心謀算。

許櫻哥自也是明白的,含笑受了紫靄的好意,又吩咐:“把那匹緋紅色的絞羅留著,去把三夫人的衣裳尺寸要過來,先替她做一件賠她。再把這匹淡青色的送過去給二夫人,銀紅色的送去給大奶奶,茜色的送二奶奶,湘色的給三娘子。就說是我托人買的,多謝她們這些日子來照顧我安慰我。”

紫靄應了,與許櫻哥商量過衣服款式,自收拾了去尋冒氏身邊的丫頭問尺寸,四處送衣料不提。

青玉便張羅著安排許櫻哥午睡:“五爺辛苦為您尋來的,您一下子就送出去這麼多,您穿什麼?”

許櫻哥舒舒服服地往床上躺了,笑道:“不是還有好些麼?母親平日為我做的也不少,還放著幾套新衣不曾穿過呢,我一個人高興不如大家都高興。”她在許家過得極好,除去許家人本性善良溫厚外,也離不開許扶自強自立,她小心經營。所以許家年紀大些,隱約知道點情況的人從來都不為難她和許扶,就是人閑事多、不知情而生了疑心的冒氏基本也是相安無事,表面上極其親熱的。

青玉打小就跟在許櫻哥身邊,比紫靄跟的時日還長些,雖則許櫻哥兄妹的往事她並不知曉,可她人極其聰明,長期下來也隱隱猜到許扶與許櫻哥同許家其他人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卻聰明地從來不說不問,只管埋頭做事。見許櫻哥如此說,也就一笑而過,不再多話。

許櫻哥小睡了半個時辰便自動醒過來,見青玉和紫靄在簾下裁衣,便笑了:“這就裁上了?看過日子了麼?”這里的人都講究,便是裁件衣服也要看日子的,她來這里整整十六年有余,每次看到同樣的事情也還總忍不住想笑。

紫靄話多,笑道:“二娘子醒啦?睡得可好?早看過啦,日子正好,日頭也好,先裁了再細細地做。”

青玉和她二人都松不得手,便叫外頭一個叫鈴鐺的小丫頭進來服侍許櫻哥收拾。

許櫻哥一邊洗臉一邊問紫靄:“三夫人怎麼說?”

紫靄抿嘴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婢子閑著也是閑著,就把那匹衣料帶過去給她瞧了,她雖然說不礙事,也不在意,是逗您玩的,但婢子瞧著她是極歡喜的,剛才她身邊的云霞還送了衣裳樣式過來。”又一一向許櫻哥匯報了各房的女眷們都給了些什麼回禮。

許櫻哥含笑聽了,就坐在簾下看她二人裁衣。忽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響,那腳步聲極沉重,卻是個抬了重物的聲音,不由奇道:“鈴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鈴鐺跑出去片刻,笑瞇瞇地回來道:“娘子,是章婆婆她們搬了一大盆牡丹進來哩!兩個色的,海碗口這麼大!”

許櫻哥奇怪地起身出去看:“這花又費錢又難伺候,是誰送來的?”但見一盆紫粉雙色二喬在春日下嬌艷明媚得晃花了人眼,抬花的章婆子笑道:“二娘子,是門房那邊才使人抬到二門處的,道是趙家小娘子給您送來的。”

趙窈娘?莫名其妙送自己什麼牡丹?也從沒聽說過她喜歡牡丹。許櫻哥忙道:“可有口信?”

章婆子搖頭:“不曾。但老奴適才聽說趙四爺正在拜望老爺,花便是他帶過來的,興許是他忘了傳話?不然老奴使人去問問?”

許櫻哥呆了呆,搖頭道:“不必了。”叫鈴鐺賞了章婆子等人幾個小錢,打發她們出去,自坐在廊下盯著那盆二喬看。

什麼趙小娘子,必是趙四爺,這邊家里還在為二娘子的婚事操心呢那里就來了人。趙璀是許衡的得意門生,年紀輕輕就已經做了正七品殿中侍御史,家世人品良好,與死去的崔成一樣都是和許櫻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人,彼此知根知底,若是他,那倒是極好的婚事。青玉和紫靄在里頭隔窗看了片刻,互相使了個眼色,盡都微笑起來。

卻見窗外的許櫻哥看了那二喬片刻便起了身,吩咐婆子道:“往那邊挪挪,這花金貴,可要照顧好了。什麼時辰了,郭太醫快來了罷?還不趕緊收拾安排?”語氣平淡得很,臉上一如既往的帶著笑,並看不出什麼來。

青玉和紫靄拿不定她的想法,便都收了臉上的笑容,一一自去安排做事。

到得傍晚時分,許櫻哥算著姚氏有空了,便去她跟前湊趣伺候。姚氏正在安排人收拾東西,見她進來,忙叫她過去叮囑道:“郭太醫說你的病已是大好了的,只是平日還要注意養生,什麼冰冷寒物都盡數少吃。”

許櫻哥早聽過一遍醫囑,含笑應了,又道:“娘這是收拾什麼?”

姚氏笑道:“我不是要帶你去香積寺麼?聽趙璀說那寺院附近住了好幾家前朝留下來的孤寡,俱都是名門之后,如今日子過得頗不如意,我便想著將我這些穿用不著的簡單素淡的衣物和布匹收拾了帶過去,若是她們不嫌,也算是做善事。你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讓紫靄收拾收拾。”

許櫻哥笑道:“有的。我們哪天去?”

姚氏見她模樣嬌俏可愛,說話時那雙眼睛流光溢彩的,微翹的小下巴更是可愛得很,活脫脫一個甜蜜蜜的美人胚子,忍不住也學著冒氏的模樣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打發走下人,低聲問她:“聽說今日趙家的窈娘送了你一盆牡丹?”

許櫻哥低了頭道:“我就是來同娘說這個事的,是盆二喬,我看極名貴,這丫頭卻連句話都沒有留,很有些莫名。”

這便是她的聰明之處,從不隱瞞弄巧,姚氏默了片刻,道:“趙璀今日過來拜見你父親了,又特意到后頭來給我行禮,說是他母親過些日子想上門拜訪,問我什麼時候有空。”

許櫻哥的心突地一跳,垂了眼睛,睫毛亂顫。果然與她猜測的差不離。

姚氏細細看著她的神情,低聲道:“他和你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又是你父親的學生,你哥哥的好友,彼此知根知底,年貌相當,家世匹配,如果……那也極不錯的。”趙璀不但是許櫻哥從小的玩伴,是許扶的好友,也是崔成的“好友”,更是許扶報仇、滅了崔家父子的好幫手。若是趙璀果然有這份心,只要他開口,這親事不好拒絕,也輕易拒絕不得,想必許扶那邊也不會拒絕,端就看許櫻哥肯不肯了。

許櫻哥笑了一聲,眨眨眼睛,快快活活地將紈扇搧了搧,懶洋洋地往姚氏身上一靠,道:“但憑父母兄長做主。我就是個混吃等死,不想操心的懶人。”

姚氏見她這模樣,曉得她是不會反對的,便想如此這般也好。可是趙璀那古板母親也不知肯不肯,嫌不嫌許櫻哥從前與崔成有過婚約,想不想避這嫌?便又想,不成也就不成了,怕什麼?許家的女兒可不愁嫁,有她和許杏哥在,總也要為許櫻哥好生尋門親事,于是歡歡喜喜地輕輕捶了許櫻哥一拳:“起來!全沒個坐像!被你父親看到又要罵你!到時候你又要找我哼哼。”

許櫻哥裝作沒聽見,賴著不起來:“我伺候娘吃晚飯。”

姚氏也就罷了。

許櫻哥趁機打蛇隨桿上:“我要吃好吃的,比如說鯽魚。”

她這嬌撒得恰到好處,鯽魚味美,卻不是什麼稀罕珍貴難得的,姚氏瞪了她一眼:“餓著你了?成日就知道吃!”口里抱怨著,卻也吩咐心腹蘇嬤嬤:“讓人做些她喜歡吃的來,你看她那饞貓樣。”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25 PM

第4章 竹馬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能吃便要吃點好吃的才對得起自己。”許櫻哥笑。可不是餓著她了麼?她運氣不好,生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道,那一年蕭家遭難,她強大蒼老的心無法指揮年方五歲、孱弱年幼的身體,更沒法兒發揮穿越女的光環主角作用救下蕭家滿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疼愛她的蕭家人橫死在她面前,她前世夢寐以求的獨立花園樓房被燒掉,再由著驚慌失措的少年許扶背著她狂奔躲藏逃命,饑一頓飽一頓,擔驚受怕,受盡苦楚,餓瘋了的時候樹皮草根也不是沒吃過,偷蒙拐騙也干過。她半夜餓醒了就流著口水發誓,將來哪怕不穿好衣服也一定要緊著這張嘴。

至于趙璀,她沒啥大意見,這可不是由著她挑對象,想嫁就嫁,不想嫁就剩一輩子的時代。反正他不會反對她吃好吃的,他也不敢惹許扶,不然瘦硬得像桿鐵槍,內里更是冷硬得像花崗石的許扶能讓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門口傳來小孩子奶聲奶氣的說話聲,許櫻哥笑嘻嘻地沖到門邊,將許執那個胖嘟嘟的小兒子昀郎高高抱起來:“小胖子,想姑姑了沒?”

小胖子摟住她的脖子涂了她一臉口水,大聲笑道:“想,我想吃姑姑做的素包子!”

許執的妻子傅氏輕輕掐了掐小胖子的臉頰,笑罵道:“這話怎麼說的?誰教的?”她六歲的長女嫻雅大聲道:“跟二姑姑學的。”

傅氏怒道:“沒規矩!”

“別罵她。”許櫻哥一手牽了嫻雅,一手抱著小胖子往外走,爽朗地道:“就是跟我學的唄,都只記著吃了。愛吃好啊,能吃有吃是福氣。想吃我就帶你們去做。”又柔聲道:“你們可以這樣和姑姑說,和別人可不能這樣說,不然人家要笑你們沒規矩。”

他姑侄自來親厚,許櫻哥是個名副其實的孩子王,細致又耐煩,傅氏放心得很,也不管他們,走到姚氏面前去行禮問安。她在姚氏面前雖有些束手束腳的,卻也不失親熱:“娘,外頭傳話進來,父親要留趙家五爺和幾個學生用飯,您看這席面安排得如何?”

“極好。”姚氏看過了,輕描淡寫地道:“把二門上的蔣婆子給我打發了。讓她最遲明早就走,除了身上穿的,什麼都不許帶走。”

傅氏吃了一驚:“她做什麼啦?”

姚氏見她緊張,忙笑道:“不干你的事,是你三嬸娘那邊。你公爹想見許扶,早上許扶才剛進了門,你三嬸娘后腳就跟了來。這種事以后不許再有。”

這里要說一下許家各房之間的情形,許家老爺子、老夫人是早就離世了的,許衡三兄弟卻沒有分家,原因與這亂世分不開。二房的許徽早早病逝,留下寡妻並一雙未成年的兒女,三房的許徠則是在亂世中瘸了一條腿,性子就變得有些孤僻沉默,前幾年才娶著了因為亂世家破人亡耽擱了青春年華的冒氏,子嗣卻又艱難,至今膝下才有一個比昀郎大不了多少的兒子。許衡權衡再三,便不肯分家,也是個照顧兄弟侄兒的意思。他家是詩書傳家,二房的人極其守禮懂規矩,從來不添亂,三房的許徠雖然性情有些孤僻沉默,但也是端方君子,冒氏大面上還過得去,就是太過爭強,私底下愛耍些小動作,愛玩小聰明。人多事雜,要管好這一大家子人,保證大家能平安度日就堅決不容許發生這種事。

傅氏雖是在許櫻哥來了之后才嫁過來的,有些事情並不知情,但她打理家務,各色人等接觸得不少,也難保不知道些什麼,雖不能明說,卻也要處理好,不然一家人離德離心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姚氏想了想,低聲吩咐:“新朝初立,四處還有強敵環伺,求生不易,平安不易,你公爹也不得不委屈求全,一家人過日子應以小心謹慎為上。”

這些情形傅氏也是知曉的,她猜著這蔣婆子必然是與冒氏有勾連才會被懲罰。而婆婆這話,明顯就是告誡她,不該問的就別問了,知道多了並不見得就是好事。傅氏牢牢記在心上,后來做事也越發謹慎小心不提。

卻說許櫻哥帶了兩個侄兒侄女一道往廚房去,一路上陪著兩個侄兒侄女胡亂說話,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蛤蟆都被她翻出來胡說八道了一通,可兩個孩子偏偏吃她這一套,一左一右拉著她的衣角問個不休。

“蛤蟆不會下坡,如果把它放在陡坡頂上,它便只有活活曬死了。”許櫻哥正說得高興,忽聽得不遠處紫藤架下有人低笑了一聲,道:“你試過?”

許櫻哥吃了一驚,站住腳看過去,但見紫藤花架下走出一個穿淡青色素袍,年約二十許的青年男子來。他身量中等,一雙狹長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鼻梁高挺,儒雅和氣,不是趙璀又是誰?他分明是借故躲在這里碰運氣等她的。

想到日間的事情,許櫻哥就有些不自在,生恐給人看去,讓許衡和姚氏輕看了自己和許扶,便給青玉使了個眼色,也不行禮,將牽著兩個孩子的兩只手亮給趙璀看,笑道:“趙四哥怎會在這里?我不方便,帶著孩子呢,就不與你多言了。”

趙璀卻也體貼,站得離她老遠,眼神在她身上眷念地來回繞了幾圈,低聲道:“先生留我吃飯,我偶然走到這里,也不好久留。只是自去年秋天別過后許久不曾見到你,聽說你病了,就一直想看看你好不好。還好,長胖長高了些。”不知是不是錯覺,半年不見,他竟覺著她眉眼間的青澀似已蛻化成了一種說不出的風韻,潔白細膩如羊奶一般的肌膚襯著那個小小微翹的可愛下巴,引得他好生想捏一捏。趙璀只是想想便已呼吸困難,不敢看卻又舍不得挪開眼去。

許櫻哥似是不曾發現他的眼神和表情,兀自笑得沒心沒肺的:“那是,你都看見了,我挺好的。請趙四哥替我謝過窈娘的牡丹,讓她費心了。”

趙璀溫柔一笑:“喜歡麼?”

別人送她東西,只要不能退回去的,她自來都是喜歡的,許櫻哥笑道:“喜歡啊,很好,好極了。”

從小到大,趙璀最是喜歡她這種歡歡喜喜,萬事不憂的寬懷可愛模樣,由不得也被她感染了那份歡喜,抿著唇笑了一回,極低聲的道:“過幾日我也會讓我母親去香積寺,你多保重,仔細些。”言罷不敢再看許櫻哥的表情,急匆匆地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我先走了。”

是想要她在他媽面前好好表現一番罷?看來趙璀也不是很吃得定他家那位古板老太太。許櫻哥笑笑,轉身繼續高高興興地領著兩個孩子胡說八道,這回扯到了吃食上:“什麼最好吃?天上的斑鳩,地上的竹騮,嘖嘖……”說得兩個孩子口水滴答,她才壞心眼地笑著住了口。

因著她愛吃,廚房是經常會去的,廚房里的婆子丫頭們見著她帶了兩個孩子來,便都笑:“二娘子今日是要做什麼好吃的?”

許櫻哥卻是個只動口不動手的,選個通風透亮處舒舒服服地在管事婆子搬來的椅子上坐了,將兩個孩子擁在懷里指使廚房里的人做事:“做素包子,冬菇餡的,春筍餡的,豆腐餡的,把材料弄好,我來配餡。”她所謂的配餡,就是拿著勺子分配各式配料比例,其他統統不做。饒是如此,她經手的素包子味美鮮香仍然是出名的,灶上的幾個婆子千方百計偷師學藝也弄不出她那個味道來。

第一籠素包子新鮮出籠,整個廚房里都彌漫著鮮香,倆孩子口水滴答的,“看你們那饞樣兒。”許櫻哥笑著給倆孩子留了兩個,余下的先送到許衡待客處,看著兩個孩子吃了,才讓把后面出籠的裝了食盒分送到各房各院去。

姑侄幾人說說笑笑,自提了整整一食盒素餡包子又去了姚氏的屋子。還不曾進門,就已經聽得里頭熱鬧起來了,女人孩子說說笑笑,偶爾才聽得姚氏說一句話,語氣溫和輕柔,正是一副和睦興盛的景象。

許櫻哥笑嘻嘻地牽了兩個孩子進去,逐一問安說笑,姚氏與傅氏自不必說,要招呼的還有二嫂黃氏與黃氏所出的女兒嫻卉和傅氏那剛下學的長子明郎。許家人都是性情和爽的,加上許櫻哥那個愛笑的性子,熱騰騰,香噴噴的素包子一端出來,大人笑,孩子鬧,屋子里的歡樂輕松氣氛又增加了許多。

人上了年紀,最愛的就是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說說話。姚氏坐在上首,看著兒媳孫子養女說說笑笑,心里十分受用舒坦,卻不忘將已經上學的明郎叫到面前來細問幾句學業上的事。

說笑了一陣,傅氏與黃氏領著人布置餐桌,許櫻哥的任務就是領著幾個孩子洗手洗臉,順便平息他們之間的小紛爭。須臾,萬事停當,正要坐下吃飯,就聽得丫頭紅玉在外頭揚聲笑道:“三夫人,什麼風把您給吹過來了?”

只聽得冒氏笑道:“五郎鬧著要吃素包子,我沒得法子,只好領他過來蹭飯。”

姚氏等人就都探詢地看向許櫻哥,許櫻哥扶額嘆息了一聲:“早就送過去了的。”

不知道又有什麼么蛾子。姚氏就和傅氏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傅氏含笑迎出去,把冒氏和她兒子許擇接了進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32 PM

第5章 出游(一)

冒氏是個自來熟,不等招呼就把三歲的許擇扔給許櫻哥照管,自己在姚氏下手坐了下來,笑道:“這五郎,手多,看他二姐姐著人送了素包子過去,歡喜得馬上就要吃,結果丫頭婆子一個沒看住,就給他全打翻在地上了,還不饒我呢,非得哭著要,吵得我們三老爺直罵我,我沒法子,只好腆著臉帶他過大嫂這里來蹭飯吃。”

她的話十句大抵可以信得五六句。姚氏笑笑:“隨時來都可以,讓他和他幾個侄兒侄女一處玩,飯也可以多吃些。”言罷招呼眾人吃飯。

黃氏捧飯,傅氏布菜,才動得幾筷子,就見冒氏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姚氏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來:“你這是怎麼了?”

冒氏將帕子掩住臉:“大嫂,我做錯事了。”引得一桌子的孩子全都停下手睜大眼睛看著她。

真會挑時候,姚氏心里十分不悅,面上極淡定地道:“這是怎麼說?來,你和我屋里說,別嚇著孩子們。”

冒氏不去,就在那里坐著哭,哽咽著道:“我前幾日托了二門處的蔣婆子買了點東西,她今早給我送過去,就在我那里坐著說了兩句閑話。適才聽說她被大侄兒媳婦給趕出去了,想必是我害了她……”

傅氏的臉色頓時變了,又氣又憤,還得忍著,只因長輩說話沒她這個做媳婦的插嘴的份,哪怕是辯白也不能。姚氏卻不打算讓冒氏繼續說下去,淡淡地打斷她的話:“是我讓她走的。至于你,知道錯了就好。一大家人過日子要的還是一個理和順。”

她在那里擺明了車馬,倒叫冒氏發作不出來,更不能借題發揮。冒氏本是覺著面子上過不去,含了一口惡氣過來生事的,沒成想姚氏半點不留余地,直接就順著她的話說她錯了,半句解釋安慰都沒有,便十分下不來臺,怔怔地絞著帕子默默流淚,心里百般滋味難言。

許櫻哥便站起身來含笑領了孩子們出去:“走,我們外面支一桌,讓長輩說話。”孩子們都聽她的,便都跟了她出去,小孩子心寬,一會兒功夫吃開心了也就忘了剛才的事情。

也不知道姚氏怎麼和冒氏說的,待得許櫻哥盯著孩子們吃飽,自己也吃飽喝足,那邊冒氏也出來了。半垂著頭,眼睛紅紅的,就連發髻上垂下的鳳銜珠串也死氣沉沉地墜著,再無之前的飛揚做作之態。

傅氏和黃氏嫌她愛多事生事,都不耐煩理她。可一處住著,面上情還要,她們不願做的許櫻哥來做。自起來將許擇交還給冒氏,默默送她出去。走到門廊下,冒氏問許擇:“晚飯可吃得好?”

許擇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色小聲道:“吃得好。”求救似地看著許櫻哥道:“二姐姐喂我的,我吃了好多。”

“有勞你了。”冒氏摸摸許擇的頭,看著許櫻哥低聲道:“你母親也太霸道了些。我們雖在一起過日子,可到底是兄弟妯娌,也沒誰真靠著誰過日子,我不過就是多關心了你點,嘴碎了一點,性子活了點,她就這樣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許櫻哥一臉的吃驚,惶恐至極:“三嬸娘,您大抵是誤會了……”

“是麼?你眼里她自然是千好萬好的,不然可就是不知恩了。”冒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又細細打量了許櫻哥的眉眼一番,自抱著許擇慢悠悠地離去,一路念叨:“你爹不成器,娘就指望你了。回去咱們就背三字經啊……”

姚氏雖則高壓著不許人觸及她兄妹的事,但看這模樣,天下無不透風的墻,心中有疑慮並想一探究竟的人還是太多,平日若無利害沖突也就罷了,但關鍵時刻就不一樣了。危險因素太多,此處終究不能久留,不然要拖累人了。許櫻哥立在廊下看著天邊的晚霞發怔,過得片刻卻又笑了起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是死過一次的人,這十多年不過是撿著的,大不了又跟著許扶一起跑唄。繼續享福去嗷,許櫻哥歡歡喜喜地去泡茶刮油挺屍養神去了。

過不得兩日,姚氏果然由長子許執陪著,帶了櫻哥一道去香積寺小住,對外說是為許櫻哥病愈還願,實際上卻是準備做法事告慰蕭家枉死的十多口人,好讓他們往生極樂。

這香積寺乃是上京香火最旺的寺廟之一,它年份極久,歷史淵源,早年便是大裕朝皇家供奉的寺廟之一,到得舊朝崩潰,新朝初建,它倒也沒忘本,庇佑了無數前朝勛貴人家老少女眷。新皇登基,大開殺戒清除異己,香積寺被圍,住持一了大師使徒子徒孫架了薪柴欲于寺前以抗議新帝的暴虐,世人都道百年古寺即將毀于一旦,誰知今上突然下旨,言其年輕落難之時曾得過住持點化照顧,也算是他的福地之一。莫名其妙的香積寺就保留了下來,里面藏著的前朝勛貴人家的老少女眷們也得以保存下來,從那之后香積寺的香火更勝從前。

關于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姚氏曾和許櫻哥說過,並非是今上真得過一了大師的點化照顧,而是托了他那個賢后朱氏的福。前朝哀帝時期,全國大亂,各地梟雄蜂起,各為其政,連年戰火,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朱氏便是一位被兵亂弄得家破人亡的大家閨秀,偶遇其時已是一方梟雄的今上,今上一見鐘情,隆重聘為正妻。自那后,朱氏便成了今上的賢內助,今上暴虐多疑,狂性一起任何人都不能阻攔,只有朱氏能阻止。所以今上的名聲不好,朱氏皇后卻是有名的賢后。

香積寺離了上京約有幾十里路,姚氏不耐顛簸,馬車走得極慢,從清早出發到中午時分才到。

香積寺修得彩漆巍峨,氣度莊嚴,寺外田地肥沃,散落著十幾戶人家,此時正當午,田間地頭人來人往,姚氏隔著車窗隨便就看到了幾張有些眼熟的臉,見其雖然粗衣短褐但眉宇間祥和安寧,忍不住雙手合十低喃:“香積寺和這些人都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德。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皇后娘娘長命百歲。”

許櫻哥看著窗外,暗想能活下來的都是有福的。

須臾到得山門前,早有打前站的家人與知客僧領了到早就安排好的清凈雅室里住下。稍事休息后,姚氏先帶著許櫻哥佛前燒香還了願,才假作不經意地想起來,要為她早年死在戰亂中的親人們集體做場法事,超度亡靈。

香積寺這種事情做得多了,問都不多問便著人安排下去,只是知客僧有些抱歉:“這幾日寺里有位客人,也是替人做法事的。他到得早,夫人這里怕是得緩上一緩。”

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姚氏不是仗勢欺人的人,聽說了原委,也不為難知客僧,微微一笑便頷首應了。因為閑著,便打算先將帶來的衣物和米糧給散了。

這種與人為善的事情大家都樂意做,香積寺的粗使婆子滿臉堆笑地問姚氏:“許大夫人,您和二娘子的這些衣物米糧是要親手散出去呢,還是由著小的們去替您散?”

若是親手散出去,少不得要叫那些個前朝遺孤們上門來領取,這樣倒顯得不尊重人;若是要她親自送上門去,這些東西似又值不得這樣大張旗鼓;何況姚氏也是有些害怕的,怕有人會借此給許衡找事兒,問他個居心叵測;待要不管全交給這粗使婆子去做,難保不會被其中飽私囊,也就失了意義。姚氏便考校許櫻哥:“櫻哥,你且說要怎辦?”

許櫻哥笑道:“不如叫紅玉和綠翡姐姐去做這事罷,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卻也要做得周到些,本是做好事,休要叫人心里不舒坦。”她們都不必出面,由著底下人去做就是了,紅玉和綠翡都是姚氏身邊經過事的體面大丫頭,分寸拿捏得當,交給她們去做最是妥當不過的。

姚氏笑笑,算是同意了她的安排,又鄭重叮囑那粗使婆子:“你領著我這兩個丫頭和底下人去,不必言明是誰家的,也不要他們來謝。辦得好了總有你的好處。”

那粗使婆子笑嘻嘻地謝了,自領了紅玉和綠翡出去辦事不提。許執見她們這里安置妥當,自去尋寺中相熟的僧人說話論禪,許櫻哥見姚氏有些乏,便給她倒了熱茶,坐到她身邊替她拿捏起肩膀四肢來。

許櫻哥按摩推拿最是有一套,不多時姚氏便睡了過去。蘇嬤嬤見她睡著了,輕輕給她蓋了被褥,低聲道:“二娘子,您也累了,那邊軟榻上歇歇去罷。”

許櫻哥確實也有些累了,但太久不曾出門,稍稍有些興奮,歪了片刻根本睡不著,便同蘇嬤嬤說過,自帶了紫靄和青玉一同去精舍外頭散步。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37 PM

第6章 出游(二)

這一日的天氣半陰半陽,微微有些風,最是宜人不過,香積寺百年古寺,雖比不過私家園林珍瓏奇巧,卻也收拾得樹木蔥郁,整整齊齊。許櫻哥雖來過這里幾次,卻也不敢亂走,便只沿著附近的小石子路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不多遠,因見前頭矮墻磚花隔窗下放著個有些年頭的雕花石缸,石缸雕得精致,外間爬滿了青苔,里面種了碗蓮並養了紅魚,碗蓮不過才冒出幾片銅錢大小的葉子,魚兒卻是肥得可愛,仰著頭只管在水面“吧唧、吧唧”地吞吐水泡浮萍,煞是可愛。

許櫻哥一時興起,便蹲在在墻根下拔了些鮮嫩的青草上前喂魚。紫靄與青玉在一旁陪著她低聲說笑,主仆三人正自歡喜間,忽聽得矮墻后發出一聲異響,三人抬頭看去,只見矮墻后一個年輕男子隔了磚花隔窗正看著這邊,一雙眼睛牢牢盯著許櫻哥,眨也不眨。

紫靄與青玉齊齊唬了一跳,不約而同地上前將許櫻哥掩在了身后,斥道:“你這人好生不懂規矩,非禮勿視不懂麼?”

那人先是露出幾分驚訝失措的模樣來,接著便換了張倨傲挑釁的嘴臉對著青玉和紫靄翻白眼。

“無需多言,我們回去就是。”許櫻哥眼毒,只一眼就把那人的容貌穿著看了個七七八八。那人高高壯壯的,雖只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袍子,發髻上也只得一根普通木簪,但面目長得極其挺秀,下頜方正有力,眸色更是與常人不同,帶著些許淺灰色,眉宇間的氣質看著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看似有些愁苦,實際卻養尊處優。雖則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讓她很不舒坦,但誰又說得清這是個什麼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被人隔著窗子看了一眼,又沒少塊肉。

青玉和紫靄猶自有些不爽,但許櫻哥從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她二人不敢違逆,也怕事情鬧大,便狠狠瞪了那偷窺的登徒子一眼,一左一右將許櫻哥簇擁在中間,扶著她往回走。

不知是否錯覺,許櫻哥覺著身后那人一直盯著她,那目光有如實質,竟讓她全身上下都生出些不自在來。她極想回頭去驗證自己的這個感覺是否正確,她也就大膽地那麼做了,這一看把她給嚇了一小跳。

花磚隔窗后,那張臉臉色慘白得像鬼,眼神幽幽暗暗的,讓她極其不舒服。她下意識地飛快地轉過頭去想躲開,再想想,又不甘示弱地回了頭,可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那個人就消失不見了,快得不可思議。

青玉和紫靄見她回頭張望,忍不住也回頭去瞧,卻只看到一堵光禿禿的矮墻,一道半陰半明,浸染了青苔綠痕的花磚隔窗,此外什麼都沒有。

紫靄推測道:“這人要不是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勛貴子弟便是香客。”

青玉笑她:“廢話,總不會是和尚。”

紫靄道:“說不定是那個正在替人做法事的香客!”

許櫻哥突然半點游興全無,垂了眼懶洋洋地轉身往前走:“管他是誰呢。回去記得休要在夫人面前亂說。”

姚氏已經起了身,正由著蘇嬤嬤替自己梳頭勻臉,見許櫻哥進來就招手叫她過去,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裝打扮,柔聲道:“剛才外頭來回,趙夫人和趙小娘子,還有趙璀一並來了,就住在隔這里不遠的芳蘭精舍。你收拾一下,我領你過去拜訪趙夫人。”

若是這門親事真要做就,那便該慎重對待。許櫻哥果然認認真真收拾了一回,姚氏同蘇嬤嬤都覺得滿意了,方一道出了門。

趙家住的芳蘭精舍離許家這處不過是隔著個院子而已,走不得片刻功夫兩家人便已會了面。趙夫人鐘氏生得肥胖威嚴,年紀比姚氏大了那麼幾歲,出身前朝清貴人家,最是重禮,也以自身守禮知禮為傲。嫁了個夫婿趙思程,卻是個長袖善舞之輩,彼時新朝初立,前朝世家貴勛紛紛倒臺,他卻不同,不但沒有落下任何罵名的保全了一家人和自家的榮華富貴,還不露痕跡地被“強迫”著給聰慧的四子趙璀認了個干娘,這干娘是為今上的長女長樂公主,帝后膝前的得意人之一。小心經營這些年,趙家人在這上京不敢說是呼風喚雨的一等人家,卻也是踏踏實實、極過得安穩日子的人家之一。

鐘氏一生順遂,難免對周圍的人和事要多挑剔比較上幾分。要說許櫻哥的樣貌出身、行為舉止,她自是極滿意的,可她對許櫻哥有個不滿之處,便是許櫻哥有過婚約,雖則崔家已倒,崔成已死,但她始終覺得這是許櫻哥身上一個擦不去洗不掉的污點,總是白玉微瑕,叫人遺憾。

更何況當初孩子們還小時,許櫻哥、趙璀、崔成經常一處玩耍,后來趙璀與崔成還成了好友,這崔成死了,趙璀卻要娶許櫻哥,總是有些瓜田李下之嫌,難保將來不會被人詬病。只是趙璀入了魔,一門心思非卿不娶,趙思程又特為和她分析過娶許家女兒的各種好處,總是利大于弊,這門親還是要做,所以她才會往香積寺跑這一趟。

但做母親的,誰不想為自己兒子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就算是得不到最好的也要把女方壓低一頭,日后才好拿捏。鐘氏想到此處,看待許櫻哥的形容舉止便又更多了幾分挑剔,對待許家母女也是客氣有余,親熱不足。姚氏同許櫻哥是何等樣人,自是明白得很,便也只是客氣著,疏遠著,絕不肯掉了身價。

趙窈娘來前得過趙璀的吩咐,將勢頭不妙立刻站起身來笑吟吟地去拉許櫻哥:“櫻哥,許久不曾見到你,我有許多話要同你說,等阿娘她們說著正事,我同你去外頭走走說說知心話?”

鐘氏雖然挑剔,卻也不是想把這門親事搞砸了的意思,見姚氏冷淡便已經有些后悔了,此時見女兒來圓場,忙跟著笑道:“是,窈娘在家就時常念叨著你,你們去罷,不要被我們給悶著了。”

姚氏搖著扇子,既不說好,也不說好,平平淡淡的。趙家雖然不錯,但趙思程哪里又能同許衡相提並論?!論出身門第,學識人品,什麼都比不上。再論旁的,他家趙璀不過是算計給長樂公主的干兒子而已,她家長女杏哥可嫁得真好,還是今上保的媒。再說兒子,她三個兒子都成器,誰怕誰?許家女兒真的不愁嫁,倘不是有著那一層緣故,趙家三媒六聘也不見得就能答應。她現在若不把鐘氏這勁頭給別下來,日后許櫻哥若真進了趙家的門,還不得低人一頭?

許櫻哥曉得這兩位是別著的,並不跟著添亂,和和氣氣、笑瞇瞇地同她們告了別,與趙窈娘一道手牽著手,親親熱熱地走了出去。

趙窈娘比許櫻哥小半歲,長得瘦瘦小小,眉目婉約,性情可愛,卻是真正喜歡許櫻哥,巴不得許櫻哥能做了她四嫂。特意帶了許櫻哥往她臨時住的房間里去,將一枚雕鏤成亭臺樓閣的樣式,染做七彩色,既精致又艷麗的雞蛋翻找出來給她看:“櫻哥,你瞧我親手做的這玲瓏鏤雞子好看麼?”

此間寒食節時最是盛行將精心雕鏤的彩蛋互相饋贈,比較斗勝。那時許櫻哥大病初愈,故而不曾參與這些活動,往年里她卻是總要爭個前列的,趙窈娘特意帶來給她看,無非是個投其所好,想與她交好的意思。許櫻哥便誠心誠意地贊道:“極好,你手可真巧。”

“我這個做了許久的,花了無數的心思,若是你沒病,想必做得更好。”趙窈娘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喜歡麼?”

許櫻哥拿了那彩蛋對著光上下端詳,實實在在地道:“喜歡。”

趙窈娘便把那裝了彩蛋的錦盒往她手里塞:“你既喜歡我便送你玩了。這個本來也是特地為你準備的,只是你病了不好去打擾你。”

“多謝你掛懷。”許櫻哥也不推辭:“你前些日子才送了我一盆牡丹,我還不曾回禮呢。說罷,你想要什麼?”

“暫且不說回禮。”趙窈娘促狹一笑:“你覺著是那花好,還是這玲瓏鏤雞子好?”

許櫻哥坦然自若地打個哈哈掩蓋過去:“都是你送的,都很好。”

趙窈娘促狹地笑了一回,微微有些害羞地小聲道:“我母親的性情自來如此,你若是與她處得長久了,便知道她只是面上生冷,心里卻是極軟和的。”

許櫻哥曉得小姑娘是在和自己示好,寬慰自己,卻不肯說鐘氏半點不是,笑道:“是麼?我倒覺著她是真性情。”

趙窈娘看不出她是真情還是假意,有心想把她四哥的一番真心說給許櫻哥知曉,又開不得口,便含笑拉她出去:“這屋里怪悶躁的,我們且出去走走。早前我們還不曾來時你都在做些什麼?”

許櫻哥笑道:“在那邊矮墻下喂魚呢。那個缸好,我看有些年頭了。”

趙窈娘就道:“你是喂魚還是看缸呢?我聽說這寺里種得好芍藥,我們倆個作伴去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41 PM

第7章 禍根(一)

許櫻哥想起早前矮墻后的那個人來,便為難道:“不好吧,聽說這寺里還有其他香客在的。我娘也不許我亂走。”

“怕什麼?這麼多人跟著的。實在不行,讓婆子先過去清場。”趙窈娘笑瞇瞇地拉了她進去問姚氏:“嬸娘,我想讓櫻哥陪我去看芍藥,離這里不遠,也清凈,可以麼?”

姚氏搖著扇子但笑不語,許櫻哥眼觀鼻,鼻觀心,一派的端莊嫻雅。趙窈娘急了,跑到鐘氏面前只管撒嬌。她是么女,平日最是得寵,鐘氏雖不喜歡她這般,卻不好當著許家母女的面發作,便板著臉不情不願地道:“多帶幾個人跟著,不許淘氣,不許沒規矩,不許惹事。”

趙窈娘就笑:“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圍著的,我和櫻哥兩個小女子能惹什麼事?”

姚氏覺得鐘氏的話不中聽,寸步不讓地指派青玉和紫靄:“好生照料著二娘子,千萬謹慎,務必寸步不離!”又吩咐許櫻哥:“出門在外,第一是端莊嫻雅守禮,不許淘氣。”

許櫻哥乖巧到了極點:“是,謹遵母親吩咐。”

于是終于成行,一大群丫頭婆子簇擁著許櫻哥與趙窈娘,熱鬧非凡。趙窈娘同許櫻哥偷笑:“這麼多人跟著,也不知是去看花的還是去打老虎的?”

許櫻哥心想,她本來可以讓許執陪了她和姚氏清清靜靜地去觀賞,可因為鐘氏太過一本正經,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行為。但只要姚氏能別下鐘氏的傲氣去,哪怕真是去打老虎也認了。

不多時到了香積寺的芍藥花圃外,果見芍藥開得云霞一般的燦爛,姹紫嫣紅,爭奇斗艷,確實是名不虛傳。趙窈娘見許櫻哥往芍藥旁一站就是副極美的畫,便笑道:“真是好看極了,我是沒有我哥哥的本事,不然一定要替你作幅畫。”

許櫻哥見趙窈娘時時不忘替趙璀打,由不得也有幾分好笑,便拉她在自己身邊站定了,調笑道:“我看是你想要找人替你畫幅畫罷?”

趙窈娘紅了臉啐道:“誰想找人畫了?”

許櫻哥嘆道:“我還說我替你畫呢,你既不想,便罷了。”

趙窈娘便又歡喜起來,低聲央求:“你不是想回我禮麼?就替我畫幅小像罷。”許櫻哥也不知是從哪里學來的技法,畫的畫兒總是與旁人有些不同,特別精致傳神,只這個人委實是太過懶惰,難得請動。有她主動開口,趙窈娘自是不能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去。

許櫻哥心想這幾日正是閑得無聊,與趙窈娘躲在這里清靜遠比陪著趙夫人那個裝腔作勢的老榆木疙瘩來得舒爽,便笑著應了:“現下不急,還是先看花,看花。”才說著,就聽有人低聲問好:“四爺。”二人抬頭看過去,但見趙璀緩步從一旁的花徑里走了出來,一臉的驚訝:“你們怎會在這里?”

“我們來看花的。”趙窈娘更是一臉的驚喜:“四哥,你不是去尋許家大哥了麼?怎會來這里?”

趙璀含笑道:“我遍尋不著他,聽小和尚說這里花開得好,便過這邊來走一趟,不成想竟會遇到你們。”眼角覷著許櫻哥粉綠色的裙角和甜美的笑容,滿心歡喜,只是顧著禮節,不得不強行挪開了目光。

許櫻哥把他兄妹的把戲盡數看在眼里,並不戳穿,只含笑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同趙璀行了個禮:“趙四哥好。”

趙璀點點頭,走到二人身邊站定,溫文爾雅地道:“聽說你們使了人去給寺外住著的那幾戶人家送衣物米糧,我們也帶了些過來,只是不知怎麼做才最妥當。你們是怎麼做的?”

這便是典型的無話找話說了,許櫻哥笑笑:“是讓我母親身邊的大丫鬟親自送上門去的。”

“這樣麼?那我們也這樣做罷。”趙璀道:“適才聽你二人說什麼畫像,是誰要畫像?”

趙窈娘道:“是櫻哥要替我畫像。”言罷往那花叢中一站,笑問趙璀:“四哥看我擺個什麼姿勢最好?”

趙璀笑她:“全無半點矜持,也不怕櫻哥看了笑話。還不出來”

趙窈娘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二人笑道:“她又不是外人,我還怕她笑?”

趙璀聽出她的弦外之意,突然間滿面緋紅,看也不敢看許櫻哥,眉梢眼角卻都透出春意來。

許櫻哥訕然,上前拉著趙窈娘的胳膊擺了個奇怪的造型:“如此甚好。”

趙窈娘大笑:“你又來捉弄我!剛才在我娘面前的端莊嫻雅到哪里去了?你當心了,我是曉得你真面目的。”

趙璀生怕一旁的丫頭婆子聽了去,傳到鐘氏耳朵里會變了樣,忙道:“亂說什麼?”

趙窈娘做個鬼臉,往一旁跑過去了。

“這瘋丫頭!”趙璀連忙指使丫頭婆子:“還不趕緊追上去伺候?”待得趙家下人往前趕去,他才回頭喜氣洋洋地看著許櫻哥道:“我娘同師母還說得高興?”

許櫻哥不確定:“還好吧?”

“還好?”趙璀微微皺了眉頭,見她唇角帶笑,卻是問不出多話來的,他自己也曉得那兩位夫人是個什麼脾氣,只要沒吵起來,現在還在談那便是有八九分成了,于是壓低了聲音道:“將來我也替你畫像。”

許櫻哥再裝不過去,便抬頭看著他甜甜一笑。青玉和紫靄見狀,往旁邊略站得遠了些,假意拉著一朵芍藥低聲討論起來。

趙璀趁空抓緊時機低聲道:“我昨日見你五哥了。他明日會來這里看你。”

以他的神情來看,許扶肯定沒有反對,明日自是來詢問她心意的。知根知底總比盲婚啞嫁的好,最緊要的是她知道他心里有她,許櫻哥便點點頭:“差不多了,你該走了。”

“我馬上就走。”大抵是好事將近,趙璀的膽子大了許多,熱切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櫻哥,我想聽你一句話。”

“以后再說,你該走了。”許櫻哥微微皺了眉頭。想聽什麼?目前什麼都不是,她不會給他任何承諾,也不會給任何人任何把柄。

趙璀眼里便流露出幾分失望和不滿來:“櫻哥,這麼多年過去,經過這麼多事,你該知道我的真心。”

許櫻哥驚覺,恰到好處低了頭,露了幾分羞怯:“快走,快走,你別害我。”

趙璀這才高興起來,匆匆道:“放心,你日后便知道了。”言罷大步離去,衣帶生風。

許櫻哥鎮定地站在芍藥花圃邊,笑瞇瞇地同青玉和紫靄道:“這大片芍藥開得可真不錯。”

青玉正要回答,忽聽得紫靄急促地尖叫了一聲,似避洪水猛獸一般地一個縱步往許櫻哥身邊奔過去,白嘴白臉地顫抖著指向旁邊一顆大樹:“誰藏在那里?快下來!”

緊接著就見那樹上跳下一個人來,白衣青靴,高個子,寬肩長腿,眼珠微微帶了點淺灰色,不是早前那個站在花墻后頭偷窺她的人又是誰?那人站在那里慢吞吞地整理著袍角,滿臉的不屑:“鬼叫什麼?一驚一乍的,吵得人耳朵嗡嗡響,也不知什麼人家才會養出這樣的刁奴來!”

“你這個登徒子還敢罵人!竟敢一而再地做這種事,看我不把你揍個半死再送到官府里去!”紫靄看清了人,不由大怒。

那人冷笑,一臉的欠揍:“我是登徒子?我怎麼誰了?我做什麼了?”說著看定了許櫻哥,輕蔑地上下逡巡了一番,撇撇嘴:“神仙美女,我怎麼你了?還是你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丑事,不能讓人看的?”

“亂說什麼?”哪有這樣胡亂污人清譽的?青玉也給氣著了,不假思索地撿起個石子就朝他的嘴砸過去,怒罵道:“不要臉!”

那人輕輕一歪頭就將石子讓了過去,將眼睛瞥向他處,嘲諷道:“不知誰不要臉呢,還裝作挺有臉的。可真會裝。”

許櫻哥聽得懂,這話句句都是針對她的。可她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得罪了這個人,正想開口又聽那人忿忿地低聲道:“奸夫淫婦!”聲音低不可聞,卻剛好叫她聽得清清楚楚。

許櫻哥不由得也怒了,她今日不塞這莫名其妙的惡徒一嘴爛泥她就不是許櫻哥。正在尋思怎麼收拾這惡徒,那邊趙窈娘等人已聽到聲響趕過來揚聲問道:“怎麼回事?”一時驚見了那人,趙窈娘匆忙藏到許櫻哥背后去,緊緊拽住她的袖子問她:“這是誰?我四哥呢?”

“我怎知道?”許櫻哥見她來了便喝住紫靄與青玉,抿緊了唇轉身就走。這場子是趙家人清的,想必趙家兄妹為了引她過來說話,這場子便清得馬虎了,放了個大活人藏在樹上沒發現也是正常,既如此,這麻煩便交給趙家去處理。又想不知這人把她和趙璀的話聽了多少去,幸虧得是她謹慎,也虧得是趙璀與她都不曾提起前情,不然可見鬼了。

趙窈娘見她臉色難看,又看那人穿著太普通不過,便隨口吩咐婆子:“把這不知哪里來的小蟊賊給綁起來先狠狠打一頓再送官!”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46 PM

第8章 禍根(二)

那男子勃然變色,怒道:“誰是小蟊賊?這寺廟是你家的?就許你來得不許旁人來?因為我在這附近賞花所以就要打我,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趙窈娘給他問住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怎麼許櫻哥了,便探詢地看向許櫻哥,想問許櫻哥拿個主意。許櫻哥卻不看她,只管埋著頭往前走,趙窈娘曉得這是怨自己之前的行徑,便咬了咬牙,道:“給我抓了爛泥糊了嘴使勁打!”

一群丫頭婆子果然磨掌擦拳準備圍毆,那人終于似是有些急了,大聲喊許櫻哥:“穿綠衣服的女人,我不過是看了你兩眼,聽得你同旁人說了兩句情話,你就用得著滅口麼?心腸太惡毒了吧?”

許櫻哥猛地回頭看著他,眼里殺氣騰騰。

那人突然走了神,這一愣神,就給一個婆子一拳砸在臉上,他歪了一歪,站直了身子繼續盯著許櫻哥,微帶了些淺灰色的眼珠襯著云端投下的一縷陽光,華麗如琉璃。

好有特色的一張俊臉,可她不是沒見過俊男帥哥的人,想當年,她也曾將俊男帥哥的美照做了桌面經常換著看,早就麻木了。許櫻哥表情冷漠,語氣極淡:“把他的嘴塞了綁起來,叫你四哥立刻帶人過來!”

趙窈娘不曾看見過她這樣的神色,愣了片刻方雞啄米似地點頭:“好好,我馬上讓人去找!”

那人聽得分明,冷笑道:“我今日算是知道什麼叫做恃強凌弱了!休說是找你什麼哥哥過來,就是到了今上面前也定不得我的罪!”言罷卻深吸一口氣,突然大聲道:“來人那!殺人了!有人做了丑事要殺人滅口了!”

隨著這聲喊,周圍便有腳步聲和嘈雜聲匆匆傳過來。那人見眾丫頭婆子都愣住了,便有恃無恐地指著自己的臉道:“怕了?剛才誰打的?有本事當著人前再來一下?”一邊說,一邊挑釁地看著許櫻哥,仿似那一拳是許櫻哥打的一般。

“太可恨了!”趙窈娘何曾見過這樣的無賴?惱得直跺腳,指定眾丫頭婆子:“還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給我抓爛泥塞了他那張臭嘴?!”

眾人不敢違命,一擁而上。

“不要命的只管上來!”那人卻有幾把蠻力,更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棒子舞得呼呼作響,叫人近不得身,還得空恨恨瞪著許櫻哥,仿佛和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叫你看!”紫靄大怒,抓起一團爛泥準確無誤地砸上了那人的臉,那人將手一抹抹成個大花臉,眾人不由大笑。

許櫻哥看得直皺眉頭,耳聽著腳步聲嘈雜聲越來越密集,知道此處不可久留,不然越描越黑,便欲轉身速速離去,因見趙窈娘還在那里生氣,便拉了她一把:“快走。留幾個人拖著他等到你哥哥他們來處理,他走不掉的。”她聲音雖小,卻叫那人聽了去,那人忙里偷閑,有恃無恐地擰起濃密硬挺的兩道眉嘲笑道:“怎地?怕了麼?適才與那小白臉眉來眼去的時候怎就不想想丑事敗露的時候……”

見他口口聲聲只是拿著趙璀說事,每句話不忘往她身上潑臟水,要說他心思不惡毒許櫻哥真不信,由不得心里涌起一股戾氣,低聲吩咐匆匆趕過來的許家下人:“給我好好教訓教訓他,拿馬糞給他洗洗嘴。”許家人都是些膽大不怕疼的,絲毫不懼那人手中的棒子,拉手的拉手,抱腳的抱腳,奪棒子的奪棒子,青玉與紫靄也跟著扔石頭扔泥巴,雖一時不能制服那人,卻也叫他狼狽不堪,束手就擒不過是遲早的事。

此時已然有離得近的寺中雜役並和尚趕了過來,許櫻哥暗想,這種事通常都是越傳越黑,自己的聲名必然受損,得先設法把這影響降到最低才是,于是喊了趙窈娘一聲便徑自快步離去。半途遇到急匆匆趕過來的趙璀,也不言語,板著臉裝作沒看到自行去了。

趙璀見到她本是滿心歡喜,卻得了這麼一副晚娘嘴臉,不由怏怏。卻不好追過去問,只得問趙窈娘:“怎麼回事?你們都好罷?”

趙窈娘迅速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怪道:“你怎把她獨自一人留在那里?這人嘴里不干不凈,也怪不得她生氣。”

趙璀默了片刻,眼里露出幾分殺氣,淡淡地道:“你且先回去哄哄她,其他事情不要管了,我自會給她一個交代!”

趙窈娘膽小怕事,看他神色曉得不會善了,忙提醒他:“櫻哥只是說讓拿馬糞給他洗洗嘴,你可別鬧出人命惹禍!”

趙璀不耐煩:“快去,快去,我自有數。你把她哄好就是。”

趙窈娘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趙璀低聲吩咐長隨福安:“打斷他兩條狗腿,再下了他的狗牙,只要人不死就成了,爺有重賞。”

福安得令,挽起袖子帶了幾個人沖上前去喊打喊殺。許家眾婆子見狀,匆忙退開好讓他們施展手腳。那狂徒勇武有力,連著傷了兩人,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不仔細就吃人一個絆腳暗算倒地,于是吃了個大虧,他此時卻與先前不同,格外硬氣,始終不曾求饒半聲,只將袖子擦了擦臉,抬起頭看著趙璀冷笑不已。

“好硬氣的狂徒!且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趙璀在遠處悠然冷笑,忽見眾人突然住了手,接著長隨福安快步奔過來,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四爺,似有不對,小的瞧著此人極為眼熟,就好似是康王府的那位三爺。”

“你看真切了?”趙璀吃了一驚,暗想不會這般巧罷?

福安低聲道:“不會錯。去年春天公主殿下慶生,小的因緣巧合給他牽過馬。早前他臉上有泥看不真切,適才卻是看明白了的。”

那可真有些不妙。趙璀思慮片刻,緩步走上前去大聲呵斥道:“你這膽大狂徒可知錯了?!”

“錯你娘!”那人從泥土碎花瓣中掙扎著慢慢抬起沾滿泥土的一張臉來,眼里露出兩道兇光,先“呸”的吐出一口摻雜著泥土和血水的唾沫,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袖子往臉上使勁一擦,倨傲地對著趙璀冷笑:“姓趙的,你竟敢使人打我?爺爺滅你全家滿門!”

趙璀這回看清楚了,這張臉雖被打得變了形,他卻不會忘記,果然是那康王府的混賬三爺張儀正。他同這張儀正雖不曾打過交道卻也知道此人混賬得很,非但今日之事斷難善了,日后只怕也要攪裹不清,又不能滅口……趙璀看向圍觀的閑雜人等,心回電轉間便想了好幾個念頭。

那張儀正見他陰著一張臉不說話,慢慢將一只手輕輕放在了腰間,眼里殺氣四溢。卻見趙璀滿臉堆笑地快步向著他走了過來:“真是康王府的三爺?請莫怪我等,我等眼拙,錯把貴人看成了蟊賊登徒子。還請恕罪。”

張儀正冷笑道:“姓趙的,你是想瞞混過去麼!你敢說你認不得我家人長什麼樣?你不認我反倒叫人打殺我是何道理?謀害皇嗣,你趙家是要謀反麼!”

趙璀一臉的驚色,匆忙行禮賠罪:“哎呀!三爺,這玩笑可開不得。還是先隨下官去梳洗療傷罷?”眼看遠處知客僧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便頻頻朝福安使眼色。

張儀正看在眼里,淡淡地道:“你過來我同你說。”

趙璀謹慎跨前半步:“三爺有何吩咐?”卻見張儀正同時跨前一步,左手牢牢扣住他的右肩,右手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猛力朝他左胸刺將過去,口里大聲喊道:“叫你害我!我殺了你!”

變故突起,趙璀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那匕首朝著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暗道一聲吾命休矣。本是待死而已,電光火石間卻被福安猛地一撞,那匕首錯開心口剛好刺在他肩頭上,瞬間冰涼刺骨。張儀正一擊不中,再刺,趙璀已然反應過來,協同福安等人將他牢牢按住並奪了兇器。

張儀正咬著牙,紅著眼,額頭的青筋都鼓了起來,滿臉毫不掩飾的恨色。

知客僧匆匆趕到,忙叫身后的大和尚將人給隔開,溫言詢問:“這是何故?”

趙璀死里逃生,驚得滿頭滿身的冷汗,傷處火辣辣地疼,血浸半身,仍是溫和敦厚的笑問周圍的人:“你們都說說是怎麼回事?”

眾下人生恐被牽連,忙添油加醋地將張儀正的惡行說出來,怎麼潛藏在樹上偷窺,怎麼無賴潑皮,言語調戲欺辱兩位娘子,趙璀越聽越怒,恨不得將這好色無恥兇蠻之徒大卸八塊,好容易忍住了,同那知客僧訴苦:“早前誰也不知他是康王府的三爺,待到知曉,誤會已然造成……”

“他早前也並未說明他是康王府的三爺,只說是來做法事的客人。”那知客僧聽完過程,曉得不拘是康王府的人在他這里出了事,還是許、趙兩家的女眷在這里被人窺探輕薄他們都逃不了干系,便欲息事寧人:“這中間只怕是有什麼誤會,依貧僧拙見,趙施主與這位施主不如都先療傷又再說,如何?”

趙璀按著肩上的傷口委屈地道:“若是王府來人,還要請師父做個見證。實是事出有因。”

知客僧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個要寺里替他作證,證明這三爺挨打是活該自找,怪不得人的意思。當下應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實事求是。”吩咐在場的香積寺中雜役並和尚不許亂說話,又請張儀正隨他去見方丈大師並梳洗療傷。

張儀正倨傲地將身上的泥土碎花瓣給撫干凈了,冷笑著威脅趙璀:“你給爺洗干凈脖子等著!”言罷一搖三擺地去了。

麻煩大了。趙璀默然無語,顧不得肩上的傷便急匆匆去尋許執拿主意。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51 PM

第9章 太歲(一)

卻說許櫻哥出了芍藥圃就急匆匆往趙家所居的精舍奔將而去,行到門前見兩位夫人都得了消息正收拾著要出門一探究竟,她也不管周圍人等,一頭朝著姚氏撲將過去,跪倒在姚氏面前把臉埋在姚氏懷里,牢牢抱住姚氏的腰低聲抽泣起來。

別看這事兒是趙家兄妹引起來的,她是受害者,可這會兒不把責任認定,日后她就要被鐘氏和趙家人笑話挑剔壓制一輩子。死貧道不如死道友,還是讓趙窈娘和趙璀挨頓罰罷。

姚氏唬了一跳,疾聲道:“這是怎麼了?”

許櫻哥只管哭不管解釋。自有青玉與紫靄將事情經過委婉地說了一遍,姚氏與鐘氏都是當家的人,當然明白這中間的經過和曲折,更明白誰是誰非——這事兒全是趙家兄妹惹出來的,若非是他們精心設計引了許櫻哥去看什麼芍藥,又不清理干凈場子,扔了她一人在那里,哪會有這許多事?

本來這種事情從來都不問誰是誰非,總是女子吃虧就是了,但許櫻哥這一哭,這責任就全都認定在趙氏兄妹身上了,就是趙家人理虧狂浪惹出來的事。姚氏正和鐘氏別著上下高低呢,又豈會放過這個機會?當下冷冷一笑,將許櫻哥扶起來擦淚,安撫道:“好女兒莫哭,這可不是你錯。爹和娘就算是要生氣也要找那罪魁禍首。”言罷回頭看著鐘氏淡淡地道:“趙夫人,你看怎麼辦吧!”

鐘氏氣得臉上的肥肉亂抖,可真是半點辯駁不得,只得氣道:“這兩個不省事的混賬東西……把四爺和窈娘給我叫來!”

話音未落,就見趙窈娘急匆匆地從后頭追上來,口里還喊著:“櫻哥你莫生我們的氣,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

鐘氏正兜著豆子找不到鍋炒,看到她這模樣氣得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孽畜!給我跪下!”

趙窈娘一抖,膝蓋一軟就跪倒在鐘氏面前認了錯:“娘,我錯了,以后再不敢了的。”鐘氏氣不過便當著許家母女的面去打趙窈娘,趙窈娘哭喊著圍著她繞圈子,連聲只是討饒。鐘氏虛張聲勢,趙窈娘手腳靈活,躲避得當,卻是雷聲大雨點小。

姚氏不耐煩看,便拉了許櫻哥冷聲道:“我們走,莫要耽誤你趙家伯母教導兒女。”

最是守禮挑禮的人偏偏給人看了現行笑話,鐘氏氣得倒仰,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于是又狠狠擰了趙窈娘兩把。

許櫻哥見好就收,忙收淚拉住鐘氏的袖子勸道:“伯母消消氣,窈娘也不是有意的。”

趙窈娘忙道:“是啊,是啊,我本是好心來著,要怪也怪那不要臉的登徒子。”

鐘氏更氣,猛地揮開許櫻哥,將手擰住了趙窈娘粉嫩的臉頰使勁地掐:“你還敢說!你還敢說!老趙家的臉都給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丟干凈了。”趙窈娘吃痛,只管朝許櫻哥和姚氏身后躲,正熱鬧間,突然進來個人道:“夫人,事情不好,四爺被那狂徒給刺了一刀!那狂徒又說自己是康王府的三爺!”

“啊……”鐘氏忙收了手,與姚氏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看出些煩躁和擔憂來,齊齊道:“快去把大爺(四爺)叫來!”

不待她們叫人,趙璀與許執已然趕來了,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有別,先把相干的丫頭婆子給約束起來不許亂說話,再把不相干的給趕出去,關起門坐下來互相商量。

鐘氏看著趙璀肩上草草處理過的傷口,又是心疼又是后怕,還有幾分怨氣,由不得拭淚道:“那可是個太歲,輕易招惹不得,怎就惹上了他?多險啊,差點我就見不著你了。”想想就覺著運氣真不好,倘若不是應了趙璀的請求跑來這香積寺見姚氏,也不會遇到這種衰事。再想想就又覺得真煩,連帶著看許櫻哥那張漂亮的臉蛋也覺得是個麻煩,好似這麻煩就是許櫻哥招惹來的,趙璀那傷就是許櫻哥害的一般。

許執平靜地道:“是他來招惹我們,並不是我們招惹他。”總是張儀正失禮討嫌在前頭,誰都打得,難不成許櫻哥就該給他調戲羞辱不成?何況他自己早前不肯亮出身份,趙家的下人也給他傷了幾個,趙璀也受了傷,算是有個說頭。

姚氏把鐘氏的神態語氣盡都看得分明,淡淡地道:“不惹也惹上了,現下還是想想怎麼處理這事最妥當的好。”

趙璀雖覺著惹上這太歲確實是件麻煩事,但不惹也惹上了,抱怨后怕沒有任何意義。此刻他只擔心鐘氏會因此遷怒許櫻哥,也怕她說出些不中聽的話來惹怒了許家的人,便先把責任擔了堵她的嘴:“總是我不好才害得兩位妹妹受了驚。這件事我仔細想過了,也沒什麼不得了的,正如大哥所述,是他不自重來招惹我們,我們又不曉得他是誰,就不存在故意冒犯一說,何況他如今只是受的皮肉傷,我卻是挨了這一刀。如今康王府正到處遍尋他不著,我們且好言好語將他哄著,等他養好了傷再讓康王府來認人,不見皮肉傷也就沒那麼多氣,兩樣相抵,我們這邊再請公主出面,師母那邊請熊夫人出面,這事兒最后總能辦好的。”

許執沉思片刻,道:“不妥,這事兒再耽誤隱瞞不得的。那邊康王府找他找得發了瘋,王妃也因此病著,他一直不說,或是沒人聽了去也就罷了,現下已是鬧得沸沸揚揚的便不好再瞞,否則只怕那邊更怪。這樣,趙四弟你過去好言好語,好醫好藥穩住他,我回上京把康王府那邊安置妥當。”

許櫻哥暗自點頭,趙璀聰明狠厲處有之,端方持重實不如許執。姚氏也是這麼個想法,當下問鐘氏:“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鐘氏心里還猶自不是滋味,可牽扯進去的是她趙家人,趙璀更是絕對逃不掉干系,便打起精神道:“我也回去,待我親自去公主府一趟,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姚氏便不再言語。鐘氏以為她會帶了許櫻哥同自己一道回去,立即就去尋她親家熊夫人說情想辦法,誰知她卻穩坐如山,便有些不高興:“這是兩家人的事,雖然占著理不怕他,但也要放在心上盡量辦周圓了才好……”

難不成要全都跑回去才叫把事情放在心上?姚氏心頭有些看她不起,明明白白地道:“我們還有法事未做,今日就先不回去了。”

鐘氏還要再說,趙璀忙道:“上京的事情有大哥去做,師母留在這里最好,我有決斷不下的也要師母出面拿主意呢。”

“這是自然。”姚氏起身吩咐許櫻哥:“你回房去歇著,我同你趙四哥一同去看那位小三爺。”然后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拿什麼吃食,什麼藥材,什麼禮物過來,又要誰跟著她一起去。

鐘氏見沒自己什麼事兒,便也低聲叮囑了趙璀一回,張羅著讓人收拾東西跟她回去,一轉眼看到許櫻哥同趙窈娘還在那里交頭接耳地說悄悄話,想到她二人就是罪魁禍首,由不得心頭的怒火一拱一拱的。但她不能拿許櫻哥發脾氣,便怒斥趙窈娘:“還杵著作甚?還不快去收拾你的東西跟我走?”

趙窈娘曉得她的脾氣,無奈地同許櫻哥使了個眼色,小聲道:“總是我不好,你莫怪我四哥和娘就是了。”

小姑娘雖然做事有點不穩妥,但還曉得錯,和自己這樣不厚道的人比起來更是天真純善。許櫻哥笑道:“你不怪我跑回來哭訴害你挨罰就好了。”

這事就算是想瞞也瞞不住,何況也是自己做得不妥才導致的,趙窈娘搖搖頭,伸手與許櫻哥勾小指:“那我們說好了,誰也不怨誰。”

許櫻哥含笑與她勾過小指:“好。”

那邊鐘氏又喊了起來,趙窈娘捂住耳朵跑過去:“我走了。以后有機會又聚。”

許櫻哥朝她揮揮手,轉眼看到鐘氏眼里一閃而過的不喜和厭惡,想了想,把那厚臉皮繃著,裝著什麼都看不懂的上前去同鐘氏行禮告別:“伯母回去后不要再罵窈娘啦,都是我眼淚淺,沉不住氣。我們當時也是嚇壞了才亂的陣腳。”又一臉的愧疚:“還有四哥的傷,我那里有上好的金瘡藥,這就叫人送來……”

伸手不打笑臉人,鐘氏的臉板了又板,終是胡亂點點頭,勉強“大度”地安慰了許櫻哥兩句:“算了,也不算是你的錯。”

許櫻哥得了這話也就知趣地不在鐘氏面前晃,乖巧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回了房,便換了副自在神情,讓青玉和紫靄替她弄熱水來洗臉梳頭,又把衣服換了,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喝茶潤喉吃瓜子歇氣。

紫靄見她似是萬事都不放在心上,忍不住道:“二娘您就不怕?那潑皮可是個狠角兒,他說他要把打他臉的孫婆子全家滿門抄斬呢!”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5 05:00 PM 編輯

第10章 太歲(二)

“他還說他要滅了趙家全家呢。”許櫻哥呵呵一笑:“你覺得他斬得掉?你覺得他想斬,老爺夫人大爺大娘子就任由他去斬?退一萬步說,他真的要斬,因為我怕他就不斬了?”可到底真是狠,那麼多人跟著趙璀都能讓他差點要了趙璀的命,若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便是為人記仇兇狠惡毒輕易招惹不得,日后總要遠著點才是。

紫靄眨了眨眼,猶豫道:“那……”

許櫻哥將一粒瓜子拋上空,張嘴接了,道:“你要急,就去那邊打聽一下消息罷。”

紫靄忙去了,一直到天黑時分,去散衣物米糧的紅玉並綠翡都回來了方見她回來,進門就道:“二娘,那潑皮可真難纏!”

許櫻哥正坐著剝瓜子仁,聞言道:“他又做什麼了?”

紫靄道:“大爺親自帶了大姑爺並康王府的二爺來,他還在那里瞎鬧,不依不饒的,非得要趙四爺給他磕頭認錯,還要把今日打他的人都抓去給他出氣,又要您和趙小娘子去給他賠禮認錯,說他不是登徒子,是咱們冤枉了他……”

青玉聽得滿臉憂色,許櫻哥頭也不抬地道:“然后呢?”

紫靄期期艾艾地道:“婢子聽到這里就嚇得跑回來了,他可是挨了婢子一把爛泥的。”雖然那一下是趁著胡亂丟的,可難保那人沒記住。

許櫻哥微微一笑:“是他自己有錯在先,不過占著身份高貴。為了安撫他打賣幾個下人出氣是有可能的,趙四爺和我們大爺給他作揖賠禮也是可能的,但叫已然受了傷的趙四爺給他磕頭,叫我和趙小娘子出去給他賠禮認錯,再拿我身邊的人去出氣卻是絕不可能的。”這大華能在眾敵環伺中風雨十余年卻屹立不倒,總是有它的道理。康王府一向賢名在外,總不至于放著他這般胡為。

紫靄不懂,許櫻哥也無意解釋,青玉便道:“你去了這半日就聽了半截回來吊著人,還不如不去呢!待我去瞧。”

“不必了。”姚氏的聲音才響起人就已經到了門外。許櫻哥忙跳下榻,整整衣裙迎上去把姚氏扶到榻上坐好,親手奉茶,又叫人把早就熱著的素齋飯送上來,待姚氏兩口茶下去,歇夠氣了,方道:“娘,那邊怎麼說了?”

“沒什麼大礙。”姚氏道:“他名聲在外,又是那麼副行藏打扮,又始終不曾亮明身份,原也怪不得我們。我早聽武夫人說過,康王府不似其他那幾府,從王爺到王妃和下頭的人都是講道理的,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他才在那里胡攪蠻纏,就被康王府的二爺一巴掌打在了頭上,喝令他跪下。他自是不肯,可二爺先就質問他為何不孝要偷跑出府害得王妃擔憂生病,闔府找了這許多日他音信全無,又問他隱姓埋名跑這里來是個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傷人,又罵他丟了天家的臉面,說康王爺讓他馬上回去,他就蔫巴了。”

“致歉的反倒是康王府呢,到底是皇后娘娘教導出來的,那氣度就不一樣。”蘇嬤嬤笑道:“二娘子是沒看到他那樣子,真是解氣。他今夜便要回去的,再不怕他出來煩人。”

“解氣都是次要的,主要得把事情給一次處置好,不留后患。有時候人都愛做給人看呢。”許櫻哥道:“他那性子,日后有機會必要報復的。”

姚氏又喝了口茶:“這個倒是不用擔心,我們占著理,再有你姐夫他們居中轉圜應無大礙。再不然還有你父親,他若真不管不顧地鬧起來旁人也是怕的。”大家都相安無事這事兒也就過去了,非要翻出來辯個是非才是不智。以后又再說以后的話,總不能因為擔心以后就一直縮著腦袋做人。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表面上也許很容易就過去了,但暗地里誰又說得清?真吃了虧再去想法子,那便是補不回來了。許櫻哥見姚氏似並不放在心上,也就不再多言,先洗手伺奉姚氏吃飯,吩咐人去看許執等人的晚飯怎麼安排,安排好了沒有。又當著姚氏的面,大大方方地讓人去探趙璀的傷,不管如何,趙璀肯替她出這口氣她總是領情的。

不多時許執那邊使人進來回話,說是事情稍微有變,張儀正本是要連夜被送回康王府的,但康王府的人怕他那副嘴臉嚇著王妃,便由康王府的二爺先回去安撫王妃並撤回在外頭尋他的人,留了幾個人陪他在這里養好傷又再回去。說不得,這養傷錢便要由趙、許兩家來出,許執同趙璀,乃至于許杏哥的夫婿武進都要暫時留在這里陪著。

到了夜里,趙家也使人來傳遞消息,說是長樂公主那邊也打點好了。待趙璀使來報信的人退下,姚氏吩咐蘇嬤嬤並青玉等人出去,單留了許櫻哥在房里:“我有話要同你說。”

許櫻哥曉得是為了今日之事,先將早前剝好的瓜子仁端到姚氏面前,再斂了容色正襟危坐:“我給家里添麻煩了。我早前也不知他是康王府的。”

以微知著,這孩子看著大大咧咧的,其實再細心不過。姚氏看著那滿滿一碟子瓜子仁由不得輕輕嘆了口氣:“哪里是為了這個?麻煩要找上門來時是躲不過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誰會想得到他會躲在這里,又撞上了你?你要是什麼都不敢做,唯唯諾諾只由著人欺負那才是丟了許家的臉呢。不必多想,你且把事情經過細細說來。”

許櫻哥不敢隱瞞,把在矮墻下遇到張儀正開始再到后頭趙璀與她說的話都一一說來。姚氏聽得直皺眉頭:“這麼說,第一次是偶遇,第二次卻說不清是偶遇還是他有意為之。”

“是說不清。但他起心不良是真的。”許櫻哥道:“我是沒得罪過他,但他卻像是十分憎惡我似的,話說得特別難聽。就算是丫頭們得罪了他也不至于如此。”她可以發誓,這人之前無論間接還是直接,她都沒見過,更沒招惹過。

姚氏沉思良久,始終不敢往那一方面想,便道:“誰說得清呢,那太歲本來就是以混賬出名的。你看他后頭寧願挨打也不肯主動說出自己是誰,一起來就要殺人,若是都能猜著他要做什麼,康王妃也不會總是給他氣著了。”

“既然弄不清楚,那咱們就不去想,我日后總是更加小心,不碰著他就是了。我覺著這事兒還是該再周圓一下的好,免得他記仇在心,日后使壞。”

姚氏深以為然:“待回京后我會仔細斟酌。”

許櫻哥自來是個寬心的,見她應了就把話題轉到了其他地方:“趙夫人好似是對我有幾分不滿。”

按說,似她這樣的年輕女子是不該操心自己婚事的,但她這情形與性情與一般女子又有所不同,故而姚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卻不明白告訴她自己與鐘氏都是怎麼別的,只笑道:“無需擔心,趙侍郎是個懂事的,趙璀和窈娘又都向著你,再憑著你那厚臉皮寬心腸,這日子也過得,無非就是耳根要不清靜些罷了,可換了戶人家也不見得就樣樣都好。這番麼,趙璀受了傷,做母親的總是要難過些的。”

許櫻哥點頭稱是:“明日五哥要來,想必除了做法事外也是為了這事。”

姚氏道:“你年紀不小,不好再拖,就聽你哥哥的早些定下來吧。這里比家里清靜些,你們兄妹可以說說心里話,我來安排。”

許櫻哥歡欣鼓舞,抬手扶腳,殷勤安排姚氏歇下不提。

次日清晨,許櫻哥照點起床,做畢早操,與姚氏吃過早飯便去了外頭做法事處。她今日特意又穿戴得素了些,一身淺藍色的春衫春裙,不施脂粉,烏鴉鴉的發髻上只插戴了一枝簡單的珠釵並一朵淡黃色的絨花,越發顯得膚如凝脂,眼亮出彩。因為好吃好睡,又愛運動,發育得極好極勻稱,胸高腰細臀圓腿長,跟著姚氏往大殿里一站,害得一旁誦經的小和尚們差點沒咬了舌頭。

不多時,姚氏算著許扶應該來了,便去了偏殿喝茶候著。

不過一口熱茶下肚,許扶便帶著露水走了進來,先同姚氏見過禮,不及敘話就忙忙地道:“昨日究竟是怎麼回事?怎地還傷了人?傳消息的人又說不清楚,叫我擔憂了一宿,今日早早就守在城門前,城門才開就趕了來。”

許櫻哥笑道:“沒什麼大礙,有娘和大哥在五哥還怕我吃虧不成?”

“你跟著家里人我自是放心的,只是多少難免掛懷。”許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人才模樣這般出彩,不由又是驕傲欣慰又是擔憂顧慮:“以后無事不要隨便往外頭去,壞心眼的人可多。”實在生怕他這才養大的妹子輕輕就給人拐了去或是吃了大虧。

許櫻哥不要他擔心,自是乖順地應了。姚氏見他兄妹說得歡喜,因見許執也走了進來,便叫過許執到一旁詢問張儀正那邊的情形,讓他兄妹二人暢所欲言。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00 P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5 04:03 PM 編輯

第11章 太歲(三)

許扶又問昨日發生的事情,許櫻哥曉得他有些偏執,並不似同姚氏那般事無巨細地與他說,只輕描淡寫地帶過,重點形容那太歲的狼狽模樣,又特替趙璀說好話:“說來這禍事也是趙四哥想為我出氣才引起的,他也算有擔當。”

就是這般說許扶的臉色也是極其難看,無非是顧慮到她才勉強撐著張笑臉罷了:“他敢無擔當?這事兒就是他輕浮才引起來的。你放心,我這里見著了他必然要好生罵他一回,叫他檢點些不許害了你。”

許櫻哥曉得他的脾氣,不敢替趙家人說任何好話,卻也曉得他有分寸,便只是含笑聽著:“我有這許多人撐腰真是什麼都不怕。”

許扶笑了笑,想想卻又氣得很:“又是那叛臣逆賊家的人!我恨不能……”

“還不趕緊閉嘴!”許櫻哥唬了一跳,使勁瞪了他一眼,小跑著到門窗邊四處張望了一番,見只有家里的丫頭婆子遠遠伺立在廊下,並無閑雜人等偷聽方走回來低聲罵許扶:“哥哥糊涂了,這種話也是能隨便掛在嘴上的?你就算是不為旁人想也請多替許家想想!他們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不是仇人,你口無遮攔是要害他們?”

許扶鐵青了臉,一張瘦削的臉越發繃得緊,卻是沒有反駁,只低聲道:“是我錯了。以后再不會了。”嘴里如此說,心里卻是恨得要命,張家人改朝換代本與他無關,但不該滅了蕭家滿門,害得他與櫻哥不得不亡命天涯,改頭換面寄人籬下,連真姓名也不敢亮出來。如今他家子孫又莫名來調戲羞辱櫻哥,如何叫他不恨?

許櫻哥看他的神色,知他本來就是個謹慎小心到了極點的人,若非是太過心疼著意自己也不會如此,便放柔了聲音笑道:“哥哥,我昨日做得不太厚道,只怕趙四哥與窈娘嘴里不說心里卻怨我呢。”

“什麼?”許扶被她勾起興趣來,心中的憤怒稍微緩解了些:“你說給我聽聽,你又做了什麼好事?”

許櫻哥把自己哭著跑回去告狀,姚氏借機踩著鐘氏不放,害得趙窈娘挨罰的事兒說了一遍。許扶最是護短,聽說她和姚氏借機掰回了一局,心情大好:“做得好!臭丫頭挨罰是活該,誰讓她聽她哥哥的話算計你?小算計也無傷大雅,卻不該不把事情做漂亮咯。”于是言歸正傳:“趙璀向我提親了,我覺著他極不錯,也是真心,就沒拒絕他。但我當初曾允過你,將來這事兒要問過你的意思,如今你怎麼看?”說是這樣說,眼里卻充滿了期待和忐忑,只恐她會拒絕。

許櫻哥看得分明,笑道:“我目前見過的男子中,除了幾位哥哥就屬他最好最合適了。”天地這麼寬,她所見卻有限,見過的男人也有限,日子總是要過,似她這樣身份的女子沒有特殊原因不能不嫁人,那她就挑個最好把握,最合適的,開開心心嫁了,開開心心過完這一生。皆大歡喜,多好。

許扶見她面上半點羞澀憧憬喜悅都不見,全不似女子談及這方面事情時的嬌羞喜悅模樣,心里不由有些猶豫:“櫻哥你若是不願意……”雖然這門親不好拒絕,但總有辦法。

許櫻哥看著許扶鬢邊的幾絲白發,笑著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哥哥放心,我會把日子過得極好極好的。”

許扶目光沉沉地看了她片刻,突地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低聲道:“哥哥沒有本事。總是讓你受委屈。”

許櫻哥笑得越發燦爛:“哥哥說什麼啊,我受什麼委屈了?沒有哥哥我就不能活下來,沒有哥哥我就不會有今日的好日子過,哥哥且說,你還要怎樣才算有本事?我要怎樣才不算受委屈?皇后娘娘也沒我逍遙。”

“亂說。”許扶口里嗔怪著,眼里卻是終于透出亮光來,叫了許櫻哥一同前去聽許執描述那太歲張儀正的舉止行徑。

許執與姚氏描繪著那太歲的可惡處:“實是沒見過這般能折騰的人,這樣的天氣偏說熱得很,半夜三更非得尋冰。王府里的人拿他沒法子就來折騰我們,我們三個半宿沒睡盡給他尋冰去了。幸虧打聽得離這里二十里路遠有家富戶有冰,趙璀死活說是他惹的禍,不是他尋來的那太歲必不會善罷甘休,于是帶傷去了,待得尋回來已是天近五更,人困馬乏。他倒是睡了一覺起來,又說冷了,讓把冰給拿走,接著精神抖擻地要趙璀陪他下棋,下到一半又說趙璀言語不敬,潑了趙璀一頭一臉的茶水……武進怎麼勸也勸不好。也是趙璀忍得,心性實在堅韌。”

姚氏道:“不忍又如何?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趙璀昨日打了他一頓,他無論如何也要出了這口氣的。”

許扶皺眉道:“豎子太過可惡!”又問許執:“他怎樣大哥了麼?”

許執苦笑道:“雖無好臉色但也沒怎麼我,想必是還沒來得及。”

攤上這麼號難纏人物,幾人再說不怕也還是有些憂愁,姚氏揉揉額頭:“過了今日,我還得去請武夫人居中調停一下,讓康王府早些把這太歲給接回去,你們都有正事要做,總不能全都告假在這里同他耗著。”

許執贊同:“正是,不然接下來便該磨折我了罷。”

說曹操,曹操到。這里才提到那太歲,蘇嬤嬤就來稟告:“夫人,康王府的三爺使人過來說,聽說我們這里在做法事,他要過來看看熱鬧。”

一群人盡都無語,人家做法事他看什麼熱鬧?不等他們想出拒絕的理由來,人便已經到了殿門外。姚氏無奈,只好帶著眾人出去迎接。

門開處,兩個健仆抬著一張白藤肩輿,肩輿上高高坐著那太歲張儀正。他今日的打扮又與昨日不同,穿了件寶藍色的團花圓領窄袖紗袍,家常青布鞋子,腰間一塊羊脂白玉佩,頭上的木簪也換成了造型古拙的犀牛角簪。穿著打扮變了也就罷了,難得的是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他高高踞在肩輿上,神色淡漠地俯瞰下來,真有那麼幾分天家貴胄的威嚴模樣。只是他滿臉的青紫和微腫的臉頰不但沖淡了這種威嚴,還讓人有幾分想發笑。

他自己興許是知道的,于是他滿臉的蠻橫冷傲,大有一副誰敢笑話他,他就和誰拼命的姿態。有他那一刀在前,大家都不敢看他,只垂了眼寒暄問候。許扶與許櫻哥本是要避開的,但措手不及間卻是不好走了,只好跟在姚氏身后行了個禮。

不知是否因為當著姚氏等人的緣故,張儀正今日的表現還算得體,雖然冷冷淡淡的,但也不曾顯出多少蠻橫無禮來,只是他一個人橫插在那里,眼神冷冷地從這個臉上掃到那個臉上,就讓大家都覺得很有些不舒坦不自在。

有句話叫惹不起躲得起。一直躲在姚氏身后的許櫻哥見趙璀並未跟在張儀正身邊,便同許扶使了個眼色,打算趁著姚氏並許執同他寒暄的當口溜出去看看趙璀,表示一下關心。

許扶會意,便先尋了個借口,道是自己還有香火錢要捐給寺里,姚氏並不管他,笑一笑便放他去了。偏張儀正喊住了他:“慢著,這位也是許大學士的兒子麼?行幾呀?在哪里當值?”

許執道:“他是我遠房族伯家的,名扶,字濟困,行五,還不曾入仕。”

張儀正沉默地仔細打量了許扶片刻,抬眼在許櫻哥臉上轉了一圈,陰陽怪氣地道:“遠房子侄也這般親近,難怪人家都說許大學士仁愛,果然。”言罷淡淡地撇開眼神,將目光落在了窗外。

許扶鎮定自若地行了個禮,悄悄退了出去。

許櫻哥默然立了片刻,也低聲同姚氏告辭,張儀正盯著窗外的那株青翠高聳的柏樹,似是魂飛天外,可當她走到殿門前時,卻聽張儀正淡淡地道:“許二娘子留步,我有一事請教。”

許櫻哥只得站住了,回身一福:“不敢,三爺有事只管吩咐。”當著姚氏並許執的面,她就不信這混賬能把她怎樣。

張儀正仍然盯著窗外,看也不看她:“他們都罵我登徒子,說是我輕薄了你。可我真覺得冤枉,今日我便當著令堂並令兄的面問問許二娘子,昨日我可曾輕薄了你?若是,又怎麼輕薄的你?”

這話實在無禮並狡詐之極,若說是真的,叫一個女兒家當著這許多人親口再描述一遍,相當于被再凌辱一遍。若說不是真的,那許櫻哥不是相當于自打耳光麼?許執變了神色恨聲道:“三爺!我許家的女兒豈容……”

“哥哥。”許櫻哥止住許執的滔天怒火,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道:“三爺,公道自在人心,一切不過是誤會罷了。”識時務者為俊杰,要論能伸能屈,她從來都做得不錯。何況真的理論起來,她也不過是被他多看了兩眼,罵了幾句,值不得什麼,倒是他好生挨了頓打,吃虧是實實在在的。

張儀正猛地回頭,指著他被打得青紫腫脹的臉冷笑:“誤會?說得可真輕巧。”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07 PM

第12章 兄長(一)

許櫻哥自來是個臉皮極厚的,對張儀正擺出來的那副以勢壓人視而不見,笑得甜美自然的再一福:“自是誤會。我們女子膽小,遇到事難免驚慌失措,失了分寸的亂喊亂嚷一氣。若是有小女子或是家中下仆不是的地方,小女子向您賠禮,望您海涵。”誤會最好了,她可不樂意被安上一個被這花花太歲調戲過的名聲。既然他不依不饒,她便把姿態做足,賠個禮不會少塊肉,逞一時之口利反倒可能少塊肉。

姚氏忍怒適時上前調解:“還請三爺海涵,她年紀輕,平日又少出門,遇事難免大驚小怪,既是誤會,說開就好了。”

張儀正眉毛一揚,正待要開口就聽人笑道:“好生熱鬧。”接著一著青綢長衫,黑紗長靴,體壯如塔,舉止威嚴的青年男子含笑緩步走了進來。正是許杏哥的丈夫、鎮軍將軍府的嫡長子、定遠將軍武進,同眾人見過禮后,刻意忽略了殿內的凝重氣氛,笑看著張儀正親密地道:“三爺,不過是片刻功夫就找不到你了。”

他與張儀正是姨表兄弟,平日也是走得近的,可昨日張儀正卻不給他面子。此時雖趕來阻擋,卻也擔心張儀正照舊不給面子,幸虧張儀正只沉默了片刻便順坡下驢,淡笑道:“武大哥,你曉得我的性子閑不住。聽說許府在做法事超度亡靈,忍不住過來看看熱鬧。”轉瞬間換了張笑臉問姚氏:“許夫人,我不太會說話,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不等姚氏回答,又問:“不知府上超度的是誰?我適才去看並不見牌位,這樣是否有些不妥?”

姚氏給許櫻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走,同樣笑瞇瞇地回答道:“三爺,說來您也不認識。都是妾身早年喪亂的親人,人數不少,年月太久,有些人妾身甚至已忘了名字和音容啦。總歸是心意罷了,想來他們也不會太計較……”

“許夫人果然如同傳聞中那般慈善。”張儀正的目光落在門邊——許櫻哥帶著紫靄並青玉,輕手輕腳地跨過門檻,靈動如兔子,“唰”地一下便閃得不見了影蹤。他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來,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領。

此時清風徐來,陽光明媚,梵唱聲聲,周圍人卻都察覺到了他突然焦躁起來的情緒,姚氏察言觀色,見他長密的睫毛垂下來將一雙輪廓微深的眼眸蓋得嚴嚴實實,並看不清他眼里的真實情緒,便向武進使了個眼色。武進會意,便笑道:“三爺從前可來過這香積寺?”

張儀正不答,仿似不曾聽見。

許執真心覺著這人太過驕奢,太沒教養,太過可惡了。武進卻是半點不見異色,耐耐心心地又重復問了一遍。

張儀正這才仿似如從夢中驚醒一般,道:“來過的,從前同母妃一同來過。”

武進就道:“想必你那時候心不定,許多有趣的地方不曾去過。今日難得天氣不錯,寺中也沒什麼閑雜人等,待我領了你去四處逛逛,回去后同王妃說起她也歡喜。”

張儀正似笑非笑地道:“武大哥,你是怕我在這里給你的岳母和舅子添麻煩吧?”

他直白到故意為難人,武進自不承認:“哪里的話。你若不想去,就在這里同我大舅哥說說話也不錯,他飽覽群書,極有見識。”

“我不過粗人一個,哪里懂得那些。”張儀正輕輕拍了拍白藤肩輿的扶手,淡淡地吩咐健仆:“走罷。”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姚氏滿臉堆笑領著眾人歡送。

武進忙跟了去:“往這邊走。”

張儀正將手扶著額頭道:“武大哥有事請自去忙,我自己隨便轉轉。”

武進不好勉強,只得任由他去,又多了個心眼,叫個得力的心腹之人悄悄跟著,若是看到他有異動就趕緊來報。待得張儀正的肩輿去了,武進方又折回偏殿去同姚氏等人說話。

姚氏便問他:“子謙,他與你向來如何?”

武進道:“雖不近卻也不遠,還算過得去。”

姚氏就道:“以你所見此人心性如何?此事他是否還會再生波瀾?”

武進道:“若是早年,他雖是個有仇必報的但也是個爽利性子,一諾千金,只要他親口允諾過后便絕不會再生事,也還算給我等面子,更聽王妃與王爺的話。但自他大病這一場便與我等疏遠了不少,沉默寡言了許多,性情也有些陰晴不定,就是王妃也拿不住他在想些什麼。但從王妃那里下手總是最好的,總是至親骨肉,他多少能聽進些去。”

姚氏嘆了口氣:“我是怕他事后不肯放過二娘,亦不肯放過趙璀。昨日那一刀深可見骨,趙璀道是若非他機警,身邊有人,命都怕是要去掉半條。我們如今擬與趙家結親,還要再多轉圜,小心謹慎些才是。”

武進道:“岳母放心,小婿自當竭盡全力。按二姨的說法,指不定是她之前曾在不意間得罪過他,還當去打探清楚因由才是。”

姚氏就托請他:“這事就要煩你去做了。我們剛與他生了罅隙,若再去查他的事情只怕會火上澆油。你與他相熟,更好查些。”

武進爽快應了,自安排人手去做不提。

許櫻哥匆匆出了偏殿,沿著道路疾行不多遠就看見了一直站在道旁默默等候她的許扶,于是含笑迎上去:“五哥等得有些急了罷?”

許扶道:“我不急。”見她跑得微喘,忍不住道:“跑什麼?我又不會去了哪里。”

“五爺不知……”紫靄本要說這是為了躲那太歲,剛開口就被許櫻哥一口截過去:“五哥不知,我在這寺里住著不敢亂走,動得少了身上不舒坦,乘機動一動。”

許扶嗔道:“就你名堂多。你年紀已不小了,還這樣風風火火的,讓人看見總是不好。”

許櫻哥笑道:“那我以后沒人看見的時候才這樣。”

許扶不由皺眉看向她,見她眼神靈動,神采飛揚,忍不住又笑了:“你呀,總是故意來氣我。”

“咦?我是氣你?你分明笑了。”許櫻哥見他心情好了許多,于是也由衷高興起來,把那太歲的麻煩事給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我領你去趙四哥住的地方。”

今日因著許家要做法事,寺中又住了張儀正這個貴人,故而香積寺打發走了其他外客,和尚們也得了招呼不得亂走,所以寺里很是清凈,沒什麼閑雜人等,許扶也就由得她去。兄妹二人說笑著朝趙璀住的地方而去,才到精舍前,趙璀便得了消息趕出來,遠遠看見他兄妹二人,便笑得和朵花兒似的:“五哥,等你許久了。”

許扶見他雖然服飾整潔,言笑晏晏,但唇色蒼白,眼眶下更是兩個大青影,便想雖然這事兒多少與他行止輕浮有關,但他也吃了個大虧,于是把那點不悅隱去,關切地上前慰問:“還傷著,又是一夜沒睡,怎不歇著還跑出來?快進去躺著罷。”又吩咐許櫻哥先回去。

“算不得什麼,我身子骨一向很好。二妹妹送來的金瘡藥實是好藥,才上去就止了血,現下已無大礙了。”趙璀看著許櫻哥只覺怎麼看也看不夠,有心想請她一起進去坐坐,又知于禮不符,畢竟兩家已然有意議親,二人更該避嫌才是。但總歸是不舍,面上由不得也帶了幾分出來。

許扶將趙璀的神色看得分明,心里更多歡喜,只覺這門親事倒也真不錯,可他越到此時越是愛惜自家親妹的名聲,見許櫻哥站著不動便板了臉道:“還不快去?”

許櫻哥朝趙璀笑笑,不言不語地行了個禮慢慢去了。趙璀打起精神笑迎許扶進去,遣散下人,著心腹看好門戶,對著許扶長長一揖:“五哥,此事我當向你賠罪。”

許扶淡淡地道:“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誰還沒個孟浪的時候?但只此一次再無下次。你若真想迎娶櫻哥,更該諸事都替她想周全了才是,不然是要叫你家人怎麼看待她?”

“五哥說得是,是我孟浪了。”趙璀先是端著臉束著手腳認真聽訓,待聽得后頭那句話不由狂喜萬分:“五哥你這是應了?”

許扶微微一笑:“是。但我家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我們需得約法三章,你應了,這事就算得,若是不應,那也怪不得我。我們就做好兄弟罷。”

也不知他要提些什麼苛刻條件?與散漫嘻笑的許櫻哥不同,許扶陰沉偏執精明兇狠,殺人不眨眼,實是不好應付。趙璀心頭直打鼓,但想到自己為這一日不知做了多少準備,花了多少力氣在前頭,怎可功虧一簣?再想想許櫻哥會成為他人的妻室他也受不住,便咬著牙挺起胸膛道:“五哥只管吩咐,小弟若能做到絕不推辭。”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11 PM

第13章 兄長(二)

許扶看定了趙璀的眼睛緩緩道:“其實也簡單。一不得納妾,若要納妾也要她年滿四十生不出兒子才可以納,又或者要她心甘情願的同意;二不能讓她受氣,若有人欺負她你要護住她,不許叫她傷心,當然這是在她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若她不對我這個做兄長也不會放過她;三要忘了從前,不要懷疑她是否還念著那個人。她是個記情懂事的,不是我誇口,你若待她真心真意,她絕不會對不起你,吃糠咽菜她都會跟著你。”言罷一笑:“若你覺得苛刻了,我也不怪你。你不必著急回答我,好生想想再說。”

趙璀低聲道:“我想了好些年啦,不用再想,我都答應。”

許扶含笑看定了他,似是想從他臉上找出些微猶豫與不悅來,但沒有找到,于是愉快地笑起來:“只要你能做到這幾條,就算是我姨父也會很歡喜。”許家人若非無子絕不納妾,卻不能要求女婿也如此,趙璀若能做到,定能得許衡高看一眼。

趙璀認真地再次重申:“我對櫻哥是真心的。”

“既然說定,那你回去就看個好日子讓人上門提親罷。”許扶搞定一件大事,心中泰然,轉而與他說起另一件事來:“前幾日我收到信,道是近來有人暗中接濟崔家的人。”

趙璀一擰眉:“是否要順藤摸瓜,然后……”他揚起手掌狠狠往下一劈。

許扶低聲道:“順藤摸瓜是一定的,總要弄清楚是個什麼人,為的什麼事才行,總不能事到臨頭被人打個措手不及。斬草除根麼,若無合適的理由契機,姨父那關就過不去,就是櫻哥這里讓她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想到從前的某些事,一時二人盡都沉默了,只管看著窗外馥郁的綠色沉思。

香積寺百年古寺,根基深厚,空靈悠遠,就是樹木花草也要長得格外靈秀些,讓人見之忘俗。許櫻哥帶著兩個丫頭漫步其中,聽著遠處傳來的梵唱聲,看著藍天白云,綠葉嬌花,恬淡安心自心中幽然而生。

受她感染,青玉與紫靄也極放松,將些輕松的話題小聲說與她聽,主仆正說得高興,忽聽得不遠處傳來暴躁的喝罵聲:“叫你們走快些,沒聽見麼?”

這聲音雖隔得還遠,卻叫三人都聽了個分明,明明是那太歲張儀正在發脾氣麼。許櫻哥觀察了一番面前的地勢,腳下一條青石小道蜿蜒著向前,道旁有幾株上百年的青松翠柏並無數的花草,再前頭是一間不知做什麼用的房子。張儀正的聲音便是從那房子后頭傳來的,想來他是往這個方向來的,目的地應是趙璀住的地方。

許櫻哥低聲吩咐青玉:“速速跑回去告訴趙四爺,康王府的三爺朝他那里去了。”青玉領命奔去,她自己拉了紫靄轉入到一株古柏之后側身而立,靜待張儀正一行人過去。

張儀正坐在白藤肩輿上,身子微微往前傾,一臉的憤怒和暴躁,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兩個抬肩輿的健仆一臉的晦氣,做出很急的模樣,卻不敢走得太快——要是不小心抖著這寶貝疙瘩或是滑一跤,那可比被罵幾句嚴重多了。是以,張儀正雖罵得厲害,那行程卻也不見得快了多少。

許櫻哥藏在樹后看得分明,不由暗自納罕,她早前出來時一眾人等雖不曾把此人哄得歡喜,但也不見他如此憤怒暴躁,這是又怎麼了?姚氏等人斷不可能再得罪于他,莫非是想想又突然惱起趙璀來了?如若果是如此,這人簡直就是個間歇性狂躁癥患者。

想到這個,許櫻哥由不得又想起這大裕皇族張氏一族來。今上張深,年少勇武,性情暴戾兇悍多疑,小小年紀便橫行鄉里,不為鄉人所喜。前朝后期宦官當權,民不聊生,各地豪強揭竿而起,全國大亂,他便也趁勢拉起自己的一支隊伍並很快打出了名氣,成為一方梟雄。后得朝廷招安,賜名忠,又封王,再往后把持朝政十余年,殺忠臣滅宗室,廢帝登基稱帝,斷絕了大華近三百年的基業。次年一杯鴆酒便將前朝哀帝送上了西天,雖則外圍還有幾家擁兵自重的前朝勛貴不認他,但他也算是坐穩了龍椅,自練他的兵,自休養他的生息,大裕風雨十年,雖大小戰役不斷卻仍是屹立不倒。

張深此人雖然一世梟雄,但鐵血好殺暴戾也是出了名的,幾個兒子或多或少都有他這種風格,那麼張儀正是個間歇性狂躁癥患者其實也不算太奇怪了。許櫻哥怕怕地摸摸自己的脖頸,又往樹后藏了藏。

不多時青玉遮遮掩掩地跑了回來,道:“二娘子,果然是沖著趙四爺那里去的。婢子去報了信,五爺便與趙四爺一同避開,那三爺聽說人不在,竟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一個勁地追問人往哪里去了,下人說不清,他便留了狠話,讓趙四爺馬上到他那里去,遲了自己看著辦。”

此人委實難纏,但願這樁禍事早點過去。許櫻哥按捺下不安,轉身往偏殿行去。

武進早得了下人報信,急匆匆地趕去保趙璀的駕,姚氏皺眉道:“這樣沒完沒了不是法子。櫻哥,讓人收拾東西,你我二人明日便回去。”

許櫻哥忙回房收拾東西,因恐趙璀又會被摧殘荼毒一番,便著青玉跑去打聽。待東西收拾妥當青玉也回來了:“二娘子放心,這番見著趙四爺倒不曾辱罵,只把人晾到一旁不理,專請大姑爺、大爺和五爺吃飯,說話也算客氣。”

許櫻哥倒詫異了,晾著趙璀而對許家人示好,這又是玩的哪一出?想想不放心,又叫青玉:“說不定是有什麼陰謀詭計,讓大爺他們小心些。”譬如在湯飯里下點瀉藥什麼的,眾人就算是吃了虧丟了丑也只有受著。

然則這一整天過去,也沒聽說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發生,那張儀正只是把趙璀留在他住處不肯放回來,其他也沒再做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但鑒于此人之前反復無常,喜怒不定的表現,姚氏並不敢輕易改變主意,仍然在次日清晨帶許櫻哥回京城,許扶一路護衛,香積寺這里則由武進、許執留下來陪同趙璀一起應付張儀正。

諸事安排妥當,許櫻哥扶了姚氏上車,屁股剛挨著坐墊就聽蘇嬤嬤小聲道:“夫人,康王府的三爺來了。”

姚氏厭憎地道:“他又來做什麼?”悄悄掀了車簾往外張望,只見張儀正穿了一襲銀藍色的圓領窄袖缺胯袍,胖著那張五彩的腫臉,由四五個滿臉人高馬大的侍衛擁著立在寺門前同許執說話,眼睛雖然往這邊瞟,倒也沒有要上來糾纏的意思。便吩咐蘇嬤嬤:“你去讓大爺問他是否有話要帶給王府。”

蘇嬤嬤忙領命去了,須臾回來道:“說是沒有,只拜請夫人替他在武夫人面前美言幾句他便感激不盡了。”

這話說得真讓人牙疼。什麼叫在武夫人面前美言幾句?他明知道她們是去向武夫人求援好讓康王府來收了他的,還要替他美言幾句?不就是間接地警告她們不要亂說話麼?姚氏哂笑一聲,命令馬車前行。許扶騎馬跟在一旁,跑前跑后,把她母女二人照顧得分外周到。

張儀正瞇著眼目送許家的車馬離去,回頭對著許執一笑:“許司業,說來你這位殷勤的族弟反比你這個親哥更長得像你家二娘子呢。”

許執嚇了一跳,不及應對便索性裝作沒聽懂:“什麼?”

張儀正望著他笑得陰險:“難道你不覺得?”

許執茫然搖頭。

張儀正又看向趙璀:“難道你也沒看出來?”

趙璀喉頭發緊:“不曾注意過。”

武進並不知道這筆冤枉帳,雖然經這一提醒果然覺得是有點像,卻謹慎地道:“我雖不曾看出來,但畢竟是同族兄妹,長得有些相像也不奇怪。”

張儀正的目光在他三人面上溜了一圈,笑瞇瞇地道:“武大哥,你這樣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大表嫂與許二娘子雖是親姐妹,長得卻半點都不像!”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16 PM

第14章 憎惡

許執忙道:“哪里不像?她們的眉毛就長得一模一樣!還有手,長得多像啊!”他這純屬自然反應,從前每每有人發出這樣的疑問他便是如此回答,此時也是沖口而出,可說出來后,對上張儀正燦爛的笑容他莫名其妙的就有些后悔。

幸虧武進不悅地咳嗽了一聲,板著臉道:“大舅哥失言了,除了親人誰會注意到她們的手像不像?誰敢去看她們的手像不像?”

許執尷尬得很,對著武進作了一揖,便板起臉不肯再搭理張儀正,暗自責怪自己不夠機敏,張儀正才開口時就該斥責他不該妄議許櫻哥的容貌才是。但話已然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來,就有些埋怨自己機變不足。

這邊武進如同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的,一本正經地同張儀正道:“三爺,雖然二娘得罪了你,但她好歹是你表嫂的親妹子,你就算是不看誰的面子,也該看在我母親的面子上不要再折辱人!”

張儀正淡淡一笑:“我是個粗人,不過就隨口那麼一說,可沒想那麼多。不喜歡就當我沒提過。”言罷轉身昂首自入了寺院,不再搭理眾人。

武進同許執、趙璀低聲道:“你們且去歇著,這里交給我,待我與他好好分說一番,不管有無作用總要試試才是。”

許執、趙璀便同他深深一揖:“有勞。”

武進連忙還禮:“客氣什麼?”含笑從趙璀身上掃過,別有深意地道:“日后總要尋個機會與若樸把酒夜談一番。”

趙璀臉上微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日后還要武大哥多多指教。”

“好說。”武進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趕上張儀正笑道:“三爺走得那麼快做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你該不會為了剛才幾句話就生氣了罷?”

張儀正的腳步慢下來,淡笑道:“武大哥開玩笑,我不過是看那許執與趙璀二人看我不順眼,不樂意與他們假模假樣地周旋罷了,哪里又是生你的氣?”

“不是就好。”武進語重心長地道:“你雖是天家貴胄,但你我也算是一同長大的情分,我母親與王妃更是情分不同,你若不嫌棄,且聽我一言相勸。”

張儀正道:“你說。”

武進便放低了聲音,放柔了姿態,笑道:“這事兒說起來也是誤會,左右你也打傷了趙家幾個下人,還殺了趙璀一刀,也算是報得仇了。再說許趙兩家人賠罪修好的心也誠懇,你便看在我的份上暫且饒了他們這一遭如何?”

張儀正淡淡地道:“許家是大表哥的岳家,我便放了此事也不怎樣。可這趙家又與大表哥何干?實話實說,得罪我狠了的就是這趙璀。有仇不報非君子,我若能,便要把他再穿上十幾個洞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武進見他聲音雖然平淡,眉眼間卻是殺氣橫生,半點不似作偽,心頭不由一驚,本不想再勸,但又想到姚氏曾說有意與趙家結親,少不得要更盡一把力,便好聲好氣地道:“那你要如何才肯饒他?”

張儀正笑了一笑,昂首看向天邊的流云,並不回答。

武進等了片刻不得他應答,由不得多了幾分失望,正想找個由頭把話題轉過去,卻聽張儀正悠悠地道:“大表哥,你這般肯替他出力,莫非是你們要做親戚了?”

武進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但想著這事兒最后也瞞不住的,又猜他表現反常,莫名攀上許櫻哥,也不知是否對許櫻哥有別樣心思,索性試探道:“兩家是有這個意向,但不知最后能不能成……”

“嗤……”張儀正冷笑道:“難怪得,我就說呢。”言罷抿唇垂眸看著腳下的青苔,再不發一言。

武進連同他說兩句話都不見他搭理自己,又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來,只當他是在故意刁難自己,心中也有些惱了,索性使出從前的手段來:“肯是不肯你就給句準話吧。從前你可沒這般婆媽!”

不防張儀正突然回眸盯緊了他,那雙微帶了淺灰色的眸子兇狠逼人,身形緊繃,仿似隨時都可能暴起傷人。

武進只覺自己對上了一對狼眼,心中微凜,可他也是上過戰場,刀口舔過血,以軍功起身的人,當下盯牢了張儀正的眼睛半點不退讓,緩緩道:“我知道,我們都大了,我父親只是個從二品,你父親卻是親王皇子,我是個五品小官,三爺卻是金枝玉葉的皇孫,我們本就是天差地別,你瞧不起我也是有的。”根據他的經驗,張儀正雖然刁蠻卻從不愛聽這些,以往只要他一說類似的話,張儀正雖然會大發脾氣但往往也會把之前的事情一筆抹殺。過后他們再吃喝一頓,多大的氣也就都消散了。

此時張儀正卻只是沉默地盯著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時間久了,武進也被他看得有些發怵,便閉了閉眼,后退一步,低了姿態:“若我適才的話有冒犯之處,還請三爺莫要與我計較。”

“你說得對,我們都大了,再與從前不同,這是事實。你若覺得我是瞧不起你,那也隨你。我就厭憎那姓趙的,你要如何?你既然看重你我這份情,便該勸你岳家不要與這種陰險狡詐之人結親,那便全都不為難了。”張儀正半晌才輕飄飄地扔了這句話,轉身自行離去。

武進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五味摻雜地看著張儀正的背影嘆了口氣,果然是疏遠了,再與從前不同。遺憾著正要轉身離去,又見張儀正的一個叫朱貴的侍衛折回來道:“武將軍,我家三爺要小的帶話給您。”

武進打起精神:“請講。”

朱貴道:“我們三爺說,請您不必再讓人查他這幾日都在做什麼了,他這幾日住在香積寺也是請寺里高僧替他做法事超度亡靈的。他早前在病中多見冤魂,曾祈願只要他能病好便做一場法事超度他們,這是來還願的。您若是還想知道什麼,只管親自去問他就是。”

張家除了朱皇后以外竟然還有這樣的善人?這樣正大光明的理由不拿出來正大光明的說,偏要偷偷跑出來悄悄地做?武進根本不信,但還是一本正經地道:“請你轉告三爺,我這也是受了二爺之托,非是有意冒犯。”言罷當著朱貴的面喊回了自己的人,再不追查張儀正的事情。

香積寺最好的精舍里,張儀正仰面躺在白藤躺椅上,疲憊地微閉了眼問朱貴:“人都撤走了?”

朱貴小心翼翼地道:“都撤走了。”

張儀正又道:“武進除了說是受二爺之托外還說了什麼?”

朱貴搖頭:“不曾。”

張儀正沉默許久,揮手讓他下去。

自這位受寵的三爺病好以來,身邊的近人貶的貶走的走,近來已沒什麼十分受倚重的親近之人。若要出頭,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朱貴有心要討好他,並不依言出去,而是出謀劃策:“三爺,難不成這事兒就這樣算了?待小的們設法替您出了這口氣!”

張儀正睜開眼睛沉默地看著朱貴,眸子里閃著晦暗難明的光芒,一直盯到朱貴鼻尖上冒了微汗方露出一個親切的笑:“朱貴,我記得你同皇祖母是一個地方來的?”

今上在迎娶朱后之時已然有了幾房妾室,兒子也有了好幾個,而這康王真真切切才是朱后所出的嫡長子,是以康王府看待與朱后有關的人是不一樣的。聽張儀正如此問,朱貴由不得大喜,忐忑不安的心也隨之篤定下來,咧嘴笑道:“三爺好記性。小的祖上論起來其實與皇后娘娘那一支前幾輩還是一家哩。”因見張儀正似笑非笑的,驚覺失言,又嚇得跪倒在地磕頭不止:“小的胡說八道,還請三爺恕罪!”

張儀正淡淡地道:“算什麼胡說八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若不可靠,父王也不會把你調到我身邊近侍。”

朱貴磕頭:“三爺英明。小的對王爺王妃三爺一片忠心,可比日月。”

張儀正撫著額頭懶洋洋地道:“知道了,且下去罷。那姓趙的暫且放放……好好當差,日后我自有用得著你的時候,此時就不要給我添亂了。知道了麼?”

朱貴歡歡喜喜地倒退著出去:“是,謹遵三爺吩咐。”

張儀正將目光落在窗外,一臉的茫然地看著天邊的流云,良久,冷冷一笑,揮袖將身旁的茶盞茶壺盡數掃落于地。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20 PM

第15章 姐妹(一)

姚氏與許櫻哥回到上京已然是午后,早就候在門前的傅氏與黃氏簇擁著她母女二人進去,一路噓寒問暖,不住安慰許櫻哥。接著因守寡而深居簡出的二夫人孫氏並那日才鬧過矛盾的三夫人冒氏也親自趕過來詢問情況並表示慰問,個個態度真誠,語言柔軟可聽。

平日小打小鬧不要緊,關鍵時刻擰成一股繩才是一家人,姚氏心中歡喜,便寬大家的心:“都放寬心,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是我們二娘的錯,怪不到她頭上去。只是人情世故如此,少不得要好生周圓,我這就去拜訪親家,把該做的都做好了,過些日子這事也就算了。”又給在座的打氣壯膽:“只要我們自己立身正,家里就絕不會委屈了誰。”

當然,萬一實在不幸招惹上了不該招惹的人那也沒法,可是有這樣一個態度,大家都還是覺得無形中膽氣壯了許多。許櫻哥自不用說,更是覺得最感激最開心的那一個。

姚氏自來是個雷厲風行之人,立即就命人去給將軍府遞帖子,表示自己要去拜訪親家,問武夫人熊氏什麼時候有空,接著就開始梳洗換衣,準備出門。

雖然有許多坎坷,但她與武夫人熊氏還算是意趣相投,相處得不錯,故而很快那邊就給了消息,道是熊氏自前日知道那事兒開始就一直在家等著她的,隨時恭候光臨。姚氏聽說,由不得微微笑了,吩咐許櫻哥:“你也同我一道去。”

與許家累世的書香,歷年的舊宅不同,將軍府位于上京西南角的新貴住宅圈子里。這一片的房子都是將前朝勛貴的老宅翻新的,又寬又深又富麗,多數門口都列著戟,伺候的門房衣著光鮮,訪客不絕,一片繁華。姚氏每次來這里都會忍不住想起從前住在這里的舊主人們,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到這家游過園,同東鄰的妹妹一起打過秋千,和西舍的姐姐一起踢過毽子,房子還在,里面的人卻死的死,散的散,有還繼續富貴的,也有貧賤不知所蹤的。當真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許櫻哥見姚氏掀起車簾看著那片高樓朱戶發怔,便知她又想起了從前的舊事,遂輕輕替她將車簾子放了下來,低聲道:“娘,都過去了。”

姚氏扶額一笑:“是過去了。如今看你姐姐過得好我也滿足了,不然我和你父親這輩子都愧對于她。”

許櫻哥含笑道:“又來了!那日姐姐還和我說,不管過得如何她都永遠不會怨您和爹爹。你們已經盡力,她也要盡力把日子過好才是。況且和別人比起來她已經足夠幸運。”

女兒很懂事很務實,姚氏心里很欣慰。說起來許杏哥的婚事並不是她與許衡做的主。新朝初立,今上亟需鞏固政權,除去那些鐵了心要和他作對到底必須殺以外,還有一部分因為各種原因而持觀望態度的人需要拉攏交好,要讓兩個不同的陣營結合在一起,最有效的莫過于聯姻。

于是許衡雖日日裝病躲在鄉下深居簡出,低調得不能再低調,還是被拉出來做了出頭鳥——今上迫著他把嫡長女許杏哥嫁給了大華的開國功臣、鎮軍大將軍武戴的嫡長子武進。幸虧今上還算有心,武家雖不是什麼底蘊深厚的人家,但也是敦厚之人,武進更不是什麼花天酒地的紈绔或是粗魯無禮,不知好歹的武夫。武家的脾性是你敬他一尺他就敬你一丈,許家更不是清高到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酸儒。于是彼此試探著,互相尊重著,待許杏哥生了長子如郎后兩家人便達成了默契,走動也頻繁起來,算是互相滿意了。

姚氏想到許杏哥的長子如郎,由不得就甜甜笑了:“許久不見如郎,不知他可又長高了些?是否還記得我?”

許櫻哥道:“莫欺他年幼,他記性可好。上次跟他娘回去,才進我房里就直奔我桌上的花瓷罐,他記得那里面裝著桂花糖呢。”

蘇嬤嬤就打趣:“幾個孩子都隨二娘子那張嘴。”

許櫻哥不依:“嬤嬤不許笑話我貪吃。”

姚氏道:“噓,噤聲,到了。”

于是眾人正襟危坐,靜默地進了武家的大門。武家與許家精巧的格局稍有不同,習武帶兵之人講究的是大開大合,進得大門就是一個齊整寬敞的練武場,繞過在太陽下白花花反著光的練武場,穿過一排房舍才又到了二門處。

許杏哥上穿鵝黃色的紗襦,下系著寶藍色的八幅高腰羅裙,戴一副金鑲藍寶石的頭面,打扮得格外富麗嬌艷,笑吟吟地親自扶著姚氏下了車,又分出一只手去牽許櫻哥:“好久沒見著,怪想的,還想著過幾日再請你們過來玩,誰想就來了。”

許櫻哥看她面色紅潤,神采飛揚,不由低笑道:“姐姐這身打扮可氣派,氣色也好。”

“你們還不知道我?”許杏哥左右瞟瞟,俏皮地貼著姚氏並許櫻哥的耳朵小聲道:“他們家都喜歡這樣,說是喜慶。我這叫入鄉隨俗,投其所好。”

姚氏瞪了她一眼:“口沒遮攔!”

許杏哥嘻嘻笑著,將她二人迎入武夫人熊氏所居的正院。除去丫頭們,武家的女眷們包括熊氏在內一色兒穿得富麗堂皇,熊氏本身也是個豪爽愛笑的性子,才在簾下看見人就高聲笑了起來:“如郎,你外婆並二姨來了,咱們趕緊去迎她們進來。”接著就抱了許杏哥那才滿兩歲的胖兒子如郎迎出來:“親家,快里面請。”眼睛狀似不經意地往許櫻哥身上飛速過了一遍,把人給看了個清清楚楚。

許櫻哥眼觀鼻,鼻觀心,唇角帶笑,一臉的端莊溫柔可親。武夫人見她低眉順眼的,神情狀似忐忑,正是一個女孩子遇到這種事后的合理表現,就含著笑特意招呼她:“這孩子許久不見,越發出落得標致了。”

姚氏觀其言查其行,知道她對許櫻哥並無惡感,更不似那些迂腐之人,凡是聽說這種事先就挑剔怪責上女方幾分,于是心中又多了幾分好感,微帶心酸地道:“正是呢,這孩子自來乖巧懂事,就是運氣不好。”

許櫻哥含笑溫柔勸道:“娘啊,做您的女兒那就是最好的運氣了,還有什麼不好的?”

這樣好的性情……武夫人看在眼里,暗道一聲可惜了,並不留許櫻哥在她房里坐,只把如郎交給許杏哥:“你日日在我面前念叨櫻哥,如今機會來了,且帶她下去說說悄悄話罷。”

許杏哥喜不自禁,謝過武夫人並別過姚氏,含笑示意許櫻哥:“隨我來。”姐妹二人攜手出了正院,繞過幾叢綠樹修竹,幾多亭臺樓閣,便到了許杏哥的居所。

許杏哥的居所一樣的富麗堂皇,羅綃帳,波斯毯,云母屏風水晶簾,樣樣精致樣樣難得。武進對這個因緣巧合得來的妻子寵得厲害,許櫻哥每次來都能發現些新玩意兒,這次也不例外,才進門就看到一塊奇石,上頭天然形成的花紋乃是月下聽濤,寫意得很,乃笑道:“這又是姐夫從哪里尋來討好你的?”

許杏哥笑得甜蜜:“誰管他啊。”見如郎在打瞌睡,就把人交給乳娘,招呼許櫻哥坐下:“休要說他,咱們來說你的事兒,到底怎麼回事?難得出趟門就招了災。”

許櫻哥自六歲到了許家,時年十歲的許杏哥已經懂了事,中間雖然有個磨合過程,許櫻哥也是著意討好,小心做人,但許杏哥本性溫柔大度善良,二人漸漸的從朋友做到了姐妹,到了今日更是無話不說,互相體貼。故而許櫻哥並不隱瞞她,嘆道:“我只當是運氣不好罷了。”

許杏哥聽說張儀正刺了趙璀一刀,忍不住吸了口涼氣:“嘖……這張儀正我也認識三四年光景了,雖然混賬,但還不曾聽說過如此莫名的事。說他是覬覦你美色吧,他那表現卻也不像,說他不是吧,怎地莫名其妙就招惹上了你?”越想越覺著這事兒絕不簡單,不然好端端的張儀正去招惹許櫻哥做什麼?

許櫻哥一攤手:“誰知道呢,我倒是覺得他一出現就和我八字不對,天生犯沖。”

“不要往心里去,就當被狗咬了一口。”許杏哥有心哄她高興,拉她起身,翻出一套朱紅紗羅做的衣裙往她身上比劃:“好看麼?這幾日不冷不熱風光正好,你姐夫要請人去京郊莊子上打馬球,我也待趁機做東請些相熟的夫人姑娘們來玩,你就穿這個來,咱們去去霉運。”

得益于整個上京的流行風向,特別是在今上是個絕頂的馬球高手並愛好者,公主、皇子、皇孫們都熱愛今上並熱愛馬球,諸大臣與命婦們本著上司的愛好就是自己的愛好,或多或少都會掄那麼一兩下的情況下,在這樣美好的暮春季節舉辦上那麼一次馬球賽是件很美好時尚的事情。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25 PM

第16章 姐妹(二)

性子活潑的人被關得太久就會格外期許公眾活動,許櫻哥興致勃勃地將那身衣裙抖開來瞧,但見精工細作,衣料更是光艷亮麗好似一團火一般,由不得笑道:“這太耀眼了,弄件素淡些的罷。”崔家的事情畢竟才過去半年,她便如此高調,那是自己找事啊。

“多好看啊!最適合你穿了。”許杏哥遺憾的嘆了口氣:“我本是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終究是要露面見人的,總不能一直藏著忍著……”

許櫻哥奪過衣服往她身上披:“你才適合呢,你是主人,武夫人又喜歡你穿得喜慶,不是正好?我雖不懼人言,卻也要防著有人攻訐父親,還要為三妹妹想一想。”

許杏哥便不再客氣:“本是特意為你準備的,現下倒是便宜了我。”又翻箱倒櫃替許櫻哥找衣服:“按你剛才的話說來,與趙家這門親事算是做得準了?”

許櫻哥點點頭:“除非是發生大的變故,不然是不會變了。”

許杏哥停下手里的動作,默默看了她一回,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低聲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心里可歡喜?”

許櫻哥微微一笑:“他會對我很好的,我也會和你一樣好好過日子的。”

許杏哥就皺了眉頭:“你和我可不同,我后來是真覺得你姐夫挺不錯,很難得,我是真心想同他好好過日子的。可你……還是不曾忘了他罷?”

“也不是。”許櫻哥道:“只想到他那時也不過八歲。”

許杏哥低聲道:“其實我以為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他若活下來,難道他又會放過你們?”許衡雖然留下了崔家的老弱婦孺,可那都是些沒有希望的人,被送到沒有希望的地方,兩輩人中算是休想出頭報仇了。

許櫻哥抬眼看著窗外那株隨風搖曳的芭蕉沉默片刻,突地換了副笑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殺過來殺過去的也真煩。”

“你呀。又何必總說這種話?”許杏哥捏捏她那可愛的小下巴:“嫁人是一輩子的事,不樂意就和我說,我替你同母親說,另外挑家好的。”

許櫻哥毫不猶豫地拒絕:“不啦,就這樣挺好的。”旁的不說,其他男人有幾個會如趙璀那般輕易答應許扶那三個苛刻的條件?來的時日越久,她越明白這世間的不公,她自問魅力沒那麼大,家世沒那麼好。

她越是不當回事,許杏哥越是忐忑,猶豫許久,終是道:“我始終覺得趙璀的心思太過深沉。”趙璀本與崔、蕭兩家的仇怨毫無關系,不過是因為做了許衡的學生,因緣巧合才與蕭家兄妹做了朋友。可他不但牽扯進這樁事里來,還牽扯得頗深,與崔成做著好友的同時與許家人聯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謀算了崔成,事后又不遺余力地求娶許櫻哥。究竟是為了正義?還是為了許櫻哥?

許杏哥仔細打量著許櫻哥,許櫻哥今年實歲十六,虛歲十七,已經出落得極其美麗,假以時日長開了更是難得。她忍不住又想,趙璀究竟是貪圖許櫻哥的美色還是真的喜歡許櫻哥這個人?

許櫻哥知她所想,坦然笑道:“姐姐不要替我操心了,思來想去,他對我們的事情知根知底,也曉得我究竟是誰。他家世不錯,本身也出色,我並無什麼可給他貪圖的,反倒可能拖累他,若他只是貪圖美色,大把的錢灑下去,什麼美人得不到?”

見她已然拿定了主意,許杏哥也就不好再勸,便喚進守在外頭的大丫頭藍玉來:“看看夫人那邊是否說好了,我娘可要留下來一起用晚飯?”

須臾藍玉回來,道:“親家夫人要走了,請奶奶領著二娘子往前頭去呢,大爺回來了。”

許杏哥大為詫異:“怎地大爺就回來了?”武進不是在香積寺守著張儀正的麼,現在就回來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不成?

藍玉道:“婢子不知,只知大爺回來后就一直同兩位夫人說話。”

許杏哥忙叫上許櫻哥匆匆趕往正院。到了正院,恰逢武夫人與武進一同送姚氏出來,姚氏的臉色頗有幾分不好看,許櫻哥心中忐忑,卻不好當著武家人問。上了馬車姚氏方道:“你姐夫臨時有軍務,再留不得,所以先回來了。”

許櫻哥念著她適才的神色不好看,猜她有事瞞著自己,便試探道:“那哥哥他們留在那里是否有危險?”

“暫時應該不至于。”姚氏默了默,揚起笑臉安撫她:“武夫人已然答應了,明日她便過去探康王妃。不是多大的事情,你就安安心心的。”

許櫻哥便不再問,只默默依偎在她身邊,替她捏捏胳膊捏捏腿。姚氏舒服地閉了眼養神,回想著武進帶回來的話,心中頗不是滋味。得罪了皇室子弟,要說不擔心那是假的。但若只因一個無聊紈绔的一句威脅之語,許家就不敢與趙家結親,棄了趙璀,那日后許衡還有何臉面撐起這兩朝大儒的名頭?如何擔當清流的領袖?許家如何在這上京立足?所以這門親事不到萬不得已是要堅持到底的。

待回了家,姚氏便拋了在車上時的煩惱神情,一派的云淡風輕,該過問的家務照舊過問,該同孫子親熱的照舊親熱。

各房各院雖有多種猜測,都不敢去捋她的虎須,便把目光都投向許櫻哥。許櫻哥更是個百無大事的模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字不露,只歡歡喜喜地同兩個丫頭裁衣服做衣服。待把一群好奇人都給打發了后,她便扔了針線外靠在窗前的軟榻上閉目養神想心事。

論起這大華和剛亡的大裕,並不同于她認知里的任何一個朝代,民風尚算開放,男女大防是有的,但男子尚武,女子不裹足,也不需裹得嚴嚴實實的,還穿著襦裙紗衣抹胸,雖不能隨意拋頭露面,但女子騎馬上街什麼的也不算是什麼罪大惡極、駭人聽聞的事情,女子不強求守寡,寡婦改嫁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馬球還是上流社會男女們熱愛的刺激冒險運動,亦是軍中經常開展的活動之一。觀察其衣著風俗民情,似有些像是五代一般的光景。可要說是五代吧,卻又不是,許多風俗稱謂物件家具都有變化,高足家具垂足坐都已流行許多年,出現的風云人物也不同,也不知道到底是從哪里開始歪的。

她剛來的時候很是茫然了一陣,絞盡腦汁也沒能定位自己究竟位于何方,更不能預測將來會發生些什麼,好借風上位。除了一顆強大而略有些蒼老的心,一腦子與時代不符的想法,一肚子花樣百出的吃法、玩法和多認得些與這個時代無關的八卦外,她這個穿越女豬腳竟然是半點優勢都沒有,王八之氣也僅僅只能震住身邊的小侍女,不巧還投生在個亂世,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生存下去。

可既來之則安之,她又不想轟轟烈烈地改變歷史做什麼大人物,安安分分地隨波逐流過好小日子就是了。何況能不裹足,偶爾還能看看男人們打馬球,感興趣機遇好的時候還能參加一下步打可算是幸事一樁,她知足了。許櫻哥心情很好地翻了個身,叮囑鈴鐺:“去和二夫人、三娘子說,過幾日大姐姐要在京郊莊子上辦宴會,會請許多客人,讓三娘子先準備一下衣物。”

待鈴鐺去了后,紫靄道:“也不知二夫人可許三娘子去?”

許家二老爺許徽死得早,二夫人孫氏青年寡居,無意再嫁,只把一門心思都撲在一雙兒女上,但她性情太過嚴厲自持,管教兒女時難免嚴苛了些。十七歲的兒子許抒還好,平日多在國子學里上學,閑時也常同家中伯父、叔父、兄長們接觸,性情雖不活潑卻也絕不木訥。但周歲才十三的女兒梨哥難免就被壓得有些木,孫氏為防止她攪入家中女眷的是非中,不經允許不許她串門。可女孩子大了總要學著交際,故而姚氏、許杏哥、許櫻哥都會刻意找機會領梨哥出來玩,但孫氏也不是次次都允許的。

許櫻哥懶洋洋地一笑:“一定會許的。”

青玉想哄她歡喜,便道:“二娘又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怎麼就知道二夫人一定會許?”

因為梨哥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將軍府里出入的全是些不錯的結親對象,孫氏雖然嚴謹小心,卻不是蠢笨無知,這好意當然領會得到。所以不但會答應梨哥去,還會高高興興地答應,盡心盡力地替梨哥收拾打扮。但這些事情也不該她一個才十六歲的姑娘說出來,故而許櫻哥只是順著青玉的意思神秘兮兮地笑:“左右我就知道,不信咱們賭一把?”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29 PM

第17章 補湯

青玉道:“才不和您賭,十次總要輸九次,再來一次脂粉錢都沒了。”

許櫻哥趴在榻上將手撐了下頜,眨巴著眼睛道:“你不賭就算了,紫靄你賭不賭?我出一百個錢,你可以只拿十個錢和我賭。這麼好的機會可只有一次。”

“有這等好事?”紫靄歡呼一聲,“二娘有命,婢子敢有不從?”

青玉忙道:“我也要賭。”

紫靄一歪屁股將她拱開:“去,剛才你不是說沒錢賭的麼。”

青玉先就從荷包里掏出十枚錢放在許櫻哥面前,半點不慚愧地道:“就是因為沒錢了所以才要賭一把!二娘是吧?”

紫靄不甘示弱,忙也取了十枚錢放在許櫻哥面前:“這是我的!”

許櫻哥嬉笑著將二十枚銅錢小心收在一個青綠織錦的荷包里,掂了又掂:“都是我的了。”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齊聲道:“不算!鈴鐺還沒回來呢。二娘子快把您的兩百個錢拿出來!”

“十個銅錢就想換一百個,你們怪想得出來,這種傻事像是我這種人會做的嗎?虧你們跟我這麼多年了也沒長進些。”許櫻哥仰面往榻上一躺,掂著荷包笑道:“就是我的了。”

“您怎能這樣?可真忍心。”兩個丫頭一起指責她,外間傳來管事媽媽古婆子詫異的聲音:“這是怎麼了?鬧什麼呢?”

三人同時噤聲,齊齊笑道:“沒什麼,鬧著玩呢。”她們可不敢給人知道竟然拿這種事來賭,不然只怕傳到二房耳朵里孫氏會多想,姚氏也不會饒她們。

“夫人常說,姑娘大了要有樣子,要笑不露齒,可好,笑聲都要把房頂給掀翻了……”古婆子在外頭嘀咕了一句也就自去了。

三人對視大笑,青玉往窗外瞟了一眼,道:“鈴鐺回來了!”紫靄忙朝鈴鐺招手:“鈴鐺快來!二夫人答應了麼?”

許櫻哥道:“還用問?肯定答應了唄。”

果然鈴鐺歡歡喜喜地走進來道:“答應了。二夫人很歡喜,讓二娘子這邊決定了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再去告訴三娘子一聲。還賞了我一把錢。”

許櫻哥得意洋洋地朝兩個丫頭笑:“如何?輸得口服心服吧?”

紫靄哭喪著臉道:“婢子本來是不賭的……”

青玉也道:“我也是……”都是許櫻哥引誘的她們。

許櫻哥丟了個白眼過去:“願賭服輸!別找閑話說!一個月拿著兩吊錢的月例,竟然舍不得這十枚錢,出息!”回頭笑著把那沉甸甸的錢袋子並一張紙扔給鈴鐺:“去同廚房說,讓她們收拾好食材,我明早起來便要燉湯。”

有口福了。幾個丫頭同時亮了眼睛:“二娘子是親自動手麼?”

許櫻哥輕笑:“來伺候姑娘我換衣服吃飯,高興了便賞你們好湯喝。”

幾個丫頭嬉笑著上前幫她梳理換衣,許櫻哥照舊去上房陪著姚氏並傅氏等人吃飯,飯后陪著孩子們玩鬧一氣方回房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一頭扎在香噴噴的軟床上一覺睡到大天光,竟是連夢都沒做一個。

待得晨練請安完畢,許櫻哥便神清氣爽地去了廚房。廚房管事的李婆子見她來了,匆忙將她引到一旁專供女主人們心血來潮想凈手做羹湯時的小廚房里,把幾只按許櫻哥的要求宰殺洗凈的烏雞、剝凈的板栗、上好的紅棗、枸杞等物交給鈴鐺,叫了個往日經常幫許櫻哥打下手的年輕媳婦順嫂子進來,賠笑道:“二娘子有什麼只管吩咐她,老奴就在外頭伺候著。”

許櫻哥曉得她要管一家人的伙食,也是個忙人,便含笑道:“媽媽只管去忙,不必管我。有順嫂子幫忙就夠了。”

李婆子也不多言,體貼地命人送了碟子瓜子並一壺茶水進來。許櫻哥此番卻不只是坐著指揮人了,先命順嫂子將那幾只烏雞縱向從背部一切為二,放在冷水鍋里,等到水開后撈出來滴干,再把腿骨等砸碎備用。隨即她親自動手分別在幾只砂鍋中放了半鍋熱水,放入烏雞並姜片,大火燒開轉小火慢燉。趁這功夫用溫水把紅棗和枸杞浸泡好,算著時辰,待得兩刻鐘后加入板栗,再兩刻鐘,加入紅棗和枸杞,蓋了蓋子再慢燉上兩刻鐘,加鹽滅火。

湯成,滿屋飄香,誘得廚房的婆子丫頭紛紛打聽二娘子又做什麼好吃的了,都用了些什麼,怎麼做的。

許櫻哥也不管她們怎麼議論,自將幾鍋湯分了去處。這烏雞栗子滋補湯適合一切體虛血虧、肝腎不足、脾胃不健的人食用,所以一鍋要親自送去給辛苦的姚氏和許衡吃,一鍋則要送到香積寺去給操心的許執並慰問受傷的趙璀,她自己留一鍋安慰她房里丫頭婆子的嘴和胃,至于另外幾鍋則要分給兩位嫂嫂並幾個侄兒女以及二房、三房。人人都不能落下這口湯,非是這口湯有多了不得,為的就是一個和睦周到。

姚氏正同兩個兒媳商量家事,見許櫻哥帶人提了食盒進來,再看天色已近午時,腹中也有些饑餓了,由不得笑道:“早前就聽你大嫂說你在做好吃的,便一直等你呢,哎呦,真香,是什麼?”

“是烏雞栗子滋補湯,適合一切體虛血虧、肝腎不足、脾胃不健的人食用,我想著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正好補補,對小孩子們的脾胃也有好處。”許櫻哥笑瞇瞇地親手盛了湯遞給姚氏並兩個嫂嫂:“孩子們那邊我也著人送去了的。”

傅氏和黃氏接了碗在手並不立即就喝,待得姚氏喝了才敢嘗,都道味道鮮美,姚氏就問:“你父親也愛喝你燉的湯,給他送了麼?”

許櫻哥忙道:“都送了的。各房各院都送了,就是二哥、三哥和四弟處也都留了。”略頓了頓,低聲道:“不知今日可要使人去寺里打聽消息?正好給大哥送些去,他這兩日也辛苦了。”

寺廟中忌葷腥,許執雖是勞心勞力,那也不至于就要喝雞湯,這湯主要還是給受傷的趙璀用。趙璀雖說是自找的,但總歸也算是為許櫻哥受的傷,許櫻哥此舉體貼溫軟,並不算逾矩,姚氏看許櫻哥一眼,終是沒說她:“正要使人去呢,趁便就把湯一起帶了去,再帶些上好的傷藥去。”接著安排蘇嬤嬤:“你去安排。”

傅氏的大丫頭素素走進來在傅氏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傅氏就嗔怪道:“你這丫頭,怎地還要你出錢請我們喝湯?”

許櫻哥不以為意地笑道:“是我自己嘴饞麼,當然要自己拿錢出來。”這卻是體貼傅氏的意思,這麼大一個家,不想吃公中提供的伙食就得自己拿錢出來,不然人人都點菜可不亂了套?旁的人也就不說了,光是冒氏就夠傅氏應付。

傅氏感她好意,默默記在心頭。

飯后許櫻哥陪姚氏坐著等候將軍府的消息,一直等到未初都不見回信,姚氏有些困了,便趕許櫻哥去午睡:“都午睡去罷,有消息了我使人去喊你。”

許櫻哥便起身回了房,才要躺下就聽鈴鐺進來道:“三夫人來了。”接著就聽見冒氏在外頭笑道:“還沒睡呢吧?你著人送去的那湯委實好喝,你五弟愛得很,我帶他過來謝謝你,也順便問問你做法,以后好給他做。”

許櫻哥只得打起精神將冒氏和許擇迎進來,先遞了兩粒糖並一個布偶給許擇,又親手給冒氏上茶:“簡單得很,無非就是吃點心思和時辰,我這就讓鈴鐺把配方給三嬸娘。”

冒氏盯著那配方看了片刻,笑道:“這上頭確實簡單。”話音一轉:“但聽說那雞的宰殺方式不一般?”

許櫻哥真是不喜歡她這種凡事總往復雜了想,總覺著旁人要對她留一手,想多探究些的脾氣,可這不過是一鍋湯,並不是什麼大事,便坦坦蕩蕩地道:“是,這雞是宰殺之后先從肚子上開個小口,把里頭的腸肚內臟都掏干凈了再用針線縫緊了才燙洗的。這樣做來,不會把腸肚里的臭氣燙入到肉中去,雞會更香鮮。”

冒氏笑笑:“這法子倒真新鮮,但也真有那麼幾分道理在內。還是我們二娘子會過日子,人才又好,不知將來誰家得了去可有福了。”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許櫻哥。

許櫻哥不知她所來何為,也不樂意和她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知她喜人吹捧,便轉過來吹捧她:“要論會過日子,人才好,誰趕得上三嬸娘?誰不知您是玲瓏心,見識又廣,不論房里的陳設還是穿著打扮都是極雅致出色的。”

“現在算什麼!想當年我還做小姑娘的時節真是講究,那時候家里光景還好……”冒氏先是高興,隨即感嘆,再就黯然不甘,望著一旁獨自玩耍的許擇沉默了片刻,終于轉入正題:“我聽說過些日子你大姐姐家里要辦馬球賽?”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33 PM

第18章 那年

這種事情並隱瞞不住也沒有隱瞞的必要,許櫻哥坦然道:“是有這麼一回事。”

冒氏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美麗的容顏半掩在蒸騰的霧氣中,語氣淡淡的:“日子定了麼?都請了誰?”

許櫻哥道:“日子還沒定,只說是過些時候,客人麼,我是不知道,三嬸娘若想知道可以待我姐姐來的時候問她。想必她這兩日會過來一趟。”

冒氏一笑:“我不過隨口那麼一問,哪里就到了要去打聽這些事的地步?我要真去問,那可不是討人嫌了,只怕又要笑我多嘴。”

她的話不好接,許櫻哥索性不接,轉頭去逗許擇玩:“五弟背三字經給我聽。”

許擇卻是個好性子,讓背就背了,背完了就仰頭同許櫻哥撒嬌:“二姐姐,我要吃素包子。”

許櫻哥不由笑著揉了揉他的黃頭發:“好,想吃什麼二姐都給你做。”

冒氏卻是“啪”地一下打在許擇頭上:“你這傻孩子,成日就知道吃點素包子,多大的出息!”

許櫻哥忙護住許擇不許她打:“三嬸娘休要打五弟的頭,打笨了怎麼辦?”

冒氏一心就想要許擇將來出人頭地,聽了這話自然不會再打,便抱怨道:“本來就生得拙,打不打都一樣。”——就像他父親許徠一樣的。她想到自家那個因有腿疾不能出仕,喜靜不愛交際,什麼都不爭的夫君,心里面上就都煩躁了幾分,只教養還在,知道這些話不能當著其他人抱怨,想忍卻又忍不下去,便隱晦地道:“我想想這日子就沒盼頭。”

許櫻哥微微一笑:“三嬸娘若真這般想這日子可就真沒盼頭了。五弟會長大,誰能說得清他日后的造化?”她雖不曾經過婚姻,但兩世累加起來經歷的事情不少,自是知道冒氏在想什麼,抱怨什麼。她的看法與冒氏並不一樣,許徠人長得周正,溫柔安靜,懂理有學問,體貼和善,更無什麼怪癖和壞習慣,連通房都沒一個,實在是好丈夫一個。雖然瘸了腿,但這家里又不需要他去做體力活養家,冒氏要不然早前就別答應這門親事,現在婚都結了又來后悔抱怨做什麼?

冒氏便沉默下來,許櫻哥等了一歇不見她說話也不見她動彈,就是許擇發困她也只是將許擇抱在懷里並無要走的意思。許櫻哥便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側開臉捂著嘴輕輕打了個呵欠,冒氏的貼身丫頭鳴鹿見狀便悄悄戳了冒氏一下,冒氏這才回了神,含笑道:“打擾你午睡了,可別嫌我們娘倆煩。”

許櫻哥與冒氏互打太極:“哪里會,三嬸娘可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她不嫌許擇煩,但真是有些嫌冒氏煩。

“我也該回去了。”冒氏還是知道分寸的,笑著起身把許擇遞給一旁的鳴鹿抱著,自己撫憑衣裙上的褶皺,又風情萬種地撫了撫鬢角,道:“早就聽說將軍府的馬球賽格外精彩,你五弟自出生以后還不曾見過這樣大的熱鬧場面呢。”說完這話也不等許櫻哥回答,自帶了鳴鹿等人飄飄然去了。

許櫻哥恍然大悟,原來冒氏是因為自己昨日只通知二房的梨哥準備衣物等待赴宴而不曾通知三房,所以認為將軍府沒把三房放在心上而著惱了,特意來通過自己提醒許杏哥不要忘了三房的。

青玉和紫靄也弄明白冒氏是來干什麼的了,紫靄由不得低聲道:“三夫人也真是多心……”難不成將軍府光請家里其他人就獨不請她?什麼時候落下過她?聽說早年她們家在前朝也是一等一的公卿人家,怎地就這樣小見。

許櫻哥斥道:“莫多嘴找打,都做事去。”冒氏本就是個掐尖好強的人,早年又是高高在上的貴女,家族落敗生計不成才不得已嫁給許徠,先就認為許徠不爭氣不如人憋了一肚子怨氣,導致十分敏感,然后又閑又有力氣爭,便認為大房事事都壓著她,越是認為大房壓著她,她越是嫌許徠不爭氣就越敏感,往往一點小事就會引起她很多想法,想不完便折騰個沒完。這就是個惡性循環,而且是自找的。

欲望永無止境,沒飯吃的時候想吃飽,吃飽了就想吃更好的,吃著好的了就想吃稀罕的,吃到稀罕的了就想吃傳說中那些沒有的,吃來吃去找不到可吃的生活就沒了意義。還是悠著點的好,知足常樂,許櫻哥翻了個身,很快進入夢鄉。

她的生物鐘很有規律,睡著不過半個時辰就自動睜了眼睛,卻不想起來,賴在床上懶洋洋地問青玉:“夫人那邊可有消息了?”

青玉和紫靄坐在窗下縫衣服,聞言笑道:“不知二娘說的什麼消息?若是問香積寺那邊卻是沒那麼快的,就是快馬來回也得等到天黑才會有回信。”

許櫻哥白了她一眼:“誰問你們香積寺?我問的是將軍府可有人來!”

提到將軍府,兩個丫頭都有些憂慮,紫靄安慰道:“還不曾呢。想來是康王妃起得晚了,又或是親家夫人有急事耽擱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許櫻哥如是想,慢悠悠地起身洗臉梳頭,坐到窗前鋪起畫紙,對著庭院里滿枝黃果的櫻桃樹勾勒起來。不過離開幾日的光景,那些早前只是略帶了黃色的櫻桃便已經又大了許多並黃了許多,向陽的地方甚至已經露出了幾絲嬌艷的嫣紅。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許櫻哥感嘆著,突然想起那一年初夏,有個十三歲的少年坐在櫻桃樹上悠然自得的晃著腿,將吐出的櫻桃籽往她身上扔,亮著一雙黑晶晶的眼睛,呲著兩顆大白門牙壞笑:“櫻哥,櫻哥,我在吃櫻桃,你看見沒有,我吃櫻桃的肉,再吐了櫻桃的籽……櫻桃很甜啊……給不給我吃?什麼,不給?吃壞我的肚子?你個惡婆娘,小心將來沒人要!哎呦……救命啊!”

那年,她十一歲,剛和他定親,他小小年紀卻已經學會調戲她了,那麼曖昧的話也不知他是怎麼學來的。許櫻哥的唇角微微上翹,默然片刻便放了筆,走出去立在櫻桃樹下抬眼看著滿樹發黃泛紅的櫻桃,突然很想再把當年那個小流氓從樹上拖下來再暴打一頓。

屋里紫靄半天沒聽見動靜,隨口道:“咦,二娘好一歇不見動靜了。”

青玉便放了針線起身去瞧,因見許櫻哥站在櫻桃樹下看著滿樹的果子,臉上的神情似是歡喜又似是感慨,眉眼間還帶著幾分懷念,心里不由一動,攔住要出聲招呼的紫靄:“由得她去。”卻見另一邊姚氏房里的大丫頭綠翡笑瞇瞇地立在院門前,于是趕緊迎了出去:“綠翡姐姐來啦?”

綠翡笑看著立在樹下的許櫻哥施了一禮:“二娘這是在看什麼呢?老遠就瞧見您站在這里仰著頭看。”

許櫻哥俏皮一笑:“在看櫻桃什麼時候熟!”

綠翡也就不再多問,笑道:“將軍府派人過來說,大娘子馬上就會來家里,夫人讓您過去候著。”

許櫻哥趕緊跟了她去,問道:“可有什麼消息傳過來?”

綠翡道:“那時婢子不曾在夫人跟前,並不知曉呢。”又寬慰她:“二娘莫要擔心,婢子領命時瞧著夫人的神色應是無礙的。”

許櫻哥見著姚氏,還不及問話外邊就進來傳話:“大娘子回來了。”緊接著許杏哥便走了進來,略略寒暄便拉了姚氏說話:“我婆母還在康王府陪著王妃說話,怕你們著急,使我先來同你們知會一聲。此時王府的四爺已經在去接人的路上了,想來最多明日哥哥們便可以歸家。”

姚氏忙道:“康王妃的態度如何?病可好轉了?”

許杏哥道:“王妃的病是早就好轉了的,這兩日不過將養著而已。她之前並不知曉此事,只知道人找著了,還要耽擱兩日才回來,所以聽我婆母說起此事時雖然生氣但也還算平和,也沒說要怎樣,只說是活該,打得好,就該讓他長長記性才是。但到底是親骨肉,再生氣也是心疼的,體面也還是要的。我出來時聽說長樂公主晚間也要過去探王妃的病,想來也是為了這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5 05:02 PM 編輯

第19章 晚霞(一)

不用說得多細,姚氏並許櫻哥都明白這里頭暗含的各種信息,康王府本就不是一般人家,再講理也是高高在上慣了的,如今卻挨打到不敢見人,康王妃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但能不發怒照常處理已經不錯了,不要再想康王府還真的跑來賠禮致歉並安慰受害人。想來這中間熊夫人也費了不少心思,姚氏便道:“替我向你婆婆道謝,委實給她添麻煩了。改日我再親自登門道謝。”

許杏哥道:“我一定把話帶到。王府這邊應是到此為止,不會再找麻煩,但要王妃管束著那太歲不許他胡來,只怕還要再過些日子他有動靜了才好提起,現下並不是機會。我同子謙商量過了,冤家宜解不宜結,等過些日子那太歲的傷好可以見人了再多邀請他出來玩幾次,慢慢轉圜,他服人尊敬那就最好,若不服人尊敬非要報復,也給他個機會讓他盡早發作出來以便應對。”

“也只能如此了。”姚氏也沒其他什麼好辦法,只能靜觀其變而已,因見許杏哥似是還有話要同自己說,便吩咐許櫻哥:“不是做了雞湯麼,也讓你姐姐嘗嘗。”

許櫻哥得令,忙道:“姐姐留下來吃晚飯麼?小五弟要吃素包子,我正好多做些給你帶回去。我記得如郎也是喜歡的。”

姚氏便皺了眉:“她又去找你麻煩了?”雖說小孩子饞是正常的,許櫻哥的手藝也真好,但冒氏怎能隔三差五就指使許櫻哥替她做吃的?又不是她家養的丫頭!太不知足!

許櫻哥笑道:“不是,三嬸娘是聽說將軍府要辦馬球賽,想帶五弟去長長見識,練練膽子。這素包子卻是五弟背了三字經給我聽,我自己答應做給他吃的。”

許杏哥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嘆道:“還是這樣的性子,也罷,稍后我親自去邀請她和二嬸娘並三妹妹。”

許櫻哥把該提醒的提醒到,便不再久留自去了廚房。

姚氏便打發了身邊所有人,問許杏哥:“想說什麼就說罷。”

許杏哥低聲道:“娘啊,這和趙家的親事非得結麼?現下知道這事兒的人並不多罷,您和父親也還不曾親口答應過,不如再想想?”她后頭聽武進說了張儀正那句不要與趙家結親,絕不放過趙璀的狠話,雖然一直在忙著尋人轉圜,心里始終覺得不踏實。

姚氏沉默片刻,輕輕道:“那不然能怎樣?先不說趙璀的家世品貌,就說那件事吧,他陷得太深,絕不好輕易打發,這是其一;其二,他並無大過可以給人揪錯,你父親好歹也薄有聲望,豈能因為這種事向一個不知稼穡的膏粱紈绔莫名低頭?”輕輕嘆了一口氣,嘆道:“更何況許扶已然親口允婚,櫻哥也沒說不樂意,我們總不好硬往中間橫插一杠子。”

“有什麼不好的?總是為了櫻哥好。”許杏哥對許櫻哥卻是有信心的:“櫻哥是太懂事了,不過就是順著你們的心意而已,哪里又是她的真心!我去同她說,她知道我們是為她好的。”不然就算這親勉強結成了,嫁人的是許櫻哥,將來趙璀倒霉還不是她受著?許家並無大礙的。

姚氏嘆道:“正是因為她太懂事了,所以我才不願意反復地去壓她。且先放放看看形勢又再說,反正現下趙家也不可能來提親。你也不要再拿這件事去問她了,徒然給她增添煩惱。”

許杏哥嘆息:“她是運氣真不好……”

姚氏接上去道:“運氣是不太好,但卻不見得沒福氣。”不拘有福沒福,總是一個美好的祝願,許杏哥贊同道:“是很有福氣啊,每次都能絕處逢生,這次想來也是一樣的。我先去看看二嬸娘並三妹妹,母親可要陪我一起去?”

姚氏也就起身同她一起出門:“你三妹妹年紀不小了,你二嬸娘前些日子還同我說起,想打聽一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你可多著意些,多請幾個合適的人來看看。一定要記在心上,你二叔父就這麼一個女兒……”

許杏哥微微不耐煩,嗔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啦。”

姚氏道:“你們在我眼里永遠都是要操心的小孩子。”

許櫻哥自是不知姚氏母女關于她與趙璀這樁婚事的想法與思量,但她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們的好意與體貼,所以她決定不去多想,只安安心心,高高興興地充分享受這份關愛與體貼。晚飯是一大家子人一起吃的,包括二房、三房都聚齊了,冒氏得了許杏哥的親口邀請,面上雖作出不以為然的模樣來,行為舉止卻明明白白地柔軟了許多,席間沒有人提起不高興的事情,這頓團圓飯吃得十分和諧輕松。

飯后許杏哥辭去,許櫻哥見姚氏的肌膚略有些干燥,想著正是換季的時節,便安排她在窗前的軟榻上躺下,調了自制的蜂蜜面膜與她做。此時霞光燦爛,銀河乍現,晚風習習,正是一日里最美好悠閑的時候,姚氏躺在榻上看著許櫻哥忙來忙去,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柔情來,便示意許櫻哥在身邊躺下,吩咐綠翡:“也給二娘子敷上,我們娘倆說說悄悄話。”

許櫻哥感受得到她的疼惜之意,卻不肯失了分寸,只笑嘻嘻地挨著她坐了,打發綠翡:“我昨日才做過。”

姚氏也不勉強她,只與她說些體貼話。娘倆正互相體貼著,許衡就進來了,突然間看到榻上躺著個白面女人,不由唬了一跳:“這又是做什麼!”

許櫻哥當著他的面不敢造次,趕緊起身立在一旁行禮,唇角卻是控制不住地往上翹。姚氏面上也有些過不去,慢吞吞地坐起來,嗔道:“又不是沒見過。”

許衡微微尷尬,咳嗽一聲,道:“外面還有事,我去了。”

這位養父,從來奉行的都是不到夜晚或是沒事兒絕不回后宅,這時候來尋姚氏必然是有事。許櫻哥忙攔住他:“忙了一整日,父親也累了,不如歇歇罷。女兒這就要回去了。”說著給許衡上了茶水,行禮告辭退了出去。走到簾下,隱隱聽得許衡道:“年紀一大把,還學著小姑娘弄這些東西……”

姚氏道:“女為悅己者容……”

許櫻哥不由微笑起來,只覺得這一天的晚風格外輕柔,晚霞格外璀璨,星星也特別明亮。行到院門外,因算著時辰差不多了,便打發紫靄道:“你去外頭問問,今日往香積寺送東西的人回來沒有,若是回來了,詳細問問那邊的情形如何,大爺有沒有受到委屈,還需要些什麼。”

紫靄領命而去,許櫻哥也不回房,慢悠悠地去了二房所居的院落。進門就見梨哥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托著腮發呆,不由笑道:“在想什麼?”

梨哥匆忙給她讓座,稚氣的臉上由衷露出甜蜜的笑容:“二姐姐怎麼有空過來?快過來坐。”

許櫻哥挨著她坐了,含笑道:“過來看看你是怎麼準備的,可需要我幫忙。”梨哥本就年幼,平日很少出門,孫氏更是極少露面,要參加將軍府這樣熱鬧的場面卻是需要準備得周全些。她只恐這母女愛面子太過小心謹慎怕給人添麻煩,就算是有難處也不肯開口。

“多謝二姐姐,沒什麼。”梨哥抿唇一笑,小臉上浮起一層紅暈:“只是娘說給我做新衣裳,卻不知道該做什麼款式的好。耿媽媽說要用霞樣紗做千褶裙,我娘說那個太過奢侈浪費,不適合我的年齡和家境,用紅黃兩色的羅做條六幅的間色裙也就行了。耿媽媽卻說最近的富貴人家女眷就流行那個,我即便不能越過旁人但也不能被人比下去,三哥也贊同耿媽媽的話。現下卻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二姐姐若是有什麼好主意和我娘說說,省得她操心。”

她雖沒細說,但許櫻哥知道必是起了爭執鬧了不愉快。霞樣紗乃是這兩年里最流行,公認最好的衣料,流光燦燦如天邊的彩霞,最是名貴美麗,作為小姑娘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穿著的衣裳其實也不為過,孫氏是太小心謹慎了些。若是許徽還活著,又或是許抒已經出仕自己有了不錯的收入,二房不必依靠長房生活,想來孫氏也不會舍不得給唯一的女兒用。自己那里有匹霞樣紗,卻是再沒有機會做了穿,與其留著放陳了還不如成全梨哥,讓她做樁好親。許櫻哥心里打定了主意卻不說出來,只笑道:“二嬸娘呢?”

梨哥朝左邊屋里呶呶嘴,小聲道:“在問三哥的學業呢,沒有小半個時辰說不完的。”吐吐舌頭,俏皮地道:“三哥又挨罵了,我都替他難過。”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45 PM

第20章 晚霞(二)

許家男丁的學業許櫻哥是不敢輕易多嘴的,再則許抒也是十七八歲的人了,當著堂妹的面挨罵總是有些害羞,此時不宜久留。許櫻哥便又略陪梨哥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離去。才進安雅居,紫靄就迎出來,滿臉的氣惱之色:“二娘子,那潑皮太可惡了!竟把您送去的雞湯給砸了!”

許櫻哥不由大奇:“我送的湯又如何會落到他手里?”

紫靄氣憤得很:“送東西去的是蘇嬤嬤的兒子蘇大祥,他親自將湯和藥送到大爺面前的。大爺揭開瓦罐看過后,就笑著讓人把傷藥分別送去給那太歲和趙四爺,再請趙四爺過來。因是葷腥,恐打擾了佛門清凈地,大爺便同四爺一起去的后山。可趙四爺才端起碗呢,那太歲就來了,先說是聞到了雞湯香,然后指責大爺不厚道,竟然忘了他也是傷者,也需要進補的。

大爺也就請他坐下喝湯,他倒好,半點不客氣的搶先喝了半碗,稱贊說很鮮香,問是誰做的。大爺不想惹事就說是家里廚娘做的,他便纏著大爺非得買這熬雞湯的廚娘,說要孝敬康王爺並王妃。大爺沒法子只好說是您做的,他雖不再多話卻接著就把趙四爺面前那碗湯給打潑了,弄得趙四爺一身的雞湯,趙四爺還沒說話呢,他便借著由頭把一罐子湯都給砸了,誰都沒喝成。大爺氣得夠嗆,他卻說,有什麼稀罕的,不過是一鍋湯而已,大爺若是舍不得,他改日賠大爺十鍋湯。”

許櫻哥啞口無言。潑湯是假,發泄她和趙璀才是真。這可真是倒霉,莫名其妙就招惹上這種人,果然是出奇的難纏。到底是她得罪了這人呢,還是趙璀曾得罪過這人?想不通啊想不通。

青玉見她沉默不語,便朝兀自喋喋不休抱怨個不停的紫靄使了個眼色,拉她出去:“好了,你不過才十六七歲,怎地就同七老八十的老媽子一樣的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紫靄這才驚覺自己失言,忙笑道:“二娘子您莫煩惱,這種人自有天收他!現下不過是時候未到而已。”說完趕緊跟著青玉要溜出去。

許櫻哥回過神來,笑道:“跑什麼跑?去把我那匹霞樣紗翻出來。”

紫靄一下子興奮起來:“您終于想通啦?早就想試試手腳了,讓婢子做罷,一準兒做得好。”也怪不得她興奮,這霞樣紗十分不易得,並不是大華所產,而是與大華對立、至今不肯承認大華的前大榮朝節度使,如今割據一方,自封晉王的黃密膝下那位據說文治武功不世出,風流多才的世子黃克敵為他母妃的生辰而特意研制出來的。

用最好最上等的春蠶絲,由正當壯年,經驗最豐富,手最穩的織工細細織就,再用秘制的染料經過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精染而成,做成的衣裙光華璀璨,猶如天邊的流霞一般的美不可言。這樣的東西本不該輕易流出來,但不知何故,晉王妃壽辰過后半年不到的光景就流到了上京,成為上京貴婦驕女們競相追捧的稀罕之物。如今雖不似從前那般千金難求,但也還是貴重之物。紫靄是個手巧且迷醉于女紅的,早就想著拿那霞樣紗試一試,怎奈一直都沒有機會,如今倒好,許櫻哥總算想通了。

青玉要穩重心細些,猜著大抵與早前三娘子說的那話有關系。想起這霞樣紗的來歷和許櫻哥這半年來的遭遇,她由不得暗自嘆息了一聲,再看許櫻哥,卻不見許櫻哥有半分愁緒,而是在笑吟吟地挑逗紫靄:“真的就那麼想做?”

紫靄什麼都沒察覺到,歡歡喜喜地道:“當然,二娘子就許了婢子吧。”

許櫻哥慢吞吞地道:“這衣料不比旁的,若是剪壞了你怎麼辦?拿什麼來賠?”

紫靄一下子給唬住了,睜大一雙不大的丹鳳眼盯著許櫻哥看,訕訕然找不到話可說。想說拿自己的月錢來賠,再想想自己都是人家的,哪里夠賠?可若是不給她做,那手又實在是癢癢。

許櫻哥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方道:“你若實在想做,我是不攔你,但要看看旁人可給你做。”

紫靄的眼珠子轉了轉:“二娘子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這衣裙並不是給您做的……”說到這里突然明白過來,臉上光彩盡褪,笑容盡收,只黯然看著許櫻哥不再說話。這麼好的衣料,明明與許櫻哥最襯,偏生要便宜了旁人。

許櫻哥近來實在厭煩旁人用這種眼神看她,便只當作沒看到,坦然笑道:“這衣料我此生大概都穿不成了,與其放陳了還不如成全人。”

說話間,青玉已然默默從櫃子最深處將那匹流光溢彩的霞樣紗翻了出來。霞樣紗分七色,橙紅赤綠青藍紫,色色不同,卻又相通,似許櫻哥面前這匹橙色的,便是由淺到深漸漸過渡,艷麗卻又十分協調。活力四射,許櫻哥每每一看到這匹紗就會想起這個已經很久不曾使用過的詞。

不得不說,崔成的目光是極好的,這色彩十分適合她,怎奈她終究是沒有機會穿。許櫻哥纖長白皙的手指在紗上輕輕撫過,終是用力一按,把包袱皮重重地裹上打了個結。

次日清晨,紫靄抱著包袱跟在許櫻哥身后進了姚氏的院子。許家人俱都是早起慣了的,除了小孩子外,男人們都已經出門做事的出門做事,讀書的讀書,傅氏則已然同黃氏一道在姚氏跟前請安並秉呈家事了。婆媳三人見許櫻哥笑嘻嘻地走進來,忙招呼她過去:“大清早就笑嘻嘻的,這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呢?”

許櫻哥笑著行了禮:“看到娘和二位嫂嫂氣色好,幾個侄兒侄女討喜,心里也跟著瞎樂和唄。”一邊說,一邊和旁邊幾個還沒進學的孩子碰額頭拉手的,引得幾個孩子齊聲大喊,整個房間里一時充滿了孩子們的尖叫聲和笑鬧聲。

姚氏痛苦地捂住耳朵:“她一來這耳朵就別想清靜。”

傅氏忙制止孩子們:“別鬧,吵著祖母了。”

姚氏卻又攔住她:“別管他們,小孩子麼,也就自在這幾年,且隨他們去,又不是什麼壞規矩的事情。”

傅氏微微一笑便讓在一旁。黃氏不是長媳,無需端著架子,何況她本身也要稍活潑些,便輕輕捏捏許櫻哥的小翹下巴,笑道:“我們嫻卉平日一個人在屋里我就嫌她太過安靜了,有二妹妹在才見她活潑些。”

又說道了幾句,傅氏和黃氏都看出許櫻哥有話要同姚氏說,便不顧孩子們的鬧嚷將孩子們領了下去。

許櫻哥方將梨哥要做衣裙的事說了一遍,道:“我沒機會穿用了,有心想給三妹妹,卻又擔心二嬸娘不要。放著怪可惜的,交由母親處置,給用得著的人罷。”

姚氏看到這匹紗也有些悵然,這紗本是去年春天崔成特意為許櫻哥尋的,光明正大地通過她送到了許櫻哥手里。當時崔家已經入局,許扶本著不耐煩多占他家銀錢上便宜的想法,還了一份極厚的禮,說只當是買的,便是后來退婚退定禮時,這匹紗也不曾一並退回。悵然歸悵然,想想也不過是因果循環,這紗果然是當自家花錢買的,也用得。姚氏很快收了心思,道:“既是你的東西,便由你送去罷。你三妹妹的十三周歲生辰也快到了,我也要給她準備禮的。你二嬸娘再講究,也不至于不許我們給你三妹妹過生辰。”

許櫻哥道:“家里長輩想來都要給三妹妹準備的,女兒不敢越過其他長輩們去。”有姚氏在,哪里輪得到她來做這種人情?再說萬一冒氏和兩個嫂嫂都只想送些小東西,這樣一來倒叫她置旁人于何地?

姚氏立刻就明白過來:“也是,那就放下吧。我還沒問你呢,都準備得如何了?你也要好好收拾收拾才是。”

許櫻哥笑得歡快:“大姐姐給了一套衣裙,衣料做工都是極佳的,還有早前娘給做的新衣還不曾穿過,這兩天丫頭們也在裁制新衣,一日換四套都行!”

姚氏見她笑得歡實,倒是喜歡她這個想得開的性子,便隨口道:“你哥哥他們下午就回來了。”

許櫻哥松了口氣。雖不是最終結果,但總算是告一段落,只要許執、趙璀不用與那太歲在一處,能回自家,便意味著安全了幾分,少了幾分再生事端的可能性。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53 PM

第21章 母子(一)

傍晚時分,一行車馬慢吞吞地踏著斜陽進入上京,路上行人先是看到一群彪悍的穿甲衛士,再看到居中打頭那輛馬車上有康王府的印記,便都悄沒聲息地讓了開去,留出寬寬一條路來,以免擋了貴人的道。

許執和趙璀沉默地騎馬跟在一旁,臉色雖不至于不好看,卻也絕對不好看。康王四子張儀端彎著一雙笑眼打馬過來,雙手抱拳虛虛一拱:“許司業,趙副端,就送到此吧。”

許執和趙璀還禮,都看向張儀正的馬車,猶豫著是否要同他告別。張儀端猜他二人是恐被張儀正當眾落面子,便做了好人:“我三哥適才睡著了。”

許執和趙璀樂得避開那太歲,便告辭離去,不知不覺中對張儀端的語氣也親近了一二分。

張儀端目送他二人離去,撥馬回到張儀正的馬車前,俯身掀起簾子笑道:“三哥,你不怪弟弟我自作主張罷?”

張儀正輕衣緩袍,舒適地歪靠在寶藍織錦靠枕上,身下墊著厚厚的錦緞繡褥,手里還拿了一顆早上的鮮紅櫻桃,聞言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怪你作甚,你們總都是為了我好,為了康王府好罷。”

他如此直白,倒令得張儀端滿口勸說解釋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于是訕訕一笑,道:“三哥,來日方長,全不必與這些酸儒爭一時之長短。”

張儀正如琉璃般的眸子靜靜地瞥了他一眼,又靜靜地轉了回去,落在指尖那粒嫣紅如珊瑚,晶瑩如瑪瑙的櫻桃上,看得十二分的認真,並無半點多余的情緒並一個多余的字。

不過是投了個好胎而已!張儀端心里暗生惱意,卻也奈何他不得。晚風吹起車窗上的紗簾,一縷日光投射在張儀正指尖那粒櫻桃上,照得那櫻桃更是晶瑩嫣紅了幾分,好不愛人。張儀端默默看在眼里,再看看張儀正的表情,眼里露出幾分興味來,微笑著輕輕放了簾子,回身命令眾人:“回府。車馬穩些慢些,休要驚了行人。”

張儀正兩根指尖緩緩用力,那粒嫣紅晶瑩的櫻桃被他捏得變了形,嫩薄的果皮須臾裂了開來,好似立即便要血肉模糊。他卻突然住了手,慢慢將那粒櫻桃喂入口中,上牙磨著下牙,連著果核一起用力咽了下去。

康王府位于宮城西面的長康坊,與另幾家王府、公主府一樣的是依托前朝皇親王族的宅邸依制修繕擴建而成,富麗堂皇還兼著雅致幽靜。除去康王居所外便以康王妃熊氏所居的宣樂堂最為精致,乃是出自名家之手,移步易景,光是立在窗前便可賞遍一年四季之景。

康王妃四十多歲的人了,生得白凈雍容,眉目溫善,平日也是溫厚之人,時常帶笑,便是對下人也沒高聲的時候。但此時她那張臉上卻絲毫不見喜意,只管病怏怏地斜斜靠在檀木榻上,看著梁上垂下來的茉莉香球發怔。

三十多歲,美艷依舊的側妃宣氏斜坐一旁,軟聲軟氣地寬慰她:“王妃不必憂愁,想是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不然大家伙都看著的,三爺這半年來可是換了個人似的,他可不是不明白的人……”

康王妃不耐煩聽,面上卻不顯,只淡淡地道:“不拘有無誤會,總是他不對。”不等宣氏開口,又吩咐一旁的大丫頭秋璇:“秋璇你去看看,怎地人還沒到?”

宣側妃便識相地住了口,垂眸把玩手腕上的玉鐲。

須臾,秋璇進來稟告:“稟王妃,三爺並四爺立刻就往這里來了。”說話間,便聽到腳步聲並問安聲在廊下響起,康王妃立時翻了個身,背面向里。

進門來的張儀正並張儀端一看這模樣,就知道康王妃這是發作了。張儀端正要開口給嫡母問安交差,就見他生母宣側妃站起身來朝他使了個眼色,于是垂下眼低聲道:“想來母妃怕吵,兒子就不在跟前相擾了。”又十分盡責地叮囑張儀正:“三哥,母妃就交給你啦。”

張儀正心不在焉地胡亂點了點頭。

康王妃總是疼兒子的,再生氣也不過是小懲,可怕的是王爺那里,脫不掉一頓鞭子。宣側妃幸災樂禍地看著張儀正那張被打成五彩的豬頭臉,溫柔可親地道:“三爺不要意氣,好生認個錯,王妃可算是為您操了不少心。”言罷拉著親生兒子走了出去,不摻和這事。

待得屋里沒了外人,只余下康王妃的心腹曲嬤嬤一人,張儀正這才走到康王妃榻前跪下,沙啞著嗓子低聲道:“兒子不孝,又給母親添亂了。”

康王妃不理,只作不曾聽到。

張儀正又重復了一遍,見她還是不理,便呆呆地跪著不動,亦不再言語。

康王妃等了一回不見他有動靜,忍不住傷心地抽泣起來:“從小我便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可你近二十歲的人了,卻一事無成,整日胡混,去年我本來當你死了的,雖然比割了我的心肝還要讓人疼些,但命運如此,不得不受著。可你又活了過來,還收斂了從前的狂態,我只當上天垂憐,把我的兒子又還了我,一心想著你能從此改邪歸正,好好做個人。不說給你父兄多大的助力,不要給他們添亂也是好的。可是你,悄沒聲息就跑了出去,還做下這等丑事……這是嫌我和你父王的臉面丟得不夠麼?嫌你父兄的處境還不夠艱難?”說到后頭已然是哽咽不能語。

張儀正抬眼看去,但見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哭聲雖低不可聞,卻是真正傷心。他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突然間使勁往地上磕了個響頭,低聲道:“娘,兒子以后再不犯渾了。”

康王妃並不肯信他:“這話我聽過無數次了。再不信你。”

屋子里的氣氛沉寂下來,張儀正半垂著頭,目視著膝前厚重柔軟的蜀錦地毯上的精致花紋,抿緊了唇,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康王妃聽不到他進一步的表示,不由也怒了。還有理了?再不能慣下去的,不然可要翻天了,遲早有一日他會把小命給送了,還要拖累家里其他人。于是冷哼了一聲,也不回頭,冷冷地道:“不是我羞臊你,你且看看你四弟,比你小的,可是已經給你父王辦了好幾件重要的差事了。你呢,我想替你說門正經好親人家都嫌棄!”

張儀正還是垂眸一言不發,那脖子眼看著卻梗了起來。

曲嬤嬤一看這不是事兒,便使勁給張儀正使眼色,勸道:“三爺,您不打招呼就出了府,王妃和王爺為你焦急傷心得整夜沒睡。王妃這還吃著藥呢,快服個軟,休要傷了王妃的心。”

張儀正便抬起頭來看著曲嬤嬤。曲嬤嬤知趣地輕輕拍了拍頭,自言自語道:“噯,還給王妃燉著湯的。”言罷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張儀正膝行至康王妃榻前,猶豫著,別扭地慢慢將頭抵在康王妃身上,低聲道:“娘親……孩兒錯了,日后再不會如此了。”說著卻忍不住赤紅了雙眼,幾滴豆大的淚“吧嗒”落下來,將康王妃身上那件雪青色的羅衣暈濕了一大片。

康王妃驚覺不對,慢慢側頭回身,細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幼子臉上五彩繽紛或是腫脹她都有心理準備,但那悲傷絕望、似是憂憤委屈到了極點的神色卻是她從未看到過的,那淚水更是很多年不曾見他流過了。如此的親近依賴之態,更是自他去歲秋天病好以后再不見的,于是一顆慈母心頃刻化作一灘春水,喊著張儀正的小名道:“三兒,你這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說給我聽。”

張儀正只管將頭埋在她懷里,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康王妃又急又無奈,只當他是受了府里或是府外什麼人的閑氣,便只管輕輕撫著他的發頂並背脊,低聲嘆道:“兒大不由娘,你不肯說,我也就不問。但不拘為了何種緣故你都不該偷跑出去。你可知道,你的這種行為會給你父王帶來多大的麻煩!宮中已然有人相詢了。”自去歲郴王叛亂以來,今上疑心越重,又遲遲不肯立儲,諸王表面上還一團和氣,兄友弟恭,實則內里已然風云詭譎,外面還有強敵環伺,眼看著離亂不遠了。

張儀正慢慢抬起頭來,眼神清亮,聲音越發低啞:“他們不就是嫉妒我等有個好祖母,大嫂有個好娘家麼?”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4:59 PM

第22章母子(二)

康王雖然行四,卻是實實在在的嫡長子,但也是唯一的嫡子。雖則今上十分敬重朱后,看重康王,但到底其獨自一人在一群兇橫年長的兄長與表面帶笑,實則暗里窺伺的幼弟之間顯得太過勢單力薄。說起即將待產的長媳李氏來,康王妃心中又有另外一層憂慮。

大華立朝不過十余年,還有許多擁兵自重的前朝勛貴不肯承認大華張氏,猶自虛奉著前朝已經差不多死絕了的皇室黃氏。其中最有實力的莫過于晉王黃密,再就是同為前朝節度使出身,被封為梁王的李通。李通雖然承認了大華,受了大華的冊封,也把嫡長女嫁入康王府做了世子妃,但實際上其所轄的西北一片卻宛若國中之國,軍政稅收均獨立于大華之外,李通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土皇帝,驕橫得很。

這樣的親家,是莫大的助力,卻也是莫大的禍根。康王妃揉揉眉頭,低聲道:“你既然都懂,就不要再犯渾。”

張儀正默然片刻,決然道:“您放心,再不會犯這種渾了。”

此時看起來他又似是回到了前些日子的懂事知禮,怎地前頭他偏就會犯那種混?康王妃盯牢了他,低聲道:“此時沒有外人,你且同我說說,你何故要對那女子如此無禮?可是許家得罪過你?”

張儀正不語,只眼皮劇烈地跳了兩跳。

康王妃又道:“還是趙璀得罪了你?”

張儀正抬頭看著她一笑:“可不是他們得罪我了麼?我不過是看那女子生得還算好看,就多看了兩眼,本也不曾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更不曾有什麼失禮的舉動。可恨許家養的刁奴,一口一個登徒子,一口一個小賊。那女子……”

他頓了頓,諷刺一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和崔家訂婚多年,生怕牽連而退婚,人不過才死半年,便和那趙璀私下會面,談婚論嫁,轉過頭來還一副三貞九烈的模樣,我看不過就多說了兩句。誰知他家就要喊打喊殺的,可恨那趙璀,明明認得我,偏生要躲到一旁讓人打我,打夠了才假模假樣地走出來說是誤會。我如何能忍下這口氣?”

康王妃由不得皺起了眉頭。她雖不曾見過許櫻哥,卻是見過許杏哥並姚氏的,尤其是與許杏哥接觸得最多,那母女都是端方有禮之人,她並不敢信許家會教導出這樣的女兒。再說那趙璀,她雖不曾見過人,卻知道是永樂公主的義子,許衡的得意門生,兩家又是故舊,想來孩子們見了面多說幾句話也是有的。張儀正口口聲聲說人家行為不端,卻又說不出個實際的所以然來……

她狐疑地看了張儀正一眼,見他滿臉的痛恨怨憤,咬牙切齒的,仿佛那就是他殺父仇人一般的,不過是遭了白眼和挨了幾句罵,就算是當時生氣,過后也不至于如此。要說是為了挨打的事情,就憑著趙家那長袖善舞的模樣,她可以肯定趙璀絕對不會明知道是皇孫還敢動人……她能想到,張儀正不可能想不到。左思右想,由不得心中就有些明了,便輕聲道:“小三兒,你早前雖然不肖,但我只當你是聰明的。這件事你卻是糊涂了。休說是退了婚,人還死了,便是死了丈夫要改嫁又如何?干你何事?”

張儀正垂眸不語。

康王妃又語重心長地道:“我們雖然富貴,卻也不能想要什麼就要什麼。你不能如此縱情任性,拖你父兄的后腿。你可知道此番你突然不見,你父兄和我有多擔憂?只當你又是被那些人給……”

張儀正沉默許久,郁悶地把頭別開,緩緩吐出一口氣:“兒子記在心頭了。”

差不多也就只能說到這份上了。康王妃看看天時,便出聲喚人:“去問問王爺回來沒有。”

曲嬤嬤仿似她肚子里的蟲一般,這里才開口,就在外頭簾下回道:“回王妃的話,王爺回來已有半盞茶功夫了。”

康王妃就道:“且先去尋你父親認錯。”

想起當著外人一團和氣,當著他卻從來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凌厲得似要把人看穿的康王張友訓來,張儀正臉上頓時露出幾分不情願。

康王妃看得真切,忍不住嘲諷道:“這時候知道怕了?早先何故就不知道怕呢?你父親一直想著要尋機結交許衡,你卻無端羞辱他的女兒,這不是找抽麼?去,一頓鞭子無論如何都是少不了的,自己去還略輕些,被人拖去的可保不齊一鞭子下去就開了花。”

張儀正忍不住腹誹,有兒子挨打還這樣幸災樂禍,不停恐嚇兒子的母親麼?但他不敢說出來,也怕那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那滋味,嘗過便再沒興趣品嘗的。便做了可憐模樣:“娘親救我。”

“我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自己承擔。你父王待你雖然嚴厲,卻是真心疼你的,總不能要了你的命。”康王妃硬著心腸把他趕出去,又怕他會中途逃走,吩咐大丫頭秋實並秋蓉二人:“好生跟著,三爺若是走錯了路,記得提醒他。”

看來果真是劣跡斑斑,就連親娘也不信這人品。張儀正無聲地苦笑,轉身往外。才行不多遠,就遇到了他二嫂王氏帶著幾個丫頭婆子,提著個雕花朱漆食盒走過來,猜著是來侍奉康王妃的,便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含笑在道旁立了,作了個揖問了聲好。

王氏含笑還禮,不經意間已把他這副模樣給看了個清清楚楚,卻也不多言,只柔聲提醒道:“適才王爺召了崔先生說話,又吩咐廚房準備酒菜。三弟若要去見王爺可得趁早,不然后頭議起事來不知要等多久。”

也就是說康王此時心情還算不錯,趕緊抓住時機去認錯。張儀正認真謝過王氏,待王氏去了,板了臉呵斥跟在身后的兩個丫頭:“回去伺奉王妃!我一個大男人,你們這樣緊緊跟著我算什麼?沒得讓人笑話!”

秋實與秋蓉對視一眼,齊齊行禮下去:“三爺饒了婢子的命罷!”

張儀正不耐煩,一臉兇相地指定她二人:“再敢跟著我來看我笑話我就把你們扔到池子里頭去!信也不信?”

兩個丫頭就似是見著洪水猛獸一般地,蒼白著臉齊齊往后退了一步,互相扶持著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儀正,想哭又不敢哭,只結結巴巴地求饒:“三爺饒了婢子的命!”

張儀正仿似不曾聽見,仰頭自去了。兩個丫頭差事在身,不敢回去,又不敢緊緊跟著他,便戰兢兢地遠遠吊著,眼瞅著他立在康王書房外頭請傳了方留了一個在外頭候著,一個回去交差。

康王妃正同二兒媳王氏並曲嬤嬤訴苦:“我怎麼就生了這樣一個混賬東西?老了才叫人看我笑話。”她指的不單是各府的王妃,還包括府里那位連著生了兩兒一女,日漸風光的宣側妃。

王氏只是笑:“誰沒個犯糊涂的時候?三爺近年來看著是在懂事了。”

康王妃只是嘆息:“你早前可曾聽老二說起香積寺那事真相究竟如何?”二兒子是刻意瞞著她,她堂妹武夫人雖然委婉提過些,卻不曾說得仔細,有許多細節她是不知道。趙家請托了永樂公主來說情,永樂公主更是個滑不留手的,只說是誤會和替趙家賠禮認錯,其他一概不曾提。

王氏面上就露出些為難之色來。這是同婆婆說小叔子的劣跡呢,這小叔子再混賬也自來是公婆的心頭肉。既然大家都不提,她也不樂意做這惡人。

見她猶豫,康王妃不由怒了:“怎地個個都當我眼瞎耳聾了麼!你也別推說你不知道,裝那賢良婦人,兩不得罪。”

王氏嚇了一跳,趕緊跪倒在地磕頭認錯:“媳婦不過是怕您聽了生氣而已。”

康王妃道:“不說給我知曉我才生氣!”

王氏無奈,只得委婉地把從丈夫那邊聽來的實情說給康王妃知曉。這樣說來確是自己的兒子無事生非,康王妃聽得頭痛,沉思許久,道:“有誰見過許家的二娘子?此人品性如何?”

許夫人若無事是輕易不來的,也從未帶過這位二娘子上門,康王府門第高貴,也不是無事四處串門子的人家,哪里曉得這許多?王氏低聲道:“要說誰最知道,當屬三姨母和武家大奶奶了。”

康王妃沉吟片刻,道:“可人家也是親戚,就不要為難人了。二媳婦,你且著人去打聽打聽,我要聽真話。”

王氏應了,照料康王妃進藥。秋實走進來把適才的事情稟告了一遍:“三爺不要婢子們跟著,自己去了王爺的書房請見。現下秋蓉在那邊候著的。”

才說著,就見秋蓉急匆匆地跑進來道:“王妃,王爺命人把三爺綁了,關了門要拿鞭子抽呢!”

康王妃站起來,又坐了下去,慢慢飲完藥才又穩穩當當地往外頭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07 PM

第23章 將宴

卻說這一邊,許執到了街口就與趙璀分開,隨即匆匆回府,一進門就直奔許衡的書房,父子倆關在一處密談許久,倒叫一家子女眷都好生緊張,胡亂猜測不知又出了什麼變故。許櫻哥心里雖然掛著,卻不好去追著打聽,便只靜靜等待,一直到傍晚時分才有姚氏房里的大丫頭紅玉過來請她去說話。

姚氏是個爽利性子,並不拐彎抹角,打發走下人便開門見山地道:“知道你一直掛著這事兒,所以說給你聽。”

康王府派去接張儀正的乃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行四的張儀端,此人乃是側妃宣氏所出,與張儀正不過是差了半歲,行事卻端正許多,不敢說十分得寵,但在康王面前也是得臉的。他到了香積寺后,言談中多有周圓息事之意,不但一直勸著張儀正,私底下也一直寬慰安定許執和趙璀,明明白白地表示,康王府不會就此事如何。

姚氏總結道:“這位四爺既是幼弟也不是嫡子,但這樣反而更能顯出那兩位的意思來。想來不會再鬧大了。”

“如此甚好。”許櫻哥剛把心定下,又見姚氏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又把一顆心懸起來,小心道:“娘為何事憂愁?”姚氏握定了許櫻哥的手,溫言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你哥哥早前說,那日我們走后那太歲緊著追問,與你哥哥相較,你是否更肖似你五哥……”

不及她說完,許櫻哥便明白了,當下微微一笑:“小時候還好,這兩年來我也是覺著我和五哥眉眼間越來越似了,再則我們也大了,雖則名義上是同宗兄妹,到底不好太過親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閑話。幸虧是大事已了,也沒多少要事需得隨時面見相商的。”

她雖然明理懂事,這也是形勢所迫,但到底是阻攔人家嫡親兄妹見面,並不是善事。姚氏不過意地嘆息了一聲:“我和你父親……”

話未說完,就被許櫻哥輕輕掩住了口,許櫻哥的聲音低沉卻悅耳,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父母親總是為了我們大家伙兒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果然是懂事明理的好姑娘!”許衡從外頭大步走進來,滿臉都是贊賞:“並不是不許你們兄妹見面,而是要更加謹慎小心。”

“女兒見過父親。”許櫻哥忙給他見禮:“我們兄妹給父母親招了太多麻煩!這輩子也不知可否有機會……”

姚氏也正色道:“我們不是要你們報恩,你既把我們當親爹娘,我們又如何舍得自己的女兒吃苦?”

許衡也道:“要說當年,我們也曾欠下你父母雙親好大一個人情!你父親曾說哪有親人之間彼此謝過來謝過去,談什麼報恩不報恩的?如今我也把這話說與你聽!”

許櫻哥由不得紅了雙眼,默默抱定姚氏的胳膊,將頭靠在姚氏的肩膀上,翹起唇角低聲道:“我覺著我真是好命。”

想起早前夭折在自己懷里的幼女,再看看面前如花似玉的櫻哥,姚氏微笑起來,溫柔地輕撫著許櫻哥滑嫩白皙的臉頰道:“我也好命,本來以為只能有杏哥一個女兒,結果上天垂憐,叫我又多了一個女兒。”

上京的春末夏初,深秋初雪最是美麗。每當此時,也總是上京的權貴豪族們競相設宴冶游的時候,將軍府的馬球賽便設在楊花飄飛的季節。

清晨,朝陽染紅了天邊的霧靄,也染紅了安樂居里的櫻桃。

許櫻哥著了鵝黃色的薄綢短襦,系著柳綠的八幅曳地羅裙,搭著寶藍色燙金細紗披帛,石榴紅的絨花襯得烏發如云,耳旁瑩潤的明珠映得一雙眼睛水波微漾,正是二八佳人的水嫩裊娜模樣。這樣的佳人本該是拿了精巧的團扇立在花下水邊成就一副素雅淡然的仕女圖,無論人前人后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然則許櫻哥卻是個人前裝得,人后耍得的。

梨哥穿了新趕制出來的霞樣紗衣裙,滿心雀躍地趕過來給她二姐姐看,進門就看到這婷婷裊裊的二八佳人立在櫻桃樹下,使勁拽著一枝墜滿了櫻桃的樹枝,五指如飛,櫻桃小口利索得緊,邊吃邊笑,好不開心,也不見多麼粗魯,那紅彤彤的櫻桃卻是變戲法似地成了櫻桃籽兒。

梨哥自幼被孫氏教養得極其嚴格,雖則知道這位二姐姐生性活潑多怪,可也從不曾見過她這種豪爽的吃法,不由微微皺了眉頭道:“二姐姐!”

許櫻哥笑著回頭,待看清楚了人,便誇張地睜大眼睛,一臉的驚嘆:“哎呦,這是誰家的小姑娘?這麼美,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眾丫頭婆子都笑起來,紛紛誇贊梨哥好看。

梨哥到底年幼臉薄不禁誇,立時羞紅了臉,低頭揪著披帛小聲道:“不許笑話我。”

“誰笑話你來著?妹妹長大了,一表人才,姐姐我歡喜著呢,怎舍得笑你?”許櫻哥笑著將她拉過去,指指那滿樹的櫻桃:“吃麼?好甜的。比昨日我讓人送去的還要甜!”

梨哥這才想起自己剛才想提醒她不要這般吃法,實在不雅。可是挨她一頓好誇贊,那話又有些說不出來,但不說又覺著自己姐妹,該提醒的。便微微蹙著小眉頭,拉住許櫻哥的手,帶了幾分為難小聲道:“二姐姐,再甜也不該這樣吃!”

這樣的人家吃相都講究一個斯文雅致,這櫻桃得洗凈了裝在水晶盤里,慢悠悠地一粒一粒的吃,或是拌了乳酪用勺子慢慢舀著吃,不疾不徐,略略吃上幾十粒便要罷手,那才叫講究,似她這樣的吃法便是饕餮一般的。許櫻哥心知肚明,卻偏裝作不明白,探手從枝頭摘了最大最紅的一顆櫻桃下來,笑問她:“那該如何呢?”

梨哥小心翼翼又十分委婉地道:“這櫻桃長在樹上,塵土什麼的積了好多,不干凈,站在風口里吃對腸胃也不好,二姐姐該讓婆子們摘下來洗凈了坐著慢慢吃。”話音未落,就被許櫻哥一粒櫻桃入口,于是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便只微微張著口看著許櫻哥。

許櫻哥威脅她:“吃了,不許吐出來!”

梨哥只得委委屈屈地吃了,吃著吃著,那小眉頭就情不自禁地松了開來。許櫻哥大笑:“如何?甜吧?可吃著灰塵氣了?”想當年,她入園吃櫻桃,直接站在樹上吃個肚兒圓,那才叫過癮爽快,哪里又生過什麼病!小丫頭年紀小小,規矩多多,老了可不得成個不招人喜歡的老古板。

梨哥小心地看了周圍的下人一眼,不肯說出違心的話,低不可聞地道:“甜。”

許櫻哥見她不自在,故意道:“一粒一粒吃不夠甜,一大把盡數喂進口里更甜,要不要試試?”

梨哥漲紅了小臉:“多謝二姐姐好意,妹妹不餓。”

青玉低低咳嗽了一聲,許櫻哥眼角瞥到孫氏身邊最親近的耿媽媽走了過來,便不再調戲梨哥,擺出一副端莊溫柔的模樣輕輕替梨哥整理一下衣裙,笑道:“耿媽媽過來了,想是催促我們該出門了。”

果然耿媽媽笑道:“夫人們催了,二位小娘子該出門啦。”

因是休沐日,又是至親請客,故而不但府里的女眷全都出行,便是許執哥四個也要去,一家子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全都面帶笑容,真有幾分熱鬧松快。

冒氏今日著的是石榴紅千褶裙,黃色牡丹花抹胸,梳拋家髻,赤金流蘇釵,打扮得格外嬌媚,許櫻哥少不得誇她兩句:“三嬸娘可真好看。”

“我算得什麼?老啦。還是你和梨哥好看。果然人要衣裝,這稀罕的霞樣紗,說來梨哥還是咱們府里第一個有福氣穿的。”冒氏看著梨哥身上新制成的霞樣紗衣裙,心里突地一跳,由不得的生了幾分煩躁之意。

許櫻哥見她酸溜溜的,恐她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引得大家不高興,便去逗她身邊穿了大紅小襖的許擇:“小五弟才真正好看呢。”

許擇聽得她誇,不好意思地將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捂住了臉,從指縫里偷看著許櫻哥,“格格”發笑。

櫻哥和梨哥見他可愛,都忍不住蹲下去逗他說話。

冒氏這才注意到只有自己一個人帶了孩子,此外不管是傅氏還是黃氏都不曾帶著孩子去,便道:“怎地一家子都去了,偏不見嫻雅、昀郎他們姐弟幾個?”

傅氏笑答道:“客人太多,怕招呼不過來。”

就自己一人不怕麼?冒氏有些不高興,覺著傅氏和黃氏就似是商量好了故意孤立她一樣。咬牙想了一回,許擇乃是小叔叔,不和侄兒、侄女一樣也是正常的,她帶去也是正理。再想到倘若那個人真的去了,她再抓住那個機會,這處處受制,處處低人一等的命運興許可以改變也不一定。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11 PM

第24章 斗艷(一)

春夏交替的時節,漫天楊絮飛揚。出了城門,上了官道后更是猶如下了雪一般的,風將車簾吹起,幾縷頑皮的楊絮趁隙飛入車中,粘在了梨哥的臉上,許櫻哥忙替她摘去,笑道:“豆蔻年華的小娘子成了白胡子老爺爺啦。”

梨哥含笑輕輕打了她一下,奪過她手里的楊絮要往她唇上粘。

櫻哥哪里肯讓她得逞,仗著自己強健,捏了她手腕輕輕就將她壓在了馬車墊子上:“小丫頭討饒不?”

梨哥自是不依,卻恐掙扎時壞了發型衣飾,便低聲告饒:“二姐姐放過我麼……”

風將車簾吹起,有行人從旁經過,聽到里面隱隱綽綽傳出的笑聲,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跟著心情也好了幾分。

將軍府的這場宴並不似尋常人家那般武將多與武將交往,文臣多與文臣往來,卻是一鍋大雜燴——有與將軍府多年交好的親友,也有與武進要好的年輕人,還有早些時候請過將軍府宴游、需要還情的尋常客人,更有武夫人與許杏哥交好的女客。

許家人到后,男客被引至前園,女客則被引至后園。且不必說熟人見熟人那許多的寒暄,初次見面之人被引見時的小心打量,卻是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許家這對嬌艷可愛的姐妹花。

到底是自那件事后第一次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各種揣測與議論都是少不得的,但總不能因此就躲了起來。姚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眾人的神色,示意許櫻哥給相熟的各府女眷問好。

許櫻哥牽了梨哥的手,含了笑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坦然接受來自四面八方、各式各樣的打量與詢問,行止大方,絲毫不見局促之態。姚氏早前還擔心她年輕臉皮薄受不住,可見她渾然還是平時那副沒心沒肺的笑模樣,也就放下心來,領了孫氏與相熟的女眷們閑扯去了。

梨哥還是初次參加這樣熱鬧的聚會,又被好幾家夫人“不經意”地格外關注,少不得有些束手束腳的,十分不自在。櫻哥見她害羞,待與眾人相見完畢便引了她往一旁去看景致:“聽說今日是先泛舟游玩,再登樓看姐夫他們打馬球。”

“若是感興趣想下場的,還可以步打來著。”幾個穿戴華麗的少女笑嘻嘻地自一旁款款行來,當先一個穿了紅色霞樣紗千褶裙的垂髫少女熱情地同許櫻哥姐妹倆打招呼:“許久不見你們姐妹倆,剛還和阿筠她們說起你們來呢。”這少女長得豐盈,杏核眼里滿是笑意,聲音特別甜脆,正是許櫻哥早前最為要好的小姐妹,太常寺卿家的四娘子唐媛。

許櫻哥也是很久不曾見著她,心中亦十分歡喜,便牽了梨哥的手迎上去笑道:“阿媛,我也想你了。”

“真的麼?”唐媛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與身旁的同伴調侃道:“我是一進門就打聽她來不來,她肯定不曾問過我們任何一人。”

這倒是真的。許櫻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興許是實際年齡大了的緣故,她要關注的東西太多,雖然也牽掛著唐媛,但因為知道唐媛過得好,所以並不像小時候那般恨不得時刻都和小伙伴粘在一起。

另外幾個女孩子與許櫻哥也是相熟的,見她只是微笑不語,便都道:“咦,這還變了個人,斯文了呢。說,你這一向怎地都不見?我們約著去瞧你,也多說你是病中不便見客的。”

立在一旁的武進妹子武玉玉是主人,見她們又去扯許櫻哥早前生病的事情,怕再扯出些令人尷尬的話來,便轉移她們的注意力:“等下你們真想步打麼?如果真想,我便去求我嫂子安排。”

“當然是真的,我們衣裳都帶來了。”唐媛滿懷期待的看著許櫻哥:“櫻哥,你打麼?若是想打,我便去湊人來。”她與其他幾個女孩子不同,與許櫻哥是知心好友,當然知道許櫻哥為什麼會生病,不出門不見客。

在屋子里關了半年的功夫,許櫻哥的手腳也有些癢癢,可看到身邊拘束的梨哥和遠處幾位夫人時不時落在她姐妹身上的那種打量,便又改了主意,笑道:“我沒帶衣服。”

唐媛見她不是直接拒絕,便道:“咳!一套衣服而已,你的身量和大姐姐差不多,問她要一套就是,至于梨哥,就由玉玉去想法子啦。”

武玉玉一口應承:“那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梨哥慌忙擺手:“我不會。”她平日被拘束得緊,不過偶爾看過一兩場球賽,哪里敢去丟丑?

另幾個女孩子便都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這個道:“不許掃興!下場打上那麼一兩回就會了。”那個則說:“怕什麼,姐姐教你。”剩下一個也道:“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們。”

梨哥平日里相熟的同齡姐妹也就是家里的兩個姐姐和舅舅家的表姐妹,何曾見過這樣的仗勢?她又是個文靜害羞嘴拙的,既怕失禮又怕得罪人,便羞窘地緊緊抓住櫻哥的手,央求地看著她。

櫻哥握緊妹妹的手,揚了揚眉,皮笑肉不笑地道:“怎麼,這是欺負我小妹妹面嫩害羞呢。今日不是時候,果真想打,過幾天約了打,看我不收拾你們。”她是真想痛痛快快地動上一場,可今天不行。這世道對女子再寬松也寬松不到哪里去,便是在眾人眼里崔家父子當誅,早年她與崔成那門親事也是倒霉催的,但也是對她苛求多多。她若表現得太過哀傷,心懷不軌的會尋機構陷許衡,若是表現得百無大事,人家又要說她薄情無義,許家的家教怎麼怎麼樣。今日她若真敢當眾打上這麼一場球,只怕什麼話都會傳出來,牽連影響了小梨哥的姻緣,那可不是罪過?

唐媛聽她的口氣,曉得今日是不會打了,也不勉強:“也罷,念你病剛好,且饒了你。但你不許走,須得在一旁看我們玩耍。”

這個卻是小意思,許櫻哥怎會不許?便含笑應了,又將那幾個人一一介紹給梨哥認識,拜托她們日后多關照梨哥。上京的風俗,女孩子略長大些,總要跟著母親出門做上那麼幾次客的,長長見識,學學人際交往,也可以讓旁人看看自己的人才好處,為找婆家做準備。小姑娘們看著梨哥那靦腆樣兒,心里明白是怎麼回事,便都豪爽地應下了,溫和地拉著梨哥說話,逗她玩兒。

梨哥漸漸放松下來,雖不至于立刻就和她們有說有笑的,但也是有問有答的。客人絡繹不絕地來,需要武玉玉去招呼,武玉玉便建議:“你們不如先去畫舫上玩耍,我讓人給你們送些吃的喝的來,等我招呼好其他客人,就去尋嫂嫂說情,讓我大哥他們早點散場離開,也讓我們玩玩。”

唐媛便帶了幾分希翼:“那你一定要辦成這個事。”

武玉玉含笑應了,使人將她們幾個引到湖上一艘畫舫上安置妥當,自去招呼其他客人不提。

梨哥到底也是官宦人家,書香門第的女兒,氣度和見識以及該有的教養都是有的,性子也不是什麼孤僻的,很快便能和同伴說上話了。唐媛見狀,便叫了櫻哥到往一旁去說悄悄話:“我知道你難受,但我不是外人,怎地連我也不肯見?”

許櫻哥小聲道:“我當然也是想找個你說話的,但我若見你卻不肯見其他人,那不是叫人尷尬麼?可叫我人人都見,我又委實沒有那個心情。”

唐媛見她低垂著眸子幽幽說出這一席話來,再想想從前自己也是認識崔成的,由不得心生許多感慨,拉住櫻哥的手笑道:“否極泰來!我說句不當說的話,崔家叛逆,罪當伏誅,你總不能還替他守著。”

許櫻哥笑笑,反握住她的手:“你好事將近了罷?”

唐媛雙頰飛紅,甩開她的手:“不要和我說這個!”言罷拉了許櫻哥過去:“好了,和她們生分這許久,總要補起來。別光顧著我們倆說話,又冷落了她們,過后又有話說。”

眾人見她二人過來,便都笑:“悄悄話說完了?”

唐媛理直氣壯地道:“哪里是說什麼悄悄話,我是在替咱們大伙兒罵她!”

眾人笑鬧幾句,又把剛才的話頭重新撿起來說:“聽說今日公主府和王府都有人來,也不曉得來的是哪個府里的。”

鴻臚寺少卿家的姑娘安謐笑道:“我是聽說長樂公主會來,也不知真假。”

唐媛道:“管他什麼人來呢,還不是一樣的章程?”

眾人正在議論間,就見武玉玉又領了一群花樣年華的女孩子過來。那群女孩子與她們這邊的女孩子卻又不同些,穿著打扮華麗耀眼更上一層,神色更加倨傲,見了許櫻哥這群人也不打招呼,自上了另一艘畫舫。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17 PM

第25章 斗艷(二)

唐媛冷笑了一聲,微微不屑地道:“什麼東西!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呢。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去了。”

安謐磕了一粒瓜子,微笑著,甜甜地道:“阿媛你這話可說得不好,眼睛長在頭頂上去了誰還敢要?”

其他幾個女孩子就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傳到另一艘畫舫上,那群女孩子面上多少都有些慍色,為首一個穿玉色羅裙,意態頗有幾分風流的女子低聲同武玉玉說了幾句。武玉玉尷尬地看了唐媛等人一眼,又回頭笑著同那幾個女子說了幾句話,雖聽不清內容,但也知道是在說好話。

“瞧瞧,馮寶兒那樣兒,怕是公主娘娘都沒她得意……”唐媛還要再說,許櫻哥便阻止了她:“咱們是來做客的,別給玉玉找麻煩。”

唐媛恨恨地把手里的瓜子咬成了渣渣:“不是,櫻哥,你說有些人怎麼長得讓人看著就想掐她兩下才舒坦呢?”

許櫻哥心說道,那就是傳說中的犯長相罪了唄,但這話卻是不能接,便道:“不是要打球麼?指不定她們還會找你們打的,不商量商量怎麼打贏她們還有空閑扯。”

安謐發狠道:“上次咱們不小心輸給她們,這次可不能再輸!”

梨哥是初次見識到這種事情,不由有些好奇,便趁著唐媛等人熱火朝天地商量該怎麼打敗對手的空隙,悄聲問櫻哥:“二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許櫻哥也正想找機會和她說明白這里頭的彎彎繞繞,便耐心地一一說來:“你看,那個穿玉色羅裙的女孩子是右衛上將軍馮彰的嫡長孫女馮寶兒,她姨母是康王府的宣側妃。她和我們這邊的人不大一樣,你以后遇到她和她身邊那些人,最好離遠些……”

新來的這群女孩子乃是大華新貴家里的女兒,這些新貴多從民間來,三教九流都有,並不似她身邊這群女孩子都出身前朝舊臣。但這些新貴有擁戴之功,早在今上未曾發跡之前就從龍的,故而在今上面前遠比這些前朝舊臣得臉受寵,前朝舊臣們多數是累世書香,不然就是世代簪纓之屬,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這些人,這些人呢,自然也就更看不起這些二臣。兩下里經常較勁是常有的事情,但大人們面上好歹還能維持和氣,小一輩的年輕人卻未必有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互相看不順眼,打擂臺都是常有的事情。

許櫻哥並不樂意摻和到這種事情里去,但有時候一個人的出身地位早就注定了她該屬于哪個陣營。她是許衡的女兒,那就該和唐媛等人是一伙的,即便是平日功夫做得好,兩不得罪,也是和唐媛等人在一起的多,遇到互相較勁的時候,她也自然屬于這個陣營。便是逢人帶笑、處事圓滑的武玉玉,看似與她們十分親熱,也是多和那邊親近往來的多。

梨哥聽得十分憂愁:“她們經常見面都是這樣的麼?”若每次見面都是斗雞般的,她不小心攪進去了怎麼辦?她可不想惹麻煩,還不如少出門的好。

“咱們這樣的人家,哪里逃得脫人情往來?現下有家中長輩撐著,你愛如何都行,將來自己當家作主了,總關在家里是行不通的。”梨哥將來的婆家少不得也是官宦之家,怎能躲在內宅悶聲不出?許櫻哥看透了小姑娘的心思,將手按著她的肩膀,輕聲笑道:“記著逢人多帶幾分笑臉,凡事不輕易出頭,遇事不膽怯,處事多多思量便可以了。我在,自會護著你,我若是不在,你只管找唐家姐姐就是了。再不然,能躲就躲,躲不過就先服個軟過后再把場子找回來,咱不吃眼前虧。”

梨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正要就心中幾個疑問再問問姐姐,就見武玉玉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小聲道:“她們說邀請你們過去坐坐。”

唐媛爽利中帶著幾分潑辣,平時在這群人中無論做什麼總是她出頭的,和馮寶兒正是死對頭,當下就俏生生地脆笑了一聲,傲然道:“櫻哥病才好呢,走不動,請她們過來坐。”

武玉玉雖然不得已過來傳話,但也早知道會是這麼個結局。她也不是傻子,雖作為主人是不希望兩邊吵起來,但為了調和兩邊把自己賠進去就更不劃算了,于是含笑道:“不管誰去誰來,總都是要吃喝的,我看你們這里吃喝得也差不多了,我再去張羅來。”說著便退了出去。

“這滑頭!”唐媛笑罵了一聲后也就不再管她。

武玉玉下了畫舫,回頭吩咐身邊跟著的丫頭錦繡道:“你過去把話傳給馮家大娘子聽,推說我被夫人叫到前頭待客去了,然后也找個由頭只管走開,休要與她們多言。”

錦繡領命上了另一艘畫舫,含笑同眾人見禮告罪畢,把這邊唐媛的話傳到后便也尋了個由頭走開。待她走了,坐在左舷將杯中茶水去潑嫩荷葉的兵部侍郎千金阮珠娘首先便出了聲:“玉玉如今越發滑溜了。她這是怕得罪那邊呢。”

其他幾個女孩子雖心里也多少有些不痛快,卻不是沖著平日人緣極好的武玉玉去,而是看對面畫舫里的前朝舊臣的女兒們不順眼,便都只笑不語。

阮珠娘見沒人搭話,微微有些著惱:“今日可不是我們招惹她們,難不成就被她們白白笑了?”

眾人這才把目光投向坐在舫首,體態風流,意態嫻雅的馮寶兒:“寶兒,你怎麼說?”

馮寶兒理了理玉色羅紗做就的千褶裙,將手里花開富貴的象牙柄紈扇輕輕搖了搖,笑吟吟地道:“少說兩句吧,玉玉今日可是主人,況且許家姐妹也是她嫂子的親妹子,總不能叫她平白得罪嫂子再挨長輩斥責。”說話間,她發間垂下的金流蘇在日光下流轉生輝,耳垂上指尖大小、紅得滴血般的寶石墜子折射出璀璨光芒,越發襯得她唇紅齒白。

立刻就有兵部員外郎家的女兒章淑誇贊她:“寶兒你近來越發出落得好了。人家都說許櫻哥生得好,其實那是沒敢和你比。”

周圍幾人雖然口里跟著誇贊,眼里卻也露出幾分不自在來——大家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子,這樣赤裸裸的討好難免落了下乘,實是有損顏面。

馮寶兒並不把女伴的恭維放在心上,只將紈扇輕輕搖了搖,狀似不經意地把目光落在了對面畫舫上,許櫻哥卻是背對著她們的,遠遠只能看到她梳成垂髫的頭發又黑又豐厚,耳邊墜著的兩粒明珠微微閃著瑩光,背影更是纖濃合度,窈窕得緊。

馮寶兒心里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這許櫻哥,以往她也打過幾次交道,更是一起打過球的,只記得這許家二娘子最是愛笑爽利的一個人,樣子又好,看著十分討喜,在球場上卻最是生猛不過,技術很不錯。偏偏又有眼色,即便是雙方對立著,她們這群人也少有恨極她的。

因著這些緣故,她與許櫻哥偶爾也能說上幾句話。但今日她卻是真的有些不舒服,每每想到前些日子她陪同她母親一起去探康王妃時,姨母宣側妃私底下當作笑話講給她母親聽的香積寺軼事,再想想自己多磨的婚事和那個人如今看向自己的眼神,心里就堵得發慌。

此時許櫻哥正好側頭,馮寶兒看到她線條柔美的側臉和那個十分有特色的小翹下巴,便想起曾聽人評述過許櫻哥,說她不是驚艷,卻能令人過目不忘,更是越看越好看。馮寶兒心中不由得一陣難以言喻的郁躁,使勁地搧了搧扇子,含笑道:“快休要這麼說,沒得讓人笑話我。我前些日子還聽人說,這上京的待嫁女兒中,就屬許家的二娘子模樣美,性子好。”

在座的都是十四五六的小姑娘,雖不見得人人都是美人,但多少都有些傲氣不服輸的,當下便都不服氣起來。阮珠娘最是刻薄:“當然了,運道也最好,心也最寬。退婚之人,那家犯的還是謀逆大罪,你們看她笑得多歡實,這等好,在座的誰能及?”

眾人就都笑了起來。

馮寶兒皺了皺眉:“這話說得太過了些。都是女兒家,誰想遇到這種事情?”

阮珠娘便有些訕訕的,面子上抹不下來,強撐著道:“我不過是看不慣她們那目下無塵的模樣。要說門第,在座的誰家門第又差了?要真是書香門第,世代簪纓,便更該知榮知恥,不事二夫,不做貳臣……”

有些話可以在心里想,卻不能說出來,馮寶兒這回是真的有些惱了,當下把紈扇重重一拍,板了臉道:“瞎說什麼!禍從口出不知道?”

眾敵環伺,今上尚且極力安撫這些舊臣呢,這話說來倒是說今上用的都是奸臣了,那豈不是用人不明?若是心情好的時候,自不會把這女孩子間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當回事,但若是心情不好,認真追究起來,那也是禍事一樁。阮珠娘吃了一驚,灰白了臉,匆忙起身行禮告罪討饒:“好寶兒,我糊涂不知事,說錯了話,還望寶兒包涵我則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21 PM

第26章 斗艷(三)

馮寶兒忙扶住她,溫言道:“咱們做女子的,雖不能替父兄分憂,卻也不能拖他們的后腿。”又鄭重告誡周圍的幾個女孩子:“我們姐妹自小一處玩耍,也算是親姐妹一樣的,想來沒有誰會把珠娘一句無心之語傳出去。”

眾人自是紛紛表態,都保證自己不會亂說,阮珠娘自是對馮寶兒感激不盡。馮寶兒輕描淡寫一句話把事情別過去:“今日機會難得,你們不找她們打球?往日許櫻哥在時,我們可沒贏過。上次唐媛輸了,不是還說等許櫻哥好了再收拾我們麼?總得爭口氣。”

那邊畫舫上已然看到她們這邊的亂象,唐媛將扇子掩了半邊臉,小聲道:“你們瞧瞧,那邊又是板臉拍扇子,又是行禮告罪的,是在做什麼?”

許櫻哥聞言,也側頭看過去,正好與同是側臉看過來的馮寶兒對上。馮寶兒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朝她甜甜一笑,十分歡喜的揚聲道:“許二姐姐,許久不見,聽說你病了,可大好啦?”

許櫻哥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和這美人兒這麼要好了,但來而不往非禮也,當下笑得更甜:“寶兒啊,我很好!”

馮寶兒托著丫鬟的手站起身來:“那就好。適才姐妹們還商議著,難得遇上,不知可否一戰?”

她遞了戰書,唐媛等人自然不會拒絕,當下唐媛揚聲道:“只要主人家不嫌麻煩,我等自然奉陪到底!”

“還是阿媛爽快。”馮寶兒搖扇微笑,說不出的嫻雅。

許櫻哥提醒唐媛:“她們人數比我們多,你得問問她要怎麼打,倘使人數不夠,還得趕緊湊人。不曾來赴宴的還得及早使人去請。”

正說著,就聽馮寶兒道:“今日不比在城里時,難得湊齊人,我們這邊恰有6人,你們那邊也有6人,就我們幾個對打,如何?”

唐媛斷然拒絕:“不成,櫻哥的病才好,梨哥是個從沒下過場的小姑娘,怎麼都是你們占便宜。你們就算想贏,也不能如此理所當然。”

馮寶兒眼波流轉,掩口笑道:“阿媛,看你這急模樣兒。勝敗乃兵家常事,輸球可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還記著上次的事麼?適才我剛問過許二姐姐,她是個實誠人,她既說很好,那便是真的好,姐妹們很久不曾一處玩耍,怎能托辭掃興呢?”言罷眼睛瞟向阮珠娘。

阮珠娘才得她一個人情,立即便接了下手,略帶諷刺地道:“許二姐姐不肯和我們一處玩耍,莫非是真應了外頭的傳言?”

許櫻哥知道她后頭肯定沒好話,只含笑聽著,並不去問她什麼傳言,唐媛沉不住氣,搶先道:“什麼傳言?”

阮珠娘眨眨眼,笑道:“人家都說,許二姐姐出身名門,累世書香,看不起我們這些粗人,不耐煩和我們一處玩。”

“什麼粗的細的?”許櫻哥一笑:“這是誰吃多了滿口胡扯?有人還說你們眼紅我們呢。你們眼紅不眼紅啊?”

這一開口就不見什麼書香氣息,阮珠娘忿忿道:“你們有什麼可給我們眼紅的?”

許櫻哥笑著搖了搖扇子,語重心長地道:“那就是了。珠娘,謠言止于智者,傳謠信謠要不得。”

“我想著許二姐姐也不是那樣的人。”章淑瞧瞧馮寶兒的表情,插話道:“既不是瞧不起我等,那便是傷心了。許二姐姐,姐妹們都知你不幸,知你傷心,但獨自閉門傷心實不好,正該和我們一起玩耍發散一下才好。”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梨哥氣得漲紅了臉,很替櫻哥打抱不平,想辯白兩句,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邊唐媛已然高聲笑問伙伴:“蟑頭鼠腦!是這麼說的吧?”

“可不是麼?”安謐幾人都笑將起來,誇張地拿了扇子猛搧:“這是什麼啊,怎麼這麼臭,臭不可聞!”

章淑氣得小臉慘白,顫抖著嘴唇道:“我今日算是開了眼界,這就是你們這些所謂書香門第的教養?”

許櫻哥沒笑也沒氣,只挑了眉梢訝異地問章淑:“阿淑為什麼要生氣罵人?”

哪有這樣睜眼裝瞎子的?章淑氣得眼圈都紅了:“你們欺人太甚!”

唐媛等人笑得越發厲害,絲毫不將她放在眼里。馮寶兒見沒能討了好,許櫻哥也不曾被激得暴跳如雷或是梨花帶雨,暗道一聲此女臉皮還真是厚得可以。乃低聲呵斥章淑:“阿淑你閉嘴!還不快給許家二姐姐賠禮道歉?”

章淑氣得不行,可長期以來都是唯馮寶兒馬首是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福了下去。

馮寶兒笑得甜蜜:“許二姐姐,阿淑不懂事,你可莫與她一般見識。”

“我當然不會與她一般見識。”許櫻哥笑道:“今日我要照顧幼妹,不便與你們玩耍,若是真想一較高低,改日自當奉陪。”雖不知今日這群人何故看她不順眼,但欺上門來的可沒有躲開的道理,別人打了她一耳光,她便是不能搧回去,也要砸一拳才解氣。

馮寶兒見她態度堅決,便道:“聽說許二姐姐騎術不錯。”

許櫻哥看著她纖細的體型,微微沉吟:“是要騎驢對打麼?”雖說宮中每年都有盛大的公開宮人馬球賽,女子騎馬打球並不稀罕,但因著安全的緣故,尋常女子多是步打,再不然就是騎驢打球。騎馬打球除去要求騎手技藝高超外,還得有充足的體力,看馮寶兒這細皮嫩肉,風一吹就會倒似的纖瘦模樣,不是個能騎馬打球的。

馮寶兒打量著許櫻哥明顯比自己豐滿許多的身體,臉上卻沒有什麼擔憂的神色,微微笑道:“妹妹我雖然生得孱弱,卻自來只喜歡高頭大馬。還請二姐姐不吝賜教。”她出身將門,從祖父到父兄個個都是能征善戰的,她雖然長得纖細文秀,卻不是沒有力氣,她的球技興許比不過許櫻哥,騎術卻是祖父親自調教出來的,若騎馬打,許櫻哥這酸儒家庭教養出來的嬌嬌女兒不見得是她對手。

許櫻哥點頭:“那是要玩單球門賽了。”馮寶兒這是沖著她來的,那便是她和馮寶兒兩人的事情。這單球門賽與分兩組對抗的雙球門賽不同,乃是爭奪個人優勝的多局賽,上場不拘人數,只認誰能最先將球擊入球門。

唐媛卻是知道馮寶兒底細的,匆忙阻止:“櫻哥,你才病好……”

馮寶兒生恐許櫻哥會拒絕,搶先阻斷她的退路:“多謝許二姐姐成全!”

許櫻哥默默打量馮寶兒片刻,微笑頷首,兩顆亮白的門牙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少時,武玉玉又帶著幾個女孩子過來,提醒道:“夫人們要過來了。”兩邊的少女們便都收了臉上的戾色,端出一副笑臉,個個兒嫻靜貞淑,溫柔可親,雖不至于表現得十分親熱,但看著卻也甚是和睦。

將軍府別院外西南角是一片望不到頭的麥地,冬小麥即將成熟,沉甸甸的麥穗金黃耀眼,不知名的藍色野花開得極其燦爛。風將許扶身上那件寬大的素藍儒袍吹得微微作響,把他那本就消瘦的身形襯得越發消瘦,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連綿的地平線,淡淡地問身后的人:“你看清楚了,果真是進了武家的莊子麼?”

他身后是個長相普通,帶幾分木訥,仆役打扮,身形微微有些佝僂的年老男子,聽見他問,輕聲卻十分堅定地道:“小的看得很清楚。那人是前日到的上京,這兩日天天都在城里亂躥,今日卻是起了個大早,直接就往這里來了。將軍府這邊沒有我們的人,不好進去。”

其實許家人都在里頭,真要混進去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卻不想再把許櫻哥等人牽扯進去了。許扶略一沉吟,轉身朝著武家莊子行去。

將軍府莊子前。

“母親慢些。”趙璀小心翼翼地將鐘氏扶下馬車,鐘氏瞪了一旁的兩個兒媳一眼,淡淡地道:“還養著傷呢,既是不得不出門應酬,你不隨你父親去,往我這里湊什麼?”

兩個兒媳曉得這是怨自己沒伺候到位,忙含笑過來自趙璀手中接過了人,紛紛道:“四弟且去,婆婆這里有我們呢。”

趙璀憂慮地看著鐘氏沁著黑色的臉龐,對著長嫂深深一揖:“拜托大嫂了。”

他大嫂龔氏曉得是拜托自己看著鐘氏,別讓得罪許家的人,便笑道:“瞧四弟說的,孝敬是本分。”

趙璀笑笑,目送鐘氏等人入了內園,只覺著心頭沉甸甸地壓著一塊石頭,讓人喘不過氣來。卻聽長隨福安輕聲道:“四爺,許五爺使了個人來傳話。”

趙璀順著福安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佝僂著腰的年老仆役立在陰影里望著他謙卑討好地笑。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28 PM

第27章 風起(一)

微風習習,柳絲輕拂,波光粼粼,幾艘畫舫悠閑自在地蕩漾在湖面上,打扮得花團錦簇的女眷們或是下棋說笑,或是品茗聽曲兒,十分愜意,姚氏與幾位相熟的女眷說得格外歡暢,其中有位祠部員外郎的夫人許櫻哥卻是第一次見到。

許杏哥得空過來,示意許櫻哥看那祠部員外郎夫人身旁的綠衣少女:“那是盧員外郎的侄女兒盧清娘。她母親沒了,這才出孝呢。”

那姑娘年紀看著稍比同行的其他姑娘要大些,穿著打扮很普通,長得端正清秀,十分文靜溫和穩重的模樣,許櫻哥心中一動,探詢地看向許杏哥。

許杏哥微笑著低聲道:“這姑娘的父親雖只是個小官,弟弟卻少有才名。家境雖不寬裕,也沒了母親,但無論父族、母族都是名門大族,人也是個好姑娘,早年她母親常年臥病,家中老父弟妹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人操持,閑時還要教導幼妹。可笑世人嫌她喪母家貧嫁資微薄,她父親卻又舍不得她吃苦受人白眼,所以至今沒有人家。母親是想說給五哥。”

卻是適合許扶。許扶名義上只是許家旁支子弟,養父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家境雖寬裕無拖累,但許扶自己卻還沒有功名且年紀委實不小了。養父母到底隔了一層,不似親父母般好說話,正需要這樣一個本分能干體貼的女子打理家務。雖有喪母長女不娶一說,但其母喪時,盧清娘已經大了,並無影響。且這姑娘無論父族、母族都是名門大族,族人在朝中為官的不少,許扶到底是失了家族庇佑的孤兒,多一門這樣的親戚真是不錯,還不打眼。只到底是幫人相看,姚氏也不知許扶兄妹怎麼個想法,也怕好心辦壞事,便央了這姑娘的伯母今日帶人出來游玩,讓許杏哥幫著自己觀察其行止,也給許櫻哥一看——雖無妹子去管兄長婚事的道理,但到底是至親骨肉,總要她也覺著不錯才好。

雖說以許衡的身份,許扶想要補個差事並非難事,但他如今的位置卻真是不上不下的,顯赫的人家巴不上,品貌俱佳的女子大概也瞧不上他,再往下,大抵許扶又看不上了。姚氏自來是個妥當謹慎之人,她既動了心,想必這盧清娘是真不錯。至于嫁資又算得什麼?許扶自己有擔當,原本也不指望新媳婦來養家。年紀麼,這年代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最多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紀罷了,許櫻哥十分歡喜地道:“這樣好,曉得好歹呢。”

許杏哥見她覺著好便也跟著高興,只等姚氏回去后便同許扶和他養父母說道此事。

許櫻哥把目光投向另一艘畫舫上的趙家婆媳幾人。趙家兩個兒媳都是笑瞇瞇的模樣,正隨和地同周圍人說笑打招呼,鐘氏雖然也在和同座的幾個夫人說話,但明顯看得出心情不太好,時不時地總不忘朝她們這艘畫舫上瞄一眼,偶爾目光落到許櫻哥身上,都是十分挑剔嚴厲的。許櫻哥有些郁悶。

杏哥隨著妹妹的目光看過去,笑道:“莫要睬她,不服人尊敬,冷冷便好了。”本來她是安排趙家婆媳與姚氏等人一艘畫舫的,但鐘氏擺出一副刻意避嫌的模樣,便也沒勉強。

正說著,就聽姚氏招呼她:“櫻哥來見過你兩位嬸娘。”

許櫻哥回頭,只見同姚氏說笑的又換了一撥人,卻是兩個笑得十分燦爛的夫人,她在那二人眼里分明看到了買東西時的挑選眼神。這樣的宴會游冶活動,除去夫人聯誼外還是相親宴,剛姚氏相了人家,現在也輪到她給人家相了。許櫻哥雖頭皮發麻,卻也只能含笑走過去,彬彬有禮地行禮問安。

那邊鐘氏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十分來氣。姚氏母女身邊的那兩位夫人她也是認識的,乃是前朝老臣家中的女眷,也是她的故舊,這兩人家中都有未曾婚配的適齡子弟,門第卻是般配。這樣的作態,不用說肯定是有那聯姻的心思在里面。

真是過分,這算什麼書香門第?自家的兒子為了許櫻哥的緣故身上還帶著傷,不及養好傷便要趕來這里給人賠不是,連帶著自己都要跟了來討好人賠小心,許家卻就另外撥拉上其他人了。又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只要家中風光,便是定過親,退過婚的女子也還是香餑餑一樣的……鐘氏越想越氣,憤慨不已,暗罵許家不講信義,那些人勢利。卻不想想,是她自己拒絕與許家母女一艘船,不願與人親近的。

趙家長媳龔氏不動聲色地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記起公公的吩咐與小叔子的拜托,由不得又好笑又嘆氣。鐘氏不壞,卻最是挑剔難伺候,還有些自以為是的小心眼。要說這聯姻,哪里還有趙、許兩家最合適的?她常聽丈夫說起,許衡雖然經常托病,卻最曉得分寸,最識時務。每每今上用得著他時,他總要使十二分力氣,力求今上滿意的,自大華建朝以來,他很是立過幾件利國利民、深得帝心的大功勞。所以他那些小毛病,在今上眼里不過是文人的酸腐和做作而已,並不與他計較。

大家都是前朝故舊,互有淵源,趙璀與許衡有師生之誼,許家長女又是與新貴聯姻的,這樣的親事都不好,什麼親事才好?總不能尚公主,郡主罷?龔氏想到這里,便小聲道:“婆婆,公主殿下肯定是要來的,不知康王府來的又是哪位貴人?”

鐘氏正需要一個發泄處,便擰起眉毛十分不悅地道:“我這個做客的如何知曉?”

龔氏好脾氣地笑著遞了杯茶水過去。

鐘氏看看周圍,見無人注意自己這邊,方忿忿地瞪著許家母女道:“你看她們,百無大事,笑得可歡。難不成就是咱們家自己的事情?我真不明白你公爹為何非要做這門親!難不成我們小四說不了其他好親麼?”想起姚氏上次在香積寺總別著勁兒地壓自己,今日也是全然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絲毫不重視這門親事的模樣,由不得更氣。

龔氏知道她這是泛酸了,卻不好明勸,只柔聲道:“聽說公主府的老封君有意為四弟做媒。”

鐘氏唬了一跳,震驚莫名:“你聽誰說的,怎地我不知道?怎麼不早說?”這公主府的老封君,指的便是長樂公主的婆婆。早年長樂公主出嫁之時,今上雖已是一方梟雄,卻不似后頭的風光,兒女親家多以當地富戶,或是軍中驍勇善戰者為主。這長樂公主駙馬是員猛將,出身卻是一般得緊。這老封君更是大字不識,早年只知在土地坷垃里刨生活,吵起架來嗓門能把房頂掀了,輪著鋤頭就敢往人身上招呼的農婦,雖然后頭富貴了,但那積年的習慣和見識可一下子變不了,平日與人說話滿口鄉音村話,又愛隨地吐痰,偏愛吃的雜糧窩窩頭,偶爾還要親自動手種種菜,潑潑糞。

鐘氏往日就視陪這老封君說話為苦差事,她娘家的侄孫女兒,哪里能符合鐘氏的要求?許櫻哥進了門還能斥責,這老封君的侄孫女兒進了門,顧忌更多,不小心就得罪了公主府。況且聽說這老封君的娘家侄兒早年還是游走四方吆喝叫賣的貨郎,侄媳婦娘家是殺豬匠出身的,想到此,鐘氏的臉已然黑了。

龔氏見計成,心中暗笑,面上半點不顯,帶了幾分惶恐模樣:“是前幾日媳婦陪著婆婆去公主府,偶然聽得公主府的人說起的。因不是正經說,只當是說笑,所以不敢說。”

鐘氏便默默盤算起來,早前她還想再吊一吊許家,打壓打壓許家母女的氣焰,好讓許櫻哥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免得娶進門去惹事不聽話。現下卻是不得不折中一下了,許家好似不是非趙璀不可,公主府那邊又難應付。少不得,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了,不與姚氏置這閑氣!拿定主意,便雄赳赳地挺起胸脯只管盯著那兩個拉著許櫻哥說笑的夫人瞅,便如人家搶了她東西一般,恨不能插翅飛過那艘畫舫去護住食才好。

且不論這邊女人們各懷心思,前邊趙璀也是半點不得閑。同他父親一樣,他的人緣也頗不錯,今日來的客人中十之五六他都認得,團團寒暄一回下來已是汗濕里衣,覺得疲倦了。到底是沒養好,這元氣還不曾恢復,想起莫名惹上的這場官司,他由不得苦笑了一下,再想想自己適才領進來的人,多少也有些不安心,便去尋了個安靜的地方歇息。不過才剛緩過來,就見武進步履匆匆地趕過來,大聲道:“若樸!”

趙璀見他來得匆忙,忙迎上去道:“武大哥。”

武進示意他趕緊跟著自己走:“康王府來人了。你隨我去把人迎進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34 PM

第28章 風起(二)

康王府此番來的女客只有一個,便是康王二子張儀先之妻王氏。因世子妃李氏即將臨產不便出門,康王妃則是進宮去了,但將軍府這邊卻是不能缺席,所以王氏便奉命來給將軍夫人捧場。既是捧場,便不能砸場,馬車才停穩王氏便叫侍女:“去請三爺並四爺過來。”

少時,張儀正並張儀端兩兄弟快步走了過來,垂手立在車前道:“二嫂有何吩咐?”

王氏掀了車簾,看張儀正,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想著稍后這球賽,兩位小叔玩時還當小心謹慎些,不要傷了自個兒也莫要傷了旁人。”

張儀端是自來不惹事的,也曉得這話其實是專說給張儀正聽的,便爽爽快快地應了:“知道了。”

張儀正淡淡一笑,道:“二嫂放心,不是早就說好了的麼?何況我身上鞭傷未愈,哪里敢放肆?”

“你武家大表哥來了。”鞭傷是未愈,但一肚子的壞主意可沒見少,王氏點到為止,笑著揮手讓他二人去同迎上來的武進打招呼,自己也下車含笑扶住了快步趕上來的許杏哥的手:“府中有事耽擱了,倒是來遲了。”

她雖然親熱,到底身份地位在那里擺著,許杏哥不敢怠慢,含笑行禮道完辛苦,一一問詢康王妃、世子妃的身體可否安康。

王氏逐一答來,眼睛看向一旁,只見武進身后的年輕男子正同張儀正兄弟行禮,張儀端一如既往的和煦,張儀正卻是似笑非笑地彎了唇角,表情不太好看。

王氏不由問道:“這是?”

許杏哥看著張儀正那討人嫌的模樣,微微有些煩躁,仍好言好語答道:“這是家父的學生趙璀,現任殿中侍御史。”

今日武家請客還不是為了這事兒,婆婆既然讓她領著張儀正兄弟來了,便是要讓此事消停的意思。可這小叔子委實不讓人省心,王氏暗嘆了口氣,正要吩咐自己身邊的侍女去傳話,卻見那邊的張儀正已然朝趙璀擺了擺手,笑道:“無需多禮。看你這模樣是好多了,那我便放心了。”

終是不曾當眾給人難堪。王氏並許杏哥都松了口氣。

內園里,女眷們早已經下了畫舫,三三兩兩地散在樹蔭下的茵席上吃果子點心喝茶說笑,鐘氏氣鼓鼓地坐在姚氏身邊,倒叫那些想與姚氏說笑的夫人們退避三舍,自覺地讓了開去。

姚氏並不知何處又得罪了她,但知道她心眼自來就小,看她這樣子也覺得有些好笑,卻也不當回事,慢悠悠地喝了半盞茶,方不經意地道:“這天怪熱的。”

鐘氏板著臉道:“沒覺得,我倒覺得有些涼。”

許二夫人孫氏有心打個圓場,便笑道:“夫人是心靜自然涼。”

鐘氏不冷不熱地道:“妹子,我可比不得你大嫂心靜,我心里想著正事呢,急都要急死了,哪里有什麼閑心去想熱還是不熱?”

姚氏搖搖扇子,含笑道:“夫人急的什麼?”

鐘氏滿懷怨念,卻沒有指責她的余地,便抱怨道:“還不是為了孩子們的事情!都說孩子是前世的債,果不其然!真真折騰死人了,這些日子我頭發都白了許多。”

“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姚氏見已說到這份上,心想好歹日后還要做親家,也就見好就收,溫言勸慰了她幾句。

幾個小的在一旁小心湊趣,總算是叫鐘氏笑了,復又和好如初。冒氏看得分明,就私下同趙家二奶奶道:“看來你我要親上加親了。”

趙二奶奶也姓冒,乃是冒氏的同宗,恰恰小著冒氏一輩的,二人年歲相差不多,早年也有來往,這情分也不算差,便不瞞她,笑道:“可不是?我們夫人其實對這親事也是很滿意的。所顧慮的無非是高娶了……”這上京的風俗自來都是門當戶對,高嫁低娶,爭的無非就是女兒有個好前途,兒子不受氣。可這許趙兩家聯姻,卻是倒過來了。

許擇嚷嚷口渴,冒氏喂了兒子小半杯水,笑道:“不是我誇自個兒的侄女,櫻哥最是周到不過,在家里就沒有不喜歡她的,便是我們五郎,有什麼好的也還記著要分他二姐姐一份。”

趙二奶奶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許櫻哥。這未來的妯娌倒是好手段,退婚之人,出門就惹了這麼大的禍事,不但讓窈娘為她吃家法禁足至今,趙璀為她挨了一刀子,還攪得闔家雞飛狗跳的。若是旁人家,這親事怎麼也做不成了,偏到了這里,親事還要繼續。

冒氏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輕輕嘆息了一聲:“好命。”

趙二奶奶笑而不語。

正當此時,一個體面的仆婦進來請眾人外頭去瞧球賽。眾人隱隱綽綽地聽說來了貴客,少不得打聽一二,那仆婦含笑承認:“是長樂公主殿下、康王府的二奶奶,還有兩位王府的小王爺。”

聽說是這幾個人,眾人也不覺得奇怪,長樂公主是個愛宴游愛馬球的,到處都能見著她的影子,康王府則是與武家有親,兩家長期互有來往,很是親密,竟是誰都沒往其他地方想。

少傾眾人入座。因著軍中常有打馬球以練騎術並配合作戰的傳統,故而將軍府這馬球場修得極好,場地用的牛油並羅篩篩成的細土筑成,纖塵不起,兩端有球門,球場三面筑墻防止小球滾出,留出一面建了“講武榭”為看臺。

場上已是一片熱鬧景象,紅旗隨風飄揚,場上參賽的二十人皆著窄袖袍,戴襆頭,穿黑靴,胯下駿馬鞍韉華麗,馬尾縛結,皆勒馬立于講武榭前聽長樂公主擊鼓下令開賽。

長樂公主雖上了年紀,卻是朱后所出唯一一個嫡公主,乃是康王一母同胞的親姐,但她卻並不只與康王府親近,幾個王府公主府的宴席上皆能看見她的芳蹤,帝后面前更是常見,乃是宗室貴女中最愛玩鬧不過的一個名人,擊鼓開賽這種事她做得多了,今日也不過是手到擒來。

鼓聲響起,眾騎手揮動球杖,競相擊球,左邊的男賓,右面的女客,個個兒都看得興高采烈。許杏哥卻不能閑著,先趁隙將姚氏並鐘氏引到長樂公主並王氏面前,由婆婆熊氏引見說話,又把幾家與長樂公主並康王府往日有交情的女眷也領過去入座,一一照顧周到。

許櫻哥也沒閑著,她抱病不出許久,好些人和事都生疏了,需得借著這機會慢慢撿起來,至于場上的球賽,她並不怎麼關注。梨哥卻是最忙的,又想看球,又想向姐姐多學點東西,這個也好奇,那個也新鮮,一雙眼睛來回不得閑。

小姑娘們歡喜,冒氏卻是百種滋味在心頭,想起早年大裕還不曾覆滅,娘家還風光之時,自己也大抵就是這個年紀,每每也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無憂無慮地隨著母親嫂子們一起出門做客看球賽,誰不誇贊奉承幾句?再看看自己現如今的模樣,想想家里腿腳不便,輕易不出門的丈夫,她由來覺得凄涼萬分,又有幾分不甘之意。

正自感嘆,就聽身旁的孫氏鄭重叮囑櫻哥和梨哥:“到了貴人面前不得無禮,千萬謹慎,記著規矩。”

冒氏忙打起精神,笑道:“怎麼了?這是要去哪里?”

這是在想些什麼?怎地什麼都不知道?孫氏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那邊使人來喚,道是公主殿下要見見她們兩姐妹呢。”

冒氏忙解釋道:“好久不曾出門,這場上太吵太熱鬧了些,擇兒吵著,我竟是沒注意……”

許擇到底是小孩子,雖然興奮,鬧騰這許久卻是沒什麼精神了,怏怏地趴在冒氏懷里,眼看著上眼皮就要和下眼皮合到一處。孫氏不贊同地道:“弟妹,孩子還是小了些,你不該帶他來。”

“不是想著他沒見過世面,怕他養成他父親的孤僻性子麼。”冒氏悄悄將手放在許擇的腋窩下搔了搔,許擇癢癢,就笑了出來。冒氏證明似地道:“看麼,他精神著呢。”

孫氏嘆了口氣,沒再言語,只擔心梨哥會在長樂公主等人面前失禮,又恐貴人召見櫻哥會徒生事端。

不用說,梨哥心里也是頗有些不安的,一雙手里汗津津的全是冷汗,步子也有些邁不開,有心想和姐姐求安慰,又恐給前頭傳話的人聽了去笑話。

櫻哥見狀,牽了她的手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小聲寬慰道:“莫怕,問什麼答什麼就是了。”又贊她:“我妹妹人生得好,規矩也是挑不出錯的,誰都喜歡。”

梨哥給她誇得不好意思,那緊張略去了幾分,待行至前頭,見主位前坐了好些個衣飾華麗的夫人都在打量自己,便又全身僵硬並紅了臉。

其實長樂公主等人真正想見的是她,梨哥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陪襯罷了,倒叫小姑娘受罪。櫻哥正自思忖間,已聽座首的中年貴婦笑出了聲:“好一對姐妹花。”

許櫻哥很想看看這長樂公主是個什麼模樣,卻不敢造次,眼觀鼻鼻觀心地領著梨哥行禮拜見。

長樂公主廣結善緣,自是不會為難她們姐妹,還讓人分別賜了一串香珠,說了幾句稱贊的話。

見過長樂公主,少不得還要見一見王氏,王氏早把這對姐妹花打量清楚,由不得嘆息,許家女兒是真長得不錯,還一副好生養的模樣,最難得雖然美麗卻看著端莊可親,不見妖嬈之態。正要叫人送上見面禮,就聽人道:“三爺要過來拜見姑母。”接著就見張儀正已經含笑走了過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38 PM

第29章 風起(三)

這般巴巴兒的跑來,又是為何?王氏看看下頭站著的許櫻哥,再看看興頭十足的張儀正,只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接著就覺得仿似右眼皮也跟著跳了起來。

一應女眷全都起身垂首,都是眼觀鼻,鼻觀心。

“姑母,侄兒給您請安了。”張儀正滿臉堆笑,風度翩翩地徑直走向座首的長樂公主,瞧也不瞧座中其他人等。

長樂公主一臉歡喜:“難為你有這個孝心,快來姑母這邊坐。”許杏哥早指使人在長樂公主身旁給張儀正安放了一個座位,張儀正卻不坐,先給武夫人問了好,親親熱熱地道:“有些日子不見,姨母的氣色看著越發見好。”

人上了年紀,就喜歡人家誇自己氣色好,何況他在人前對自己這個長輩十分有禮。武夫人忍不住微笑,慈愛地問了幾句吃食可滿意,下人可招待得周到就忙著招呼張儀正坐下。

“都坐下,都坐下,別看他長得高大,還是小孩子呢。”長樂公主和煦地招呼座中各位夫人坐下,又問張儀正:“怎地就是你一人來了?我聽你二嫂說小四也是來了的。”

張儀正微微前傾,安靜地聽她說話,待她說完了,方臉上帶笑地道:“姑母適才沒認出來麼?四弟他在場中打球呢。”言罷指指場中正在廝殺的兩隊人馬中一個騎白馬的:“那不是?來前他就說了,今日他勢必要拔得頭籌。”

長樂公主爽朗地笑起來:“好啊,有志氣!”又環顧四周,朗聲道:“傳我的話,今日拔得頭籌者,除去將軍府的彩頭外,我這里還有賞!”

早有侍從女官下去安排,場中競爭越發激烈,少傾,便有人擊鼓吶喊,道是入球了。長樂公主忙使人去問:“是不是小四?”

待得問了果然是康王四子張儀端拔得頭籌,最先入球,長樂公主撫掌大笑:“我張家的兒郎就是勇猛!”她這話雖然說得意滿,倒也不虛,今上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早年便以勇猛拼命聞名,膝下幾個親生的兒子、收養的義子,但凡是上了些年紀的,誰不是領兵打仗立過軍功的虎將?便是年紀大些的皇孫們,熟諳軍事的也不是少數。

眾人便都紛紛說些湊趣的好聽話,一時之間熱鬧非凡,卻是沒人太去注意這突如其來擠進來,就在這里坐著不挪窩的張儀正了。

別人可以不注意,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卻不能不注意。她身負康王妃之命,只恐張儀正會突然生出什麼么蛾子來,鬧得兩下里不好收拾。早前見他派頭十足,誰也不看,她尚心存僥幸,但此時卻又見他面朝著球場,好似是在看球,眼神卻落在了大學士夫人姚氏身后的許櫻哥身上。

王氏由不得暗想,莫不如真如王府里這些日子私下里傳的那樣,小叔子是真看上這許家二姑娘了?再看許櫻哥,眼觀鼻,鼻觀心,直苗苗地立在姚氏身后,規矩得很。

王氏便又把眼神轉回來落到張儀正身上,此番卻是又有了新的發現。他此時並不看許櫻哥了,而是盯著許櫻哥身邊的小姑娘看。那表情說不好是什麼意味,仿佛是有些吃驚,又仿佛是在思索。

王氏吃了一驚,這又是要做什麼?這小姑娘年紀尚幼,便是身量也還未長足,難不成,他看上姐姐,又看上妹妹了?所幸張儀正很快收回眼神,淡淡地從許櫻哥身上滑過,再看向球場,表情頗有幾分陰郁。

王氏實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但只要他不生事便是謝天謝地。場上又進了球,歡呼聲中,張儀正突然站了起來,笑嘻嘻地給長樂公主行禮:“姑母且看著,侄兒要去了。”

長樂公主忙著看球,並不留他,心不在焉地道:“去罷。”

王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捧起茶來打算潤潤嗓子,可一口茶才入口,就見張儀正走到鐘氏面前,虛虛一揖,笑得格外燦爛:“趙夫人,早前多有得罪,改日定當登門賠罪。”

鐘氏實在是大不防,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站起身來還禮也不是,答話也不是。張儀正也不管她,狠狠地,意味深長地笑看了許櫻哥一眼,樂呵呵地去了。

座間突然安靜下來,不過片刻,復又熱鬧如初。但這熱鬧與先前卻是不同了,眾人看向鐘氏的目光多了許多探究好奇之意,有眼尖的,忍不住也多看了許櫻哥兩眼。

想到接下來將會面臨的各種打探詢問,鐘氏坐立不安,尷尬萬分。一時想起兒子身上的傷,氣憤得要死,一時又想起張儀正適才看向許櫻哥的眼神,牙關已然咬得死死的。紅顏禍水,這話真不假。這親事無論如何都做不成!不然對兒子的前程不但沒有任何好處,將來整個趙家興許都會淪為大華的笑柄!

鐘氏看看對面巍然不動的許家母女,再看看座首樂呵呵的長樂公主,突然間覺得,長樂公主府老封君的娘家侄孫女兒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姚氏心思縝密,自始至終都在默默關注著張儀正,自是把他那些行徑都看在眼里,但她養氣功夫好,只作不知,巍然不動,臉上的笑容也無什麼變化。梨哥嬌憨,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曾被人關注過。

許櫻哥立在姚氏身后,雖然面上不露半分,心里卻已經是意興闌珊。都說是無礙了,兩下里表示賠罪的禮也送過了,今日由將軍府出面請了長樂公主並康王府的人來,無非是女眷這邊表示個意思,外面由著武進領了許執、趙璀等人與張正儀一處說和說和,也就好了,這是之前幾家人隱隱然達成的共識。可看張儀正這模樣,哪里是肯善罷甘休的樣子?更不要說他剛才看她那個眼神,接下來各種風言風語便要出來了。這可真是倒霉催的,莫非流年不利?

武夫人笑得很僵硬,對著親家還有幾分沒把事情辦好的羞愧,許杏哥的心里亦十分不好受,可也沒法兒在這個當口來安慰母親和妹妹,便只能找些其他事情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又悄悄叫人把許櫻哥姐妹倆帶了下去。

王氏坐在一旁把幾個人的神色盡都看在眼里,也是無可奈何。公婆並不想與許家鬧僵,早前家里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這太歲口口聲聲都是說好,早前也答應過她不惹事,可現在呢?雖未生事,但也似是挑釁。

唯有長樂公主什麼事都沒有,興致勃勃地道:“看他們打得歡,我的手腳也癢癢著,你們可有誰樂意陪本宮下場試試手腳的?”

眾人聞言,全都斂了心思,擺手推辭:“老胳膊老腿兒的,哪有殿下精神?”“還是年輕時摸過的球杖……”“早年也是步打,最多驢打,馬韁也沒碰過的。”在座的都是為人妻,為人母的,誰比得這位公主殿下清閑?她身份尊貴,常年伴駕,深得帝后歡心,家中無人束縛,乃是隨心所欲,便是騎馬打球也是今上一手教導出來的,她打球看球,再養幾個馬球隊,誰敢說她的不是?

長樂公主便笑道:“看看你們,剛才個個評起來的時候嘴皮子都利索,這時候卻都推不會了,真沒意思。罷了,我不勉強你們,瞧瞧外頭的小媳婦,小姑娘們可都有會的?”說著便讓人往外頭去問詢。

小姑娘們當然有會的,而且還不少,可那多是閨中之戲,更多也是步打。這與每年公開的宮人馬球賽不同,誰樂意自己金貴的女兒拋頭露面打球給這些人瞧?上了馬背,不小心弄個胳膊折腿斷的便是斷送了一生,所以即便是會也要說不會,便都推自己女兒笨拙,只能步打,先就把自家擇了出來。

姚氏卻是不言語,只含笑聽著,不推辭也不答話。

長樂公主聽眾人推完,淡淡一笑:“如今的人都金貴,我年輕時只要說想尋人打馬球,就沒人不應的,不過十余年,便都轉了風向。”

在座的誰還能比公主之尊更金貴?這話實不好聽,眾人便都不言語。武夫人忙打圓場:“還是去年元宵時見過公主府里的人打馬球,真真精彩,卻是有些眼饞了。”

長樂公主從善如流:“算什麼,既是想看,那便讓她們來,權當是個樂子了。”她府里養的馬球隊男女都有,球技騎術都是極出彩的,眾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奉承,力圖彌補剛才的過失。

鐘氏生恐再留下去稍后會有人拉著自己問長問短不好回答,便尋思著要找個由頭先躲開去才好。正想著,就見長媳龔氏身邊的大丫頭菱角由著將軍府的下人領了進來,這可真是瞌睡來了便有枕頭,鐘氏不由一喜,看著菱角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是大奶奶那里有事麼?”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44 PM

第30章 風起(四)

從菱角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鐘氏便歡歡喜喜地上前去同長樂公主等人告罪:“孩子們不省事,妾身瞧瞧去。”

長樂公主自是知道這個干親家不自在,便含笑說了兩句親熱話,放了她去。鐘氏長出了一口濁氣,緩步走出。若非是不能得罪長樂公主,也還巴望著前頭趙璀那里能多少有幾分轉機,她真是想立即就走人。待見了長媳,她臉色也沒恢復過來,板著臉道:“什麼事?”

龔氏的臉色也不好看,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聲音低不可聞。

“可說了是誰讓傳的話?”鐘氏氣得渾身顫抖,不想惹事和怕事是一回事,但真被人這樣明目張膽地騎在頭上隨意欺壓,那滋味兒卻是真正不好受。

龔氏小聲道:“沒說。”傳話之人雖沒說明主人是誰,但除了那太歲會說這種話,想來其他人也不敢亦不會明目張膽地說出這樣沒天理的話來。

什麼叫想要趙璀活得好好兒的,便不要與許家結親?如若不信,盡可試試?鐘氏咬牙切齒,真想沖到永樂公主和康王府二奶奶面前把事情嚷嚷出來,可想到那不許外傳的威脅之語,再想到自家無憑無據的,終究也只是嘆了口氣,重重地坐了下去。

按著婆婆的脾氣性情,只怕小叔子的這番心意真是要落空了,那許家二姑娘,興許倒霉還在后頭呢。這女人,長得不美說是不好,可長得美了,卻也不見得是福氣。可說到底,這事兒原也與她沒什麼大關系,龔氏看向不遠處並排坐著的許家姐妹倆,輕輕嘆了口氣。

梨哥年紀小,家中許多事大人都是瞞著她的,她當然也就不曉得杏哥與張儀正中間那段糾紛,只顧著和櫻哥分享她的快樂:“原來公主殿下是那個樣子的,一點都不老。聽說皇后娘娘是個大美人,是真的嗎?”

櫻哥笑著逗她:“公主殿下是皇后娘娘的親生女兒,你說皇后娘娘會是什麼樣的呢?”

梨哥嗔道:“我哪兒知道?我又沒見過。”

櫻哥一攤手:“我也沒見過。”

“說什麼悄悄話呢,這樣的歡喜?”冒氏湊過來,滿臉的好奇。

這二人便都笑道:“在說公主殿下長得好看。”

兩個小姑娘都能去見公主,她卻不能,冒氏有些羨慕,卻不表現出來,只道:“那邊都在說公主殿下要找人組隊打球呢,櫻哥你去麼?”

許櫻哥道:“不去。”

梨哥天真爛漫,便問道:“三嬸娘,你也會麼?”

冒氏笑道:“當然會。想當年,你三嬸娘我在家中,幾個哥哥都比不過我。”說著面上露出幾分懷念之情來,沉默片刻,復又笑起來,試探地問孫氏、傅氏等人:“你們說我若是應了公主殿下之請,下場去試試會如何?”

傅氏妯娌倆也就罷了,只笑不語,孫氏面上卻是露出古怪的神情來,看定了她輕聲道:“不妥吧?這滿座的女眷也沒幾個應的。馬蹄子下頭可不講人情,若是傷了可怎麼好?”

冒氏眼里掠過一絲失望,又有些羞憤,喃喃道:“有什麼?每年端午、中秋、元宵,宮中不是都要舉行宮人馬球賽麼?也不見人說什麼。便是公主殿下,也經常打球的。”

宮人能與外頭的人比?誰又能與公主比?孫氏自來奉行的女子要貞靜,要不然也不會把梨哥教導成這般。可她不是喜歡和人爭辯的性子,便轉而伸手去摸摸許擇的額頭,道:“今兒天真熱,困麼?想不想睡覺?”

許擇小孩子愛玩,明明困了卻撐著不想睡:“不困。”

冒氏悻悻然,轉頭同櫻哥姐妹倆道:“也不見得就是要打給這些人看,必是稍后等男客退場以后再打的。”

櫻哥姐妹倆不好回答她,便只是笑著。卻聽傅氏突然道:“咦,怎地趙夫人她們要走了?”

于是眾人的注意力都轉了過去,回頭看向趙家婆媳的座位,果見鐘氏板著塊臉往前走,兩個兒媳跟在后頭,眼見著去得遠了。

冒氏奇道:“她們要走,怎不來與我們打個招呼?”

許櫻哥心里微沉,笑道:“許是家中有事也不定。”

孫氏微一沉吟,招手叫耿媽媽過來,低聲吩咐道:“你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耿媽媽稍后回來,道:“說是家里有事。”

講武榭另一邊。

正值午后,日光最辣之時,即便是有帳幔遮著,趙璀也熱得出了細毛汗。他灌了半杯涼茶,四處尋找張儀正的身影。適才武進引著,當著眾人的面,張儀正倒也沒給他什麼眼色看,可才剛落座不過片刻,張儀正便沒了影蹤。后來聽說是去見永樂公主了,他想到在那邊的許櫻哥,由來心里就堵得慌。可又想到,那邊多是女眷,想來張儀正不會在那邊留太久,怎奈這人去了便不見回來,倒叫他越發擔憂。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不祥的預感一般,張儀正還未歸來,他家中小童便過來道:“四爺,夫人身子不舒坦,已上了馬車,讓您過去呢。”

趙璀皺眉道:“好好兒的,怎地突然不舒坦了?”

小童垂手肅立:“小的不知。”

既是母親病了,這里的事情便是暫時無法顧及了,早前跟著自己進來的那人至今沒有音信,卻要留個人接應才是。趙璀低聲吩咐長隨福壽留下來善后,自起身同許執等人告罪,看了講武榭另一邊的坐席一眼,大踏步離去。

轉眼間,一場球賽終了。唐媛等人趁空興致勃勃地趕過來尋許櫻哥:“櫻哥,剛說好了,等他們這里打完喝酒去,天也涼快些了,我們便和馮寶兒她們打一場。你可一定要留下來給我們吶喊助威!”

事情已經起了變故,許櫻哥雖不想掃興,卻也要聽姚氏的安排,便婉言道:“要聽我母親的安排。”

唐媛遺憾之極,拉著她歪纏:“這是你姐姐家,又不是外人,多留片刻又會如何?”

冒氏默然看了片刻,笑道:“這是正話,你難得出來散心,想必你母親也不會太拘著你。我也留下來給你們吶喊助威!”

“那敢情好。”唐媛見又一場球賽開始,不好再打擾孫氏等人,便退回了自家坐席。

冒氏便悄聲問許櫻哥:“你這是怎麼了?”

“勞煩三嬸娘掛心,我沒什麼。”許櫻哥燦然一笑推了開去,忽見許杏哥身旁的大丫頭藍玉走過來道:“二娘子,我們奶奶怕您身上乏,讓奴婢領您去后頭歇息呢。”

想來許杏哥已經知道趙家人離去的消息,擔憂她心里不好受卻還要應對各色應酬,這是體貼之意,不當隨意拒絕。許櫻哥站起身來準備跟藍玉離開,因見許擇眼睛都要閉上了,心生不忍,便道:“三嬸娘,讓乳娘抱了五弟隨我一同去歇歇如何?”

雖然許擇乖巧安靜,但到底是個孩子,冒氏正嫌他鬧騰,樂得把許擇扔開,便笑道:“有勞你了。”

梨哥想著要去照顧姐姐:“二姐姐,我同你去!”又問孫氏:“娘,可以麼?”

孫氏上了年紀,經過的事多,至此已經知道事情大抵是發生了變故,心想有梨哥陪著也好,便點頭準了。只是有些看不慣冒氏的樣子,哪有這樣做娘的,把幼年的兒子扔給病愈不久的侄女看著,自己卻貪玩躲清閑?

冒氏猶不覺得,津津有味地同兩個侄兒媳婦點評場上的球賽:“可惜了,這要是一個海底撈月,便能勾起那球來……”

卻說趙璀疾步行至將軍府別苑前,見自家的馬車已經整肅停當,準備出發,自己的馬也被人牽出來候著了。心中不由十分猶疑,便上前去問車前立著的婆子:“夫人如何了?”

那婆子還未回答,就見車簾掀起來,鐘氏在里頭道:“回去再說,趕緊上馬。”

趙璀不知究竟,只直覺不好,便堆了一個笑道:“娘,這里離城老遠呢,怎麼也得顛簸許久。您身子若是不舒坦,不如兒子去同武家說,讓他們收拾個房間,讓您歇一歇,好些又再走如何?”

鐘氏正是心煩意亂,滿心怨恨的時候,見他不聽話,不由勃然大怒:“逆子!什麼時候輪到你替我做主了?”

趙璀越發覺得不妙,還要再說,就見他大嫂從后頭一張車上探出頭來,面色凝重地朝他搖了搖頭。趙璀心中一沉,便不再問,沉默地接過仆役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跟著馬車離去。

幸虧不曾定親。鐘氏仰頭靠在坐墊上,輕輕撫著胸口,發狠地想,便是和丈夫大鬧一場,她也絕不會讓許家那倒霉蛋狐貍精害了她兒子。她也不樂意長樂公主插手趙璀的親事,想要斷了這些人的念想,最簡單干脆的莫過于趕緊給趙璀說一門合適的親事,誰家姑娘合適呢?鐘氏微閉了眼,在腦海里過濾著今日見過的姑娘們,要不怕得罪學士府的,又要能讓公主府滿意的,那便是新貴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48 PM

第31章 積云(一)

將軍府別苑的湖不算小,橫亙了內外兩園,外園這頭湖邊建了一個水榭。水榭離馬球場不遠,坐在里面可以清晰地聽到馬球場里的鼓聲和歡呼聲。張儀正倚窗而坐,手里執了一個荷葉杯,將荷葉杯中的酒水慢慢倒入酒壺里,又將酒壺里的酒水再注入到荷葉杯中,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馬球場突地傳來一陣暴風疾雨一般的鼓鳴,嚇得他手一抖,那酒水便灑出來浸濕了他身上的素紗袍子。“晦氣!”張儀正嫌惡地將酒杯扔開,一旁伺立的小童趕緊上前來替他擦拭袍子。有人在外輕輕叩了叩門,張儀正帶著幾分煩躁道:“進來!”

一名青衣小廝低頭束手快步進來,跪倒在他面前。張儀正淡淡地瞥了一旁伺立的小童一眼,小童叉手彎腰,悄無聲息地倒退出去,又將門給仔細掩上了。

張儀正淡淡地道:“如何了?”

青衣小廝低聲道:“三爺,趙家人已是全走了,並不曾驚動任何人。”言罷小心翼翼地雙手奉上一只荷包。

張儀正待要伸手去接,青衣小廝面上帶了幾分驚恐並哀求:“三爺乃是萬金之軀……”

張儀正也就沒再堅持,就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荷包打開,還未看清里面那只黑色的琉璃瓶子,一股大蒜臭味便撲面而來,熏得他猛地皺眉側了側頭,收了手坐回去,帶了幾分不信道:“就這東西?有用麼?”

那小廝道:“屢試不爽。”

“小爺就等著看你表忠心。”張儀正摸摸下巴,一臉的壞笑,“事情可別鬧大了,不然可保不住你。”

“三爺放心。”那小廝小心翼翼地收了荷包,帶了幾分猶豫看向他,似是有什麼話要問,終究還是不曾問,安靜地退了出去。

房門被輕輕關上,室內的光線驟然暗了下來,張儀正收了笑容,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炫白的日光,臉上沒有半點歡喜之色。

從馬球場往西去,約行盞茶功夫,有一處小院風光與別處不同。院墻廊下四處爬滿了綠瑩瑩的藤蘿,此時正值盛花期,花分兩色,白色、紫色的花穗密密匝匝地掛滿了枝頭,十分幽靜美麗。房檐下又掛了一排鳥籠,里面各色大小鸚鵡、八哥、畫眉、黃鸝或是翹腳側頭梳毛,或是婉轉歡唱,或是低頭發呆打盹兒。與外頭的炎熱比起來,此處清幽涼爽,卻是人間富貴清凈地。

藍玉將許櫻哥姐妹引入其間,見梨哥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便笑道:“三娘子,這是我們奶奶最愛的地兒。平日來這莊子里,每每總是在此處歇息的。您若是喜歡這些雀兒,婢子使人拿了粟米來給您喂。”

梨哥喜不自禁:“好。”言罷又有些羞愧:“二姐姐,我說來照顧你,怎地就光顧著玩了。”

櫻哥忍不住微笑:“我好好兒的,要怎麼照顧?不是還有青玉麼?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自玩你的。”

梨哥歡呼一聲,自跑到籠子下頭去看鳥,早有專司養鳥的小丫頭將琉璃盞裝了粟米過來與她喂鳥。許櫻哥吩咐她的貼身丫頭紫玉:“好生照顧三娘子。”言罷讓乳娘抱了早已睡著的許擇隨她一同進屋。

許擇被乳娘放到床上,不由皺著眉頭醒了過來,房內眾人皆不敢出聲,只恐吵醒了他。他翻來覆去兩回,到底還是醒了過來,愣怔著眼睛看清面前之人,不由咧開小嘴笑了起來:“二姐姐。”又側耳去聽:“咦!有鳥叫!”

許櫻哥見他好似越來越精神,忙坐到床邊輕拍其背,低聲哄道:“噓……咱不說話,睡覺好麼?”

許擇便又聽話地閉上眼睛,漸漸睡得熟了。

乳娘上前替了許櫻哥的位置,笑著低聲道:“二娘子去歇歇罷。”

許櫻哥不是嬌嬌女,剛才的事情雖讓人不好受,但也還不至于就擊垮了她粗大強健的神經系統。只是今日不曾午睡,習慣使然,覺得很有幾分困倦,便同梨哥說了一聲,自去隔壁房里歇下不提。

今日客多,藍玉還要往前頭去當差,見她們安置妥當,便低聲吩咐院子里的婆子和丫頭們好生伺候,自去了前頭。

梨哥在廊下瞧了一會鳥便失了新鮮,她又是個安靜性子,曉得姐姐和弟弟都在歇息不便打擾,便坐在廊下發怔,管事婆子有心討好,便笑道:“三娘子,后頭有個秋千架呢。今年三月里才換的繩子,昨日我們二娘子還玩過。”

梨哥平日在家被母親拘得太緊,就是尋常女兒家的游戲也鮮少有機會玩,總得許櫻哥親自上門說情才能得去。今日無人拘她,少不得要去玩一回。但到底只是獨自一人,日頭又大,由丫頭們推著蕩了幾十個來回便又失了興致,眼看著墻下陰涼處擺了幾株夏蘭,便又去研究那夏蘭。

那夏蘭卻是與春蘭不同,喜歡的是通風光亮處,現下被放在這陰涼之處卻是長得不好。梨哥受母親影響,自來便愛蒔花弄草,少不得指揮丫頭們搬到通風光亮處去,又擺弄了一回。

紫玉見梨哥歡喜,便在一旁靜陪,突然間,她聞到一股焦臭味兒,仿似是絲絹被火燎了的味道。她詫異地四處一瞧,卻看到梨哥身后那長而華麗的千褶裙擺上靜靜地燃起一簇火苗來,而在場諸人,無人發覺。

青天白日的,又沒人玩火,怎地這裙子竟然就著了火?紫玉既驚且駭,來不及細想,喊了一聲便上前去拍那火焰,卻是被那火燎得怪叫一聲,吃痛不已。轉眼瞧到墻邊常年備用的水缸並水瓢,大步奔過去舀起一瓢水就潑了上去。

梨哥駭極,就近抱住一個丫頭大喊了一聲。

許櫻哥從夢中驚醒過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聽見隔壁的許擇被驚醒,大聲哭了起來。許櫻哥怔了片刻,辨出聲音是從后院傳來的,于是飛速從床上縱起,赤著腳奔到窗邊,猛地推開窗子看出去。

后院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蛋白質被火燒后的怪味兒。幾個丫頭婆子團團把梨哥圍在中間,梨哥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地靠在紫玉身上,一臉的驚恐之色,裙子更是濕漉漉的十分狼狽。

謝天謝地,沒出大事。許櫻哥長出一口氣,一邊穿鞋一邊朗聲道:“怎麼回事?”

聽見她的聲音,梨哥的眼睛這才緩慢地轉了過來,待看清楚了她,委屈而后怕地“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二姐姐!”

“我在,別怕!可有傷著哪里?”櫻哥快步轉入后院,將梨哥摟入懷里輕聲撫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嚴厲地看向周圍眾人:“到底怎麼了?”

眾人皆是滿臉驚恐,支支吾吾的,誰也不敢多言,紫玉戰戰兢兢地低聲道:“三娘子的裙子不知怎地突然著火了。”

莫名其妙的,怎會突然著火?許櫻哥先也吃了一驚,接著冷靜下來,再看眾人面上的神情,知道她們迷信,大抵是往神鬼異兆方面去想了,便皺了眉頭厲聲喝道:“莫名其妙的,怎會突然就著了火?分明是有人搗鬼使壞!還不趕緊出去看看附近可都有什麼可疑之人?”

那管事婆子也是嚇傻了,一是事情太詭異,二是大奶奶的妹子在她這里出了事,怎樣她都逃不掉干系。此時見有人出頭處理,忙不迭地應了,叫了個丫頭一道飛快跑出去瞧。

“別哭了,沒傷著就是萬幸。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許櫻哥皺眉看向梨哥的裙子,美麗的霞樣紗千褶裙后擺部分已經被燒了個大洞,慘不忍睹,所幸人還是好好兒的。

櫻哥的身上有種令人安心的味道,梨哥漸漸平靜下來,哽咽著道:“我不知道,我停下來歇氣,看見那邊墻下有幾盆蘭花,就過去看了一會兒,然后紫玉喊了一聲,我回頭一瞧,就見后面起了火。”

許櫻哥看向紫玉,紫玉也是一臉的不自在:“奴婢也不知怎麼回事,只是聞到一股焦臭味兒,然后就看到三娘子的裙子著了火。”

青玉在一旁想起這霞樣紗的來歷,瞬間白了臉。

雖則她自己的來歷不明白,但這不是什麼隨時都有魔法和仙鬼妖魔橫行的奇幻世界,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惡作劇。不知怎地,許櫻哥腦海里浮現出張儀正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來……許家跟來的丫頭自是沒問題的,但這院子里的人可不一定,許櫻哥的目光在剩余兩個將軍府丫頭的臉上掃過去,卻只看到兩張同樣驚恐不安的臉。

她只是客,即便懷疑也不好越俎代庖,要說封了院子等許杏哥來查,剛才也放了兩個人出去,做什麼都晚了。許櫻哥有些懊惱,抱了幾分希望低聲吩咐紫玉:“先下去上藥包扎。”又叮囑青玉幾個:“在這院子里給我找,一寸一寸地搜,看看都能找到些什麼?”

只要是有人使壞,總有蛛絲馬跡留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5:53 PM

第32章 積云(二)

青玉幾個雖不明所以,還是聽許櫻哥安排,埋頭在地上搜索。許櫻哥扶了梨哥往一旁去,柔聲安撫道:“莫哭了,指不定是有人和你開玩笑。咱先把衣裳換了,洗個臉再說。”

梨哥淚眼朦朧地道:“什麼玩笑能這樣開?”回頭看看自己裙子,想起這裙子的來之不易與珍貴之處,由不得又傷心起來:“這還是大伯母給的生辰禮,我娘和耿嬤嬤她們幾個熬夜縫制出來的……”

“不就是一條裙子麼?算得什麼?人沒事才是最緊要的,誰也舍不得怪你。”許櫻哥故作不在意地給她拭了淚,道:“聽,小五弟嚇得現在還哭呢,咱們換了衣裳瞧瞧他去。”

梨哥抽噎著跟了她回房,衣裳裙子卻是帶得有多的,並不需要問武家要。待換了衣裙,梨哥看到那被燒毀的霞樣紗千褶裙又忍不住一陣心酸。許櫻哥忙替她小心收在一旁,親自給她擦了臉,抿了頭,領她到一旁去瞧許擇不提。

稍后,看院子的婆子並青玉等人都進來稟告,都道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梨哥臉上就帶了幾分害怕和驚恐,難道真是鬼神降災或是兇兆?許櫻哥雖然早猜著會是這麼個結局,還是由不得隱隱不安。

不多時,許杏哥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不動聲色地命人將這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丫頭盡數拘了,派人暗里徹查,又將那裙子收了,愧疚地安慰兩個妹妹:“今日人多事雜,這邊院子雖說清凈,其實人太少,離前頭馬球場也不遠,那邊的人成心要混進來搗亂也不是什麼大難事。想必就是有人故意搗亂。”

梨哥道:“什麼人和我這般過不去?可是我早前惹事得罪人了?”

“不是和你過不去。”杏哥嘆口氣,斟字酌句地道:“這幾年家里得罪了不少人。”許衡為新帝所用,受了新朝的官職爵位,雖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並極力收斂,但在有些人眼里已經是失了風骨,是貳臣,有人對許家人心懷不滿也是有的。今日來的人雖然都是上京有頭臉的人家,但魚龍混雜,誰又能說得清楚里頭都有些什麼人?

梨哥雖小,卻不是懵懂之輩,沉默片刻,小聲道:“伯父自來不做惡事,我們家其他人又不輕易出門交際,會得罪什麼人?”

杏哥輕撫著她的頭頂嘆道:“你還小,有些事你不知情。這事兒且忘了罷,不要再記在心頭。總之不是沖著你來的。”然后又吩咐知情的幾個丫頭婆子:“府里待你們如何,你們自己心里有數,不該多嘴的就不要多嘴,否則休怪我無情。”

眾人哪里敢亂說,當下低眉垂眼地慎重應了。

杏哥這才含笑牽了兩個妹妹的手,道:“歇得也差不多了,咱們該出去啦。”因著事情詭異,今日的客人又多且身份尊貴,一旦處理不當,便會引起有心人揣測亂傳,故而只是她單獨過來,並未通知姚氏等人。如若是有人有意而為之,想必還有后手,此地卻是不宜久留。

梨哥卻是心亂如麻,又怕又忐忑:“姐姐,我不想出去。紫玉被燎傷了,我陪著她。”

杏哥便哄她:“好妹妹,哪里能不出去?你想想,那作弄你的人便是要看你笑話呢,你若是躲著不出去,那不是趁了他的心麼?咱們就是要高高興興的出去給他們瞧瞧!裝神弄鬼可是嚇不著咱們許家女兒的。紫玉那里自然有人照顧她,你還怕姐姐委屈了她麼?”

梨哥猶豫再三,到底還是跟了兩個姐姐出去。許杏哥若無其事,一路逗著許擇玩鬧,說說笑笑地領著幾個弟妹再次出現在馬球場旁。

這時候天氣早沒之前的炎熱,馬球場上已經又換了一撥人,卻是長樂公主府中的女子馬球隊。女子不比男子,體力不及,有些動作也做不成,精彩程度遠不及先前,但因著是女子的緣故,場上的氣氛反倒比之前更熱烈幾分。

孫氏、冒氏等人見她姐弟幾人笑嘻嘻地過來,不由得都笑了:“這是撿著元寶了呢?”

冒氏眼尖,看到梨哥換了衣裳,不見紫玉跟著,便探究地道:“怎地換了衣裳?紫玉那丫頭呢?”

櫻哥笑道:“她在院子里打秋千,裙擺太寬,弄破了。紫玉被大姐姐使去取東西了。”

冒氏便道:“怎不小心些?委實可惜了那裙子。”

孫氏也責怪地看了梨哥一眼,卻沒有指責她。梨哥見著母親的神情,由不得又委屈起來,櫻哥輕輕拽了她一把,她方定了定神,按著兩位姐姐適才的吩咐,乖巧地坐到孫氏身邊,依偎著母親,把眼看向場中。

孫氏見女兒神色有異,只猜她是受了哪家姑娘的委屈,但現下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便輕輕撫撫女兒的頭發,以示安慰。

櫻哥這才有機會同杏哥說悄悄話:“姐姐,是不是瞧瞧適才那人的去向?總要曉得是怎麼回事。”她雖未點名,杏哥卻曉得是指誰,便低聲道:“我會使人去瞧。”但到底,倘若真是那人所為,這個虧卻是白吃了。

櫻哥也曉得這其中的關系,不過是要找個由頭罷了,省得被人總往兇兆鬼神身上扯。

杏哥不便久留,匆匆離去。

少一時,公主府的女子馬球隊表演結束,時辰不早,將軍府便張羅著招待男客往前頭去吃酒席,女客則往后院入席。唐嫣等人則早就摘了釵環,換好打球用的窄袖袍子、長褲並靴子等衣物,摩拳擦掌等在一旁。許櫻哥曉得出了早前之事,姚氏肯定要等到席終,等這事兒有些眉目才會走,便應了唐嫣等人的要求,拉著梨哥的手坐在一旁看她們步打。

孫氏早就乏了,隨大流帶了傅氏等人往后,冒氏卻是興致不減,只吩咐乳娘帶了許擇同孫氏等人去,她自己則說要留下來照看櫻哥姐妹倆。

這姐妹倆都是大姑娘了,且櫻哥行事自來穩重,這又是在將軍府,哪里需要她來照看?分明是貪玩罷了。孫氏有些無語,但也不好端起嫂子的架子去管冒氏,只得再三叮囑后帶了許擇去與姚氏匯合。

這邊唐嫣、馮寶兒等人才等男客退場便嘻嘻哈哈地上了場。才要開始,就有人去傳話,道是公主殿下要和她們湊個熱鬧,此時在換衣服,讓她們稍等。

這話一傳出來,已經走了的女眷們又都折了回來,公主殿下要打球,總不能連喝彩的人都沒有吧?

眼看著觀眾從預想的那麼幾個變成了這麼一大群人,又是和公主殿下一起步打,這是何等的殊榮?幾個小姑娘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都興奮並忐忑不安地湊到一處商量,既然要打,總要好好打才是,她們人數不夠,是不是再湊幾個人?

馮寶兒猜著公主肯定是要同自己這邊的人組隊,便有些得意,光是看公主的面子,她們今日也贏定了。便盤算著要在公主府的女子馬球隊里挑哪幾個球技最好的。

唐嫣等人則是想,即便是要讓公主拔得頭籌,她們這邊也不能太過丟人,可是誰不知道永樂公主球技精湛?即便是從公主府的馬球隊里挑人出來,她們這邊得到的也只會是次等的,此番只怕會輸得極慘,總得拉個球技好的人來助拳才是,當下便都把目光投向了許櫻哥的身上。

唐嫣走過去,抱歉地道:“櫻哥,今日無論如何你都得出一把力,不然日后我們在她們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許櫻哥真正為難。早前的事情還未了,又出了梨哥裙子莫名被燒毀的事情,她真不適合再跟著鬧騰了。卻聽冒氏自告奮勇地道:“櫻哥有些不舒坦,姑娘們若是不嫌棄我老笨,便由我來湊這個熱鬧。”

孫氏等人聞言,俱都詫異地看向冒氏,唐嫣等人也是有些驚奇並懷疑,她們與冒氏並不熟悉,哪里敢信她是否有這個能力?

冒氏神態自若,不卑不亢:“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我既然敢毛遂自薦,便不會丟了自個兒的臉。”

唐嫣本就是個爽快的性子,又與櫻哥交好,想著許家沒有浮誇之輩,冒氏總不能沒事找事折了自家臉面,先就信了一大半。只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還要看伙伴們的意思。

冒氏曉得要叫人另眼相看,少不得要露兩手,便走下場去,挽起袖子,掄起球杖,嫻熟準確地將球穩穩擊入球門之中,含笑回頭看向唐嫣等人。

此處離球門老遠,要一擊而中實是不易。唐嫣等人哪里還會挑三揀四,只當是尋了個寶,便都歡喜起來,問冒氏可有衣物?冒氏笑笑,道:“有。”又似解釋一般同孫氏等人道:“早就想見識見識將軍府的馬球場,心想著也許能陪侄女兒動一動,所以準備了。”

事已至此,誰還能管著她?何況此時並無男客旁觀,小姑娘們玩得她也玩得。孫氏雖不贊同她的行徑,卻也沒多言。

不多時,冒氏便換了身石榴紅的胡服出來,她緊緊束了腰肢,越發顯得胸部豐滿,臀部渾圓,站在一群還未完全長開的黃毛丫頭里面顯得很是打眼。

接著永樂公主也換了衣服出來,一眼瞧見冒氏,看出她與其他小姑娘不同,不由好奇地問了身邊人兩句,待聽說是許學士府的三夫人,由不得笑了:“還以為學士府的人都文雅嚴謹得很,沒成想還藏著一位精通此藝,人又俊美的。”

姚氏在一旁臉色雖然如常,心里卻是半點歡喜不起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00 PM

第33章 積云(三)

冒氏提前就準備好了步打所用的衣衫,不顧年幼的兒子,一門心思就想出這個風頭。要說她不是處心積慮的,姚氏絕不相信。可這時候還有梨哥裙子莫名被燒毀的事情壓在姚氏心頭,她也顧不得去探究冒氏到底想做什麼,略在一旁看了會兒,便悄悄把櫻哥姐妹倆叫了過去。

這回沒有隱瞞孫氏,孫氏聽得臉色煞白,差點沒暈過去,想到其中的兇險處,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只將梨哥的手拉了,反反復復地來回打量。

梨哥懂事,倒轉過來安慰母親。孫氏定了定神,信賴地看向姚氏:“大嫂,這事兒總要尋個說法,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不然傳出去太難聽。”

姚氏堅定地點頭:“這是自然。”便是找不出說法,也得安個說法!

櫻哥本想著那霞樣紗是姚氏送去的,莫名燒了起來,只怕孫氏會有什麼想法。看到孫氏雖然后怕,卻是一點怪責姚氏的意思都沒有,反倒一門心思地倚仗姚氏,也就放了心。心還沒落穩,便又想起這紗的來歷,忍不住苦笑了,旁人不知,姚氏和青玉等人卻是曉得的,這可是崔成尋來的……而那個人,本不該死。若是這事兒沒個準,又怎能讓人不往那所謂冤魂作祟的方向去想?再不然,真查出與那太歲有關,也是她害了梨哥。

許櫻哥抬頭看著遠處球場上活蹦亂跳,大呼小叫的唐媛等人,突然間有些憂傷了,怎麼她就穿在這麼個麻煩體上呢?莫非是她前前世作惡太多?許櫻哥在心中默念了一聲佛,又呸了自己一聲。

許杏哥已是把這事兒告知了武進,將軍府照舊熱鬧著,私底下卻已經繃緊了弦,得力的管事或是不動聲色地關注著客人和客人帶來的家奴,或是安安靜靜地帶著人四處查巡,尤其是那開滿了藤蘿花的小院子被里里外外地翻了三四遍,在場的丫頭婆子、包括紫玉在內,也被分開來反反復復地詢問當時的情景。而那條被燒壞了的裙子,更是放在了武進和許執面前。

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她們能做的只有等而已。姚氏正襟危坐,帶著家里的女眷們嚴肅地觀看著場中的球賽。

不得不說,冒氏的球技很精湛,超出眾少女很多,便是與長樂公主府里豢養的那些專司打球的女子相比也不遑多讓。一場步打結束,雖還是唐嫣等人這邊輸了,但輸得並不難看,長樂公主更是對冒氏另眼相看,好生問詢了幾句,聽說她也會騎馬打球並不怕墜馬,便鄭重邀請她改日去公主府里做客打球。

冒氏之前還能保持著得體的風度,得意之色也隱藏得極好。待后來面對著自家人,得到許櫻哥並梨哥的交口稱贊后,也顧不得姚氏的臉色,歡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這還是我生疏了,若是早年更不用說。殿下說了,改日她府上要宴請打球,邀我去呢,到時候我領了你們姐妹倆去。”

櫻哥只是笑笑,梨哥卻是要歡喜著要應好,孫氏淡淡地一眼看過來,梨哥便也歇了聲。

姚氏並不多言,只淡淡地道:“以后再說以后的話,適才五郎吵著要娘,大抵是今日熱著了不舒坦,你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冒氏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低垂了頭,生硬地道:“謝大嫂關心。”

長輩間的這種不歡喜,幾個小的都感受到了,傅氏並黃氏是做兒媳婦的,自然沒有多嘴的道理,許櫻哥是沒有心情,梨哥則是不敢多話,氣氛便壓抑起來。

孫氏少不得打起精神和稀泥:“閑話少說,該入席了,還要趕回去呢。”

再有多少不悅,也不能給外人看笑話,眾人便都端出一張笑臉入席不提。

少傾席終,客人三三兩兩地登車散去,許家人則被留下來,由許櫻哥陪著冒氏幾個,姚氏和孫氏被請入后堂喝茶。對于這種差別待遇,冒氏十分不忿,她也是與姚氏、孫氏同輩的,怎地后堂奉茶就沒有她的份?她倒是淪落到與這小一輩的幾個廝混了麼?生了一回悶氣,想起早前長樂公主的贊賞和邀請,她心里才又好受了些,等以后……誰稀罕!許徠撐不起這個門戶,她來撐!

內堂。

武進嚴肅地道:“只墻頭上有兩片瓦松動了,其他任何痕跡都沒留下。那裙子總不能莫名燃了起來,多半還是有人搗鬼,只是這邊無人識得,要等回到上京才好找人來瞧。”適才管家查詢當時在場的婆子丫頭,他也在外聽了,那些無知婦人,一口咬定就是鬼神顯靈,他是刀口舔過血的人,哪里會輕易相信什麼鬼神之說!先就信了是有歹人搗鬼。

只要是有跡可循就好,姚氏聽到這里,已經把一多半心放回了肚子里:“那就要辛苦子謙了。”

武進忙道:“岳母言重,這是本分。”

姚氏看看天色不早,再留下來事情也不可能再有進展,索性起身告辭。武夫人帶著兒子、兒媳親自送親家上了車又折回去,進了內堂,武夫人喝退下人,支開許杏哥,嚴肅地問武進:“可與康王府有關?”適才當著許家人不好問,不然只恐這兩家的仇怨更結得深了,他們夾在中間,卻是難熬。

武進不確定地道:“許是沒有關系?”他早前才聽說這事兒,重點查的就是張儀正。可查了一遍,只知張儀正曾在湖邊水榭里歇過小半個時辰,身邊也只兩個小童跟著伺候,他和他身邊的人沒有隨意走動,后來人走的時候還主動和許執兄弟幾個打了招呼。以張儀正以往的脾氣,心中若有氣,想要叫他與人虛與委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綜合下來,竟是找不到什麼可疑之處。可是康王府的勢力……誰又說得清楚?

武夫人道:“你大抵也聽你媳婦說了罷?今日在長樂公主面前,小三兒很失禮,不但跑到趙夫人面前賠禮道歉,弄得趙夫人很尷尬,還盯著許家二娘子笑,很多人都看見了。”

武進更是一團漿糊:“得罪他的是櫻哥,總不能就莫名把氣撒到了梨哥一個小姑娘身上。再不然,他真是有那個心,也不至于這樣……這惡作劇也太無聊了些,傷不了人,最多驚嚇一番罷了,于他更沒有好處。”

“那興許果然不是他。”武夫人沉吟片刻,斬釘截鐵地道:“你記住,無論如何這件事都和小三兒沒關系。就是你媳婦兒那里也得瞞著。不然,若是學士府和康王府交惡,你曉得的……”不管今上的態度再怎麼曖昧不明,朱后在的地位無人可以並肩,康王始終是唯一的嫡子,又有世子妃娘家這麼強的后盾。而他們武家,有了她和康王妃這關系,哪里又能輕松脫得了干系?自是要替康王府多著想才是。

武進鄭重應下不提。

風從田野上吹過,吹得麥穗此起彼伏,遠遠看去,像極了金色的波浪。麥田盡頭,有一株老柳,樹下放了張竹席,許扶盤膝坐在竹席上,手里持了一卷書,眼神卻飄向了遠處。

一條窄長的小徑穿過金色的麥浪,一個佝僂著身形的青衣老仆慢吞吞地沿著小徑朝著老柳樹下的許扶行來。待得走近了,也不過就是一句話:“人丟了,進了康王府的仆從中。”

這件事怎會與康王府扯上了關系?許扶坐直身子,瞳孔猛然縮小又放開,淡淡地道:“知道了。辛苦了。”

那老仆卻不走,抬起頭來看著許扶道:“趙家不太正常。”

“怎麼說?”許扶抬起頭,臉上多了幾分關注之意。

那老仆道:“雖不知緣由,但趙家人在第一場馬球賽尚未結束的時候便匆匆退場,並不曾與許家人打過招呼,趙夫人在別苑前不講情由地訓斥了趙四爺,逼著趙四爺隨她回了上京。”

不與小人結仇。今日所來,大家都是沖著想與康王府把疙瘩解開而來,究竟是什麼原因,會使得長袖善舞的趙家人放過了這個和解的機會,就連永樂公主也不能多留他們片刻?約莫,果然是有變故了。鐘氏為了當初崔家的事情挑剔櫻哥,許扶也是有數的,若趙家這門親事不成,櫻哥又該有多傷心?許扶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莫非,他果然是做錯了麼?再怎麼告訴自己,妹妹也是蕭家的女兒,為父母親人報仇出力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終究到了此刻,還是他這個做兄長為她想得太少了些。

夜已深沉,冒氏猶自未睡,唇邊帶了幾絲冷笑看著面前的乳娘:“如你所說,今兒三娘子的新裙子是被鬼給燒了?紫玉的手也是那時候給燒壞的?”

那乳娘慌慌張張地擺手:“三夫人,婢子不敢這麼說。大夫人和大娘子都是叮囑過不得亂傳的,若她們知曉是婢子嚼舌……”

冒氏柳眉倒豎:“你就只怕大夫人和大娘子,眼里就沒我?”

乳娘唬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冒氏沉默許久,堆起一個笑:“你放心,你平日待五郎很是用心周到,我賞你還來不及,又怎會害你?更何況,那也是我自家的侄女,莫非我這個嬸娘還會害侄女不成?”

乳娘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冒氏看得心煩,揮手命她下去。

燈花爆了一聲,室內幽暗下來,冒氏盯著燈火,幾不可聞地低聲道:“莫非真是鬼魂作祟麼?”她此生最愛華服美飾,只要看過一眼便記得牢牢的,再也忘不了。即便姚氏什麼都瞞著她,這紗的來歷又如何瞞得過她?!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06 PM

第34章 積云(四)

午后,許櫻哥午睡起來,想著許扶的首飾鋪子里該上新款了,便命青玉取了炭筆並紙張,坐在窗下細細描繪。青玉小心地把一盞茶放在她手邊,悄悄退了出去。

紫靄正在院子里指揮著鈴鐺幾個把殘余的櫻桃盡數摘下來,回頭看到青玉靠在門邊發怔,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便命鈴鐺她們幾個忙著,自己走過去輕輕撞了撞青玉的肩頭,笑道:“噯,你在發什麼怔?”

青玉卻被唬了一大跳,待看清是她,方擠出一個笑來,嗔道:“好不好的,做什麼嚇唬人?”

紫靄奇道:“誰嚇唬你來?我明明從那邊走過來的,你竟然沒瞧見我?”再看青玉,只見她眼下有青影,一臉的倦容,不由關心道:“莫非是昨日隨著二娘子出去,累著了?可要同二娘子說一聲,放你半日假,歇一歇?”

青玉猛然搖頭:“不必!我好好兒的請什麼假!”

紫靄道:“別強撐著,二娘子不是不體恤人的主。我看你臉色委實不好瞧,不信,你問鈴鐺她們。”說著便要叫鈴鐺過來。

青玉瞟了一眼屋里專心畫圖的許櫻哥一眼,輕聲道:“別!我不過是沒睡好而已。你若真疼我,今夜便替我上夜,讓我好好睡一覺。”

她二人感情極好,紫靄自不會推辭:“那行。”默了片刻,四處打量一番,低聲道:“昨日可是出了什麼事?”

青玉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也莫胡亂打聽。”

姚氏治家的手腕大家都是知道的,紫靄吐了吐舌頭,道:“我不過就是多句嘴麼。我繼續干活去了。”

昨日之事,真的是小人作祟麼?青玉仰頭看著幽藍的天際,想起昨夜那個做了大半宿,恍若親見的噩夢,再想想自己這些年無意之中知曉的那些陰私,一點幽寒,自腳心順著血液慢慢擴散到了全身。

三日后,學士府正院上房,武進將一包衣物親手送到許衡並姚氏面前,沉聲道:“小婿無能,竟然無法查清此事。”

彼時在場的丫頭婆子都是可信的,嚴查了這幾日也不曾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每個人都是一口咬定是在突然間就著的火,此外並不曾發現任何異常。他是帶過兵的人,火燒敵營的事情不是沒見識過,可也要有引子,譬如是火箭、或是火油什麼的,且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可惜的是,除了那兩片松動的瓦片外,他找不到任何痕跡。而那兩片松動的瓦片,誰又能說得清,究竟是什麼時候松動的,怎麼松動的?

姚氏臉色微變,當著女婿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武進把姚氏一瞬間的變化看在眼里,斟字酌句地道:“鬼神之說,小婿自來不信。還請岳父大人仔細想想,是否得罪了什麼小人?”

“子不語亂力怪神!”許衡起身,背手踱步思忖許久,並不回答武進是否得罪過什麼人,而是向一旁靜立的許執發問:“你平日愛看雜書,可知是否有什麼東西,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引燃物品,卻不留任何痕跡?”

許執皺緊眉頭:“兒子這些日子也在細想此事,奈何……”

許衡便沉默下來,一時屋內的氣氛有些沉寂。武進瞧見許府大管家許山在外露了個頭,似是有事的樣子,便起身告辭,道是自己有事,改日有了眉目又再過來。

許衡便吩咐許執送他出去,轉頭問許山:“何事?”

許山進來行了禮,回稟道:“老爺,五爺求見。”

這五爺,自不會是旁人,而是自香積寺之后便不曾上過門的許扶。他在這個時候來,指不定也是聽說了什麼風聲,許衡正想尋他,當下便去了外頭。

姚氏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額頭,傅氏帶著丫頭素素捧了只匣子從外頭進來,見狀忙上前去幫她捏肩膀,勸道:“婆婆這幾日都睡得不太好,是否要請太醫來開一副調養的藥?”

姚氏搖頭:“過了這兩日也就好了。”看見素素捧著的匣子,問道:“這是什麼?”

傅氏忙將匣子遞過去:“是三嬸娘娘家來人了,說是得了塊好何首烏,給婆婆補補。”

姚氏想起冒氏前幾日在將軍府別院的作派,心里很不高興,淡淡地道:“來的是哪位?怎不請進來說話?”

傅氏笑道:“來的是五郎的大舅母,那時候大姑爺正在這邊,媳婦只好請她多坐片刻。三嬸娘便將這匣子使人先送過來。”

冒氏的大嫂蔣氏本是個忠厚婦人,姚氏向來禮遇,聽說是她,面上神色稍緩:“這便請她過來吧,你仔細挑挑回禮,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選些得用體面的。”再想想冒氏先使人送這禮過來,由來就有幾分鄙夷,難不成以為她這里沒有及時延請蔣氏,是嫌冒家窮?但即便是,送了禮又如何?冒家難道就不破落了?

不多一時,蔣氏帶著個才留頭的小姑娘,由冒氏陪著進來。姚氏起身笑臉相迎,聽說那小姑娘是吳氏的小女兒,少不得鄭重給了見面禮,又讓領下去和孩子們玩耍,還要留她們母女用飯。蔣氏卻是委婉地拒絕了,母女倆略坐了坐,盡了客人之禮便告辭離去。

冒氏親自送她嫂子並侄女出去,姚氏問蘇嬤嬤:“可知道冒家大舅母是為了什麼來?”冒家早就敗落了,日子不好過,雖然不喜冒氏,到底還要安撫她與許徠好好過日子,若是她娘家果然有難處,該幫的還要幫。

蘇嬤嬤搖頭:“老奴不知,可看冒家大舅母的樣子,不似是憂愁的模樣。”

姚氏也就丟在一旁,卻不防瑪瑙在簾外喊了一聲:“三夫人來了。”接著冒氏就走了進來,一臉不忿地道:“大嫂,趙家欺人太甚!”

姚氏正在思量,自將軍府別院鐘氏不告而別之后已是四日過去,趙家也該有動靜了。此時聽冒氏這般說,少不得請她坐了,道:“怎麼說?”

冒氏冷笑道:“適才我娘家大嫂過來,不是為了旁的,而是受人之托,替人家打聽趙四品行如何來了!這趙家,出爾反爾,把我們學士府當成什麼了?”原來鐘氏已經使人去打聽兵部侍郎的千金阮珠娘了,這阮珠娘的母親和蔣氏有親,想著趙璀是許衡的門生,經常出入許府的,要知其品行如何,最好不過來問這邊。因此便請托蔣氏過來向小姑子打聽消息。

冒氏一邊說,一邊打量姚氏的神色,眼看著姚氏的臉上好似罩了一層寒霜,說不出的難看,心中舒坦不少,面上卻是一臉的憤慨:“真沒想到趙四是這麼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以往真是錯看了他!可憐櫻哥……”

姚氏臉上浮起一層怒色,厲聲打斷她的話:“三弟妹慎言!他不過是你大伯的學生,婚嫁自由,何來忘恩負義?和櫻哥又有什麼關系?你做嬸娘也當愛惜侄女的名聲,才不枉她平日尊重你,疼惜五郎。”

自己和許櫻哥當然沒有仇怨,無非就是想看看這個獨斷獨行慣了的大嫂傷心難過而已。好叫她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似自己這般好欺負的,也有人能給她臉色看,給她氣受。冒氏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卻是畢恭畢敬並委屈萬分:“是我不會說話。可我也不過是因為疼惜櫻哥,早前他們家不是提過……”

姚氏心煩意亂,委實不想看到她,不待她說完便把臉側了開去。傅氏趕緊上前,尋了個由頭恭恭敬敬地把冒氏請了出去。

冒氏出了正院門,別過傅氏,站在路上想了想,又朝著許櫻哥住的安雅居走去。

姚氏喝了半盞涼茶才把心頭那股邪火壓了下去,吩咐丫頭綠翡:“你去外頭同許山說,五爺和老爺說完話后不要走,我有事要交代五爺。”又叫過蘇嬤嬤:“你去打聽一下,是否屬實。”

外書房。

許扶聽許衡說完當日將軍府別院的事由經過,臉已經綠了。再聯想到另一件事,這心里便再也平靜不下來,左思右想,終是道:“小侄還有一事要稟告姨父。”

許衡見他神色慎重,由不得也帶了幾分慎重:“何事?”

許扶起身將書房門窗四下里盡數打開,方又走回來低聲道:“前些日子,小侄得知,有人暗里資助崔家老幼,心想著總要曉得是什麼人才好,又有什麼企圖,便使人去查。四日前,派去的人跟著那人一直到了將軍府別院,然后看見那人隱入了康王府當日隨侍的仆役之中,並進了康王府。”

“康王府?”從不曾聽說崔家與康王府有什麼關聯,便是當年崔家風光時,康王府也與崔家沒什麼往來,聽聞好似是康王十分鄙夷崔順的為人。但皇室中,秘辛太多,也不是可以盡數知曉的。許衡沉思許久,叮囑道:“近些日子,你當小心些才是。”那莫名燃燒起來的霞樣紗千褶裙,與其說是一個惡作劇,不如說是一個警告。

許扶應了,帶了些為難道:“姨父,小侄想見一見櫻哥。”

才發生了這許多事,許衡哪里會阻止他們親兄妹見面?便道:“見吧。正好你姨母也有事情要和你說。”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11 PM

第35章 細雨(一)

許櫻哥剛畫完一組簪釵,正對圖細看修改,就聽見丫頭婆子們在外頭道:“三夫人。”不由奇了,冒氏尋她做什麼?莫非又是許擇想吃什麼?卻也不及細想,先將那套圖收了放在一旁,含笑迎了出去。

冒氏一臉的凝重之色,扶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輕輕搖頭嘆息。

許櫻哥看她這番做作,心里微微有些厭煩。因知道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便故意不去問她,含笑親手奉了茶,道:“三嬸娘這是打哪里來?”

冒氏接了茶,笑道:“剛送走客人,從你母親那里來。”

許櫻哥道:“誰來了?”

“五郎的大舅母。”冒氏說到這里,看著許櫻哥欲言又止,再嘆一口氣。

許櫻哥便道:“三嬸娘可是走路走急了,現下還沒喘過氣來?”又笑著對鳴鹿道:“鳴鹿姐姐該勸著些的,累著了我三嬸娘可怎麼辦?”

鳴鹿張了張口,什麼都說不出來,便只是含笑福了一福。

冒氏見許櫻哥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知是該羨慕她心寬還是笑她懵懂,面上越發悲天憫人,憐惜地執了許櫻哥的手,嘆道:“這麼好的人才,怎會有人有眼無珠!”

許櫻哥心頭微微一沉,大抵有些數了,卻不樂意讓冒氏舒坦,便也笑著執了冒氏的手開玩笑道:“這麼好的人才,怎會有人有眼無珠!”

冒氏詫異道:“怎麼說?”

許櫻哥挑眉笑道:“可不是麼?前幾日在將軍府,三嬸娘沒出手之前,旁人都只當你是在說笑,不信你打得好球。”

說起這樁得意事,冒氏忍不住真笑了,可她沒忘了自己的來意,便拍拍許櫻哥的手,道:“你同兵部阮侍郎的千金珠娘可好?”

許櫻哥不知她何故突然提起阮珠娘,但想總是事出有因,便笑道:“說不上好,一起玩過幾回,說過幾句話。”

冒氏盯著她的眼睛道:“這姑娘為人如何?”

許櫻哥道:“不清楚,但想來總是不錯的。”雖然阮珠娘曾當眾給過她不快,她也不樂意背后說人長短。

冒氏卻冷笑了一聲:“侄女兒是個厚道人,不樂意說人長短,我這個做嬸娘的卻是看不過。那日在將軍府別院我也是見過她的,不過是個尖酸刻薄,只知賣弄的人而已,哪里比得你懂事知禮?”

這話不好回答,許櫻哥垂手肅立,只管靜聽。

冒失見她不言不語,眼珠子一轉,氣憤地道:“我委實是氣不過。趙家……”

許櫻哥見她越說越沒譜,抬起頭來含笑打斷她的話:“三嬸娘,侄女知道您不愛說人長短,但旁人不知,所以咱不說了。”

冒氏被她打斷了話頭,又拿話逼著,再繼續往下說,倒真像是自己愛嚼舌頭了。可到底是不甘心,便長長嘆了口氣,愛憐地道:“我當然不愛說人長短,這不是……”

忽聽青玉在簾下道:“二娘子,夫人打發人過來請您到正院去呢。”

許櫻哥趁勢送客:“三嬸娘,我便不留您了,改日再請您過來坐。”

冒氏只好起身別去,許櫻哥禮數周全地把她送出了門。

紫靄嘟著嘴上前收拾冒氏用過的茶具,滿臉的不高興,青玉道:“人已走了,你做給誰看?”想到冒氏帶來的消息,兩個人心里都很沉重。早前不見得就真希望許櫻哥一定能配給趙璀,但這折騰了許久,又被人不聲不響地嫌棄了,真是一件讓人惡心的事情。

卻見許櫻哥含笑走進來,道:“青玉,夫人真找我?”

青玉笑笑,走到許櫻哥面前福了一福,告罪道:“還請二娘子莫怪婢子自作主張,欺瞞之罪。”

許櫻哥笑著擺擺手:“怪你做什麼?她是有些過了。日后都記著,不管誰提起趙家來,都不要搭腔。慎言。”

青玉和紫靄滿心擔憂不平,齊齊道:”那是自然,什麼人值得咱們記著?”

許櫻哥笑笑,復又打開畫紙繼續修改草圖。看到那熟悉的線條,本來有些沉郁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多大的事兒!活了兩輩子,死里逃生好幾回,婚都退過的人,還怕這麼一樁小事兒?又不是說好了趙家才悔的婚,說到底不過是趙家無福消受她這個好姑娘而已。那是趙璀無福,可不是她沒福。

許櫻哥想到這里,歡歡喜喜地在那股雙尾金釵的圖樣上落下最后一筆,放了紙筆,回頭欲喊青玉與紫靄過來瞧好看不好看,卻見兩個丫頭都不見了影蹤。又聽她院子里有動靜,少不得出去一探究竟,只見兩個丫頭正指使著婆子把那盆早就敗了的二喬抬到角落里去,不過一笑,並不管她們,轉身自進了門。

紫靄忿忿地看著那盆被搬到角落里的二喬,恨不得拎壺滾水潑死了才解氣。想到鐘氏之前對許櫻哥的百般挑剔,忍不住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這卻省得了。”

青玉奇道:“省得什麼?好生生的念什麼佛?”

紫靄避開眾人,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省得給那老虔婆挑剔。”

青玉白了她一眼,低聲罵道:“小心讓人知曉,找罵呢。”

“好熱鬧,這是在做什麼?”綠翡含笑走進來,問道:“二娘子呢?過幾天家里待客,夫人請她過去幫著看看菜單。”

“在屋里呢。”兩丫頭交換了個眼色,紫靄進去傳話,青玉則拉了綠翡的手到一旁,低聲道:“綠翡姐姐,不知三夫人說的話是否為準”

這三夫人倒是腳快。綠翡訝異地挑了挑眉,壓低了聲音道:“可是抱打不平來了?”

青玉嘆了口氣:“可不是?”

在夫人身邊當差,有些話卻是不能亂傳,這是規矩。綠翡斟酌著道:“總之老爺和夫人不會委屈了二娘子。”

這相當于確認了冒氏所言不虛。青玉心里格外難受,綠翡見她紅了眼圈,忙道:“打住,二娘子是有福之人,用不著咱們瞎操心。”

“綠翡姐姐,都要請誰來做客?”說話間許櫻哥已經收拾妥當,笑瞇瞇地走了出來。

綠翡見她仍舊笑著,面上絲毫不見懊惱悲傷憤慨之情,暗底下也有些佩服,難為她年紀輕輕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心里越發高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笑道:“回二娘子的話,是要答謝將軍府親家夫人。”

許櫻哥便不多問,跟著綠翡去了姚氏房里。姚氏果然帶著傅氏妯娌倆在看菜單,見許櫻哥進來,便笑著叫她過去:“這些日子讓武夫人和你姐姐、姐夫他們忙碌了許久,總要盡點心意。記著武夫人愛吃你做的冷面,所以叫你過來商量商量。”

到底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且將軍府是姻親貴客,不能怠慢,許櫻哥盡心盡力地出了幾個主意。見菜單定下,傅氏便道:“廚房那邊還有些事要理。”黃氏則道:“今兒嫻卉有些不乖。”

姚氏也就不留她們:“都去忙吧。晚飯不必過來伺候了。”

待傅氏與黃氏走了不久,就聽紅玉在外道:“夫人,五爺過來給您請安。”

自香積寺一別,許櫻哥很久沒見著許扶,心里是有些想念了,何況此際,她有很多話想和兄長說。可想到之前自己曾答應過姚氏的話,還是打算避出去。姚氏卻道:“見一見罷。”

因為趙家欲與阮家結親的消息,姚氏的心情其實非常糟糕,但她不想讓養女更加委屈,因此提也不提,說的都是安慰的話:“你大姐夫早前來過,那日梨哥之事實是小人作祟,只是還不曾拿住真兇,你也無需多心內疚,和你實不相干。”

好話一句三冬暖,許櫻哥早前就擔憂姚氏會受崔成冤魂作祟那套說法的影響,因而嫌棄自己給許家帶來麻煩,此刻聽她如此安慰體貼,饒是歷經生死,看淡了許多世情,也忍不住心生感激。卻不多言,只在姚氏身后站定了,替她揉太陽穴解乏。

母女相處整十年,也算是彼此相知,一個動作便知彼此的心意。姚氏輕拍許櫻哥的手,故作輕松:“只要你五哥歡喜,過些日子咱們就使人說媒去。”

許櫻哥聞言,倒是真生出幾分歡喜來:“娘挑的沒錯兒,五哥怎會不歡喜?”以著許扶的性情,無論如何都不會拒絕姚氏給他挑的人。

被人信賴著,姚氏也歡喜,可這責任也更重。但姚氏自問便是給自己挑兒媳也不過如是了,便坦坦蕩蕩地道:“我盡力了。”

說話間,許扶已經進門行禮問安。許櫻哥很久不見他,自是認真打量他究竟瘦了還是胖了,精神不精神。許扶也是關心著她,怕她受委屈,兩人的目光恰對在一處,都是笑了。

許櫻哥是笑他馬上就要娶媳婦,許扶則是見她還是一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模樣,心知這件事還不足以把她擊倒,便放了心,覺著接下來的事情也就不那麼難辦了。

姚氏把他二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曉得彼此放了心,便打發許櫻哥下去,她自己和許扶說話。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17 PM

第36章 細雨(二)

上京西北角宜安坊,乃是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地。許扶的首飾鋪子和合樓便開在此處,兩層的門樓,后頭帶著個院子並一排房子。一樓兩間門臉擺設著尋常的金銀玉飾並櫃臺、待客的椅子,二樓是雅間,專用來招待有錢有眼光的大主顧。工匠們則都是安排在后院的廂房里,便是制作首飾發出什麼噪音,也影響不到前頭。

許扶雖不曾出仕,卻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子弟,四書五經都是通的,便是早年不得已操了商賈賤業,卻也不曾落下過功課。嘔心瀝血許多年,如今這和合樓在上京已很有名氣,手底下的管事伙計也得用起來,他雖不肯再輕易出面待客,但也不肯隨意放縱管事伙計松活,日常便在二樓向南一角的靜室里看書謀算,順帶聽著鋪子里的動靜,監督著眾人不得偷奸耍滑。除非是十分重要的客人或是故親好友來了,他才舍得出面相見。

今日鋪子里沒什麼生意,早有一個小伙計還不小心打碎了一枝琉璃簪子。那琉璃簪子雖然不值幾個錢,但生意人都講究個彩頭,大清早還沒開張就弄壞了東西,誰的心里也高興不起來,更何況后來仿佛要印證這個壞兆頭一樣的,生意十分清淡,稀稀拉拉來了幾拔客人也是問價的多,買的少。

許扶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只命扣那伙計的工錢抵了簪子價錢便罷,但鋪子里的人都是看人臉色吃飯的,任是誰都能看出東家心情不好,臉色更是黑沁黑沁的。故此,大家伙都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放輕了動作,只恐一不小心惹得東家發作丟了飯碗。如此一來,整個鋪子里的氣氛就很壓抑。

許扶自然也發現了這種變化,但他懶得理睬,他的心猶如被放在油鍋里煎熬一樣的。雖然那日便知趙璀與妹妹的婚事興許多有波折,但也不曾有從姚氏那里得到肯定的消息后的憤怒。在他心中,趙璀不一定就配得上他妹子,許櫻哥不嫁趙璀還能找到更好的,被人嫌棄並無故悔親更是不能原諒的侮辱。再想到自己好容易才勸得妹妹安心答應嫁給趙璀,現在趙家又來這麼一出,倒是叫自己怎麼有臉去見妹妹?還憑白叫許家也跟著丟了一回臉。

許扶心浮氣躁,折騰半日也看不進書去,暗想自己這樣不好,便取了圍棋出來,一手執白,一手執黑,想把這翻騰的心緒靜上一靜再思謀此事當如何處置。

心情才剛安定些,就聽長隨臘月在靜室門前小心翼翼地道:“五爺,趙四爺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許扶立即火冒三丈,邪火猛地沖到喉嚨口,直想說不見,讓趙璀打哪里來滾回哪里去,再不然,就一拳砸到趙璀臉上。可那股邪火在喉嚨口轉了幾轉,心中雖然悶得慌,他還是淡淡地道:“請進來,上茶。”

“五哥。”趙璀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許扶的臉色,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走到許扶面前站定了,再不敢似以往那樣不請自坐。原因無他,光為了鐘氏背信,大張旗鼓地把想和阮家結親的事情鬧得人人皆知,他對著許扶就直不起腰來。

“坐。”許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指指面前的椅子。趙璀身上還穿著綠色官服,額頭上微微見汗,顯見是剛散值就匆匆趕了過來,他這個態度,多少讓許扶心里舒服了些,但不夠,遠遠不夠!

趙璀見許扶不怒不暴,心里反倒有些不安,見臘月送了熱茶過來,趕緊起身接了茶壺親手替許扶倒茶。

許扶卻不要他倒,反而輕巧地奪過了茶壺,穩穩地替他倒了一杯茶,平平靜靜地道:“還是我來才是正理,不然可是輕狂了。”這話可以理解為兩個意思。一為他是民,還是前朝余孽,喪家之犬;趙璀是官,兩朝不倒的宦門子弟,不敢不敬。二為他是主,趙璀是客,不能不敬。要往哪里想,端看此時的情景和心態了。

若是往日,趙璀才不爭這個,二人是知己好友,過命的交情,誰來都一樣,坦然受之。今日他卻是受不住,尷尬地道:“五哥……”剩下的話卻是說不出,只能噎在喉嚨里,然后化成各種委屈和無奈。誰會想到短短幾日功夫事情便鬧到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日知曉張儀正威脅之語,他便去打探父母的口氣,父母雙親都只說再等兩日看看,他不擔心父親,只擔心母親。但鐘氏驚怒之后卻迅速鎮定下來,反過來安慰他說總有辦法解決。他雖不盡信,但便是謀算也需時間,誰知鐘氏卻不給他任何機會,快刀斬亂麻地瞞著家里人迅速作了決斷,待他知曉,一切都晚了。

許扶瞥了趙璀一眼,見他臉上的傷心和難堪不似作偽,想了一想,暫時放過他,說道:“坐吧。”

趙璀聽出許扶語氣有松動,慌忙坐了。他與許櫻哥的親事雖然不曾正式下聘,但兩家老人也是見過幾次面,他母親同姚氏說過,他父親更是明明白白地同許衡提過,相當于是過了明路的。如今卻鬧到這個地步……不要說張儀正搗鬼威逼什麼的,無論如何總是自家人做得不地道,平白叫櫻哥受了侮辱,但凡有點血性,誰能忍得住?以許扶的性情,若是換了其他人,被弄死都是有可能的。便是溫潤大度如許衡,今晨早朝時遇到他爹也是不顧而去。兩家人,多年的交情,這便要絕交了。

想到這里,趙璀暗里把鐘氏怨了又怨,看向許扶的目光中多了一層真誠:“五哥,任你怎麼惱小弟都行,這事兒不是小弟所願。”

許扶靜靜地聽著,回了一句:“當然不怪賢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當然是作不得主的。”

他好像通情達理,但這話趙璀絕對不敢搭,只得道:“是我無能,平白叫先生師母受累,二妹妹委屈。但我的心意從未變過,我現下已有對策,不出三日便可解了這燃眉之急,然后再請大媒風光上門正式求娶。還請五哥幫我一幫。”

“三日?幫你?”許扶聽到這里,微微一笑,肖似許櫻哥的眉眼彎起,流露出幾分風流意態,說出的話卻讓人輕松不起來:“若樸,還是罷了。我雖心疼妹子平白受了委屈折辱,但仔細想來,原也怪不得賢弟,是怪我思量不足,貪心了。強扭的瓜不甜,更何論婚姻大事?便是你我設計讓令尊、令堂不得不答應此門親事,長輩心中含怨,日后受累的還是櫻哥,你也不見得就輕松如意。護著妻子,悖逆母命是不孝。任由妻子委屈受氣,為人夫卻不能護得妻子周全,是不義也是無能。我在賢弟面前半點陰私全無,身家性命俱托于你,想來便是親如手足也不過如是。我只這一個妹子,早前為了盡孝已是大大地委屈了她,她卻從不曾怪過我一句,只有寬慰我的,我再舍不得她傷心。我怕日后我們連兄弟手足都不能做,可惜了這些年的交情,所以還是罷了。只當無緣,我不怨你了,櫻哥是個心寬懂事的,也不會怨你,咱們還和從前一樣,如何?”

這話字字句句都是實情,說得已是十二分的通情達理,情真意切,但趙璀聽不進去,想到櫻哥不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便心酸難忍,仿佛心尖都要被人活生生剜了去一般。他哀求地看著許扶:“五哥,當初是我自己求來的。我是真心的,請再等等……我一定會有妥當的法子,不叫櫻哥受委屈,讓家中二老心甘情願地答應。”

許扶嘆了口氣,拍拍趙璀的肩頭:“我相信你是真心的,這件事你也沒有錯。奈何姻緣,姻緣,講的是緣分。我已經拿櫻哥的終身豪賭過一回,再不能讓她冒險。不然,我無顏去見地下的爹娘,也枉為人兄。”說到這里,他想起趙璀在那場長達十年的報仇行動中所起的作用,心里也有些感慨:“讓我以其他方式補償你。”

“不!”趙璀固執地瞪著許扶:“我不怕死。”

“可是我們大家都怕你死。不但你的父母親人怕,我怕,櫻哥也怕。”許扶同樣固執地看著他,說話很直白,很難聽,但也很真摯:“我不希望我的好友、妹夫早死,妹子成寡婦。”

兩個人對視許久,趙璀終是敗下陣來。還能怪誰?許扶已給了他機會,是他自己沒有把握住。一切都起源于他舉止輕浮,聯合窈娘哄了櫻哥去看那什麼芍藥,才會遇到那個喪門星,才會有后頭的風波。如果他再慎重一些,沒有使人打傷張儀正,是否張儀正的恨意就沒那麼深,非把他二人拆散不可?長樂公主,將軍府,都不能熄了這皇孫想要報復的心思。鐘氏雖然做得決絕不留余地,他卻怪不得母親愛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也怪不得許家人的怨憤與許扶的拒絕。

許扶見趙璀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精明靈動,雖然怨他沒本事,心中卻也有些不忍,便輕聲道:“那日,還出了另外兩件詭異的事,若樸不可不知……”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24 PM

第37章 細雨(三)

房內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窗紙“啪嗒”作響,許扶起身將窗戶推開,輕聲道:“下雨了。”

趙璀沉默地僵坐在桌邊,心亂如麻地看著窗外半是昏暗半是明亮的天空和霏霏雨絲,滿腦子都是那條霞樣紗做就的千褶裙詭異自燃的情形。自他著手想娶櫻哥開始,便是麻煩不斷,每一件都是棘手之事,難道是,那個人的冤魂不願看著他和櫻哥雙宿雙飛?一股涼風夾雜著土腥味迎面撲來,吹得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許扶並沒有去關注他的神情,只繼續道:“我查過,當初郴王謀反,康王府明哲保身,從始至終不曾摻和進去半點。崔家更是與康王府沒有半點關聯……當然興許有什麼秘辛是我們不知道的,崔家與康王府雖無關聯,卻難保康王府里的其他人與他家有瓜葛。”不然那個暗里接濟崔家婦孺的人如何能輕輕巧巧就進了康王府?

趙璀打起精神道:“聽說王懷虛那書呆被王中丞放出來了。”王懷虛是崔成好友,御史中丞王自有次子,當初崔家卷入到郴王謀反案中,他不顧自家安危替崔家四處奔走,許家退婚,他當街攔阻許衡辱罵許家背信棄義,落井下石,也曾尋過趙璀、許扶去幫忙,被拒絕后當面痛罵他二人薄情寡義,小人行徑。后來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頓,及時關了起來以免禍延家族。

許扶想起那個執拗的書呆子,不由輕輕挑了挑眉毛,淡淡一笑:“我也聽說了,前日還特意去見了一面,雖然萎靡許多,卻還是固執不減半點。”

趙璀驚詫于他的消息靈通之處,但這多年相交,也算是習慣許扶的出其不意與難以揣測之處,所以並不問他消息來源于何處,只道:“可碰面了?他反應如何?”

許扶道:“不曾。他早已視我為趨吉避兇,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我何苦自找沒趣?不過是遠遠看了一眼。”

趙璀沉默片刻,試探地道:“既如此,我便使人去盯著他,看他是否有什麼動靜。”

許扶點點頭,道:“我要定親了,定親之后便要出仕。”

“不知未來嫂子是誰家閨秀?可定下要去哪里?”趙璀見他不拒絕自己再次參與此事,心情好了幾分,暗自決定非要順利解了目前的死局不可。

“是祠部盧員外郎的侄女。”許扶也不瞞他:“若無意外,我當去刑部司門任主事。”

刑部司門主事,從九品,不過剛入流而已。但以許扶的身份和許衡的性情來說,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趙璀高高興興地恭賀許扶:“以四哥的才能,必能一展宏圖。”

許扶有些黯然,若非家仇,他便該正大光明走科舉一途,而非是走舉薦這條路。現下兄妹都已成人,即將成家,他不能再似從前那般依賴于許衡,必須盡早自立門戶。

趙璀自是知道他迫不得已下心高氣傲的一面,便安慰道:“不過是時勢,立朝至今,朝中新進者十之六七都是舉薦、門蔭而來,要問文采,小弟實在不及五哥。”

許扶不想再就此事多言,微微一笑,把話頭轉了過去:“時辰不早,該回家了,一起走?”

趙璀已經拿定主意,便去了早前的忐忑與不安,氣定神閑地同許扶一起下了樓,早有一旁伺候的長隨送了油衣上來,二人分別披了,騎馬並肩至街口處方道別而去。

許扶養父母的家在上京西北角的一處小巷里,兩進的院子,后院庭前種了兩棵石榴。如今石榴已經打了花骨朵,當陽處最大一個花骨朵已經悄悄開裂,探出半片紅綃一般的花瓣。許扶養父許徹正與妻子鄒氏在房內閑話許扶的親事並前途,聽到外頭腳步聲響,少不得帶了幾分喜色問小丫鬟:“是五爺回來了麼?”

小丫鬟菡萏不過十二歲,卻伶俐得緊,早將簾子打起,歡歡喜喜地道:“回老爺的話,是五爺回來了。”

許徹便與鄒氏收了話頭,含笑看向剛進門的許扶:“外頭雨還大?身上可濕了?”鄒氏則是吩咐菡萏:“快去灶下把薑湯端來給五爺驅寒。”

許扶給養父母行禮問安畢,笑道:“父母親不必掛懷,兒子披了油衣,不曾淋濕。”

鄒氏笑吟吟地讓許扶在身旁坐了,道:“今日你大伯母陪著我一道去了盧家,商量好下個月初十下定。正和你父親商量著,該拾掇房子了。”

許扶和和氣氣地道:“辛苦父母親了。”又雙手遞過一個木匣給鄒氏:“里頭是給母親打制的頭面,母親看看可否喜歡?”

鄒氏打開木匣看了一眼,便被黃燦燦的金子和紅彤彤的寶石閃花了眼,心中歡喜至極,口里卻嗔怪道:“你這孩子,年前不是才打了一套麼?怎地又破費?我又不是什麼體面的官夫人,這般好東西盡給我拋灑了,留著給你娶媳婦罷。”

許扶真心實意地道:“母親要出門,總要體體面面的才是兒子的孝道。”

鄒氏還要推脫,一旁的許徹道:“既是兒子孝敬的,老婆子就別多話了。”一邊說,一邊看著嗣子,卻是越看越愛。

他與鄒氏成親近十年,始終不見鄒氏的肚子有動靜,便咬牙買了個妾,可又是十年光陰過去,休要說兒子,便是女兒也沒見半個,不得已聽從族兄許衡的安排,從河東絳州老家過繼了許扶做嗣子。許扶來時虛歲已是十五,夫妻二人不是沒嫌棄過許扶年齡太大,但此地遠離家鄉,他們家無恒產,又沒甚本事,許徹廝混多年還只是個才入流的九品小官,闔家都靠著族兄過日子,不能輕易拒絕,便只好勉強受了。

后頭卻是越相處就越覺著許扶好,不但懂事體貼孝順,還特別能吃苦善經營。不說旁的,因著家貧,鄒氏不但要帶著妾梁氏親手洗衣做飯操持家務,閑事還要紡線織布做針線活以補貼家用,夫妻二人又都是老實人,家窮勢微,平日里家族間交往可沒少受氣。許扶來后不過三四年功夫,這家里便換了好宅子,買了下人伺候,此后日子更是越過越紅火,族人見了也多了幾分敬意。美中不足的是許扶太有主意,不肯早些成親生子並走了商途。如今許扶將娶官宦人家的女兒做妻,還要出仕做官,想來依著許扶的能干處和族兄的重視提攜,許扶必然前途無量。這可不是苦盡甘來麼?

許扶注意到養父熾熱的目光,只抬眼一瞧,就曉得自己這個老實巴交的養父在想什麼,由不得微微笑了,柔聲道:“爹,兒子約了云錦軒的成衣師傅,明日過來給二老裁制新衣。”

許徹心滿意足:“好,老頭子就好生享享兒子的福。”又再三叮囑許扶:“沒事兒多往你族伯家里去瞅瞅,看看有什麼幫得上忙的不要偷懶,咱們欠你族伯的太多。”

許扶恭恭敬敬地應了,見外頭雨住,便道自己有事要出門,晚上興許不回來了。他自來拿主意慣了的,又是家里的頂梁柱,許徹夫婦管不得他,便只能吩咐小廝臘月好生伺候。

許扶卻不要臘月跟著,回房提了個包裹自騎了馬離去。雨剛住,街上濕漉漉的,行人尚且不多,他左拐右拐,從城西繞到城南,在城南一家茶水鋪子里坐了片刻,又從城南繞到城東,在城東一個酒樓里獨自用了酒飯,天要黑時才提著包裹折回了城南,進了一家妓館留下馬匹,從后門出去,步行去了附近的安吉坊。

城南安吉坊西住的全是些家無恒產,專替人打短工賣水賣柴火的窮人,巷子里自來污水橫流,雞鴨狗糞到處都是,不得不墊了些碎磚頭以供人走路。許扶卻不嫌,輕車熟路地踩著碎磚頭走到第三十七巷盡頭的一家人門前,輕輕叩響了柴扉。

許久,方聽見里頭一個潑婦罵道:“娘的,是哪個不長眼的短命兒子來敲老娘的門?想挨刀是不是?”

許扶並不見惱,只揚聲道:“胡大嫂,聽說你有一門好手藝,織補得好衣料。我這里有條裙子要請大嫂施以援手,只要補得好,價錢好商量。”

柴扉“哐當”一聲被人從里頭拉開,一個滿臉橫肉,頭發油膩膩的婦人探出頭來,大聲抱怨道:“沒見天要黑了麼?怎麼補?又要熬燈費油傷眼睛!”氣哼哼地接了許扶的包裹,打開查看里面的霞樣紗千褶裙。

許扶小心翼翼地道:“我急著要。”

婦人翻了個白眼:“價錢翻倍!”然后將門使勁砸上,丟下一句:“明早來取!”

有左鄰悄悄拉開門,小聲招呼許扶:“這婆娘惡得很,公子何苦要受她的閑氣?”

許扶苦笑著搖頭離開:“聽說只她有這手藝。”言罷照舊踩著碎磚頭離開安吉坊,回到妓館要了一桌席面一間房蒙頭睡到大天亮。

次日清晨,許扶再次去了安吉坊第三十七巷,這回胖婦人沒給他氣受,一手提了包裹,一手伸出。許扶將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到她手上,婦人打開看過,方淡淡地道:“前朝天機道人能以火符退敵,卻不能自保,無他,故弄玄虛而已。這不過是鬼火之屬。”

故弄玄虛麼?和他想的差不離。若是這世間真有鬼魂,何故當初冤死的父母兄姐弟妹不曾入夢並索命?便真有了,活人他尚且不怕,還怕死人麼?不管是誰,任他來!許扶唇邊露出一絲冷笑,自轉身離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29 PM

第38章連環(一)

梨哥看著面前被燒壞的霞樣紗千褶裙,忌諱著“鬼火”這個名稱,手指伸出去又收回來,想摸又不敢摸,滿臉好奇之色:“二姐姐,真有這樣奇怪可怕的東西?”

櫻哥道:“前朝有個天機道人,曾被前朝哀帝封為天師。傳說中他極有神通,能以火符退敵。在他手里,火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從何而終……有人覬覦他的秘術,便偷偷窺伺于他,曾見他于田間地頭荒墳野地追逐鬼火……”

“啊……他就不怕?”梨哥吃了一大驚,本就有些蒼白的小臉越發蒼白。這些日子她口里雖說不怕,但夜里常常被噩夢驚醒,本以為這“鬼火”一說另有蹊蹺,誰知還真的是“鬼火”。

孫氏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急什麼?聽你二姐姐說完。”

櫻哥不在意的道:“既可以操縱,又有什麼可怕的?不過是傳說,誰曉得其實是道家的什麼秘術?你曉得的,道人喜歡煉丹,總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稀罕物。”在她看來,天機道人那一套不過是利用磷的自燃現象裝神弄鬼而已。但她怎麼和梨哥解釋“磷”是什麼?只怕越解釋越亂,不如含混過去還要妥當些。

梨哥苦著小臉,卻忍不住好奇心:“二姐姐,然后呢?”

櫻哥笑道:“沒有然后……這天機道人后來失蹤了,這秘術也就跟著他一起消失了。這裙子想來便是有掌握了這秘術的人不懷好意,故意來嚇唬咱們的。所謂人嚇人嚇死人,並非都是鬼神異兆,三妹妹無需擔憂害怕。”既然知道了因由,便有跡可循,要追查幕后之人也好。弄清真相也好,都是許扶和許衡等人的事情了,她只需安慰好梨哥即可。

梨哥還是非常擔憂:“那賊人這次沒害著咱們,賊心不死,下次再來怎麼辦?這可是防不勝防。”說到這里,便是孫氏臉上也多了幾分凝重憂慮之色。

許櫻哥嘆道:“興許只是惡作劇,不然。只怕不只是燒了一條裙子那麼簡單。”這是她自從許扶那里知道真相后,尋思了好幾天才下的結論。白磷有劇毒,人的中毒劑量為15毫克。50毫克就能致死,皮膚亦不能直接接觸,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引燃梨哥的裙子,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她或者梨哥,甚至于毀了她們的容貌。但梨哥雖然受了驚嚇,卻完好無損,便是頭發絲兒也沒少一根。

孫氏趁機同櫻哥一起寬慰梨哥。梨哥本就是個心思不重的小女孩,聽自來敬重信賴的母親和堂姐都這麼說,也就放開了懷,只是鄭重提出:“讓家里其他人都小心些吧,特別是大伯父……”

那幕后之人專挑了與崔家有關的霞樣紗下手,再聯想到近來的一些瑣事,也不知是否與崔家之事有關,若是,倒是自己兄妹二人拖累許家諸人了。櫻哥心中微沉,笑著贊了梨哥周到。起身打算辭去。

孫氏卻道:“不著急,我才做了藤蘿餅,吃了再走。”言罷吩咐梨哥去安排吃食。待梨哥去了,孫氏方正色道:“櫻哥,嬸娘要拜托你一件事。”

櫻哥難得見孫氏如此鄭重其事,不知她到底想和自己說什麼,便收了臉上的笑容,坐正了,恭恭敬敬地道:“二嬸娘只管吩咐。”

孫氏自來是個嚴謹的性子。見她如此規整,心中很是滿意,再加上那幾分憐意,口氣更軟和了幾分:“早前你三嬸娘過來同我說。想帶你們姐妹去公主府,你三妹妹人小貪玩,想去得很,我說多了她便與我擰著。若是平日,我倒也不攔她,只是她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還當將養著才是。嬸娘要煩勞侄女兒,替我勸著她些陪著她些。”說著帶了幾分不好意思:“只是怕要耽擱你,讓你也不得玩了。”冒氏小氣,一個去一個不去,不去的那個便要得罪她,不如兩個都不去。

雖說受了驚嚇正該靜養,但梨哥的情形也不至于就到了需要關門靜養的地步。許櫻哥雖暗自納罕,但孫氏自來極少開口求人,也不是什麼為難之事,便爽快應了:“三嬸娘早前也曾與侄女兒說過此事,即是如此,侄女回絕了三嬸娘便是。”

孫氏見她應了,知她言出必行,也就放下心來。少傾,梨哥送了藤蘿餅過來,許櫻哥斯斯文文地吃了一枚餅子含笑告辭離去。

見堂姐離去,梨哥帶了幾分討好和小心朝孫氏看去,正欲開口,就見孫氏收了臉上的笑容,寒了臉道:“休要再多言!我才問過你二姐姐,她也不去!你二姐姐在你這般年紀早已懂事不要人操心,你也不小了,怎就不能讓我省心些?”

梨哥的眼圈頓時紅了,又委屈又傷心,卻不敢違逆母命,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悄聲退了下去,躲到房里傷心去了。

孫氏收了臉上的厲色,撫著額頭疲憊的嘆了口氣。非是她要讓女兒傷心失望,而是冒氏早前來尋她說起要去公主府做客時的那個輕狂模樣讓人實在不放心。冒氏早些年還懂得掩藏禮讓,近年來卻是越發浮躁,越發尖刻。上次在將軍府別院的行為就已經有些出格,長此以往,她只怕冒氏的輕浮會拖累了家里的名聲。在她看來,姚氏便不該答應冒氏出門才對,但她為寡居之人,彼此又是妯娌,不便與冒氏直接對上,也不願冒犯長嫂的權威,少不得動了點心思,想要通過櫻哥婉轉把這事給解決了。

且不談孫氏的思量,許櫻哥這邊卻在尋思著,這些日子連著下了幾天雨,里外都有些潮濕,不如熬些薏仁山藥粥去去濕。她自來是個爽利性子,想做便做了,待得粥熬好也就到了傍晚,先命人送些到二房、三房處,姚氏處則由她親自送過去。

到得門前,只見冒氏身邊的大丫鬟鳴鹿帶著許擇在廊下抓石子兒玩耍。許擇看到青玉手里提著的食盒,眼睛發亮,立時扔了手里的石子兒,上前去牽了許櫻哥的手,仰頭討好地笑道:“二姐姐,我背書給你聽。”

這貪吃的小鬼頭!許櫻哥忍不住好笑,拿帕子替他擦了額頭上的汗,笑道:“好啊,背什麼呢?我聽著。”

“人之初,性本善……”許擇麻溜地背了一段三字經,眼巴巴地看著許櫻哥。

許櫻哥有意要逗一逗他,便只顧誇贊他不提吃食的事,許擇焦急起來,忍不住道:“二姐姐,這盒子是做什麼用的?怎麼這樣香?”說話間,口水已經吞得響亮。

許櫻哥失笑:“當然是裝著好吃的,五弟想吃麼?”

許擇使勁點頭:“想吃!”鳴鹿、青玉都被他的可愛模樣給逗得笑了起來,卻聽冒氏聲音尖銳地道:“你個吃貨!成日光顧著吃!可是我餓著你了?莫不成是餓死鬼投胎來的!”接著正房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冒氏滿臉通紅,怒氣勃發地快步走了出來,上前去對著許擇就是一巴掌。

許擇吃了一驚,旋即嚎啕大哭起來。

許櫻哥既驚且怒,她實在想不通,冒氏怎能莫名就拿這麼可愛的孩子撒氣,于是臉色便也冷了下來,道:“三嬸娘,都是我的不是,但我也沒惡意,不過是見五弟可愛,想逗逗他……”

冒氏並不理她,俯身抱起許擇,紅著眼圈罵道:“沒本事的東西,成日就知道哭!”說著豆大的淚珠滾落出來,哽咽著急匆匆地抱了許擇快步奪門而去。鳴鹿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地快步跟了出去。

許櫻哥的好心情被破壞得一干二凈,因不知冒氏與姚氏又發生了什麼沖突,但見冒氏如此失態,想來姚氏那里也必然不快活,便不想進去討嫌了。可適才姚氏已經聽到她的聲音,她也不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遂將食盒交與綠翡,請綠翡替自己通傳。

綠翡還未開口,姚氏便在屋里道:“是櫻哥麼,進來罷。”

許櫻哥進去,但見姚氏坐在窗前的榻上,臉上雖看不出怒意,神色間卻透著疲憊,屋里並無其他下人在場。許櫻哥便道:“接著下了這些天的雨,太潮濕了些,女兒才熬了薏仁山藥粥,娘要用些麼?”

姚氏懨懨地道:“放在一旁罷,我等下吃。”

許櫻哥見她沒精神,少不得關心:“娘可是哪里不舒坦?要女兒替您捏捏麼?”

姚氏擠出一個笑來:“無礙,不必擔心。”頓了頓,道:“聽說你三嬸娘向你們姐妹許了口,要帶你們去公主府?”

許櫻哥道:“是這麼說過來著,但女兒沒打算去。正要去謝絕三嬸娘的好意呢。”遂將孫氏的請求說了。

姚氏沉默著聽她說完,道:“不必再去尋你三嬸娘,她也不去了。”

許櫻哥心里隱隱有了數,這妯娌二人肯定是為了去公主府赴宴之事生氣。但早前冒氏誇口之時分明說過,姚氏答應了的,怎地突然間又變了卦?卻不好多問,說了兩句閑話便退了出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34 PM

第39章連環(二)

許櫻哥雖然特想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緣故,才使得姚氏突然間改口不許冒氏出門做客,但卻知道本分——該她知道的,姚氏自會告知于她,不該她知道的,使人到處打聽只會惹姚氏生厭,認為她多事。遂不管不問,自跑去送粥給幾個侄兒侄女,陪著他們胡吹海侃了一氣,又玩了會兒游戲,直到飯點才回房。

才剛放了碗筷漱過口,就聽古婆子在外頭道:“三夫人,什麼風把您給吹過來啦?”接著就聽見冒氏帶了幾分輕快的聲音:“東西南北風!二娘子在房里麼?”

咦!剛還怒火沖天,又哭又鬧,摔臉子給她瞧,轉眼間就換了這樣輕快的聲音,還主動跑來尋她,這冒氏玩的哪一出?許櫻哥慌忙將漱口的茶水放了,接過鈴鐺遞過來的帕子擦了臉和手,示意青玉等人撤下飯桌備茶,自己含笑迎了出去,親親熱熱地道:“三嬸娘,快請進來坐。”

“我沒擾了你吃飯罷?”冒氏沒帶著許擇,只帶了鳴鹿一人而已。她臉上雖擦了粉,卻掩蓋不去紅腫的眼睛,笑意盈盈間,難掩眉間的戾氣。

“沒有,剛吃完。三嬸娘吃過了麼?”許櫻哥看得分明,更知冒氏自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心中暗自提防了幾分,面上卻不露半分,恭敬熱情地請冒氏坐了,親自奉茶,立在一旁靜候冒氏道明來意。

“吃過了。”冒氏見她恭敬熱情,眼里露出一種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遺憾,又或是同情又或是怨憤的復雜情緒來,拉了許櫻哥的手,口氣親熱之極:“看你這孩子,小心恭敬過了頭,咱們親骨肉,又不是外人。誰要你這樣拘謹?來,和嬸娘一起坐,咱們娘倆說說話。”

許櫻哥也就笑瞇瞇地在她下手坐了。

冒氏定睛打量了她片刻,見她笑得一臉的純良無害,眼里的神色越發復雜,猶豫半晌,輕輕嘆口氣。道:“多謝你送去的粥,難為你什麼都想著我們,這般周到仔細。”

許櫻哥笑道:“都是長輩教導得好。”

冒氏聽許櫻哥這樣說。竟有些找不到話可說。長輩教導得好,那便是說姚氏教得好,可她剛才和姚氏大鬧了一場,哪里又肯去說姚氏的好話?便淡淡一笑,略過了,換了一副閑話家常的語氣:“我適才過來,遇見大老爺。他好像心情不豫。”

許櫻哥忙道:“可是因著太忙了?”

冒氏沉默片刻,道:“聽說趙侍郎來了。”

許櫻哥便垂了眼。趙思程在這個當口上門來,總不會是來串門子攀交情談詩論詞的,定是為了自家的出爾反爾和不當之處上門來致歉的。既然許衡不悅,那便是沒談好。

冒氏見她垂眸不語,斟酌片刻,又笑道:“聽說趙四爺墮了馬。”

許櫻哥心頭一跳,忍不住抬眼看向冒氏,卻也不曾因此就露了驚慌之色,只露了幾分好奇之色:“好端端的。怎會墮馬?沒有大礙罷?”

冒氏幸災樂禍地道:“誰知道?聽說傷了腿,也許會成長短腿也不定,可惜了,趙四年紀輕輕的。”

許櫻哥微微蹙了眉頭,心緒已是亂了。她已經從許扶那里知曉鐘氏何故會雷厲風行,不顧趙思程父子的意願和兩家的通家之誼,迅速下了那麼個不適宜,卻是快刀斬亂麻的決斷。既是為了避禍,那麼趙家已經做到。不打算再和許府聯姻了,張儀正便不能再有理由去害趙璀。那趙璀為何還會墮馬?真的摔殘了?這中間,可有什麼外人所不知道的緣故?

冒氏面上又露出幾分譏誚之色來,繼續道:“可笑有些人雞飛蛋打。那阮家。才聽說趙四墮了馬,便再不肯做親了。這趙侍郎前些日子不上門,現下便上了門,可不是面目可憎麼?天底下的便宜都要給他一家人占盡占絕,哪里有這樣的好事?難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她說這話倒不怕得罪人——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趙家便是后悔這門親,也有其他緩和些的法子,譬如說,絕口不再提這門親事,只管避著許家這邊,冷上個一年半載的也就淡了,學士府這邊都是玲瓏心思,驕傲的性子,根本不會上趕著去,男婚女嫁各自干系。那般,大家都有余地,便是做不了親也不至于就成仇人。現下倒好,鐘氏不留任何余地的來上那麼一下,兩家已經和仇人差不離。這關系不是趙思程或是誰隨便上幾次門,賠幾次罪便可以和緩的。

許櫻哥只管坐著,不言不語。

冒氏見她不搭自己的話,端端正正坐著的那個姿態像足了姚氏,倒顯得自己像個饒舌婦人似的,心中不由微惱。再想到姚氏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三分不快便也成了十分不快,咬咬牙,帶了幾分惡意繼續道:“我原說要帶你們姐妹二人出去玩耍,現下卻是不能了。你最近也不好出門了,不知是什麼小人,竟然傳出,咱們家想借著大老爺是趙四的老師,硬把姑娘塞給他家……”

青玉等人聞言,臉色大變。鳴鹿則是緊張得額頭上的冷汗都浸了出來,冒氏恍然不見眾人的神情,語氣多有憤慨,神態卻是快意的:“呸!卻不想想,趙家算什麼……”

許櫻哥起身淡淡地打斷冒氏的話:“多謝嬸娘好意。侄女不愛聽這小人傳的小話,怪惡心人的。”剩下的話,冒氏不用多言,她已經知道,想必是把她從前與崔家的那樁婚事也翻出來嚼了。

冒氏噎了一下,換了張憂郁的面孔,擔憂地去拉許櫻哥的手:“看我,沒得和你亂嚼這些,你莫怪我,我只是心疼你……想你一個小姑娘,平日里招人疼可人意的,從未得罪過什麼人,卻是家里長輩處事不當的緣故拖累了你。”

先還是饒舌泄憤,后面卻是想挑撥自己與姚氏、許衡的關系了。不管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使得姚氏臨時改口,阻了冒氏去公主府做客的路,冒氏這種行為都過了。許櫻哥直截了當地自冒氏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來,直視著冒氏:“三嬸娘若是真疼我,便不該和我說這些。我若是個多心的,豈不是該哭死或是氣死?若是氣得病了起不來身,豈不是拖累了三嬸娘?”

別的不說,就是她這里“病”上一場,姚氏追根究底下去,冒氏也脫不掉干系。冒氏不敢正視許櫻哥的眼睛,本想替自己辨別幾句,到底還是因心虛的緣故沒說出來,便只垂了眼,沉默不語。

“侄女兒有些不舒坦,就不送三嬸娘出去了,還請三嬸娘恕罪。”不等冒氏出聲,許櫻哥已經揚聲吩咐古婆子:“煩勞嬤嬤替我送送三夫人。”

古婆子在簾下應了一聲,俯身對著冒氏道:“三夫人,您請。”

被這樣下了逐客令,若是平日,冒氏少不得要鬧騰起來,此番她卻只是變幻了幾回神色便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待出了安雅居,見四下里無人,鳴鹿囁嚅著嘴唇,不安地小聲道:“三夫人,您何苦得罪二娘子?她平日……”

冒氏冷森地瞪了她一眼,道:“你要說她平日待我最是尊敬,待五郎最是友愛麼?你以為是真心的?不過是借機邀寵,裝得自己有多賢良而已,她若真是個長情的,會如此?換了張皮她就敢高高在上……”說到這里,恍覺失言,便住了口,惡狠狠地看著鳴鹿道:“你若也同旁人一樣嫌我這里不好,趁早!”

鳴鹿緊張地拼命搖頭:“婢子不敢!”

“諒你也不敢。”冒氏緩了緩,收了臉上的猙獰之色,淡淡地道:“我同大奶奶說過了,下個月讓你小兄弟去大少爺身邊當差。”

鳴鹿自是千恩萬謝。

“謝什麼?你是我身邊人,又盡心辦差,總不能虧待了你。”冒氏高貴嫻雅地撫了撫鬢角,抬頭看向鉛灰色的天空。她非是嫉恨許櫻哥,許櫻哥也沒礙著她什麼事兒,她就是看不慣姚氏那副高高在上,什麼都最行,什麼都要踩著她的嘴臉。既然姚氏疼愛這個女兒,她不趁機讓姚氏傷傷心,丟丟臉面,怎麼對得起自己受的這幾年氣?公主府,她偏要去,看誰攔得住她?姚氏不過是長嫂,難道還是婆婆不成!

安雅居里,青玉擔憂地勸許櫻哥:“二娘子莫把那些閑話放在心上。誰知道是真還是假?”

許櫻哥輕輕搖頭。無風不起浪,冒氏雖令人厭憎,卻不是捕風捉影的性子,這些閑話想必都是真的,只是不知,這究竟是誰,這般逼迫于她?若是這樣下去,她的聲名鐵定受損,不獨是趙家的親事黃了,只怕其他人家也要對她多加挑剔。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串聯起來,並不像是偶然,仿佛是有一只手,在背后不停地攪動著,一環扣一環,就不知究竟是為了當年崔家之事刻意報復她這個女子,要叫她不但與趙璀結不成親,終身大事也壞掉,還是要為了借著這個名頭,趁機向許衡發難?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40 PM

第40章 連環(三)

然則,不拘如何,冒氏今日所做之事都不能傳到姚氏和許衡的耳朵里。她可以在言語間威脅冒氏,卻不能真的拿這個去讓姚氏生氣傷心,再讓冒氏看笑話。許櫻哥想到這里,吩咐青玉:“把適才伺候的幾個人都叫進來,我有話要吩咐。”

剛才里外伺候的,不過就是古婆子、鈴鐺、青玉和紫靄四個,須臾便聚在了一起,屏聲靜氣地聽許櫻哥吩咐。當聽到許櫻哥說不許把今日冒氏過來說的話傳出去半個字時,古婆子和鈴鐺還好,青玉和紫靄卻是滿臉的不忿之色。冒氏憑什麼可以這樣囂張?二娘子要如何對冒氏和許擇才算是尊敬體貼?禮儀上不曾慢待半分,不管做了什麼好吃的也從不曾落下過她母子,雖是隔了房的,但對待許擇也和對待昀郎、嫻雅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冒氏卻為了不能出門就故意來惡心許櫻哥,這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麼?

許櫻哥將兩個丫頭臉上憤憤之色看得清楚,卻知道她們不敢違逆自己的話,所以並不放在心上。且她著實被冒氏惡心了一回,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打發眾人下去,只要鈴鐺跟著,自去了園子里散步消食理清思路。

因著連日陰雨的緣故,園子里青石板路上多有青苔,樹木花草更多了幾分青翠之色,雖比不上天氣晴好時的燦爛疏朗,卻也有幾分安靜雅致。許櫻哥走走停停,行了盞茶功夫,胸中的躁意便漸漸平復下來。

自她六歲進許家門以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對每個人都盡力周到,努力想對他們好。想努力把日子過得好一點總是真。是為了自己是孤女,寄人籬下的緣故,也是感激許家收留她兄妹二人的緣故。冒氏且不說,對可愛的許擇也是真心有幾分喜歡,不然不會總想著給他留好吃的。冒氏為著這個緣故,從前對她也還過得去,今日卻為了泄憤而拿她出氣作伐。說不失望是假的,但傷心卻是說不上。

說起來,加著上輩子。她該比冒氏還要大上許多,興許是活得久了,經歷得多了,便很少有能入眼入心並在乎的東西,因為在乎的少,所以就看得開,同時心也就跟著冷硬了……許櫻哥瞇了瞇眼。冒氏之所以不管不顧地來她這里發作泄憤,說明冒氏已經難受到了極點,再不能忍耐,所以,可憐人還是冒氏,她就不和不懂事的可憐人計較了。

想到這里,許櫻哥便又開心起來,撫摸著臉回頭對著安安靜靜跟在后頭的鈴鐺道:“興許又要嫁不出去了。”又沒嫁出去,真是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鈴鐺到底年紀小,又是個老實性子。聞言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雖沒說什麼,眼圈卻紅了,悶著頭想了許久,才低聲道:“不拘如何,婢子總是二娘子的婢子。”不管如何,許櫻哥在哪里,她就在哪里。總是要跟著好生伺候許櫻哥的。

真實在。許櫻哥失笑,愛憐地揉了揉鈴鐺的頭發。雖說有些倒霉,但她也不覺著自己全然無辜,老天全然無眼。若是那背后搗亂的人是為了崔家出頭。那把氣出到她頭上原也沒錯,若那人是為了借她的事情來謀算打擊許衡,那她受了許家這麼多的恩惠,也是該受著的。天就算塌下來也還有高個子頂著,外面的難聽話再傳得厲害,也還有許衡、姚氏、許扶去操心,她急什麼?罵是風吹過,打是實在貨,沒甚大不了的。

正院里,姚氏的心情就和天上厚重的云彩一樣陰沉沉的,她看著同樣陰沉著臉的許衡低聲道:“便是為了心疼兒子,害怕兒子丟了性命的緣故,鐘氏也做得太過了!她彼時便是上門來說一聲,我難道不許?我是不講理的無知婦人,非要不管不顧地將女兒嫁進趙家不成?她非要打我們的臉,可勁兒地欺負我們櫻哥!趙思程不能管好內宅不怪他,但他究竟有多忙呢?忙得這多天了,阮家那邊不成了,外面流言都滿天飛了,他才得空上門解釋賠禮道歉?”

姚氏平時本不是多話的性子,今日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果然也是被氣著了:“分明是故意放縱著妻子,想等造成事實后再推脫干凈,只說不知,只怪內宅婦人短見識不知禮,他好照舊同你做好友。現在人算不如天算,兒子不聽話,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倒怕起我們把這流言的源頭算到他趙家身上去?果然長袖善舞呢,老爺便是饒了他,妾身也斷然不饒!”

許衡不焦不燥地聽老妻抱怨完,方緩緩道:“鐘氏自來便沒什麼見識,你和她計較呢?想來是被驚嚇過度,失了分寸,想徹底斷了趙四的心思,雖不得當,也是一片慈心。趙思程,他絕不會指使鐘氏去做那樣的事情,與他的性子和謀算不符。之后,鐘氏做事不得當,已是得罪我們,他再在那當口上門賠禮,便要連著阮家和阮家那一派系的人盡數得罪,他是什麼人?相交多年,難道你不知道他都做過些什麼事?趙家不會亂傳櫻哥的閑話,我們不是深仇大恨,他們沒那個魄力敢和我們結死仇。旁的不說,便是趙四也斷然不會允許。該是另有其人才對。”這個人,不但想把水攪渾了,還想要許家和趙家生怨結仇。這些日子發生的這些事,串在一起探究下來,不簡單。

姚氏委屈道:“依著老爺說來,他們倒是全都有苦衷和難處了,可誰又體貼我們櫻哥的苦衷和難處呢?她無非也就是為了盡孝道,遵兄命,和崔成定過親罷了。怎麼倒要她承受這些?”

許衡嘆道:“你呀,我是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便是我,說我不是,瞧不起我,恨我的人也不少,想必夫人和孩子們也替我委屈著呢。夫人實在不必要為了這個把自個兒給氣壞了。人情交往,哪有那麼多好人,那麼多全合自己心意的人?一生中,合意的能有一兩個便已足夠。與其生氣傷了自個兒,不如把那幕后之人找出來,再想想怎麼把這敗局擰轉過來!”說到這里,許衡眼里已是帶了一絲狠厲。

姚氏冷靜下來,也就不復之前的怨憤,只是不解:“這是誰在后頭搗亂,這是要斷了我們櫻哥的姻緣!老爺一定要找出那個人來,出了這口惡氣,斷了這個禍根!”

雖不至于就真的如同姚氏所言,斷了許櫻哥的姻緣,但許櫻哥的姻緣會因此受阻,選不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卻是真的。許衡想起櫻哥的年齡不小,也有些頭疼,卻也暫時沒有其他辦法,只得到:“不急,你不是舍不得她麼?也好多留兩年。再說她前頭不是還有許扶,先辦許扶的親事。”

也只能如此了,姚氏便琢磨著,要怎麼不叫外頭的閑話傳到許櫻哥耳朵里去,然后就想起了冒氏,忍不住嘆了口氣:“看錯人了。真是沒想到,是個如此不安分的。我對不起三叔,對不起公婆。”

她初嫁入許家時許徠還小,那時的許徠,聰慧靈動,十分受寵,卻對她這個長嫂十分尊敬,她是真有幾分疼惜,后來公婆相繼過世,許徠又在戰亂中瘸了腿,性子變得安靜孤僻了許多,但待她照舊十分尊敬,她也更多了幾分憐惜。千挑萬選選了冒氏,不過是看重冒氏的才貌配得上許徠,也是想著冒家這個敗落的前朝名門少不得要仰仗許家援手,冒氏自己也是年齡大了家貧不能出嫁,得了這門親也不算辱沒,也就欺壓不起,嫌棄不起許徠。誰知剛開始那幾年冒氏的確很安分,近年來卻是越來越不安分。對著長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夫妻倆私底下相處又是個什麼情形。

冒氏鬧騰什麼?不就是不想受她壓制,嫌棄許徠沒出息,可要不受她壓制,便要分家。分家,許衡不會放心許徠,冒氏肯定也不干,畢竟現下人家說起是大學士府的三夫人,出去以后她便只有許徠早年考的舉人娘子身份,左右都難。這樣一個弟媳,是姚氏挑的,她怎麼不愧疚?

許衡並沒有怪姚氏的意思,反過來安慰她:“人心易變,早年三弟妹並沒這麼不懂事,近年來才越發不穩當。可見是三弟沒有管教好妻子,是他的錯。我會尋個機會和他好好說說,便是為了五郎,也不能由著他們亂來。”想了想,又斬釘截鐵地道:“不管怎麼鬧都不能分家!你得壓著!不然二弟妹他們不好自處,三弟也只怕壓制不住冒氏,要鬧大笑話。”

姚氏嘆了口氣,可再怎麼難,也只有受著。

許衡的心思卻又落到了其他地方,沉思許久,道:“過兩日,你使人把杏哥接回來,我有話同她說。”總要設法弄清楚,張儀正是否真的威脅過趙家,與這事兒是否有關聯,若有,又是為何?總不會就因為香積寺那點仇怨,便折騰牽扯得這般繁雜。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6:45 PM

第41章 同仇

夜幕才將降臨,停了不過半日的雨便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這次雨季太長,便是時時開了窗戶透氣,潮濕微霉的味道仍然在房間里纏綿不去。趙璀躺在病榻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隨風搖擺,張牙舞爪的樹木,思緒萬千。聽到門響,他收回目光,看向門口。看清楚來人,他眼里露出幾分喜悅和期待:“父親……”

趙思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一旁伺候的婢女出去。

趙璀有些微不安,掙扎著準備下床行禮。趙思程淡淡地道:“別掙了,難道真的想落下殘疾,成了廢人?”

趙璀微微一驚,吶吶地道:“兒子沒什麼大礙。”

趙思程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趙璀半垂了眼簾,一動不動,背心里已全是冷汗。良久,方聽得趙思程嘆了口氣,緩緩道:“摔得可真好……她比你的命還重要麼?”

趙璀茫然抬頭:“啊?”

“她比你的父母還重要?比你的前程還重要?”趙思程的面孔猙獰起來,猛地起身,響亮地打了趙璀一個耳光,磨著牙,喘著氣,沉聲道:“你的孝心呢?你的忠義呢?你這個忘恩負義,見色忘義,不忠不孝的忤逆子!我白白生養了你!”

臉火辣辣的疼,嘴里一股子血腥味,但趙璀顧不得,他掙扎著跪倒在榻上,照舊一臉的茫然委屈,紅了眼道:“兒子不知父親指的什麼,請父親明示。”

趙思程氣得發抖,指定了他,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和我裝!你這點微末伎倆,只好去騙你母親!你是自己招了,還是要我替你一點點的掰出來?”

趙璀把眼一閉。心一橫,大聲道:“兒子不知,請父親大人明示!”

趙思程將兩只手用力捏住他的臉頰,大聲道:“睜開眼,看著我!”

趙璀睜開眼,對上趙思程的眼睛。

茫然,驚恐。擔憂,委屈都有,就是不見心虛……趙思程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隨即起身往外:“好,你長大了,我錯看了你。此番算你狠,能假摔落馬回絕掉這門親事,再有下次,我看你又有什麼法子?我告訴你。便是你死了,只要你還姓趙,有些事就由不得你!”

趙璀閉了閉眼,大聲道:“父親,您何故一定認為兒子是故意的?在您眼里,兒子就那麼蠢?”

趙思程立住腳,神色不明地看著趙璀。

趙璀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兒子想與學士府結親是真,但還不至于在明知母親厭憎她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還要去做這種,一旦真相畢露。不但母親永無可能接受她,父親和其他親人也都要怨上她,永遠斷了這門親的蠢事!父親再想想,如今外面都在傳的那個閑話,人人都說是我們家傳出去的,難道真是我們家傳出去的?是您?還是母親?還是我?還是哥哥、嫂嫂、姐姐、妹妹?”

趙思程不置可否:“依你說,真是意外?”

趙璀眼里閃過一抹光,恨恨地道:“若真是意外最好,若非是。那便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要讓趙、許兩家世交變世仇!那人根本沒想過放過我。”

趙思程冷笑道:“你還敢騙我!按著你母親的說法,那人是不許你與許家結親就好了,我家既已向阮家傳話表達結親之意。他何故還要對你下手?”

趙璀早有準備,低了頭小聲道:“兒子生怕老師厭棄于我,怕師兄弟看不起我,不容于我,曾私底下把受過脅迫之事傳了出去。”

“你是找死!”趙思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默然立了片刻,沉聲道:“好生將養,其他不必操心。”言罷轉身離去。

待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趙璀癱倒在榻上,汗濕里衣的同時,唇邊控制不住地漾起一絲微笑。孤擲一注,總算是賭對了。如此,趙、許兩家即便中間還有許多怨氣誤會,也會同仇敵愾,便是他和許櫻哥的親事暫時不能提,家人也不會在短期內給他、她提及其他親事。只要拖著,便有機會。傷處隱隱作痛,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涼氣,他猛地一拳捶在榻上,惡聲道:“張儀正!”

趙思程且行且思,漫步走到了鐘氏門前。鐘氏正指著女兒趙窈娘罵:“不許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狐貍精,掃把星!你四哥給她害得還不夠?”

趙窈娘漲紅了臉低聲道:“同她哪里又有什麼關系?分明是我們兩家被人給欺侮了。”

鐘氏怒道:“你再說!”

趙思程皺了眉頭,道:“做什麼大叫大嚷的?窈娘回房去,我有話要同你娘說。”

趙窈娘默然退下,鐘氏起身替趙思程更衣,問道:“老爺怎麼才回來?許家怎麼說?”

趙思程道:“還能怎麼說?許衡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什麼都是打哈哈,我說什麼他都說好,鬼知道他信不信?”

鐘氏道:“管他信不信,反正那閑話不是我傳出去的!他家愛怎麼就怎麼好了。”

趙思程勃然大怒:“你還敢說!都是你做的好事,半點余地不留,兩輩人的交情就這樣斷送在你這個無知蠢婦的手里!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管,我會處理麼?誰知你竟是等都等不得,我前腳出門,你后腳就敢使人去同阮家說。”

見他又沒完沒了地指責自己,鐘氏掩面大哭:“我有什麼辦法?兒子是我十月懷胎,鬼門關里走一遭才生下來的,我還指望著他給我養老送終呢……不早點斷絕后患,還要等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嗎?老爺不疼,我心疼呀……”

趙思程被她吵得頭疼,怒道:“好好,你都有理,這個家遲早要斷送在你手里!你聽好,這幾日不許出門,家里的女眷沒事也別出門!”

鐘氏不服氣:“老爺有理,妾身早先就是按你說的做,又是什麼結果?我又沒做錯事。怎地就連門都不得出了?”

趙思程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夫人若是不聽,只管一意孤行,且等我們家四面樹敵,人人都等著來收拾我們就對了。”言罷再不理她,自去了小妾房里躲清靜。

鐘氏神色灰敗地坐了許久,方才怏怏地歇了。

許府正院的長條案桌上堆滿了各色禮品,許扶的養母鄒氏穿著嶄新的天青色綢裙。發髻用茉莉花香味的發油梳得锃亮,戴著金燦燦的釵子,臉上笑起許多褶子:“今日是特意來謝他大伯父、伯母和兩位侄兒的。五郎的事情勞你們操了許多心,我們都不好意思了。”

她這一支的親大嫂馬氏也笑著一起幫腔:“要不族里怎麼都說他大伯和伯母,還有下面的幾個侄兒、侄兒媳婦都是熱心腸呢。”

有這喜事襯著,姚氏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些,笑道:“自家人,說這些就外道了。”見丫頭們送了茶果上來,便熱情地招呼她二人吃喝。又笑問:“都還順利麼?”

“順利,順利!”鄒氏詳細地描述了一遍與盧家送通婚書和送聘禮的經過,笑瞇瞇地道:“因想著他二人年紀都不小了,耽擱不得,所以擇了今年冬月十二為吉日,到時你們可都要賞臉去喝喜酒。”

姚氏自是應下不提,又有些疑問:“算來才有半年光景,來得及麼?”

鄒氏笑道:“來得及!房子是早就準備好的,什麼都是現成的,說來。我們等這日許久了……”說到這里眼圈微紅,無限感慨。姚氏和馬氏都知道她的心事,連忙一起勸她。

許櫻哥立在簾外靜聽,頗有些感嘆,從此許扶便要多個親人了,再不是孤孤單單的,但願他二人琴瑟相合才好。只是遺憾,親兄成婚這種大喜事,她這個做親妹子的卻不能登門祝賀。更不要說幫忙什麼的,便是關心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關心,只能立在這簾外靜聽,好似個做賊的一般。

綠翡領了鳴鹿從院門口進來。見許櫻哥立在簾外,便俯了俯身,笑道:“二娘子怎不進去?”

許櫻哥道:“夫人有客呢。我這便要走了。”她如何敢進去?既然張儀正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能看出她與許扶長得像,她又如何敢在鄒氏面前隨便晃?

綠翡隱約知道些這幾日外頭發生的事情,見許櫻哥不肯進去,只當她不樂意見外客,也就不再多言,只吩咐鳴鹿:“你在這里候著,待我進去回稟了夫人再叫你。”

鳴鹿老老實實地應了,忐忑不安地上前給許櫻哥行禮問安,許櫻哥便是還厭著冒氏也不會和個丫頭計較,輕輕擺手叫她起來,喚了青玉自去了。

鳴鹿才站起身來,就見綠翡站在簾下朝她招手:“你來,夫人有話要問你。”

鳴鹿忙低著頭走進去,規規矩矩地給姚氏行禮,等著姚氏問話。姚氏皺著眉頭道:“親家老夫人什麼時候病的?都請了誰問診?”冒家這位病重的老夫人,名義上是冒氏之母,卻不是親娘,乃是續弦,早年從不曾聽說過她們母女情厚,冒氏更多的是怨言,怎地此番病了卻要接冒氏回去伺疾?

鳴鹿見她問得仔細,生恐答得不對,便斟酌了又斟酌,小心翼翼地道:“聽說是前兩日就不舒坦了的,請了城西仁濟堂的高郎中問診。”

姚氏倒也不含糊,道:“既是老夫人病了,又使人來接,便讓三夫人安安心心的去,再替我向老夫人問安。”又吩咐蘇嬤嬤:“去尋大奶奶,把前些日子得的好參送一盒過去。”

蘇嬤嬤領命,示意鳴鹿:“你隨我來。”鳴鹿退下,臨出門時,大著膽子迅速掃了鄒氏等人一眼。

姚氏沉思片刻,吩咐紅玉:“去把三老爺請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24 PM

第42章 意外

冒氏正坐在鏡臺前擺弄新制成的胭脂膏子和花粉,見鳴鹿進來,便抬了抬下巴,道:“如何?”

鳴鹿雙手奉上錦盒,把姚氏的話學了一遍,道:“這是大夫人送給老夫人補身的人參。”

冒氏撇撇嘴,將那錦盒打開,瞥了一眼,見里頭的老參根須俱全,果是好參,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口里卻淡淡地道:“打一下,揉一下,誰稀罕。”再看看,又覺著那參太好了些,心有不甘:“便宜她了!”

鳴鹿沉默著只作不曾聽見。

冒氏道:“大夫人在做什麼?”

鳴鹿道:“在待客呢,來的是族里的兩位夫人,就是住在西北邊常福街的那一支。”

“切!什麼夫人?她們也配稱夫人?混吃等死的窮酸罷了,多半又是來打秋風的,就和我家這邊一樣兒的。”冒氏懶懶地將盒子蓋上,道:“收拾起來吧。再從我的錢匣子里取些錢裝上,那不穿的舊衣裳也找了包上。”兄嫂都知道她與繼母關系不協,即然使人來接她,總歸是為了錢財,她心中再不樂意,那也是娘家,不能不管。

鳴鹿依言領了另外兩個丫鬟自去收拾行李不提,冒氏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鮮艷嬌媚的臉龐和熟透了的身體,惆悵地長長嘆了口氣。

門外傳來許擇撒嬌的聲音:“爹爹,爹爹,再騎一回大馬麼。”

接著就聽見許徠柔聲道:“爹有事要和娘說,改時再騎如何?”

冒氏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耐煩,站起身來對著門口喊了一聲:“不許胡鬧!累著你爹爹!”

許擇立刻沒了聲息,簾子被小丫頭打起,穿著素青儒服的許徠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三十四五的年紀,白面微須,劍眉星目,神情溫和。看上去很是儒雅斯文,這般的人才模樣本該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奈何他走動之時的動作破壞了這種美感。冒氏見他足尖一踮一踮的那個動作,由來心里就生煩,好容易忍住了,垂了眼上前扶許徠坐下,道:“夫君今日不做學問麼?怎有空到這里來?”

二人是夫妻。許徠又自來敏感,如何不知妻子對自己不耐煩?可想到一旁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兒子,再看看鮮花一樣嬌艷的冒氏。許徠的表情和語氣便都軟了五分,仍是和和氣氣地道:“聽說岳母病了,要接你回去。我送你去,也好探病。”

冒氏聽說他要和自己一起去,一雙描得彎彎長長的柳眉頓時跳了跳,勉強按捺住火氣強笑道:“沒什麼大礙,多半又是鬧騰人罷了。你腿腳不便。天氣又不好,就別折騰了。”

許徠想起哥嫂的吩咐,心想這夫妻總不能這樣一直相敬如冰,還得自己多花些心思順著妻子的心意才是,便又堆了笑,帶了些討好道:“不礙事,來去都有車,有什麼不方便的?老人家年紀大了,脾氣難免怪些,且多擔待著些。東西都收拾好了麼?把前些日子大嫂給的那幾匹好料子一起帶過去罷。不是說大侄兒寫得一手好字。讀書還上進?再把我用的紙筆墨給他捎帶些去。”

冒氏雖怨娘家人不爭氣,但聽許徠主動說要給娘家人東西,心里也歡喜,便沒那麼不耐煩了:“何必呢?慣得他們!”

許徠見她露了歡喜之色,心情也跟著放松了幾分,笑道:“這次去要住幾日?擇兒要跟著去麼?”

冒氏掐著指尖算了算,道:“我是不想多留,但上次沒留,當天去當天回。七妹就諷刺我是攀了高枝嫌娘家窮不孝道,這次既然是伺疾,少不得要盤桓個兩三日堵她們的嘴。擇兒就不去了,那邊人多房窄。哪里比得這里?上次才去半日就拉了肚子受了涼,倒叫我哥嫂內疚得不得了,還是留在家里的好。”

“也好。”許徠點點頭:“到時候我再去接你。”

冒氏的臉色倏忽變了,眼睛里躥起兩簇火苗來,咬著唇道:“往日你不是不耐煩動麼?怎地這次待我這般好,又是送又是接的,別不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罷?”

許徠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妻子同大嫂越來越惡劣的關系,便想在中間轉圜一二,就道:“都是大嫂提醒的我,我往日只顧著讀書做學問,冷落了你和擇兒,日后總是要仔細看顧著你們娘倆的。”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就說呢,許徠怎麼突然就和狗皮膏藥似的纏上了她。姚氏哪里是為她夫妻好,分明是防賊一樣的防著她!真不知道,惹事兒的是許櫻哥,她去一趟公主府礙著誰的什麼事兒了!回娘家也要盯著防著,難道她是去偷人麼?冒氏的兩條柳眉頓時豎了起來。

許徠不覺,還在說個不休:“我爹娘去得早,大哥大嫂扶持我長大,又是在亂世中生存,十分不容易,那年是大哥從死人堆里把我刨出來的,我的腿斷了,家里沒錢,還是大嫂賣了陪嫁首飾給我治的傷。她的性子雖有些好強,心地卻是最良善不過的,長嫂如母,她名符其實,不管做什麼總是為了我們大家好,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擔待著些……”

冒氏不言不語,只顧指揮丫頭們收拾東西。

無人應答,一個人說話總是無趣,許徠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少傾,東西收拾完畢,冒家來接冒氏的車馬也停在了門外,冒氏吩咐了許擇兩句,把他往乳娘懷里一遞,吩咐乳娘:“抱去二夫人那里,我早前同二夫人說過,請二夫人照料他的。”原本照料許擇這事兒通常都是請托姚氏和許櫻哥的,但她才同那邊鬧了不愉快,就連要出門都不耐煩親自去尋姚氏,只肯派丫頭去說,哪里又肯去求這二人替她照顧孩子。

許擇卻是不喜歡和性情清冷嚴厲的孫氏接觸,一心就想著要去許櫻哥或者姚氏那里,但他年紀雖小卻也曉得母親嚴厲,輕易不敢違逆。便癟著小嘴,想哭又不敢哭,因見許徠也要跟著冒氏出去,便央求道:“我同爹爹一起送娘親。”

許徠伸手接過他,疼愛地道:“好。”

冒氏柳眉倒豎,尖利地道:“好什麼?外頭雨淋淋的,湊什麼熱鬧?風吹了雨淋了可是耍得的?病了還不是拖累我,一家子又要說我不知輕重折騰人。”

許徠聞言,臉上的笑意潮水般退了個干干凈凈,一言不發地抱著許擇,轉身一瘸一拐地離去,乳娘趕緊拾了把傘追上去。冒氏有些后悔,心里又酸又苦又澀,僵著臉在原地站了片刻,仰天吐了口氣,決然地朝著外頭走去。

冒家早已沒落,派來接冒氏的馬車雖是家中最好的,但在冒氏眼里還真是看不上。她也不管侄兒冒連是個什麼心情,板著臉叫婆子把她慣常出門坐的馬車趕出來,大包小裹一堆,自上了車,又叫冒連:“雨淋淋的騎什麼馬,阿連來和我坐車罷。”

冒連倒也沒覺著姑母欺負人,只覺得父母親沒堅持住,到底被小叔小嬸和祖母鬧著來接姑母回去,明著的打秋風實在有些羞恥,哪里又好意思坐許家的車?便拒絕了,悄沒聲息地騎著自家那匹老馬跟著冒氏的馬車往前行。待行至半途一處狹窄的街口處,忽見前頭車馬堵了路不能過去。冒氏聽說是道路濕滑使得馬車側翻堵了路,心頭不由煩躁起來:“這要什麼時候才能過去?不如趁早折回去走其他路,省得后頭再來車馬把我們堵在這中間,進不得退不得。”

冒連沒什麼意見,便叫人把車馬趕了轉回去,冒家那輛馬車不大,輕輕松松便回轉過去,冒氏所乘這輛馬車卻是偏大了些,來回折騰了幾遍都沒倒轉回去。冒氏被弄得頭昏眼花,靠在車廂壁上只管掐著自己的脈門嘆氣。

“轉過來了,轉過來了!”丫頭鳴鶴一直趴在車窗前看著,眼看車轉了過去,少不得歡喜地回聲報信,聲音剛落,馬車就劇烈地震動了一下,然后停止不動,隨即車外發出一聲尖銳的哭喊和憤怒的咆哮聲,喊的都是撞死人了。

冒氏嚇得一哆嗦,顧不上頭昏眼花,疾聲問道:“怎麼了?”

鳴鶴被那一下撞得歪倒在地,掙扎著爬起掀開車簾子看了,頓時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但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躺在泥濘里,頭上流出的鮮血一圈一圈地在泥水里暈染開去。旁邊一個渾身泥水,約三四十歲的彪形大漢,赤紅了雙眼,使勁推著老嫗大喊幾聲,不見老嫗有動靜便猛地起身,從腰間取下一把斧頭,瘋了似地朝著馬車撲過來,口里高喊著:“,還我老娘的命來!”說話間,已經把上前攔阻的車夫掀翻在地,一斧頭砍在了馬腿上,馬兒吃痛,嘶鳴著亂跳亂躥,馬車跟著劇烈地抖動搖晃起來。

冒氏雖然早年吃過些苦頭,但終究一直都在家人的護佑下,這些年又是在許家養尊處優慣了的,哪里見過這個陣勢?當下嚇得尖叫一聲,緊緊抱住頭縮在車廂角落里,大聲喊她侄兒:“阿連!阿連!”可又隨即想到她的侄兒也不過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哪里見過這個,別白白把小命給丟了,便又撲到車窗前厲聲呵斥仆從:“還不趕緊給我攔著……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29 PM

第43章 恩公(一)

冒家跟來的仆從不過是一個車夫並一個老婆子,抵不上什麼用,許家跟車的仆從也不多,除去幾個丫頭婆子外,就是一個車夫並個跑腿的小廝。阿甘哪里攔得住這莽漢?說時遲,那時快,那莽漢閃著寒光的斧頭已經朝著車廂劈了過來,冒氏嚇得閉上眼睛,幾個丫頭婆子擁擠著哭成一團。

“不得傷人!”冒連鼓足勇氣大喊了一聲,舉著馬鞭縱馬飛奔過來攔在車廂前,可他來得不巧,那斧頭挾著風,“刷”地一下便朝著他身上招呼過去了,便是想躲也沒處躲。

冒氏看得分明,嚇得肝膽決裂,凄厲地大喊一聲:“阿連!”又只管推搡著身邊的丫頭婆子:“你們快去攔一攔啊!”雖是這般喊著,她自己卻已不敢抱任何指望,恐懼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黑暗中,她只聽“鏗鏘”一聲響過,有重物倒地,隨即四下里一片靜寂。

冒氏只當是侄兒被那莽漢砍翻在地了,不管不顧地捂著耳朵尖叫起來:“救命!救命!”想想又替侄兒難過,便又嚎啕大哭:“阿連,我可憐的阿連!你這個天殺的……”嚎了幾聲,卻遲遲不見那鋒利的斧子落在自己身上,反倒被人輕輕推了幾下,卻是鳴鹿低聲寬慰:“夫人,沒事了,咱們被人救啦!”

冒氏猶自不敢相信,可聽見本該被斧子劈了的冒連在外面同人說話,周圍也再無之前的哄鬧,馬車也平穩了,便麻著膽子睜開眼,看了又看,待看清楚那莽漢果然被幾個彪形大漢給綁縛起來丟在一邊,冒連也好好兒地立在車前同人說話,一切照舊之后,不由涕淚橫流。軟倒在車廂里,有死里逃生之感。

抽泣片刻后,她方又想起有恩人未謝,便叫丫頭打起車簾,自己哆嗦著挪到車窗前往外看出去,欲把那橫天而降,救苦救難救命的菩薩看清楚。當先看見的是一匹高大雄壯。毛皮猶如錦緞,著金馬勒,披錦繡泥障的紫騮馬。馬背上坐著個身材高大,戴油帽,著玄衣,五官深邃的年輕男子。那男子手里還提著一枝長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眉如刀裁,那雙眼睛更是迥異于常人。黑中又帶了灰,就似暗灰色的琉璃般,不動之時沉靜如水,輕輕一轉便流光溢彩,對上更叫人心慌意亂。

冒氏下意識地捏緊了袖子,將帕子擦了擦淚,擠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來,顫抖著嗓音,不勝嬌怯地道:“阿連,是這位壯士救了我等麼?”眼睛瞟到那男子掌中的長槍。嗄汵咲欶便想約莫就是這東西挑開了那莽漢的斧頭,再看那男子的裝扮及身后隨從的裝扮模樣不凡,不由暗道這不曉得是哪個世家府邸的子弟,這般的威風富貴風流。

冒連滿臉都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姑母,正是這位公子救了我們。若非他施以援手,侄兒只怕要身首異處了。”言罷后怕地看向那被人摁在泥水里卻猶自掙扎不休、怒罵不已的莽漢,兩股猶自戰戰。

“多謝恩公活命之恩。”冒氏要下車給那公子行禮致謝,那人看了她一眼,和氣地道:“不必了。這街上泥濘得很,沒得污了夫人的鞋子。這潑皮尋釁生事,出手狠辣,誰見了都會施以援手。舉手之勞,夫人請不必客氣。”

冒氏見他平易近人,少不得對他又高看一眼,便在車上給他行禮:“妾身許門冒氏謝過恩公。”

那人聽她自報家門,挑了挑眉,臉上的神情比之前淡了許多,口里仍問道:“不知夫人說的可是許衡許大學士府?”

冒氏見他也識得學士府,不由驕傲地笑了:“正是,那是妾身夫君長兄。敢問恩公尊姓大名,仙居何處,小婦人改日當攜夫君並子侄上門拜謝大恩。”

“不必了。”那人懶洋洋地將長槍往馬背上一橫,長靴輕輕一磕馬腹,竟然是催馬就走。

冒氏和冒連不知他怎地突然換了張嘴臉,面面相覷一回,冒連趕緊追了上去,連連作揖,央求道:“恩公,還請留下尊姓大名……”倒也不是他想借機和人家攀上關系,不過是受人恩惠,卻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實在不是為人之道。

那人淡淡一笑,略帶了些譏諷道:“不用了。既是許學士府的女眷,那我也沒白幫,算是兩清吧。”言罷吩咐隨從:“把那莽漢交給他們。”說完頭也不回地去了。

那幾個隨從果然把那綁縛著的兇漢提溜過來扔在冒連腳邊,冒連還不死心,要同那幾個人打聽恩公的姓名,那幾個人還算得客氣,卻是半個多字都不肯說,各各上馬,揚長而去。

冒連見實是無法,也只得暫且放下,等稍后再想法子打探,自折回去尋冒氏說話。

冒氏正使人詳細詢問過剛才的事故,曉得是自家馬車倒車之時沒注意到這莽漢背著老嫗站在一旁,所以才將兩人都給撞翻在地,導致老嫗受傷。雖然恨那莽漢兇殘,到底自家有錯在先,也怕會出人命,便與冒連一起去探那老嫗。

那老嫗雖然沒死,卻也氣息奄奄,兼之頭上破了個洞,血流得滿頭滿臉的,看著很是嚇人,須得立即尋醫救治。冒氏當機立斷,讓人把那老嫗放在冒家那輛車里,安排冒連帶著立即去尋跌打郎中救治,再另外安排個婆子奔回學士府報信,她自己則坐在車里,守著那被砍傷了腿的馬兒和那被綁縛成一團,塞了嘴扔在泥濘里的莽漢,靜候學士府來人。

雨越下越大,被砍傷的馬兒痛苦不已,道旁還有人不畏雨勢守著看熱鬧,議論紛紛不說還指手畫腳的。出門便撞鬼,冒氏又煩又恨又擔憂,卻又無可奈何,身邊沒有人手跟著,便是她想另外租賃一張馬車先回去,也是丟不下這里,不由暗自后悔不該不讓許徠送了她來。

也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方聽得馬蹄聲響,冒氏激動地掀開車簾,從縫隙里看向朝她疾馳而來的許徠,由不得微紅了眼睛,委屈至極。許徠吃力地下了馬,顧不上其他,便先掀開車簾打量著冒氏,問道:“你還好麼?”

冒氏猛力點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丈夫哽咽道:“還好。”

許徠早從報信的婆子口中知道經過,此刻見她果然沒事便放了心,先使人將馬匹換上,叮囑她道:“你先回去吧。弄得這般狼狽,今日就別回娘家了,修整將養一下,改日再去。岳家那邊我會使人去說。”

冒氏也是這麼個想法,這種事情哪能帶到她娘家去處理?自然是要由著許家處理才好,便應了:“好,但阿連帶人去尋郎中救治了,也不曉得他有錢沒有,能不能處理下來,是不是使個得力的管事過去瞅瞅?”

許徠點點頭,安排管事去尋冒連,自己則轉身朝著那莽漢走去。冒氏本想與他撒撒嬌,尋些安慰,但見他竟是轉身便走了,此外一句多的溫柔體貼話都沒有,想著他約是還在記恨之前二人斗氣之事,于是也生氣起來,板著臉叫人趕車回去,也是一句關心體貼話都沒留下。

許府上下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冒氏的馬車才到二門處便有人飛速往里通知了姚氏等人。冒氏雖曉得家里人都掛著這事兒,卻也懶得先去正院說明,她心想著受了驚嚇的人是自己,該得姚氏等人來瞧自己才是,難不成還要自己巴巴兒地跑去告訴姚氏等人不成?便自鼓著氣回了房,慢吞吞地洗臉梳頭換衣裳,又叫人熬制安神湯來吃。

安神湯尚未送上來,那邊姚氏、孫氏已經領了家中的女眷過來,這時候倒也沒誰去和冒氏計較那許多的小心思,個個兒都十分關切地寬慰冒氏,仔細詢問事情經過。

冒氏見一群人噓寒問暖的,姚氏還張羅著請太醫來給她瞧,也就把那心氣給滅了,慢慢將事情經過說起來,說到那莽漢舉著斧子沖過來時,姚氏等人俱都嚇白了臉,孫氏更是不停地轉動手里的念珠,連聲念佛。

冒氏這里卻是笑逐顏開,越說越興奮:“我本以為不死也得脫層皮的,誰知命不該絕,鏗鏘一聲響,那兇漢手里的斧頭便飛上了天……”回味著當時的情形,把那救了她和冒連的恩公贊了又贊,總結道:“也不曉得是誰家的公子,做了好事還不肯留名,我看他也該是生于富貴之家的子弟,難得如此仗義平和,毫無驕矜之氣。”

櫻哥同梨哥姐妹二人看她說得眉飛色舞的,全無眾人剛進門時的嬌弱模樣,不由暗自好笑,梨哥湊到櫻哥耳邊輕聲道:“還以為小嬸娘被嚇壞了,現在看來還好。”

櫻哥點點頭,冒氏是敢騎馬打球和與姚氏作對的人,膽子又會小到哪里去?

梨哥聽冒氏把那持槍救人的公子描述得天神一般的,不由心生向往:“這人也算是俠義了,不知是誰家的?”話音未落,就見櫻哥似笑非笑地瞅了自己一眼,先就紅了臉,恨恨地掐了櫻哥一下。櫻哥忙捏住她的手腕,姐妹二人暗里互相嬉笑,免不得發出些許聲響,得了姚氏和孫氏一個大白眼方才乖了。

卻聽冒氏突然道:“險些忘了件要緊事,大嫂,那人聽說我是許家女眷,便說他也不算白幫,算是兩清吧,這是何意?難不成是我們家熟識的?我卻是從未見過他也……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33 PM

第44章恩公(二)

姚氏蹙起眉頭:“那人怎生模樣?”

冒氏首先想起的便是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少不得仔細描摹一番,其他人還好,姚氏與許櫻哥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從彼此眼里都看到了無奈和疑慮——會這樣說話的,又長成這個模樣的,除了那粘上就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張儀正外,還能有誰?

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謀算,若是巧合倒也罷了,但若是故意謀算,所為何來?最近發生的太多事情似乎都與張儀正有關,卻又沒有確切的證據。姚氏並許櫻哥都憂郁得很,卻別無他法,只能等許徠把詳細情形帶回家后再與許衡商量才能下結論。

但不拘如何,根據經驗,似乎沾上那太歲的總沒好事就是了。姚氏的心情由來沉重了幾分,敷衍道:“我也不知是誰,但按你說來,似他這樣的人家這上京中也是有數的,我這里使人去詳細打探便得知了。”見安神湯送來,便起身道:“你歇著,我們就不打擾你了,需要什麼,想吃什麼只管使人來說。”

冒氏雖不全信姚氏的話,但也不好緊著追問,只得任由她們去了,私底下安排人去探消息不提。

少一時,許衡落衙歸家,聽冒連詳細描述事情經過后,打發走冒連,撫著胡子坐到椅子上,忖道:“……兩清……按這話說來,莫非是有和解之意?”

乍看來。從當初張儀正羞辱許櫻哥之事起到救助了冒氏,似是功過相抵,能兩清一般,但只是從香積寺到現在出了多少麻煩事,再加上最近趙家那邊傳出來的,有關張儀正威脅逼迫趙家,並令得趙璀墮馬受傷之事,叫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張儀正真有這個意思。若真有和解之意,又何必苦苦逼迫趙家?今日的賣好,怎麼都像是居心不良。

許徠斟酌著道:“依小弟看。今日這起事故倒不像是有意安排的。”

但凡設局謀算,總要有好處和目的。那母子二人來歷身家全都有據可查,卻不是以騙為生的,那兒子雖以脾氣暴戾出名,卻也是個有名的大孝子,怎麼想都不至于拿老母的命去替人謀這個局。若是出了人命,還好攀咬許家一口。但人卻沒死,那老嫗醒后也沒提什麼不妥或過分的要求,只擔心自己的兒子是否害了人命要償命,聽說他們肯管醫治便千恩萬謝的。整體說來,這樁事並未引起任何波瀾,不過就是一個處理得當的意外而已。若說是張儀正有意為之,那對張儀正又有什麼好處?至少目前看來。不曾看出任何可疑之處。

許衡沉思不語。生于亂世。能幸存下來並有今日的地位,還能護住一家周全,他並不是不諳世事的書生,盡管曉得世間不乏忠義之輩,卻也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旁人。盡管目前不能證實趙家所言俱為事實,但他便要先假設這個局是張儀正刻意謀算的。往小里想,張儀正是恨著趙、許兩家,要報私仇;往大里想。張儀正身后是康王府——雖然他與康王府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但誰能保證康王府不謀算他?多半還是諸皇子爭儲的手段之一,要拉許家下水。再有之前許扶跟丟,暗里支援崔家婦孺的那個人,也是消失在康王府里的,若是康王府知道許扶兄妹倆的真實身份,若是知道許家與崔家的真實恩怨,以此脅迫于他,又該如何是好?

古往今來,摻合到儲位之爭中的臣子就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如若果然如此,那實在不是件好事,他還寧肯張儀正一直與學士府不對付著才好。一念至此,許衡的心里不由多了幾分沉重:“三弟,讓你大嫂準備一份厚禮,明日你領著冒連一道去康王府致謝,只管致謝,其他一概不談,且看他家如何應對。”若果然是設局,那必然還有后手,端看康王府怎麼反應。若是康王府想借機與他交好,想來就會順著這個機會兩下里往來不停,若不是,那便要另加思量了。

許徠見長兄一臉凝重謹慎,曉得這不是小事,忙應了,自去正院尋姚氏商量如何去康王府致謝一事。

多年夫妻,姚氏早就猜著許衡會有這樣一番安排,因著櫻哥、梨哥年齡都不小了,該學著處理這些人情往來,便親自帶了她姐妹二人在身邊,教導她們在這種情況下都該備些什麼禮才合適。把禮單寫出來,又叫人將東西都拿到面前來仔細看過,只恐里頭混了不好的,那便不是上門答謝而是上門惹嫌了。

聽說許徠來了,櫻哥、梨哥姐妹倆趕緊起身給許徠行禮讓座奉茶。許徠雖然話不多,脾氣卻很好,對著兩個侄女也是親切關愛有加,絮絮叨叨地問了她二人最近是否練字習書,道:“知書才能達理,可不能貪玩就扔了。”

櫻哥與梨哥十分敬重這個溫文有禮,學識淵博的小叔父,含笑答過才行禮退下,留姚氏與許徠說話。姐妹出了正院,梨哥見那雨下得纏綿不休,不由抱怨道:“恨透了這個天氣,想玩也不得玩……”

櫻哥還未答話,就聽不遠處有人笑道:“你想玩什麼?說給我聽聽,興許我有法子。”卻是冒氏由鳴鹿與鳴鶴二人扶著走了過來。

櫻哥看見冒氏委實有些嫌煩,便收了笑容垂眼輕輕一福。梨哥則關心地道:“三嬸娘,您怎不在房里躺著將養?”

冒氏神色復雜地看了櫻哥一眼,笑道:“我有些事想同你大伯母說,等不得就先過來了。她閑著麼?”

梨哥便道:“三叔父在同她說事呢。”

冒氏便大著膽子,厚著臉皮看向櫻哥,道:“那我找櫻哥也是一樣。梨哥你先去忙吧。”

梨哥笑一笑,先往前去了。櫻哥半垂了眼,淡淡地立在原地等著冒氏發話。

冒氏臉皮忒厚,讓鳴鹿等人退后幾步,自己含笑上前去握了許櫻哥的手,低聲道:“還和我生氣麼?都是我不好,嘴臭惹人厭煩,嬸娘同你賠禮。莫生我的氣啦。”

她是長輩,既然她先低頭認了錯,許櫻哥這個做小輩的當然不能繼續拗著來,不然就沒道理了。但這世上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打一巴掌給個笑臉就該湊上去?誰稀罕?許櫻哥心里冷笑著,微微退后一步,掙開冒氏的手,面上卻堆出比蜜還要甜幾分的笑容來,道:“三嬸娘這是做什麼?可不是要折殺我這個做侄女兒的麼?侄女兒當不得。有話便請直說吧。”

冒氏也曉得自己做下的那些事情不可能輕易就得到許櫻哥原諒,但她原也不指望就和許櫻哥回到從前那般的光景,便直截了當地道:“聽說今日救我之人便是康王府的三爺,那位幾歲就封了國公爺的?”

許櫻哥沒想到能叫冒氏屈節賠禮的因由竟是這個,乃淡笑道:“沒錯兒,就是他。”

冒氏一臉的詫異之色:“怎麼會!他看著不似是那種人啊!”她也是后頭才知道,原來她眼里溫文可親的英雄、英勇無敵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先前折辱許櫻哥的仇人,可她不信,分明差別太大了麼。要說那人真那麼好色,她自問容色不比許櫻哥差半分,更有幾分未經人事的小女孩所沒有的風韻,怎不見那人對她有一絲一毫的失禮?便是多看一眼也不曾的。

許櫻哥不由哂笑了一聲,抬著小翹下巴慢悠悠地道:“依著三嬸娘說來,家里人都是在撒謊咯?再不然,就是我的不是?”

許櫻哥雖然在笑,態度卻不善。冒氏曉得她的脾氣,當著姚氏等人興許是會忍讓,乖巧得不得了,背著姚氏等人卻不是什麼好欺的,又慣會裝瘋賣傻。她早前已然讓過自己一次,不可能再讓二次,這里又是姚氏的院子外頭,一旦鬧將起來自己便討不了好,少不得要落下一個以大欺小,為老不尊的名聲。所以冒氏就是心里不信,也不敢明著說這個話,便干笑了幾聲,道:“哪里會,我不過是好奇。”

許櫻哥也不與她多言,福了一福,干脆利落地轉身離開,走了一截回頭去瞧,只見冒氏不但沒進姚氏的院子,反倒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去了,看方位,應該是二房所在的地兒。因見青玉氣鼓鼓的,一臉的敢怒不敢言,不由笑道:“看來我的臉皮還不夠厚,應該再勤加練習才是。”

青玉撲哧一聲笑出來。許櫻哥調笑道:“別板著塊臉,人家看見了還以為是我不給你飯吃呢。來給姑娘我笑一個。”

青玉似喜似嗔地瞅了她一眼,道:“就您是個心寬的。”

“這樣不好麼?她來氣我,不但沒氣著我,反倒被我氣著了,我才叫賺了麼。”許櫻哥心里清楚得很,冒氏這般作為,約是已經確定了自己並不是姚氏與許衡的親骨肉,並且料定自己輕易不會拿這種事去煩姚氏,所以才會如此張狂。而她,的確也不樂意給許衡、姚氏添麻煩,也不想讓許徠難受,所以太懂事,太識趣反倒是錯……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41 PM

第45章 朦朧

雨終于停了,天邊露出一絲亮藍,映著幾縷白云,看著很是賞心悅目。古婆子瞧見,歡喜地道:“阿彌陀佛,總算是要晴些日子了。”

許櫻哥從飯桌上抬起頭來,嚴肅地道:“嬤嬤確定麼?要是不晴,我就找你,你無論如何都得讓它晴著。”

古婆子愣了一愣,賠笑道:“二娘子真會說笑,老婆子哪有這個本事?”

許櫻哥一本正經:“那我不管,嬤嬤向來說話算數的。不然嬤嬤就頂著香案外頭祈晴去。”

“那不好吧,二娘子?”古婆子給她弄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心想這二娘子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是紫靄忍不住,捂著嘴笑道:“嬤嬤,你還不知道二娘子那張嘴麼?不過逗你玩兒,你就當真了。”

古婆子干笑一聲,虛掩著往外頭去了。紫靄和青玉、鈴鐺幾個笑成一團,許櫻哥肅著臉,半點不笑,嚴肅地道:“再笑,再笑讓你們都頂著香案祈晴去。”

有人在簾外笑道:“你這丫頭又在捉弄人,頂什麼香案祈什麼晴?是想叫父親看見了罵人吧?”

許櫻哥聽見這聲音,歡喜得一躍而起,奔將出去把許杏哥迎了進來,一迭聲地道:“姐姐怎麼有空回來?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過飯了麼?”隨即將丫頭打發出去,小聲道:“怎麼了?”此時天色已然不早,實不是回娘家的時候。許杏哥在這個時候回來,總是有事。

許櫻哥見許杏哥神色憂慮,不由坐直了身子道:“也沒什麼,只上次馬球賽時,不知何故她突然對我發難,被唐媛她們幾個給笑話了一回。怎麼了?”

許杏哥想著。那些閑話遲早都要傳到許櫻哥耳朵里,與其她什麼都不知道,驟然間被人點破笑話氣個半死,還不如自己先說與她聽,也好叫她有個準備。便斟字酌句地道:“最近外面有些不好聽的瞎話,說是爹爹仗勢想與趙家結親,趙家不肯。所以才會急匆匆去提阮家那邊,還有從前崔家的事情也被人翻了出來,聽說外頭那些閑話就是章淑傳出來的。我就猜,是不是你得罪了她,才令得她如此?”

章淑因是庶女,生母出身低微又早逝,且嫡母十分厲害的緣故。在家里過得很不如意。若非是她千方百計與馮寶兒等人交好,只怕她嫡母都不肯放她出門。所以她平日里和人相處時總是帶了些諂媚或是嫉妒尖酸之意,心胸狹隘得很,往往不經意間就會莫名得罪了她。俗話說的,寧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講的便是章淑這種人。

“原來是她,那也不算奇怪。我並無故意找事惹事的習慣,但她莫名欺到我頭上。總不能裝聾作啞,任其作為。可我覺得真沒到結這種死仇的地步,若她真是為了這個而中傷我,那是她的人品問題,可不是我的問題。”許櫻哥早就從冒氏那里知道了此事,所以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相比較這話是從哪里傳來的,她更擔憂姚氏等人會嫌自己給許家添了麻煩,只是早前姚氏等人並沒有提起這件事,她也不好主動提起,如今許杏哥既然提出來了,她正好趁勢表達自己的歉意和無奈:“只是又叫父母親傷心擔憂,姐姐這里也不好看。我給你們添了太多麻煩。”

“若是怕麻煩,當初父母親就不會收留你們。既是收留,便不怕麻煩。”許杏哥嘆口氣,握住許櫻哥的手輕聲道:“你呀,我們只怕你難過傷心,你卻只顧著我們。父母親早就知道此事,只恐你會傷心才瞞下來。只是想著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所以才特意讓我來和你說,看吧,果然是叫母親猜著了,你又多想了。”

許櫻哥見她說得真心,心里壓著的那塊石頭也就跟著松了,便擺出一副猖狂樣,笑道:“既是知道閑話的來處了,想必姐姐已有法子應對了罷?我就等著姐姐給我報仇了。”

許杏哥見她一臉的小人得志狀,不由也跟著笑了,捏著她的小翹下巴道:“那是自然,來而不往非禮也,叫她多嘴多舌無事中傷人害人姻緣前程!最好以后都不要出來見人了。你且等著,怎麼也得出了這口惡氣,不然人家還以為許家的女兒好欺負呢。”

許櫻哥想的卻又是另外一樁事:“按說,和趙家議親這件事因為從開始就不太順利,所以並沒有傳出去,章淑又是如何得知的?且她往日里咬人也多是挑著家世不如她的來,似我這種,就只敢過過嘴癮來著。若沒有其他緣故,我想光憑這幾句口舌之爭,她不至于就敢這樣狠狠得罪于我,得弄個清楚才是。”

許杏哥道:“這個就要慢慢兒地問她了。管她因著什麼緣故,總是她當了這桿傷人的槍。既要給人做槍,便要有隨時折了的覺悟。”

總之是與知情人有關罷了,不拘是張儀正,還是許府、趙府的人摻和進去,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姐妹二人便都沉默下來。

許久,許杏哥方道:“趙家大奶奶說,那日在我們家別莊傳話的人是個年約歲的青衣小僮,長得眉清目秀的,左邊眉梢有顆胭脂痣。可你姐夫翻遍康王府這個年齡段的僮兒,就沒見過有這麼個人,且那日康王府帶去我們別莊的奴仆隨從也沒有這麼小的孩子。就是平日那人的身邊也沒有小孩子伺候,年紀最輕的小廝也是十三、四歲。”

這麼說,那天留下狠話的人除了是張儀正外,也可能是其他人,畢竟那天還發生了詭異的裙子自燃事件。許櫻哥正想著,又聽許杏哥繼續道:“也曾試探過他了,他並不知道趙璀墮馬之事。”當時武進試探著說起此事,張儀正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是惡有惡報,還嫌不夠,說怎麼沒把趙璀給摔死。毫不掩飾他對趙璀的幸災樂禍,卻也沒露出半點他與這事兒有關的破綻。當然,也許是他太會掩飾,可是沒有證據,誰也不敢就確定與他有關系。

趙璀墮馬之事,許櫻哥略略知道些。事情發生后,趙璀曾通過其他途徑讓她知曉他的決心和歉意,他雖未明說,但她能猜著這大概是他的手段之一。此事是真的讓她看到他非她不娶的決心了,但到底詭詐,又是瞞著趙、許兩家家長的,見不得光。所以許櫻哥不敢說給杏哥知曉,也不曾把這個賬算到張儀正身上去。

送走許杏哥,許櫻哥撐著下巴坐在窗下一直想到天黑,只覺得越想越迷茫。夜霧里,有個身影朦朧而又清晰,仿佛就在她面前,她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得到,但等她真的一伸手,便又如霧氣般散得干干凈凈。旁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平靜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她之前為自己規劃的那份米蟲人生大概也不會那麼容易實現了。便是許扶不肯告訴她,她也預感得到,有人藏在暗處盯著這府里和這府里的人,要叫她不好過,要叫許家人不好過。

一彎新月半掩在烏云之中,上京城半明半暗,有風吹過學士府里參天的老樹,發出下雨一般的沙沙聲。學士府的大管家許山安靜地立在角門處,側耳細聽外頭的動靜。角門上傳來小動物爪子撓門一般的刮擦聲,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于是角門上響起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敲擊聲。

許山自腰間取下一串鑰匙,靈巧地打開了角門上的鎖,一個穿著兜帽披風的身形迅速閃入,熟稔地朝許山點了點頭,立在一旁等著許山把門鎖好,方與他一起安靜地朝著許衡的書房走去。

書房里燈火通明,許衡坐在案前翻看一本古籍,聽到門外傳來的敲擊聲,頭也不抬地道:“進來。”

才用清油保養過的門軸滑而靈活,門開時半點聲息都沒有發出。來人的腳步同樣很輕,他邊走邊取下兜帽,行至書案前停住了腳步,朝著許衡深深一揖:“小侄見過姨父。”

許衡虛虛一扶,和藹地道:“濟困,坐。”

許扶挑了張椅子坐下,臉上的神情看著似是十分平靜,眼神卻有些內疚和擔憂。

許衡知道他心思自來就重,曉得他不但是為許櫻哥的事情擔憂,也在為兄妹二人給許家添的麻煩而內疚。卻不好總就此事反復寬慰他,便直截了當地道:“如何?”

見他說起正事,許扶的眼睛亮了幾分:“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康王最為倚重的幕僚崔湜和崔家有親,雖已出了五服,但早年崔湜母子貧苦之時經常得到崔家沈氏夫人的接濟。可不知何故,崔湜之母亡故后兩家就斷了來往。當初崔家出事時,崔湜已成為康王的左膀右臂,但他不曾過問過崔家之事,崔家也不曾向他求助過。第二件,是有關天機道人的,據查,當年天機道人死時曾有一個心腹弟子走脫,這人至今杳然無蹤,曾有傳言,他是被郴王府的人帶走的。第三件是自半個月前始,張儀正便應了康王的安排,每日到禁軍營中操練半日,差不多也就是那個時候該回府,路線也沒錯,下雨時他會走這邊,若不下雨就會繞遠路走……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48 PM

第46章 避讓

帖子是早就遞過來的,許徠並冒連二人到了康王府后倒也沒人怠慢他們,門房很快就將他們引入花廳奉茶,接著一個姓胡的管事出來陪客,禮數雖周到,卻是連連告罪:“對不住。我家三爺今日一大早就被召進宮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許徠昨日便得過兄長的告誡,自是帶了十二分謹慎,笑道:“不急,我們等著便是,昨日多虧了三爺出手相救,家兄吩咐了,要我今日一定要當面向三爺致謝。”雖不知張儀正是真的有事進宮不曾趕回來還是有意回避,但他既然是登門致謝,當然要當面親自致謝才顯得誠心。

那胡管事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如此,笑了一笑,陪在一旁說話,言談舉止中絲毫不見王府驕仆的囂張氣息,只是恭謹小心周到。休要說是許徠,便是一旁的冒連也不曾感到自己受了冷落。

難怪人家都說康王行事規矩端嚴,只可惜有那麼個不著調的兒子,但這兒子也暫時還是自己妻子和內侄的恩人……許徠正自感嘆間,就見門外進來一個穿寶藍色圓領長袖衫,戴玉冠,眉清目秀,神態溫煦的翩翩少年郎。

許徠見他氣質打扮不似常人,便起了身。冒連也趕緊跟著站了起來。那胡管事笑著上前介紹道:“這是我們四爺。”

許徠上門之前曾把康王府內的情形仔細打探過一遍,曉得這位四爺張儀端乃是側妃宣氏所出,沒比張儀正小多少,卻是自小愛讀書,十五歲起便才名彰顯,很受康王器重,為人更是圓滑周到,便是康王妃也經常會安排他做事,遠非張儀正那混吃等死,只會爭強斗狠。吃喝玩樂無不精通的紈绔可比。于是許徠打起十二分精神上前仔細應對。

張儀端卻是個親近和藹的性子,先是不肯受許徠的禮,隨即又隨意說起許徠早年修訂的一本書集,口稱先生,雖不曾刻意稱贊吹捧,卻叫許徠心中好生歡喜——他年少便有才名,十三歲中舉。只可惜后來在兵亂中瘸了腿,便從此沉寂下來,不再追求功名,一心只做學問。那本書集正是他最得意的成果之一,卻是沒想到張儀端這王府皇孫竟然知道並認真研讀過,怎不叫他歡喜?于是看著張儀端越發順眼。

寒暄過后,張儀端方道:“今日實不湊巧。昨日三哥得了府上遞來的帖子。本是要在府中候客的。誰想宮中突然宣召,卻是怠慢了貴客。”

許徠並無官職在身,冒連更是白身,張儀正雖不曾見他們,但張儀端親自出來待客,也是給足了學士府臉面。茶水已經續過三遍,還不見有張儀正回來的消息,總不能叫張儀端就陪著自己喝一下午的茶。許徠猜著今日大抵是見不到正主兒了,便命人奉上拜匣:“煩勞四爺替在下轉交三爺,區區心意,不成敬意。”

張儀端向胡管事使了個眼色,胡管事趕緊上前接過。許徠又說了幾句改日再登門拜謝之類的客氣話,起身辭去。

張儀端含笑起身送客,遺憾道:“原本還想趁機向先生討教些學問上的事情,但既然先生還有事在身,也不好強留。只盼日后能有機會同先生討教一二。”

張儀端長得斯文清秀,說話總帶了三分笑,態度謙和,令人如沐春風。許徠心中委實受用,十分贊嘆,卻還記得長兄曾說過的話,連說不敢,並不因此就失了分寸多親近半點,照舊不遠不近著,十分守禮。張儀端一直送他到門前方才回去,賓主盡歡。

張儀端接過胡管事遞來的拜匣,打開看過,不過是些藥材、茶葉、布帛之類的尋常禮品,分量十足,品質上乘,中規中矩,既不打眼也挑不出半點不是。張儀端不由翹了翹唇角,這學士府還真是“規矩”得很,不怪人家都說許大學士是個深藏不露的老狐貍。正想著,就見張儀正從一旁大踏步走過來,劈手奪過他手里的禮單,半是諷刺半是玩笑地道:“四弟可真夠關心我的,幫了我老大的忙。收禮這個小忙就不煩勞你了,我自己來。”

這個不講理的惡徒!張儀端心頭暗惱,面上卻半點不顯,照舊的溫煦和氣:“三哥開玩笑了,這是應當的。聽說您應召去了宮中,總不能叫客人空等著,王妃便命小弟出來待客。若是知曉三哥這麼快就能回來,小弟當留許家三爺再喝一杯茶的。”眼睛一轉,打量著張儀正身上微有褶皺的月白色家居袍子笑道:“三哥這是才從宮中來?”

張儀正看也不看他,大喇喇地自往椅子上一坐,吊兒郎當地翹起二郎腿,垂著眼只管看手里的禮單,淡淡地道:“不是。”

張儀端早就知道他進宮是假,乃是刻意避開許徠的,卻想著他多少會找點理由搪塞一下自己,只要他隨口“嗯”一聲,自己便可追著問問他宮中的情景如何等等,誰知他竟是這樣一個態度——搭理你了,而且十分坦誠,但明顯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心上。張儀端心里越發不舒坦,面上卻笑得越發的甜,帶著些刺探道:“這許家三爺學問真好……他提起昨日三哥的勇猛,真正敬仰感激呢。前些日子武家表哥和我一起喝酒時,還曾說起擔憂三哥惱著他岳家,他在中間不好為人,要是他知曉此事,少不得十分歡喜……”

張儀端話未說完,就見張儀正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打斷他的話:“少管閑事,有空不如多在父王跟前賣賣好。什麼武家表哥,他與你可半點親都沒有。”言罷將禮單往拜匣里一扔,示意身邊小廝抱起拜匣揚長而去,只留了半屋子奢靡的龍涎香味兒。

瞧這話說得,言下之意便是,你就是小妾養的,千萬別把自己當盤菜。張儀端再好的涵養也給氣了個半死,半天才喘過氣來,鐵青著臉將牙磨了又磨,卻也無可奈何。張儀正話雖說得難聽,卻還是實話。只因這府中,他的親娘再受寵也還只是個受寵的側妃,這側妃在外人面前還可以裝裝,但在正妃面前實在是天和地比。而他再能干也不過就是能搏個好些的封爵,至于其他,有前頭兩位能文能武,備受父王倚重的大哥、二哥在,還有這個投了金胎,活得自在肆意,莫名受寵的三混賬在,就什麼都輪不到他。他再在外人面前討好賣乖都不起作用,還不如在父王面前老老實實扮個孝順兒子能得些實惠。

張儀端想明白這個道理,蔫巴巴地轉身朝他親娘宣側妃的院子走去。才到院門前,就聽見有人怪腔怪調、不住口地說著吉祥話或是誦詩,伴隨著年輕女孩子銀鈴般清脆的說話聲,宣側妃的笑聲不停。

張儀端便住了腳步,招手叫看院門的婆子過去,問道:“誰在里面?”

婆子忙道:“回四爺的話,是馮家大娘子來了。”

原來是馮寶兒。這可真是瞌睡來了就有枕頭在,張儀端的眼睛亮了起來,瀟灑地撣撣袍角,悠然自得地朝著里面走去。但見廊下花團錦簇的一群女子,永遠都是盛裝的宣側妃將一柄翠玉柄花鳥紈扇掩去了半邊精致的臉龐正開懷大笑,穿著十二幅石榴羅裙,碧色寬袖衫子的馮寶兒粉面桃腮,眉眼靈動,正舉著把長柄銀勺子在逗弄廊下掛著的一架色彩艷麗的鸚鵡。

原來適才那怪腔怪調的說話聲便是這鸚鵡發出來的,它每說一句吉祥話,或是背一句詩詞,馮寶兒便將銀勺子里的干果子喂它一顆。也不知那鸚鵡是被餓了多久,此時便似個餓死鬼般的拿出渾身解數,翻來覆去不停地說,不停地討要吃食,逗得一院子的女人花枝亂顫。

這宣側妃院子里之前並無這鸚鵡,可見是馮寶兒帶了來討好宣側妃的,這手腕和心思也真不錯。張儀端輕咳一聲,笑聲便停了,宣側妃看到是他,臉上的神色越發歡喜,朝他招手道:“四郎,快來瞧瞧寶兒孝敬我的這架鸚鵡,怪討人喜歡的,難為她調弄了那麼久。”

說話間,馮寶兒已經娉娉婷婷地走了過來,對著張儀端盈盈拜了下去:“寶兒見過表哥。”

難為一個將門老粗家能把姑娘養成這般風流標致模樣,張儀端的眼神不露痕跡地在馮寶兒臉上身上一溜,暗贊了一聲后,笑瞇瞇地虛扶一把:“自家人,何需如此客氣。”又親熱地道:“表妹怎麼有空過來?姨母、姨父可好?”

馮寶兒笑道:“多謝表哥掛念,家父母都好,就是母親掛念姨媽啦,只是她家務纏身,要伺奉祖母,不好常來,所以我便替她走這一趟。”

“表妹難得過來,可要玩得開心點才是。”張儀端笑笑,回頭問宣側妃:“母親這里可有冰碗?”

宣側妃奇道:“今兒雖晴了,卻不是太熱。你剛才不是聽王妃安排去替你三哥待客了麼?又不曾騎得馬出過門,好好兒的你吃什麼冰碗?沒得寒了腸胃。”

“正是要敗敗火。”張儀端搖搖頭,欲言又止。

宣側妃奇道:“這又是為何?難道許家的人對你無禮?”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7:56 PM

第47章 挑撥

“那倒不是。”張儀端見馮寶兒雖還是一副溫文端秀的模樣,睫毛卻是連著快速搧了好幾下,便曉得已經引起她的注意了,心中暗笑不已,半遮半掩地道:“許家三爺才名在外,為人也是再端秀風雅不過,守的君子之禮,又是登門拜謝,如何會對孩兒無禮?”

既然不是許家人無禮,那還會有誰?宣側妃仔細一想,便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便不再追問,悻悻然地搖著紈扇“哼”了一聲,滿肚子的邪火當著馮寶兒不好說出來,便只道:“聽說這位許家三爺是個瘸腿的?”

“腿腳是有些不方便,真是可惜了,長得一表人才,風度學識都是絕頂的。”張儀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馮寶兒的神色,見她先是沉思,隨即恍然大悟,然后一眼的悵然和不甘,便曉得她已是上鉤,便又狀似無意地道:“三哥也真是的,分明自己在家,卻偏要尋了借口避著,等人家才走便又匆匆忙忙地趕出來看人家送了他些什麼謝禮。”笑了一回,又道:“從前還真不知道他竟是個害羞的人。”

更不曉得他還是個會仗義而為的人,多半又是使壞呢。宣側妃把這句話隱在心里,笑而不語,眼神深邃起來。

馮寶兒雖然坐得穩穩當當的,握著扇柄的手指關節卻發了白,只盼張儀端能再多說些這事兒才好。張儀端卻偏不說了,換了個話題問她:“表妹適才可往王妃那邊去請過安?”

馮寶兒擠出一絲笑來。有些干澀地道:“去了的,是姨媽領著去的。”

張儀端別有深意地道:“王妃是個和藹的性子,最是喜歡知禮明理,大方愛笑,能干有才的小姑娘。前些日子我還聽她贊過表妹呢。”

馮寶兒的眼睛亮了幾分,半垂了頭將扇子搖了搖,羞澀一笑,低聲道:“多是看在姨媽的面上罷了。”

張儀端道:“表妹本就是一等一的人才家世,又何必妄自菲薄?”

宣側妃捏著扇子,若有所思地在張儀端和馮寶兒的身上來回看了一遍。笑道:“你表妹最是懂禮,也送了王妃一只鸚鵡,那鸚鵡還是雪白的,我這輩子就見過這麼一只,也是伶俐得緊,王妃見了實在喜歡呢,把她誇了又誇的。”

馮寶兒的臉一紅。窘迫地將扇柄捏了又捏,小聲解釋道:“其實是祖母的意思。那只鸚鵡是人家調教好了孝敬她老人家的,姨母這只卻是我親自挑選,親手調教近兩年的。”

宣側妃一笑,輕輕拍拍她的手,帶了幾分親熱嗔怪道:“瞧你這孩子,巴巴兒地解釋什麼?王妃身份高貴。好東西當然要先緊著她來才是正理。難道我會不依?我們乃是至親骨肉。你便是空著手上門來,我也不會不疼你,只有歡喜的。”

馮寶兒聞言,臊得臉上的紅色迅速蔓延到了耳朵根,坐立不安,可憐兮兮地看向張儀端,試圖向他求助。

張儀端看得明白,卻是不想理睬她。只顧低頭悶聲喝茶。雖則他知道馮家的做法無可指摘,畢竟正妃的身份地位本就比側妃高貴得多,且馮家還帶著另外的目的——不獨是長輩想撮合馮寶兒與那混賬東西,便是馮寶兒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對那吃喝玩樂無不精通的混賬青眼有加。但只要一想到,那正妃是他春風得意,地位牢固的嫡母,那側妃是他永遠低人一等的親娘,而馮家這邊本是他母子的親戚,有力的外援,可他的親姨母和親表妹卻看不上他,只顧巴巴兒地去補貼一個除了臉蛋好看以外一無是處的混賬東西,他心里就十分不舒坦。

馮寶兒善于察言觀色,見他這樣作態,自然曉得自己得罪了人。于是十分后悔,心想自己干嘛做這種蠢事,非得都送鸚鵡?早知如此,便送康王正妃白鸚鵡,自己的姨媽一只可愛的小狗或是小貓不是就錯開了麼?但現下也沒地兒找后悔藥吃,便紅了眼圈,要哭似地低了頭,手指微顫著也去端茶喝。

宣側妃眼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便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起身入內更衣。

張儀端這才輕聲道:“表妹莫怪,我娘這些日子心情不好,便是我也經常莫名吃!

馮寶兒見他肯安慰自己,趕緊跟道:“表哥說哪里話,都是我蠢笨不會做事。”說著滴下兩滴晶瑩的淚來,聲情並茂地道:“我娘常同我說姨媽待我們姐弟好,要我好生孝敬姨媽,可我盡做些傻事兒……”因見張儀端並不接她的話頭,便收了淚關心地道:“姨媽可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若是我幫得上忙,表哥只管直言。”

張儀端蹙了眉頭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寂寞,沒人說話罷了。二姐姐嫁得遠,不能陪她說話,小五不懂事又還要讀書,我則經常在外辦差,總是留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表妹若能經常來陪她說話,倒是比什麼都要好。我已是許久不曾聽見她似今日這般笑得開心了。”

馮寶兒收了戚色,正色道:“若能經常在姨媽膝下承歡,我是求之不得。但我一個女孩兒家,不好經常出門。且姨媽雖慈愛,王府門第卻高貴,不是想來就能來的。”

這話有幾分意思。張儀端嘆道:“也是。為難你了。”不等馮寶兒開口,便轉了話頭,故作輕松地笑道:“說起來,昨日有樁子好玩的事兒。”遂將昨日張儀正自斧頭下救了冒氏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帶了幾分玩味道:“如今家里都在笑,三哥自香積寺回來后就有些怪,經常往武家跑不說,還常在有幾條街上來回溜達,我們私底下還在開玩笑說他的魂兒是不是給人勾走了。”

這話男人們私底下調笑可以。當著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說卻是有些輕薄不尊重。馮寶兒的嘴唇顫抖起來,臉色十分難看,低聲道:“表哥何故與我說這個?我便是行事蠢笨,也不該被表哥這樣輕瞧。”

張儀端忙起身深深一揖,賠禮道:“表妹莫怪,是我的不是。只因是至親骨肉,不小心說溜了嘴,我給表妹賠禮了。”

馮寶兒哪里敢受他的禮,少不得起身側開,又還了一禮。

張儀端偷眼打量著她。見她臉色雖然還難看,眼里多見凄色,卻不是沖著他來的,便試探著繼續道:“其實,我不過是為表妹不值而已。”

馮寶兒眼睛一酸,忍住了,強笑道:“表哥說笑了。我有什麼能讓表哥為我不值的?”

張儀端並不正面回答她,只一臉好奇地道:“三哥一向是眼高于頂的,不知那位學士府的千金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仙女?我委實好奇得緊。上次在將軍府別院就想看看,卻沒機會。聽說表妹與她也是相熟的,是怎生一個模樣?怎能蓋過表妹的美名去?”

想起許櫻哥不同于自己的高挑豐滿健美,還有那一頭黑幽幽的豐厚長發,頗有特色的小翹下巴。亮閃閃、總是充滿了歡樂的眼睛。馮寶兒難掩心頭的嫉恨,氣得幾乎不想回答張儀端的話。但見張儀端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便改了初衷,微笑著道:“自然是極好的。容色還要勝過武家大奶奶五分有多,難得是打得一手好球,聽說騎術也十分了得,更是心靈手巧,每年寒食時她鏤刻浸染的雞子總是最好看的。”

張儀端是見過許杏哥的。在上京的這些豪門女眷中,許杏哥也算是人才出眾了,這許櫻哥竟然還要勝過她五分有多,可見真是個大美人,又聽說許櫻哥打得好馬球還心靈手巧,那幾分別有意味的用心里便也多了幾分真心好奇,乃笑道:“好表妹,你可要瞅個機會讓我長長見識才是。”

馮寶兒正色道:“表哥又說笑了,她是正經的大學士府千金,大家閨秀,怎麼好隨意讓你見她?我找機會倒不難,但我成什麼去了?要是人家知道,我以后要不要做人?”

張儀端便冷笑起來:“表妹也在說笑。那白鸚鵡是好送得的?送去卻又是為何?咱們是至親骨肉,我和我母親胳膊肘不會往外拐,自是要幫著你的。但表妹這般作態,倒似是把我們當成傻的,真叫人心寒。不過是看一眼而已,難道我就能把她怎麼了?表妹不肯就算了,我又不是只能求你一個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馮寶兒便不能再裝,且她也等的就是這樣一句明明白白的話。這麼個要求麼?讓張儀端見一見許櫻哥也好,興許能把這潭水給攪得更亂,正好渾水摸魚呢。只她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面皮兒薄,有些話不好宣之于口,便低垂了頭輕聲道:“只是見一見麼?”

張儀端笑道:“不是見一見還能怎麼樣?我就遠遠地看一眼,絕不為難你。怎麼樣?你自來聰慧,一定有法子的罷?”

馮寶兒沉默半晌方作了為難狀,輕聲道:“我前些日子在武府別院時曾和她約過,要在馬球場上一分高下。如今天晴了,再曬兩日正好打球。只是她前些日子才被人傳了流言出來,想必要躲風頭,不會出來。”

“那你就等到她肯出來的時候再約她出來,左右我又不急等著米下鍋。”張儀端挨近了馮寶兒,斜著眼睛小聲道:“外頭傳的什麼流言?可不會與表妹有關吧……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8:02 PM

第48章丑聞

馮寶兒大吃一驚,往后讓了讓,將扇子隔在二人中間道:“表哥可不好亂說這個話。我是那種人麼?總是她自己太過驕傲,得罪了人。休說我與她沒什麼齟齬,便是有,我也不是那種多嘴舌的小人。”

那可說不清楚,旁人不知,他卻知道這可是個親妹子無意間得罪了她,她都能假裝無意把親妹子推下水害妹子生病的狠主兒。張儀端笑笑,也不點破馮寶兒,只道:“那我等表妹好消息。我還有差事要辦就先走了,煩勞表妹同我母親說一聲。”言罷起身自往外頭去。

馮寶兒站起身來倚著翠綠銀鉤的窗簾子,慢悠悠地搖著扇子,悵惘地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想起那個表里不一的男人,再想起早前自己的丫頭無意中聽到他說的那些話,心中又酸又痛,難過得幾欲流淚,卻又隱隱抱了幾分期望,只攪得心煩意亂。

若是文武雙全,英雄了得的大哥、二哥倒也罷了,憑什麼那草包就要死死壓著他一頭?就憑著投了個金胎麼?那草包越是想要的,他就偏不讓其得到,他是真想看看那草包若是娶了他這個心眼多多的表妹會如何。張儀端且行且想,待行到外院,剛好看到康王身邊一個深受信任的長隨抱著個拜匣走出去,便叫住了那人,笑道:“輝哥兒。王爺回來了麼?”

他自來在這些人面前就極為和氣,那叫輝哥兒的長隨見是他便停住了腳,笑著與他行禮:“小人見過四爺,王爺才剛進的門,使小的出去辦事兒呢。”

張儀端眨了眨眼,道:“我正好有事兒要去尋王爺稟告。不知這會兒他老人家書房里可有客人?”

輝哥兒笑道:“四爺只管去,王爺書房里沒外人。就是三爺在里頭同王爺說話呢。”

張儀端不動聲色地打發他:“你只管忙去,別耽擱了。”

誰都知道,康王與張儀正水火不容,父子二人一旦見面必然要生事。每逢此時,大家伙兒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的。今日這輝哥兒卻叫他只管去,那就說明這父子二人今日相談甚歡。還真奇怪能有什麼事情會讓康王對張儀正另眼相看呢?張儀端想來想去也只有許家登門道謝這件事,不由諸多思量,難道這事兒是張儀正得了父王的意思去做的?

張儀端再想到先前張儀正不在府里,王妃卻特地點名叫他去陪許徠,還吩咐不許怠慢的事情。不由更多了幾分思量。于是便尋了件需要向康王稟告的事情,快步去了康王的書房。半途遇到張儀正施施然走過來,忙笑道:“三哥從哪里來?”

張儀正看似心情極好,難得不曾挖苦奚落他,正兒八經地回答了他的話:“才從父王書房里來。”

張儀端目送著張儀正的背影,只覺得風把他的袍子吹得也太張狂了些,真是礙眼睛。待進得書房。但見康王正獨自立在書案前寫字。寫的狂草,酣暢淋漓,鋒芒畢露。便贊了一聲,討好道:“父王寫的好字,賞給兒子好麼?兒子的書房里正缺一幅字呢。”

康王看了他一眼,將那字舉起來看了又看,三把兩把揉爛了扔到地上,道:“你既然想要。我便好好寫一幅給你,你想要個什麼?”

真可惜了那幅好字。張儀端心中遺憾,面上卻不顯,上前邊替康王研墨邊笑:“父王賞什麼就是什麼。”

康王想了想,換了枝筆,端端正正地寫了“光風霽月”四個字,筆勢大不似之前的鋒芒畢露、寒峭骨力,顯得圓潤端和、莊重嚴整。張儀端回憶著適才那幅被揉爛了,殺意幾乎要破出紙背的字,再看看面前這副完全變了個樣子的字,不由暗自心驚。笑著贊了幾聲好,又行禮謝過,見康王心情不算差,方假作無意地說起今日許徠上門道謝的事情來,連連贊了許徠幾番,試探著道:“父王,孩兒今日與許三先生相談甚歡,有茅塞頓開之感,便想著,若能得到許三先生這樣的人做老師……”

卻見康王的眉毛皺了起來,沉默地看著他,張儀端的掌心漸漸汗濕,面上的神情卻更加柔和期待,肩膀也越發放松。他知道,康王早就想和許府交好,只是苦于沒有機會,如果他能婉轉通過許徠與學士府交好,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功勞一件,可不比張儀正只會搗亂,四處結仇的好?

康王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拜師一事日后再說。你三哥才剛幫了許家的忙,你就說要拜師,是叫人家應了好呢還是不應的好?怕是連你三哥才做的人情都要被人看作是有意為之了。”

張儀端心頭咯噔一下,滿頭大汗,羞窘欲死:“是孩兒思量不周,孩兒只是自來喜歡許三先生的詩詞文章,敬仰他的為人,但他又深居簡出,輕易不出門,兒子也不敢尋機與他交好,只恐做得不妥,給府里添麻煩……”

康王輕輕一擺手:“不必解釋,我曉得了。你若真喜歡,日后總有的是機會。你不是要說正事麼?這就說罷。等下我還要出去。”

張儀端抹了一把冷汗,趕緊稟告起來。

在王府的另一端,張儀正由著美貌的俏婢服侍著換了一身瀟灑飄揚的儒服,取了把繪著名家字畫的折扇,對著鏡子端詳了許久,施施然出了王府大門,跨上那匹雄俊異常的紫騮馬,向著那日與冒氏姑侄相遇的街口處而去。

冒氏才受過驚嚇,自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但張儀正也只是在這個地方經過而已。若有人認得出他來,將會發現,那日橫槍立馬的康王府三爺今日意態閑適,風流儒雅,卻是一個舞得槍棒,弄得筆墨的雙面風流真兒郎。

許衡剛由姚氏伺候著把官服換成了家居的道袍,正半躺在椅子上用熱帕子敷臉,見他來了,忙三下兩下收拾完畢,招呼他坐到自己面前,問道:“如何?”

許徠把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其間情不自禁地贊了張儀端好幾遍:“實在是不錯呢,真是難得。”也不怪他覺著張儀端稀罕,實是因為當今聖上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膝下的兒子兒孫猛將太多,各個王府里都是尚武的多,似張儀端這樣溫文儒雅,還有幾分文采的真算是異類了。

許衡卻不似他常日總關在房里做學問的,想到的內容就更多一些。雖然不曾見著張儀正,但康王府的態度不可說是不好。這張儀端的表現,更像是投其所好的意思。許衡權衡再三,道:“過兩日再送個帖子過去,看他見是不見。”他倒要看看張儀正是不是真的要一直躲著避而不見。

過不得兩日,許徠果然再次準備了帖子讓人送過去,這次提前三天告訴張儀正,他要登門當面致謝,禮數做得足足的。誰知康王府那邊照樣禮數充足地回復,道是張儀正已經隨康王出城辦差了,三日后並不在家。

許衡得知,不由拈須而笑。不管張儀正其實是個什麼態度,康王對學士府目前都只有善意,也並沒有打蛇隨桿上的意思,他總算能得以緩上一口氣。既然人家不肯見,他也就不多事了。

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冒氏聽說張儀正始終避而不見,越發堅定了這就是個好人的信念,或許說,不算是個好人,但也沒許櫻哥她們說的那麼壞。

許櫻哥卻覺著這事兒當還不算完。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張儀正當初看向她的那種眼神,那就像是小時候和她搶冷包子的惡狗一樣的眼神,她絕對不會看錯。她也不會忘記張儀正給趙璀的那刻骨一刀,若那真是個願意息事寧人,輕易就放下此事的人,用得著這樣麼?

但不管眾人是怎麼想的,這件事繼續朝著另一個想不到的方向發展。不知皇帝是聽誰說起的,也知道了瘋漢當街行兇,張儀正仗義勇救學士府女眷的事情。于是在一次君臣一家親的宴飲中用閑話家常的語氣問起許衡,可否謝過他這個勇敢的孫兒,都送了些什麼。在許衡如實回答后,皇帝心情十分歡快地誇贊張儀正勇武懂事不居功,並且轟轟烈烈地賞了他一匹配著金鞍的汗血寶馬。

這個懂事不居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不同的人聽來就有不同的感受。見皇帝年老,四處鉆營,拉幫結伙的膽戰心驚,認為這是警告;飛揚跋扈,欺男霸女的認為皇帝這是要提倡新風尚;自認為老實憨厚,不招事不惹事的則暗里嗤之以鼻。但無論如何,張儀正借此事小小的出了個風頭不假。

與這件事相比,另一件在上京名門閨秀圈子中突然爆出的丑聞也頗為引人注目。兵部員外郎章世瑜家的庶女章淑在與女伴們玩耍時,突然瘋病發作,撓花了女伴的臉不說,還口吐無數的瘋話,在精心治療了一段時間后,藥石無效,不得不被送到京郊的凈心庵里學佛養病。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8:13 PM

第49章 婦德

人是被送走了,事情卻沒平息,不過幾日功夫,就有無數的人知道,從前經由章淑這個瘋女的口,編造出了無數的流言,其中就有關于趙、許兩家和許櫻哥的一些閑話。若只是這個閑話,那倒有些欲蓋彌彰之意,但並不獨只是這個閑話,另外還有好幾家人都受到了牽連,其中就包括員外郎府的幾戶親戚和章淑從前交好的幾個女孩子。就是馮寶兒,也落了個工于心計,心胸狹隘,容不得人,算計親妹子的名聲。

于是大家都憤怒了,這不就是那傳說中弄臟了一鍋湯的耗子屎麼?員外郎府怎麼教出這樣的女兒來?

馮家一門軍將,個個都是吃不得氣的,可比不得許家那麼隱忍。馮老夫人堅決不肯讓嫡長孫女兒吃這個虧,旋風似地帶著幾個孫女盛裝出行,到處做客。馮府的女公子們個個嫻靜溫柔,姐妹情深,情比金堅,謠言不攻自破。然后某日馮老夫人偶遇章員外郎夫人,當眾義正辭嚴、劈頭蓋臉地狠狠教訓了章夫人一頓。章夫人被說得無言以對,只能含淚深深賠禮道歉。

那麼,只給馮家賠禮道歉夠不夠呢?不夠。還有其他被得罪的人家,總要上門賠禮,給人家正名才是,不然可就算結了仇。丟臉?是真的丟臉,但只要還想繼續混下去,就必須把臉抹下來揣在褲兜里頭,假裝自己沒臉。

于是章夫人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慘兮兮地挨家挨戶地登門賠禮道歉。先是怪自己教女不嚴,沒有盡到責任,然后又把事情都推到庶女瘋了上去。但女兒家的名聲豈是三言兩語,一份禮物可比的?多數時候她都是吃的閉門羹。便是她家的親戚也是故意讓她在大門口等著,好借此告訴旁人,自家姑娘之前傳出的那些不好聽的閑話就是這家人胡亂編造出來的。

章夫人好歹也當了些年的官夫人,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幾天時間就氣得眼睛都凹了下去,頭暈眼花,氣短胸悶,只要一聽到不好聽的話就會當場暈厥。人事不省。

但因為女兒出丑,得罪狠了人,借病躲在家中不敢見人的章世瑜也沒有因此就體諒她,仍然是責怪她沒有教導好女兒,沒有盡到嫡母的責任,又怕影響自己的宦途,照舊逼著她去給人賠禮道歉。馮家是把場子找回來了的。親戚總有一日會和好的,其他幾家人也不怎樣,就是學士府,必須得把事情說清楚才行。

雖然學士府不接招,姚氏只推自己沒有空閑,但這禮非賠不可。于是章夫人拖著病體,帶著半車禮物。搖搖晃晃地去了學士府。她倒是做足了準備。一大早就堵在了許府門前遞帖子進去求見姚氏,表示自己大清早的就來了,真是誠心。門房也接了帖子但就是不肯挪窩,一連得了好些賞錢之后才為難地道:“不是不肯通傳,而是這時候太早,我家夫人還沒起身呢。這位夫人再急,總不能叫小的丟了差事罷?”

誰不知道官宦人家的女眷們都是不興睡懶覺的,男人們要起早參加朝會或是去部司里辦差。女人們就得起身伺候,接著就要理家待客。哪有男人都出了門,女人還躺著的?明顯都是借口。章夫人腹誹不已,卻不能戳穿這門房說的假話,只能委委屈屈地躲在轎子里不敢露面。多虧得是夏天,又是清早,不然冷不死她也得熱死她。

許府正院里,姚氏心情大好,先是吩咐大兒媳婦傅氏:“今日杏哥要來,讓廚房精心準備飯菜。”眼看著太陽升起來了,笑瞇瞇地親自開了妝盒,在里頭取出一枝紅寶石蓮花釵子來,對著鏡子比了又比,蘇嬤嬤接過去蘀她簪上,笑道:“夫人,那位可在外頭晾了近一個時辰啦。”

“咱家門口這條街太清凈了些,行人稀少,想來也驚嚇不著她,且讓她再看看風景,這早上的涼風吹著可舒坦。”姚氏半點不心軟,冷笑道:“她只當不管教庶女就可以看庶女的笑話,豈不知如今人家就是在看她的笑話。看她的笑話倒也罷了,實不該攀陷我們櫻哥。”

蘇嬤嬤道:“可不是麼?一家人向來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不說嫡母沒有教導好,那位章姑娘也太心毒了些。便是小姑娘們之間有什麼齟齬,也不當就壞了人家的名聲,壞人一生姻緣。”

外頭傳來許櫻哥、許梨哥姐妹倆同孩子們的說笑聲,主仆二人便都住了口,換了張笑臉,等她們進來。

梨哥照舊是羞澀文靜的模樣,笑著給姚氏見了裡,問道:“大伯母,我聽嫂嫂說今日要行家宴,可是有什麼喜事兒?”

姚氏還未回答,就聽冒氏在門前笑了一聲,道:“自然是咱們二娘子的名聲得以昭雪這樁好事了!”緊接著,穿著檀色大袖衫子,十二幅紗羅長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冒氏就卷著一股香風走了進來。她進來,也不看其他人臉色,只管朝著許櫻哥笑:“這回你總算是揚眉吐氣了。”

許櫻哥曉得她面甜心苦勢利眼,再多的周到、尊敬、小心討好也換不來她一分真心意,已是寒了心的,根本不願意再和她有過多牽扯。雖笑瞇瞇地起身給她行禮問安,卻不肯接她的話頭,只低頭挑了塊糕點遞給靠過來牽她手的許擇。

一個寄人籬下,冒名頂蘀,來歷不清不楚的孤女端著架子給誰看呢?冒氏見許櫻哥對自己冷淡,自是也不耐煩花心思討好,只管坐到姚氏身邊,接過瑪瑙奉上的茶,滿臉興奮之色,一連串地道:“大嫂,聽說那章侍郎家的還在外頭候著?真是解氣!這番怎麼也得讓她出夠了丑才許她進門。我聽說她早前去馮家賠禮時,可是連著去了三日馮老夫人才許她進門的。她家害得最多的是咱們府里的名聲,可她今日才來,也太不把咱們學士府放在眼里了。”

這中間涉及到前朝舊臣與當朝新貴之爭,章家本來就是那個陣營的人,且馮家兵權在握,風頭更盛,章家如此反應再自然不過。姚氏並不搭理冒氏的挑唆,淡淡地道:“我也不是要爭她把誰放在眼里或是不放在眼里,不過是要叫她曉得,敢做就要敢當。害了人,不是隨便掉幾滴眼淚,說幾聲抱歉,再送點東西就可以把過錯盡都抹平的。”

原來今日許杏哥回娘家,家里辦家宴,都是因著在這件事上反轉一局出了惡氣的緣故。許櫻哥聽明白章侍郎夫人還在門口等著賠禮,輕輕松了口氣,這事兒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她真怕再繼續下去會影響了梨哥的姻緣,進而影響了一家人的情分。

冒氏挑唆這幾句,無非也就想是讓姚氏心里不舒坦而已,誰想卻得了姚氏義正辭嚴的這麼幾句,便覺著有些無趣,正想另外找個話題,就聽姚氏叫孩子們安靜,正色訓誡道:“你們都記著,行事當三思而后行,更不要歪了心思行那害人之事。若是骨肉至親,中間連著血脈,時日長了總還能諒解,若是外人,可沒那麼好打發,不小心就是結的死仇。特別是櫻哥和梨哥,你們大了,日后總要出門,婦德是要的,切記不要犯口舌。”

這話聽著似是教導孩子們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冒氏聽了卻怎麼都覺得姚氏是意有所指,便暗自揣測是不是她那日為了泄憤跑去欺負許櫻哥的事情給姚氏知道了,姚氏趁著這機會敲打她來著?于是偷偷看看許櫻哥,又小心打量姚氏,卻見那母女倆都是一本正經的,聽的聽,說的說,並無人多看她一眼,遂把心放穩了,笑嘻嘻地在一旁喝茶,偶爾還幫腔兩句,無非是說許櫻哥太過跳脫,梨哥太過沉默木訥,連六歲的嫻雅也被她說得頑皮無雙,沒有女兒家的樣子。

姚氏近來與冒氏相看兩相厭,見她不自覺,心中更是生厭,索性轉頭對著她道:“三弟妹,你也是出身名門大家的,關于這婦德你想必也是最清楚不過,趁著今日這機會好好教教孩子們。來,你來說。”又吩咐許櫻哥等人:“你們可好好聽聽你們三嬸娘是怎麼說的,她平日又是怎麼做的。”

冒氏一口茶水嗆進嗓子眼里去,趕緊將帕子捂住嘴,側開身子劇烈地咳嗽了好幾下才算緩過氣來,悻悻地擺手道:“有大嫂教導就夠啦,我多什麼嘴?我都是被人說道的呢。”

姚氏本來也是故意慪她的,見她沒臉顯擺,也就趁勢收了,道:“看你,喝點水也能嗆著,就和孩子似的。五郎,快給你母親順順氣,孝敬孝敬她。”

許擇果然仰著笑臉湊過去,將那胖嘟嘟的小手在冒氏背上揉了兩把。嫻雅、昀郎、嫻卉三姐弟瞧見,也湊過去小猴兒一樣的圍著冒氏,紛紛伸出粉嫩的小手往她身上揉,咧著嘴笑道:“我給三叔祖母順氣。”

孩子們實在太過天真可愛,把每個人心里的那點不舒坦都給沖淡了許多,許櫻哥最是喜歡孩子們的天真可愛,只在一旁瞧著,面上就情不自禁帶了笑意,接著手就癢癢,想弄點好吃的犒勞這些孩子們。梨哥聽說,立即隨了她一起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8:38 PM

第50章 相對

櫻哥自己做牛舌餅,教梨哥做了豬皮凍,然后理所當然的又引起了圍觀。因著她這個吃貨的緣故,前世太常見不過,此處此時卻還不曾出現過的許多簡單易做的小吃點心菜餚都成了她的心靈手巧,獨創出來的美味佳餚。早年她的臉皮還沒有現在這麼厚實,得到眾人的讚美每每還知道害羞心虛,現在卻已經坦然受之,誰叫她能吃還能做呢?這也是一種能力呢。

    許櫻哥慣常是不藏私的,美食需要推廣才能隨時隨地都吃到好吃的,不然什麼都要自己動手,若是病到動不了,偏偏又很想吃的時候怎麼辦?這里才教會專司點心的廚娘烤了第一盤出來,紫靄便進來笑道:“大娘子回來了。夫人請二位娘子這就過去呢。”

    正院里,許杏哥正和姚氏描述自己在們前遇到章夫人時的情形:“我老遠就瞧見她的馬車在前頭橫著,把路都給擋了。我就猜,她是不是故意的?我便裝作不認識她,使人上去請她讓路。她可厲害,我這邊的人才開了口,她就自己找了過來,我把臉轉開只院逗著如郎耍,她倒好,禮節都不要,只管扒拉著我的轎窗朝我笑,不停地誇讚如郎。我想著,她好歹也是一把年紀見孫子的人啦,不好當著孩子做得太絕,這才答應她幫她與母親通傳。”

    姚氏看看日已近中天,想著這半日功夫也把人晾得差不多了。便道:“她既是心誠,就讓她進來好了。”蘇嬤嬤聞言,忙退出去讓人請章夫人進來。

    冒氏在一旁瞧見許杏哥那得意的模樣,猜著這件事少不得她母女在中間謀劃並推波助瀾,再想起自己日常總被姚氏壓得死死的,著時有些不是滋味兒。便作了十分感興趣的模樣道:“杏哥,你消息靈通,和我們說說那章淑怎會突然間就犯了瘋病?想必是有人在中間做了手腳吧?”

    冒氏早年還好,近年來卻總是顯得與這個家有些格格不入,許杏哥深得姚氏真傳。自來謹慎小心慣了的,又如何肯輕易和她說其中的細節隱私?便笑著推託道:“三嬸娘說笑了,我哪兒知道這個?興許是她本來就有病,只是從前沒被人知道,如今當眾犯了而已。”

    冒氏見她不肯說,曉得她是在敷衍自己,心里實在不高興,便撇撇嘴,道:“騙我呢,那章淑我上次在你們家別院也是見過的,好好兒的一個小姑娘,精靈著呢,打球也打得極出彩的。哪里會是有瘋病的人?分明是有人在中間做了手腳。”

許杏哥只是笑而不語。姚氏只管埋頭喝茶,冒氏只當自己猜中了,便意有所指地道:“依著我說,她犯下惡行該受懲罰不假,但她其實也怪可憐的,小小年紀沒了親娘不說,又是庶出,嫡母還這般厲害。沒有長輩教導。偶爾犯糊涂說人幾句壞話也屬正常,教訓幾句,叫她知道對錯厲害,當眾賠個禮就好。現下她這瘋病一犯,這輩子可就完了,日后誰家還敢娶她?這做手腳的人心太狠了些,絲毫不留余地,水靈靈的姑娘就這麼賠上了一生,好生可憐。”

姚氏聽她這個話和看她這般模樣,倒似是在影射指責自己和杏哥心狠害了章淑一生似的。雖覺著十分的難聽,但因她沒明說,也實在是不想再與她就這些事情產生新的矛盾,便只管垂了眼喝茶,裝作沒聽見。

孫氏卻摸著腕間的佛珠淡淡地道:“三弟妹這話說得太偏頗了些,她是可憐,但被她無辜害了的女子就不可憐?壞了名聲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這是幾句話行個禮能解決的?我雖吃齋念佛,但誰要是無緣無故在外頭中傷梨哥,我殺了她也不解恨的!凡事都有因果,正是因為她德行有差,錯在前頭才會有這個結果。”

冒氏訕訕地道:“二嫂說得是,我只是覺著一來一往沒個頭,實在沒意思。”

“侄女有些糊涂了,早前三嬸娘還覺著解氣呢,這會兒功夫卻又可憐上了章淑。您到底是心疼您的侄女兒呢還是心疼那章淑?”許杏哥笑看著冒氏道:“我可是個護短的性子,不拘是人在外頭中傷我的兒女也好,還是中傷我的家人父母姐妹兄弟也好,我是必要出這口氣的。若是個個兒都去做菩薩,這壞人可就沒法沒天了!”這話說得尖銳,卻是沒給冒氏留臉面。

從前這杏哥雖然性子爽利,卻從不曾這樣當著眾人不敬自己這個嬸娘,今日這般還是頭一遭。冒氏不由生氣地去看姚氏,看姚氏可要給個什麼說法,最少也得斥罵幾句杏哥不敬尊長吧?卻見姚氏沒聽見似地把頭別開,只顧專心同孫氏說話,孫氏這個自來最講規矩的也裝作沒聽見,便覺著所有人都孤立欺負她一人,不由得怒火中燒。

她不思量自己這段日子的所作所為和剛才的言行是否有不得當之處,只顧去揣測許杏哥為何會突然改了態度這樣對待自己。思來想去,覺著也只有她得罪許櫻哥的那件事了。

這姐妹二人自來交好,在家時便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許杏哥出嫁后也是三天兩頭的使人互相問詢送東西的,情分並不曾淡了半點。許杏哥護短,許櫻哥自來狡猾不肯吃虧,表面上裝著大度,背里暗自向姚氏告狀,再攛掇著許杏哥為她出氣也是有的……要不然今早好生生的,姚氏干嘛說自己來著?冒氏越想越是那麼回事,便給許櫻哥定了罪。

再想因著許櫻哥這個麻煩精的緣故,害得她白白錯過永樂公主府的宴會,錯過與貴人親近的機會,冒氏越發不舒坦,十二分的憤恨。她被姚氏欺負也就算了,誰叫她嫁得不好,男人不爭氣,憑什麼外頭來的一個父親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的低賤孤女也過得比她光鮮,也能算計她,騎在她頭上作威作福?正在不舒坦間,就見櫻哥、梨哥姐妹二人手挽手的走了進來,笑靨如花。冒氏心頭鬼火躥起,便板了臉把眼睛轉開,不耐煩多看許櫻哥一眼。

許杏哥看到兩個花朵似的妹妹,心情大好,起身一手一個拉住了,笑瞇瞇地道:“聽說你們去廚房里做好吃去了,都做了什麼?如郎小饞貓,可是提前就念叨起呢。”

許櫻哥笑著命紫靄把還是熱乎乎的牛舌餅端出來:“這不是麼?”話音才落,幾個孩子便簇擁過來,圍住了櫻哥、梨哥姐妹倆,個個兒的口水吞得響亮,卻還記著要先孝敬長輩。冒氏還氣著許櫻哥,自是不耐煩吃的,她那塊便被許擇不客氣地淌著口水咬了一大口。

姚氏起身正了正發釵首飾,道:“我往外頭待客去,你們先說著話,等我回來就擺飯。”言罷自帶了紅玉和綠翡兩個丫頭往外頭而去。

許櫻哥有些日子沒見著許杏哥,便挨著許杏哥坐了,一時把玩許杏哥腕間的鐲子,一時又任由許杏哥幫她理理頭發,又一時調笑梨哥幾句,姐妹三人著實親熱。

孫氏見她姐妹三個親熱,只有歡喜的,傅氏和黃氏忙著張羅家務,沒空過來湊熱鬧,獨留話多卻又找不到人陪自己說話的冒氏覺著自己受了冷落。冒氏豈是甘心被人遺忘的角色?便朝許櫻哥笑道:“櫻哥,還不趕緊向你大姐姐行禮道謝?你大姐姐才說了,為了你可以去外頭殺人呢,瞧你這小模樣兒,怎麼就這麼招人疼呢?”

許櫻哥聞言,怔了一怔,果然起身對著許杏哥福了下去,笑道:“大姐姐這樣待我,我自然也這樣待大姐姐。”

許杏哥還未說話,冒氏便將扇子掩了口,左右看看,笑道:“唷,你們姐妹二人這是怎麼啦?這般殺氣騰騰的。誰要不小心招惹了你們,可真是倒霉透頂了。”

許櫻哥自問這些年來對冒氏沒有絲毫不敬之處,但近來冒氏就似吃錯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變本加厲地逼迫欺負她,竟半點不把她的隱忍退讓當回事,實在是惹人厭煩透了。便挑眉笑道:“三嬸娘說得沒錯兒,是殺氣騰騰的。我才做了好些牛舌餅,想象著那就是多嘴舌之人的舌頭,要給大家伙兒分著把它給嚼碎了,吃光了!看它還能不能作怪?”

這是威脅她麼?她倒要看看這鳩占鵲巢的假貨能把她怎麼樣,冒氏陰著臉正要尋話反諷回去,孫氏忙攔在頭里道:“三弟妹,她們姐妹說體己話,咱們這些做嬸娘就別摻和了,沒得讓人嫌我們嘮叨。坐過來咱們說咱們的。”

今日所有人都在歡喜著,許櫻哥那話只有她能聽明白,其他人聽上去卻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話,自己要真是不依不饒,這一大家子少不得要怪自己無事找事。冒氏思及此,也不敢做得太過招人嫌棄,便借著孫氏給的梯子下了坡,但始終覺著自己就似是個多余的一般,實在沒趣,午飯也不肯留下來吃,把許擇扔在這邊自去了。孫氏勸了一回勸不住,也就懶得管她……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8:52 PM

第51章 因果

少一時,姚氏從外頭進來,吩咐傅氏和黃氏擺飯,低聲同孫氏道:“那章夫人,我以往也曾打過交道,卻不似今日這樣單獨相處過。嘖……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人,全不要臉面了,扯著我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嚎,說章侍郎不饒她,非得要我說不怪她,不然她就不能回家了……都推到庶女生病上頭去,她這個做嫡母的沒半點兒錯。再不然,就誇我們櫻哥好品貌,說是章淑交錯了朋友,被人攛掇著做了糊涂事,替人當了那出頭的刀,實在是冤枉。”

孫氏皺眉道:“這話可不好亂說。傳出去又要招禍。”誰不知道章淑平常就愛和馮寶兒等人玩耍?但章淑倒霉后,最不肯饒她的就屬馮寶兒,章夫人這話乍看是在推脫,卻又有些影射暗指不平的意思在里面。若按著章夫人這話細究起來,馮寶兒便是那首當其沖的第一個被懷疑對象。

姚氏道:“可不是麼?我只裝作不曾聽懂,把其他話來敷衍她,再三保證我們大老爺絕對不會為了這個和章侍郎過不去,好不容易才把她打發了出去。”便真是馮寶兒使壞,也輪不著章家來把許家當成報復馮家的刀。

許櫻哥在一旁聽得分明,自然也想到了馮寶兒這一層,便給許杏哥使了個眼色。

少傾飯畢,許櫻哥瞅了空問許杏哥:“姐姐說要替我出氣。我卻沒想著會做到這個地步。”要讓一個正常人當眾犯瘋病傷人,那是要怎樣厲害才能做到?

許杏哥道:“哪里是我做的,我雖有謀算,卻沒有這樣精妙的手段。我只是在后期渾水摸魚了一回,借機把章淑多口舌愛造謠中傷人的事情傳出來而已。她也不是犯瘋病,而是被嚇傻了,一時間緩不過來,剛好建昌候家的小七娘子和她開了句不太得體的玩笑,她便發作起來,不知怎地二人就抓扯在了一起。等到眾人把她二人分開,小七娘子的臉已經給她撓花了。建昌候家勢大,章家生怕她牽連到其他人,便謊稱她得了失心瘋。”所以章淑“犯了瘋病”這個說法還是章家人自己傳出來的。

既不是許杏哥下的手,那還會有誰?許櫻哥隱隱猜到了幾分,便小聲道:“是我哥哥做的?”

許杏哥點點頭:“正是,不曉得他用的什麼法子。著實把章淑給嚇得夠嗆。只因此刻正是風口上,不好露了行藏,所以他還不曾探聽得章淑究竟是如何得知咱家同趙家議親一事的,只等過些日子又再問。他讓我轉告你,不拘是誰,只要他能做到的,總不叫人欺負你。”言罷笑著捏了捏許櫻哥的下巴。道:“你是個惜福的。所以才更有福,個個都心疼你。”

“還要煩請姐姐替我同哥哥說,今后嫂嫂若是進了門,他便再不可似從前那般肆意亂交朋友,隨意在外頭喝酒留宿了。”許櫻哥笑著,心里卻不由添了幾分愁緒。早年為了報復崔家,許扶交往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除了往她這里填以外。絕大部分都花在了這些人頭上。當光棍時還好,日后新嫂子進了家,他若還這樣,家庭便要不安穩了。

這是正理,許杏哥自是應了。

傍晚時分,許衡等人並來接許杏哥母子、順便吃飯的武進一起回來,聽姚氏說起章夫人的一番表演,都是搖頭嘆息。武進對眾新貴知之甚深,斷言道:“得罪了建昌候府與馮府,這章世瑜的前途便算是到頭了。”

許執不關心章世瑜的前途,只關心許櫻哥才剛從崔家那件事中走出來,又倒霉催的惹了這場冤枉官司,便道:“雖然可憐,但讓她在門前站足三天三夜也不能彌補回來。”消息靈通的知道是章淑嚼舌,不靈通的卻會總記著那些閑話,可總不能特意去和人家辟謠吧?所以還是憋氣。

姚氏想起前段日子在武府別院時遇到的那幾戶有意結親的人家近來都沒了消息,便也有些黯然,可轉過眼去看到許櫻哥沒心沒肺地帶著一群孩子玩耍吃喝捉弄人,笑容比誰都燦爛,心情便又好了些,可還是擔心孫氏會嫌棄櫻哥拖累了梨哥。孫氏乃是知情人,雖然櫻哥無辜,到底差了那層骨血關系,誰不是更疼自己的女兒些?

孫氏倒沒表現出什麼不歡喜的來,只正色道:“梨哥該學廚藝了,和她二姐姐比起來什麼都不會,我思量著,明日起便請她兩位嫂子和櫻哥一起教導她廚藝罷。”

她既然還肯讓梨哥跟櫻哥學廚藝,那便是對櫻哥沒太大的想法,這比似冒氏那般口花花的說些無用的好聽話更實在。姚氏打心眼里歡喜,笑瞇瞇地應了。

這時候許揭、許抒、明郎幾個上學的都下學了,見大姐、大姐夫和小外侄都來了,家里又做了好些好吃的,不由都帶了笑臉湊上來,一家子歡聚一堂,十分熱鬧和諧。

許衡看著自己這一大家子人,男的溫文好學上進,女的秀雅和氣知禮,孩子們聰明活潑可愛,只覺得自己平日所受的那些委屈實在算不得什麼,十二分的滿足。一轉眼,看到許擇在那里和明郎幾個玩得滿頭大汗,大呼小叫的跑進跑出,卻獨不見他的父母,不由皺了眉頭道:“三弟和三弟妹怎麼還不來?”

傅氏忙道:“回公爹的話,已經使人去請了。想來也快啦。”

說話間,就見許徠一個人走了進來,面上雖帶著笑,但那笑容怎麼看都覺著有些勉強,進門就解釋:“擇兒的母親身子有些不爽利,我讓她歇著了。”

姚氏與孫氏對視一眼,都曉得冒氏又在作。孫氏倒也罷了,不想管也管不著。姚氏卻是老大不高興,但也不好說什麼,便只吩咐傅氏:“把每樣菜都揀些給你們三嬸娘送過去。”等傅氏把冒氏那邊的飯菜都安置妥當了,才又吩咐開飯。

少傾飯畢,許杏哥尋了姚氏說悄悄話:“女兒瞅著三嬸娘近來對櫻哥的態度有些不對,先前還以為是櫻哥年歲小,不小心得罪了她,可適才問過櫻哥,櫻哥卻說是不曾。母親可知是怎麼一回事?”

姚氏冷笑道:“怎麼回事?無非就是記恨上次長樂公主府請她去做客,卻因恰逢那閑話傳得到處都是,使得她不曾得去的緣故。她仿似是覺著我們阻礙了她的錦繡前程和榮華富貴一般,不敢把氣出到我身上,便去欺負櫻哥罷了,她是曉得櫻哥懂事,不會與我說。”

許杏哥搖頭:“不獨是這麼回事,她最是欺軟怕硬,最善虛張聲勢。表面上極兇,實際上一戳就泄氣,上次她說話得罪了梨哥,梨哥一哭,二嫂一板臉一瞪眼,她先就軟了半截。二妹妹自來是個爽利性子,比不得梨哥那個綿軟脾氣,何故她就這麼篤定了二妹妹可以欺負?篤定了二妹妹不會與我們說?”

“是我有些疏忽了,我只當她不敢也不能的。”姚氏驚出一身冷汗,回想起早前冒氏連著幾次刺探許扶的事情來,立時就坐不住了,想了一回,吩咐許杏哥:“天色不早,你們該回去了,你婆婆雖待你寬和,你也不好就放松。”

許杏哥應了是,依言出門與許櫻哥等人別過,喚上武進,抱著如郎登車而去。

許家沒有貪杯之人也不許有貪杯之人,嬌客即是走了,許衡這里便也吩咐散了。姚氏本待留下許徠問上幾句,但看他明明沒喝多少酒,卻似已然半醉,雙眉緊鎖的樣子,便滿懷內疚,覺著他可憐,心想就是與他說了也不起什麼作用,反倒是讓他徒生煩惱。索性不提,打算另尋個機會再探冒氏的口風,暗里更是叫了心腹仆婦仔細關注冒氏的行止言談。

這邊許櫻哥被幾個孩子纏著講了一回故事方才得已脫身,回到安雅居時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天邊雖只剩下一抹燦爛的晚霞,但還看得清周圍的物事。今日連著解決了幾件事,她的心情很不錯,加之適才在家宴上被那一杯果酒給勾起了饞蟲,想起自己還私藏了些自釀的蒲萄酒,便謀算著等下要關起門來好好享受一回才是。

許櫻哥的腳才踩上安雅居的臺階,正張羅著叫丫頭們點燈的古婆子便搶前幾步,討好地挑了盞燈籠過來,笑道:“二娘子仔細腳下。哎呦,這里是臺階。”

青玉掩口笑道:“古媽媽,二娘子可沒喝醉,還看得清腳下。”

古婆子笑道:“老婆子這不是為二娘子歡喜麼?”

許櫻哥便叫她:“嬤嬤今日既然不當差,便早些回去罷。”

古婆子上了年紀,這些日子為著許櫻哥受了委屈的緣故,當差非常謹慎小心,很是熬神,早就有些乏了,聽許櫻哥發了話,也就笑瞇瞇地謝了許櫻哥的好意。

許櫻哥環顧了院子里的諸人一遍,想起她們自到自己身邊以來,也算是經過了好幾樁大事,但不拘是誰,都是盡心盡力辦差,從不把外頭傳的難聽話傳進來,也從不曾給自己在外頭惹過禍,添過口舌。心中很是感激,便又吩咐青玉:“拿些錢給大家買酒喝。”

聽見主人有賞,安雅居里上上下下都歡喜成一片。許櫻哥笑瞇瞇地等她們領了賞錢,等古婆子去了,便吩咐紫靄:“準備關門!”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8:58 PM

第52章 戰書(一)

紫靄打發了粗使婆子和丫頭子,叫鈴鐺關緊了院子門,自己從小庫房里抱出一只瓷壇子,賊兮兮地走入許櫻哥房里。青玉已經在小桌子上頭擺了鹵花生、油爆核桃仁、鹽焗松仁、栗脯等四品干果,並放好了一只琉璃盞並三只瓷杯。

許櫻哥則彎著腰在放雜物的櫃子里翻找出一套骰盤令來,笑瞇瞇地道:“都滿上,都滿上。給你們個機會多喝點酒。”于是盤膝在榻上坐了,青玉與紫靄打橫,鈴鐺立在塌下,以骰子論輸贏罰酒。

許櫻哥同樣是個吃喝玩樂盡皆精通的主兒,當仁不讓地第一個抱起骰盅晃了一回,口里喊著:“豹子通殺!”

果然便是豹子,幾個丫頭搖著頭嘆息著每人飲了滿滿一杯。如是再三又再三,年紀最小,技藝最差的鈴鐺便被灌得醉眼朦朧,也斜著眼睛往酒壇子里看了一眼,見那蒲萄酒已經去了約有三分之二,便替許櫻哥心疼:“二娘子,這酒是您想喝的,如今卻大半都落了婢子們的肚子,您不劃算。”

許櫻哥一張白玉似的臉微微泛著些粉紅,眼睛亮亮的,飽滿的嘴唇鮮艷欲滴,風情萬種地笑道:“不要你替我著急,我就喜歡看你們喝。能喝就喝,只是明日不要誤了差事,落了閑話。”她愛吃喝,卻從來不肯過量,每年都要自釀一回蒲萄酒。大半都是落了旁人的肚子,她卻是樂在其中,最愛還是看人喝得熏熏然的憨態醉態。

青玉最是穩重,見著小鈴鐺不行了,忙起身看了看桌上的銅漏壺,笑道:“時辰不早啦,查夜的嬤嬤們怕是快要來了,睡了罷,不然明早鈴鐺起不來身,又要挨古嬤嬤說道。”

紫靄手氣臭。也喝得不少,聞言撫著額頭笑道:“正是,今夜該是婢子當值,喝得暈乎了,一覺睡過去,怕是二娘子口渴了喊都不知道。”

“那就散了吧。”許櫻哥並不勉強,本來就是圖個高興。點到為止最好。

紫靄站起身去收拾桌子,不小心絆著了腳踏就是一個趔趄,青玉忙扶住她並接過她手里的琉璃杯子,嗔怪道:“看你,暈乎了就別動,誰還硬要你來?打壞了二娘子的琉璃杯,看你怎麼賠。你和鈴鐺先下去歇著。我來收拾。再替你值夜。”

紫靄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又拉著鈴鐺給許櫻哥行了個禮,輕輕退了出去。

一夜好眠,鳥兒剛叫第一聲,許櫻哥便自動醒了過來,

廊下的燈籠還亮著,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絲魚肚白,晨霧還未散去。枝頭上鳥兒發出的鳴叫聲不但沒有給人喧鬧之感,反倒襯得四處格外寧靜。許櫻哥深呼吸,配合著頸部運動,張開雙臂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清新微涼的空氣透過鼻腔進入到肺腑之中,令人精神百倍。

“二娘子,怎地又起這麼早?”青玉值夜的時候從來不敢熟睡,所以許櫻哥才有動靜她便醒了過來,微微掩口輕輕打了個呵欠,手腳利索地收拾好值夜用的鋪蓋,就著銅壺里的涼水凈了手,自去替許櫻哥收拾床鋪,道:“那兩個丫頭想必是喝多了,醒不過來,婢子這就去把她二人叫醒來伺候您洗漱。”

“不必了,等我打完拳再喊她們也不遲。”許櫻哥已經自己打開鏡袱,梳了個簡單結實的雙髻,臉也不洗就去了院子里。一套廣播體操做完,廂房的門便響了,紫靄探頭探腦地出來,羞道:“睡死了。”

許櫻哥笑笑:“意料之中的。”

說話間,晨霧已經完全散去,天邊的魚肚白也變成了紅霞滿天,一只不知什麼時候飛來的喜鵲立在房頂上“喳喳”地叫了起來。才被放進來的一個管灑掃的粗使婆子笑道:“喜鵲喳喳,必有貴客至。”

許櫻哥仰頭看向屋頂上的那只喜鵲,微微一笑。果不其然,她才剛用完早飯就有人送了帖子進來。

鎏金的粉紫色花箋散發著淡淡的幽蘭香,華麗的簪花小楷用貌似親切慰問,實則挑釁的語氣邀請她于后日到京郊馮府別苑的馬球場上一決高下。

想起馮寶兒那副故作清高的小模樣兒,再想到她在章淑事件中的嫌疑犯身份,許櫻哥啐了一口,隨手就把那張精心制作的花箋扔在了地上。那也算得是貴客麼?這喜鵲是沒睡夠昏頭了吧。

青玉把那花箋撿起來放在桌上,笑著道:“夫人那邊該稟完事情了,二娘子要過去給夫人請安麼?”

許櫻哥站起身來道:“要的。”

青玉一邊蹲下去替她整理身后的裙褶,一邊建言道:“其實二娘子應了馮家大娘子的邀約出去走走也好。左右現在真相大白,也沒人說得起。”

許櫻哥道:“你說得是,我正要去同夫人說這個事情。”邊說邊攬鏡自照,作出一副憂愁的樣子來:“自去年秋天以來,我似乎就沒順利過,總犯小人,莫非是我在香積寺還願的時候心不誠?我要不要跟著二夫人學著吃素啊?”

青玉和紫靄不知道她是真的憂愁還是假的憂愁,紫靄正要開口勸她,卻見她把鏡子一放,笑道:“得,生就一副俗相,還是不要擾了佛祖的清凈。”言罷將桌上那張帖子拿了,腳步輕快地去了正院。

青玉和紫靄二人面面相覷,無聲苦笑,快步跟了上去。

到得正院,恰逢傅氏並黃氏帶著孩子們從里頭出來,見了許櫻哥就笑道:“二妹妹來了,婆婆正念叨著你呢。”

許櫻哥笑著給她二人行禮見過,又逗了逗孩子們,才進了姚氏的房間。先是問過姚氏的起居,歪纏了一會兒才把馮寶兒下的戰書拿給姚氏瞧。

姚氏看過那戰書,冷哼道:“她倒是會挑時候。她既請你去玩,你便去,怕什麼?認認真真地打,一定把她給我打輸了。”昨日聽了章侍郎夫人的話,她就懷疑馮寶兒與章淑傳出流言中傷許櫻哥一事有關系,心中早就不平,今日看了這名為邀請,實則為戰書的帖子,更是忿忿。她也是從小姑娘家過來的,豈能不曉得這些姑娘們彼此之間的那點嫉妒和算計?

許櫻哥最是喜愛姚氏這永遠都充滿了斗志,十二分護短的模樣,笑道:“女兒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這件事還需唐媛她們幾個在旁幫襯,所以明日女兒想請她們來家做客,母親看如何?”馮寶兒也是流言事件的“受害人”之一,此番絕不會單獨就請她一人,她們日常交往那群人里頭大半都是被牽連了的,想必都得了邀約。一群“受害人”聚在一起玩耍說話,旁人不但說不得半個不是,還會起到意想不到的辟謠作用,這才是馮寶兒的一箭雙雕。

“好,我這就同你大嫂說,讓她吩咐廚房給你們備吃食,再讓你二嫂幫著你準備,怠慢不了客人。”姚氏給許櫻哥出謀劃策:“你們早前是約定過怎麼打的是吧?可要小心她做手腳,這就讓人去給你看過馬匹,你這兩日自己先跑兩圈,晚上等你大哥他們回來,幫你練練,后日讓你三哥送你去。”

許櫻哥忙道:“三哥要讀書,不好耽誤他。”孫氏對許抒管教得要有多嚴就有多嚴,為了她的事兒耽誤許抒念書,孫氏表面上一定不會說什麼,但心里難保不會有想法。

姚氏為難道:“馮家的別院雖然離城不算遠,到底是出了城,你大哥、二哥要當差走不掉,總不好叫你四弟送你去?”她說的許揭,乃是她的第三子,在家中行四,比許櫻哥還小二歲,今年虛歲才十五,雖然穩重,到底年紀還小,當不得大用,她實在不放心。

許櫻哥就笑:“女兒又不是出門打老虎,母親要不放心,再派兩個得力的管事和幾個有力的護院跟著也就是了。”

姚氏點點頭:“也好。”正說著,就聽瑪瑙在外頭笑道:“二夫人和三娘子過來了。”

接著孫氏領了梨哥進來,手里也是捏著張粉紫色的灑金花箋,一眼瞧到姚氏手邊放著的那張花箋,不由“咦”了一聲,道:“櫻哥也收到這帖子啦?也是馮家大姑娘送的?”

姚氏點點頭,把花箋遞過去給她瞧:“你瞧,這小姑娘可真會措辭,咱們櫻哥要是不赴約,日后都沒臉見人了。”

孫氏草草看過一遍,笑道:“換個方向想罷,有她起頭,不正好把章家那事兒的因由拆得更分明些?也算是好事。但只是這打球真要騎馬打麼?依我說,男人們倒也罷了,姑娘家玩這個委實兇險了些。”

姚氏的想法不似她那般古板,卻也不好和她爭,便只是笑道:“哪能像男人們那般廝殺?花架子罷了。姑娘們會騎馬也好,早年我便是因著會騎馬的緣故,才能逃出生天呢。”

她說的是早年亂世時的情形,孫氏也有耳聞,也就不再多言,笑著道:“如今可不會再亂了罷?”

梨哥見她二人說來說去,只是不提自己收到的這張花箋,微微有些著急,悄悄扯了扯櫻哥的袖子,使了個眼色。櫻哥笑笑,道:“二嬸娘,我看看三妹妹這張帖子?”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12 PM

第53章 戰書(二)

孫氏這才把手里捏著的那張花箋遞給許櫻哥看:“也差不多,只是語氣客氣得多。我本不待讓你二妹妹去,但想著她性子太過軟善,日后總要與人交往的,沒得被人隨便兩句話就哄得暈頭轉向不知所謂。既然你要去,便叫她跟著你去,一是給你做個伴,二是好好認識一番這些人的嘴臉,讓她曉得人心險惡,看人不能只看表皮。”

孫氏自來性子嚴苛,此前更是一直都把梨哥約束得死死的,如今能這樣想實在是讓姚氏和許櫻哥驚喜。許櫻哥舀起馮寶兒給梨哥的那張帖子看了,見其語氣十分的親昵,便是閨中密友、嫡親姐妹也不過如此了,暗自感嘆孫氏慧眼如炬,微微一笑便又遞給姚氏。

姚氏看過,道:“正是呢,姑娘大了不能只關在房里,得長長見識。只是這馮家的別院是在城外,得好生安排個妥當人送她們姐妹二人過去。”

孫氏想也不想,直接就道:“如今極太平的,老三近來功課吃緊,不如讓老四去,再派兩個得力的管事並幾個有力的護院跟著就好。”說完了才想起來自己舍不得兒子耽誤功課,旁人想必也是舍不得的,便微微紅了臉道:“只是要耽擱老四的功課。”

果然與許櫻哥猜想的差不多,姚氏暗嘆一聲,也體諒孫氏孤兒寡母的只這一個指望。便不與她計較,反而和和氣氣地道:“適才櫻哥也是與我這般商量,老四年紀不小,該讓他學學這些庶務了。不然將來只曉得躲在哥哥們下頭,不懂得理事。”

孫氏想起自家的許抒這些年來只管讀書,其他的庶務是一概不管,全都丟給了堂兄們打理,更是臉熱,頗有些坐立不安。

姚氏本是想表示好意,不期孫氏敏感。多說多錯,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話好說。許櫻哥看得分明,忙從中轉圜道:“三妹妹不會騎馬,要不要我請大管事為她尋匹溫順的小馬學著玩一玩?”

孫氏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必啦,她膽子小,又笨拙。再來我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將來沒有臉面去見她父親。”

可想而知。有了孫氏這句話,不要說是學騎馬,便是學著步打也不能,畢竟那球不長眼睛的,爭的就是輸贏,只要一下場,誰能保證不會磕著碰著?梨哥一臉的失望。難過得眼淚直在眼眶里轉。卻不敢表示反對,只能低垂了頭,一言不發。

孫氏雖然注意到女兒的情緒,卻是半點不肯退讓,不言不語、淡淡地瞥了梨哥一眼,威嚴自現。

姚氏雖然感嘆憐惜梨哥,卻不能插手,便顧左右而言他。找些其他話來說,笑道:“昨日杏哥送了我兩盒香,說是御香,聞著挺不錯的。櫻哥,你和你妹妹一起去尋蘇嬤嬤,讓她找出來為你們姐妹倆熏衣。”

不過是個借口,櫻哥牽了梨哥的手出去,先請蘇嬤嬤尋香,然后低聲安慰她:“我等下要去遛馬,你來瞧,我帶著你騎,咱們瞞著不讓二嬸娘知曉。”三言兩語便哄得梨哥破涕而笑,與她手牽著手捧了蘇嬤嬤尋來的香料進了屋。孫氏瞧見梨哥換了笑臉,雖不知櫻哥是怎麼哄的,但也很是高興。

待得中午時分,許櫻哥午睡起來,換好衣服才要叫人去喊梨哥一起去看后日要騎的馬匹,就聽鈴鐺進來稟告:“二娘子,唐家四娘子來了。”

原來這喜鵲還真沒有白叫,許櫻哥不由樂了:“快請!”一邊說,一邊迎了出去,在半途中遇著了唐媛,二人手挽著手嘰嘰喳喳一陣說笑,把話題轉入了后日的馬球賽上。

唐媛正色道:“你可不能不去,這些日子你沒出門,是不知道,馮寶兒那伙人四處傳言,說是一定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我是早就想上門來,但又怕你心煩不見外客。”

許櫻哥歡歡喜喜地把好吃的都翻出來招待唐媛,笑道:“當然是要去的,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遛馬。你歇歇,陪我試試手腳。”

唐媛笑道:“安謐她們幾個也想來,但又覺著沒得你邀請,一大群人就這樣咋呼呼地跑來不太好。”

其實是許櫻哥因為寄人籬下的緣故,不敢經常呼朋喚友來家麻煩人,所以平常除了與唐媛往來密切些外,與安謐等人來往就要淡了一層,彼此間恭敬有加,親密卻不足。加之為了崔家之事,這半年多來她都是躲在家里養病閉門不出,不見外客,與眾人更加疏遠,時間一長,大家便都覺著她有些冷情,便是想要來尋她玩耍也不敢輕易就登門。

許櫻哥自是曉得這中間的緣故,卻不能承認,找了個最妥當,最大義不過的借口笑道:“難道我是那脾氣怪的?我也是個喜歡熱鬧的,但咱們與馮寶兒她們又不太同,走一步得想三步,要家里好了才有咱們的好……雖不能經常在一起,我心里卻覺著你們很親近。今日本就想請你過來商量的,喏,帖子都備好了,只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她雖說得隱晦,唐媛卻聽懂了。她們這些前朝留下來的舊臣人家,本就是被人猜忌的對象,大人們平日里來往都小心翼翼地避著嫌,小姑娘們的閨閣游戲是沒人太關注,但也不好日日糾纏在一處。特別是許府這樣的人家最容易被人攻訐,不能不小心謹慎。唐媛思及此,看向許櫻哥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同情理解:“我娘說你最謹慎懂事不過,讓我和你多學學。我還不信,覺著你還不是和我一樣的張狂,如今看來,你是比我懂事多了。”

妄議時事政務可不好。點到為止即可,許櫻哥笑笑,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伯母謬贊了,她是沒見過我瘋的時候。既然你我靈犀相通,我便厚著臉皮煩勞你為我邀約她們明日都來我家里喝茶,咱們商量一下后日要怎麼應對。”

后日不獨是她與馮寶兒二人對峙,其他人也要配合,乃是一場惡戰,想贏就不能掉以輕心。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唐媛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加之很快便要出嫁,嫁人后日子再沒這般隨意舒心,所以對這場球賽也是看重得緊。二人當下便聯名寫了帖子,使人分別送出去,又帶梨哥去前院牽出了馬兒出來溜達了一圈,比劃商量了半日方才散去。

第二日巳時剛過。唐媛與安謐等人結伴而來,騎的就是馬,只都戴了幃帽遮臉。饒是如此,一群如花少女身著鮮艷華貴的胡裝,騎著高頭大馬一起來做客在許府始終是件不大不小的稀罕事,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許府諸人的關注和興奮。

三房所居的院子里,冒氏正對著鏡子挑了胭脂膏子細細化開抹在臉上。眼看著鏡子里的美人顧盼神飛。嬌艷奪目,不由得心生悵惘,花再美也要有人賞,人再美也要有人看。她白白生了這張臉和這副身材……想起對著旁人口若懸河,對著自己就沒幾句話,等閑也不到自己房里來的許徠,她突然說不出的厭煩,“啪”地一下就把手里的菱花鏡蓋到了妝臺上。

鳴鹿和鳴鶴對視一眼。都垂下眼屏住呼吸裝死。卻聽窗外傳來小丫頭的說笑聲:“你去看過了麼?客人們可真好看呢,有匹馬用了七彩瓔珞裝飾,有匹馬的轡頭是銀的……還有個小娘子的馬鞭上鑲嵌得有玉,還是胡服好看……”

冒氏突然多了幾分活氣,問道:“怎麼回事?家里有客人?我怎麼不知道?”心里就怨上了姚氏,家里要請客也不和她說一聲,還瞞著,這是真正不把她放在眼里呢,難道要把她與外人隔絕起來麼。

鳴鹿忙道:“回三夫人的話,是二娘子請客,來的都是往日與她交好的小娘子們。聽說是都穿了胡服,騎了馬來,打扮得十分好看,明日還要去馮將軍府上的別院里打馬球呢。”

冒氏睜大眼睛沉默半晌,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又是恨的,譏諷道:“她倒是過得舒服自在。早些時候夾著尾巴做人,門都不敢出,恨不得人家都記不得有她這樣一號人才好。如今倒好,外頭的名聲才剛好點,便又這般張狂!”

鳴鹿與鳴鶴都不敢答話,冒氏獨坐了片刻,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更沒有法子似上次武家請客那回一樣厚著臉皮硬混進去玩耍。但青春年華,這樣日日在房里對著鏡子枯坐委實是沒意思,不由又想起了錯過的永樂公主府的邀約,把個姚氏和許櫻哥母女倆恨得牙癢癢的。

但她再恨再怨,也是舀姚氏和許櫻哥沒有任何辦法,分家是不可能的,一是許徠不許,她還記著自己撒嬌撒潑舀這個威脅來許徠時,一貫溫和好脾氣的許徠那副要吃人的模樣;二來她也曉得就憑著自己夫妻倆,單獨開戶出去過日子,永遠也不可能似現在這般風光寬裕——這會兒出去,人家總要說是學士府的三夫人,等出去了,誰曉得她是誰?只認得是個小小的舉人娘子,經濟錢財上更不要說似現在的寬裕。

想到這里,她便說不出的恨許徠那條瘸腿,要是許徠的腿沒瘸,就憑著他十四歲就能中舉,那天資才氣還能只是個小小的舉人?少不得也是位列朝堂的官兒,還輪得著姚氏、許杏哥在她面前猖狂……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18 P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5 10:30 PM 編輯

第54章 對手(一)

許櫻哥著了一身火紅的胡服,神清氣爽地朝著自己那匹大白馬走去。大白馬是許扶送她的生辰禮物,來的時候還是小馬駒,現在已經長成了極通人性的漂亮大馬。看見主人,它欣喜而溫順地將大頭垂下,在許櫻哥的身上蹭了蹭。許櫻哥抱著它的大頭蹂躪了一會兒,喂了它一塊糖。

梨哥在一旁艷羨地看著,小聲道:“二姐姐,你是要騎馬去嗎?”

許櫻哥心想自己來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小心謹慎,還從未像唐媛等人昨日那般肆意風光張揚過,既然她們都可以這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試試?正要說是,就見許揭朝她擠眼睛,回頭一瞧,但見孫氏神色嚴肅地站在她身后不遠處,便將那句話咽了回去,笑道:“不,我和你一起坐車。”又干笑著道:“還是坐車比較像樣。”

孫氏上前兩步,正色道:“正是這個道理。你可別同昨日來的那些小姑娘們學,一個女兒家像男人一樣的揚鞭飛馬而過,引得眾人側目,像什麼樣?現在的人越來越不像話了。”

“二嬸娘放心,我曉得輕重。”許櫻哥只好把大白馬交給小廝雙牽著,自己在孫氏的監督下老老實實的上了車,和梨哥坐到了一處。梨哥見她蔫頭巴腦的,不由掩口而笑:“叫你在我面前現。”

“等著稍后收拾你。”許櫻哥瞪了她一眼。吩咐許揭:“辛苦四弟。走罷。”

許揭一笑,調皮地小聲道:“不辛苦,多謝二姐姐給機會讓我出來玩耍。以后再有這樣的機會,可不要便宜了其他人,記得一定要留給我。”他是姚氏最小的一個孩,秉承家族遺傳,是個非常安靜溫和體貼大度的男孩,小時候總是像條尾巴似的跟在許櫻哥和許杏哥的身后,輕易不哭,大氣得很。許櫻哥很是喜歡他,一直到年紀大了,許揭讀書並搬到外院居住,二人才不似從前那般總在一處玩。

“小心叫父親知道打不死你。”許櫻哥微笑,她不知道許揭究竟曉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但不管怎麼樣,他從來沒有因為許衡和姚氏對她的疼寵而敵視過她。對她一貫的體貼溫和。她想,他興許也是知道的,所以就連孩間最愛做的,普通的爭寵他都沒有做過。

行不多遠,就聽有人在車前道:“四弟,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原來是許扶一身素青長袍在街邊,他臉上雖然帶著溫和的笑意。但卻莫名透出幾分冷清來。

許櫻哥好久不曾看到兄長。心中很是激動,連忙掀起車簾,笑瞇瞇地喊了一聲:“五哥。”

許揭日常雖與許扶接觸不多,幼年卻承蒙許扶救助才從荷花池里撿得了一條小命,是以對許扶別樣的敬重。才看到人就趕緊下了馬,認真同許扶行禮見過,說明因由。

許扶聞言,微蹙了眉頭。拍拍大白馬被扎縛起來的尾巴,擔憂地看著許櫻哥道:“這是要騎著馬打麼?”

許櫻哥曉得他擔心自己,但這場球賽是怎麼都躲不過去的,便含笑道:“不是結隊打,只是單門球賽。”眼瞅著許扶竟像是又瘦了些,不由很是心酸,有心想勸他兩句,卻又礙于當著這許多人不好開口。

許扶聽說只是單門球賽,微微松了口氣,但還是擔憂,非常隱晦地道:“都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昨日都請了來家,整整商量了一日。”許櫻哥明白他的意思。這單門球賽不似那分組對抗的雙門球賽般激烈,需要同一個球隊的隊員馬匹互相配合,這只是爭奪個人優勝的多局賽事。

也就是一群人上場,各憑本事爭搶,能在第一局中率先把球擊入球門的人便算拔得“第一籌”,隨即此人退出球賽,余下的人繼續進行第二局比賽,在第二局中得球入球者便算拔得“第二籌”。以此類推,每一局球賽只進一個球只有一個優勝者,然后按先后順序排列名次,拔得第一籌之人自然就是最終勝利者。

明面上是她與馮寶兒爭奪這第一籌,眾人都是各為其政,但實際上兩方陣營的人都要上場,所以還是兩個隊伍間的比賽。為了讓隊友率先贏出,彼此間的配合是少不了的,到時候肯定有各種算計,各種攔阻,光靠一個人不要想贏。是以許扶才會有此一問。

許扶頗有些憂慮,但看到清晨的日光落在許櫻哥自信的笑臉上,照得她的頭發一片金黃,亮亮的眼睛里猶如灑入了一片金,他的心情突然輕松了許多,便道:“小心些。”眼睛看向負責給許櫻哥照看馬匹的小廝雙子,雙子沉默地抿了抿唇,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許櫻哥不曾瞧見,只認真應了,以開玩笑的口吻道:“五哥最近都沒吃飯的麼?”

許扶不明白:“嗯?”

許揭卻曉得許櫻哥的意思,便解釋道:“五哥,她是說你又瘦了。”

許扶心中一暖,曉得妹妹這是在委婉地勸自己注意保養,卻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便笑笑,讓到一旁:“天色不早,不耽誤你們了。”

馬車走出老遠,許櫻哥回過頭去瞧,看到許扶瘦高挺拔的身影猶自停在遠處朝這邊張望。

梨哥抱著櫻哥的胳膊,將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跟著她一起往后看,好奇地道:“這就是他們經常說的那個開了和合樓的族兄吧,他家的首飾可真好看。”

“嗯。”許櫻哥收回心神,把今日的戰術又仔細斟酌了一遍。

馮將軍府的別院坐落在離京郊十多里遠的地方,與武家一樣的都是御賜且可以繼承的,卻又比武家的別院離上京近了許多。今上為了表示一碗水端平,中間便作了平衡——這別院比武家的別院近,面積卻小了好些,更沒有引入活水做湖的好事兒。但馮家豈是甘于落后之人?引活水不便,那總可以修大些,修得精美些吧?于是把別院周圍的地不拘手段地弄來,廣置花木奇石,亭臺樓閣不說,還修了個特別大氣精美,夜間可以照明打球的馬球場。

這球場有來歷,曾得過御駕親臨,至今講武榭正中那個今上坐過的,高高在上的位置還是特別用黃綢圍覆起來的,周圍用了綢帶隔離,並不許人靠近。

此刻一身象牙白繡金線騎裝的馮寶兒正領著早到的武玉玉、阮珠娘、趙窈娘等人站在球場上,用看似漫不經心,實際無一不是炫耀的語氣向她們描述當初御駕親臨時的那場盛大的球賽。也就是在那場球賽中,她第一次見識到表里不一,球技精湛的張儀正,從此魂牽夢系,就想嫁給他。

馮寶兒回想著當年在球場后頭的柳樹下,高大俊朗的張儀正對著自己含情脈脈的那一瞥,溫和體貼的那一句問話,不由臉紅心跳,頗有些魂不守舍。忽聽得管事稟告道:“大娘,許府的二娘,唐府的四娘等人來了。”

馮寶兒忙斂了心神,道:“快請進來。”然后笑著同武玉玉等人道:“想來她們是結伴來了,你們要同我一起去接她們麼?”

嚴格說來,今日早到的這一群人里頭,武玉玉與許櫻哥等人是沒有半點芥蒂的,而莫名被請來,然后發現自己很孤獨的趙窈娘則是早就盼著這一刻。其他人等則自來都唯馮寶兒馬首是瞻,當下一群人都含笑迎了出去。

許櫻哥最先看到的馮寶兒那身與眾不同的騎裝。其他女穿的要麼是胡服,要麼就是那種仿男款的窄袖長袍並長褲、長靴,馮寶兒卻不同,她身上這身騎裝款式實在新穎,上頭是用金線挑繡的交領窄袖短襦,下頭系著只及腳踝的寬幅長裙,腳下一對精工制作,小巧玲瓏的紅皮靴。她身材本就纖細高挑,這樣看著是亭亭玉立,想來騎在馬上更是裙擺飛揚,好看得緊,倒顯得許櫻哥身上這套火紅的胡服有些俗了。

馮寶兒看到許櫻哥的裝扮硬生生被自己比了下去,要說不得意是假的,但她慣會裝,先是熱情地把許櫻哥等人挨個兒贊了一通,又持了梨哥的小手親熱地道:“沒想著你會來,姐姐可真歡喜。”又把自己的兩個妹妹介紹給梨哥認識:“這是月兒,是我二妹妹,這是珍兒,是我三妹妹。你們年紀相仿,想來會很談得來。”

梨哥有些不適應,微紅了臉,笑著只往許櫻哥身邊靠。許櫻哥拉著她,把她往前推,同時也親熱無比地同馮寶兒的兩個妹妹說些面話。接著又從武玉玉身后發現了趙窈娘,不由露出些驚奇來:“窈娘你也來啦?要是曉得你要來,咱們就該一同約著來的。”

周圍人等見她同趙窈娘說話,便都停下來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她二人,側耳聽她二人說話,尤其是差點就與趙璀議了親的阮珠娘更是含了一絲別有意味的笑在一旁看著。

趙窈娘心想,這事兒怎麼都是自己的老娘對不起人,便是成不了親家也不該斷了這多年的情分。自己因為身體孱弱的緣故,平日並不參與這種活動,與馮寶兒等人更是八竿都打不著的交情,今日人家突然把她請了來,又請了阮珠娘,想來都是不懷好意,欲看好戲的多……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23 PM

第55章 對手(二)

趙窈娘心里怨怪著馮寶兒不懷好意,臉上發著熱,笑容卻是比什麼時候都燦爛,親親熱熱大大方方地迎上去執了許櫻哥的手道:“我是不知道你們也要來,不然可不約著你們一起來?省得我一路上孤零零的。”

許櫻哥就道:“上次你要我替你畫的小像已經畫好了,等裱好就使人給你送過去。”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起之前的不愉快,就如從前每一次見面時那般親熱無間,並無任何局促或是不自在,倒叫想看笑話的人們都歇了心思。

唐媛委實看不慣馮寶兒這些小氣巴拉的手段,把馬韁瀟灑利落地扔給專司馬匹的小廝,嚷嚷道:“別磨嘰了,快弄些茶水吃吃,歇口氣,趁著天色還早,日頭還不算辣,該動手就動手了。”

“請,請。”馮寶兒一笑,將眾人引入了球場旁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里。

與馮寶兒互為對手多年,許櫻哥還是第一次到她家里做客,更是第一次真正見識到馮家人的富貴。地上鋪的地衣是所謂“一丈毯,千兩絲”的厚重加絲毯,一腳踩上便覺著腳陷入了一半,茵席更是講究,乃是冰蠶絲織就,隱然現出芙蓉花紋,觸之冰涼。另有幾個散放在四周的杌子,華貴非同凡響。不但凳面襯以宮樣錦緞,四周更是用的前朝金框寶鈿工藝,金子、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交相輝映,閃閃發光。

馮寶兒傲然打量著許櫻哥等人的神情,隱然自得。馮氏新貴,這些東西多是她家中父兄軍功累積所得賞賜,今日揀著可用的盡數搬了來放在這里,為的就是讓許櫻哥、唐媛等這些所謂的舊朝世家女見識見識,省得她們總是輕視自己這群人等。這般富貴之物,也許她們曾經見識過。但不過是舊日黃花,歷經兩朝,她們早窮了,想必只能心生不平吧?

果然唐媛等人面上多少露出些鄙薄加憤恨的神色來,梨哥則是微微露了新奇驚異之色到處張望。阮珠娘自來按下手慣了的,曉得馮寶兒這會兒最需要什麼,當下便笑道:“寶兒。你這茵席可真好瞧,且觸之生涼,想必是冰蠶絲織造的吧?”

馮寶兒“嗯”了一聲。卻聽一直沒出聲的許櫻哥突然感嘆道:“哎呀呀,這就是那什麼一丈毯千兩絲的地衣吧?還有那金框寶鈿的杌子,閃得我眼花。這得多少錢啊,寶兒,你們家果然富貴至極!”

阮珠娘自趙家尋她家議親並拒絕了趙家。再傳出許家想與趙家結親而不得的流言后。她便自覺著打敗了許櫻哥,面對著許櫻哥就有些高高在上之感。此刻因著許櫻哥大驚小怪的這一嚷嚷,更覺著許櫻哥村了,當下掩口笑道:“櫻哥,你真不愧是大學士府出來的,一眼就認出來了,我是沒認出來,想必你們日常在家也經常用的。”

明知道人家沒有。還故意這樣寒磣人。唐媛等人不由忿忿,許櫻哥的臉皮卻厚,半點兒不好意思都沒有,坦然自若地道:“哪里,我家用不起這樣華貴的寶貝。一大家子人就靠著父兄的俸祿過日子呢,有點兒余錢都買了我們喜歡的書紙筆墨了。便是有御賜之物,家父也是鄭重藏之,不敢拿出來用。是以我識得,卻不曾用過。”

全場鴉雀無聲。兩府都是高官,一戶清貧恭敬,不以家貧為恥而以書香為榮,一戶奢華張狂,以豪奢為榮大肆炫耀,彼此間高下立現。在場眾人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兒,這個道理都是懂的,許櫻哥這話說是酸吧,她那表情不像,滿臉的羨慕,說她是暗諷,別有用意吧,她又一臉的誠懇。

不知是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馮寶兒大怒,迅速掃視了全場一遍,卻見人人神情嚴肅,根本看不出是誰在偷笑,由不得暗罵了一聲裝模作樣的臭窮酸。

馮寶兒臉皮雖沒許櫻哥厚,但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淡淡一笑:“我家也是靠著父兄的俸祿過日子,寬裕不到哪里去。這些都是父兄憑著軍功得的賞賜,只因難得請到諸位姐妹上門做客,我怕失禮被人笑話,就拿出來給大家用了。”話鋒一轉,望著許櫻哥道:“姐姐若是覺著我張狂,我便收了換上日常用的來。”

許櫻哥連連擺手:“哪里,哪里,寶兒錯了,我是感嘆你太好客了。我是平日沒有機會,如今有了這機會,怎能不嘗嘗這富貴的滋味兒?”笑著把馮寶兒按在了主位上,道:“你這個當主人的不坐,我們便是想坐也不敢坐。現在好了,終于可以坐啦。”自己跟著坐下,舒服地瞇了眼自來熟地招呼唐媛等人:“你們還站著干嘛?不要辜負了寶兒的一番心意。”

唐媛等人眼看著她不動聲色就華麗麗地掰回了一局,心情大好,笑嘻嘻地跟著坐下,很有風度地恭維了馮寶兒一通,安心享受馮寶兒免費提供的豪華用具,還喊著要吃好的喝好的。

把人損一頓,該享受的還不落,這個女人臉皮真是厚到沒底兒了。她才不和小人斗呢,馮寶兒腹誹著,暗想今日在口舌上是無法占到許櫻哥便宜的了,索性不再耍小花樣,大大方方地命人上茶水果子,言語間也不再暗含機鋒,熱情待客,展現為主之道。許櫻哥等人是來應戰打球的,不是來和她吵架生氣的,見她收斂,自不會張狂,該說就說,該笑就笑,賓主間倒也顯出幾分和煦來。

茶水添第二回的時候,就有人進來在馮寶兒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話,馮寶兒眼里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有些黯然憤恨,忍不住看了許櫻哥一眼。

許櫻哥自進了馮府始,便一直密切注意著周圍的情形,見馮寶兒神色復雜地莫名看向自己,便笑嘻嘻地舉著茶杯朝她敬了敬。馮寶兒擠出一個笑來,告了聲罪,走了出去。須臾,又進來,臉上已經換了開心的神色,道:“姐妹們歇息得差不多了吧?”

得到眾人肯定的回答后,馮寶兒就道:“那差不多啦,咱們也該開賽了。”

唐媛笑道:“慢著,先說好了規矩再動手也不遲。”

馮寶兒風情萬種地朝許櫻哥斜了一眼,慢吞吞地道:“要什麼特別的規矩?就是單門賽的規矩。不組隊,不論人數,一人一隊,各掃門前雪,誰先拔得頭籌就算是今日的贏家。至于彩頭麼,各憑心意。”

“得有人裁判才行,不然起了紛爭傷了和氣可怎麼好?”安謐纖指點向梨哥並趙窈娘:“就她們倆吧。”

阮珠娘見她挑的都是與她們有利的人選,肯定不服氣:“不成!她們都不懂得規矩,一次球賽也沒打過呢。”

安謐挑著眉毛笑:“那就再添一個懂的,玉玉來吧。珍兒也跟著。”

武玉玉是兩邊都占著好的,誰也沒意見,她自己也樂得不摻和進去,當下道:“好,既然姐妹們信得過我,我就上了!但咱們先說在前頭,是怎樣就怎樣,可別要我偏袒誰或者又是怪我偏著誰什麼的。”將手拉過梨哥、趙窈娘、馮珍兒來,鄭重道:“三位妹妹不曾打過球,但也是看過的,曉得是怎麼回事兒。你們就來監督我,要是我徇私舞弊,偏著誰了,只管朝我臉上吐唾沫。”

她話說得死,其他人等就沒什麼好說的,紛紛表示不會。阮珠娘算了算人數,去了武玉玉一個,她們這邊就比許櫻哥那邊少了一個人,四比五,肯定要吃虧。當下道:“好事成雙,再來一個人添上才好。”

京兆尹家的女兒楊七娘是屬于她們這個陣營的,當下便道:“那讓誰添上呢?今日這里左右就這麼幾個人。“

馮寶兒指了指她庶妹馮月兒身后一個二十來歲的婢子,道:“香香來罷,她日常是陪我們姐妹騎馬玩球的,她的彩頭由我添上。“

許櫻哥這邊一個叫高藍的,見那婢子身強體壯如男子一般,曉得不是個善角兒,更怕馮寶兒使詐,便不屑冷笑:“你們樂意和個丫頭一起玩,我卻不樂意。我不打了。”言罷自去放彩頭的盤子里取走了自己的東西。左右她是一群人里最弱的一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只要能去了這勁敵,便是賺著了。

馮寶兒從善如流:“那也好。就八個人,打七局。”

許櫻哥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要說。今日說來不過是為了玩樂,但若是為了玩樂傷了人,那傷的可就不僅僅只是人,傷的更是兩家人的和氣。我是個粗魯的,手腳比心眼快得多,姐妹們悠著點,離我遠些,小心我傷著了你們,可不是罪過?”其他人她不怕,都是些膽子小顧惜命和容貌的,獨怕這深藏不露的馮寶兒姐妹二人。馮寶兒倒也罷了,楊柳腰肢纖細身材,想來靈活居多,力量大不到哪里去,但她那個庶妹馮月兒卻是高大豐滿之人,想來極為辣手。

馮寶兒只覺著許櫻哥等一群人明里暗里都在防備自己,口里說的也盡是威脅話。但她們哪里又能猜著自己其實是要做什麼?遂不以為然地一笑,道:“櫻哥說得是,姐妹們揮杖的時候可都小心謹慎些,休要驚了馬匹傷了人。一旦發現不對就要趕緊停下來,知道了麼?”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29 PM

第56章 暗算(一)

眾人齊齊出了帳篷,各自提杖上馬奔入場中,武玉玉則帶著梨哥、趙窈娘一起上了講武榭,尋了個陰涼的地方坐定了,接過仆婦遞來的銅鑼,先重重地敲了那鑼一下,隨即把球拋入場中。眾女皆發一聲喊,紛紛策馬持杖奔向那個球,努力想率先爭到那球。

許櫻哥按著早前商量好的,不理前來圍追堵截她的阮珠娘等人,不管不顧地只是縱馬朝著那球沖過去,其他善后工作全交給唐媛等人處理。馮寶兒不甘落后,在她那個豐滿有力的庶妹的護持下不管不顧地往前沖,馮月兒的馬上技術著實好,力氣又大,兇悍十足,將那球杖掄圓了左右一掃,便嚇得唐媛等人花容失色,紛紛亂了陣腳,喊道:“這蠻子懂不懂規矩?哪兒能這樣打球?馮寶兒,你管不管?不打了!”

阮珠娘與楊七娘見狀不由大笑起來,唐媛並安謐,還有另一個叫李秋華的氣得要死,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樣掄圓了球杖沖將上去。誰怕誰啊?

轉眼間馮寶兒已經率先搶到了那球,運杖往前流星趕月般的朝著球門處一擊,提馬再次跟進。許櫻哥從斜刺里沖將過來,舉起球杖,看似輕巧,實則精確無比,力度極大的將那球攔腰截住,往旁邊帶了過去。馮月兒見狀,兇悍地縱馬往許櫻哥身邊靠過去,與馮寶兒一道呈夾擊之勢,將許櫻哥給擠在了中間。

唐媛見狀,嬌叱一聲,雙腳一磕馬腹。硬生生地擠了進去,將手里的球杖同樣兇蠻地撞擊上了馮寶兒伸出去的球杖。帶得馮寶兒纖瘦的身子劇烈的一歪,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與此同時,安謐並李秋華壯著膽子擠上去隔開了馮月兒與許櫻哥。見唐媛等三人圍攻一個馮月兒。馮月兒再是勇猛也抵擋不住了,阮珠娘和楊七娘不可能一直在旁邊看笑話,當然也縱馬追了上去。

梨哥和趙窈娘見勢頭不好。忙看向武玉玉,不等她們開口,武玉玉已經急得大喊:“不是這樣的,犯規了!”許杏哥是她的親嫂子,她便是不會偏幫許櫻哥也不會讓許櫻哥吃虧。然而場上人等卻是誰都沒聽見似的,悶著頭往前沖的照舊往前沖,互相賭氣較勁的照舊互相較勁賭氣。

只是阮珠娘二人平日雖愛騎馬。但卻沒怎麼玩這馬上打球的技術,更是愛惜自己,于是看似盡了全力,卻只是做個花樣子,比不過唐媛等人心眼實在。往往都是剛靠近便又躲了開去。

如此再三,馮寶兒姐妹二人如何不懂得這中間的玄機?馮寶兒雖然心中暗罵阮珠娘等人狡詐,不堪重用,卻也並不多麼生氣,不顧許櫻哥的球杖已經觸到地上的球,反倒主動提韁站住了,舉起手里的球杖攔住她妹子馮月兒,笑道:“二妹妹,不該這樣打球的。你這樣要是驚了馬,又或是傷了人怎麼辦?快把球杖收起來。”

馮月兒果然依言收了球杖,勒馬停住,學著男子般的抱拳給眾女子團團賠禮道歉:“小妹我從前只是和家里人隨便瞎打,原不懂得規矩,各位姐妹休要和小妹一般見識。小妹這里給各位姐妹賠禮啦。“

見她們如此作為。眾人都吃了一驚。阮珠娘和楊七娘是不明白一向爭強好勝慣了的馮寶兒今日怎地輕易就放了手,但卻不敢問,只能暗自慶幸,不需要再似之前那般拼命——她們雖然只是裝裝樣子,但那樣野蠻的打法,誰知道接下來會出什麼意外?

許櫻哥雖然想贏馮寶兒,卻不耐煩授人以柄,將手中的球杖猛地把那球擊了出去,接著也站定了,含笑瞇眼看著馮寶兒姐妹接下來如何作為。

唐媛則是直截了當地道:“馮寶兒,你們姐妹太不厚道啦!明明之前就說好了的,不許胡來。月兒卻上場就胡來,你們姐妹倆以二對櫻哥一個,眼看著便是如此也爭不過櫻哥,櫻哥已經搶到了球,卻又來這一招緩兵之計,倒叫櫻哥這個守著君子之道的人著了你們的道兒。接下來,是不是又要重新開球,然后再來這麼一回,直到你率先拔了頭籌為止啊?既如此,你明說就好,咱們怎麼也得給你這個地主這份臉面,就不必拿姐妹們開玩笑了!”

她這話說得太難聽,便是馮月兒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些怒色來,難為馮寶兒臉上一派云淡風輕,和和氣氣地再次給場上眾人團團行了個禮,笑著解釋道:“唐媛,你誤會啦。我妹子雖然個子高力量足,其實年幼,才不過十四歲都不滿。往日就跟著家中下人玩玩,大家都讓著她,她就成了習慣,一上場就忘了規矩……“說到這里,馮寶兒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來,用商量的口氣道:”要不,我讓她先下去,就咱們七個人打如何?“

唐媛張目結舌,馮寶兒今日這樣好說話?雖然馮寶兒臉上的笑容很真誠,馮月兒也真的做出了想要退場的模樣,但她怎麼都覺得似乎這里面隱藏了什麼陰謀。她迅速和許櫻哥對了一下眼神,很肯定地說:“明說了吧,雖然是單門球賽,但實際上大家都曉得,就是你和櫻哥兩個爭輸贏。我們三個是向著櫻哥的,她們三個也是向著你的,月兒若是下去,便是以四敵三,便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月兒不必下場,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她再犯規便算她提前出局!你們可不許找酸話說!”

馮寶兒感嘆道:“真是君子啊。月兒,快給你幾位姐姐行禮謝過。”

許櫻哥微笑著,心里很不贊同唐媛,但是無力阻止。她就想順著馮寶兒的意思,讓馮月兒出場來著,以便看看突然裝扮起知禮明事的淑女來的馮寶兒到底想干嘛。以四敵三很可恥嗎?不可恥。強龍不壓地頭蛇,她們可是在人家地盤上哇。但多一個馮月兒與否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她也就安然受了馮月兒的禮,半真半假地道:“月兒,你的力量很好,能不能一杖擊碎馬兒的膝蓋啊?”

馮月兒的胖臉一僵,干笑道:“不能。許家姐姐能麼?”

“哪能?我可沒那本事,只是聽人說過而已。”許櫻哥搖頭輕輕嘆息,靠近她耳語一般地低聲道:“姐姐不才,最多就能把馬兒嚇瘋。”說完一笑,縱馬離開,朝著從講武榭上下來的武玉玉大呼小叫:“玉玉,重新開球!你這個裁決官半點威風都沒有,要是誰要再像月兒那樣,你就該直接把她趕下去才是!”

武玉玉尷尬而后怕地重新開球,一群女人繼續投入反復爭球、擊球、運球的斗爭中,這次再不似之前的野蠻,大家都憑著真本事,很守規矩,努力不驚旁人的馬,不將球杖高高掄起去傷人。

“就這樣麼?我還以為寶兒會給咱們看一臺精彩絕倫的好戲呢。最好是弄場美人墮馬遇險,咱們飛身救美的戲碼。”馬球場附近一座用來燃起大火,以作夜里照明用的高臺上,有兩個年輕貴公子坐在陰涼之下,專心地關注著馬球場里的態勢。

其中一人著竹葉青的圓領缺胯袍,戴銀色小冠,坐姿端正,手里搖著素折扇,笑容閑適,眼睛里卻閃著不高興的小火苗。他左邊坐著的人則穿著玉色寬袖袍服,梳得油光水滑的發髻上只插著一枝古樸到了極點的沉香木簪子,手里同樣拿著一把素折扇,打扮得和個儒雅溫潤的書生差不多,坐姿卻是極其難看的,懶洋洋地攤在椅子上,唇角還帶著幾絲諷刺一般的笑意。適才那話便是從他口里說出來的,見同伴不回答他的話,他坐起身子,側臉看著同伴,琉璃一樣的眸子里閃著惡作劇的光芒,探詢地道:“四弟,你不高興我這麼說寶兒?你放心啦,我沒其他惡意。她要是做我的弟媳,我會很高興的。”

誰要娶那個心機女做老婆?馮家看不起他們母子,他們也看不起他馮家!張儀端惱火之極,心里的怒火一跳一跳的,恨不得把面前這個聞風而動,不要臉的狗皮膏藥張儀正給一針一針地戳死了事。但偏還不能,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嘆氣哀告:“三哥莫拿弟弟開玩笑。弟弟倒是無妨,但寶兒未曾婚配,不好壞了她的名聲。弟弟心里一直都只當她是表妹的。”

張儀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將手里的折扇瀟灑利落地合攏,虛虛一指場中來回奔跑的諸女,笑道:“四弟一大早就和做賊似的偷偷跑到這里來看她們打球玩耍,總不會只是想看馬球賽了罷?既不是為了寶兒來的,那肯定是來看其他女子的。讓我猜猜,你這是為了誰?”眼睛狡猾地瞟了張儀端一眼,道:“是你自己說,還是我替你說?”

張儀端哪里肯告訴他自己是為了許櫻哥來的?自是不肯承認,只管打哈哈:“那三哥巴巴兒地跟著小弟來,又是為了誰?”

張儀正微笑著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道:“我麼,你不知道啊?我最是貪花好色,自然是來看女人的。”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35 PM

第57章 暗算(二)

張儀端尷尬地干笑了兩聲,不再言語。其實他很懷疑,張儀正就是防著他,特意跟著他來看許櫻哥的,他還懷疑,自己身邊大概被安插進了什麼人,這才使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張儀正的眼里,處處受制。但張儀正不承認,他也不能主動提及。何況張儀正接下來很忠實地顯現著他那“貪花好色”的本色,一會兒說馮寶兒的腰細風一吹就會斷,一會兒說馮月兒的胸大不知跑得動跑不動,不停地追問馮月兒是不是真的還未滿十四歲,一會兒又誇唐媛的腿長就不知是否直溜,最后還說阮珠娘的表情風騷,不曉得手段如何。

張儀端心里鄙夷著,咒罵著,但同時又不能不承認這花花太歲的眼真毒,面上還得維持著一個合適的表情表示自己在傾聽,而且有點贊同。為什麼要保持合適的表情呢?因為如果表現得太附和,就顯得他和這花花太歲是一個德行,要是表現得不屑呢,那明顯就是想得罪這花花太歲了。他暫時兩樣都不想,所以就只好專心地維持那個度,祈禱著最好突然發生點什麼事兒把這太歲給弄走。

張儀正卻是全無自覺性,越說越開心,眉飛色舞,和當年的荒唐樣兒比起來越發荒唐。

張儀端受不了,只覺得耳旁有一千只麻雀在亂飛亂叫,讓人心煩意亂,難以忍受。突然間。他注意到張儀正把場中所有女子都品評了一遍,唯獨就沒有提到過許櫻哥,便來了精神,笑道:“三哥,你怎麼獨不品評許二娘子?雖然隔得遠,但許二娘子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兒!你看她,胸大腰細腿長……”他清晰地看到張儀正的眼底有一點紅色慢慢地浸了上來,唇角原本放蕩不羈的笑意也逐漸變得冷冰,然后凝結。

張儀端立刻聰明地閉了嘴,沉默而專注地看著張儀正。他能感受到。來自張儀正眼里深處那種冰寒,很嚇人,但是同樣讓人興奮。要知道,在此之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張儀正對那個女人感興趣,但他自己是從來都不肯承認也未曾當眾提及的,現在總算是露出馬腳來了吧?那到底是個什麼程度呢?是和他從前那些女人一樣?還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又或者。只是為了父王那遠大的籌謀和理想?

張儀端一點一點地笑開了,暢快地繼續剛才的話題:“膚色也白凈,容貌很甜美,我看她馬上技術也不錯,腰部很有力……”他滿意地看到張儀正的整個眼球如同發狂的公牛一樣全紅了,接著張儀正黑著臉朝他撲了過來,高高舉起的擂缽大小的拳頭夾雜著一陣風。飛速朝著他的頭臉砸了下來。

張儀端害怕得兩股戰戰。背心里全是冷汗,卻仍然不改初衷,反而微微有些得意和期待地把臉對著張儀正的拳頭迎了過去。很久沒挨張儀正打了,在他的記憶中,雖然每次挨打之后張儀正不一定會被父王厭棄,但一定會挨罰,同時他也會得到父王更多的憐憫和關愛——他的前面有三個各有特色的兄長,使得他就像一個只會吃飯呼吸玩耍的東西。除了是康王四子,證明康王正妃賢良淑德外外沒有任何作用。

正是張儀正一次次的暴打,才讓父王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然后發現了他的優秀孝順並開始培養他,讓他有了更多的希望。所以挨張儀正的打是有好處的,這種好處很直接。如今,就為了他誇了個不相干的女子兩句,這當哥哥的就要毒打弟弟,這是多麼不可原諒的啊……

張儀端痛苦並快樂地感嘆著,期待著,可是這一次,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落到他的臉上,張儀正的拳頭堪堪擦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一拳砸在了他頭頂那個小巧精致的銀冠上。銀冠被砸得凄慘地哀鳴了一聲,然后變形,脫落,“嗆啷“一聲跌落在地,咕嚕嚕不知滾到哪里去了。接著他的頭發散落了滿臉滿肩,同時頭皮也仿佛是被碾壓過一般的疼。

張儀正好整以暇地收回拳頭,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帕,細心地擦拭著手,看也不看他,微微帶著些讓人憎惡惱火的得意淡淡地道:“四弟你怎麼會想起戴這麼個發冠的?實在太難看了,就像是一坨屎一樣的,讓人看了就想把它砸扁。怎樣,哥哥給你開的這個玩笑沒嚇著你吧?”不等他回答,便又理所當然地道:“想來也不會,你是張氏子孫,又不是孬種,怎可能會被這麼一下子就嚇破了膽?若真是那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真是白挨了這一下,頭皮火辣辣的疼,但一定看不出傷痕來!告狀肯定無門。張儀端握緊拳頭,憤怒地瞪著張儀正。張儀正眼里先前浮現出的那點紅色已經漸漸淡去,再也看不見。這人自從病了那場之后,似是真比從前穩重多了,便是這般被激怒,也還能收發自如……機會已經錯失,不可再來,于是張儀端半真半假地喊道:“三哥你又欺負我!我這樣子可怎麼去會美人?”

張儀正轉身準備離開,淡淡丟下一句:“什麼美人?都是些蛇蠍心腸的紅粉骷髏而已。”

看在瘟神終于要走的份上,張儀端重新拾起了好心情,愜意地示意貼身伺候的小廝上前給自己整理頭發,自己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

馬球場上一聲清叱,許櫻哥沖破馮氏姐妹的封鎖,旋風般地把搶到的球連擊十幾下,最后一次舉起球杖,預備向著球門擊過去,然后拔得頭籌。而此時,阮珠娘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胭脂馬不受控制地朝著許櫻哥的大白馬沖了過去。她拼命想要把馬撥開,一向溫順聽話的胭脂馬卻似發了狂,根本不聽她的指揮。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很不妙,她正要大聲示警,一直跟在許櫻哥身旁、如影隨形的馮氏姐妹也擠了過來,接著唐媛等人也到了,一片熱鬧的混亂。

不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兩馬便已相撞,許櫻哥杖下的球飛出一條漂亮的弧線,高高越過球門后落空。馮氏姐妹發出一陣慶幸的歡呼。許櫻哥抬起頭來詫異地看向阮珠娘,似是想不通她何故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猛了。阮珠娘卻顧不上,拼命想要控制住胭脂馬,但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肘被人猛地一撞,球杖脫手而出,直直向著許櫻哥那匹大白馬的臉面上砸了過去。

大白馬受驚。長嘶一聲,煩躁似有暴怒的跡象,胭脂馬卻仍然不管不顧地繼續逼了過去,馮氏姐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左一右把許櫻哥的退路截斷。許櫻哥臉上閃過一絲戾氣,果斷揮動球杖朝著胭脂馬砸了過去,阮珠娘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恐懼到喊不出來。胭脂馬大概是發現許櫻哥厲害不可侵犯。長嘶一聲之后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許櫻哥抱著大白馬的脖子,在它耳邊輕聲安撫。

這時候所有人都發現不對了,馮寶兒勒住韁繩,立在許櫻哥身前高聲道:“櫻哥,這是怎麼回事?”許櫻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間用力一磕馬腹,高舉球杖,旋風似地從馮寶兒身邊掠過。與此同時,球杖精確狠準地飛快砸下去又揚起,電光火石間,馮寶兒只覺得自己的左臂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好像斷了一般的。“啊!”她痛喊出聲,卻只能看見許櫻哥那火紅的身影已經離她極遠,目標正是險象環生的阮珠娘。馮寶兒死死咬著嘴唇,臉色蒼白,憤怒而不甘地朝馮月兒使了個眼色。

陽光灼熱起來,但有帷帳遮擋著,再有微風吹過,便只是溫暖宜人。果然要坐得高才舒服,張儀端微閉著眼,舒服地享受著小廝手里的梳子不輕不重地在他的頭上輕輕刮過,他正想舒服地輕嘆口氣,梳子就落到了先前被張儀正弄疼的地方。“嘶……”他疼且怒,正要發作就聽得場中突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尖叫聲和馬兒的嘶鳴聲。出事了!他精神起來,興奮地一把揮開小廝手里的梳子,飛速起身奔向高臺邊緣,朝著下面看過去。

已經即將走到樓梯口張儀正則迅速轉身,飛快往前走了兩步,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背著手往下看過去。

場上馬嘶人叫,一片混亂。他們看不清楚具體的細節,卻能根據眾女所穿的服色分辨出大概是怎麼回事——一匹胭脂馬嘶鳴著往場地邊緣狂奔而去,馬背上身穿粉紅色衫子的阮珠娘張惶失措地緊緊抱著馬頸,幾欲被顛落下來,驚險萬分。穿著火紅色胡服的許櫻哥打馬跟上,小心謹慎卻又十分大膽地挨近了那發狂的胭脂馬,隨即左手持韁,右臂探過去撈阮珠娘,阮珠娘卻只是哭喊著拼命搖頭,胭脂馬則越發癲狂。如此三番,馮月兒也試探著打馬上去,試圖幫助許櫻哥救助阮珠娘。不知許櫻哥大喊了一聲什麼,阮珠娘終于松開了馬頸,側身朝許櫻哥撲過去,許櫻哥順勢一帶,將她接住橫放在身前,催馬離開那匹發狂的胭脂馬……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40 PM

第58章 質問

許家這女子的騎術膽識果然過人,果然有些意思,此番這混賬東西總算是看對了人,便是他自己也覺著真不錯。張儀端虛抹了一把冷汗,看向張儀正笑道:“許家二娘子真是個妙人兒。如此膽識,恐怕能和姑姑年輕時比一比了。真是想不出來,許衡那腐儒怎會養出這樣的女兒?”

張儀正神色漠然,一雙眼睛幽然深邃,抿得緊緊的嘴唇此時方放松了些,淡淡地道:“她也配和姑姑比?不過玩的巧勁兒和傻大膽。你這話不要讓姑姑曉得,省得姑姑說你辱沒了她。”

他們說的姑姑,專指與康王一母同胞的長樂公主,而不指其他任何女人所生的任何人。長樂公主得寵並不只是因為她是朱后所出的唯一嫡出公主,更是因為她類似今上的勇猛果敢。用勇猛這麼個詞形容一位公主似乎有些不妥,但用在長樂公主身上還偏偏很恰當——長樂公主還是如花少女的時候就親手誅殺了謀刺今上的刺客,雖然身受重傷,卻始終不皺眉頭,所以幾十年的榮寵,她受之無愧。

張儀端訕訕一笑,正要說話,卻又聽場中再次傳來驚呼聲,這又是怎麼了?二人都斂了神色,迅速朝場中看過去。

只見阮珠娘那匹本已朝著場地另一端奔過去的胭脂馬因被馮府的奴仆攔阻,便又折回來,朝著許櫻哥和阮珠娘狂奔而去。而許櫻哥卻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坐在馬背上,右臂無力地下垂著,不見提韁避開。仿佛是任人宰割一般的。能下場打球的馬兒都是溫順的性子,也通人性,懂得自己閃避,但今日大白馬的情形也很古怪。雖然暴怒地長嘶著,動作卻不靈活,往旁閃避的動作也顯得很笨拙。

“這是怎麼了?難道竟然避不開?”眼看著這如花似玉。騎術精良,膽識過人的勇敢女子遇險,張儀端很是替許櫻哥著急,也顧不上張儀正就在一旁看著,下意識地就喊了出來,只恨自己離得太遠,不能飛身去救佳人。

“那些吃屎的奴仆是干什麼的?就這麼干看著?”張儀端覺著自己已經不敢再看。便把一腔怒火都發到球場周圍亂成一團的各府奴仆身上去。卻見一條青灰色的身影矯健地自人群中奔出,飛身朝著那匹暴烈的胭脂馬撲過去,堪堪攔在了許櫻哥的跟前,緊接著雙手如鐵爪一般緊緊扣住了胭脂馬的轡頭,胭脂馬無論怎麼掙扎。那人都像是一顆釘在地上的釘子,牢固不可輕移。

塵埃落定,有驚無險。

許櫻哥俯身安撫大白馬,大白馬平靜下來,安然地載著她與阮珠娘二人向一旁走去,有人迅速把二人接下來並把大白馬牽下去治療。但已經沒有人關注許櫻哥這里,包括許櫻哥在內,目光都被球場正中搏斗的一人一馬給吸引了。那人身形魁梧,卻異常靈活有力。不屈不撓地和胭脂馬比著勇氣和力量,胭脂馬終于敗下陣來,軟綿綿地側翻倒地,大口喘氣。眾人齊齊發出一陣歡呼。

“許二娘子的右臂一定是在接阮珠娘的時候脫臼了!雖然神勇,到底只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哪里能有男子的膂力?她那白馬肯定是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想必是腿傷。那個小廝身手不錯,膽識過人,不知是誰家的奴仆?有意思啊,有意思。今日總算沒白跑這一趟。”張儀端也是個玩家,這會兒見驚險已過,便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點評推論著剛才的事情真相。

他嘰嘰呱呱地說了許久,始終不見身邊的張儀正有任何動靜,不由奇怪地看向張儀正,笑道:“三哥適才不是要看美人墮馬遇險麼?怎地看到了卻沒聲兒了?是被嚇著了?還是心疼壞了?”

張儀正沉默地注視著球場里,眉頭緊鎖,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下頜緊繃,神色間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肩膀似是在微微抖動,鼻尖似有細汗,還真像是一副被嚇壞了的表現。

莫不是自己眼花?張儀端眨了眨眼,聚精會神地再次看向張儀正,欲把他的神態看得更清楚些,卻見張儀正已經迅速轉過身去大步往下走,淡淡地道:“早前想看,真看到了卻覺得無趣,不過是個無知狂妄的女子自以為是,妄圖借機謀名謀利,偽善本性發作而已!”

張儀端莫名其妙的目送著張儀正遠去的背影,暗道這人莫不是有病吧?人家一個小女子又不需要建功立業,本身又是名門之女,便是再有她的理由,以身犯險救人也值得人認真誇贊兩句,怎地在張儀正的眼里卻成了謀名謀利的偽善行止?這到底是在乎還是不在乎?

但張儀正怎麼想的,張儀端實在管不了。他現在更關心,今日這馬球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他看著站在場地一旁,白裙飄飄,神仙一樣沉穩地指揮眾人處理事宜的馮寶兒,不由饒有興味的翹起了唇角,暗嘆了一聲,好大膽的女人!明明知道他們兄弟倆就在一旁這麼看著,她還敢把手腳動到這個地步!這樣的女人若是進了康王府,若是將來康王府真的有那麼一天,她會起到一個什麼樣的作用呢?對自己究竟是有好處還是壞處?

張儀端微閉著眼睛,任由小廝將他一頭長發梳理好了,起身往下走,吩咐身邊人:“看看三爺去了哪里,再去告知馮家大娘子,我往后邊去了。”

馬球場邊的帳篷里,許櫻哥和阮珠娘被眾人團團圍在中間,噓寒問暖。阮珠娘還在昏昏沉沉間,根本無法站立,只能全身軟弱無力地靠在自家的丫鬟身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許櫻哥沉默地坐在杌子上,將左手扶著脫臼無力的右臂,額頭背心全是疼出來的冷汗。

“櫻哥,珠娘,你們且忍忍,太醫馬上就來了。”馮寶兒跑進跑出,先是張羅著人抬了白藤肩輿過來將許櫻哥並阮珠娘抬到后面去歇息,又安排其他人等去檢查阮珠娘的那匹胭脂馬,顯得十分的主動盡責。

梨哥后怕地守在許櫻哥身邊抽泣,許櫻哥滿腦門的官司,實沒心思寬慰她,便示意趙窈娘把她帶到一旁去安置,當著眾人的面,嚴肅地看著馮寶兒道:“凡是能下球場的馬,無一不是溫順安靜不怕驚嚇的馬,那匹胭脂馬為什麼會突然發狂,我想總有原因。”女兒家金貴,這所用的馬匹定然是家中精挑細選,仔細豢養的,便是她這匹白馬也是打小兒用鳴鑼在旁邊敲著,輕易驚嚇不得的。就憑早前阮珠娘那個得過且過的模樣,哪里會是在這種情境下敢主動傷人的?多半內有隱情。

馮寶兒一怔,雖然她早想到許櫻哥遲早都會追查這件事,但始終不曾想到會這麼快就發難。她的手臂隱隱生痛,心中更是恨意滔天,面上卻仍然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總不能還有誰特意害咱們吧?這事不急,這會兒你的手臂不是還傷著麼?先等太醫來正過骨再說。在我看來,這就是個意外,櫻哥你最清楚不過。想那胭脂馬只是畜牲,珠娘技藝不精,一時失手也是有的,卻沒想到會這樣……你們覺得呢?”

說了這句話,馮寶兒含笑看向周圍眾人,雖然她沒有把余下的話說出來,但也把意思表現得很清楚——剛才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爭球擊球到了白熱化的時候,混亂中阮珠娘的馬不知怎地就撞上了許櫻哥的大白馬。球場之上,互相沖撞本是尋常事,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阮珠娘手里的球杖也跟著落到了大白馬的臉上,大白馬受驚,胭脂馬卻仍然蒙頭蒙腦地逼了過來,而后許櫻哥杖擊胭脂馬,安撫大白馬。大白馬倒是安靜下來了,胭脂馬卻發了狂,于是才有了后頭的故事。馮寶兒這樣說話,倒似是暗示眾人,明明是許櫻哥報復了阮珠娘那無意中的一擊,這會兒卻來找人背黑鍋推卸責任似的。

場中很安靜,好像是這麼回事,但又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只因當時混亂,若是有人趁隙做小動作,他人不見得就能看清楚。差點就出了人命,這可不是小事兒,便是馮月兒與楊七娘也知趣地成了悶嘴葫蘆沒有附和馮寶兒的話,更不要說是安謐等人。

唐媛吸了口氣,朗聲道:“我們自是看得清楚,是阮珠娘莫名其妙去撞櫻哥不說,又將球杖擊打在大白馬的臉上,若不是胭脂馬瘋了,那便是阮珠娘瘋了……櫻哥不計前嫌冒著風險救了她,又差點落入險地,寶兒你這個做主人的就沒有話可說?”

“阿媛……”許櫻哥打斷了唐媛的庇護,再將那條受傷的手臂往眾人面前挪了挪,看向阮珠娘和氣地道:“珠娘你有什麼話說?我適才聽了寶兒這話,只感嘆萬幸我還有那個膽子,萬幸我還算趕得及時,不然今日你若落馬,我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還不曉得外頭又會怎麼傳呢。”如果今日任由那奸計發展下去,想必新一輪的流言說的必然都是她和阮珠娘為了一個趙璀,如何醋海生波,互不相讓。

那時候許家人的臉面將往哪里擱?她的臉皮雖厚,卻不能總讓梨哥平白受委屈,更不能總是拖累姚氏和許衡。許櫻哥感受著脫臼的右臂上傳來的痛苦,隱然有幾分痛快愜意,真是值得,現在還有誰能說得起她?她倒要看看誰還能中傷她的名聲。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46 PM

第59章 利息

阮珠娘茫然抬頭,看了許櫻哥一眼,又看看馮寶兒,神色復雜地垂了眼睛低聲道:“我沒什麼話可說,只是多謝你了,櫻哥。然后我要和你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沖過去了,那球杖是真收不住,馬也不聽招呼。”她苦笑了一聲,道:“興許你不相信,我這個人最是愛惜容貌和性命,哪里敢去做這種事?我打得你,你也打得我,這可和吵架不一樣,非死即殘的事兒,我沒那麼大的膽,和你也沒那麼深的仇……”

馮寶兒突然間紅了眼圈,哽咽著道:“你們的話我聽不懂,敢問我適才的話哪句錯了?難不成因為我是主人,出了意外就全是我的錯?我哪里擔當得起這麼大的罪名?究竟是意外還是,左右現下櫻哥你家的人也守著胭脂馬的,請人看過不就知道了?說來我這個做主人的更怕出事兒呢。”

許櫻哥懶得和這朵美麗狠辣的白花多說,只嘆道:“你的話全沒錯兒,我只是真心覺著這手臂傷得可真值。另外,我得說清楚一點,我的大白馬后來之所以跑不開,是因為它的前左腿膝蓋被人擊傷了!那個人是誰,她自己心里明白。”

她的目光緩緩在場中眾人臉上掃過,眾人不由得都互相打量起來,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來。然而不管是誰,都是一副茫然無辜的模樣,馮寶兒則是拭去了眼淚,朗聲道:“櫻哥。你說是誰,咱們總要把她揪出來,再替你討個公道。“

公道?雖然不夠,但也算是出了口惡氣。許櫻哥沉默地看著馮寶兒。一言不發,神色曖昧不清。

馮寶兒十分不自在,手臂上的傷疼得她憤怒無比。她差點就忍不住當場質問許櫻哥是什麼意思,但她看到周圍眾人的眼神,終究什麼都問不出來,便只是努力睜大眼睛,委屈而又無辜倔強地盯著許櫻哥,互相僵持著。

卻見旁邊的阮珠娘突然間捂住了嘴,“哇”地一聲吐了出來。臟物朝馮寶兒身上那件神仙裙噴射過去,餿臭味兒瞬間布滿了整個帳篷,馮家那奢華的加絲毯更是遭了殃。

馮寶兒又是厭惡,又是心疼,一張巴掌大小的俏臉扭曲得變了形。還要裝著格外關心的樣招呼人給阮珠娘收拾,又告罪下去換衣服,也就趁機躲開了許櫻哥沉默而犀利的眼神。

許櫻哥忍著痛走出去立在帳篷外,沉默地看著一群人亂進亂出,唐媛摸到她身邊,接過青黛手里的絲帕替她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輕聲道:“你何必救她?白白讓自己吃這麼大的苦頭。她自己挑釁在先,什麼都是活該!只是你啊,什麼時候這般爛好人了?”

許櫻哥嘆道:“我哪里是想做什麼爛好人?我是覺著。阮珠娘也是被人給算計了,我也差點兒就被人扣了屎盆。”她從來都不是那舍身求仁的好人,只是因為她若不救阮珠娘,今日她便輸了,名聲一敗涂地,后患無窮。她亦不知大白馬的膝蓋是何時被砸傷的。又是誰下的手——但總歸離不了馮氏姐妹中任意一人;更不知道后來胭脂馬朝她沖過來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若是無意倒也罷了,若是有意,那便是想要毀了她,這得多大的仇恨?為什麼?

唐媛沉默片刻,小聲道:“大白馬的膝蓋是不是那對蠻弄的?”她伸出兩根長短不一的指頭,暗指馮家姐妹二人。馮家久在軍中,這些折騰馬兒的技術肯定是比她們這些人高明許多的。

許櫻哥笑而不語,等同默認。

“這爛心肝的害人精!“唐媛柳眉倒豎,招呼了安謐等人,抓起馬鞭就要去尋馮寶兒。許櫻哥厲聲喝道:“站住!”

唐媛倔強回頭:“憑什麼?”

許櫻哥笑著朝她們招手:“你過來,聽我細說。”推論只是推論,沒有證據就是沒有證據。正如她抽冷狠狠砸了馮寶兒的手臂那一下,馮寶兒始終不曾嚷嚷出來並亮給眾人看一樣的——沒有人看見,她不承認馮寶兒就拿她沒辦法,本來就是大家都知道兇險的馬球賽,為這麼一個傷吵來吵去反倒落了下風。而馮寶兒姐妹既然敢這麼做,那多半也是查不出什麼來的,與其和馮家無意義的死磕,還不如就這麼朦朧著,任由其他人去猜想,殺人于無形才是最高境界。

唐媛不甘心:“就這麼便宜了她?“

許櫻哥輕聲道:“便宜不了她,她遲早要付出代價的。”阮珠娘可不是什麼好人笨蛋,哪里會白白吃這個暗虧?許櫻哥把目光落到球場上,牽馬小廝雙正忠實地守候在那匹胭脂馬的旁邊,同時眼巴巴地朝她這個方向張望。

許櫻哥微笑著朝他輕輕頷首,表示贊賞和寬慰。雙是許扶打小就買來放在她身邊的,本分忠厚實心眼,萬事以她為先,因為男女有別的緣故,才會被安排去照顧大白馬。她不方便做的,不方便指使青玉等丫頭做的事,往往都是通過他去做。幾年間幾乎沒有出過任何紕漏,為了這個,雙深得她與許扶的信任。今日這小可又幫了她一個大忙。此刻許櫻哥看著雙那憨厚的模樣,覺得格外的親切。

雙羞澀地抓了抓頭皮,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大白牙。

唐媛瞧見,忍不住嘆道:“你這個牽馬小廝真是好樣兒的,把他給我吧?我拿十兩金給你換。“

許櫻哥作勢踢了她一腳,笑道:“走開,看見好的就想要,少打我的主意。不要說是十兩金,便是百兩也不換的。”又叫安謐和李秋華:“替我捶她一頓!看見我傷著,偏還來招惹我。”

安謐和李秋華只是笑:“你就省省吧,既然傷著,還亂動什麼?”

唐媛道:“我不和你說著這些事,你就會光想著手疼,所以還是我疼你呢。”

“嘖嘖……”武玉玉走過來,道:“這麼活奔亂跳的,看來是沒什麼大礙了。“可看到許櫻哥慘白的笑容,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嘆息了一聲,將手穩穩地替許櫻哥托住了右臂,笑罵青玉:“真是個傻丫頭,就記得掉眼淚,卻不懂得照顧你們二娘。”

接著就見楊七娘走了過來,滿臉的誠懇和欽佩:“櫻哥,很疼吧?你還忍得住麼?“

人心是肉長的,她們本來沒有深仇大恨,只不過是年少輕狂的意氣之爭。許櫻哥今日能冒險救下阮珠娘,可能明日就會拉她一把。楊七娘不是糊涂人,就算不知實情,但也絲毫不影響她對許櫻哥第一次真正生出些欽佩和好感來。

許櫻哥最是懂得看人臉色,自然不會平白拒絕這送上門來的好意,何況這是她右臂脫臼應得的利息,理所當然。所以許櫻哥朝著楊七娘露出一個燦爛到了極點,真誠到了極限的笑容:“還好吧。不過是脫臼,並不是斷裂。”

楊七娘嘆息了一聲,道:“真沒想到你竟然這樣有膽識。”

許櫻哥微微蹙了眉頭,小聲道:“其實我也害怕,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倒霉。都是女……總要試試才甘心。”剩下的話她沒說,因為已經夠了。

這京兆尹乃是天底下最難擔任的官職之一,而楊七娘的父親卻在這個位置上穩穩當當的呆了四年,看似還有繼續擔任下去的跡象。那只能說明他老人家是個聰明絕頂之人,楊七娘作為他的愛女,當然不會是個傻,她想到了很多事情,從前段時間突然倒霉的章淑開始,一直到今日差點就殘了或者死了的阮珠娘,她覺得她似乎窺到了真相的一角。但她既然聰明,就不會摻和進去,相反,她還想盡快、盡力地離馮寶兒遠一些。但這並不影響她對許櫻哥的好感,所以她在很有禮貌、很真誠地表達了自己的善意和尊重之后,目送著許櫻哥坐上馮府仆從抬來的白藤肩輿離開,照舊平平靜靜地回到了阮珠娘的身邊。

阮珠娘雖沒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她的精神似乎比許櫻哥這個真正受傷的人還要差了許多。她病怏怏地斜靠在軟榻上,淡淡地打斷馮寶兒的話頭:“寶兒姐姐還是去陪著許櫻哥吧,她比我傷得重,又是外人,總要仔細看顧著的,我這里不用擔心。”

馮寶兒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色,見她雖然情緒低落,但表情還算平靜,語氣里並沒有其他不該有的情緒,便微笑道:“是,我們是好姐妹,打小兒的交情,不折不扣的自己人。那我就去陪著她了,算來太醫到來還有些時辰,總不好就叫她們獨自呆著。”

馮月兒在一旁突然插話道:“姐姐,一定要等太醫來麼?那得多久啊?疼也疼死了。咱們莊里不是有個正骨郎中的?他的手法也不錯,還曾經給小叔看過呢。”

馮寶兒不悅而兇狠地瞪了庶妹一眼,認真地道:“馬郎中到底只是個民間的游醫,下手沒個輕重,許家二娘身份不同,哪里能和皮糙肉厚的軍中男兒比?萬一不小心可不是害了她一生?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等太醫來的好。”

馮月兒垂了眼退到一旁,小聲道:“姐姐明見。”

馮寶兒看向阮珠娘和楊七娘,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等到太醫來了,想必許家的人也來了。也不知道我這個當主人的,能不能逃得了怒火?”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53 P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5 10:28 PM 編輯

第60章 斷腿

楊七娘清清嗓子,說道:“許大學士府聲名在外,自不會為了意外而遷怒于你。”

馮寶兒勉強笑了笑:“但願吧。二位妹妹且歇著,我去探探許二娘子。”

馮月兒像一個沉默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跟著馮寶兒離開。阮珠娘抬起頭來看著楊七娘,輕聲道:“寶兒還是一樣的謹慎小心。只是許櫻哥要疼死了。其實只是正正骨,算什麼?”

馮寶兒此舉不過是為了不擔嫌疑,等到許家人來現場監督著太醫動作,日后許櫻哥的手臂就算是出了什麼錯,也怪不到馮家頭上。但是多少有些不厚道,馮家久在軍中,治療跌打損傷的醫生不敢說是最好的,也肯定是很好的,卻要讓許櫻哥這樣的疼,要說馮寶兒不是深恨許櫻哥,要借機折騰許櫻哥,誰也不信。

楊七娘看看周圍伺候的人,一語雙關地道:“是啊,我想想都害怕得慌,背心里涼幽幽的。”這個害怕,當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指的是馮寶兒的心機和狠毒。

“你哪里有我害怕?真是想不到的,防不勝防。”阮珠娘的眼神有些迷離驚恐,許久才又低聲道:“不知道章淑現在怎麼樣了。她平日雖然有些刻薄小氣,但實際上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她是吃錯藥了麼?”

楊七娘嘆息了一聲,也沒去追問阮珠娘當時的真相如何,只道:“想必得不了什麼好。你呢,就不要想太多了,毫發無損地撿回這條命不容易。”二人目光相接。都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然后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決定疏遠馮寶兒其人。

阮珠娘閉上眼睛,心想道。馮寶兒的年紀不小,馮家卻一直不曾替她看配婚姻,這大抵是在等待著某一門很好的親事。她頻頻下狠手算計許櫻哥。多半是因為許櫻哥礙了她的路……對于大華來說,最好的親事莫過于嫁入皇室,許家一個女兒已經由今上做媒嫁進了武家,下一個女兒嫁入皇室好像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何況許櫻哥真不錯,品貌皆佳。阮珠娘回想起馬球賽中電光火石的那一霎那,輕輕打了個寒顫。詛咒馮寶兒將來狠狠地敗在許櫻哥手里,而且摔得頭破血流,再身敗名裂。

日光艷艷,照得光潔平整的馬球場上一片雪白,讓人無法直視。球場邊緣的栓馬樁旁。雙子流著汗,老老實實地守在那匹同樣受不了這炎熱,顯得沒精打采同時又十分焦躁不安的胭脂馬身邊,一心一意地等待著許家來人。不是沒有人勸他陰涼處去歇著,但他固執地不肯聽,因為許櫻哥說這匹馬被人動了手腳,那就一定被人動了手腳,他要是去了陰涼處,說不定這馬還會被人繼續弄手腳。

雙子很沮喪。他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許櫻哥,聽許櫻哥的話,不讓她出差錯。但許櫻哥還是遇險並手臂脫臼了,雖然這個和他沒有直接關系,由他精心養大的大白馬非常爭氣,可他還是覺得沮喪。

為此他很是遷怒于馮家那些看上去就賊精賊精的下人。就連他們給他的茶水,他也固執地不去喝。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人,何況只是個低賤的馬夫,于是馮家的仆人們便都蹲在陰涼處喝茶說話,懶得把他當回事。

雙子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和背脊上已經被烤出了一層油汗,他瞇起眼睛,將粗布袖子使勁擦了一下快要滴落到眼里的汗水,然后舔了舔干得快要開裂的嘴唇。突然間,有清幽的香味撲鼻,接著一只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整齊,同時又顯得修長有力的手把一囊水遞到了他的面前。

這明顯不是只普通人的手,雙子吃驚地抬起頭來看向來人。來人身材高大,穿著件玉色竹紋寬袖長袍,神情很倨傲地站在那里俯瞰著他,微微透了些古怪灰色的眼珠子里滿是不耐煩,見他不接,很干脆地把水囊扔在了地上。

雙子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撿起水囊來,發現這個水囊非常講究,做工材料都不必說了,用來塞囊口的軟木塞子上方竟然包了一層奪目的黃金。這得花多少錢啊?雙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胭脂馬悲慘地長嘶並暴跳起來,他回頭,看到那個灰眼珠的陌生男人變戲法似地摸出一根球杖,正向著胭脂馬的后腿骨上狠狠擊打過去,不管胭脂馬怎麼暴烈,怎麼躲避,也逃不開馬韁和沉默堅硬的拴馬樁,同時那個灰眼珠的男人總能很準確地擊打在同一個地方。

雙子急得滿頭大汗,再顧不上那個鑲著金子的軟木塞有多麼奪目,他把水囊一扔,慌亂地上前去攔阻那個人襲擊馬的陌生公子哥兒:“您不能這樣!”

那個人不為所動,手臂一震就將他推出去老遠,再次連續擊打了胭脂馬無數下,然后將球杖一扔,轉身揚長而去,並且很快就走得不見了蹤影。

胭脂馬悲慘地嘶鳴掙扎了片刻,轟然倒地,大眼睛里蓄滿了痛苦的淚水。雙子滿頭大汗,跪在胭脂馬身旁仔細檢查它的后腿骨。他不是個只會喂馬涮馬的普通馬夫,他也懂得給牛馬畜生看看病,檢查傷骨。摸索之下,他曉得,這胭脂馬的兩條后腿給剛才這個人硬生生的打斷了,這馬從此廢了。

雙子其實有些高興,這惹禍的胭脂馬終于挨了罰,這個人做了他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但看到胭脂馬可憐的模樣,他心底深處的良善被激發,又讓他忍不住把剛才那個人拼命往壞處想,這個人不會是和使壞的人一伙兒的吧?這是來消滅罪證的?雙子氣勢洶洶地撿起那個水囊,朝著陰涼處那群看傻了眼的馮家奴仆走過去,大聲質問道:“剛才那個人是誰?”

馮家奴仆面面相覷,想不通這個看似老實巴交,木頭一樣的小馬夫怎麼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質問他們?很久之后才有個老成些的翻著白眼道:“睜亮你小子的狗眼看清楚!什麼那個人?那可是貴人。康王府的三爺,正兒八經的龍子鳳孫。”目光落到雙子手里那個水囊上,換了幾分可惜:“你個臭小子運氣好,天拉屎在你嘴里頭了。”

雙子張大了嘴,傻呆呆地看著手里那個水囊,貴人怎麼會突發善心賞他水囊?貴人怎麼會想打斷胭脂馬的腿?為什麼?他使勁撓了頭皮兩下,想到,難道貴人也覺得他先前的舉動很英武?他快樂的傻笑起來。

馮氏雖然是行伍出身,以軍功累積而見著的人家,這座別苑卻是重金聘請名家所建,造得十分的清幽。許櫻哥被安置的這間叫做“槐院”的小院子就是個十分適合人休養的地方,此時午后的日光雖然暴烈,但庭院正中所植的那株古槐卻亭亭如蓋,如同墨綠色云團一般的濃密枝葉覆蓋去了大半個庭院,使得這院子里陰涼安靜無比。風一吹,樹葉嘩嘩作響,枝葉間一串串雪白中微帶嫩綠的槐花隨風舞動,散發出甘冽的甜香味兒,讓人賞心悅目之際由不得再生出些安樂舒適之感。

但斜靠在樹下軟榻上的許櫻哥卻沒有因為這種清涼安靜舒適而減輕疼痛。過了最初的裝十三的談笑風生階段,現在她已經疼到暴躁,暴躁到不能忍受梨哥的哭聲和唐媛等人的呱噪,只留了沉穩的武玉玉一個人陪著她。之所以會留武玉玉在身邊,她自然是經過慎重思考的,首先肯定是因為武玉玉可信,其次是因為武家和馮家其實算一個陣營的,馮寶兒便是花樣再多,也不敢當著武玉玉的面太放肆。

武玉玉當然也明白這種安排的目的所在,于是出謀劃策:“不知道太醫要什麼時候才來……要不,咱們就請馮家先尋個正骨郎中看著如何?既然建了這樣好的球場,便時常都有人來打球,我想他們家總會養著幾個這樣的能人才是。”

許櫻哥的嘴唇咬得雪白一片,手臂處傳來的劇痛讓她心煩意亂,根本不想說話,但武玉玉的話不能不回答,她哆嗦著道:“別浪費精神了,她家不會答應的。”自馮家的奴仆把她抬進這里來以后,馮寶兒來打了一趟醬油就不見了影蹤,按她想,馮寶兒這會兒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她受折磨呢,又哪里會給她尋醫生?

武玉玉沉默片刻,言不由衷地轉圜道:“她也為難。”

許櫻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家都有眼睛,她自然不會和武玉玉去談論剛才的意外,逼迫著武玉玉旗幟鮮明地站在她這邊。但不管怎樣,聽到武玉玉下意識地替馮寶兒說話轉圜,她是舒坦不了的。

武玉玉自己也覺著有些尷尬,她是夾心的,一邊是父親的袍澤,多年的交情,一邊卻是大嫂的親妹子,正兒八經的親戚,兩邊都不能得罪,兩面討好更是高難度,便果斷轉了話題:“我們家莊子里也有個正骨的老大夫,要不,我這里使人去請他來應應急?總比等太醫慢吞吞地來的好。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09:59 PM

第61章 善意

許櫻哥哆嗦著點了點頭,自覺自己這情形就像是內急了忍無可忍似的,便有些好笑,也稍微有了點心情。因見武玉玉的大丫頭錦繡頻頻朝武玉玉使眼色,曉得這丫頭是在提醒武玉玉這種事情沾不得,索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其實誰來都不怕,不過是復位,大不了拉開重新接咯。”

武玉玉笑道:“不會那麼笨。”淡淡瞥了錦繡一眼,道:“你隨我一同去給許二娘子要些熱水來。”錦繡曉得要挨罵,垂著頭乖巧地跟著武玉玉去了。

整個槐院里就剩了許櫻哥、青玉並兩個看院子的婆子。那兩個看院子的婆子安靜得仿佛不存在,青玉見許櫻哥疼得受不住,便將她摟在懷里低聲道:“二娘子平日里那麼聰明的人,今日怎地犯傻了?”

許櫻哥舒服地靠在青玉柔軟芬芳的胸前,因疼終于生出了些悵惘,低聲道:“因為不能不如此,要是她因我而墜馬,就會牽連三娘子。”就會牽連到許府,不勞而獲是可恥的,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哪有不付出就能輕松獲取到的幸福?她享受著許家人的信任和疼愛,她就要付出相應的回報。

馮珍兒怯怯地走了進來,乖巧地立到許櫻哥身邊。探著頭瞧她的右臂,關懷地道:“許二姐姐,你好點些了麼?”

許櫻哥點點頭,懶得說話。

馮珍兒眨巴著純潔的眼睛。天真地道:“我姐姐說必須得等到上京的太醫來給您正骨,我想著,一來一去那得多久啊?可不疼死了?”

許櫻哥不知道這大白花家的小天真妹妹想干嘛。便又贊同地輕輕點點頭。

“所以我自作主張啦。”馮珍兒換了副有些害羞和擔憂的表情,小聲道:“其實我們這別院里有人能正骨。要是許二姐姐放心,或許可以讓他試試。我已經把人給帶來了,就在外頭候著,只要您肯,我就讓他進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許櫻哥頓時警惕橫生。大的不出面,小的莫名其妙帶了個身份不明的正骨郎中來,是要干啥?

許櫻哥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道:“讓你姐姐來和我說。”根本沒問是什麼人,也沒有讓人進來的意思。

馮珍兒紅了臉:“我姐姐不知道。是小妹我不忍心讓姐姐這樣疼。”然后天真而認真地勸許櫻哥:“不疼的。只需要一下就好了。”

許櫻哥懶得和這個小丫頭玩心眼子,直截了當地道:“多謝,不用。”

馮珍兒的嘴委屈地癟了起來,院門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接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不請自入。不待青玉喝問,那人已對著許櫻哥淺淺一揖,朗聲道:“許二娘子有飛馬救人的膽識,難道就沒有這正骨的勇氣麼?”

許櫻哥瞇了眼睛沉默地打量著來人。竹葉青的圓領缺胯袍,衣料上乘。做工精細,眉眼有些類似張儀正般的深邃漂亮,卻比張儀正更多了幾分柔和,笑容溫和,舉止文雅自若,膽子奇大。不是個普通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貴,但既然敢不請自入,想必不會是什麼好人。許櫻哥沉默著不言不語,青玉上前將她掩藏在身后,正色同馮珍兒道:“馮家三娘子,男女有別,還請您把這位公子領出去。不然嚷嚷起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馮珍兒為難地看向那男子,得到首肯后方低聲道:“他不是壞人。他是我的表哥,是因為欽佩許二姐姐義氣勇敢才樂意施以援手的,不然,他也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許櫻哥已猜到此人為誰——多半是康王府那位宣側妃所出,據說溫文儒雅,十分知禮懂禮的康王四子張儀端。雖不知他為何會突然間對自己感興趣,並試圖以這種方式來套近乎,但她沒有白癡到沾沾自喜地認為雄性生物往雌性身邊靠攏就是因為異性相吸。在她的認知中,她此生但凡遇到皇室子弟,就沒有一次是好事。

許櫻哥趁著馮珍兒還沒有直接表明來人的身份,就趕緊扶著青玉的肩膀起身往里走,擺出一副十分惹人厭恨,並十分冷淡的態度道:“沒有哪家的姑娘會莫名其妙把自家表哥私底下引到女客面前。馮珍兒,我念你年齡小,不和你計較,你若再不懂事,就不要怪我不給大家留臉面了。梨哥她們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吃茶,我一喊,她們就會馬上過來。不想丟臉就趕緊走。”

馮珍兒紅了眼圈楚楚可憐地道:“我不過是好心,許二姐姐就算是不肯接受,也不要說這種難聽話,難道我是起心不良?你愛疼著,我卻怕過后有人怨怪我們家狠心,不會待客呢。”

許櫻哥自是懶得理睬,目不斜視地往里走。根據她在鏡子前的多次比較,曉得自己此刻的面目肯定是假裝清高而虛偽,倨傲而惹人厭憎的。要是個正常的有自尊的公子哥兒,都該厭憎地拂袖離去才是。

一旁的張儀端卻不按她的劇本演戲,雖然惱了卻賴著不走,反倒閃身上前攔在她主仆面前笑道:“醫患不避嫌,今日我還偏就要管這個閑事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好好一樁事兒,我怎麼就成了壞人,珍兒怎麼就得罪了許二娘子?我們就成了不守規矩的人?還請二娘子說道說道。”

許櫻哥微微皺眉,覺著此人果然是和張儀正一鍋熬制出來的狗皮膏藥,一樣的黏糊。一般人要聽了這話,肯定要麼解釋,要麼就和他爭論,但不管怎樣,總要和他糾纏不清,也就上了他的賊當。許櫻哥果斷將左臂扶定了右臂,“哎呀”一聲就往青玉身上歪過去,她裝死總成了吧!

這位許家二娘子果然是個妙人。張儀端出身王府,什麼把戲沒見過?哪里是那麼好打發的?暗自好笑著正待要戳破許櫻哥的把戲,就聽門口有人長笑一聲道:“喲喲,四弟什麼時候成了正骨郎中?哥哥我怎麼不知道?”接著張儀正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一臉緊張無奈的武玉玉。

因著自己出門就撞鬼,不得不引了這個太歲到這里來,武玉玉本就十分的抱歉,此刻看到許櫻哥的樣子更是顧不得,先就跑上前去扶住了許櫻哥,連聲道:“快扶進去,可憐的,這是疼的吧?”

青玉又委屈又氣憤,半是告狀半是傾訴地道:“可不是,疼也疼死了的,更不要說還要被人這樣的欺負。”

馮珍兒柳眉微豎,隨即又放平了,將帕子捂住半張臉,微泣出聲:“玉玉姐,這都是誤會,我真是好心,我表哥說他會正骨……”

張儀端則有些惱火,但還是帶了笑道:“你這小丫頭叫什麼名字,怎地睜眼說白話?”

“你問人家名字干嘛?”張儀正袖手旁觀,唇角微帶諷刺,笑道:“四弟,不要嚇唬人家小丫頭麼?瞧,一個給你活生生嚇死了,一個給你嚇得哭。不要太兇哦!不是我做哥哥的說你,你和珍兒這樣鬼鬼祟祟的潛行而來,又硬逼著要給人看病,嚇不死人才怪。”

許櫻哥悄悄掐了青玉一下,青玉傷心地哭起來:“武家娘子,還煩勞您使錦繡姐姐去隔壁院子里把我們三娘子請過來,二娘子像這樣兒,婢子是怕了……”

武玉玉無奈,只得使喚錦繡去把梨哥等人請過來,自己跟著青玉一起把許櫻哥扶進了里屋。

張儀正沉默地打量著許櫻哥的背影,微微蹙了眉頭。卻聽一旁的張儀端憤憤不平地道:“弟弟要和三哥請教,我正大光明,好心好意,哪里是鬼鬼祟祟的?三哥最懂禮,又如何會來這里?這是什麼禮?”

張儀正撣撣袍袖,施施然在先前許櫻哥坐過的軟榻上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道:“當然是正理。誰不知道我最是懂得正骨之術?我可是武家表妹三請四揖,求了又求才請了來的。你卻是不請自來,人家趕你走也厚臉皮的賴著不走,胡攪蠻纏,嘖……康王府的臉面都給你丟光了……”

真正強詞奪理不說還倒打一耙,誰才是臉皮厚的那一個呢?張儀端被氣得倒仰,真想好生質問張儀正一回,但他曉得此人歪纏功夫向來了得,又不要臉,且習武之人當然懂得正骨之術,自己武功比不過他,當然不能和他比。既然纏不過他,便不再纏,張儀端垂了眼簾掩去眼里的情緒,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展顏一笑,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辭了。”

他說走就走,干干脆脆地轉身離去,馮珍兒猶豫得很,咬著嘴唇想跟了他走,卻又舍不下張儀正這里,有心厚顏跟著喊一聲表哥,卻又不敢開這個口,正自絞著絲帕在那里為難,張儀正已經不陰不陽地乜斜著眼睛望著她一笑:“珍兒妹妹芳齡幾何呀”那模樣實在太不正經。

馮珍兒嚇得花容失色,話也不敢答一句,提溜就跑了。張儀正懶得搭理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大喇喇地大踏步往里走。馮家留在一旁伺候的兩個婆子面面相覷,然后一個往前堆了滿臉諂媚的笑容去攔阻張儀正,笑道:“三爺您要什麼?奴婢這就給您送過來。”另一個則轉身飛速奔出去通知馮寶兒。

張儀正不理那婆子,在門前默然立了兩個呼吸的時間,便兇蠻地一掌推開那婆子,“唰”地一下掀起湘妃簾來,大步進了里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04 PM

第62章 騷擾

青玉正將帕子投在盆里,準備給許櫻哥擦擦臉上的冷汗,一時看見張儀正闖了進來,一雙鷹眼虎視眈眈地朝著斜躺在坐榻上的許櫻哥看過去,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不由嚇得大叫一聲,不假思索地就端起銅盆把一盆子清水朝著張儀正潑了過去。

“你找死!死丫頭!臭丫頭!”張儀正雖然躲避及時,但半邊袍子和兩只靴子還是給水潑濕了,于是暴跳如雷地往前一步,氣勢洶洶地將兩只手給攥成了拳頭。

青玉嚇得青嘴綠臉的,瑟瑟發抖著半閉了眼睛,只等著他的拳頭砸下來。張儀正的睫毛顫了顫,兩只握得緊緊的拳頭漸漸放松下來。

武玉玉看不分明,只當他今日絕不會輕饒了這丫頭,想起他從前的兇名,不由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攔在了他的面前,低聲央求道:“表哥,饒了她吧?她不是有意的。”

武玉玉的神色顯得十分的害怕,張儀正微微一怔,瞟了猶自斜靠在坐榻上,一動不動裝死的許櫻哥一眼,已經放松的拳頭又握緊了,並高高揚起來,兇神惡煞地道:“走開!這死丫頭原來就拿泥巴砸過小爺,今日又拿水潑小爺,實在是狗膽包天!自己尋死路!小爺今日非叫她長長教訓不可!”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地探手去抓青玉。

青玉嚇得哭出聲來,卻固執地咬緊了嘴唇,不肯求饒。張儀正嚷嚷得越發大聲。還一腳把那銅盆踢得翻了幾個跟斗。

“慢著。”一直裝死的許櫻哥這時候終于活了過來,白嘴白臉地托著傷臂走過來,擋在青玉面前,對著張儀正福了下去。語氣十分謙卑地道:“家中婢子無禮且瞎了眼,居然不識貴人且冒犯了貴人!還請三爺準許小女子替她賠禮,望三爺看在她年幼無知。並且不是故意的份上,大人大量,姑且饒了她這一遭,小女子感激不盡。”

張儀正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居高臨下,沉默地看著許櫻哥。既沒有更近一步的動作,也不喊她起來。

他不開口。許櫻哥便一直安靜地蹲著,她身上的胡服火一樣的紅,卻不能讓她的臉色好看些,越發襯得她一張臉素白如玉,頭發和眉毛青黛一般。她的額頭有細汗。嘴唇一直在哆嗦,表情卻十分平靜討好,不見悲憤委屈,有的只是真心求饒的恭順和諂媚。全然不見書香門第名門閨秀不切時宜的傲氣和骨氣,有的只是小人物在現實面前的討好賣乖,屈服恭順,仿佛做了幾千次般的自然順手。

一個高門千金女,書香門第養出的嬌貴女兒,怎會把求饒這種事做得如此的順手?張儀正沉默地看著許櫻哥。眼里的灰色越來越濃,濃到成墨。

武玉玉緊張地看過去,只見窗外的日光透過茂密的槐樹枝葉,再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斑駁的投影在張儀正的臉上身上,令得他整個人都似是藏進了陰影里。半明半暗,看不真切,卻又莫名讓人覺得憂傷。他這種人怎會憂傷?生來就含著金湯匙,一生順心遂意,只會讓人憂傷,絕不會被人弄得憂傷……武玉玉晃了晃頭,把這種荒謬的感覺趕走,準備開口求情。

青玉已經緩過氣來,終于跪倒在地,使勁給張儀正磕頭:“都是婢子的錯,都是婢子的錯,還請三爺高抬貴手。三爺要是打婢子能出氣,就打婢子吧。“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再次央求道:“三表哥,求您看在我母親的份上……”

張儀正冷冷地看了武玉玉一眼,眼神與之前死皮賴臉非要跟著她來時的親近討好完全不同,全然的陌生冷淡。武玉玉嚇得后退了一步,卻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正要再次開口,就見張儀正變戲法似地突然換了張笑臉,道:“算了,起來吧。倒顯得我是個壞人似的,和老四沒有區別了。”

屋里一片安靜。不要說武玉玉同青玉一時之間轉不過彎來,只顧傻乎乎地看著他,便是許櫻哥也吃驚地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一臉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就這樣高舉輕放,輕易地放過了她們主仆。

張儀正捕捉到許櫻哥眼里那抹更深的防備,笑著道:“怎地,許二娘子不肯起來,是要我親自扶你起來麼?”

“小女子卑微,哪里敢勞動三爺?”許櫻哥迅速收了異色,微笑著迅速站直身子,準備往后退去。卻見張儀正閃電般地伸出雙手,牢牢抓住了她那只受傷的右臂!

“啊!”屋子里的三個女人同時驚叫出聲。只不過青玉和武玉玉是給嚇的,許櫻哥是疼的。時隔多年,她終于再次體會到這種被別人攥在手心里,無力掙扎,不敢掙扎,害怕絕望的滋味,甚至超過了之前她在馬球場時的感受。那時候,她最少是知道她能掌握自己的,現在她卻知道,她的手,她一生的健康,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落到了面前這個面目猙獰,內心黑暗,居心叵測的壞人手里。

許櫻哥的額頭滾落下黃豆大小的一滴汗珠,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全身的肌肉僵硬得仿似不是她的,而是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她艱難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想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嫵媚溫順些,希望能最大程度地博得他的好感和同情,低聲懇求道:“三爺不要和小女子開玩笑,怪嚇人怪疼的。您適才不是說會正骨麼?請您高抬貴手……”聲音反射回耳朵里,明明白白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格外粗糲難聽。

張儀正玩味地看著她,拉著她的右臂惡作劇地輕輕晃了晃,許櫻哥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瞳孔放大。手掌心全是冷汗,再也笑不出來。他恨她,想毀了她的手,她很確定她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他眼里的憎恨和厭惡。怎麼辦?怎麼辦?許櫻哥害怕得汗濕里衣。她見識過張儀正的兇悍野蠻惡毒暴躁,曉得要和他比蠻橫兇殘,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她只能以柔克剛。不掙扎,一直示弱也許會減輕不少痛苦,為自己多謀得一分機會。于是她不再強撐,將所有的痛苦害怕驚恐顯露無遺,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儀正,仿佛初生的小狗一樣的無辜無助。

張儀正擰了擰眉,沒有再繼續晃動許櫻哥的手。但也絕對沒有松開的意思。

“三表哥,我求您,您先松手好麼?”武玉玉害怕得眼淚狂噴而出,差點沒跟著青玉一樣跪下去求張儀正了。她實在想不出,許櫻哥當初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讓張儀正這樣痛恨,窮追猛打的事情。

又一滴黃豆大小的汗珠從許櫻哥的額頭滴落下來,她眨了眨眼,眼圈瞬間紅了,她委屈地望著張儀正,然后張嘴,準備開哭。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唐媛等人的說話聲,張儀正的眼睛瞇了瞇,將許櫻哥的右臂抬起來。很迅速的一推一送,伴隨著“哢”的一聲微響,許櫻哥不要命地尖叫起來,青玉和剛進門的梨哥先是一怔,隨即不顧一切地朝她身邊奔過去,也跟著哭了起來。武玉玉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猛地把張儀正一推,淚眼模糊地道:“表哥你太過分了!”

唐媛等人雖不知情由,卻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不由全都緊張地奔過去把許櫻哥團團圍住,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張儀正,仿佛他就是洪水猛獸。

張儀正眼里根本沒有其他人,自顧自溫和地朝著許櫻哥一笑,借著袖子的遮蓋,看似隱秘,實則放肆地在許櫻哥的手心里撓了又撓,專注地盯著許櫻哥的眼睛,慢慢松開她的手,沉聲道:“許二娘子,可好了麼?”

許櫻哥呆若木雞,就連眼睛都忘記了怎麼眨。她那一聲尖叫半是疼半是被嚇出來的,尖叫過后她就很快回過味來——她的右臂不疼了,張儀正真的把她脫臼的手臂給接好了!然后這坨狗屎居然當眾調戲她!很出乎意料,也很丟臉,還很讓人憋屈。

但她的臉皮實在是厚,那呆和恨很快就變成了興奮和驚喜,她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右臂,驚喜萬分地抬起頭看著眾人笑:“真的不疼了。看,好了。”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十分感激,鄭重其事地向著張儀正福了下去:“多謝三爺施以援手。”又真誠地贊道:“三爺這手真是神仙手啊,手到傷愈。”神仙手?啊呸!豬扒手,祝您早日成仙,早登極樂!

她的神情真誠自然,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仿佛從來就沒有和張儀正鬧過不愉快,而剛才被撓手心,被調戲的那個人也不是她。便是梨哥也被騙過了,什麼都來不及思索便跟著她一同福了下去,真誠地感謝張儀正,並且為剛才的誤會而道歉。

張儀正沉默地觀察著她臉上精彩的表情變化,似是極累極疲倦地緩緩道:“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你一個女子都有那般的膽識飛馬救人,我便幫幫你又算什麼?剛才多有得罪了。”聲音也仿佛被砂紙磨礪過一般,粗啞難聽。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09 PM

第63章 真美

一個壞人突然間搖身一變成了個好人,這實在太過詭異,許櫻哥訕笑一聲,道:“多謝,多謝。”但張儀正明顯並不想再和她繼續說下去,自顧自地轉頭看向武玉玉,溫和地道:“表妹,你看我這個正骨郎中可丟了你的臉面?”

今日的事情真是比唱大戲還要精彩上幾分,武玉玉最是精明,當著這麼多的人,不愉快的、有可能引起風言風語的事情當然最好是掩蓋過去。既然當事人都有和解的意思,她樂得跟著打掩護,便虛擦了一把冷汗,嗔怪道:“表哥的手法自然是好的,但也太過分了些。要知道我們女子的膽子本來就小,你還嚇唬我們,也不說一聲就直接動了手,可把我們嚇得夠嗆……”一笑一嗔之間,自然而然地把剛才亂紛紛的那一幕引導成了一個美麗的誤會。

沒有人是傻子。唐媛等人就算是看出不對,也不會不識趣地追問,便都只是沉默而矜持地同張儀正行禮,然后退到一旁。

張儀正笑了笑,道:“你們不知道,這給人正骨,就是要出其不意才能一招見效。還沒覺得疼呢,就已經好了。”

許櫻哥笑道:“都是我太過緊張,一驚一乍的。”

武玉玉見張儀正並沒有走的意思,索性大大方方地把張儀正介紹給唐媛等人認識,也等于是間接地解釋,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這是我表哥。我也是病急亂投醫,見櫻哥疼狠了,想起他因事剛好停駐在這邊。又是剛好會這個的,便大著膽子,厚著臉皮去求他。”

她雖不曾明說她這位表哥姓甚名誰,但唐媛等人只看張儀正的長相裝扮。便隱約猜到幾分他的身份地位,誰也不敢造次,只能再一福而已。

眾女行禮畢。便沉默地站在一旁,十二分的不自在。不知是誰低喊了一聲:“寶兒,你來了?”眾人這才看到馮寶兒姐妹三個神色各異地站在門前,也不知來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見眾人發現了自己,馮寶兒這才笑著走過來,先是坦然自若地給張儀正行了個禮。然后親切地拉起許櫻哥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眉間充滿了慶幸歡喜之色:“阿彌陀佛,上天保佑。我正想著姐姐這樣生疼下去也不是事兒,得想個妥當些的法子才是。便聽底下人來說,治好啦!”

唐媛等人聞言,便都譏諷地挑起唇角垂下眼去。許櫻哥笑得比她還甜,語氣更加親熱:“有勞寶兒掛念。其實之前珍兒也想過法子了,雖然未必是什麼好法子,但你這個做姐姐也要體諒妹妹替你分憂之心才是,不要怪她。”

“哦?還有這回事兒?”馮寶兒笑著看向馮珍兒,眉眼間說不出的風流:“你想了個什麼法子啊?”

馮珍兒垂了眼,作了害羞的樣子小聲道:“不是什麼好法子。沒能幫了許二姐姐,不提也罷。”然后上前給許櫻哥行禮:“二姐姐,都是小妹思量不周。”

許櫻哥本來也只是想提醒一下這對白花姐妹,別把旁人都當傻子,也就到此為止。

馮寶兒這便又笑吟吟地看向張儀正:“國公爺,府里使人來尋。道是有事,要請您回去呢。”

張儀正這才點點頭,轉身出去了。馮寶兒匆忙去叫武玉玉:“玉玉,煩勞你陪我送一送國公爺。”

武玉玉沉默地走出,跟著馮寶兒姐妹三人把張儀正送到了院子門前。接著有人來尋馮寶兒稟事,武玉玉便自回了房里。許櫻哥同眾人商量:“雖然我沒事兒了,但今日之事還沒個說法,還要煩勞各位姐妹再等一等,等到阮家來人時幫著說明一二才是。”

眾人皆稱善,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詢許櫻哥的手臂。

離槐院約十丈遠的地方,便是先前唐媛等人歇息的地方。這院子背陰處的院墻下種滿了半人多高,茂密到了極致的玉簪花。此時玉簪花尚未到花季,心形的葉片十分油綠可愛,把馮寶兒那身初換上的淡粉色衣裙襯得格外嬌艷。馮寶兒的臉上卻不見任何嬌艷之色,她憂郁地看著面前的張儀正,低聲道:“三爺,為什麼?”

張儀正負手望天,一臉的不耐煩:“什麼為什麼?”

馮寶兒的眼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幾分痛苦幽怨來,終是忍住了,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態度比剛才恭順了十分還有余:“寶兒是問,國公爺何故要把那胭脂馬的腿捶斷了?”男人都愛柔順的女子,越是身份高貴的越是喜歡柔順的,便是有疑問,也要以柔順的姿勢說出來,這是她從小耳濡目染得到的結論。

張儀正笑了笑,垂眸看著腳邊的玉簪花。午后的輕風吹過,玉簪花油綠漂亮的葉片隨風搖曳,婀娜多姿,一只小小的藍綠色豆娘飛過來,輕盈地落到玉簪花最嫩的那一片葉子上,隨著葉片起起伏伏。張儀正曲起手指,猛地一下彈在那片葉子上,豆娘受驚,驚慌失措地起身飛走。張儀正含笑看著它飛遠,淡淡地道:“因為爺想捶。”

這混賬話……但他果然是有實力說這個話。馮寶兒輕輕垂下頭,掩去眼里的怒火,玉白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憂傷,聲音是落寞而哀傷的,還帶著一絲令人心碎的可憐:“國公爺讓寶兒冒著風險折騰這麼久,就是為了最終能做這個人情麼?”

難道說今日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能讓他在最后關頭華麗出場,再替許櫻哥接上右臂,以博得許櫻哥的歡喜?馮寶兒很憤怒,很想知道如果許櫻哥知道真相后還會不會讓他如願。但她知道,她目前不但不能做這件事,更不能威脅張儀正,甚至連一絲這樣的傾向都不能表露出來。所以她越發傷心落寞柔弱。

張儀正終于瞟了她一眼,然后他發現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馮寶兒很美麗很柔弱很誘人,那半垂微側、小巧可愛的頭臉。紅潤芬芳的、微微噘起的朱唇,白凈纖細、讓人很想握在掌心里輕輕撫摸的頸項,還有掩蓋在粉色紗衣和蔥綠抹胸之間微微起伏著的酥胸。都很誘人。一個柔嫩的,癡心的美貌少女,同時也有著嚇人的大膽和惡毒,野心勃勃的將軍府千金。他如是想。

馮寶兒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並且眼神很專注,心中微微得意,不露痕跡地將她本來略顯得小平了些的臀部扭了扭。送到一個更好的角度,以便讓他看過來時曲線更美好一些。

只聽張儀正喟然長嘆了一聲,道:“真美啊。”

馮寶兒的臉瞬間火熱,雖然她做了,也無比地渴望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但實際上真聽到他這樣直白的說了,少女本能的羞澀和大家閨秀的矜持還是讓她羞紅了臉,然后就是全身火熱以至于微微發軟。

卻聽張儀正接著道:“你后悔了?”

這前后兩句話之間跳躍得太快,快到馮寶兒不能及時回轉思維,她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那聲音聽上去與其說是驚訝的,倒不如說是呻吟邀請一般的,只要是個正常的男子,聽了多半都會有點想入非非。但張儀正沒有。他很平靜地直視著她重復了一遍問題:“你后悔了?”

見了他的表現,馮寶兒多少有些沮喪,但她很快就振作起來,輕輕搖著頭,嚴肅認真端莊地道:“怎麼會?既是答應過國公爺的事情,又怎會輕易反悔?寶兒只是覺著。國公爺似是后悔了。”自下請柬那日起,她便計謀早定,張儀正讓她設法使得阮珠娘和許櫻哥大鬧一場時,她只當是瞌睡來了就有枕頭在,能夠借機光明正大地鏟除掉那塊絆腳石,去掉那可能發生的變數。可從沒想過他后來竟會突然間改變了主意,不但捶斷了胭脂馬的后腿,還跑去給許櫻哥正了骨。

人家說的是女人心海底針,按她看來,張儀正這心思做法才真正令人難以捉摸,難以理解。今日她必須弄清楚,張儀正是真同他早前和她說的那般,厭憎並痛恨著許櫻哥,非要讓其吃點苦頭,再給許家一個教訓呢?還是他欺騙了她,其實他一直就盤算著想要許櫻哥?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她若弄不清他的真實想法,又如何對策?馮寶兒用溫順的,充滿了愛意的眼神仔細地觀察著張儀正的一舉一動,連他最細微的一個眼神變化都沒放過。

但張儀正只是半垂了眼,不悅地道:“我的主意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只是想警告某些人,不要自作主張,更不要試圖在我面前耍花樣。不然就和那胭脂馬一樣的下場!”威脅的話才剛說完,他便抬起眼來,睥睨著她質問道:“是老四讓你趁亂擊傷大白馬?是他想要許櫻哥的命還是你想要?”

“什麼?大白馬?許櫻哥的大白馬?許櫻哥的命?”果然是這樣……馮寶兒一臉的吃驚,一顆心直往下沉,然后拼命搖頭否認:“沒有。我沒有。”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17 PM

第64章 壞人

馮寶兒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又一點點地回到臉上,然后整張臉漲得通紅,她忘記了擺造型,憤怒而屈辱地辯解道:“我怎會做那種事呢?之前胭脂馬的事情就已經令得我害怕得不得了啦,若不是因為您……”說到這里,她瞟了張儀正一眼,聰明地住了口,轉而傷心流淚,直指要害:“我那時候因為害怕,所以特意離她老遠,哪里有動手的機會?您站得高看得遠,應該看到的。況且……”

馮寶兒哀怨地舉起左臂,將袖口滑下,露出一截手臂。本該是欺霜賽雪,纖巧可愛的手臂此時卻顯得格外嚇人,上面紅腫了一大片不說,還泛著青綠之色,可以想見它曾經受了多麼沉重的傷害。馮寶兒微微蹙著眉間,似哀怨又似告狀撒嬌一般地道:“況且我受了傷,您不知道許櫻哥有多麼兇狠狡詐,口里威脅著說球杖無眼,讓我遠些,然后就狠狠打了我一下,那麼多的人,竟然沒一個發現的,我也只有硬生生吃了這個暗虧。差點就斷啦……”

“那時候老四正在氣我挑釁我,我哪兒有空去看你們在做什麼?”張儀正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似還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早說過她不是什麼善人,是個黑心腸的惡毒潑婦,你卻不信非往她身邊湊,活該!”

他竟然這樣形容許櫻哥?難道他們很熟?馮寶兒吃驚地微微張大了櫻桃小口,半晌方自嘲一笑,跳過這個話題。低聲建議道:“我真沒碰她,不信您可以問問其他人,大家都看到了的。”她說的這個,自然不是指她的傷處。而是指她究竟有沒有暗傷許櫻哥一事。

張儀正道:“既然不是你,那就是你妹妹咯?”

馮寶兒斷然否認,不忘替庶妹辯白:“不是。月兒純善,雖然一直跟著她,卻只是為了幫著救人。”

“你們姐妹可真是情深。”張儀正譏諷的一笑,隨手摘下一片玉簪花葉,把玩著轉身去了。

馮寶兒見他竟然就這樣便要走了,而她要說的話一句都沒說,且他剛才那詭異的一笑也令得她心中十分不安。她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三爺……”

“唔?”張儀正頓住腳,微微側頭:“還有事?”

馮寶兒當然還有事,但她說不出來,她躊躇良久,方忍著羞意輕聲道:“日后。我會勸著表哥不要與您置氣的。”其實也就是勸張儀端不要再和他爭的意思,這句話已經是她目前這個身份所能表達的最大限度的誠意和善意,也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只要他願意,她就會站在他這邊。她的祖父,她的父親,手握著這京城三分之一的兵權,各大王府都爭相交好,她就不信他不動心!

張儀正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她。許久之后,輕輕搖頭,嘆息一般地道:“雖然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我更不是什麼好人。我們日后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不然兩個人在一起,越來越壞。天誅地滅可怎麼好?”

馮寶兒的眼睛一下子睜圓,她控制不住地跨前一步,雙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微微顫抖。張儀正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有些緊張地看著她,仿佛是怕她會突然朝他撲上來一樣。

馮寶兒卻站住了,苦笑了一聲后輕聲道:“您為什麼會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人呢?是因為我答應了您的要求麼?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答應您才是。我實在是糊涂得很。”在他心中,大概只有那個明明被人算計,卻不計前嫌,冒著墜馬的風險愚蠢地救了阮珠娘的許櫻哥才是個好女子吧?馮寶兒確認了某件事實后,心里又酸又痛,越發的痛恨許櫻哥,恨不得許櫻哥就此消失才好。

有一只百靈鳥從空中飛過,留下一聲悠揚婉轉的低唱,張儀正半瞇了眼睛,目送那只鳥變成一個小黑點快樂地消失在天邊,方淡淡地道:“當然不是為了這個,你我都明白得很。我再重復一遍,我不是什麼好人,我不管怎麼對付她,都有我的理由,不要再試圖打聽。”他頓了頓,謹慎地觀察馮寶兒的表情,用很肯定的語氣緩緩道:“你當然也不是什麼好人。能夠踩著親妹和好友往上爬的人,又會是什麼好人?所以今日你雖幫了我的忙,我卻並沒有欠你的人情,因為你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且違背了我的意願。我不喜歡口是心非,兩面三刀的虛偽女子。”

馮寶兒的臉有些發白。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很明白。她有一種在人前被剝光了衣服的赤裸感和羞恥感。但她不肯認輸,她試圖挽回些什麼,便輕聲道:“不知您何故一定要說自己不是好人。前年的春天,就在我們家這個馬球場上,您曾經和我說過……”

張儀正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她:“是麼?我說過什麼了?我記不得了!”

他既不肯承認,馮寶兒深知不可再勉強,便只能沉默地目送他離開,然后轉身,深呼吸,挺胸直腰,含笑走向槐院。因為算來許家和阮家的人都快到了,被她使人拖住的張儀端也會有很多不滿要朝她發泄,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遠處的張儀正停下,回頭,看到馮寶兒那個雖然瘦弱卻完全不嬌弱、並且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幾分鋒利的背影。他側著頭想了想,把手里那片玉簪花葉子扔在地上,然后離去,再不回頭。

將近申時,太陽仍不遺余力地把所有的光和熱盡數灑落到上京的每一條街巷里,熱得人流汗,狗喘氣。街上的鋪子多半都用布簾子或是竹簾子擋去了熾熱的日光,鋪主和伙計們喝著涼茶或是白水,懶洋洋地搧著折扇或是破蒲扇,歇著涼,熱到懶得動彈。街上的行人不多,偶有幾個賣水的或是做其他小營生的窮人推著水車或是挑著貨擔,有氣無力地喊上那麼一嗓子,搖一搖鈴鐺,令得這個炎熱夏日越發的悶燥,令人心煩。

一輛馬車從一條狹窄的小巷子里小心翼翼地駛了出來,車上坐著一臉煩躁之色的冒氏,鳴鹿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將把大蒲扇給她搧著,小聲勸道:“夫人莫生氣了,想想大舅老爺和大舅奶奶吧。”

她不說這個還好,說起這個,冒氏越發生氣:“就是想到這個我才更氣!也不知我大嫂成日在做些什麼,都快要做婆婆的人了,還當不起這個家,由著那寒門祚戶出來的老妖婆和小妖精成日胡鬧!”

鳴鹿和鳴鶴聞言,都垂下了頭。鳴鹿越發賣力地搧著蒲扇,搧到鼻尖上都冒出了細汗,鳴鶴則轉頭隔著窗紗往外看,小聲道:“前面就是和合樓了,三夫人不是早就念叨著要去逛逛的麼?今日正好去瞧瞧,想來這個時辰里頭也沒什麼人,真正清凈。”

想起前不久許櫻哥所戴那條出自和合樓的花絲鑲嵌工藝紅寶石項鏈,冒氏不由意動,正想開口讓馬車過去,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摸了摸鬢角,眼里閃過一絲懊惱和憤恨,恨聲道:“去做什麼?我的頭面首飾都給那不要臉的搶了去,怎麼見人?”

她這罵的是她繼母老高氏所出的兒子所娶的媳婦兒小高氏。小高氏是高氏的侄女兒,婆媳二人沆瀣一氣,成日欺負老實憨厚的冒老大夫妻倆,把個冒家折騰得不成樣子。她今日歸家探病,心想著太醫是許家請的,藥錢也是許家出的,老高氏的病也該好得差不多了,想來不會再折騰她。許櫻哥姐妹倆瀟灑出去打馬球,她雖無人邀約,卻也能回娘家散散心吧?誰想小高氏竟會不要臉到那般地步,假意把個一歲多的孩子塞到她壞里,硬生生抓住她頭上的赤金步搖就不放,說是借去玩會兒,然后就說掉了,找不到了。

明顯就是活搶麼,冒氏哪里又是肯吃這種虧的,當下便說那是當初許徠給她的定禮,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小高氏就開始打孩子,又哭又鬧的,說要賣了嫁妝來賠她,老高氏聽說,就在病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喊著她的死鬼老爹,尋死覓活的,妹妹們則陰陽怪氣。她大哥看不過就勸她算了,她大嫂還要把自己的金釵來賠她,她再不高興也只有算了。現下她發髻上光禿禿的,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怎麼逛首飾鋪子?

拍馬屁卻拍在了馬蹄子上,鳴鶴見冒氏不但沒有高興起來,反而更憤怒了,不由有些訕訕的垂下了頭。馬車駛過和合樓,冒氏也似乎熱得不想說話,從而停止了抱怨,鳴鶴忍不住又抬眼往外看過去,眼尖地從街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真的笑了起來:“夫人,您瞧那是誰?”

冒氏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懶得動彈:“我管他是誰啊?”

鳴鶴道:“是上次救了咱們的那位國公爺。”

冒氏吃了一驚,迅速起身靠過去,貼在車窗邊往外看。但見街邊一株老柳樹下立著兩三個人並三匹裝飾華麗的馬,內里就有張儀正。他今日的裝扮與那日肅殺英武的黑衣勁裝完全不同,穿的是件玉色寬袖袍服,手里拿著把折扇,看上去十分儒雅風流,風度翩翩。柳樹旁還有一張翻了的舊水車,水灑了一地,一個一看就很窮的中年婦人帶著兩個半大小子,正在那里哭眼抹淚的和張儀正說著些什麼,張儀正眉頭微蹙,好似是有些不耐煩。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21 PM

第65章 好人

乍然見到這位給她留下極好印象,象征著另外一個世界的恩人,冒氏心里說不出的歡喜,面上卻絲毫不顯,低聲吩咐道:“他們好像是遇到麻煩了,把車停在街邊。”又吩咐送她歸家的冒連:“阿連,你去問問是怎麼回事,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

受人之恩當涌泉相報,雖然不見得能幫上忙,但不聞不問卻是不對。冒氏這個做法十分正常,所以從跟車的許家下人到冒連在內,誰都沒有覺得不妥,而是很順從地選了個陰涼的地兒停下了車,冒連快速整過衣裳之后立即就朝著張儀正等人奔過去了。

冒氏覺得天更熱了,更悶了,令人喘不過氣來,她嫌棄鳴鹿打的扇子不好,一把奪過使勁搧了起來,搧了兩下又覺著自己一個美麗如畫的女子拿著把大蒲扇實在不好看,便又扔了蒲扇,問鳴鶴要過自己的花鳥紈扇,半掩著粉面,微微期待地透過窗紗看著柳樹下正和冒連說話的張儀正。至于期待些什麼,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當看到張儀正抬起頭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的時候,冒氏忍不住往后縮了縮,隨即又想起,隔著這麼遠,還隔著窗紗,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便又往前靠了靠,將紈扇把臉更擋去了些。她看到張儀正十分有風度地朝她這個方向微微頷首,表情很溫和,然后回了頭,留給她一個秀挺的側臉和一道挺拔魁梧。卻又不失風流儒雅的身影。

真是文武皆宜。誰家少年足風流……冒氏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羞恥地紅了臉,一時間不由有些走神,就連冒連來回話都沒發現,還是鳴鹿提醒她才回過神來,忙笑道:“阿連,可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冒連笑道:“回姑母的話,並非是國公爺遇到麻煩事兒了,而是那對靠賣水為生的母子車軸斷了,一家子沒錢修車。家里卻還有個病人等著賣了水買藥買糧呢,做娘的一時氣急便打了兒子,兒子不忿,哭鬧著要撞死在這柳樹下。恰逢這國公爺從此經過,見鬧得不像話,就過去問是怎麼回事。我看國公爺的意思,大概是想幫這母子。可真是心善。”

冒氏沉默片刻。輕笑一聲:“他倒愛遇到這些破事兒。”還有一句她沒說出來,仿似是她一出門就能遇到他,然后他每次都在做好事。上一次是救了她們姑侄,這次卻又是要幫一對可憐的窮人母子,怎麼就這麼巧呢?

冒連笑道:“不當是他愛遇到這種事兒,而是他仗義,愛管這種事兒。若是不肯管。不就什麼都遇不上了麼?這位三爺瞧著脾氣不太好,明明是好心,可也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他早前救過咱們,侄兒真不敢湊過去親近。可真的親近了,也沒覺得他有多傲氣,還是很和氣的人。”

冒氏眼看著窗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也真的有些贊同冒連的說法。其實還是張儀正心善。

柳樹下,張儀正身邊一個長隨模樣的人約莫是遞了些錢物給那個中年婦人,又幫忙把那壞了的水車弄到了柳樹下,那中年婦人同她兩個半大小子都感激涕零地跪在了張儀正面前,用力磕頭。張儀正卻是搖搖頭,蹙著眉頭讓開了,然后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玉色的袍子隨風飛舞,真是一個濁世佳公子。

這樣的好人,又怎會莫名去招惹許櫻哥?定是許櫻哥和趙家的人先得罪了他才是。天家貴胄,豈容隨意冒犯?冒氏目送著張儀正離去,悵然若失地把紈扇上的流蘇絞了又絞,輕聲道:“拿兩吊錢去給那婦人,怪可憐的。靠賣水過日子,還要養病人,哪那麼容易?”

冒氏雖然平日愛撐面子,但因為娘家窮的關系,其實手十分的緊,這樣主動施舍人錢財還真是少見。鳴鹿微微有些吃驚,卻不敢多問,低頭應了一聲,取了兩吊錢,用帕子包了,下車親自送到那婦人手里。

冒連笑道:“姑母也是心善。”

“善什麼?這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我又管得過多少來?不過遇上了便是她的運氣。總不能叫康王府的人說咱們太小氣。”冒氏有氣無力地道:“走吧。”

馬車駛過長街盡頭那座上京久負盛名的酒樓獅子樓時,看著獅子樓旁那兩只有進無出的漢白玉石雕獅子,冒連艷羨地道:“姑母,聽人說這獅子樓里的席面貴得要死,一桌上等席面就夠一戶尋常人家生活月余了呢。”

冒氏道:“你有些出息好不好!早年這獅子樓也是你祖父和父親常來的地方,但那也只是為了應酬。咱們家里尋常是不耐煩吃他們做的東西的。”

冒連見她又說起昔年的榮光,好脾氣地笑了:“那時候侄兒也出世了,卻是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玩的一個白玉玲瓏球實在是可愛,后來搬家時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不是被人偷了就是典賣了唄。冒氏嘆口氣,道:“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孝敬你爹娘。”若是娘家子侄成器,她在許家腰桿也能硬一點。

獅子樓三樓雅間,張儀正立在半卷的湘妃竹簾下,沉默地目送著冒氏的馬車離開。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進來輕聲道:“三爺,許家三夫人的侍女送了那對母子兩吊錢。”

隨即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又有人進來道:“三爺,王家的公子已然到樓下了。”

“唔,就按先前說的辦。”張儀正轉身往外,朝著另一間雅間走去。才推開門,里面絲竹聲、男女的笑鬧聲和著一股濃郁的熏香味兒就飄了出來。

張儀正輕輕咳嗽了一聲。滿臉堆笑地道:“你們倒是玩得歡樂,也不曉得等等我。”

這雅間裝飾得很雅致,名人字畫,幽蘭名器都是有的,正中一張大圓桌子,周圍坐了四五個衣著華貴,神態肆意,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兒,另有五六個打扮得或是妖嬈,或是清麗。容顏嬌媚,體態卓約的姐兒陪在一旁,有斟酒的,有彈琵琶的,有唱曲兒的,有撒嬌的,還有一個穿綠襦石榴裙的獨自坐在一旁。將扇子掩了半邊粉臉,微笑著沉默地看著眾人。

見張儀正推門進來,那幾個公子哥兒便都將身邊的姐兒給推開了,起身笑道:“誰叫你這時候才來?看得到,吃不著,可也叫人急死了。你放心,給你留著呢。”一邊說。一邊喚那獨坐在一旁的女子道:“悠悠兒。還不來捧著你的金主?給他滿上三大杯,看他日后還敢遲到麼?”

那叫悠悠兒的女子聞言,方放了扇子,含笑起身行至桌邊,先聘聘婷婷地行了個禮,才將素手執了玉壺,尋出三只小巧玲瓏的玉杯,滿滿斟了三杯酒。滿面春風地雙手遞到張儀正面前。

張儀正朝她笑笑,正要接過就有人來搗亂:“干什麼?干什麼?說是三大杯,哪里是這一口都不夠喝的小杯子?換大杯來!”

張儀正也不計較,由著他們換了大杯,然后干脆利落地把三杯酒一一喝了個干干凈凈。眾人不由笑著鼓掌,將他迎到主位坐下,紛紛問詢他從哪里來,因何遲到。

張儀正道:“適才在街上遇到點事,故而耽誤了。”正說著,就有朱貴進來稟告:“三爺,外頭有位王公子要尋您。”

張儀正一臉的茫然:“哪個王公子?不認識。”

朱貴笑道:“他說他是王中丞家的,行六。”

張儀正想了片刻,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原來是他啊。請他進來。”

旁邊一個穿藍袍的紈绔就笑道:“是王懷虛那個傻書呆麼?聽聞他有個友人,是去年攪入郴王案的崔家兒子,這傻書呆傻乎乎地為那短命鬼鳴冤,當街痛罵許大學士,險些得罪了人。王中丞怕他惹禍,狠狠打了他一頓,一直把他關在家里,最近才放了出來。三哥你怎會認識他?”

張儀正有些不高興地攤攤手,表示無奈:“莫名就認識了。這小子就像塊牛皮膏藥似的貼上來,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待要甩他幾鞭子,又恐我家老爺子不饒我。”又正色道:“死都死了的人,說他做什麼?留點口德。”

那個紈绔就笑:“三哥說得是。我家老爺子也如是說。”又道:“老爺子們是不能輕易得罪的。”另外幾個也紛紛表示贊同,說起自己的父親如何厲害難伺候。張儀正只是含笑聽著,並不多言。

說話間,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著青布儒生袍服,年約十七八的年輕男子帶著幾分不自在,由著朱貴領了進來,正是他們所說的那個王書呆王懷虛。王懷虛一腳踩到厚厚軟軟的錦繡地衣上,不由呆了又呆,飛速退回去,彎腰將手放到了鞋子上。

眾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穿著打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年輕書生,想看他到底要做什麼。卻見王懷虛垂著眼,老老實實地將腳上的青布鞋子脫了一只,然后穿著襪子踩到了地衣之上。張儀正身邊那穿藍衣的紈绔見狀,用力錘了桌子一下,猛然發笑,哈哈道:“瞧,瞧,他這是要做什麼?莫非以為這地衣踩不得麼?”

王懷虛聽得清楚,臉一下子漲得血一樣紅,提著只青布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到了極點。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26 PM

第66章 知己

張儀正臉上含著笑,淡淡地道:“有什麼好笑的,王中丞清廉,治家極嚴,男子身邊沒有婢女伺候,夫人帶著家中女眷織布,十余年如一日,從不曾有所改變。縱觀大華滿朝文武,沒有哪家能夠如此,聖上也曾親口贊嘆過好多次。王公子不識得這富貴之物實不是什麼好笑的。”

王懷虛聞言,才剛生出的那一絲窘迫隱然消退,換作了幾分驕傲。卻又聽張儀正吩咐身邊那叫悠悠的姐兒:“去替王六公子把鞋穿上,請他過來坐。”

那悠悠果然笑瞇瞇地走過來,俯身下去,鶯啼一般地道:“王公子,請讓奴家替您穿鞋。”

王懷虛的臉便又紅了起來,死死護住自己的鞋和腳,結結巴巴地道:“謝過姐姐,不敢有勞姐姐。”

眾女子皆都吃吃嬌笑起來,悠悠回頭看著張儀正,張儀正朝她招手:“既然王公子不樂意,就不要勉強了。”待悠悠回去,便大喇喇地將她摟在了懷里,滿臉壞笑地看著一臉呆滯相、臉漲得通紅、身子僵硬、眼睛都不知該往哪里放的王懷虛道:“王書呆,你怕什麼?難道還怕我們會吃了你?”眼風一掃,兩個二八佳人一人執壺,一人執杯,硬生生將王懷虛擁到桌邊坐下,拿起酒就要往他口里灌。

眾紈绔都看笑話似地看著王懷虛左支右擋。狼狽不堪,還有人起哄道:“他不喝就給他做個美人酒杯!”

王懷虛是個死倔性子,說不喝就不喝,死死咬著嘴唇,任由酒水淋了滿身。那兩個姐兒吃吃笑著,果真有一個將檀口含了酒,要做那個美人酒杯上前去口對口地喂他,王懷虛大叫一聲,把兩個美人一推,仰面倒地。

眾人齊齊大笑。張儀正以手支頜看戲,面上的壞笑並不比旁人少半點。還是悠悠看不過去,嬌笑著替他求情道:“三爺,您就且饒了這書呆子罷,瞧著也是個害怕家中老大人棍棒的大孝子呢。”

“就依你。”張儀正捏捏悠悠的臉頰,抬了抬下巴,笑道:“放開他。王書呆。你尋我何事啊?”

見他們要說正事,兩個姐兒笑著起身走開,王懷虛使勁咳嗽了幾聲,見袖子擦了擦臉上、脖子上的酒水,起身對著張儀正行禮下去:“三爺,在下有事相求,還請借一步說話。”

張儀正沉默片刻。起身道:“你隨我來。”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早前那間臨街的雅間,分賓主坐下。張儀正道:“王六,這里沒有外人,有啥事兒就說吧。”

王懷虛吸了口氣,突然朝著張儀正深深一揖:“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管三爺是否願意伸以援手,都請先聽在下說完。”

張儀正擺擺手,示意他說。

王懷虛低聲道:“聽說府上二爺前些日子去了林州任節度使。統帥林州十萬兒郎。”

張儀正饒有興致地道:“那又如何?”

王懷虛躊躇片刻,道:“在下有位摯友的家眷流落在林州,想請托三爺給個人情,求二爺幫著看顧一二。”

張儀正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道:“誰?”

王懷虛豁出去似地道:“在下這位摯友姓崔名成,他家去年被奸人所害,卷入到郴王謀反案中……”

張儀正笑了起來,搖頭嘆息著打斷他的話:“王書呆啊王書呆,你難道是在質疑聖上的聖明麼?竟然求到我這里來了,好大的膽子!莫非是想害我?!”說到后面,已是勃然變色。

王懷虛呆了一呆,囁嚅著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儀正冷笑:“那你是什麼意思?你何故不去求旁人,就專來求我?說,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來的?”話音未落,朱貴便帶了幾個人沖進來,一下子把王懷虛給按翻在地上。

“放開我!”王懷虛漲紅了臉,使勁掙扎了幾下,見掙不脫,便憤恨地嚷嚷道:“呸!什麼人能指使得了我?你不肯幫就算了,不要拿這種話來折辱我!”

朱貴大怒,進言道:“三爺,待小人教教這書呆子學學怎麼說話。”

張儀正往椅子背上一靠,吊兒郎當地將腳高高抬起放在桌上,笑著搖頭道:“下去。”

朱貴便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帶了人退下去。

王懷虛忿忿地整理著被弄皺了的青布衣衫,罵道:“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膏粱子弟,真真欺人太甚……”

張儀正好笑地看著他,道:“沒被打夠是吧?是不是不想求我了?”見王懷虛訕訕的住了口,方道:“聽說當初你為了崔成險些為家族招禍,更被你父親打折了腿,關在家中近半年。這才剛放出來你就蠢蠢欲動啦?就這麼相信那崔成不是壞人?這可是聖上親自裁定的,不會有錯。”

王懷虛道:“我與崔成一起長大,他為人如何我豈能不知?不管他父兄做了什麼,他可是從未害過人。至于婦孺,她們成日坐在家中,這些事又與她們何干?”

張儀正淡淡地道:“他便是再好,謀逆大罪也當連坐!還是不曾冤枉了他!他父親生養了他,難道要叫他獨善其身麼?那還叫人?”后面這句話低不可聞,倒似是感嘆一般的。

王懷虛梗著脖子道:“不管如何,我就覺得他冤枉不該死!”

“替謀逆之輩鳴冤,你這是在找死呢!”張儀正冷笑一聲后沉默下來,許久方再次提高聲音問道:“你何故不去求旁人,就專來求我?”

王懷虛侃侃而談:“一來你們府上的崔先生與崔家有故,當初崔家女眷按理該沒配入官操賤役,但不曾,只判了個流放,想來是托了他的福;二來因為府上二爺管轄著林州,十分便利;三麼……”他看了張儀正一眼,輕聲道:“聽說三爺與許、趙兩家有怨……那許家背信棄義,趙璀賣友求榮……”

張儀正冷笑著打斷他的話:“誰說小爺與許、趙兩家有怨?誰說的?!”

王懷虛不知他何故如此喜怒不定,並不與他爭辯,只從懷里取出一方古硯,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輕聲道:“聽說康王爺壽辰將近,這方古硯有些年頭了……”

張儀正已經不耐煩:“拿走,拿走,誰要你的硯臺,肯定又是偷你父親的,討打呢。”

王懷虛見他態度堅定,看都不肯看這硯臺一眼,是真不要這方硯臺,一直挺直的背脊突然彎了下來,低聲哀求道:“三爺究竟要如何才肯幫這個忙?”

張儀正瞇著眼睛看了他片刻,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道:“不就是看顧幾個孤寡麼?好為難的事情呢,小爺應你了。”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王懷虛大喜過望,朝他深深一揖,真心實意地道:“三爺,您可真是個好人。”

“什麼好人壞人?小爺就是圖個痛快!”張儀正懶洋洋地朝他擺擺手,道:“快走,快走,別擾了小爺的好宴。”

王懷虛還有些不踏實,朱貴卻悄無聲息地走出來,朝他笑著一彎腰,一擺手,恭恭敬敬地道:“王六公子,請。”

斜陽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灑入室內,有微塵在光柱里翩翩起舞,張儀正在桌旁獨坐沉思良久,方執起酒壺滿滿斟了兩杯酒,然后拿起一杯,輕輕碰碰另外一杯,低聲道:“人生難得一知己,雖然他只是個笨蛋書呆子。干!”一口飲盡,唇角有笑,眼角有淚。他丟下酒杯,站起身來,將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微笑著大步走了出去,走進絲竹喧囂脂粉酒香中。

日影西斜,七八輛馬車由衣著整齊的仆役們簇擁著進了上京城,在街口互相道別后各自散去。學士府的馬車里,許櫻哥斜靠在靠枕上養神,梨哥坐在一旁耐心地拿著蒲扇替她打著扇子。

許櫻哥看著梨哥那認真的小模樣兒,忍不住微笑著摸摸她柔軟的鬢發,柔聲道:“怪累的,我不熱,不要忙活了。”

梨哥想起今日驚心動魄的一系列遭遇,猶自后怕不已,小心地扶住了許櫻哥的右臂,道:“今日可嚇死我了。多虧那位康王府的國公爺幫姐姐正了骨,不然要一直等到三叔父和太醫去,豈不生生把人疼死?”

看著梨哥那雙清澈透明不曾受過污染的眼睛,許櫻哥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把實情告訴她:“其實,今日我最兇險的不是在馬球場上,而是在那位國公爺闖進去以后。”

梨哥吃驚地睜大眼睛:“這是怎麼說?”

許櫻哥緩緩把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梨哥聽得臉色煞白,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為什麼?”因為家里人有意無意的保護,在她的世界里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父親去世,以及前段日子的裙子自燃事件,哪里又曾經遇到過這種丑事惡事?她雖知馮珍兒等人不懷好意,卻不明白馮家姐妹為什麼要這樣做,張家兄弟倆又是什麼目的。

許櫻哥道:“自己想想今日看到的聽到的。”

許久,梨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著眼道:“我有個想法,那位三爺不見得就是一心想報復姐姐啊。他若真有心,便不用給你接手臂,只管看你疼就夠了,且雙子不是說了麼?他把那惹禍的胭脂馬后腿都給敲斷了……”

許櫻哥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35 PM

第67章 不安

許櫻哥心里頭說不出的煩躁,隱隱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但她自來穩慣了,笑道:“咱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他替我接手臂,應該是不想讓他兄弟出風頭;敲斷胭脂馬的后腿,指不定是為了掩蓋罪證。反正絕對不會是好心,不要忘了他當初是怎麼和我們起沖突,又是怎麼對待趙璀的。便是他不恨我了,也不至于突然就變得這麼好。下次遇到他就趕緊地跑遠些,出門做客時身邊更是不能沒人陪著,也不要往人少處走,誰叫你去都不要聽,便是用了我的名義也不要信。”

“知道啦。我一定不會亂走的。”梨哥不懂她那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具體是什麼意思,但也懂得大體的意思,確認許櫻哥的傷臂果然不疼后,便從車廂抽屜里取出早前許揭買的人偶,一一擺放在膝蓋上賞玩,纏著青玉幾個一起玩過家家。

馬車從獅子樓下駛過,樓上有人大聲說笑。許櫻哥仰頭隔窗看去,但斜陽的光線太過刺眼,她並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只依稀看出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斜倚欄桿,也不曉得是誰家的浪蕩子。

夜已深沉,學士府的正院里燈光猶自明亮。

姚氏在新請來的那尊菩薩像前恭恭敬敬地敬上香,又神色肅穆地拜了幾拜。

“夫人還不歇息麼?”許衡披了件半舊的道袍,趿拉著鞋子走進來,見老妻兩條纖細的彎眉間蘊藏著一層淡淡的愁意,曉得她在憂慮什麼。便安慰道:“不要想太多。兩個孩子不是都平安回來了麼?櫻哥也沒吃什麼大虧。”

姚氏嘆道:“她再聰慧隱忍,也不過是個小女孩子。今日之事雖處置得體,卻是她冒了極大風險換來的。如果當時不小心出了意外……我單是想想就嚇得慌。”許櫻哥說起來雖不當回事,但她這個局外人聽來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不拘是前面的阮珠娘失手、許櫻哥飛馬救人、白馬被暗傷、驚馬沖撞。還是后頭的康王府兩位小爺的現身和詭異作派,都是驚心動魄。

男人看問題總和女人不太一樣,許衡對許櫻哥今日表現出來的果敢和顧全大局非常非常滿意。覺著便是男子也不過就是如此了。想到這個女孩子是他和妻子一手教導出來的,許衡心里便忍不住有幾分驕傲:“除非把她關起來,不許她出門,不然總有護不住的地方。這丫頭膽大心細臉皮厚,我倒是比較放心……”

姚氏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我怕那太歲真是看上她了。那可怎麼辦?我一想到這麼好的女兒要給人糟蹋,心里就難受得緊。”雖不是親生。但這個女孩兒的所作所為不能不讓她發自心底的疼惜。

若真是那樣,上頭那位金口一開,便不是學士府能控制的事情,什麼不能賣女求榮之類的話,在無路可去的一家子老小面前就是一句笑話。旁的不說。許杏哥就是前車之鑒。這還不同,那時候他們都知道武進不是紈绔子弟,但這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可這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總不能就這樣算了,不然如何有臉去見故人?為了活下去,他雖做了許多違背本心的事情,並且在有些人的心目中,他已經是個沒有操守的人,但他到底還有底線在。便是一株竹。被冰雪壓到極致后,也是會反彈的。許衡沉默良久,輕聲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不是還沒到那個地步麼?睡吧。”

一彎新月淡淡地掛在天際,夜風把忍冬花的甜香味送到許櫻哥的枕前。旁邊值夜的紫靄已經進入深眠,呼吸聲平穩而幾不可聞。許櫻哥微閉著眼。將左手輕輕撫在右臂上,心情很怪異。雖然已經時隔半日,但她卻仿佛還能感受到張儀正那雙滿是冷汗的手用嚇人的蠻力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然后又在她的掌心里曖昧的撓動。當時不覺得,這時候她才想起來,當時他的呼吸都吹到了她的臉上。許櫻哥有些不適應的撫了撫手臂上因而生起的雞皮疙瘩,拉起薄被一直蓋到下巴下,才覺得安心了些。

微熙的晨光里,雙子把一桶潔凈的清水放在大白馬面前,又在馬槽里加入新鮮的草料和豆餅,然后抱著大白馬的頭,在它臉上輕輕拍了拍,詢問道:“好些了麼?”

大白馬輕輕打了個響鼻,仿佛是在回答他一般。雙子微笑著道:“好多了是不是?昨日你可爭氣,不然連我都沒臉見人了。”

“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又不是你的錯。”許櫻哥領著青玉走過來,熱情地抱了抱大白馬的脖子,含笑看向雙子:“它的腿沒什麼大事吧?”她今日穿了套淡青色的短襦窄袖高腰裙,唯有領口處繡了一圈銀白色的忍冬花紋,丫髻上也不過幾朵珠花,面上未施脂粉,打扮得很是素淡。

但雙子卻從她臉上看到白玉蘭花一樣的皎潔美麗,他微微紅了臉,不敢直視許櫻哥的笑靨,低聲道:“回二娘子的話,沒,沒什麼大礙。”

許櫻哥仿佛不曾注意到他的結巴和窘迫,自顧自地蹲下去檢查大白馬的傷處,漫不經心地道:“昨日康王府的三爺砸斷胭脂馬的腿時,你一直都在旁邊?和我仔細說說,不要漏掉任何一個地方。”

這個問題,在馮家時許徠等人就曾經問過他一遍,回到府里后許衡並姚氏也叫他過去問了一遍,現在許櫻哥又問。雙子不明白這件事究竟有什麼干系,但還是認真地、詳細地把每一個細節說給許櫻哥聽。

朝陽照在水囊那個金燦燦的塞子上,折射出黃金才有的迷人光芒,許櫻哥看了又看,道:“這是他賞你的?”

雙子為難地撓了撓頭,不確定地道:“應該是吧?”想想當時張儀正的模樣以及馮家奴仆們的艷羨嫉妒,再加上過后也沒人問他要這東西。雙子便又添了幾分肯定:“過后也沒人來問我要,多半是的。”

許櫻哥笑起來:“為什麼?”那可不是一個看到路人口渴就會主動遞上清水並分享的好人,壞蛋做好事,總是有原因的。

這樣的對話從前有過好幾次。雙子立刻就明白了許櫻哥的意思,道:“也許是看小人的身手不錯,覺得順眼?”

張儀正這樣的豪門貴公子們。經常會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賞人,似雙子這種勇猛忠心的奴仆,一般最是受歡迎。這個理由似乎說得通,但如果這個殺局是張儀正伙同馮寶兒設下的,那便又有些說不通了。許櫻哥把那只水囊還給雙子,示意青玉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遞過去:“多謝你攔下胭脂馬救了我。”

能得到主人的誇贊並感謝,是件非常令人喜悅的事情。雙子驕傲地笑了起來,卻稱心誠意地推辭道:“小人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上次二娘子賞賜的錢都還沒動呢。”說到這里,他猛然住口,小心翼翼地看向許櫻哥。一臉的后悔和忐忑。他不該提起上次的事情,他沒辦好差事,害得那個人無辜喪命,但許櫻哥卻沒有責怪過他,明明很難過卻照舊給了他很多賞賜,實在是令人太慚愧,太有壓力。

許櫻哥卻只是一笑:“用不了就存起來,將來總有用到的時候。”仿佛早就忘了上次的事情。

青玉笑道:“既是二娘子給的,你接著就是。磨嘰什麼?”

二娘子實在是好心腸,好脾氣。雙子暗自感嘆著無比恭敬地對著許櫻哥行了個禮,雙手接過錢袋,和她說起閑話來:“那位三爺下手真狠,那胭脂馬廢了。”

許櫻哥突然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覺著那位三爺怎麼樣?”

雙子怔了一怔,看著許櫻哥的眼睛謹慎而誠懇地道:“小的很高興他砸斷了那胭脂馬的腿。”

許櫻哥道:“並不是胭脂馬的過錯。有錯的是人。”

雙子固執地道:“可養馬的是人,打斷了胭脂馬的腿,能讓那些人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由許扶教養出來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那麼一股子固執狠厲的味道。

歪樓了,她原本要說的是張儀正這個人和他的行為而非是該不該打殺胭脂馬,許櫻哥果斷終止討論這個問題,反問道:“那如果他就是暗中使壞的那個人呢?”

雙子不能回答許櫻哥的話,即便是他有不同的看法,但身份有別,他只能恭恭敬敬地聽著,不敢多言。

許櫻哥已經總結性的下了命令:“離他遠點。他不可信。以后要是他和他身邊的人再對你做什麼,你都要回來說給我聽。”想了一夜后,她所得來的結論是不管張儀正是什麼心思,她身邊的人不能有任何喜歡或者覺得他不錯的想法存在。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張儀正看向她的那種目光像極了小時候和她爭搶行人丟落在地上的半個干饅頭的惡狗。

雙子溫順地應下來:“是。”

許櫻哥掃了默默退到一旁,眼睛一直望著別處的青玉一眼,輕聲道:“今日五爺休沐,你抽空去把這件事說給他知曉。”章淑那件事也該有個結果了。即便是到了現在,許櫻哥仍然固執地認為,憑著她平時的為人,她和章淑不可能結下那麼大的仇,馮寶兒自是難逃其咎,但背后是不是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雙子應下來,叉手恭送許櫻哥離開,利索地把馬廄里收拾干凈,去和管事說了一聲,自去了和合樓。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41 PM

第68章 憤怒

一日之計在于晨,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早上,許扶這個勤勉的人當然不會還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某處看風景享受。何況他自定親之后便去了刑部任主事,公務纏身,他又太努力,尋常並沒有太多的空閑來管這邊,今日既然休沐,他當然要好好理一理這邊的事情。少年時期的遭遇讓他知道,缺了錢財是萬萬不能的,再看不起這商賈賤業,和合樓也是他和許櫻哥安身立命,盡量多地挺直腰桿的根本。因此他坐在和合樓后面的工坊里很認真仔細,甚至是苛刻地查看驗收工匠們根據許櫻哥的圖紙新制出的一批貨。

和合樓依靠款式新穎和手工精細而立足,誰都知道許扶在這種時候有多麼怕打擾,脾氣又有多不好。雙子不敢影響他,便在和合樓那個小小的天井里尋了個角落蹲下來,叼了一根草莖安靜地等待許扶。

趙璀只帶了福安一人,靜悄悄地走了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雙子,略想了想,含笑走過去,道:“雙子,你怎會在這里?”

雙子一縱而起,規規矩矩地給趙璀唱了個肥諾,垂著眼道:“回趙四爺的話,小的是奉命來替二娘子取東西的。”

“很久不見你,你倒長能干了。”趙璀笑笑,仔細將雙子打量了又打量,輕聲道:“昨日的事是怎樣的?”

雙子的眉毛輕輕蹙了蹙,抬起頭來看著趙璀。一臉的迷惑:“什麼事?”

前面說過,雙子其實是個固執的老實人,他並不太懂得巧妙地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這敷衍推諉被他做得太明顯了些。趙璀眼里掠過一絲不悅,面上笑容半點不減,好脾氣地道:“我是問昨日馮將軍府別苑的驚馬事件。聽說是你攔下胭脂馬,也是你一直守在一旁的?你小子可真不錯!改日我要重重賞你。”他親昵地拍了拍雙子的肩膀,表示嘉獎。

雙子抿緊唇,並不太願意回答趙璀的話,但終究還是道:“小的都是應該的。不敢要四爺的賞。”他是許家的人,要賞也是許家人賞,干趙家什麼事?

趙璀看著雙子那雙亂草一樣的眉毛和眉毛下面那雙執拗不耐煩的眼睛,微不可見地輕輕皺了皺眉毛,從福安手里接過拐杖,示意福安退遠些,語氣和藹卻不容拒絕地道:“一定要賞的。能不能和我說說經過?”

其實具體經過他已經從趙窈娘口里聽了不下兩遍。他很憤怒,憤怒許櫻哥所遭受到的暗算,憤怒張儀正的出現,當然最讓他憤怒,也特別痛恨的是張儀正怒傷胭脂馬的曖昧舉動和替許櫻哥正骨時二人的接觸。他只想知道,為什麼張儀正一個男人會在馮家的后院里突然出現?在這中間馮家和武玉玉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為什麼許櫻哥會允許張儀正那樣的雜碎碰到她?趙窈娘帶回來的那些膚淺的解釋遠遠不能減輕他的疑惑與憤怒,他迫切地想知道點別的什麼來減輕那種隱藏在心靈深處的不安與憤怒。

趙璀從來都是個聰明人。從認識張儀正開始。他就從中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如今這件事不過是為他的懷疑更添上一份重量而已。就算是這個局面是張儀正一手操縱的,從同是男人的角度去看這件事也會得到另一個不同的結論——如果張儀正只是因為香積寺之事想要報復毀掉許櫻哥,他只需要躲起來不露面就萬事足矣,所有的矛盾自然都會指向馮寶兒等人,他可以漂亮脫身。可他卻高調地用毀掉胭脂馬,再替許櫻哥正骨的行為證明了一件事,不拘好意或是惡意。他眼里都有許櫻哥這個人。

趙璀憤怒地想,有人想搶走他心愛的女人,並且這個人手段卑劣無恥,出身還高貴不可摧,擁有他絕對招惹不起的恐怖實力。但又如何?他不信命。就如當初一樣,如果不是他有一雙善于觀察發現的眼睛和一個思維縝密的頭腦,哪里又會敏銳地發現許扶兄妹最大的秘密,不但活下來還成功地以值得信賴的好兄弟的身份參與到那場復仇活動中去?所以他一直都堅信,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可以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輕言失敗。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和緩了一下心情,耐心十足地加重了威壓,再同雙子說了一遍:“你把當時的情形和我說一遍。”

雙子抿緊了唇,沉默而固執地把目光投向門口。二人無聲地僵持了半柱香后,許扶終于從門里走了出來。雙子松了口氣,綻開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五爺!”

許扶的眉間還帶著疲累,但看到雙子和趙璀之后,那點疲累很快就變成了疑慮,他微微皺了眉頭,先看向趙璀:“不是在家養傷的麼?怎麼來了?”隨即示意雙子:“你先候著。有事等下再說。”

雙子此刻表現出與他忠厚老實的外貌完全不同的機靈,飛快地答應了一聲后迅速走開。趙璀抬頭向著許扶微微一笑,開門見山地道:“五哥,我是為了昨日馮將軍府的驚馬事件而來。聽說雙子目睹了整個過程?”

許扶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叫住正準備遁走的雙子,用不可辯駁的語氣道:“你過來說說看,發生了什麼事?”

雙子在許扶面前就像是一只順從的羔羊,把在馮家別院里發生的所有事情合盤倒出,獨獨只隱去了許櫻哥的吩咐。

趙璀一直沉默地打量著許扶的神色,然后滿意地看到許扶的眼睛里浮起那道早年他最熟悉的亮光,看到許扶本就有些薄的嘴唇仇恨地抿成了一條細線。他想,雖然許扶肯定是不願意那個王八蛋把臟手伸向許櫻哥的,但不見得就會站在他這邊,所以他一定要讓許扶站在他這邊才行。

雙子陳述完畢,許扶未作任何表示,只垂下眼簾轉身往樓上走去,輕聲道:“上樓說話。”

一個時辰后,許扶站在和合樓二樓的窗口處目送趙璀離開。

樓下街道上,趙璀正由福安扶著坐上馬車,仿佛是感覺到許扶的注視,趙璀抬起頭來朝他微笑,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氣。但許扶知道不是這樣的,今日的趙璀眉眼里更多了幾分戾氣和焦躁。這戾氣和焦躁因何而起,他自然很懂也很能體會。但這不是許家人或者是他的錯,趙璀怪不上他們任何人,所以他很自然不過地把趙璀的怒氣和憤恨引到了那個莫名其妙的膏粱子弟王八蛋張儀正的身上。

龍有逆鱗,他不是龍,但許櫻哥就是他的逆鱗。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這世上最心疼他的人,他好不容易才讓她活下來,視如珍寶的護著,好不容易到了要看到她開花結果的時候,怎麼能被這樣一個紈绔毀了呢?何況這個紈绔,用這樣可惡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羞辱折騰她,其間全然看不到半點尊重。而趙璀這個曾經被他看好的未來妹夫,也因為鐘氏不切時宜的舉動而讓他心生猶豫。

早前他之所以答應趙璀的懇求,並不只是因為趙璀知道他們兄妹最大的秘密,也不只是因為趙璀是他的好兄弟好朋友,而是因為他覺得趙璀對許櫻哥足夠真心,可以確保許櫻哥的下半生過得比較舒坦。而今親事未定,許櫻哥和他便已經不舒坦了,這門親事自然還需要更多思量才是。

但願趙璀和上次那件事一樣,不會讓自己失望。許扶如同往常一樣,回了趙璀一個讓人安心的笑容,然后回頭沉聲吩咐小廝臘月:“收拾一下,馬上出城。再派人回去和老爺說替我請明天的假。”他的語氣里同樣充滿了憤怒。

真正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趙璀坐上馬車便把那根除了裝飾外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拐杖狠狠扔到車廂里,然后抿緊唇,微閉雙眼沉思起來。剛才許扶說答應他的事情一直都記著,但櫻哥不能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在明年春天前,他要是不能說服父母,不能打消那個人的覬覦和惡意,就不要再想了。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趙璀悲哀地想,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和機會。如果他不能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護住許櫻哥,他就不配得到許櫻哥,許扶從來不做多余的事情,更不會同情他。至于那所謂過命的交情……興許在他生出不利于許家人的心思來的同時,許扶便可以和他玉石俱焚吧?能夠在亂世家仇中拼殺出一條血路來的許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更不是什麼恪守古禮的謙謙君子。許扶只做他認為對和好的事情,並且一旦下了決心,便再難撼動。

兩敗俱傷,誰也得不了好,那也不是自己所求的結局。趙璀苦笑了一聲,心想不管怎麼說,許扶這時候還是向著他的,也不會容忍那太歲把手伸到櫻哥那里。這便夠了。

福安體諒主人的心情不佳,輕聲道:“四爺,是回府還是去哪里轉轉?”

趙璀微瞇了眼睛狠聲道:“去城東安寧坊第十四街。”俗話說得好,以毒攻毒最是毒,他惹不起張儀正,自然有人惹得起。既然俯首將就不能得到想要的,便要用其他方法去解決。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46 PM

第69章 酸意

兩盞茶后,趙璀拄著拐杖出現在安寧坊第十四街深處的一座不起眼的宅子前。這時候雖然已到中午,那戶人家的房門仍然緊緊閉著,可門外卻有個身強力壯的雜役躲在墻角的陰影里呼呼大睡,旁邊一只膘肥體壯,毛皮油亮的小黃狗舒服地趴在那雜役的腳邊打盹兒。看到走近的趙璀,小黃狗用它那從小熏陶出來的眼光和鼻子迅速辨認出這個人身上的衣服是好衣料,味道也是好味道,于是討好地站起來,先就嗚嗚地搖著尾巴替主人歡迎起了客人。

雜役聽到這叫聲,迅速清醒過來,雖然立刻就從趙璀的長相氣、衣裳隨從以及其手里拿著的拐杖上判斷出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但也並未因此就高看他一眼,而是冷淡地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貴干?”

趙璀自然不會紆尊降貴地親自和這種人打交道的,他淡淡地看了福安一眼,福安忙上前去偷偷塞了些錢物給那雜役,輕聲向他打聽起來。

兩盞茶后,那雜役方慢吞吞地把趙璀領到了宅子的正堂里,不卑不亢地道:“安六爺才剛起身,要請您稍等。”

趙璀沉默地往座椅上坐了,接過丫頭遞來的香茶,耐心地等待。又過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一個年輕男子披散著件還帶著美人胭脂痕跡的輕袍,趿拉著鞋子,打著呵欠走出來,斜靠在椅子上吊著眼睛笑道:“唷,這不是年輕有為的正人君子趙若樸麼?怎地找到爺這里來了?”

趙璀站起來,微笑著對那個人深深一揖。輕聲道:“因為下官聽說六爺在這里。”

或許是他禮數周到,態誠懇的緣故,那個人只掃了一眼他放在旁邊的拐杖便詭異一笑:“說,你想做什麼?”

趙璀笑道:“下官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想尋六爺給條活路。”

安六爺掃了他一眼,輕輕打了個呵欠:“你得罪的是那太歲,帝后眼里最疼寵之人。便是我父王遇到他也要說他好的,我能拿他怎麼樣?”

趙璀笑道:“若是六爺也沒法子,下官便只有去死了。但真是不甘心。這樣的人,活著是浪費糧食。”

安六爺想了許久,輕笑一聲:“辦法不是沒有,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膽子。”

趙璀眼里閃過一絲厲色,道:“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安六爺便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聽我說……”

許府正院。

此時正當晌午,姚氏的房里照例圍滿了小孩子。當許櫻哥出現在門前,孩子們便都興奮起來,笑瞇瞇地圍了上去,好奇地伸長了小脖子。探頭往紫靄手里的那個食盒看過去。

“香不香?”許櫻哥最享受的便是此刻,洋洋得意地將食盒蓋子打開,端出一碟子水蒸蛋糕在孩子們面前炫耀了一圈。

“不是手才受過傷麼?怎地又動上了?”姚氏帶了幾分嗔怪,拉起許櫻哥的右手左看右看。

許櫻哥笑道:“娘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只動口不動手的懶人,哪里就累著我了?”

姚氏笑笑,嘆著氣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輕輕拍了拍,高興地道:“適才阮家大公子送了謝禮過來。禮很重。說是等阮珠娘好些,阮夫人還會親自帶她登門道謝。”

禮很重。這代表了阮家態的改變。即便不能在大面上改變什麼,但最起碼也能讓許衡在朝堂上稍微輕松一點點。最主要的是她撞破了某些人陰謀,成功地使她的聲名鍍上了一層賢良勇敢的金光。許櫻哥開心地笑了起來,親手捏了一塊松軟噴香的蛋糕味道姚氏口邊:“您嘗嘗?”

“咦,我只當櫻哥還在房里休養著呢,正請了二嫂一起過來商量說給她弄點什麼壓壓驚。這丫頭卻在這里自在。”冒氏含著笑,一前一后地同孫氏走了進來,眼神飄忽地往許櫻哥身上掃了一遭,掩口笑道:“看來是沒什麼大礙。”

當著姚氏的面,許櫻哥從來都是知事明理的乖寶寶,立刻就含笑起身行禮,道:“勞兩位嬸娘掛心,是沒什麼大礙。”

“雖只是脫臼,但也要小心養著才是。”孫氏十分慈愛地將許櫻哥扶起來,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冒氏拈了一小塊蛋糕喂到口里,笑道:“咱們櫻哥人才好,手藝好,就不知將來會便宜了誰!不是我誇口,這要是個普通人家,怕是福薄承受不起呢。”

許櫻哥垂眼不動,恍若不曾聽見半句的樣子。

這話聽在姚氏耳朵里,卻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便宜誰也不能便宜那個混賬東西,她責怪地瞪了冒氏一眼,道:“當著小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

“不說了,不說了,都是我的錯。”冒氏打量著姚氏的神色,笑道:“聽說昨日是那位幫櫻哥正的骨?”

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瞞的,何況也瞞不住,這長舌婦指定早打聽清楚了。姚氏也就坦然道:“是武玉玉見櫻哥太疼,所以求來的。”

冒氏又捏了一塊蛋糕,斯文秀氣地咬著,笑道:“聽說他挺仗義的,把那惹禍的胭脂馬都給打殘了……”

許櫻哥見冒氏越來越有往長舌婦方向發展的趨勢,便轉頭看向孫氏:“怎麼不見三妹妹?”

孫氏道:“她今日的功課沒做完。”看看冒氏,體貼地道:“不過算來也差不多了,你領了孩子們過去找她玩。”

許櫻哥也就趁勢起身辭去,前腳才跨出門檻,就聽到冒氏道:“聽說馮家有意同康王府聯姻,咱們櫻哥這不是擋了誰的道?”

原來便是一塊茅坑里的臭石頭,入了人眼也是寶貝。那兩個,一個心黑愛裝,一個心黑暴虐,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許櫻哥垂頭快步離去。待她從許梨哥那里回來已是半個時辰后的事,早就等著的青玉手腳輕快地伺候她洗過臉換了輕便的衣裳,遞上一杯梅子湯后方輕言細語地匯報著雙子帶回來的話:“五爺說,聽說二娘子一切安好,他很歡喜。他這就起身去京郊的凈心庵,算來便是一切順利,也要明日才能回來,到時候他會使人過來傳話。此是其一。五爺又問,這兩套首飾做得如何?可否要制作一批出來,安排在七夕前上市?”

兩套首飾,一套主題為荷,一套主題為梅,纖細的金、銀絲被工匠用了掐、填、攢、焊、編織、堆壘等技法制成各色花絲底座,再把蜜蠟、紅寶、祖母綠、青金石、貓眼等各色寶石鑲嵌其上,實在是難以言述的美麗精致,瑰麗奢華。雖離許櫻哥的要求還遠,但和從前比起來已經好太多,這般看著也足讓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這若是流出去,上京只怕又要興起一股新浪潮,和合樓的門只怕要被擠破。但這個世道並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學士府也不是什麼權勢滔天的豪門,只怕和合樓越是紅火就越是死得快。所以還是該繼續照著原來的計劃走,穩打穩扎,每個季節只推出一兩件新品,工藝要精致,卻不能太與眾不同,重點在款式上下功夫就行。

“知道了。”許櫻哥將裝盛著首飾的檀木匣子仔細鎖好,交給紫靄:“收仔細些,這東西我有大用。”

待紫靄抱著匣子進了里屋,青玉上前一步,小聲道:“雙子說,他在樓里遇到了趙四爺。趙四爺想是從趙小娘子那里知曉了昨日的事情,一直追著雙子問,看模樣很是生氣。”

許櫻哥的眉尖好看地蹙了起來:“是五爺讓雙子和我說的?”事情到了現在,盡管趙璀的態和決心很鮮明,但她已不認為自己還有和他再續前緣的可能。經歷了那麼多,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強求不來的,更明白家庭對于婚姻那種可怕的影響力。

譬如說,鐘氏對她的厭憎和嫌棄大概是永遠也改不了的,若是在那層紙沒有捅破之前,她還有決心要努力彌合,但在經過阮家事件之后,她便再不想討好鐘氏,因為討好不了。如果不求富貴,她可以選擇嫁個門戶低的人家,同樣能過得幸福自在,既如此,又何必把許扶和自己辛辛苦苦,只求盡量挺得直一些的腰主動俯下去送到人面前去供人任意踩踏?如若不然,便是不嫁人又如何?

青玉看得出她很不高興,忙微笑著道:“不是。是這樣……”把從雙子那里聽來的經過詳細地描述完之后,補充道:“后來五爺便請了趙四爺登樓喝茶議事,至于說了些什麼,雙子就不知道了。但他自己覺著,趙四爺出門的時候非常不高興,可沒了平日的斯文模樣。”

如果許扶給了趙璀什麼有力的保證,想必趙璀就不會非常不高興,看來許扶的某些看法和她差不多。許櫻哥不由微笑:“是誰說雙子是個老實孩子的?我看他挺聰明的。”

青玉抿著唇贊同地一笑。若雙子真是個老實木訥的,又怎會懂得主動看趙璀的臉色並回來匯報?

許櫻哥纖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語一般地道:“看來雙子不太喜歡趙四。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52 PM

第70章 死訊

青玉也深有同感,卻本分地沒有搭話。

“如果有機會,你問問他,這是為什麼?”許櫻哥指了指面前的坐墩,和顏悅色地道:“坐,我有話要同你說。”

青玉帶了幾分忐忑,斜簽著身子入座,笑道:“二娘子有話只管吩咐就是。”

許櫻哥不說話,只是撐著下巴靜靜地看著她。

青玉被許櫻哥看得發毛,卻仍然把整張臉抬起來給她看,同時卻又謙恭地垂下眼睛,微微弓腰表示恭敬順從。里屋傳來紫靄翻箱倒櫃的聲音,許櫻哥輕輕笑了一聲,挪開眼神,道:“紫靄這丫頭是屬耗子的,我讓她把東西收好,指定把箱子里東西全都翻出來,要壓到箱子底下去呢。”

“待我去瞧瞧。”青玉笑著起身走到里屋門前打起簾子掃了一眼,果見紫靄蹲在箱子前頭收拾得認真,便回身走到許櫻哥面前照舊坐下,道:“二娘子沒猜錯,果然是這樣的。”

許櫻哥微笑著輕聲道:“你跟了我很多年,很多事情並瞞不過你的眼睛,如果你不笨,想來也大概能知道些什麼。”

這話不好回答,一瞬間的功夫青玉便汗濕里衣。她再明白不過面前這個總是笑瞇瞇,仿佛沒心沒肺窮歡樂的女孩子其實有多麼細致果敢周到。

但許櫻哥也不是非得要她回答不可,接著又道:“人不必太明白,你這樣就很好。要記得將來無論到了什麼地步,就這樣懵懵懂懂的,忠心老實便是最好的。”

青玉有些心驚。這話似是告誡又似是提醒,仿佛什麼都說了,又仿佛什麼都沒說。她正想說兩句什麼以表忠心,許櫻哥已經干脆利落地結束了談話:“去做事吧。我要休息了,記得我和你說的話。”

青玉沉默地起身,行禮告退。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低聲詢問道:“二娘子沒有什麼事要交代婢子去做麼?”

許櫻哥嬌俏一笑:“有,晚上你親自下廚,做點好吃的來吃。一定要用心,用心做的飯菜和不用心的味道不一樣的。”不過輕輕一句話,就把剛才那種沉重的氣氛一掃而光。青玉爽朗地笑了起來,屈膝道:“是!”

第二日中午。許櫻哥才睡著不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喚道:“二娘子,您醒醒。”

許櫻哥睜眼,看到青玉垂手立在帳前,雖然竭力表現得平靜。眼里卻透著幾分慌張。看來是有事發生了,許櫻哥坐起,揉揉眉頭,道:“什麼事?”

青玉低聲道:“五爺來了,夫人請您過去。”一邊伺候許櫻哥穿衣,一邊低聲道:“聽說是凈心庵出事了,那位章家娘子死了。”

許櫻哥正在結裙帶的手猛然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青玉,啞著嗓子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青玉聽見她的聲音不好。曉得她誤會了,忙解釋道:“聽說是前天夜里的事情。適才紅玉姐姐過來傳話時婢子打聽得很清楚。”

前天夜里,那時候許扶還不曾到凈心庵呢,這件事應當和他沒有什麼關系。許櫻哥輕輕出了一口氣,沉默地把裙帶結好,由著青玉拿篦子替她抿了抿鬢發。接過紫靄遞上的巾帕,胡亂擦了一下臉便快步朝著正院走去。

許扶優雅地品了一口茶,抬頭看著姚氏笑道:“姨母這里的茶總是最好的。”便是經過多年風霜雨雪,他身上那種世家子弟,書香門第的從容優雅也不曾少了半點。姚氏贊嘆著,親執了茶壺給他斟茶,道:“我倒是想你經常過來喝茶,但也曉得不過是白日做夢罷了。稍后給你裝些帶回去,也讓你父母親嘗嘗。”

許扶恭敬地欠身接過茶,就見許櫻哥快步走了進來,同二人見過禮后不及多言便先側著頭低聲問許扶:“五哥,章家那事兒你沒攪進去吧?”許扶總是表現得太過固執兇悍冷情了些,她最怕他又攪了進去,章淑可惡,應該受罰,卻不該因此送命,許扶的手上也不該無休止地沾上這種血。

“沒有。我沒那麼蠢。”許扶搖頭,對許櫻哥眼里另存著的那份情緒頗有些不贊同。在他眼里心里,章淑這樣造謠生事,妄圖毀了許櫻哥名聲的人乃是自作自受,死不足惜。他唯一可惜的是,沒能趕在章淑死前問清楚她究竟是從何得知趙許兩家議親之事,又因何會對許櫻哥發難,除了馮寶兒以外,究竟那太歲有沒有摻和進去。

許扶是在傍晚時分趕到凈心庵的,原本是借著替人帶東西給章淑的名義,預備私下里見見章淑問上幾句話。結果小廝臘月奉命收買了老尼姑說要見見章淑身邊伺候的嬤嬤,在庵廟側屋里等了半晌后卻等出來個男管事。那男管事聲色俱厲地追問臘月到底是誰家派來的,又是帶什麼東西。臘月見勢頭不妙,二話不說便捧出了提前準備好一包針線,隨即尋了借口迅速走脫。過后一打聽,才曉得章淑已經在昨天夜里上吊身亡。他便當機立斷,迅速走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姚氏輕輕嘆息一聲,道:“好狠心的父母。”正當年華的少年女子之所以會選擇走這條絕路,總歸是因為走投無路,絕望到了極點。可仔細想來,因章淑的緣故,章家得罪了太多的人,章夫人也不是個謹慎聰慧的性子,當此情形下,休要說章家頂梁柱章士瑜的前程,便是章家其他兒女們的前程都即將毀盡,章淑似乎是只有一死才能平息某些人的怒火。

許扶冷酷地道:“給人做槍,最忌諱刺了對手又折回來刺主人,是她自己斷了自己的退路。這人是蠢死的。”

聽了這話,許櫻哥不期然地想起許杏哥的那句話,既然給人做了槍,便要有隨時折斷的覺悟。章淑是槍,怎地她就成了靶子呢?這些年她雖說不上處處與人為善,但也真沒刻意得罪過誰,怎地最近就總招小人?她有些煩躁地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了些在青竹桌面上,伸出手指蘸著那茶水開始亂畫。

“總是父母沒盡到職責。”姚氏搖搖頭,嘆息著起身入內更衣。

許扶垂眸看著青竹桌面上那些雜亂無章的圖案,輕聲道:“和你無關。手不疼了麼?”

“不疼了,我能照顧好自己。”許櫻哥正色道:“只是我近來總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大事會發生,或者已經發生了。前后綜合起來,章淑這件事和馮家脫不掉干系是一定的,昨日我還聽三嬸娘說,馮家有意和康王府聯姻,不知真假?”

要知道,馮寶兒作為宣側妃的姨侄女大概沒有資格成為康王府嫡子的正妻,但她作為右衛上將軍馮彰的嫡長孫女,卻是完全有資格做張儀正的正妻。如果能證明這個消息的可靠,許多疑問便可迎刃而解,更可以把很多事情的主動權把握到手里,再不用似目前這般被動挨打。

“我會去查。”許扶道:“你也不要想太多,無非就是趙家那門親事不成了而已,有那種不懂事不記情的老太婆隔著,不成未必不是好事。”

許櫻哥輕聲道:“那怎麼和他交代?”最過無情是許扶,最是念恩也是他。相處多年,許櫻哥對他的性情也算是比較了解,早在昨日青玉把話傳給她聽時,她就已經猜到了許扶對于趙家這門親事的態度已經發生了改變。

許扶傲然道:“不用交代。我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不能把握住。他既沒那個本事,又有什麼資格娶你?我之所以願意促成這樁親事,是因為覺得你嫁入他家會過得不錯,既然現在證明不能,反倒將你拖入泥潭之中,我又為何要幫著他把你往坑里推?”他壓低了聲音,道:“我答應過你的,只有那麼一次,再不會有下次。”

許櫻哥抿唇笑笑,追問道:“如果他還能證明自己有本事呢?五哥又給他留了多大的余地?”

許扶被她看穿,由不得的有些泄氣:“說的是明年春天之前。一旦不成,誰也怪不得誰。他答應了。”說到這里,他有些欣慰:“不說趙家人如何,這點風度和見識趙璀還是有的。”

這樣才正常。趙璀到底是出過大力的,不能想踹就踹了。但在當前的形勢下,他真能趕在明年春天之前解決這兩個棘手的問題麼?許櫻哥並不認為他能做到,可為了還未發生的事情和許扶爭論實在有點可笑,她便不再提此事,和許扶說了一回和合樓生意的事情,問過他在刑部的差事可還順利,最后再三叮囑許扶:“馮家這邊哥哥就不要隨意動作了,馮家不比章家,樹大根深,兵權在握,又得寵信,怕不小心牽扯出其他的事來。”

許扶不以為然:“我知道。”

許櫻哥正色道:“我曉得哥哥總是護短,舍不得我吃虧,誰要碰我一下,你便想雙倍還回去,非是這樣你便不舒坦。但再厲害,能把手伸到王府里麼?”

許扶的臉上浮起一層黯然之色,沉默好一歇才道:“那你怎麼辦?”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0:59 PM

第71章 云遮

許櫻哥燦然一笑:“不怎麼辦。你們男人有男人的方法,我們女子也有我們女子的方式。這件事總的說來是我里子面子都賺足了,她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挨我那一下,還不能喊出來,我卻可以盡情地喊疼賺盡了好處。只要姨父不倒,只要許家一直穩著,她就只能咬著牙暗自恨我而已,其他又能奈我其何?我要是心情好,還能拿她開開心,難道哥哥不信我?認為我就是個只會給人欺負的大草包?”

許扶聽明白她的意思,不爭一時之長短,重要的是不能為了這種小事情動搖了許府的根本。許衡是許府的頂梁柱,許府是他們兄妹遮蔽風雨的大樹,許衡好,許府好,便一切都好。許扶沉重而認真地緩緩點頭:“你放心,哥哥大你那麼多歲,難道還不曉得這些厲害關系?”

許櫻哥笑道:“我當然放心的。”她只是怕許扶一時沖動,她活了這麼久,兩世為人也有心浮氣躁不能忍的時候,何況他呢?再隱忍,經歷再復雜,到底也還是個熱血青年,總會沖動,何況其人還有個偏執陰沉護短的性子。

許扶臉上有了笑意:“我就只管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打草驚蛇。有話我會讓雙子傳進來,你沒事就讓他多往外頭跑跑。這小子不錯,可信。”

始終不便久留,許櫻哥要和許扶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等到姚氏一出來便告辭離去。

見她走遠,許扶收了臉上的笑容。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侄兒想來想去,她這親事再耽擱不得了,趙家那邊不能抱多大的指望,還要請姨母幫著看一看才是。”

姚氏眼睛一亮。頗有些不謀而合的喜悅,也壓低了聲音道:“那位肯善罷甘休麼?”

許扶垂眸給姚氏倒了一杯茶,篤定地道:“現在也只是打聽相看一下而已。又不做什麼。明年春天,他若能讓我刮目相看,自當遵循諾言。若是不能,他只能怪自己沒出息。”他只是個小人物,不能手眼通天給許櫻哥幸福安寧,卻也會竭盡全力,替她掃清前面的障礙。

“你斟酌著辦。總要讓他心服口服才是,不然你們朋友一場,結成仇人可不好。”姚氏同樣不看好趙璀。現在離明年不過半年,和康王府對上可和當初對付崔家父子不同,難度不知增加了多少。但許櫻哥的親事的確也讓人頭疼。誰能扛得住張儀正?

姚氏越想越覺得難,莫非還要再結一門權貴?再結權貴也不可怕,但若張儀正真的看上了許櫻哥,以他的性情必是千方百計要弄到手的,能和康王府對抗的人,將來必是康王府的死仇,許府必將陷入危地。最完美的辦法莫過于張儀正死……不知許扶可否想到這個了?姚氏抬眼看向許扶,卻見許扶垂著眼,盯著茶盞。一動不動,本就瘦削的兩頰因為表情冷硬而顯得更瘦削了些,整個人像是一把才出鞘的匕首,又冷又利。

姚氏忍不住心頭一顫,試探著輕聲道:“濟困,這件事你究竟是怎麼看的?”

許扶恍似才從夢中驚醒過來。抬眼看著她微微一笑,輕快地道:“沒什麼,小侄適才仔細想過了,那人應該不是真的打櫻哥的主意,興許只是一時好奇。要知道,許家的女兒做得他的正妻,卻不可能為妾,他若真有那個心思便不該如此。只要他不是真正想娶櫻哥為正妻,櫻哥提前訂親,不再出門應該能避開。康王府與將軍府關系密切,非同一般,想來那兩位也不會由著他亂來。”

姚氏看不透他的真實想法,只能順著他的話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許扶看出她不安,微笑著給她斟了一杯茶,沉聲道:“姨母,侄兒如今也是快要成家要奔前程的人了,再不會似當初的。若姨母、姨父不好,我們兄妹也不能好。”

姚氏安心下來,保證道:“我不會讓櫻哥受氣的。”

許扶起身,鄭重其事地理了衣帽,對她深深一拜。

過得兩三日,章淑暴病身亡的消息才在上京傳開來。卻沒有怎麼關注這事兒。做錯了事,拖累了家人,不去死還能怎麼樣?死了倒是解脫。很快,上京的貴女們便忘記了曾經有個女孩子叫章淑,也跟著忘記了章淑曾經造出的那些流言。

上京的夏天,照舊炎熱繁華,傍晚時從各個王公貴人府邸間吹過的風里照舊充滿了各色名貴的熏香味和熱鬧喜慶,或是悠揚的樂曲。要說最近上京城中最大的一件盛事,當屬長樂公主的壽宴了。

公主好命,容貌肖似母親,性情肖似父親,平日里的聰慧孝敬能干都不必說,更不得了的是竟然敢在關鍵時刻領兵持劍砍向刺客。她沒有皇位繼承權,卻是這個皇朝最受寵最得信任的皇女,她是唯一的嫡女,卻不止是與一母同胞的康王相處得好,她的身影出沒在彼此明爭暗斗的各大公主府、親王府間,被各位親王、公主心甘情願地奉為座上之賓。這樣的公主,每年一度的生辰當然值得朝野上下的重視。

大華建朝十余年,每一年許家都不會少了長樂公主府的這份厚禮,姚氏更是會領著長媳親自登門拜壽。今年也不例外,這壽禮早早就準備妥當,只等到時候便要送將出去。可是公主府今年送給許府女眷的請柬卻與往年不太一樣。那觸之留香的紫色暗荷紋請柬一共有七張,不獨是姚氏並長媳傅氏擁有,便是孫氏、梨哥、冒氏、櫻哥、黃氏都各有一張。每個人的名字都被用漂亮的簪花小楷非常仔細地寫在上面,充分顯示出主人對這份邀請的重視與盛意。

公主府一次發了這麼多請柬給學士府,幾乎把府里的女眷一網掃盡,而且是人手一張。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姚氏怎麼看怎麼都覺得詭異。在當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她還是許櫻哥、許扶,都認為許櫻哥還是躲在家里的好。她便試探著開口:“這次殿下生辰。想必請的客人很多吧?”

公主府那位姓宋的女史似乎知道姚氏的想法,含著笑,彬彬有禮地道:“並不是。是公主殿下近來總聽人提起貴府二娘子勇救阮侍郎府小娘子的事情……夫人也知道。殿下對這樣英勇磊落的女孩子最是喜歡不過,所以想請夫人帶著二娘子過府去給她看一看。”

姚氏正想再找個不得罪人的借口試探一下,那宋女史又道:“公主殿下曉得學士府規矩嚴,也知道二娘子上頭還有兩位嬸娘並一位嫂嫂,所以便把府中的女眷都一並請過去喝杯素酒,這樣夫人便不為難了。”

“怎麼敢煩勞殿下掛念?到時候我一定領了小女去給公主拜壽。”姚氏無奈地苦笑起來。其他人都是陪襯,都是沾了許櫻哥的光。她們可去可不去,許櫻哥卻是必須要去,不容推辭,不容辯駁,真的只是為了許櫻哥勇救阮珠娘?

宋女史笑道:“公主殿下一直都贊夫人容貌氣度少有人及。經常教誨身邊親近的夫人們要同您學呢。”

“慚愧,殿下謬贊了。”姚氏微微頷首表示謙虛,她雖然確信以自己的行止完全當得起這聲贊,卻不會把這種話太放在心上,而是微笑著靜靜等待宋女史的下文。宋女史果然話鋒一轉,接著道:“府上的三夫人打球打得極好,殿下愛才,很是喜歡她。上次便邀請她過府打球做客,怎奈她恰好病了不得去。這次總是好著的罷?”

她上了些年紀,本身在長樂公主面前也得臉。姚氏不好太得罪她,暗罵了一聲后滿臉堆笑地道:“當然是好的。能得公主掛念,真是她的福氣。還請宋女史稍候,我讓她出來拜謝公主殿下。”

宋女史果然就笑瞇瞇地坐著不動,並無半點推辭的意思。姚氏只得耐著性子使人去把冒氏請來,冒氏興奮得要命,但該有的教養還有,十分體面得當地感謝了長樂公主的好意,表示自己一定會去。那宋女史見今日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便起身告辭,姚氏少不得厚厚打賞,讓傅氏親自把人送出門去。

宋女史出了學士府便低聲吩咐身邊一個小廝道:“去康王府同三爺說,幸不辱命。”那小廝得令,一溜煙跑得不見了影蹤。宋女史自車窗中回望清凈幽然的學士府,面上淡然無波。

姚氏把請帖遞到許櫻哥面前:“點名要你去,據說是因為聽說你勇救阮珠娘的事情,所以心懷好奇。又特地說了要你三嬸娘也去,也不曉得其實是為了什麼?我左思右想,打算只帶你大嫂和你,你三嬸娘一起去,其余人等就不要湊熱鬧了。”

許櫻哥替她捏著肩膀,輕言細語地道:“我們從未得罪過長樂公主吧?想必也沒有什麼利害沖突?”

姚氏很肯定的點頭:“那是自然。”之前雖沒有刻意親近,但一直恭敬有加,又有趙家的關系在那里,更談不上什麼得罪。要說長樂公主會為了張儀正而生許家的氣,但上次的事情也不見她有多偏袒張儀正,況且聽說趙璀墮馬之后,長樂公主還親自登門看望過他。即便是沒有明白的說出來,這種作態本身也能說明很多問題。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08 PM

第72章 炎夏

許櫻哥柔聲道:“我那里有一套我畫的,和合樓才做好送來的首飾,正好用作公主殿下的生辰禮,也許能叫她喜歡。若她歡喜了,但凡能讓手的地方想來也不會太過為難我們。不知娘意下如何?”女人最愛的就是華服美飾,長樂公主再權勢滔天也脫不掉女人天性。若送禮的只是一般人,這當然不夠,但若是學士府送的,長樂公主少不得會更高看一眼,便是不能,也能把某些信息傳達到長樂公主那里。不求太多,只求關鍵時刻偏那麼一分分,就已經足夠。

這些年和合樓出來的首飾不乏精品,便是她早過了那個愛俏的年紀,看了也忍不住會怦然心動。姚氏沉思片刻,覺著這個法子大致可行,便道:“拿來我瞧瞧。”

須臾,紫靄小心翼翼地捧了匣子過來,許櫻哥親開了蓋子遞到姚氏面前:“還是新款式,外面一件也無,專留著送貴人的,就不知道哪一套更適合公主殿下,這個還要由娘來定奪。”

“怎麼這樣巧的心思?難為也做得出來!”姚氏定睛看了一回,贊嘆不已:“現下正是荷花初放的季節,且公主殿下閨名中有個蓮字,就送這套荷的罷。想必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許櫻哥倒是小小吃了一驚,又覺得有些湊巧的好運。因見姚氏雖在笑,其實眉間愁色不減,心中有些慚愧又有些感動,卻不多言,只小意溫柔地湊在她身邊孝敬討好,只想讓她開心些。

天氣炎熱不改。許櫻哥一路走得出汗,回到安雅居也不想就進屋,便在廊下坐了歇涼看星星。大概是沒有污染的原因,這個時代的星空遠比她所來的那個時代更美麗壯觀。她能看到大片光彩奇幻的星云在夜空中橫亙而過,也能看到銀河里許多美麗的星星如同強光下的美鉆一樣光彩奪目。許櫻哥睜大眼睛,把那些早就熟記在心。一目了然的星座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星座越是清晰,她越是覺得自己離那個時代和從前的生活越來越遙遠。似乎永遠也回不去了,她想。

青玉在一旁給她輕輕打著扇子,把幾個被井水湃得冰涼的李子遞過去,小聲道:“雙子傍晚才回來的,又帶回來幾個鎏金銀香囊。說是五爺讓您拿去送給小姐妹們玩耍的。還有就是聽說那位死去的章姑娘家里嫡出的小五娘子,被馮將軍的一位遠房子侄看中了,只等章姑娘的孝期一過便要下聘。將軍府的這位旁支子弟,雖然年紀大了些,也死過一房妻子。卻已經是福王府的功曹參軍事了。”

許櫻哥脆脆地咬了一口李子下來,“咯嘣、咯嘣”地嚼著,冷冷地笑了起來。章世瑜不過是個正六品的員外郎,卻得了個親王府的從五品功曹參軍事女婿,而且這個女婿還姓馮,瞎子都能看得出這件事是將軍府在中間牽線。要說章淑之死同馮家沒有關系,她真是不信。章淑已經落到了那個地步,馮寶兒何故還一定要逼死她?這馮寶兒看來倒真是個不容小覷的狠角色,想必此番在公主府里又有一場好戲將要上演。突如其來的。許櫻哥又想起張儀正在她掌心里那曖昧的一撓,頓時說不出的郁悶。

“你把那幾個香囊拿來我瞧。”許櫻哥吃完一枚李子,把果核使勁扔進水精碗里,又嫌紫靄燒在一旁熏蚊子的艾蒿不好聞,讓滅了。

果核把水精碗打得“叮當”一聲脆響,一連在碗里轉了幾個圈才算安靜下來。青玉和紫靄對視一眼。都感覺得出許櫻哥的心情很糟糕,于是越發小意周到,紛紛湊在她面前贊那幾個香囊漂亮,或是說起大白馬的傷勢已好轉了許多。

許櫻哥注意到她們緊張,深深吸了口氣,及時收斂了自己的心情,點評了那幾個香囊一回,又叫她們取出自己藏的幾樣香來試香。這種香囊,就同她當初在博物館里看到的一樣,銀質鏤空,中有機環,機環中的小圓缽裝盛了香料后怎麼顛倒都不會灑落出來。且許扶做來的這幾個香囊做工十分精美,花紋討喜,確確實實是送人的好東西。如果再配上合適的香料就更完美了,想來唐媛、武玉玉等人將會十分喜愛。

一夜無話,不覺就到了六月二十六這日。公主府從早上巳初(早上9點)開始開門納客,姚氏與武夫人熊氏約好,兩家人先碰了頭后一道去的長樂公主府。

已是進了三伏,天熱得要不得,不過巳初光景,那太陽便照得到處白茫茫一片,從學士府到公主府小半個時辰的功夫,許櫻哥已然覺著車里頭悶熱得不行。待到了公主府外,又見人山人海,無數的香車寶馬在外排成了縱隊,黑壓壓一片看不到頭,后頭的人要想上前,就要等前頭的人讓出來。有那品級高的不耐煩等,只管吆喝著往前擠,擠是總能擠過去的,但難免引得怨聲載道,生些閑氣結些怨恨出來。這還是大多數人家都有所準備,特意精簡隨從車輛人員的情況下才能有現在這個景象。比如許府就只派了二張車,姚氏與傅氏同車,許櫻哥則與冒氏同車,武家也是同樣的安排,若非如此,還不知那車隊要排到哪里去。

本不當至此,但公主府門前的街道略窄了些,由不得人。同樣的情形每年都要上演一次,可很神奇的事情是長樂公主並沒有把對面的民宅買了拆了,把道路擴寬的意思,所以眾人要麼就拿出威風往前擠,要麼就老老實實等。以姚氏和熊夫人的品級本也可以小小的威風一下,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低調排隊等候,需知這能到公主府赴宴的人又有幾個是小蝦米?就算是小蝦米,你能說得清將來他又是什麼人?能夠不得罪人的時候還是不得罪人的好。

冒氏穿著件輕薄的銀紅色紗襦,里頭的寶藍色抹胸半透半掩,酥胸一片雪白,配的杏色八幅羅裙,臉上脂粉鮮妍,梳得高高的望仙髻上垂下許多細碎晶瑩的水晶珠子,被夕陽一照,流光溢彩。她將車簾子掀開一條縫,興奮地往外偷窺著,一臉的艷羨:“嘖嘖,真是好生氣派,好生熱鬧!難怪人家都說長樂公主不得了。”

許櫻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只將扇子搧了又搧,覺得太陽熱得不行,只巴望車隊能挪動得快些才好。

冒氏自言自語一回,不見許櫻哥答話,便覺著有些沒面子,又抱怨:“這麼熱的天,明知有這麼多的人,就該早些來的。不然這時候早都進去了,哪里用得著在這里干曬?”見許櫻哥還是不理睬,便板著臉問鳴鹿:“我的紈扇呢?”

鳴鹿忙把扇子雙手遞過去,冒氏呼呼地搧著,斜瞟著許櫻哥皮笑肉不笑地道:“櫻哥,你看上去好像很不高興?是不喜歡來給公主殿下拜壽?”

許櫻哥懶懶地將扇子搖了搖,把臉側開朝著車窗外看過去,同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嬸娘究竟是從哪里看出來我不高興,不喜歡的呢?”

冒氏被她問住,頓了頓,方道:“這個還要從哪里看出來?誰都看得出你不高興?不信你問丫頭們。這樣可不好,給人看見還不知要說些什麼出來……”

許櫻哥只管抬眼看向鳴鹿、青玉等人,呲著牙道:“你們看出我不高興了麼?”

鳴鹿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把頭垂下,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能裝啞巴。青玉則是乖巧地舉起一把大蒲扇,微笑著道:“想來還有些時候才輪得著咱們,怪熱的,婢子給二娘子打打扇子罷。”

許櫻哥卻沒有順著青玉的意思把話頭轉過去,而是望著冒氏道:“瞧,三嬸娘年紀大眼花了,誰也沒看出我不高興,就您看出來了。不要亂說,省得給人聽去了不知要說些什麼出來。”不等冒氏反應過來便徑直下了車,直接上了后頭許杏哥的車,青玉慌忙把她的隨身物品抱起也跟著下了車。

她年紀大眼花了?許櫻哥居然敢嘲笑她老?!冒氏氣得倒仰,恨恨地將手里的紈扇扔在車廂板上,罵道:“什麼玩意兒,欠管教的東西!”卻也曉得自己不可能把這事兒嚷嚷到姚氏面前去,只能生生忍了這口氣。正煩躁間,窗外傳來一陣騷動聲,冒氏好奇地靠在車窗前看出去——穿著紫色圓領窄袖衫子,系著玉帶的張儀正騎著那匹御賜的,配了金鞍的汗血寶馬走了過來,所過之處,行人無不避讓。風流倜儻自不必說,更兼氣勢迫人,特別是那抹象征著身份地位的紫色更顯得他鶴立雞群,叫人見之難忘。

他怎麼也來了?好似也是朝著這邊來的?冒氏的心頓時一陣狂跳,險些氣都喘不過來,又覺得一張臉紅熱不堪,忙將扇子掩了臉,偷偷打量鳴鹿,只恐這情態被鳴鹿給看了去。因見鳴鹿眼觀鼻,鼻觀心的跪坐在一旁整理東西,並沒有往她這里看,便又放心地看了出去,卻見張儀正徑直朝著后頭武家的馬車去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14 PM

第73章 驚恐

許杏哥低聲斥罵許櫻哥:“這麼多的人,可有誰像你這樣隨便跑上跑下的?往日你總是最穩重的,怎地今日這般毛躁?”又罵青玉:“也不知道勸著二娘子。”

許櫻哥垂眸作溫順狀,一迭聲地道:“我錯了,好姐姐,我錯了。”

武玉玉看不過去,便幫她說話:“大嫂,算了。總是想你了唄。”說來也奇怪,她與許櫻哥從前並沒有這樣親近,但自從經過上次許櫻哥手臂脫臼之事后,二人竟比從前親近熟稔了許多。

當然不是因為想她了,而是冒氏太過難纏,許杏哥明白得很,也就順勢不再說許櫻哥的不是,只輕輕嘆了口氣。卻聽有人在外笑道:“見過大表嫂、三表妹。”

一聽到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車內眾人都坐直了身子怔住,好一歇,許杏哥才反應過來,示意藍玉將車簾子掀開一條縫,客氣而不失親昵地道:“原來是三爺,您怎會在這里?”

張儀正垂手立在車前,一派不同尋常的溫馴斯文,微笑著道:“是來晚了,適才聽人說是姨母被堵在這里,特意過來瞧瞧。若是不嫌,我領你們從側門進去,讓管事留在這邊記禮就行,省得都在這里干曬,若是中暑了怎麼辦?”一邊說,那眼睛就越過許杏哥落到了坐在角落里,垂著頭一言不發的許櫻哥身上。

許杏哥看到他的眼神,心口突突直跳,下意識地就挪了挪身子。試圖把妹妹掩藏在身后。張儀正笑了笑,索性道:“許二娘子也在啊,不知你的手可好些了?”

許櫻哥無奈,只好垂著眼眸道:“多謝三爺掛念。已是大好了。”她現在嚴重懷疑,這廝就是看到她從冒氏的車上下來再上了這張車后才聞風而來的。

張儀正卻沒有什麼要多糾纏的意思,輕笑著道:“貴府送去的那些茶很好。實在是太過多禮了。其實我只是希望許二娘子能忘了從前那些事,那次是我不對。”說完居然深深一揖。

這下子,不獨是許櫻哥大吃一驚,就是許杏哥和武玉玉都石化了。張儀正,眼睛自來長在頭頂上,只有旁人錯,他從來不會錯。囂張得不得了的潑皮無賴居然當眾和許櫻哥賠禮道歉,承認錯誤?

許櫻哥抬眼看向天邊,太陽還在該在的地方,並沒有出現什麼異象。她不想就這麼原諒了張儀正,但張儀正不能一直就在這馬車前這樣弓著腰。不知是否心虛。她覺得周圍無數雙眼睛盯著這里,無數只耳朵在偷聽這里的談話,于是她很干脆地還了張儀正一禮,笑道:“都是小女子有眼無珠,怠慢了貴人。”

許杏哥的掌心里全是冷汗,見該走的過程走完,便迫不及待地打圓場:“三爺快別這樣,她怎麼擔待得起?”

張儀正倒也沒為難她們,施施然立起身來。笑看著許櫻哥道:“那我們算不算兩清了?”

不算。許櫻哥心里說,嘴里卻違心而歡快地道:“只要三爺覺得算,那就算。”

張儀正很滿意她的答案,笑著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道:“二娘子,聽說前些日子趙家四郎墮馬。不知好些了麼?”

賠禮是假,找事兒是真?許杏哥不由惱了,正待要說趙璀墮馬與否,好些沒有,和許櫻哥又有什麼關系?許櫻哥已經甜甜一笑:“最近不曾聽說,三爺若是想打聽,稍后不妨使人去問問,想必他一定會來給公主殿下拜壽的。”

這話委婉的表示許家已經早就沒有和趙家有親密的來往,也就間接地表示她和趙璀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不然她可是才見過趙窈娘不久的,若是想知道,又如何能不知呢?張儀正看了她兩眼,略帶嘲諷地笑了笑,那表情仿佛是在說,也不過如此。

不知怎地,許櫻哥看到他的笑容就突然想起那日在香積寺的芍藥花圃前,給他看去聽去的那件事,再想起他當時憤恨的指責和怒罵,直覺他就是在嘲笑她薄情寡義的,由來就有幾分不悅。可轉念一想,這未嘗不是件好事,這世上,有幾個人會喜歡薄情寡義的人呢?于是她笑得越發燦爛諂媚,活脫脫就是個薄情寡義得不能再薄情寡義的人。

張儀正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收了臉上的笑意,朝許杏哥一本正經地道:“大表嫂,待我去前頭同許夫人問個安,問問她是否願意隨同我們一起先進府。”

許杏哥忙道:“怎麼好意思勞動您?我這里使人上前去問就好。”

張儀正不容拒絕地道:“不必,前番我在香積寺里遇險,承蒙許夫人照料,這點禮節還該有。”言罷果然大步往前去了。

他承蒙姚氏照料?怎地仇怨突然就變成恩情了?許杏哥驚恐地回頭看向許櫻哥,從許櫻哥的眼睛里同樣看到了驚恐。

武玉玉在一旁一直沉默地看著,突然插了句話道:“早前聽人說,今日康王妃也要來的。”

以長樂公主同康王府的關系,康王妃出現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武玉玉這話卻似是別有隱情,許櫻哥看向許杏哥,試圖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卻只看到許杏哥眼里一閃即逝的怒火。許櫻哥只覺得右掌心處有一條蛇,冰涼冰涼地順著往她的手臂上爬,令得她幾乎想奪路而逃。她沉默著接過青玉手里的大蒲扇,使勁搧了起來。

許杏哥將車簾子拉開一小條縫往外看出去。這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說是要去尋姚氏說話的張儀正居然站在冒氏的車前,貌似在和冒氏說話的樣子。不沾親不帶故,這冒氏當著這麼多人就敢和張儀正搭腔,膽子也忒大了些!許杏哥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平靜地吩咐藍玉:“三爺似乎弄錯了。你去前頭同他說,夫人的車駕還在前頭。”

藍玉應了一聲,忙快步往前頭去了。

她做得隱秘,武玉玉毫無所覺。許櫻哥則敏感地發現有些不對勁,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由也皺起眉頭來。卻見還不等藍玉趕到。張儀正已經又回身快步朝著姚氏的車駕去了,接著滿臉堆笑地立在姚氏車前說個不休。他那身刺眼的紫袍配著腰間的玉帶,令得他和姚氏的車都格外引人注目。

藍玉回來,輕聲稟告道:“果然是弄錯了呢。”

太陽曬得周圍白花花一片,令人眼睛都不能完全睜開,四下里沒有一絲風,周圍有好幾張車都因為熱得受不了的緣故而掀起了車簾。大喇喇地往外看熱鬧。許櫻哥同樣覺得熱到呼吸都不順暢。她覺得張儀正就像是一塊又臭又硬的山石,蠻橫而無禮,不要臉地橫在她面前,阻攔了她前行的路。

張儀正突然回頭,兩個人的目光相對。張儀正仿佛有些吃驚,怔了片刻后臉上慢慢浮起一個微笑。許櫻哥眨了眨眼,裝作沒有看到,漠然地把眼睛轉開。張儀正卻仍然高深莫測地笑著,這笑容落在后頭冒氏的眼里,就如同陽光穿透烏云再照在晶瑩剔透的極品琉璃上,光華璀璨。

冒氏臉色蒼白地垂下眸子,坐在窗前一動不動,良久。她抬起頭來,唇邊帶了一絲了悟而自信的微笑。貴胄子弟,最重品級規矩,又怎會不知姚氏的車一定、必然停在前面?那在車前的一停留,那一聲詢問,那一眼相望。難道不是有意為之麼?難怪許櫻哥會指責說他是個登徒子呢,原來那一本正經都是裝出來的。

忽聽外頭車夫道:“三夫人請坐好,車要動了。”接著車就動了起來,冒氏一瞧,只見前頭姚氏的車被張儀正引著出了長長的隊伍,向著另外一個方向行去,而后頭武家的車馬也緊隨其后。冒氏有些明了,這大概是沾了張儀正的光,不用她們排隊,直接從另一道門進公主府的意思了。她忍不住暗嘆一聲,這權勢可真是個好東西,就連給貴人拜壽都可以走后門的。

車到了地頭,眾人依次下車,張儀正彬彬有禮地同熊氏、姚氏道過別方含笑往前頭去了。姚氏瞇著眼睛目送他走遠,招手叫許櫻哥過去,輕聲道:“黃鼠狼給雞拜年,千萬小心仔細些。”

許櫻哥抬起頭來看著姚氏,欲言又止。

之前既然沒有裝病躲過,現在就更躲不過去,姚氏輕輕嘆口氣,默然拍拍她的手,回頭對著親家熊氏笑道:“親家,沾了你的光。櫻哥第一次來,若是有我看顧不到的地方,還要請你幫幫忙才是。”

都是人精,熊氏怎能不懂姚氏的意思?她看著垂頭不語的許櫻哥,想起堂姐前幾日私底下同她說的話,沉默片刻才笑道:“親家只管放心,這是公主府,沒人敢亂來。”

什麼才叫亂來?在許櫻哥看來,一切不如她意的盤算和用強權壓制下來的都叫亂來,但明顯這些人並不這麼看待。許櫻哥看著那位含笑迎上來的公主府管事,只覺得天上的太陽又了幾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20 PM

第74章 初見

公主府雖然大宴賓客,門外的賀客人山人海,卻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在公主面前有個位置的。更多的人在辛辛苦苦排隊進入之后,只會被衣著光鮮,神態倨傲的公主府管事領去吃流水席,唯有少部分的人才會被引進正堂,享受和公主殿下閑話家常並同室吃飯的殊榮。

許家和武家理所當然的能夠享有這份殊榮,作為公主干親家的趙家也當仁不讓。所以在管事把許、武兩家人引入正堂后,理所當然地遇到了以鐘氏為首的趙家眾女眷。

兩方都是有心理準備的,姚氏早就拿定主意,今日以及今后再見到鐘氏也全當沒見到;鐘氏則更不用說,先就把臉側到了一旁,裝作興味十足,滿臉歡喜的模樣同長樂公主的小姑子說笑個不休,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從來都是公主府上的貴客,身份不一樣。

姚氏本就看不慣她,見她如此作派更是嗤之以鼻。誰知今日這座次排得太有意思,姚氏等人的座位恰恰就被安排在了鐘氏的上首,熊氏等人的座位則被安排在姚氏對面。鐘氏氣得臉都綠了,常規來說,這座次本給按照品秩來排,姚氏、熊氏二人都是郡夫人,品秩的確比她高,但她不同,她可是公主府的貴客干親,安排的人既然把她安排在這前面,就不該把姚氏等人排在她前頭。

姚氏也不滿意,兩家人挨得這麼近。倒叫她不好弄,若是不理鐘氏,豈不是無形中驗證了那流言,讓人白白看了笑話?若是主動和鐘氏搭腔,只怕鐘氏又要自作多情,以為她許家的女兒嫁不掉。但她這一生見過的風雨太多,不過片刻就拿定了主意,微笑著與周圍相熟的人點頭招呼,那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似是針對所有人的。又似是不針對所有人。

許櫻哥等待姚氏等人入座后,盡量深地把自己掩藏在了眾人身后。趙窈娘下意識地想起身同姚氏和許櫻哥問好,卻被她長嫂龔氏悄悄按住,接著又挨了鐘氏一個大白眼,再看許櫻哥也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木頭樣,並不好就打招呼。趙窈娘無奈,只得忍到兩邊大人都不注意她們了。方悄悄扔了顆棗子到許櫻哥懷里去,朝許櫻哥抱歉地笑了笑。

許櫻哥側頭朝趙窈娘一笑,示意青玉把一個綢布包著的卷軸悄悄遞過去。趙窈娘猜著是她早前答應自己的那張小像,喜不自禁地打開看了一眼,滿意得眼睛都笑成了彎月亮,悄聲道:“我只當沒機會得到了。”

許櫻哥輕輕搖頭,表示雖然兩家人現在已經沒來往了。但她答應過的事情總會想辦法做到。鐘氏是鐘氏。趙窈娘是趙窈娘,她分得很清楚。

二人正在眉來眼去的暗通消息,就聽太監唱了一聲,接著眾人紛紛起立,原來是長樂公主並幾個年紀不等的貴婦說笑著走了進來,其他人倒也罷了,其中一人,年約二十。身上的石榴紅裙子格外艷麗,容顏更是艷光四射,非常人可以消受。

雖無人與許櫻哥說道這些人是誰,但能與長樂公主如此親密,並坦然接受各位命婦行禮問安的,身份必然尊貴,不是公主也是各府的王妃們。許櫻哥覺著似是有幾道目光時不時往她身上掃來,便越發把頭更往下低了些,小心地把身形藏到姚氏和冒氏、傅氏身后。

少傾,眾人落座,長樂公主笑著吩咐眾人坐下,說了幾句場面話后親切地挨個兒和眾人拉起了家常。待到了姚氏這邊,冒氏眼巴巴地看著長樂公主,巴不得她趕緊發現自己來了,再和自己說上那麼一兩句話。果然長樂公主也沒忘了她,笑著道:“夫人好福氣,不但兒子媳婦女兒都出色,便是妯娌也是一等一的才女。”

見點到她們的名,冒氏忙與傅氏、許櫻哥一同站起身來,連稱不敢。長樂公主微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謙虛什麼?”冒氏正想開口賣弄一下自己的文采和應對能力,卻見長樂公主已經從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指著許櫻哥道:“若是我沒記錯,這就是那位飛馬勇救阮侍郎家千金的許二娘子?上次在武將軍府見過的。”

“唰”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許櫻哥身上,許櫻哥只覺得脖子都僵硬了,卻也只得一福。姚氏忙笑道:“這孩子是個傻大膽,沖動粗魯……”

長樂公主搖頭道:“非也,我聽說她也只是脫臼,可見她對自己的能力還是很有數的。這哪里叫什麼傻大膽?有勇有謀,又義氣大度,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中實在不多見。”回眸看向許櫻哥,笑道:“好孩子,你上來我瞧瞧。”

姚氏無言以對,見阻止不得,只好給了許櫻哥一個安慰的眼神。許櫻哥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她哪里會想得到,被逼無奈中的一次冒險竟會給自己帶來這種麻煩?

她站得不前不后,那距離和態度都拿捏得很恰當,既顯得恭順又不諂媚,長樂公主滿意一笑,向她伸手道:“再上前來些。”

許櫻哥見躲不過去,索性微笑著走到了長樂公主面前,長樂公主理所當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回頭對著身旁的一眾貴婦微笑道:“真不錯。”

主人開了口,客人就要給主人面子,其他人不管心里其實是怎麼看的,都或多或少地跟著表示贊同。忽聽一人緩緩道:“有多大年紀啦?”語氣十分和善,並無半點嬌矜之氣。

聽見這聲問,眾人便都安靜下來。許櫻哥悄悄從睫毛縫里看出去,只見開口的是個穿銀泥大袖衫,年約半百,長得面善白凈的貴婦。其座次緊緊靠著長樂公主,顯見二人關系就算不是十分親密也還過得去。就不知是公主還是王妃?許櫻哥暗自忖度一回不得要領,索性不猜不管,只垂眸規規矩矩地道:“今年虛歲十七了。”

那婦人片刻后才道:“年齡不小了。”

許櫻哥垂眸,滿臉的溫順,腹誹道,姑娘我十八還未滿,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呢,怎麼就不小了?

那婦人卻不再說話了,倒是長樂公主又問道:“平日在家都喜歡做些什麼?”

這是查戶口?許櫻哥想回頭看姚氏的暗示。但她知道不能,主要是姚氏離她太遠,回頭太明顯,從眼角看過去又達不到有效距離。這世道,左右死活都不由人,千般籌謀萬般思量敵不過一個壓死人的身份,不如爽性些。想到此,許櫻哥索性微笑著朗聲道:“回殿下的話,也沒做什麼,因不擅長針線活,蠢笨不能幫著母嫂理事,書也讀得不好,就是喜歡做點吃的。帶著小孩子們玩玩。”

永樂公主仿佛是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愣了一愣,許久沒有言語。許櫻哥正想開口請退,只見一個女史上前,在永樂公主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接著永樂公主笑道:“聽說你畫得一手好畫?”不待許櫻哥回答,那女史已下去從干瞪眼的趙窈娘手中拿走了那幅小像,打開放在了永樂公主案前。

“這畫的不是窈娘麼?嘖,可真畫得不錯。就和活人似的。”永樂公主看過,轉手遞給她身旁那位穿銀泥大袖衫的婦人,又指指下面的趙窈娘道:“四嫂,你瞧,畫的就是她,可不是畫得像極了?”

許櫻哥方知自己從進府開始一切行跡便落了旁人的眼,再聽見這聲四嫂,心里已是亂了,卻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只有勇敢面對。

“的確很像,好似看著鏡子里的人一般。”那婦人看看趙窈娘,又垂眸安靜地看了片刻,將畫軸卷起遞還給女史,示意還給趙窈娘,抬頭溫和地看著許櫻哥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技法。是誰教你的?”

許櫻哥在那里腸子都悔青了,心亂如麻,面上卻微笑道:“小時候調皮,總愛用樹枝在地上亂畫,父親見了就手把手的教,教來教去就成了這個樣子。”許衡就是最好的擋箭牌,誰也不會懷疑這話會是假的,何況當初她這手畫技的確也是經過這樣一個緩慢的過程慢慢顯露出來的,並不怕有人追究。

“果然是書香門第,家學淵博。但無論男女,太過謙虛總是不太好。”那婦人說了這一句后便不再言語,長樂公主這才笑道:“好了,去吧。”

拷問總算結束,許櫻哥行禮退下,眼睛一掃,但見鐘氏喪風黑臉,好似是借了她的米還了她谷子,趙窈娘、武玉玉若有所思,姚氏眉尖微蹙心事重重,冒氏一臉的不服氣,熊氏眼觀鼻鼻觀心,許杏哥則是滿臉的安慰鼓勵之色。

許櫻哥見此,已經確定自己那糟糕的感覺不是多想。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她安撫朝著姚氏笑了笑,默然入座。片刻后,只聽外頭一陣笑鬧,接著兩個服飾明麗的少女牽著個穿大紅短衣裳綠綢褲,戴大頭娃娃面具的人走了進來。眾人紛紛好奇地低聲議論起來,卻見那大頭娃娃走到堂中,對著長樂公主倒頭便拜,口里大聲喊道:“孩兒恭賀母親大人千秋!”聲音清脆,是少女的聲氣。

長樂公主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指著那大頭娃娃假嗔道:“真是沒規矩!還不趕緊起來給你各位伯母姨母們見禮?”又望著另外那兩個少女道:“你們也是的,平時都是穩重的性子,怎麼這時候就由著她胡來?”那兩個少女中穿胭脂色衫子月白裙子的那個只是微笑不語,穿翠蘭衫子的那個卻盈盈一福,微笑道:“殿下,這可是郡主的一片孝心,咱們只有跟著學的,哪里會攔她?”

許櫻哥看得清楚,穿翠蘭衫子的這個正是馮寶兒,穿胭脂色衫子的那個卻是有些眼生,仿似是第一次見到。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27 PM

第75章 飛湯

許櫻哥知道這是長樂公主的獨女惠安郡主,也是今上幾位公主所出的所有女兒中唯一被封為郡主的一個特殊存在。趙窈娘趁著沒人注意自己,悄無聲息地往許櫻哥身邊挪著杌子,待得近了,鄙夷地看著馮寶兒低聲道:“瞧瞧她那諂媚樣兒,一朝攀上位郡主就忘記自己是誰了。可惠安哪里又是會任由她擺布的人?”

許櫻哥不予置評,只將扇子遮了半邊臉,輕聲道:“那穿胭脂色衫子的有些眼生。”

趙窈娘也是經常出入公主府的人,對公主府中的情形也算清楚,當下笑道:“不怪你不認識她,她可不是京城人氏。她是朔方節度使王俊的嫡孫女,族中行六,人稱六娘,自小長在靈州,前些日子才隨父母回到京中。”說到這里,越發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公主殿下有意為幼子肖令求娶。”

作為一個勉強算得上是土生土長的大華人,許櫻哥自然認得這位名滿天下,為大華北拒晉王,西鎮梁王的名將王俊,也當然知道王家的女兒回京自是因為到了該出嫁的年紀。與其說是長樂公主想為幼子求娶,還不如說是上頭那位的意思。一代名將,重兵在握,這樣人家的女兒不是嫁入各王府,反而是嫁入公主府。這也從側面說明上頭那位果然如許衡所述一般,老了老了,開始防備兒子兒孫們了。正想著,就聽趙窈娘低不可聞地道:“我四哥讓我和你說。讓你不要擔心,一切有他。”

許櫻哥回眸,趙窈娘已經迅速把杌子搬回了原地。一本正經地拿著紈扇輕輕搖著,仿佛從來就沒靠近過她並和她說過悄悄話。鐘氏似有所覺,回頭左看右看,什麼都沒發現后不忘厭惡地瞪了許櫻哥一眼,其中的厭惡憎恨毫不掩飾。許櫻哥沉默地看回去,寸步不讓,鐘氏先是吃驚。接著怒火中燒,二人對視片刻,鐘氏冷哼一聲,悻悻回頭。許櫻哥平靜地收回目光,緩緩搖著扇子。微笑著捏起一枚甜糯的金絲蜜棗,咀嚼了又咀嚼,然后狠狠咽下,硬是吃出了幾分決絕之意。

不多時,有女史引了一眾華服子弟來給長樂公主拜壽,分別為各王府、公主府的眾年輕子弟。許櫻哥心里有恐懼,不能不關注張儀正。張儀正今日與往日的囂張霸道格外不同,臉上始終帶笑,除了和和氣氣地和周圍的同伴說話外。還不時低聲同身邊一個穿寶藍圓領窄袖衫,年約二十許,皮膚微黑的男子說著什麼,神態頗有幾分親密。

長樂公主並惠安郡主的眼神三五不時總從那穿寶藍衫子的男子身上掃過,惠安郡主多見羞澀之態,長樂公主則是多有威嚴探究之意。而那男子則根本不敢抬頭,耳垂微紅。許櫻哥觀其形態,猜著大抵這又是長樂公主為女兒選的女婿,只不知道又是誰家的子弟。正自八卦間,忽覺有人一直注視著自己,她抬眼看去,只見趙璀居然也立在人群后頭,想來是同長樂公主的幾個兒子一起進來的,與上次見面時相比,他明顯消瘦了許多,倒是沒有再拄拐杖了。

目光相對處,許櫻哥干脆利落地垂下眼,選擇視而不見。趙璀眼里的亮光迅速黯淡下去,抿緊了唇沉默地垂下了頭,但不過片刻,他便又抬起頭來,目光冷肅地看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安六爺。安六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打量了前頭正在永樂公主面前討好賣乖的張儀正一回,再看看許櫻哥,低下頭,輕輕彈了彈袍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轉身悄悄走了出去。

須臾,有人來請,道是馬球場上都準備好了,請長樂公主擂鼓開賽。長樂公主大抵是對未來兒媳和新女婿很滿意,歡欣鼓舞、熱情洋溢地帶著眾人往球場上去看馬球比賽。許櫻哥同姚氏等人才起身,就見那惠安郡主含著笑走過來招呼趙窈娘:“六娘從靈州帶了個雜戲臺子來,演的好雜技,那些小孩子可以疊羅漢,一層疊一層疊老高,又能一氣把許多個碗碟耍得團團轉,你去看不?”

趙窈娘笑道:“當然要去的。”說著便悄悄拉了拉惠安郡主的袖子,眼睛看向許櫻哥。

許櫻哥猜著趙窈娘大抵是還要替趙璀傳話並替趙璀說好話,可她已經不想再聽了,趕緊虛掩著朝姚氏身后躲,卻聽惠安郡主已然道:“你就是那個救了阮珠娘的許櫻哥?”

許櫻哥見躲不過,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前福了一福,笑道:“是我。”

惠安郡主好奇地打量了她片刻,回頭看著趙窈娘道:“不怪經常聽你誇贊她,果然生得好,人也大方。我喜歡。”

許櫻哥暗道,我不想要你喜歡。但惠安郡主明顯聽不到她心里在說什麼,只微笑著道:“你和我們一起去不?我介紹幾個新朋友給你認識。”

許櫻哥微笑著道:“想是想去的,但就怕耽誤郡主在公主殿下跟前盡孝……”這麼重要的日子,你趕緊去陪著你老娘吧。

惠安郡主道:“不怕,我的孝心已經盡到了,母親不會怪責于我。只要我把你們招待好了便比什麼都要好。”說著便主動伸手去拉許櫻哥,笑得眉眼彎彎地對著姚氏道:“許夫人,可否借您的女兒一用?”

姚氏火眼金睛,早就把趙窈娘同惠安郡主之間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便想著與其讓不知道的人來算計許櫻哥,倒不如現下把人交給惠安郡主,有趙窈娘幫著看顧還要更妥當些,當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郡主,我們櫻哥是個老實孩子。又是第一次來公主府,還要煩勞您多看顧著她些,不要讓她闖禍才好。”

惠安郡主是個爽朗性子,當下笑道:“我知道麼。稍后保準囫圇個兒還回來。夫人就放心吧!”

許杏哥還不放心,暗里推了武玉玉一把,武玉玉便厚著臉皮道:“什麼好玩兒的也帶上我。”

于是幾個女孩子邀約著一同往后頭水榭上去看雜耍。惠安郡主果然說話算數,當真把那王七娘鄭重介紹給許櫻哥同武玉玉認識,又把幾個與她交好的宗室之女並幾個公侯府邸的女孩子介紹給許櫻哥認識。這王六娘很有幾分意思,她本與馮寶兒一樣的出身軍將之家,也是一樣的長得文弱,但與馮寶兒那裝出來的斯文秀氣完全不同,她是真的文靜懂禮。對于文學上的事情十分感興趣,聽說許櫻哥是許衡之女,只恨不得把許櫻哥拉到一旁去細說那風花雪月才好。

許櫻哥不想搭理馮寶兒,又想避著趙窈娘,便對王六娘多有迎合照顧之意。二人一時間竟然說得火熱。馮寶兒含了幾分酸意道:“看她二人一見如故,倒叫我們這些大老粗插不上話了。”

王六娘微微紅了臉道:“寶兒你又笑話我,許二娘子是真的家學淵博,我不過是粗通皮毛。”

惠安郡主大笑:“你還粗通皮毛,我卻是只會寫我的名字。那些字,它認得我,我卻認不得它!”原來她打小一怪,怎麼都學不會讀書識字,長樂公主戒尺打斷了好幾根。皇后親自接去教養了一回,都只是搖頭嘆息。后來還是她親祖母心疼,說她實是得了駙馬的真傳,怪不得她,這才罷了。這麼多年,她可從來不因為自己不識字而覺得丟臉。說起來就當一個笑話。

許櫻哥頗有幾分喜歡惠安郡主這爽朗性情,便笑道:“郡主身份尊貴,又不用做官,識不識字也無所謂。”

“就是這個意思!”惠安郡主很喜歡這說法,越發熱情。

王六娘從靈州帶來的這雜耍班子果然不錯,一眾人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惠安郡主覺著口渴了,便叫人送上綠豆冰碗來消暑。許櫻哥因覺著今日公主府之邀太過蹊蹺,自是長了許多個心眼子,接了冰碗后並不吃,只假意沾了沾唇便將碗放下,起身走到一旁遠遠看著眾人吃喝。

才不過片刻,就聽王六娘低喊了一聲並迅速站起身來。原來她見那裝盛綠豆冰的水晶碗晶瑩可愛,不由拿著多看了幾眼,不期一個丫頭沒注意,把馮寶兒端著的半碗綠豆冰碰倒在了她的裙子上。

馮寶兒連聲道歉,趕緊掏出帕子替她擦,但王六娘穿的衣裙都是輕薄的紗羅面料,哪里又能擦得干凈?眼瞅著那一坨綠色的漿糊糊把那裙子糊得不堪入目,王六娘窘得滿臉通紅,惠安郡主一個耳刮子就朝著那魯莽的丫頭搧了過去,還要叫人拿鞭子來,那丫頭自然知道這王六娘是貴客,早就唬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

王六娘卻是個性情溫厚之人,匆忙攔住惠安郡主溫言道:“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沒注意撞著了寶兒的胳膊肘。”

趙窈娘也忙給惠安郡主使眼色,小聲勸道:“惠安,你鬧得越大六娘越尷尬。”

惠安郡主這才罷了,親同王六娘道了歉,又吩咐身旁得用的大丫頭愛菊陪王六娘去換衣裳。眼看著王六娘等人越走越遠,許櫻哥斜倚在水榭欄桿上,將扇子輕輕搖著,想到,以往小說里、電視里,要出事之時總是有那麼一碗莫名其妙飛潑而來的湯或者茶。只是她早前以為這碗湯或者茶會是潑在自己身上的,卻沒想到竟然是潑在了公主府貴客王六娘身上。隨即她又失笑,這可是宮里頭那位內定給長樂公主的兒媳婦,又是在公主府里,能出什麼事?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32 PM

第76章 螳螂

公主府的馬球場上紅旗飄揚,鼓聲陣陣,兩隊人廝殺到白熱化,將整個氣氛掀到高點。冒氏坐在姚氏身邊激動地感受著周圍熱烈的氣氛,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屬于這種萬眾矚目的場合。

只可惜……她抬眼看著主位上的諸公主王妃貴婦們,只恨命運弄人,于是場上歡樂的氣氛便與她也沒什麼關系了,剩下的只有抱怨憤恨和不甘。正垂頭喪氣之時,忽見那日登門送帖子的宋女史含笑走了過來,貼在她耳邊輕聲道:“許三夫人,聽說您最擅茶道,公主殿下偶然得了些好茶,卻苦于無人識得其品種,可否請您移步一觀,幫著判定一下?”

冒氏裝作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向姚氏:“大嫂,你看?”

那宋女史便笑著同姚氏行禮,道:“求夫人行個方便。”

姚氏雖不知冒氏何時與這宋女史勾搭上的,卻曉得在這種場合下,對方又是打著永樂公主的旗號,自己實是沒有辦法拒絕並控制,更何況冒氏特意作出這副可憐兮兮的鬼模樣來?便忍著氣含笑應了,照舊吩咐冒氏小心謹慎。

冒氏見姚氏肯放自己,自是百說百應。那宋女史與冒氏說說笑笑,將她引至后園一處僻靜的草堂里,請她入了座,擺上清茶,笑著請鳴鹿:“天熱,我在前頭伺候了貴人半晌,腳都腫了,煩勞姑娘替我往隔壁院子里跑一趟,尋里面的晴明把那竹根罐子存著的茶葉送過來,如何?”

冒氏一心就想與公主府的人交往。自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拂宋女史的意,當下便安排鳴鹿去了。待鳴鹿去后,二人又說了些風花雪月,詩詞酒茶之類的雅致話題。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忽見一個丫頭走過來朝宋女史招手,宋女史告了聲罪,起身往外頭去。冒氏等了一歇不見她回來便有些不安。有心想離開,鳴鹿卻又不曾歸來,正在為難之際,就見一人大步走了進來,一時見了她,便驚訝地“咦”了一聲,馬上折身就往外走。

冒氏看得清楚明白。這來了又走了的人不是張儀正又是哪個?冒氏吃了一大驚,卻又隱隱有些竊喜,那心里面猶如有七八只貓爪在撓一樣,嘴里已經忍不住想要喊一聲“恩公”,卻又硬生生停了下來。強迫自己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一派的嫻雅端莊。暗想道,他若真是對她有意,便該再折回來,主動些兒,他若對她無意,走了便走了罷,也省得她總是胡思亂想。

半晌,門外動靜全無。她忍不住往外看去,正正的看到張儀正背手而立,老老實實地立在離草堂大約十來步遠的地方,剛好也正回頭朝她這個方向張望。二人目光相對處,冒氏那顆一直高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大大方方地起身施了一禮,脆聲道:“恩公是來尋宋女史的麼?她有事出去了,大約很快就能回來。”

張儀正笑笑,也大大方方地道:“我是來替一位朋友向她求藥的,卻不防許三夫人會在這里,適才多有唐突。”

冒氏柔聲道:“恩公太過客氣,實是妾身嚇著您了。”說到這里,眼波流轉,飄飄兒地勾了張儀正一眼。卻見張儀正的眉毛跳了跳,冒氏只恐被他看輕,一顆心又高高懸將起來,正在擔心間,卻又見他唇角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濃厚。接著人就朝著她走過來:“這里太陽太大,三夫人若是不怕小子唐突,小子便在這草堂的陰涼下坐坐歇歇涼。”

好個翩翩少年郎!冒氏看著那一襲紫衣離自己越來越近,龍涎香縈繞鼻端,由不得口干舌燥,含羞帶怯地道:“您說笑了,這草堂又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客人呢。”一邊說,一邊就低頭去洗茶杯,倒了杯茶雙手遞過去。

張儀正在離她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雙手接過茶喝了,瞇了眼睛贊道:“好茶!飲之忘憂。”

冒氏一張粉臉嬌艷欲滴,心跳如鼓,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好一歇才緩過氣來,強作鎮定地將那日雨中張儀正勇救她們姑侄的事拿起來說,語中頗多贊嘆喜愛之意。

張儀正默默聽著,笑道:“原來那個勇敢的少年郎是令侄啊,真不錯。”

見他稱贊冒連,冒氏也有幾分驕傲,趕緊趁機狠狠地稱贊了冒連幾句。張儀正笑問道:“可有功名了?”

冒氏道:“已是中舉了的。”

“真是英雄出少年。”張儀正又問起冒氏的兄長:“不知尊兄是任何職?能教出這樣的兒子,想必也是極出眾之人。”

冒氏便有些黯然,輕聲道:“他麼,閑著的。”

張儀正滿臉的驚訝之色:“難道沒有功名?”

冒氏帶了幾分驕傲和憤然道:“他是進士。”不過是前朝的,但許衡、趙思程等人的運氣就極好,偏到了她冒家頭上就倒霉。

張儀正越發驚訝:“是進士怎麼還閑著?我父王天天喊無人可用,太可惜了。徐大學士也是的,都說舉賢不避親,他怎地……”見冒氏的神色不對,便及時改了口:“令兄不過明珠蒙塵,假以時日當大放光彩。若是不嫌,改日可讓他去康王府尋我,定要替他尋個好差事。”

冒氏感激莫名,一下子想起自己曾苦苦哀求過許徠,讓許徠求許衡替兄長尋個差事,許徠卻是想也不想就斷然拒絕了,如今這人卻如此爽快!她嫡親的兄長沒人管,那八竿子打不著,半點功名全無,只會撥算盤做買賣的許扶偏就能進刑部司門任主事!這人比人可真氣死人。她左思右想,咬著唇輕聲試探道:“我們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

張儀正豪爽地一擺手,笑道:“夫人太小看我了。我既然稱許大學士一聲長輩,您自然也就是我的長輩。為長輩做件小事值當什麼?不值一提!”

冒氏聽他說當自己是長輩,莫名有些悵然,卻又見張儀正把那空了的茶杯遞過來,三分帶笑三分輕薄四分探究地看著她輕聲道:“煩勞夫人再替小子倒杯茶。可否?”

冒氏臉上突然間綻放出一朵璀璨到了極致的花來,翹起白玉蘭花一樣的纖纖玉指,笑瞇瞇地給張儀正倒茶。即將滿時。手一抖,便將那茶潑灑在了張儀正的手上。

“呀!”冒氏輕呼一聲,忙忙放了茶壺,掏出塊桃紅色的絲帕急急去替張儀正擦拭,擦了一半,卻又縮了回去,紅著臉低聲道:“對不住。妾身一時情急失了分寸。還請三爺見諒。”說著就要起身往屋里躲。不期一只手輕輕扯住那帕子,張儀正一本正經地看著她道:“茶潑了,還請夫人再替小子滿上。”

冒氏含羞帶怯地看向張儀正,有些遺憾那只手怎不是扯住她的手而只是扯住了這帕子。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冒氏嚇了一大跳便要逃開。張儀正卻不放開她的帕子。下一步就該是握住她的手了……冒氏氣都喘不過來,緊張地盯著張儀正,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暗想他若是對自己示好,自己是該義正詞嚴地拒絕並呵斥他呢?還是該……卻見張儀正的睫毛顫了又顫,那只扯住帕子的手骨節都發白了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反倒有些松開的意思。

有賊心無賊膽麼?冒氏說不清是惆悵還是失望,想了一回,輕聲道:“三爺不放開妾身的帕子。妾身怎麼倒茶?這樣拉拉扯扯的給人看見多不好。”

張儀正笑笑,輕輕松開手。冒氏定了定神,執壺為他滿上。二人你喝光了茶,我便給你滿上,默契的喝光了一壺茶水后,相對無言許久。張儀正只是拿著冒氏打量,冒氏被他看得忍不住,索性抬起俏麗光潔的尖下巴道:“三爺究竟想要做什麼?”

張儀正的眉毛輕輕蹙了起來,盯著她輕聲道:“其實也沒什麼,我不過覺著大學士府的二娘子真不錯,堪為良配。怎奈我名聲在外,又有早前那個誤會,她總不肯正眼看我,只怕此生無望。夫人若能助我,小子定然銘感五內。”

什麼?!冒氏猛然抬頭看向張儀正,卻見張儀正那雙璀璨如琉璃一般的眸子灰色濃厚到幾乎成黑。還是為了那個人麼?冒氏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忍不住酸澀憤恨屈辱悲傷到一顆心急速縮成了冰冷的一坨。豎子太過可惡!既然無意,何故要來這樣招惹羞辱她?!冒氏咬牙切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也不覺得疼。

張儀正見冒氏久久不語,滿臉掩蓋不住的憤恨之色,之前一直緊鎖的眉頭便漸漸松開了,嘆息一聲后,一臉黯然地起身準備往外走:“對不住,是我唐突了。我本覺著夫人面善,是個好人,所以才斗膽……”

“櫻哥麼?”冒氏突然間笑顏如花,捧定面前的茶杯,端起了名門貴婦的架子:“三爺真是動了將她明媒正娶進府做正頭娘子的念頭?”

張儀正凝眸看向她,誠懇地道:“當然是真的,她貌美良善能干,又多才多藝,我此生還不曾對一個女子如此動心。但大學士和大學士夫人……”他苦笑著搖搖頭。

冒氏咬了咬牙,輕聲道:“櫻哥當然是個才貌雙全的好姑娘,但您救過小婦人的命,有句話,我若不說與您聽便是昧了良心"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36 PM

第77章 黃雀

張儀正似是有些吃驚,但還是謹慎地道:“夫人請說。”

冒氏不管不顧地道:“不知三爺可曾聽過鳩占鵲巢之說?”

張儀正的瞳孔縮了又縮,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玩笑不好笑,夫人便是不肯幫忙也不該亂說。你可是她的親嬸娘。”

冒氏氣得豐滿高聳的胸脯一聳一聳的:“我豈是那信口胡謅之人?”

張儀正肅了神色,一本正經地道:“空口白牙,說的又不是小事,你叫我信什麼?怎麼信?夫人今日若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很難相信你。”說著有些嘲諷地瞟了瞟冒氏:“難不成,夫人是嫉妒自己的親侄女?不是我多管閑事,實是過了些。聽說當年許三先生深受兄嫂之恩,三夫人便是對兄嫂再不滿,也不該拿家族血脈開玩笑。”

冒氏被張儀正說中心思,想著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盡數給這千刀萬剮,莫名來招惹自己,卻又不肯拿出真心來的臭男人知曉了,不由越發羞憤,冷笑道:“難道三爺就沒發現我們這位二娘子同她親娘老子,親哥親姐就沒半分相似的?”

張儀正皺眉道:“沒啊,我覺著眉毛就長得同我表嫂一個樣,性子也頗似。夫人若說她是鳩占鵲巢,總也要說出點子丑寅卯來,譬如,她是誰家的?生母為誰,生父又是誰?從何而來,又因何而鳩占鵲巢?夫人若說不出來就是污蔑,就是嫉妒。”

冒氏見他只是不信,還拿鄙夷的眼神左右打量自己。氣得要抓狂,可要她真說出點什麼子丑寅卯來,她卻又委實說不出來,一切還不過是她的猜想。尚未驗證,于是冷笑道:“三爺,小婦人本是念在您救了小婦人和侄子之命的份上。冒著被一家子人痛恨仇視的風險提醒您這一句,不期卻被當成了驢心肺,反倒說我污蔑人嫉妒人。您可以不信,但小婦人的人品卻不容被人如此懷疑輕視,您且候著,過幾日再聽我消息,看我騙你還是沒騙你?”

“夫人不必再多言!不拘如何。早前我答應夫人之事還是作數,過兩日請令兄到我府上來尋我罷。”張儀正的眉頭越蹙越緊,搖搖頭,嘆息一聲,起身自去了。冒氏獨坐在那里羞憤交加。想也想不完,氣個半死,懊悔個半死,將指甲啃了又啃,咬得嘴唇出血,恨聲道:“裝模作樣的狐貍精,我定要把你那層皮給揭了,看你又能風光到幾時?”

張儀正遠遠回頭,看到冒氏兩條彎彎的細柳眉蹙得幾乎連接在了一處。滿臉嫉妒恨色,幾欲發狂,由不得鄙夷一笑。宋女史從道旁的竹葉林中緩緩走出來,笑道:“三爺這就要去了麼?”

張儀正朝她點點頭:“如何?”

宋女史的臉色不太好看,有些忐忑地道:“她防范得太緊,步步仔細。沒得手。今日只怕是難以成事。”

前方馬球場上的擂鼓聲,歡呼聲一陣緊似一陣,想見是馬球賽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張儀正將臉色沉郁下來,默不作聲地轉身朝著馬球場走去。走到半途,忽聽得一群人在道旁亭子里高聲說笑,有人揚聲喊道:“三哥!三哥快來!”原來是一群宗室子弟正在那里喝酒說笑。

張儀正本不想去,但真寧公主的小兒子韓彥釗已奔出來熱情地拖住他:“三哥這是去哪里來?適才滿場子找你總不見你。”

張儀正打了個哈哈,道:“里頭太曬太吵,出來走走吹吹涼風。你們又如何在這里?怎不看球賽?”

韓彥召笑道:“經常都在看的,又有什麼看頭?倒是大家伙許久不曾聚在一處了,我便斗膽同姨母要了這些酒菜,喊上幾個相熟的一起說說話。來,滿上,滿上,我們敬三哥這杯酒。說來三哥如今忙了,極少同我們一處玩了呢。”

張儀正心中有事,並不想與他們多作糾纏,當下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亮了杯底,笑道:“我前頭還有事,這便要去了。”

眾人只是不肯放他走,又拉著他生生灌滿了三大杯才肯放人。張儀正辭去,獨行了約有半柱香功夫,突感一陣眩暈,頭重腳輕竟是站也站不穩,心中暗道不好,掙扎著往前踉蹌了幾步,模糊看到前方有個人影,便朝那人伸出手,未及出聲便軟軟倒了下去。

片刻后,有人緩緩走過來,輕輕踢了踢他,見他紋絲不動,只是牙關緊咬,滿臉潮紅,不由輕笑一聲:“永遠都只長個子不長腦子。把這只會吃喝玩樂的糟糠氏給我抬起來!”

后園。

有風自水池上吹來,吹得池中荷葉荷花翩翩起舞,荷香四溢。王六娘自小長在西北邊城,哪里見識過這種景象?由不得贊道:“真是好瞧。”

那愛菊有心賣弄討好,將手扶住王六娘的胳膊,笑道:“六娘子不知,我們公主殿下最愛蓮花,這府里的蓮花少說也有十幾個品種,有些是宮中御賜的,有些是駙馬爺尋來的,有些是公子爺和郡主盡孝尋來的,喏,那邊還有睡蓮呢。六娘子要不要過去看看?”

王六娘低頭看看自己臟兮兮的裙子,推辭道:“還是先去換衣服吧。”

愛菊便不多言,麻溜地領著她往前走,順路把沿途的風景居處指給她瞧,王六娘自是看得出這公主府里的人待自己不同,由不得的羞紅了臉。行至一處院落前,愛菊利落地把王六娘引進去,自有王六娘身旁的丫頭婆子伺候王六娘換衣,她自己則往外頭陰涼處去歇了,尋些涼茶來喝。一口茶才下肚,就聽一人在門前叫道:“愛菊!”卻是個衣著光鮮的婆子站在那里朝著愛菊招手。

愛菊本來頗不耐煩,但認出那婆子是皇七子福王正妃跟前第一得意的邱婆子,此人最是胡攪蠻纏不過。福王妃脾氣又不好,並不敢輕易得罪,便換了張笑臉道:“邱嬤嬤,怎地是您老人家?”

邱婆子笑道:“是我們王妃中了暑氣。就在這隔壁院子里歇著呢,我有心要找個人去前頭尋我們王爺過來,卻總是找不到個妥當人兒。”言罷帶了幾分央求之意道:“不知愛菊姑娘可否替老婆子想個辦法?”

愛菊笑道:“這事兒好辦。我替嬤嬤找個人往前頭跑一趟也就是了。”

邱婆子道:“不瞞你。我們一連尋了這院子里伺候的兩個丫頭,都是有去無回,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怕是還要個愛菊姑娘這樣得力能干之人才能順順利利把人請過來。”

這意思,便是要自己親自跑這一趟了。愛菊為難地看了屋子里一眼,輕聲道:“不知嬤嬤可等得片刻?我這里奉了郡主之命伺候著王家六娘子的,馬上就好了。”

邱婆子倏忽變了臉色,冷笑著提高聲音道:“那是。我們王妃自然比不得這位王六娘子身嬌肉貴的,開國公家的嫡孫女兒是吧……”

愛菊臉色瞬間煞白,只恐給里頭的王六娘聽去,便苦笑著做低伏小央求道:“嬤嬤這又是何必?不過是片刻功夫,等六娘子一出來。我這就去……”

卻聽門“吱呀”一聲響,王六娘身邊伺候的馬婆子走出來道:“我們六娘子吩咐了,愛菊姑娘有事只管去忙,她認得路。換好衣服自會回去。”原來已是全給王六娘聽去了。

愛菊又羞又窘,正想表示歉意,邱婆子已然笑道:“還是王老將軍家教好,老奴先替我們王妃謝過王六娘子了。”

馬婆子不卑不亢地道:“不敢有勞嬤嬤,王妃身份尊貴,我們六娘子不敢受。愛菊姑娘。你自去忙。”言罷朝二人一禮,轉身便往后走,她身材粗壯,神色冷厲,舉止干脆利落,這一番下來雖讓人挑不出錯。卻也讓人如鯁在喉絕對不好受。

“什麼土鱉!”邱婆子見她骨頭硬,冷嗤了一聲,只管催著愛菊走。愛菊無奈,只得吩咐留在院子里的另一個丫頭好生看著,自往外頭去了。

馬婆子聽得身后腳步聲漸漸遠去,停住回頭,臉上浮起一層怒色和憂色,卻見本是緊閉著的門被人從里頭“哐當”一下拉開,丫頭小夕面無人色地扶著門框望著她,雙眼無神,嘴唇劇烈地抖動著低聲道:“嬤嬤……不好了!”

馬婆子嚇了一大跳,但她到底是經過事的老人兒,不然家主也不會把六娘子交給她。她迅速回頭看了院子里的公主府下人一眼,沉重冷靜地進了屋,迅速將門掩上,一把扶住將要軟倒在地的小夕,拖著她往里屋走,沉聲道:“怎麼了?”

小夕上下牙磕得亂響,眼淚已是流了滿臉,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慘然道:“嬤嬤,六娘子不見了。”

馬婆子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三步並作兩步沖進里屋,只見里屋窗戶大開,早前還在里頭換衣服梳頭洗臉的王七娘蹤影全無,地上散落著那兩件才換下來的衣衫和裙子,又有一個負責打水擰帕子的公主府丫頭昏倒在地。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40 PM

第78章 捉捕

“作死的小蹄子,你給我守好這里!”馬婆子迅速將屋里搜索了一遍,不得,便又利索地順著窗戶跳了出去,遍索不得,又從原路返回,兇神惡煞地一把封住小夕的衣領惡狠狠地壓低了聲音道:“怎麼回事?我出去的時候六娘子還好好兒的,片刻功夫怎地人就不見了?你說不出來你全家都等著陪葬!不許嚎!叫人聽見我割了你舌頭!”一邊說,一邊從袖籠里掏出把匕首拍在了桌上。

小夕抖成一片:“嬤嬤出去后,六娘子擔憂您同她們起爭執,便叫婢子去瞅瞅,道是若看到不對就要來喊她。婢子便依言出去,才在窗邊看了兩眼就聽見里頭有響聲,覺著不對趕緊來瞧,六娘子卻已經不知所蹤了。”

馬婆子咬著牙,將一盆涼水往那暈倒在地的丫頭臉上潑去,又使勁掐住那丫頭的人中。那丫頭的面皮都差點掐破了,人才悠悠醒過來,一問卻是茫然三不知,甚至連小便都嚇出來了。

這吃人的上京城!馬婆子曉得多耽擱一刻王六娘就多一分危險,悲憤地照著自家胸窩子使勁捶了兩下,厲聲道:“不許聲張!要是傳出點什麼去,我殺了你!”這話卻是對著公主府那丫頭說的,那丫頭剛點頭,就被馬婆子與小夕一左一右撲上去,塞住口牢牢綁了起來扔在床上,面朝里躺著把被子蒙上。

馬婆子這才整了整衣衫,厲聲吩咐小夕:“死死守著,就說六娘子病了。我去尋人。”于是大搖大擺出了房門。將王六娘突然病了的話說給外頭的人知曉,自己順著原路急匆匆去尋惠安郡主。

張儀正在茫然中醒過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視線模糊。弊端甜香縈鼻,令人由來就有一種沖動,攪得人坐臥不安。口干舌燥,只想不管不顧地發泄出來。

腦中殘存的一絲清明讓他意識到這是中招了,他本能地想離開這里,強撐著想爬起身來,卻是全身酸軟無力。他徒勞地將手在身旁亂抓著,不期卻碰到了一具軟綿綿,溫暖暖的身體。指尖才觸到,他腦子里就“轟”地一聲響,無數的白光炸開,像閃電一樣的順著四肢百骸游走而去,他一門心思就只想做一件事。就只想一個人。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越來越粗,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思想被撕裂成了兩部分,一種兇猛的力量在他腦子里,身體里橫沖直闖,身旁之人傳來的溫香芬芳帶著致命的魔力,引得他控制不住地想靠近,發泄。

但他知道不可以,他痛苦地低吼了一聲,對著舌間用力咬下。有血從唇邊流下,他劇烈地喘息著,左右手緊緊相握相扣,憋得全身顫抖,青筋鼓綻。他最怕就是身旁之人會主動纏上來,若是那般只怕他會控制不住。幸虧身旁之人無知無識一般,一動不動。

門外傳來一陣說笑聲,有人道:“王妃,這邊陰涼。是,這里就是放著那御賜的八寶象牙床的地方……”

女子嬌矜的聲音不急不緩地響起來:“聽說這象牙床上頭雕滿了九九八百一十只佛,佛相各不相同,又鑲滿了無數珍稀的珠玉寶石,乃是前朝哀帝皇后的愛物,冬暖夏涼,奢華天下無雙,可惜早就被聖上賜給了你們公主,今日我倒要好好瞧一瞧,究竟好在何處?”

雖然糊涂,但張儀正也能聽明白這是誰的聲音。這是他那位最小的叔父福王的正妃,這位福王妃出名的美貌難纏和隨心所欲。這樣精心設計的局,只怕自己身旁這個無聲無息的女子也是絕對碰不得的,要是給福王妃撞見這一幕,他似乎離死也不太遠了。時間不多了,張儀正全身冷汗直流。

聲音越來越近,他已能聽到女子身上的環佩交擊之聲。他不想死!他不想就這樣莫名冤枉地死!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力量,張儀正終于掙扎著爬起身來,不及去看身邊女子的長相便踉蹌著朝窗邊走去,窗卻已被人從外面封死,他發瘋一般地抓起一個凳子狠命砸著窗欞,天可憐見,他渾身蠻力,還可殊死一搏。窗欞四散,他揮幾拳,連滾帶爬地翻了出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哪里又顧得身后驚叫聲一片,哪里又顧得發髻散亂、臉頰手掌上全是血痕?

后園里,雜耍已經結束,換上了蘭陵王入陣曲。眾女紛紛被那戴假面,著紫衣,腰金帶,手執鞭,指揮千軍萬馬沖鋒陷陣,英勇無敵的蘭陵王迷得忘記了燥熱,更忘記王六娘已經去了很久卻還沒回來。

忽見一個管事婆子疾步走過來,伏在惠安郡主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惠安郡主神色變的極其難看,勉強笑著起身道:“來了位遠客,母親使我過去拜見。你們且玩著,務必要玩得盡興。”不待眾人回答,她已起身離去。先時還記得保持風度,走了十幾步后便再顧不得,飛快走到浮橋盡頭與一個穿青衣,身材粗壯的婆子低聲交談起來。

許櫻哥眼睛毒,立時便認出那婆子乃是之前一直隨侍在王六娘身邊之人。想著王六娘一去便不復返,再想到那莫名飛來的半碗綠豆冰,許櫻哥由不得心情沉重起來。難道真是被人算計了,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武玉玉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但卻知趣地不問,只顧看著臺上取下面具的蘭陵王,同相熟的宗女們低聲議論:“真不錯。可謂是色藝雙絕了。”

馮寶兒自來精明,自是也察覺不對。想到那半碗綠豆冰是經自己之潑在王六娘身上的,由來便有幾分心虛,便訕訕地干笑著掩飾:“當然不錯,這可是自小就養在公主府里的。”

她們幾個說得歡樂,趙窈娘趁機靠到許櫻哥身邊去,輕聲道:“櫻哥。我四哥……”

許櫻哥立時輕聲打斷她的話:“窈娘,其實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

趙窈娘笑道:“什麼?”

許櫻哥回頭看著她,笑道:“如若這件事不成,你是否還當我是朋友?抑或。從此相見不相識?”

趙窈娘一怔,隨即急道:“呸呸……哪有這樣詛咒自己的?人家都說好事多磨,你要相信我四哥。他一直都在想辦法,很快就能解決的。”

“不是我不信,而是人要學會認命。”許櫻哥認真道:“我和他無緣,做再多也不過是徒勞無功,你替我帶句話,讓他忘了我吧。”這話說出來真輕松,不然在趙璀和趙窈娘心里、眼里她都是應該等著並且應該嫁給趙璀的。而在鐘氏眼里,她就是那個掃把星。

趙窈娘吸了一口涼氣:“櫻哥,你……”

許櫻哥微笑起來,肉呼呼的小翹下巴越發可愛:“說啊,你會如何?要是你真的不把我當朋友了。我會傷心的。”

趙窈娘垂下眼,想了許久方輕聲道:“我不怪你,只要不是你的錯。”

許櫻哥不再言語。如何才能不算是她的錯?這個界限真不好判定。好不容易活下來,她不會輕易為了誰,或是為了什麼事去折騰自己,前世的她早夭已經讓父母傷心欲絕、老無所依,此生她也曾答應過這個真身的親娘和親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她們好好活下去。更何況她從來都是一個貪生之人。

只是一句話。便令兩個人之前的親密無間轉瞬間便變了滋味。武玉玉發現,忙湊過來扯扯許櫻哥的袖子輕聲道:“怎麼了?”

許櫻哥笑笑:“沒什麼。”

蘭陵王入陣曲結束,貌美無雙的蘭陵王退場,眾人打賞,忽有宗女道:“惠安怎地一去就不復返?”又有人突然想起王六娘來了:“還有王六娘呢,換條裙子就換了半日功夫。莫不是迷路了罷?”

卻見一個女史笑瞇瞇地走過來行禮道:“前頭貴人們請諸位娘子往前頭去湊興呢。”

有那在家嬌寵慣了的宗女推脫道:“不去。又熱又吵,就在這里看戲吹風喝茶吃冰碗最好。”

那女史為難之極,賠笑道:“貴人們說,今日是公主殿下生辰,就圖一個高興……”

許櫻哥隱約猜著這是要清場,也猜著王六娘大抵是出了大事,便第一個站起身來準備配合,卻不多問,因為她深知有時候不問遠比追問的好。

馮寶兒有心要在眾人面前賣弄自己的周到體貼,只顧揪著那女史道:“王六娘還未回來呢,她才到京中不熟悉,恐她回來找不到我們會無措,是不是請女史派個人去找找她,同她說我們往前頭去了?”

那女史面上看不出一絲端倪,和顏悅色地道:“王六娘子此時與郡主在一起,馮大娘子不必擔憂。”

眾伎人已經散去,再坐在此處也無意思,于是幾個宗女帶頭往前走,許櫻哥等人落后一步,跟在后頭。馮寶兒有心表露自己與宗室的關系親密,與那幾個宗女打得火熱。另幾個公侯府邸的女兒自成一體,許櫻哥與武玉玉、趙窈娘三人並肩而行,相顧無言。

公主芳名為蓮,也最愛蓮,府中最多蓮花,更多淺塘。眾人行至一片淺塘邊,塘內睡蓮花開,五彩繽紛,堪為美景。趙窈娘鼓起勇氣想緩和氣氛,便道:“這些睡蓮的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的,外面輕易看不到,有些是進貢來的,有些是重金尋來的……”

正說著,就聽眾人一陣驚呼,但見前方淺塘里搖搖晃晃地站起個人來,長發披散,不見其面,一身濃艷的紫色長袍上滴滴答答直往下淌水。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44 PM

第79章 癲狂

那人似是站也站不穩,卻固執地勉強站住了,半垂著頭,自雜亂的頭發中朝這邊看過來。真像是只鬼啊,還是只索命的厲鬼……許櫻哥與武玉玉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看到了憂慮和擔心。雖看不清臉面,但她二人卻是清楚明白地記得張儀正早前就是這樣一幅打扮,且身材也像得很,但就不知他如何會落到這個地步?

事發突然,各府丫頭婆子們最先做的事就是上前把各自的主子護住。但實際上,公主府中哪里又容得下多少他府的下人?似許櫻哥等人也不過就是一人一個隨侍的丫頭而已,哪里又真能護得住?故而一群女人反應過來后就是尖叫著作鳥獸散,各自朝著自認為相對安全的地方逃散,但周圍一面是假山,一面是池塘,又能往哪里去?所以只能要麼往前沖,要麼就往后退。

許櫻哥與武玉玉等人也相攜準備往前逃離,武玉玉走得特別急,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確認這就是張儀正,但她知道自己處理不了,須得立即往前去給康王妃報信才是。

那公主府的女史看清來人身上的紫袍並玉帶后,已經知道非同常人,便戰兢兢地上前一步做出攔阻的樣子並出聲相詢:“敢問尊駕何人?可有什麼需要吩咐的?”

那人不言不語亦不動。

女史壯著膽子又問了一聲,那人突然間動了,一把將那女史給推開,然后腳步踉蹌虛浮、搖搖晃晃地沖著眾女走了過去。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于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女人們差點沒把喉嚨喊破,那人卻充耳不聞。只管往前擠。靠得近了,眾人便認出了那張臉——盡管上面血痕污泥交加,但凡是宗室女兒。誰又認不得這張混賬臉?

因為這樣,她們更加驚恐了,這可是有名的太歲啊!雖然之前從沒傳出過他對自家姐妹感興趣的惡話,但看他這模樣明顯就是醉狠了,誰能說清楚他是不是糊涂到癲狂了會亂來一氣?有人哭喊著擠成一團,有人試圖上前攔阻,有人好心地喊著“三哥”試圖喚醒他。但多數人都是在躲,包括武玉玉也不敢輕易上前,而是拉了許櫻哥只管往后退,往人堆里藏。

只有馮寶兒,雖滿臉驚恐卻不曾往后退一步。相反還朝前行了幾步,仰著臉看著張儀正擔憂無比地大聲喊道:“三爺!您這是怎麼了?怎會滿臉的血?要不要坐下來歇歇再請太醫過來瞧?”一邊說,一邊又叫身旁的丫頭去扶人。

張儀正陰沉著臉,一雙眼睛里滿是血絲,惡狠狠地瞪了馮寶兒一眼,蠻橫無禮地將她猛地推開,準確無誤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許櫻哥,虎視眈眈的盯牢了,幾欲吃人。

馮寶兒被他推倒在地。撞在假山石上痛得驚呼一聲,抬眼看著張儀正的背影,頓時淚眼婆娑。

許櫻哥一顆心七上八下,掌心里全是冷汗,只管木著臉把自己往人群深處越藏越深。越是冷靜清醒,她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擔憂。便只徒勞地默默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來顯靈,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他不是沖我來的,不是沖我來的。”

張儀正突然仰頭大吼一聲,宛若狼嚎。

眾人齊齊嚇了一跳,全都熄了聲息互相擁擠著傻呆呆地看著他,暗想他莫不是瘋了?卻見張儀正赤目張臂猛地往前一撲,連擠帶撞,準確無誤地撥開青玉和武玉玉等人,扯著許櫻哥的胳膊,輕而易舉地將她從人群中扯了出來,提著領子放在了面前。

完了!她完了!許櫻哥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如同早年被抄家滅門之時,年幼的她被人高高舉起,準備生生砸死時一樣的害怕無助。只是那時候有母親和姐姐舍了命救她,這個時候誰又能來救她!每臨大事有靜氣,說的是英雄,說的是能在談笑間取人首級,武力值超群的英雄豪杰,說的是高高在上,一呼百應的大人物們,而不是她這樣平凡的,貪生怕死的小女子。

許櫻哥顫抖著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你要做什麼?”

張儀正沒有回答,只是居高臨下惡狠狠地瞪著她,呼吸灼熱,眼中灰色濃厚成墨。

雖身在人群之中,卻只有她一人,周遭風和日麗,花香鳥語,遠處馬球場里歡聲雷動,許櫻哥卻只能聽見自己一人的心在跳,孤寂而清冷。沒有人能幫得了她,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舍身成仁救下她。而真正想要得到這種待遇的馮寶兒,已經被拒絕,此刻還趴在地上淚眼婆娑,滿懷怨憤地瞪著她。

她要活下去!吸氣,吐氣,深呼吸……許櫻哥努力睜大眼睛,沉默地看著張儀正的眼睛。她聽不見周圍所有的聲音,看不見周圍所有人的反應,她只是默默地看著張儀正的眼睛,想從那雙充滿了血絲和憤怒的眼睛里找到他的薄弱之處,然后攻破,再盡量自保。

張儀正很憤怒,張儀正神志不清,張儀正很激動,張儀正很茫然,張儀正很疲憊,張儀正很害怕,他像是一頭暴烈的公牛,沖殺了很久之后成了強弩之末,可能舍命發狂,也有可能就此倒下。

兩個人默默地對視著,都想從彼此眼里找到自己想看到的,從外人的角度看上去,竟是有些詭異的安靜協調。

人群安靜了片刻后,“嗡”地一聲響了起來。在確認自己安全后,眾人交頭接耳,熱烈地討論著面前的異象,雖然言語隱晦,但其中不乏惡毒的猜測。趙窈娘漲紅了臉,幾乎要哭出聲來,武玉玉抿緊了嘴唇,劇烈地做著思想斗爭,上前還是不上前?上前了又該怎麼才能把事情做得漂亮?

青玉一聲哭了出來,往前撲上,張口就朝張儀正的手臂上咬去,張儀正毫不猶豫地一掌搧開青玉。“啪!”許櫻哥突然抬起自由的那只手臂,響亮地抽了張儀正一個耳光,做得十二分的自然順手,干脆利落。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就連風吹過荷葉的聲音都顯得很大很吵人,武玉玉差點中暑倒下。張儀正的眼睛變得更紅,一絲戾色從他眼里迅速蔓延開去,額頭脖子上的青筋迅速鼓起,他一手對著許櫻哥高高舉起,蒲扇大小、滿是血痕污泥的手掌擋去了直射到許櫻哥臉上的日光。

此人天生蠻力,他一巴掌就能搧翻她。許櫻哥明白得很,也很怕疼,卻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再退就是懸崖峭壁,再退就會骨頭都不剩。許櫻哥抬頭仰望著張儀正,表情沉默,眼神冷凝平靜鄙夷,本該是很有威懾力的一個表情,偏那肉呼呼的小翹下巴破壞了女王氣質,反倒似是有些裝模作樣,外強中干。

張儀正高高舉起的那只手並沒有如意料之中地落到許櫻哥臉上,反而是緩緩落下來撫在她的臉上,然后往下移動,捏了捏她的下巴,再停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沒有用力,而是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反復摩裟著許櫻哥耳垂附近的肌膚,或輕或重,急促灼熱的氣息甚至于將許櫻哥額邊的碎發吹得飄了起來。

那是許櫻哥最敏感的地方,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恐懼和陰寒,從被張儀正接觸到的肌膚順著神經往下爬,她想拼命尖叫,想用力揮開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和唇已經變得慘白,更不知道自己發上所插的那枝碎玉步搖已經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哪怕是被他暴打一頓也比被他當眾做出這樣下流危險的舉止好吧?

不在沉默中死去,便在沉默中爆發,許櫻哥猛地揮開張儀正的手,英勇而壯烈地大聲喊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是個男人就干脆些殺了我!免得給我許氏家族門庭蒙羞!”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像是個振臂高呼的烈士,但烈士是因為不怕死不要命所以才一直高喊,她卻是因為怕死,怕吃苦受累,所以才不得不破釜沉舟地裝一回烈士。

張儀正卻只是回答了她一聲輕蔑而譏諷的嘲笑,手指微微顫抖,越發用力。

“放開我!瘋子!你去死!”許櫻哥覺得耳畔火辣辣的疼,又恨又羞又怒又恥辱,不假思索地狠狠踢了張儀正的小腿脛骨兩腳,又嫌不夠,便又使勁跺了他的腳兩下。她看到張儀正的瞳孔縮小又放大,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倒吸氣的聲音。

張儀不閃不避,定定看了她半晌,突然俯身捏著她的下巴貼在她耳邊輕聲道:“真是個不畏權貴,視死如生,冰清玉潔又熱情似火的好姑娘,真令我喜歡。我可舍不得就這樣殺了你,你我的人生都且長著呢,你就等著好好享受吧。”

他微帶了些酒氣和熏香味、血腥味、泥腥味的氣息呼到許櫻哥的耳朵上,鬢角邊,臉頰上,激得她再次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許櫻哥前所未有的害怕,使勁揮落張儀正的手,迅速去拔頭上那根又粗又壯,磨得尖溜溜的金簪:“我的人生與你何干?你要是再敢動我,我便讓你血濺當場。"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49 PM

第80章 沖突

張儀正卻似是知道許櫻哥想要做什麼,不及她動作便猛地緊緊攥住她的手,輕聲道:“血濺當場?你倒想!”見許櫻哥面色雪白慘然,心有不甘卻無力掙扎,不由暢快地大笑三聲,將她腰間垂著的銀香囊一把扯下再將她推開。

許櫻哥一旦脫離他的掌控便飛速后退,被迎上來的武玉玉和青玉扶住。

“你沒大礙吧?”武玉玉慚愧而緊張地打量著許櫻哥,沒幫忙就是沒幫忙,什麼借口和歉意都說不出來。許櫻哥搖搖頭,全身無力地靠在武玉玉身上,汗濕得如同才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此時公主府的女史才恍然驚醒過來,叫了幾個人戰兢兢上前,討好賣乖地上前去勸張儀正,問他需不需要請太醫,試圖將他哄離這里。張儀正撣了撣袍袖,將許櫻哥的那只銀香囊放入懷中,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高傲地仰首走開。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很是吃力,卻固執地不肯讓人扶。

許櫻哥眼看著他越走越遠,周圍人卻把所有奇形怪狀的目光落到自己一個人身上,心中忿恨不已,左右逡巡了一回,在地上看到塊鵝卵石,一把推開武玉玉和青玉,彎腰撿起鵝卵石向著張儀正的背影使勁砸了過去:“惡徒,下流胚!還我的東西來!你去死!你等著,我與你沒完!我要告御狀!”

隔了那麼遠,那鵝卵石當然沒能把張儀正砸成什麼樣,不過是虛虛地挨著他的肩膀便飛了出去。然后落入淺塘中,“噗通”一聲響后只激起幾個小小的浪花。張儀正停住腳,回頭看向許櫻哥。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又要發飆的時候,他卻出乎意料地回了頭。沉默著繼續慢慢往前走。

沒有人想到許櫻哥會如此大膽潑辣,有人惡意揣測遺憾故事就此結束,默默謀算著要再挖掘出點內幕並發揚光大才好;也不乏有人同情地替許櫻哥松了口氣。有人說她:“你也太大膽了!”也有人說:“你傻了,告什麼御狀?他要是怕就不會這樣囂張了。”但更多的人選擇保持沉默觀望。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許櫻哥曉得自己雖是那個被惡棍欺負侮辱卻很烈性的可憐小女子,但她此前辛苦經營,舍生忘死,苦苦經營來的好名聲卻只能就此一落千丈,幾乎沒有找回來的可能。大抵除了這混賬外,其他人就算是想,也沒臉和膽子娶她了。這種時候,強硬與解釋都沒用,莫不如示弱。何況這事兒真的值得好好哭上一場。于是許櫻哥蹲到地上,把臉埋在膝蓋上凄涼地大哭起來:“我好倒霉……”這個千刀萬剮的混蛋,她是上輩子欠她的吧?她要殺了這個混蛋——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

這丫頭果然很倒霉,簡直就是個麻煩體。武玉玉嘆了口氣,蹲下去將許櫻哥抱在懷里,輕聲安慰道:“不要哭了,別給人看笑話。”

趙窈娘站在一旁拼命絞著帕子,要哭出來似的輕聲道:“不要哭了。哭也沒什麼用。”一邊說,一邊偷偷打量周圍人的表情,越看越心慌,越看越難過,也恨不得替她四哥大哭一場。

許櫻哥當然知道哭是沒用的,但這個時候她就需要哭。不哭人家如何能知道她的委屈凄慘和怨憤。無辜可憐和倒霉?如何能襯托出張儀正的可惡霸道惡毒不要臉?

馮寶兒與一群宗女站在一處,神色復雜地看著許櫻哥低聲同身邊人說了幾句什麼。接著就有人開口道:“許二娘子,你別光顧著哭,快和我們說說你究竟是怎麼得罪他的?”一群人便都豎起耳朵,想聽聽這中間的故事。

適才發問之人乃是自來都與康王府不對盤的皇二子賀王的女兒敬順縣主,所問絕不懷好意。武玉玉皺著眉頭暗忖,無論許櫻哥怎麼回答都會被有心人給找出閑話來說,要是答得不好,只怕之前還站在許櫻哥這邊同情她的人也要倒戈。要知道,自郴王死后,康王府與賀王府明爭暗斗便十分厲害,雙方明里暗里都在想方設法削弱對方的力量。經過今日此事,若按照正常的套路來走,不管許家樂意與否,許府與康王府聯姻的可能性都特別大,那便意味著康王府的勢力又將往前朝故舊中推進一步,賀王府當然不能容忍,所以這時候該出手的都出手了,便是逼不死許櫻哥,也要叫她名聲盡毀。

武玉玉理所當然地要替許櫻哥出頭:“縣主見諒,櫻哥當然沒有得罪過誰。今日這事大家都看得到,實是三爺喝醉了酒,糊涂癲狂了。大家都受了驚嚇,只是櫻哥特別倒霉些而已。”她看看馮寶兒:“便是寶兒,不是也摔傷了麼?”

馮家一直都似是親近康王府的,馮寶兒從前和剛才的表現都可以理解為嫉妒,人之常情,但在這個關鍵時刻,武玉玉很希望馮寶兒能站在她們這邊,她甚至想,倘若馮寶兒在這個時候替許櫻哥說了話,她可以考慮改變對馮寶兒的某些看法。但她失望了,馮寶兒只管垂著眼沉默不語。

敬順縣主不懷好意地笑道:“是啊,我們都看到了,他是喝多了,但怎地這麼多人,他就只沖著許二娘子去了?我想這里面總是有什麼特別的緣故才對。許二娘子你莫光顧著哭啊,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說出來,我們也好替你周圓。”她頓了頓,見許櫻哥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便環顧四周大聲道:“我聽說,好像你們從前就是認識的?剛才他悄悄和你說了什麼啊?可否說給我們大家聽聽?”

許櫻哥想起那個著名的2b言論,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女人之所以會被男人調戲和侮辱,是因為這個女人沒管好自己。長得太漂亮或是打扮得太妖艷,男人則都是被勾引並且沒有錯的。這些人不就是想把這個言論往她身上套麼?她左右已經成了這個模樣,什麼紙都捂不住這團火,她既然敢打張儀正。抱的就是破罐子破摔,魚死網破殊死一搏的念頭。想借機逼死她?她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許櫻哥狠狠一拭眼淚,猛地站起身來看著敬順縣主冷笑道:“以往我曾聽人言。但凡是女子受了侮辱委屈,世人不但不去找罪魁禍首的麻煩,反倒要往無辜的女子身上潑臟水。那時候我就認為這種說法是狗屁不通,是畜牲言論,卻有人振振有詞地說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不知縣主意下如何?”

敬順縣主沒想到她如此直接並且出言不遜,先是一怔。隨即覺著自己被蔑視了,便冷笑道:“你才打了皇孫,現下又要辱罵我?學士府的家教就是這樣的?懂不懂什麼是尊卑貴賤?我不過是想做好事才問一問。他若與你清清白白,你又有什麼不能當眾說出來的?這樣的兇悍行徑莫非就是那做賊心虛,欲蓋彌彰?我們可是經常聽見有人以死明志的。”

這不是個講文明禮讓的年代。也不是個純玩嘴皮子就可以獲勝的年代,這些新貴多從鄉間街頭起家,哪怕是富貴了這些年,也學會了幾個成語,但始終更信奉拳頭和直接。人生何處不拼搏?總要賭上一把才是。許櫻哥眼睛瞟過其他沉默不語,各懷心事的各府貴女,聲音和軟了幾分:“在死之前,容我先謝過適才替我擔心憂慮諸位縣主和姐妹們。”言罷深深一福。

行禮完畢,她沉著地將袖子挽了又挽。淡淡地道:“既然縣主適才看到我打人了,想來也看得到事情從何而起,更該知道我其實不怕死。我運氣不好,又沒學會忍,為父兄添了麻煩,名聲也被敗壞了。似乎已是末路窮途,但真就隨便死了卻不甘心,所以這時候很想再拉個想逼死我的人一起死。誰想我死只管上來。”

本來現在諸王府的關系就很微妙,宗女們的來往總要顧著父輩們之間的顧忌。即便是不容得下臣之女冒犯皇室尊嚴,卻也不會莫名就把自己扯進去當了賀王府的槍,于是眾人皆保持沉默。至于各公侯府邸的女公子就更不必說了,早就遠遠地躲到了一旁,就生恐自己會被牽扯進去。

這時候許櫻哥從前結下的善緣便起了作用,不知是誰低聲起頭道:“一個酒瘋子發酒瘋也值得這樣折騰?這日頭這麼毒辣,全站在這里做什麼?前頭不是早就使人來喚了麼?怕是早就等急了,都走罷。”

有人去拉敬順縣主,敬順縣主冷笑著拂袖道:“你們要走自己走,我今日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讓我怎麼死!什麼時候卑微的下臣竟然敢冒犯起天家來了?是要謀反麼?”

許櫻哥抬頭直視著她往前行了一步,冷冷地道:“聖上聖明得很,縣主不要什麼都往謀反上套,這會寒了老臣的心,不利于團結,更不利于對抗外敵。”

“對,這話說得對極。咱們小女子就別去管什麼謀反不謀反的事了。”惠安郡主快步趕來,先就伸手去拉著敬順縣主勸道:“姐姐給我個面子,念在她被氣糊涂了的面上,饒她這一遭好麼?”

敬順縣主傲然抬起下巴,冷笑道:“要我饒了她也行,讓她給我跪下磕三個響頭,賠禮道歉,說她錯了,我就饒了她這遭!她要不磕頭,惠安你別怪我不給你面子。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54 PM

第81章 吃肉

許櫻哥氣極反笑,慢悠悠地從頭上拔下那股先前沒派上用場的粗壯尖利的金簪,朗聲道:“我前面就說過,士可殺不可辱,天地君親師我都跪得,但你這個是非不分,昏庸不堪,享受著祖宗基業卻只知吃飯搗亂的蠢人卻還輪不到我來跪……”

她雖在笑,那尖溜溜的金簪卻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她的狠厲大膽也早在飛馬勇救阮珠娘和剛才怒斥打罵張儀正的時候就顯露出來了,沒人懷疑她是隨便說說。穿鞋的從來都害怕光腳的,敬順縣主嚇得往后退了一步,尖聲叫道:“你想干什麼!”

許櫻哥冷笑著將簪尖對準她,大聲道:“自然是干想干的事。”言罷作勢欲撲。武玉玉等人當然不會任由許櫻哥胡作非為,早就一左一右將她牢牢抱定,許櫻哥洪亮的聲音傳出去老遠:“放開我!死了大家都干凈!”

趙窈娘尖叫著央求惠安郡主:“惠安!她可是你們家的客人,早前你曾答應過許夫人要護得她周全的,怎麼就任由她被人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人家都當公主府沒人啦!你還忍著?”

惠安郡主的臉色極其難看,看著敬順縣主道:“你當真不給我面子?”

敬順縣主見許櫻哥已被人拉住,便又得意起來,冷哼了一聲后,倨傲地道:“她要殺我呢,你叫我怎麼給你面子?倒是惠安你有什麼說法?依我說。就該把這膽大包天的下作胚子拉下去亂棍打死才好!看誰敢說什麼?”

惠安郡主搖了搖頭,緩聲道:“今日是我母親的好日子,你們既然不給我們面子,我也不給你面子。敬順,你給我滾!”說到最后,聲音猛然拔高,便是已經走了老遠的人也聽見了忍不住回頭來看。

有氣質!許櫻哥順勢收了金簪,暗贊一聲的同時納悶得不得了。雖然她之前讓姚氏送那套首飾給長樂公主時的確抱了交好之意,但卻不認為就憑那樣一套首飾,就能讓惠安郡主為自己得罪敬順縣主。看來是另有內幕。

敬順縣主氣得臉色發白,渾身顫抖地指著惠安郡主道:“惠安,你竟然這樣對我?我才是你的親表姐!”

惠安郡主撩了撩眼皮子,道:“表姐?有你這樣做客和當親戚的?你不走是要我讓人請你走?不是我說,你們今天鬧得實在太狠了!我就叫你滾了,怎麼著?你要不服就找人來教訓我。”

許櫻哥聽得明白,惠安郡主幾次提到的都是“你們”而非是“你”。不由暗想道,莫非除了敬順縣主外還有人另外在鬧騰?仔細一想,想起那莫名消失不見的王六娘和張儀正的異常,便隱隱明白了些——大抵是張家人的內斗白熱化了,她們這些人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

“你怎能如此欺辱于我?”敬順縣主的嘴唇抖了又抖,最終無奈地掩著臉干嚎起來,她當然不是真傷心。而是覺得沒面子下不來臺罷了。其他人見情況不妙。便都上前去勸敬順縣主,硬生生把敬順縣主給拉走了。馮寶兒想了又想,終是不曾隨著眾人離開,而是選擇留下來。

惠安郡主卻淡漠地道:“寶兒,請你往前頭跑一趟,幫我看著敬順她們,不要由著她們滿口胡唚。”

馮寶兒的臉色微微發白,卻仍然恭順地應了好。隨即轉身默默離開。

惠安郡主又看向趙窈娘,輕聲道:“窈娘,不知那起子東西去了前頭會如何亂說,所以還要煩勞你往前頭去一趟告訴許大學士夫人說,許二娘子在我這里,安然無恙。我會替她照顧好,請她好歹坐到席終再來后院接人,感激不盡。”

“好。”趙窈娘不放心地看了看許櫻哥,也跟著離開。

許櫻哥朝惠安郡主施了一禮:“多謝郡主解圍。”

“我答應過許夫人要把你完好無損地交回去的,出了事我這個當主人的自然難逃其咎。”惠安郡主淡淡看了她一眼,疲憊地道:“你們都隨我來。”

武玉玉和許櫻哥沉默地跟上惠安郡主。穿過已經安靜無一人的花園,走入一座僻靜的小院,惠安郡主示意二人坐下,又叫人給許櫻哥凈面梳頭。

日光透過水晶簾子,在許櫻哥的鵝黃衫子柳綠羅裙上折射出一片五彩斑斕,襯得她一張素白的臉格外安靜美麗,惠安郡主目不轉睛地看了片刻,沉聲道:“許二娘子這樣嫻雅的容貌,看不出竟是這樣烈性的人。”

所謂烈性,就是潑的文雅說法,惠安郡主身上到底流著張氏的血液,即便是張家人做得不對,她肯定也是看不慣自己打罵並拿出金簪刺向這些龍子鳳孫,冒犯他們所謂天家尊嚴的。許櫻哥不卑不亢地一笑:“如若可以做淑女,誰人想做潑婦?如若可以舒舒服服活著,誰又肯輕言生死?我不是不懂規矩,也不是目中無人,只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而已。”

惠安郡主沉默片刻方道:“之前我三哥那件事是他不對,但你也不要怪他,事出有因,他是舊疾復發迷了心智,並不是故意的。康王妃已經知道此事,讓我同你說,總會給你一個交代。”

許櫻哥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唇角,能有什麼可交代的?充其量不過是抽一頓鞭子,再來個負荊請罪之類的滑稽把戲掩耳盜鈴罷了,又怎麼補得起她的損失?

有人在簾子外頭露了個臉,惠安郡主一臉的難色,猶豫再三方起身道:“我有急事要處理。你二人且在這里安心歇著,不會再有人闖進來胡作非為。”因擔心許櫻哥會拒絕,便又道:“今日是家母的生辰,宮中也有人來。你總是女子。有些事情鬧得太大不見得就是最好,萬事都等許夫人來了再說,可否?”

這也還算妥當。武玉玉扯扯許櫻哥的袖子,許櫻哥不置可否。

見她沒鬧騰,惠安郡主松了口氣,語重心長地看著武玉玉道:“都是親戚,要煩勞你替我照顧寬慰好許二娘子了。”若是許櫻哥羞憤交加一時想不開死在公主府,這事兒可就鬧大發了,許衡必然會鬧到御前,兩敗俱傷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武玉玉當仁不讓的同時心中隱隱又有驚喜。人家都說長樂公主不偏不倚,但看今日這光景,到底是一母同胞,總是向著康王府的。有長樂公主的助力,康王府和自家的父兄便又多了一層保障,實在令人歡喜,武玉玉遂順從地應了。

須臾。惠安郡主離去,公主府的下人送上香茶果品后安靜退下。武玉玉問許櫻哥:“累了吧?要不要睡一睡?我守著你。”

“怎麼睡得著?”許櫻哥輕聲道:“玉玉,跟著我總是麻煩事多多吧?辛苦你了。”

“我沒照顧好你,羞也羞死了,哪里敢說什麼累?”武玉玉暗道你只要別尋死覓活的就好,但看著許櫻哥這模樣好像又是不會。又見其情緒並不算太差,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是我偏幫。我真覺著他今日有些不對勁。說他醉了吧,我瞧著不像,若說沒醉,又似是醉了,站都站不穩,好像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你離得近,可看出什麼來了?”

許櫻哥冷笑道:“身上有酒味,有熏香。還有泥腥味,滿臉血痕,披頭散發,狀如瘋狗,亂咬亂吠,做的都是下三濫的事,當然不對勁。”但要說神志不清那倒未必,最起碼后頭也是清醒了的,不然如何能說得出那安享人生之類的混話,還記得去奪她的香囊?

武玉玉從中聽出許多厭惡反感之意,猶豫半晌方低聲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許櫻哥道:“這幾次我倒霉時你總陪在身旁,說來我二人也算半個生死之交了,有話但說無妨。”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許櫻哥的神色道:“有些事情可不由得你,也由不得許大學士。事到如今,躲是難得躲過去了,你也該有個打算。這樣硬碰硬的可不好,這時候倒是覺著解氣,但將來總是你吃虧。今日之事本是你先有理,但若他被你所傷,你覺得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說白了,身份天差地別,你若不想真死就別鬧騰得太過分,留點余地對大家都好。

許櫻哥知道這姑娘穩重,從來不會亂說話,既然能說出這話,總是有憑據有想法的。斟酌半晌方道:“謝謝你提點我,但我信命卻不認命,不願意就引頸就戮。他們是龍子鳳孫不假,我卻不是路邊的稀泥,螞蟻可以被踩死,卻不能任由人踐踏。”她就不信那要殺人的話傳出去,金簪亮出去,康王府還敢要她進門,不是龍子鳳孫都金貴麼?有道是家賊難防,強扭的瓜不甜,就算是康王殺人如麻膽子大不害怕,康王妃這個做娘的也得擔心她一時想不開,拿著刀剪一下子把張儀正給刺個透明窟窿。

這話擲地有聲,武玉玉深有感觸,將帕子觸觸額頭嘆道:“那你這輩子可怎麼辦?”經過今日之事,這上京城中未必再有人敢隨便向許櫻哥提親。許櫻哥不嫁入康王府,難道還要獨自終老一生不成?

許櫻哥微笑道:“我平生最恨吃肥肉,后來之所以吃,是因為肚子餓不得不吃,可是那滋味真不好受。嫁人猶如吃肉,趙璀還算是半肥半瘦,他卻是全肥,咽不下去。就算是勉強咽下去,消化不了也會吐出來,吐的滋味不好受。”

武玉玉雖不懂以許櫻哥的身份怎會被逼著吃肥肉,但后面這形容卻是明白易懂的,因為咽不下去,所以寧願不吃。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5 11:59 PM

第82章 后悔

馬球場邊,姚氏莫名就覺得眼皮跳得厲害,先是擔心被那宋女史叫去的冒氏會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舉動,但看到冒氏安然無恙的回來,雖然臉色不好看但也沒弄出什麼動靜,心里也就松了口氣。可接著看見先是長樂公主起身離去,不久后康王妃也跟著起身離去,而且久久不見歸來,便開始心慌,遂讓許杏哥去找人:“我右眼皮跳得厲害,你想辦法把你兩個妹妹帶出來,我得看著才放心。”

許杏哥立刻起身去找人,才同一個女史搭上話,就見球場邊走來一群女孩子。一群人見了她,個個兒的臉色都很古怪,仿佛都憋了滿肚子話似的,還有那位賀王府的敬順縣主更是眼刀子都能殺得死人。

許杏哥記得這群人都是早前同許杏哥等人一起,此時卻偏不見許櫻哥並武玉玉二人,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上前笑問馮寶兒:“寶兒,你們散了?怎不見我們家玉玉和櫻哥?”

馮寶兒看到她就想起許櫻哥來,本待不想回答,但武、馮兩家卻是多年的交情,只得不情願地道:“她們被惠安郡主留在后頭了。”

不等許杏哥開口細問,就聽那敬順縣主冷笑起來:“下作東西!”

這潑皮無賴養出來的無知蠢婦!仗著祖墳冒青煙,得個封號便成了頭上的虱子,曉得趴在人頭上作威作福了!許杏哥本來骨子里就有些瞧不起這些行事粗魯的新貴。聞言不由大怒,好容易生生忍住了,無視敬順縣主,只管直直地盯著馮寶兒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她的模樣十分嚴肅,馮寶兒也感到了幾分壓力,正想該怎麼回答這問題,就見趙窈娘步履匆匆地從后頭趕了上來,便將此事推給趙窈娘:“你問趙窈娘罷。”

趙窈娘忙上前來貼著許杏哥的耳朵輕聲說了幾句話。許杏哥臉色微變,握握她的手,低聲道:“謝了。”言罷轉身去尋姚氏想辦法。

趙窈娘尋到鐘氏等人。垂著頭才剛挨著嫂子坐下,就被鐘氏一把掐住了胳膊,恨聲道:“你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趙窈娘吃痛,作勢要喊:“疼死了……我這麼大的人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娘親還要臉面不?”

鐘氏立即松了手,板著臉道:“出了什麼事?”盡管此刻到處熱鬧一片。但又怎能瞞得過有心人去?

趙窈娘只是搖頭:“不知道。”

鐘氏恨極,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又拿她沒有辦法,便惡狠狠地低聲道:“既然你喜歡同那小妖精交好,你便替我傳句話,讓她趁早死了這條心。只要我還活著,她就別想進我趙家門!”

趙窈娘幽幽地道:“人家不見得就那麼想進。”

鐘氏以為自己聽差了,道:“什麼?”

趙窈娘卻只管閉緊了口。四處尋找趙璀的身影。

看臺另一邊。

“你說什麼?”姚氏猛地捂住心口。氣得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就此倒在坐席上,傅氏趕緊扶住了替她揉著心口。許杏哥紅了眼圈,死死掐著姚氏的脈門,擋去周圍人的目光,輕聲喚道:“娘啊,且忍著,不能亂。”

冒氏隱隱約約聽到一耳朵。沒弄清楚具體是怎麼回事,但也曉得許櫻哥絕對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只覺得解氣之極,假惺惺地道:“怎麼了?可是櫻哥出了什麼事?我聽見那邊很多人都在提到她的名字呢。”

姚氏本來氣得半死不活,反被她這聲問給激起性子來,當下推開傅氏坐直了,板著臉冷笑道:“你倒是巴不得她出事?可惜了,她好好兒的。”

冒氏被她莫名一陣搶白,氣得臉都紅了:“大嫂,不是我挑理,你不該這樣待我。”

姚氏雖知自己失態,但哪里又有心情安撫她?冷哼一聲便回了頭,死死盯著一旁的武夫人看。許杏哥趕緊安撫冒氏:“三嬸娘,櫻哥與敬順縣主生了些齟齬,我娘這是急的。”

冒氏冷哼一聲,也把臉歪到一旁去。

武夫人被姚氏盯得發毛,只得賠笑道:“親家母您千萬別急,有我們玉玉跟著出不了大事,您若實在不放心,待我入內去替您看看。”

姚氏要給她壓力,便作勢起身道:“我同親家母一起去瞧瞧。”

武夫人趕緊按住了,示意許杏哥快勸勸,許杏哥忙輕聲道:“娘啊,這麼多人盯著的,咱們要是也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傳呢。何況惠安郡主不是都帶話出來了麼,櫻哥什麼事都沒有,好好兒的,懇請您千萬坐到席終?”

姚氏也就順勢坐住了,忍著淚悲苦地同武夫人道:“親家母,兒女是娘的心頭肉,您也是有兒有女的人,曉得我的難處……”

武夫人被她說得眼酸,認真應了,又略坐了片刻方借著更衣去尋康王府的人,說自己要見康王妃。她同康王妃的關系非同一般,自然沒有人會為難她,很快康王妃便傳了消息回來,道是請武將軍夫人進去。

此時正當午后,日光白艷艷一片,曬得馬球場上的紅旗也似是蔫了一般,觀球的客人們卻似是不知疲倦,拼命吼叫著,激動著,一旦看到自己押了寶的那支球隊入球,便要興高采烈地吼上那麼幾聲。馬球場上的人和馬仿佛也不知疲倦,人喊馬嘶,都拼命想要進球,競爭太過激烈,不時總有人墜馬受傷,但並無人過多關注傷者,他們只關心輸贏。這可謂是大華上京城的一大特色,更是皇族張氏的一大特色。今上起于鄉間,年少時起便最是好賭,幾位皇兄皇弟不遑多讓,連帶著皇子皇孫們、大臣武將們也好賭,這兩只球隊,統統都是被押了賭注的。

趙璀神色復雜地看看身旁正因為賽事而激動得想罵娘的長樂公主第三子肖令,又抬眼看看不遠處才從場外歸來的長樂公主,再看看原本屬于康王妃的那個空位,興奮而期待。一轉眼看到武夫人起身離坐,姚氏面如寒冰,諸女歸坐,唯獨不見許櫻哥同武玉玉,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由不得抬眼看向趙窈娘。果不其然,趙窈娘拼命朝他遞眼色,一臉的沮喪。

趙璀使勁咽了口唾沫,叫過小廝福安輕聲吩咐了幾句,帶了些緊張不安探詢地看向遠處的安六爺。安六爺卻坐得穩穩當當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須臾,趙窈娘那邊的消息傳了過來,趙璀臉上青筋暴起,眼睛血紅,死死咬著牙關,袖子里的手緊握成拳,費盡全力才算是勉強按捺住。

“贏了!贏了!”肖令猛地一拍他的肩頭,興高采烈地指著場中大喊道:“若樸!我們贏了!看吧!聽我的果然沒錯吧”

“啊!”趙璀猝不及防,被給他嚇了個半死,勉強笑道:“呵呵……恭喜!”

“恭喜什麼,你傻了啊?我們一起下的注!”肖令樂完,突然覺得不對,皺著眉頭道:“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莫不是病了?”手一摸,見他手上冰涼,不由道:“怕是中暑了,叫人弄丸藥來吃!”

趙璀心回電轉,轉瞬間想了若干,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拼命忍住了,哽咽著道:“我……我,心里難受。”言罷迅速轉身離去,留下肖令莫名其妙。

趙璀疾步離開球場,行到一處僻靜處,等了約有盞茶功夫,方見安六爺身邊的長隨探頭探腦地走過來。

“六爺呢?”趙璀正待要發飆,那長隨已然將手擺了擺,語重心長地道:“趙副端你好不知事!六爺身金體貴,怎能隨意進出?且那麼多雙眼睛盯著的,進進出出豈不是自己找事兒?”

趙璀慪得想吐血,血紅了眼睛嘶聲道:“那如今待要如何?”要早知道那混賬東西竟能逃脫這幾乎是必殺的陷阱,並且這麻煩最后會落到許櫻哥身上,他怎麼也不能答應。但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藥可吃?

那長隨冷笑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最終結果還沒出來麼?且等著罷!趙副端與其在這里傷春悲秋,還不如去想想怎麼補救,再想想是否留下了蛛絲馬跡?”言罷竟然是揚長而去。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趙璀無聲地吶喊著,呆呆地立在那里,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狠命捶了墻壁幾十拳才算是緩過氣來。馬球場上歡聲雷動,鼓鑼齊鳴,一場球賽又將開始,趙璀抿緊了唇,狠狠地整理著衣衫,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換上一臉哀容,耷拉著肩膀蔫巴巴地走了出去。

武夫人不急不緩地帶著兩個親信嬤嬤游著園子,跟著來人進了公主府里一間安靜雅致的院子。才進門她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似乎遠比趙窈娘傳回來的更嚴重。這院子里明松暗緊,而以她對康王妃的了解,若非是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必不會如此。

想到這里,武夫人更急,恨不得立刻見到康王妃問個究竟。可才往前行了幾步,就見康王妃身旁的親信大丫頭秋璇快步走過來,往她跟前一福,低聲道:“王妃那里有客,夫人請先同奴婢暫到隔壁廂房歇一歇。”

武夫人再急也只得隨秋璇去了左廂房,腳才踏進左廂房的門檻,就聽見正房里一個女子高聲喊道:“四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要想賴賬!可不能就這樣糟蹋了人卻跑了,我既然遇到了總要替她做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05 AM

第83章 難題

武夫人立時聽出這是那位美麗近妖,飛揚跋扈卻始終屹立不倒的皇室奇葩福王妃,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來,她這是要替誰做主呢?張儀正又糟蹋了誰?正想著,就聽康王妃冷笑著一迭聲地質問道:“賴賬?賴什麼賬?七弟妹倒是說說看到了什麼?證據在哪里?人在哪里?你替誰做主?人家有父有母要你做主麼?”

福王妃寸步不讓:“我身邊的人都是證據!一個姑娘家好不好地被人打暈搶走成了那模樣就是證據!四嫂怎知她不要我替她做主?她面皮兒薄不好意思說出來,你們就這樣欺負她?這就是四嫂口口聲聲的仁義禮讓?笑死人了!”

這仁義禮讓,乃是康王打出的旗幟,大抵是因為福王妃的話殺傷力度頗強,所以康王妃的聲音低沉而憤怒:“我可不懂了,是個人都看得見許家二娘子之前一直都在后頭院子里看雜耍,什麼時候又被人打暈搶走了?”

福王妃道:“我說的不是她!我說的王六娘,這麼說,四嫂可聽懂了?你真得我把人證物證擺到面前才肯認?”

長樂公主不急不緩地插話道:“其實要說證據,我也找得出若干,七弟妹要知道,不管你要什麼證據我都找得出來。但就不知七弟妹究竟想做什麼?想要什麼?明明沒發生什麼事,你卻偏要敗壞人家姑娘的名聲和姻緣,非得往人身上扣個屎盆子,你究竟想干什麼?見不慣皇父給我兒指婚?”

福王妃冷笑道:“別給我戴大帽子!這是在你府里,當然由你說了算。你姑嫂二人不就是要顛倒黑白麼?我可不怕。長樂。你不覺得羞,只怕肖令也覺得羞死人!”

康王妃平靜地道:“你既然說長樂只和我是姑嫂,我也懶得和你瞎扯,隨你!要命有一條。只管來拿去!我和我們家王爺隨時恭候。”

福王妃拔高聲音道:“四嫂這是在威脅我?”

康王妃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到氣死人:“你可以這麼看。”

長樂公主又發話了:“七弟妹,這是老七的意思?我在想,這事兒怎麼就那麼巧。早前你說你中暑了,現在卻活蹦亂跳的,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就在那個時候跑去看那什麼象牙床再撞上那姑娘換衣裳……明明除了那姑娘外空無一人,你偏要一口咬定說看到了小三兒。黑白顛倒,無中生有。你到底想干什麼?你肯定要說我沒資格盤問你,但想必母后總有這個資格。”

四下里頓時一片安靜。

武夫人趕緊蒙著頭往里走,生怕再聽見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坐了片刻就聽見腳步聲響,環佩叮咚。似是有人離去,不多時便有人過來請她過去。

武夫人起身,她的兩個隨侍嬤嬤正要跟上,就被秋璇委婉留下。武夫人越發覺得焦慮緊張,要知道,這兩個嬤嬤都是她從熊家帶出來的老人兒,深得信任,她從來去見康王妃都只帶這二人,今日被攔下卻還是第一次。

此時屋內已無其他人。唯獨康王妃一人坐在椅子上流淚,看見武夫人進來,便拭了淚道:“你隨我進來。”

里屋一架紫檀大床,床前一架連地六曲花鳥屏風,床上雪青紗帳低垂。曲嬤嬤守在床前,見康王妃並武夫人進來。默不作聲地福了一福,將帳子勾起。武夫人定睛一瞧,不由又吃了一驚,只見張儀正面色潮紅,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雖然已經清洗並整理過,但臉頰上的傷痕卻仍然觸目驚心,那雙放在被子外的手更是皮開肉綻。

“這是怎麼回事?誰人竟敢向他動手?”武夫人吃驚地看向康王妃,心里憂慮得很,莫不是許家那二丫頭動的手?可也不至于啊,許櫻哥再怎麼兇悍也不會是張儀正的對手。

康王妃將帕子拭拭眼角的淚,面上閃過一絲厲色,恨聲道:“還能有誰?上次就險些要了他的命,沒要成。這次又差點逼死他,更是差點就禍延全府!”

武夫人才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攥緊帕子低聲道:“這麼兇險?”

康王妃憐愛地摸摸張儀正的額頭,輕聲道:“這孩子,總是他老子欠他的。誰都說他頑劣不知事,卻只有我和他父王才知道他從小受了多少委屈。”

曲嬤嬤上前勸道:“王妃,三爺才服了藥睡著,咱們還是外頭去說,不要吵著他。”

武夫人忙扶了康王妃往外走:“說得是,天可憐見,孩子平安無事就是萬幸。”

康王妃有些難以啟齒:“……這計策實在太過惡毒……那女孩子是王老將軍家的六娘,本已由聖上做主定給長樂家的肖令,就只差下定了。可憐的,被那起子黑良心的生生被給迷暈了去做局害人。幸虧三兒定力過人,聰慧堅韌,沒有碰她,發現不對勁就咬破舌尖砸破窗子逃了,不然不止聖上會猜疑我們,便是與長樂也會生出罅隙。若非那位不是在自家地盤上,湊不出合適的人手興不起風雨,又想借機拿這事兒來要挾我們……只怕又是一場血雨腥風,王爺不死也得脫層皮,說不得,還要連累娘娘。”

最近宮中新晉的美人頗多,皇后再受敬重也是年老色衰,至親至疏夫妻,天家更無骨肉,枕頭風吹多了難保那位不生疑心,特別是近來朝中莫名鼓吹起一股所謂立嫡的風潮,更要謹慎低調。武夫人聽得膽戰心驚,喊了一聲阿彌陀佛,道:“沒碰就好,沒碰就好。不然豈不是一團亂麻?”

“我們小三兒可不是草包混賬,從小我都知道他極聰明,就是有些死心眼兒。”康王妃驕傲完畢,推心置腹地拉著武夫人的手道:“九妹,這件事情太過緊急。我不得不尋你拿個主意,雖是小三兒不對,但也是情有可原,且許家那事兒不發生也發生了。說來也是小三兒太喜歡那姑娘才會如此,不然那麼多姑娘中他怎地就不找旁人獨獨只記著她一個?那姑娘的人品樣貌我也滿意,我想就此向許大學士夫婦提親。也好把這邊的風頭避一避,不知你覺得可合適?”

既然問她的意思,那就意味著要她去做這得罪人的媒人……武夫人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二人家世門第不用說了,但其他方面著實不般配,姚氏那模樣恨不得把張儀正給撕來吃了才解恨,許衡又是那麼個看著軟實則硬的性子,怎麼會在被羞辱之后輕易答應這樁親事?可一邊是親家。一邊是至親,她夾在這中間可怎麼好?武夫人不由想起武玉玉經常抱怨自己是個夾生的,日子太難熬,果然難熬那。

武夫人正在為難間,就聽曲嬤嬤從里間走出來道:“老奴斗膽。還請王妃三思,許家那二娘子雖然不錯,但性子太過剛烈潑辣,並不好收服。聽說剛才她就當眾把三爺給打了。”

康王妃自我安慰一般地道:“嬌養的女兒家有些小脾氣也是有的,成了親生了孩子就好啦。”

曲嬤嬤搖頭嘆道:“不是這麼簡單的。老奴適才聽說,這姑娘不獨早先打了三爺,后又因敬順縣主羞辱她,她便要拿著金簪追殺縣主,若非是其他人攔住了。還不曉得怎麼收場。那金簪又粗又磨得溜尖,時下的小姑娘們誰會戴那種笨重簪子?可見是隨身攜帶早有準備。老奴斗膽,這般卻更是要防著才是,女子還是嫻靜柔順的好。”

康王妃此時恨透了賀王府的人,冷笑道:“殺得好!殺了才干凈!壞透了的東西……”突然一凜,想起許櫻哥既然會刺敬順縣主。將來也可能會拿著刀追殺自己的兒子,遂不再言語。人家就是沖著張儀正未婚且名聲不好,王老將軍兵權重,聖上疑心重,才能做就的這個殺局。張儀正在人前輕薄許櫻哥,雖然招數拙劣,但若應對得當,便可以反敗為勝,可許櫻哥那脾氣果然是個難題,便是娶進了門又怎麼放得下心?總不能日夜使人盯著吧?

武夫人忙輕聲道:“我看這事兒急不得,與其這時候提親,不如先同許家人賠禮,盡力把今日的事情弄平順些再談其他。”

康王妃盤算許久,起身道:“沒這麼簡單,既是禍害了人家的姑娘,這親事必須要提,不然就是得罪了整個前朝故舊,至于他家應不應又是兩說。阿曲你好生守著這里,九妹你同我先去看看這許家二娘子。”

許櫻哥捏著塊白玉荔枝酥,就著今年的新茶慢吞吞地填肚子,不忘不時遞一塊給青玉,勸道:“多吃點,把你被蹭破的那塊皮補起來。”

武玉玉心頭有事,自是看不慣許櫻哥那好吃好喝的模樣,便上前將她手里的半塊荔枝酥給奪走,嗔道:“什麼時候了,你就光顧著吃。這麼甜膩的東西,也不怕膩死你。”

許櫻哥白了她一眼,從她手里奪回那半塊荔枝酥,道:“那不然你要我怎麼樣?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我早上起得早,又驚又嚇,還哭了一場,早餓了。難不成你要我尋死覓活給你找點事做你才滿意?”

丫頭錦繡在外面低咳了一聲,二人趕緊正襟危坐,許櫻哥不忘先拿帕子把嘴角擦得干干凈凈。

水晶簾子被人從外面勾起,端莊和氣的康王妃由著武夫人扶了進來,眾人皆稱“王妃萬福金安。”

沒等著姚氏,倒等來了這位。再不情願,也要先留余地再圖后事,許櫻哥垂著眼,跟著武玉玉一道福了下去。

“好孩子,委屈你了。”康王妃親手將許櫻哥給扶起來,未語淚先流:“他做下這樣的事情,我也沒臉替他說話。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09 AM

84章 角力

這是要走悲情路線,打感情牌麼?許櫻哥垂著眸子木著臉一言不發,氣氛便有些尷尬,武夫人適時插進來感嘆著道:“姐姐不要哭啦,這孩子早前就被嚇壞了,只怕這會兒更怕,先坐下再說話。

許櫻哥不由暗贊這武夫人真會說話啊,先點明她被嚇壞了,那麼無論是之前的打人刺人行動或者是將來的失禮失態就都是情理之中,可以被原諒的;然后又說自己這會兒只怕更怕,就又間接地告訴她,面對康王妃她應該懂得怕,應該有敬畏之心才對。

“是,看我就光顧著哭了,卻沒想到這孩子最是委屈無辜。”康王妃緊緊攥著許櫻哥的手不放,親切地示意她坐下。身份有別,立刻就有人很有眼色地抬了個杌子放在康王妃的下手,許櫻哥坐了,照舊的垂眸不語。

康王妃拉著許櫻哥的手不露聲色地細細打量了一回,這雙手骨肉勻稱,溫暖柔軟,細膩白凈,唯有指腹上有些微薄繭,想來不是握筆、握針便是握韁持鞭留下的。再看其人,雖然渾身都露出防備謹慎的姿態,眉眼卻仍然十分生動安靜,眼神清澈,五官十分耐看,臉上有肉是福相,那肉肉的小翹下巴也極可愛,身段發育得更是好,不但是個美人胚子,還有個好生養的身段,更緊要的是有個最合適不過的好家世。真是太可惜了……康王妃長嘆一聲,終是緩緩松開了許櫻哥的手。

看來賭對了,許櫻哥微喜,卻又覺得歡喜得太早。想起自己這前生后世的遭遇,眼眶便自然而然地紅了,濕了,卻不是朝著康王妃去的。而是歪著歪著就朝武夫人懷里去了:“夫人……”

武夫人沒想到她竟會如此,手張了片刻后才將她擁在懷里,卻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撫著她的發頂輕聲道:“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王妃會為你做主的。”

許櫻哥哪有什麼委屈要同康王妃說的?多說幾句都害怕自己會被這些把玩心眼子當成家常便飯的老狐貍給繞進去,便只管趴在武夫人懷里無聲流淚,以不變應萬變,反正沉默狂哭都是受害者的特權。武夫人無奈,只好望著康王妃苦笑:“這孩子到底年紀還小,終究是被嚇壞了。”

“是嚇壞了。都是我沒管教好那混賬東西。但說來也是事出有因。”康王妃和藹地朝武玉玉招手:“玉玉來同我說說究竟怎麼回事,我聽旁人說起,也是說得不明不白的。”

武玉玉細聲細氣地把當時的經過說了一遍,末尾顧著康王妃的面子,也是想盡量消彌許櫻哥對康王府的惡感。便特別強調道:“正如姨母所述,我們都瞅著三表哥的情形有些不對勁,似是神志不清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櫻哥也是被嚇壞了……”

康王妃立時便順著往下說:“你們看得沒錯兒,他的確是舊疾復發,他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不知道的。才走開沒多遠就一頭暈在地上了,這會兒都還沒醒呢。”一邊說,一邊觀察許櫻哥的表情,但許櫻哥只管把頭緊緊埋在武夫人懷里。頭也不抬,休要說什麼表情眼神,便是臉皮也不得看半眼。

康王妃有些煩躁,但有些話,同一個小姑娘家也不能說得太深,還是要尋許衡夫婦面對面說的好。左右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再多坐下去也無用。康王妃干脆利落地起身:“許二娘子,今日之事無論千條理由萬般情由都總是我兒子不對,壞了你的名節。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但事已發生,便是把他弄死給你出氣也不能挽回,不如想想怎麼解決補救才是正事。你有什麼想法和要求不妨直說,但凡是我能做到的,總要做到。”

對方在等她開條件,她卻暫時還不想和對方擺明車馬。因為對方好像是十分誠懇地把底牌都翻出來了,實際上卻只是虛晃一槍。她不想與那混蛋扯上干系,人家其實也怕和她扯上干系,但卻想要她把這話主動說出來,然后才好順水推舟了事,這世上哪里有這樣便宜的事情?許櫻哥只賴在武夫人懷里低聲道:“我想見我娘,想回家。”

這話雖不大聲,卻十分清晰,大家都聽明白了。這丫頭無論性子如何,總是有幾分聰明謹慎,康王妃沉默而探究地又細細打量了許櫻哥一回,朗聲道:“自然是要見的,我也還要親自同許夫人賠禮道歉。但只是,此刻外面的話傳得不好聽,這會兒就讓許夫人接你回去,未免不太好。且等片刻,我自會妥帖安排,如何?”

這回不等許櫻哥回答,武夫人便替她應了。

康王妃便不久留,照舊匆匆離去。武夫人方自懷中把許櫻哥扶起來,親自取了帕子給她擦臉,嘆道:“你這孩子委實沖動了些,那皇子皇孫是那麼好打罵刺殺得的?一個大不敬扣下來,你一個女兒家待要如何?”

許櫻哥帶了幾分感激道:“知道夫人是為了我好,但那時候被氣急了,哪里顧得這許多?本來就已經夠倒霉了,我再軟弱可欺,不是告訴別人,我好欺負,都來欺負我麼?總要兇一點,狠一點,才好叫那些沒來得及開口的想清楚了再開口。”見武夫人的眉頭越蹙越緊,聲音便低了下來:“好歹我也是公主府請來的客人,父親也算薄有名望,我若一味諂媚忍讓,豈不讓人連帶著小看了我父母親?旁人我不知道,但康王妃出名的講理,您又心善體貼,總不會不管我……”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

見她說得如此可憐,武夫人也只得嘆息了一聲,道:“罷了,不要再難過啦,且安心歇著罷,你娘還等我消息呢。你有什麼話要我和她說的?”

許櫻哥想了想,道:“請夫人同我娘說,我一切安好。請她不必掛懷。”

武夫人倒有些吃驚,本以為她怎麼也要說上幾句讓姚氏快來接她,自己多麼委屈的話,沒想到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再看許櫻哥,神情照舊溫婉著,眼神卻是堅定平靜的。雖不贊同許櫻哥之前的那些做法。卻不由得也要嘆服這是個孝順的好女兒。

武玉玉送武夫人出去,悄聲道:“娘,三表哥到底是怎麼了?”

武夫人板著臉嚴肅地道:“不該多問的就別問。好好看顧櫻哥,開導她,再把她完好無缺地交回親家夫人手里就是了。”壓低了聲音道:“他二人曾低聲說過幾句話,都是說的什麼?”

武玉玉擰著衣角道:“我沒好意思問。”

武夫人戳了戳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呀。讓你跟著她做什麼的?什麼作用都不起。”

“表哥瘋了,櫻哥又是個狠的,我又有什麼辦法?”武玉玉縮了縮脖子,一溜地跑回去,與許櫻哥二人面對面的發呆。等到開宴。二人默默吃過公主府送上的席,才剛撤了桌子就聽見外面腳步聲響,接著那位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陪著姚氏和許杏哥走了進來。

姚氏早將此事思量了一遍又一遍,待看到許櫻哥滿臉的歉疚不安和委屈,不等她開口便將她抱在了懷里,低聲道:“都怪我早前允了你隨惠安去,不然如何會落到這個地步?”

許櫻哥怔了怔,鼻頭一酸,控制不住地流下淚來。所有隱藏在深處的不安忐忑都化作了委屈依戀,終于確認自己人品還算不錯,孤身飄了那麼遠卻真的遇到了幾位內外兼修的好人。姚氏從未見她哭得如此傷心過,也由不得低聲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孩子。”

這聲苦命,包含了太多內容,許杏哥聞言也忍不住陪著默默流淚。

“夫人快別哭啦。哭多了有傷身體。”王氏立在一旁好不尷尬,她本來準備好了若干的好聽話,只等著許家人一開口便要按著步驟來,但此時許家母女什麼話都沒說,就只是抱頭痛哭,反倒令她不好開口,只得暗里把張儀正罵了一遍又一遍。

姚氏不是個眼淚多的性子,少一時便停住了,將許櫻哥拉到光線明亮處左看右看。許櫻哥溫順舒服地伏在她懷里,任由她打整。

王氏咳了一聲,低聲道:“許夫人,本該讓那混賬東西立時來與您和令千金賠禮請罪才是,但他身體有些不妥尚未醒來,所以要請夫人多多見諒。妾身替他給您賠禮了。”說罷果然深深一福,見姚氏木著臉不言語,便又厚著臉皮道:“不知夫人和許二娘子可有什麼吩咐?我們馬上就照辦。”

姚氏冷著臉道:“哪里敢有什麼吩咐?只求女兒不要再被人欺辱我就燒高香了。”言罷拉了許櫻哥往外走:“這不是我們留得的地方,我們走!”許杏哥給武玉玉遞了個眼色,也趕緊追著出去。

王氏往前跟了兩步,又覺著實是沒臉,只得停住了腳。卻聽外頭傳來康王妃情真意切的聲音:“許夫人,都是我對不起你!我給你賠禮了!”

自家婆婆再怎麼說也是堂堂王妃,既然說出這話,禮也必然認真行將下去的,那姚氏再怎麼傲氣也不至于就會輕易拂了王妃的臉面,至于事情最后談成什麼樣,那又是另一說。王氏趕緊走出去加入戰斗,舌燦蓮花地又是道歉又是賠小心:“是啊,夫人息怒,有什麼屋里慢慢細說也不遲。”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15 AM

第85章 不配

暑氣漸消,殘月上梢頭,公主府內張燈結彩,越發熱鬧。長廊欄桿上,許櫻哥半倚在許杏哥身旁,安靜地看著院墻角落石缸里的那一枝半殘的荷花。許杏哥並不言語,只將手里的紈扇輕輕替她搧著,豎起耳朵聽屋里的動靜。姚氏與康王妃已經在里面密談近一個時辰卻還沒出來,難不成真要便宜那惡棍?可若是不嫁,誰還敢娶?難道許櫻哥要像當初那位苦命的姑母一樣,孤身守上一輩子?許杏哥悄悄看向安靜得出奇的許櫻哥,由來打了個寒顫。

許櫻哥注意到她的神色,翹起唇角低聲道:“姐姐不要替我擔心,這事成不了。”

許杏哥氣急:“你懂得什麼?!你這個傻子!”

許櫻哥笑笑,並不辯駁。她什麼都知道,什麼結果都想過,這不是太平盛世,活下來不太容易,想要活得好更不容易,事事順心?萬事如意?怕是龍椅上的那位也還不能。先避過去這一關,明日又有明日的說法,難道她兩輩子都要霉到底不成?

忽聽水晶簾子發出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姚氏板著臉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厲聲道:“回家!”接著武夫人快步追了出來,想勸什麼終究是沒說出來,只沉聲吩咐許杏哥:“陪著你母親和妹妹回去罷,明后日我再使人去接你。”

姐妹二人不敢多問,一左一右地將姚氏扶住了往外走。惠安郡主從一側小路上追上來道:“母親脫不開身,特意使我替她來送夫人,又有話要傳。事已至此,該當如何,還請夫人同許大學士三思。”

姚氏仰著頭淡淡地道:“有勞公主殿下掛心!該當如何,妾身有數!”言罷仰頭離去。

許府大門前一切如舊。兩扇久經風雨的朱漆大門仍然陳舊黯然,門房照舊的安靜老實,仆人們也還照舊的各司職守。沉默而不多語。但自二門后,整個氣氛便再不復平靜,往常里時不時提著燈籠走動的丫頭仆婦們不見影蹤,四下里一片黯淡靜寂。許衡與許執立在花徑盡頭,神色平靜地迎接著姚氏、許杏哥和許櫻哥。

姚氏看到丈夫和兒子,眼淚忍不住再次流了出來,張口欲言。卻是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

“我已聽大媳婦說了。”許衡嘆息一聲,拍拍姚氏的肩頭,又溫和地摸摸許櫻哥發頂,輕聲吩咐許杏哥:“陪你妹妹回房歇息去。”

許櫻哥仰頭看著他低聲道:“父親,我……”

許衡溫和地道:“你是否問心有愧?是否后悔?”

許櫻哥直視著他。堅定地搖頭:“不愧,不悔!”這世道上就是有那麼多的不公平,古今皆同,她可以務實地承認並接受這種不公平,但在精心細算之余,做人還該保留幾分血性才是,不然與螻蟻何異?

許衡便笑:“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我許家的女兒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許執也給了許櫻哥一個安撫的笑:“二妹妹沒丟家里人的臉。”

許櫻哥立在路口目送許衡夫婦並許執離開,對身旁的許杏哥微笑:“走罷。我請姐姐吃好吃的。想必姐姐今日也沒吃好?”

許杏哥狠狠一戳她的額頭:“你個吃貨,就光想著吃。”言罷也笑了起來。

“你是說,康王妃向你提親了?”燭光搖曳下,許衡緊皺雙眉,探詢地看向姚氏。

姚氏怒道:“她並不是誠心誠意的,更像是為了表示康王府其實很講道理一般!話里話外都嫌櫻哥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怕傷了她寶貝兒子。真是笑話,難道要我們家孩子被人欺負卻不許還手?”

許衡慢條斯理地道:“夫人的意思是要他們非得追著求娶櫻哥才好?”

姚氏沒好氣地道:“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不過是氣憤他們欺人太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當今之世,命如草芥,做人不如做畜牲,能勉強留著臉面活下來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許衡捋了捋胡子,平心靜氣地道:“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之前又發帖子又叫櫻哥去相看,定是起了心的,若非意外,他們來請旨強娶,你待要如何?想鬧都沒機會。你瞧,現在櫻哥不是還好生生地活在我們面前?這便是大善。今日永遠也猜不到明日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不如順勢而為。”

姚氏想了一回,道:“那我得早點睡,明日還有硬仗要打。”

康王府。重重簾幕之中,一盞產自越州的精美珠燈散發著十分柔和的光芒,張儀正仰臥在睡榻之上,沉默地聽著身邊的康王妃說話:“你姑母還是決意要娶王家六娘進門,肖令尚且不知此事,但也未必將來不知,倘若他被人挑唆要尋你麻煩,你總要讓著他些才是……”

張儀正冷笑道:“憑什麼要我讓他?我又沒碰王六娘!我們清清白白的。說來還是他們自己門戶不嚴,讓小人鉆了空子,我差點就被害死,怎地倒成我欠他的了?”

康王妃見他太過暴躁,不悅地垂了眼一言不發。

張儀正見她不搭理自己,漸漸安靜下來。

康王妃又晾了他一陣子方道:“我們是一直沒承認,王家六娘也一口咬定沒見過什麼男子,倒反過來問你七嬸是什麼意思。可你七嬸一口咬定親眼瞧見你碰了王六娘,你從那里面跑出來時又被好些人看見了,真要追究起來你能脫得掉干系?若是你姑母不肯娶王六娘,王家不肯饒你,你待要如何?”

張儀正冷著臉高聲道:“我沒碰她!沒碰就是沒碰!這個可以查。”

“當然查過了,不然你以為你逃得掉?總之你遇到肖令就躲開些!記得念你姑母的好。若非是公主府下人得力,你今日怎麼也逃不掉!”康王妃沉聲道:“現下我要問你的不是這件事。是誰害的你也不用你去管,自會有人去追究。我只問你,許家這事兒你要怎麼辦?總要有個交代才是。”

張儀正抿緊了唇,看著那盞珠燈一言不發。

康王妃試探道:“我今日已向許夫人提親了……”話音未落。就聽張儀正憤怒地一聲吼了起來:“誰要娶她?!”

康王妃被他嚇得一跳,雖十分不解他何故如此反復無常,卻又隱隱有些歡喜。覺著一個原本很棘手的難題又被解決了,遂追問道:“你不肯?”

張儀正冷笑:“我娶誰也不耐煩娶她,她也配?”

卻聽“嘭”地一聲響,門被人自外頭猛力踢開,康王板著臉大步走進來,滿面寒霜地厲聲斥道:“孽障!那你招惹她作甚?”

張儀正先是嚇得一縮脖子,隨即把眼一閉。心一橫,冷聲道:“我當時迷糊了,什麼都不知道。”

康王氣得將手點著他,連聲道:“混賬東西!我怎會有你這種蠢笨到不可救藥的兒子?”

康王妃見事情不妙,趕緊抱住康王的手臂顫聲央求道:“王爺。不是孩子的錯,他也吃了大虧,關鍵時刻也挺住了。”又拼命給張儀正使眼色,張儀正只得爬起來跪在床上聽訓。

“慈母多敗兒,你還縱著他!無縫的蛋不生蛆!人家何故不挑別人下手,就專挑他下手?因為他品行敗壞,名聲在外!說他做什麼傳出去人家都相信!”康王隨手將手邊一壺溫茶盡數潑到張儀正臉上,冷笑著道:“你迷糊了?迷糊了就專在一群人里把人家給拖出來歪纏半天?你迷糊了?迷糊了挨了耳光挨了罵還記得去扯人家的香囊?你覺得她配不上你,那是誰才配得上你?不要臉的混賬東西。怎不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副什麼德行!”

張儀正冷著臉垂眸不語,背脊挺得直直的。

康王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左右逡巡一番,順手扯起瓶子里的雞毛撣帚就朝著張儀正劈頭蓋臉地狠狠抽了下去。張儀正疼得一哆嗦,眼淚汪汪地看向康王妃,卻死活不肯開口求饒。

康王妃一瞧。下手太狠,只一下就把張儀正給打得破了相,立時母雞護小雞似地張開手臂攔在康王面前,大聲道:“我不許!我不許小三兒娶她!強扭的瓜不甜,這時候就知道拿簪子刺人,將來就會拿著刀子剪子刺人!王爺是想害死兒子麼?他可為了您死過幾次了!難不成要我白發人送黑發人?”說到后面已是哽咽不能語。

康王的手便軟了下來,良久方神色復雜地看著張儀正冷聲道:“你可知許衡有多少門生故舊?當初他率先投了聖上,那罵名是白白背的?明日早早起身,隨我一起去學士府賠罪!叫你跪你就跪,叫你站不許坐!如若許家答應把女兒嫁給你,你就該感謝祖宗積德,老老實實給我娶回來當菩薩供著!再敢捉妖我弄死你!”言罷將雞毛撣帚往地上狠狠一砸,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王爺!”康王妃看看曲嬤嬤,趕緊轉身追了出去。

曲嬤嬤會意,板著臉把張儀正房里伺候的管事婆子並丫頭訓了一遍,又看著張儀正收拾好躺下了才又去尋康王妃。

夜風吹得窗外的花木簌簌作響,房里一片安靜,張儀正氣息急促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滿頭滿身冷汗,一臉的嫌惡憎恨之情。守夜的俏婢雪耳聽見動靜,先赤著腳撒著綾花褲腳喂他吃了半盞溫水,又要拿帕子給他凈身換衣裳。張儀正一把按住被子,冷聲道:“放著"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22 AM

第86章 負荊

雪耳卻已經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由粉臉微紅,身子酥麻。猶豫半晌,拿了個精致的纏枝葡萄鏤空銀香囊上前,軟聲道:“三爺,這東西哪里來的?好生精致。賞婢子了好麼?”一邊說,一邊就往他身上挨過來。

張儀正一把奪過她手里的香囊,橫眉怒目:“什麼東西,也敢管小爺的事?吃多了撐著了就往院子里掃地去!”

雪耳唬了一跳,站在床前抖著肩膀輕聲抽泣著,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滾,輕聲道:“從前三爺最是疼婢子的,如今卻是嫌煩了,想是三爺心里有了人,若是嫌婢子不順眼,趁早打發出去大家都干凈。”

張儀正不耐煩,冷冷地道:“那就滾!”

雪耳的臉白一陣紅一陣,便是哭聲也不敢有了。張儀正將手里的銀香囊捏了又捏,一直捏得面目全非方長長嘆了口氣,摸著臉上那道康王所打,已經起了棱子的傷口自言自語地道:“的確是太蠢笨了,不該如此。”

天邊才露出一絲魚肚白,學士府的大門便被人敲響,擾人清夢的都是惡客,門房帶了幾分不耐煩,揉著惺忪的睡眼將門打開一條縫,待看清楚來人后,大叫一聲便快步往里通傳。

昏暗的燈光下,神色冷肅的康王背手立在學士府的臺階上,身旁跪著袒肩露背,綁著一把荊條的張儀正。再一位身負重任的陪客,則是那位許府的親家,許杏哥的公爹武戴武大將軍。

“跪在大門前負荊請罪?!”許衡是常參官。沒事兒沒生病的時候總是要伴駕的,自是早就起了身,這會兒正與姚氏面對面地吃早飯,聽說來了不速之客。在聽了詳細場景后,不由譏諷地冷笑了一聲,淡定地繼續吃飯。

拿喬是可以的。畢竟自家是受害者,但對方身份到底不一樣,且似是誠意更甚,所以還當留些分寸。姚氏雖然氣憤,卻更務實,便小聲道:“到底是親王皇子之尊,又有親家公陪著的。且跪在那大門前鬧得人盡皆知也不是什麼好事,是不是好歹先讓他們進來再說?”

“夫人此言差矣,此時學士府還有什麼面子可言?不跪才沒面子。他既大張旗鼓的來,便是為名,得不到又怎會輕易離去?武戴既要討嫌跟來就該有挨冷臉子的準備。怪不上我。我許某人天生就這樣,當初對著聖上,比這樣惹人厭恨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頭卻還在。”許衡慢條斯理地吃了一碗碧粳米飯加兩個松仁鵝油卷才放下碗筷,又把胡須梳得一絲不茍才慢悠悠地踱著方步走了出去。

許衡和康王相逢在微涼的晨風里,一個以皇子親王之尊嚴肅認真地作揖賠禮,一個以前朝舊臣,當朝大學士的身份,倨傲到眼睛望天。倒理不理。等到武戴居中調停許久,二人總算互相搭理,進入你推我擋的正常程序時,被忘在一旁很久的張儀正已經跪到滿臉通紅,不敢抬頭。

“孽畜!你原來還知道羞的。”康王適時厲聲道:“還不趕緊給你許世伯賠禮道歉?”

張儀正沉默地高高舉起荊條,向著許衡膝行了兩步。

許衡看也不看張儀正。哂笑一聲:“不敢,老朽不才,哪里當得起龍孫的世伯?王爺實是高抬老朽了,老朽卻不敢。”

武戴忙道:“總在這門前也不是事,里面吃茶說話不是更好?”

“請。”康王面上絲毫不見慍色,不等許衡同意便大步往里走,許衡瞪了武戴一眼,也緊隨其后,三人都似是忘了門口的張儀正。

既然都走了,張儀正便放下荊條,懶洋洋地跪坐在小腿上,瞇起眼睛認真地看著頭頂那“許府”二個大字。才剛看了兩眼,就聽身旁有人低聲道:“三爺對不住了!王爺早前曾吩咐過老奴,若是三爺懶散不知事,便要替他行家法。”

張儀正回頭瞧去,但見最受康王器重的大管事盛昌彎身弓腰,雙手高高捧著康王那根鑲金錯銀的馬鞭,于是復又高高舉起荊條,跪得溜直,滿臉的懺悔羞愧之情。

天色漸白,已是到了該上朝的時候,康王、武戴與許衡走出來,康王十分通俗易懂地道:“兒女之事就好比是種莊稼,種的時候都精心伺弄,但天有不測風云,總有長歪了的或是會被鳥雀小獸啄食拔去,雖然痛心卻沒有辦法。”

武戴嘆道:“盡人事知天命。”

許衡仍然是那副死人臉:“王爺慢行,不送。”又朝武戴拱了拱手,什麼都沒說。

康王掃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張儀正,見他跪得溜直,態度不錯,微微有些滿意,卻不多說什麼,徑直上馬走了。武戴便邀請許衡:“平正兄,一起走?”

許衡翻個白眼:“坐轎的追不上騎馬的。”

武戴無法,只得嘆息一聲,自往前頭去追康王。

張儀正抿了抿唇,面向許衡再次高高舉起手中荊條:“請許世伯責罰……”剛開了個頭,就見許衡視若無睹地從他的身邊經過,自上了轎子揚長而去,于是剩下的半截話頭便堵在了喉嚨里。

接著又見許家大門里走出幾個人來,當頭的正是許執同許拙兄弟倆,旁若無人地低聲交談著從他身邊經過,自上了馬而去。

過不多時,里面再依次走出幾個年齡大小不等的讀書郎,有人厭棄地道:“大清早的就有惡狗當道,莫非今日不宜出行?”接著一只破舊的水囊砸在張儀正面前,里面的水四濺而出,腥臭不可聞,濺得張儀正滿臉滿身。張儀正咬牙抬眸試圖找出罪魁禍首,卻只看到大大小小幾張嚴肅無表情的臉,斯斯文文地按著長幼尊卑的次序排著隊從他身邊走過,陣型絕對不亂半分。

接著許府大門重重關上,震得門楣上存了多年的灰塵都落了下來。張儀正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氣,把頭埋得更低,只是那高高舉著荊條的手卻微微抖了起來。

安樂居里,許櫻哥坐在窗前細細繡著一幅鴛鴦戲水的枕套,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許杏哥說話:“姐姐還是回去罷,如郎還小,會想娘的。”

許杏哥之前留下來,是因為不放心許櫻哥和家里,現在看到家里一切順遂,正主兒也過得悠然自得,什麼尋死覓活想不開之類的事情似乎都與她無緣,便應道:“也好,與其留在這里,不如回去打探消息。總這樣僵著不是事。”張儀正跪在那門前,短時間里是康王府的誠心低調,時間一長便是許衡目中無人,不給上頭那位面子。

許櫻哥道:“正是呢。不低頭氣人,頭太低也難人。”心里卻覺著許衡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且火候拿捏得最是恰當,要不然也不會屹立不倒。既然康王要把張儀正當成一面旗幟,許衡當然也可以把張儀正當成一面旗幟,各取所需。雖曉得不太可能,但她還真想看看康王府能做作到什麼時候,張儀正又能做到哪個地步。

許杏哥剛起身,就見姚氏身邊的蘇嬤嬤走進來,面有愁色地低聲道:“康王妃來了。要請二娘子過去問話。”

康王妃來了,不管康王再是一個多麼明辨是非,公正不阿的好皇子親王,他也還是皇子親王的身份,他的兒子可以在他威逼下給學士府負荊請罪,卻不可能一直跪下去,不然不但兄弟姐妹們看不慣會嘲笑他,政敵也會說他沽名釣譽,聖上更會問他處心積慮,意欲何為?所以算著時辰差不多,康王妃就很有誠意地來救場了。陪同康王妃來的還有若干上好的藥材補品,以及那位生產才出月子的世子妃。

而且康王妃此來,態度與昨日的含蓄委婉完全不同,和康王今早向許衡提親時的態度如出一轍,十分的堅定和迫切,把許櫻哥誇得天上無雙,地下獨一。原來的潑辣兇狠危險變成了率性高潔貞烈,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這姑娘人品太好啦,不諂媚,立身正,有擔當,有才有貌,就是要這樣的人才能把她這個混賬兒子管制起來,她就需要這麼一個兒媳婦,只有把那混賬交到許櫻哥手里她才放心,其他人她都不放心。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兒子其實仰慕許櫻哥很久了,誠心之下,石頭也會捂熱的,何況許櫻哥這樣深明大義,自尊自愛的好姑娘呢?一旁的張儀正也配合地猛點頭,不顧姚氏的冷臉和孫氏鄙夷的目光,十分深刻地自我檢討了一番,表示自己是真心求娶,並且日后將會如何如何。

經過姚氏左推右擋之表示不願結親之后,康王妃要求親自問許櫻哥的意思。再經姚氏和孫氏阻擋再三之后,康王妃以勢壓人,病了就親自過來探病,想不開就親自過來開解,總之非見許櫻哥不可。

蘇嬤嬤道:“夫人的意思,二娘子不樂意見就不見,天塌不下來。”

許家能為她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許櫻哥站起身來,看過身上的裝扮確無不妥之處,鎮定地道:“我見,請姐姐陪著我,嬤嬤前面引路。”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2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7 03:57 PM 編輯

第87章 三問

      康王妃定睛看著面前的少女。

      許櫻哥穿的七成新湖水藍紗襦配青碧色六幅羅裙,腰間一條鵝黃色滿繡牡丹紋裙帶,垂髫上只各簪了一枝梅花珠釵,耳邊一粒小指尖大小的明珠,不過是家常打扮,卻難掩清新明麗。神色雖安寧靜默,但臉色明顯是憔悴蒼白的,怎麼也比不過昨日的明豔生動,白裡透紅。

      不過是這麼個年紀,能做到這個地步已著實不易,康王妃經過和康王的一夜交流深談,不得不承認許家教養兒女著實有一套,既然已下決心求娶,便要多看對方好處,不然便是自己為難自己。於是看許櫻哥也多了兩分順眼,和顏悅色地溫言道:「好孩子,都是我們的不是,你受委屈了。」第一句必然是問候,但卻不能問,你是否好些了?那不是廢話麼,換誰去試恐怕都好不了,所以最聰明的做法莫過於直接就承認對方委屈了。對方氣順些,下面的話也好說些。

      「勞王妃記掛。」 委屈是肯定委屈的,所以不用多說,許櫻哥福了一福,起身站定,靜靜等待敵人發招。

      康王妃直截了當地把站在身後的張儀正推了出來:「孽障!還不趕緊給許二娘子賠罪?」

      張儀正緩步走到許櫻哥面前,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牢牢盯住了許櫻哥,沙啞著嗓子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汙了二娘子清名,雖萬死不能贖罪,但還請二娘子看在我是舊疾復發,神志不清才犯了大錯的份上饒了我這遭,再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日後……天長日久……總會叫你看到我的心意,總不會,總不會負了你。」 這段話前頭說得順溜,後頭卻似是咬著了舌頭,聽上去不情不願,晦暗不清。許家人聽得皺起眉頭。康王妃也有些不悅和著急,張儀正自己也似是注意到了,索性埋下頭去對著許櫻哥深深一揖。

      許櫻哥微微蹙起眉頭,撇過臉看著窗外沉默不語。窗外陽光正好,滿院子翠色蕩漾,一隻圓滾滾的小貓伏在花叢邊,正瞪圓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一隻上下飛舞的彩蝶,作勢欲撲。彩蝶卻似不知,猶自上下百般舞弄。許櫻哥的眉頭漸漸鬆開,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的一貓一蝶,仿似是全然忘了面前的人和事。

      康王妃不由皺眉,卻不好開口相逼,便朝長媳使了個眼色。世子妃李氏收到,連忙溫言道:「三弟,你平日裡大咧咧一個人,怎地今日話也說不利索?可是真心悔過了?」

      張儀正站直身子,看著許櫻哥線條柔美的側臉嘶聲道:「我自是悔的。萬分後悔。悔不當初。」想想又添了一句:「誠然,此時惡果已然釀成。說什麼都沒用,但請許二娘子說一句,想要我怎麼辦?只要我能做到的,總要叫你消氣。」

      姚氏沉聲道:「櫻哥,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許櫻哥收回目光看向張儀正。他的臉上腫起拇指寬一條棱子,也不知是被什麼東西所傷,此時看上去又紫又腫。很是狼狽嚇人,眼睛微微泛紅,卻閃著迫切的亮光。唇角微微下垂,表情似是嘲諷又似是悲苦。很矛盾的神情,想起他昨日在她耳畔氣勢洶洶說的那些瘋話,許櫻哥怎麼也不能把面前這個「乖巧可憐」的兒子同昨日的瘋子聯繫在一起,便淡淡道:「國公爺說得對極,惡果已然釀成,說什麼都沒用,那便不用說了。昨日之事,既然王爺與王妃都說是事出有因,非是有意為之,那也不用再提了,禮也賠過了,人也探過了,我沒什麼要國公爺做的,請回吧。」

      張儀正有些發愣,眯了眼睛沉默地看著許櫻哥。

      康王妃再次看向世子妃。世子妃清了清嗓子,同情而羞慚,理解而誠懇地看著許櫻哥道:「二娘子,請容妾身多句嘴。」世子妃李氏,出身於在西北隻手遮天的梁王府,娘家家大業大,卻是別樣尷尬,類似於質子般的身份,慣常低調做人,且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棱角早就磨平了,是以表情得當,語氣恰當,很難引起人的反感。

      許櫻哥斂衽一禮,淡淡道:「世子妃多禮,不敢。」

      李氏便道:「實不相瞞,我等今日是誠心上門賠罪並誠意求親的。本來此等大事當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顯尊重,但又因事出有因,所以想聽二娘子當面說一句實話。」見姚氏準備插話,便微微欠身道:「夫人疼愛女兒,自是不肯委屈女兒半分,此乃慈母心腸,天下母親一般無二。可其實委屈不了,一則,貴府累世書香,名聲聞達,我家富貴,正是天作之合;二則,我公婆明理寬容,絕不會偏幫兒子薄待媳婦;三則,浪子回頭金不換,我這小叔雖然早年多有荒唐,但現在已知悔改,對令千金更是傾慕已久,昨日之事雖是無心之過,卻是真情流露。年貌相當,家世般配,又是真心實意,還有什麼比我們倆家永結通家之好更好的呢?紅顏易老,青春易逝,女子嫁人乃是終身大事,馬虎不得,是以,還望許二娘子三思,千萬不要因一時之氣而誤了一生。」

      這話委婉,卻給足了保證和點出了許櫻哥面臨的窘境——嫁吧,嫁吧,我們兩家正好合作,我家公婆也都會護著你,沒人會欺負你的。不然誰還敢娶你?姑娘你真的想孤獨一生?你確定、一定以及肯定?趁著年輕的時候早早拿定主意吧,不然等到年老珠黃了想後悔也沒辦法呀!許櫻哥由不得認真打量了這世子妃一通,世子妃不過三十出頭,養得白淨圓潤,團臉挺鼻,一雙眉毛長得極好,目光沉穩圓潤不見鋒芒,整個人和氣端莊,大方穩重,的確堪當世子妃、長媳、長嫂一職。

      許櫻哥由不得想起了康王府的二奶奶王氏,爽利活潑精明大方周到,也是絲毫不見驕矜之氣。聽聞王氏出身不高,其父不過是一鄉間富戶,但因早年于康王有救助之功,所以結成兒女親家,親事初成。無數人盛讚康王有君子之風。而這親事成就之後,王氏夫妻恩愛,並無任何閒話傳出。這樣密不透風的一家人……偏偏有了這麼個拖後腿的東西,想來他們一家子也很苦惱吧。許櫻哥的目光從張儀正身上掃過,唇角輕輕彎起,露出一絲淡到看不見的嘲笑:「既然世子妃推心置腹,我再推三阻四反倒顯得我小氣做作了。」

      此話一出,屋裡人心裡便都一緊。姚氏等人的擔憂自不必說,康王妃有了幾分興致,世子妃則眼裡有了幾分笑意:「請,早知二娘子是個爽利性子,果然名不虛傳。」

      許櫻哥道:「康王府自是富貴的,王爺、王妃、世子妃都是公道正直的好人,國公爺龍子鳳孫也是極尊貴的,這樁親事更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親事,這點毋庸置疑。若能得到這樣一樁親事,實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張儀正蹙起眉頭。目光沉沉地看著許櫻哥,唇角越發下垂得厲害。

      「可要說這親事是天作之合卻未必可見。」許櫻哥輕輕歎了口氣。大大方方地看向張儀正:「我有三問,要問國公爺,還請國公爺照實回答,可否?」

      總得讓人把心氣放平才是,且康王妃也很好奇許櫻哥究竟想問張儀正什麼,便給張儀正使了個帶著威壓的眼色,示意他要配合聽話。

      張儀正卻根本沒看康王妃。只把眉毛揚起又放平,看著許櫻哥平聲道:「你問。」

      許櫻哥吸了口氣,正色道:「第一問。敢問國公爺可是真心求娶?」

      張儀正靜默許久,方嘶聲道:「自是真心。」

      許櫻哥接著又問:「何以見得?」

      張儀正啞然,屋裡眾人絕倒,這怎麼辯證呢?口說無憑,我說我的心是紅的,你偏要說是黑的,怎麼辦?總不能剖開胸口給你看。張儀正沉默片刻,挑起眉頭道:「這是第二問?」

      許櫻哥點頭:「算是第二問。」

      張儀正咬牙切齒許久,恨恨道:「我自是真心,從見你第一眼始便再也忘不了你,所以被趙璀打得半死還厚著臉皮替你嬸娘解圍將功折罪,並不敢居功;在將軍府別苑見你手臂脫臼便立即替你打殘胭脂馬出氣,再為你正骨免除皮肉之痛;舊疾復發,快要半死也只記得你一人,初初清醒過來,便立即央求父母雙親上門賠罪求親,彌補過失,你可滿意?」越說越順溜,越說越得意,仿佛真就是那麼一回事了。

      許櫻哥不置可否,繼續道:「第三問,世人皆重名聲,女子更甚,國公爺既如此真心,何不早早稟明父母,遣媒提親?可不比這樣總是窺伺孟浪捉弄小女子的好?」

      張儀正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隨即挺起胸膛,直視著她沉聲道:「我怕大學士嫌棄我名聲不好,不敢輕易開口。」

      「所以國公爺便幾番壞我名聲?」許櫻哥一臉的悲苦,惶恐地看看康王妃並世子妃李氏,再回頭看著姚氏悲聲道:「夫婦匹敵,要般配才是良配。女兒蠢笨,衝動小氣,著實不堪重任。與其日後令家族蒙羞,拖累父兄,不如請父母親准許,容女兒入家廟清修,替父母祈福。」言罷長拜不起。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40 AM

第88章 真情

此言一出,眾人神色大變。姚氏定定地看著許櫻哥的后腦勺,許杏哥恨不得提著許櫻哥的耳朵將她拉起來逼她把適才那話咽回去,孫氏長嘆一聲,垂眸低頭飛速轉動腕間念珠,康王妃驚疑不定,世子妃目露不忍。

張儀正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質問道:“我說錯了什麼?你要問的我都照實答了你,你還待如何?你要怎樣才滿意?”

許櫻哥看也不看他,淚水漣漣地輕聲道:“沒說錯什麼,多謝國公爺垂愛,是小女子無福消受。”

張儀正死死盯著許櫻哥,臉色陰沉難看到了極點,不咸不淡地道:“二娘子是手臂脫臼也不曾呼痛的人,在昨日那般情形下也敢動罵皇孫的女中丈夫,此刻卻如此驚嚇悲痛柔弱,想是果然亂了分寸。”

皮肉之痛焉能與終身大事相提並論?何況她是個閨閣女兒,膽子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許櫻哥差點就反唇相譏,轉念一想,真正傷心,萬念俱灰之人哪里又有心思與人斗口舌!自己該表現的已經表現完了,于是索性當張儀正剛才放了個臭不可聞的屁,只望著姚氏哀哀道:“女兒不孝,望娘成全!”

姚氏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濁氣,起身走到康王妃面前福了下去,沉聲道:“康王府非是尋常人家,國公爺龍子鳳孫,當配溫柔敦厚,福德雙全之人才是大善。小女福薄,且自小嬌養,實在難當大任。還請王妃和國公爺看在她父親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得,事情又繞回去了,雖然親事還在攻防戰之中。但兩家人已經對彼此的苦衷初步表達了理解,“舊疾復發”乃是不可控制之事,能怎麼辦呢?既然康王府這麼誠心地來賠罪。那學士府也不能完全不給面子,能揭過去的就盡量揭過去吧。可是一轉眼,許櫻哥便被逼得要出家了!姚氏也鄭重把事情的高度提升到生死上去。

康王府這是來賠罪還是來逼死人的?如若許櫻哥真因此出點什麼事,康王府的名聲就整個兒壞掉了,而康王之前所有的作為都更像是笑話,等于是把把柄主動送到政敵手中。一不小心把兒子給生笨了,還有什麼辦法呢?康王妃敏銳地意識到今日之事不可再行。于是當機立斷地扶住姚氏沉聲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教子無方,叫府上看笑話了。本是令嬡氣質高華,人品貴重,所以才誠心求娶。願結通家之好,但既是不肯,也沒有強逼的道理。”一邊說,一邊嚴厲而警告地看向張儀正,勒令他當啞巴,不許再生事端。

世子妃李氏乖覺,早就親自把許櫻哥扶了起來,慈愛地親執了帕子給她拭淚,柔聲安慰:“你這孩子真任性。不成就不成,大好年華怎地隨口就說那什麼清修之事?父母雙親養大你,難道是要看你孤寂一生的?快把眼淚收了,有話好好說,不要惹你母親傷心。”

許櫻哥給她哄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差點生出世子妃其實就是許家親人的錯覺來。卻見一旁的張儀正唇角凝了幾分冷笑。往前一步走到她身旁,俯瞰著她一字一句地低聲道:“你寧入家廟清修也不肯嫁我,可是還想著要嫁那姓趙的?”

他身形高大,這俯將下來,生生把許櫻哥整個人給盡數掩入陰影中,許櫻哥只覺得氣息都不順暢起來。這個問題著實陰毒,里頭陷阱深深,她無論辯白與否都是錯,于是滿臉驚懼,捏著帕子尖叫一聲,一下子朝姚氏撲將過去,緊緊攥著姚氏的袖子驚恐地大聲道:“他又犯舊疾,胡說八道了!”

滿室靜默,俱都看向張儀正。張儀正卻只顧死死盯著許櫻哥,一雙眼睛里猶如有兩簇火苗在跳動,越燒越旺。

姚氏顫抖得厲害,悲憤地看著康王妃高聲道:“這就是康王府的誠意?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兒,豈容人如此糟踐?若是想要她的命,請王爺、王妃吩咐一聲,我許家雙手奉上!”

“混賬東西!你給我清醒清醒!”康王妃怒不可遏,辯無可辯,一耳光打在了張儀正的臉上,張儀正不閃不躲,只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許櫻哥,眸色漸成深灰。

世子妃立即挺身而出,放下身段連連給姚氏賠禮道歉,好話說盡:“夫人息怒,我家老三是個癡兒……他雖性情暴躁,卻自小便是至情至性之人,這,這,說句丟人的話,不過是小兒女眼紅嫉妒,口不擇言罷了……”一個至情至性與眼紅嫉妒,便輕描淡寫地將張儀正所犯的嚴重錯誤朝著另一個有些曖昧的方向引了去。

歪樓了!嚴重歪樓了!她們討論的是人命問題以及張儀正是否用心險惡,世子妃卻說這其實屬于感情問題。誰要和這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東西談感情?許櫻哥憤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借著姚氏的身影憤怒地瞪著張儀正,卻見張儀正若有所思,面上的厲色竟然漸漸消散,氣息也漸漸平順下來。

康王妃見兒子的神色漸漸恢復平靜,曉得他穩住了,便松了口氣,厲聲道:“孽障!還不趕緊賠罪?說人話,再敢犯渾你老子頭一個就不饒你。”

張儀正果然也就從善如流,走到姚氏面前,撩起袍子端正跪下,直視著姚氏道:“是我糊涂,行事不得體。但我實是真心傾慕令嬡,只因曉得府上最重名聲且疼愛女兒,害怕親事不成,所以接二連三地犯糊涂。我生來魯鈍,不會說好聽斯文話,只知不快便要發作出來。卻也曉得分辨明珠與砂礫,許家累世書香,名門望族,二娘子果敢堅毅,才貌雙全,堪為良配。但如若夫人成全,我日后必將善待她,改了從前的混賬行徑再不混來。一片真心。日月可鑒,請夫人成全!”

他此刻神情誠懇,帶著許多期待與窘迫,臉還應景地紅了。與世子妃適才的描述十分搭調,人雖魯莽蠻橫,卻是真性情。真癡情。姚氏左看看,右看看,果斷昏倒在許櫻哥懷里。“娘啊!別嚇唬女兒呀!”許櫻哥、許杏哥齊齊大喊一聲,抱著姚氏哭成了淚人。孫氏立即安排姐妹二人把姚氏送進內室休養,她自己則文質彬彬、有禮有節地趕人。

斗智斗勇了這半日,康王妃身心俱疲,眼看著許家人哭天抹淚頃刻間便走得干干凈凈。順理成章地把自己一群人晾在了這里,便曉得這事兒也就這樣子了,見好就收對大家都好,遂順著孫氏遞過來的梯子往下走,留下了滿屋珍貴的藥材補品。帶走了長媳與張儀正。

此役,沒有勝利者。

姚氏聽說瘟神走了,當即起身讓兩個女兒一起在菩薩面前拜了又拜,然后把許櫻哥叫到面前:“你真動了去家廟清修的念頭?”

許櫻哥笑笑,道:“娘親使蘇嬤嬤來叫女兒之前,女兒正坐在窗前繡枕套。”

蘇嬤嬤忙道:“二娘子繡的鴛鴦就和她畫的畫兒一樣的鮮活。”

若非不是招惹上張儀正這喪門星,櫻哥現下本該親事已定,安安心心坐在家中繡嫁妝備嫁才是。姚氏又難過又好笑,心倒是穩穩放了下來。斟酌再三,低聲道:“你父親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不知明日之事,只需靜待機會即可。但你可仔細了,我有話要交代你。第一,與趙家不要再有任何往來了,便是趙窈娘也不要再往來了;第二,你稱病吧,待過了這個關口又再謀其他。”

許櫻哥自是點頭應下,轉身就把許杏哥趕回了婆家,便回房關了門躺著生起了病。

三房所居的院子里。鳴鹿跪在地上用銀剪小心翼翼替冒氏修整她那被生生啃壞了的指甲,鳴鶴則在一旁小聲回稟外頭的情形,但如今姚氏與傅氏治家甚嚴,鳴鶴再多的也打聽不出來,只能說些表面上的事情。

但也不用說得太仔細,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冒氏也能猜出個十之,不由微微冷笑:“學士府好大的體面呀,竟能讓一位皇孫在門外負荊請罪,長跪不起。又能得親王、王妃、世子妃幾次三番親自上門賠禮道歉求親,真是這上京城中頭一份。”丑事是包不住的,難道以為瞞著她把她提前打發回家就能瞞得住一輩子?這下可好,丑都丟到家門前來了,上京城的人不出半日就會全曉得。

恰逢許徠過來吩咐冒氏去照顧姚氏與許櫻哥,聽著這話不對味兒,便冷聲道:“不是學士府體面大,他跪的本是康王。他們賠罪求親本是理所應當,難道我們還該感到不勝榮幸才對?”這事兒是康王的主張,張儀正能在那府門前跪著,除了是因為害怕康王又能為什麼?康王雖是想圖名謀利,確也說明很看重兄長,但話卻不可說明了。

想到孫氏便可與姚氏一道見客應對康王妃等人,自己卻被人隔在這角落里,什麼事兒都要瞞著藏著掖著冷著,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與自己一條心,開口便是質問譏諷,冒氏心頭火起,冷幽幽地道:“妾身是頭發長見識短,三爺倒是懂,就是沒什麼用。”

“你……”許徠憤然起身,卻不屑與她爭辯,拂袖離去。

冒氏冷笑一聲,垂下眼簾咬緊了唇,暗道那賤男果然說得出做得出,竟叫他用這種不要臉的賴皮法子纏上了許櫻哥。這時候許家倒是端著架子不應,難保過后上頭一張金口便成了,鳩占鵲巢還要變鳳凰,叫人好不甘心!遂厲聲道:“云霞呢?這早晚了怎還不見她。"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46 AM

第89章 秘辛

冒氏話音未落,就聽簾外有人急急忙忙地道:“來了的,夫人,奴婢來了的。”接著門簾被掀起,一個年約十七八,皮膚微黑,細長眉眼,嘴唇微厚的女孩捧著一疊花樣進來。邊行禮邊小心翼翼地解釋:“這些花樣前些日被人借去了,奴婢的娘才去討要回來,是以奴婢來得慢了些。”

見冒氏冷著臉不語,鳴鹿只管朝她使眼色,云霞便陪著笑討好地一一在桌上鋪開給冒氏看,建言道:“夫人那抹胸是翠綠的底兒,配這花開並蒂或是那五彩鳶尾的花色都不錯。”

冒氏沉默地將一疊花樣從頭看到尾,並不表態。云霞想著她只怕要發作自己,正在擔心間,就見冒氏收了臉上的厲色,和和氣氣地道:“我記得你老娘從小就是在府里長大的吧?”

云霞松了口氣,帶了幾分驕傲道:“是,奴婢一家人幾代都是府里的,從老老太爺那時候就在了。”只可惜后頭她老娘犯了大錯,被停了差事,連帶著她也跟著倒霉,被分到了冒氏這里當差,不是不勤奮,不是不能干,卻只能做個二等丫頭就再也上不去。

冒氏笑道:“我記得,簡三嫂還曾經伺候過老夫人,后來被老夫人賞給了……”她佯作想不起來,扶著額頭作冥思苦想狀:“賞給了……大夫人並一直陪在大夫人身邊?這些年風風雨雨的過來,正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云霞連忙糾正:“不是,是賞給了已經過世的姑夫人。”說到這里。她便不想多說了。只因這位已過世的姑夫人不但是許衡兄弟唯一一個姐妹,更是這家里輕易不能提的一個人。

傳說中,這位姑夫人長得溫柔嫻淑,美麗動人。飽覽群書,富有文采,聲名動京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貌雙全的女,可惜紅顏薄命,時運不濟,在亂世中被賊兵擄走,與家人失散。多年后許衡找到她,她已是病入膏肓,卻堅決不肯回府拖累兄侄。葉許衡無奈。只好在外頭給她買了個小院,請名醫延治,但這位姑夫人已是油盡燈枯,不過半月時光便悄沒聲息地死在了一個春雨綿綿的夜里。

從此后,許府等閑不會提起她來。只有在逢年過節祭祀時,許家的侄們才會默默地在她靈前磕上幾個頭,燒些香燭紙錢,許衡會哭著澆上一壺好酒。便是冒氏,進門后也曾在這位未見過面的大姑姐靈前上過香,敬過酒,更是看著許擇磕過頭。她本是個好奇的性,哪能不打聽這位姑夫人的事情?只是人人都不太願意提起來,便是許徠對著她也是語焉不詳。可見這位姑夫人身上實有見不得光的事情發生。想想也是,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被亂兵賊給擄了去,還能得什麼好?

“是這樣啊,那是我記錯了。”冒氏看出云霞的猶豫和害怕,也就不再追問,轉而道:“我聽說你娘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秋天我母親要過壽,我得給她老人家做身衣裳,但我手腳不靈,你且去把她叫來,讓她替我做這件衣裳。只要做得好,日后不免多勞動她,工錢也不會少她的。”

能多這樣一份工錢補貼家務那是好事,云霞喜不自禁,忙應了:“奴婢這就使人家去同我娘說。夫人什麼時候有空呢?”

冒氏道:“擇日不如撞日,你這便去把她給我請過來。”

許府凡是成了家的下人都是住在學士府后街,學士府后頭就有一道角門直接通向后街,傳遞消息叫人都非常快,故而云霞的老娘簡三家的很快就收拾妥當到了冒氏面前。

冒氏待她很是和氣,先讓丫頭們上了茶水果,使人取了一匹織金壽字不到頭的暗紅色錦緞,把繼母的尺寸給了簡三家的,打發走鳴鹿等人,三言兩語便引著簡三家的說起了從前,並表示十分同情:“簡三嫂,我看你也是個能干人,且年紀輕著呢,怎地就不來府里做活了?聽云霞說你們家孩還多,過得不容易吧?”

簡三家的一提起這事兒就是滿肚心酸事,推脫再三推不掉,只得嘆息道:“三夫人,不是老奴偷懶,實是做了錯事兒。"

冒氏不信:“我看云霞就是個老實孩,你也生就的一副老實相,能犯什麼錯兒?你要是不好,當初老太太會使你去伺候姑夫人?按說,便是看在姑夫人的面上也該給你留幾分余地才是。便是云霞,在我這里做個二等丫頭我也覺著委屈了她,想著等明年一定要給她配門好親事。”

錢財動人心,何況是女兒的終身大事。簡三家的忍了又忍,紅了眼圈輕聲道:“老奴就是對不起姑夫人。這些年老爺夫人寬厚不與老奴計較,老奴卻是沒臉在主們面前晃。”

這是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許衡與姚氏都不耐煩看到她,所以才奪了她的差事。冒氏心知肚明,也不戳穿她,只做了萬分驚異地模樣道:“不是說姑夫人是病死在外頭的麼?那時候你不是在府里的?又怎會對不起她?”

簡三家的只是搖頭不肯說。

冒氏問不出來,只好退而求其次:“算來姑夫人已是沒了十余年吧?夫家怎不見有人上門?”

簡三家的明明白白地道:“是在天福一年的春天沒的。姑夫人的夫家早在亂兵中死絕了,哪里能有人來?”

什麼夫家,野男人倒是不知凡幾。許櫻哥這個因病一直養在鄉下的二娘就是在天福一年的夏天被接回來的。冒氏默默計算著時間,道:“這麼多年過去,你再有什麼錯也該被淡忘了。你放心,待我替你在大夫人面前求情。”

簡三家的不見欣喜,只見慌張:“老奴謝過三夫人的菩薩心腸,但老奴沒這個福氣。還是罷了。”

冒氏又假意說了幾句,見簡三家的神色都變了才放過了她,道:“聽說這位姑夫人當年才貌雙絕,名滿上京。叫我好生傾慕。只是伊人已逝,不得一睹她的風采。咱們家的這些姑娘們都是一等一的樣貌,不知道誰更長得像她們姑母呢?”

簡三家的想了許久。方道:“要說這個,還是二娘如今的風貌才氣頗有幾分類似姑夫人,性情還是三娘要似些。”

冒氏越發來了精神:“二娘長得最像吧?那的確是大美人了。不知當初姑夫人……”她想問那死去的姑夫人是否留得有骨血,簡三家的卻是什麼都不肯說了,只推不知。

冒氏無奈,只好重賞了簡三家的,吩咐道:“我就是那日五爺指著姑夫人的牌位問起我來。我竟是不知怎麼回答,所以多了幾句嘴。既然家里人都不喜歡提起,三嫂就不要多嘴了。”

簡三家的哪里有不肯答應的?自是好生應了不提。

蘇嬤嬤送走郭太醫,折身回去交差,行到僻靜處。便見夾道內側的花木下側身站著個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待認出來,便淡淡地道:“是你。”

簡三家的左右看看,快步上前低聲道:“好姐姐,我有要事稟告夫人。”

姚氏面無表情地看著垂手肅立在下手的簡三家的,淡淡地道:“依你所見,三夫人如何會突然問起姑夫人來呢?”

簡三家的本是盡自己的本分,哪里又願意多生事端?便陪著笑低聲道:“興許是三夫人閑了,好奇。老奴只是記著當初老爺和夫人曾吩咐過。誰要是追根究底此事,便來稟告。”

姚氏挑起眉頭冷笑道:“說得對,她就是閑得吃飽了撐的。”娶冒氏進門,是她這輩犯下的最大錯誤,當真攪得家宅不寧,但此刻要退貨卻還不那麼容易。轉念一想。既然冒氏已對許櫻哥的身世生疑,弗如借機引著她往那個方向去想,總比許櫻哥兄妹那越發見不得人的身份被人深挖了又深挖的好,便輕輕嘆息一聲,軟了聲氣道:“你做得很好。”

簡三家的因著一個不小心便被冷落這多年,此時乍然得了主母這一聲誇贊,喜得什麼似的,立即就猛表忠心:“這是做奴婢的本分……”

姚氏靜靜聽她說完,溫和地道:“都說娶妻娶賢,你女兒在三夫人房中伺候多年,想必該知道的都知道。三夫人日常不是打狗罵雞,便要徒生事端,她若是真好奇,便可直接問到我面前,一家人沒什麼好瞞的,說來不過是姑夫人命苦可憐。可她如此鬼祟行事,便是無事生非了!想我許氏詩書傳家,最重規矩名聲,豈能由著這無知婦人胡來?”

簡三家的心里“突”地一下,抬起頭來看著姚氏道:“多年前奴婢本該給姑夫人償命,但老爺夫人不但容奴婢活下來,還不曾薄待折磨。奴婢每每想起此事總是愧疚不已,常常想著,若有機會能讓奴婢將功折罪,那奴婢死也值了。”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一直留你女兒在內院當差。”姚氏很滿意地朝一旁伺立的綠翡使了個眼色。綠翡立即含笑把簡三家的引出去:“媽媽難得來,正好指點一下我的針線。”待得綠翡等人出去,姚氏便收了臉上的笑容,沉聲問蘇嬤嬤:“賤人無事生非,我待打老鼠,又恐弄翻了玉瓶兒,你怎麼看"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52 AM

第90章 晦日

蘇嬤嬤作為當年這些事情的經手人和見證人之一,焉能不知姚氏是打個什麼主意?便道:“三夫人早前幾番刺探五爺之事,想必也是看出五爺和二娘子長得極像,且五爺也是在次年春天去的常福街。會不會……?”許扶在天福二年的春天被過繼給常福街的許徹家並不是什麼秘密,兩個孩子出現在人前的時間雖被許衡有意錯開了,當年知曉此事的人已被發落得七七八八,但只要有心,手腕夠強,也不是不可以被查探到蛛絲馬跡。

姚氏鎮定地道:“絳州老家如今是晉王的地盤,可沒那麼好查。她不是自詡聰明能干卻明珠蒙塵麼?旁人說的她又如何輕易肯信?且讓她自己慢慢去想去推,這樣她才當真。”恨恨地冷笑了一聲,道:“我只不知,究竟是她自己要和我們過不去,想拿捏住我和老爺,還是有人在后頭挑唆,居心不良。也罷!既然躲不過去,我們便順水推舟。”

可以引著冒氏把許扶兄妹倆當成死去的姑夫人留下的骨血,讓她以為許家因這倆孩子生父不詳,將來不會有什麼好前途,所以才用這樣的方法給兩個孩子謀前程。但又不能一下子都拋出來,而是要一步一步的來,先是許櫻哥,等到冒氏又去追查許扶了,才又給她露個邊角,引著她自己去查,自己去信。然后才好去追探她身后究竟有沒有人。

蘇嬤嬤在姚氏身邊多年。亂世與太平都經過,窮日子富日子也都過了,見多識廣,自有其手段。當即出了正堂,與簡三家的密談許久,又是嚇唬警告,又是稱贊許諾,最后再給了些關鍵的技術性指點,如此這般地教了一遍。悄悄送走簡三家的后,又著人把冒氏的舉止盯了個嚴嚴實實。

六月二十九。晦日。

已將傍晚,風吹過窗前的桂花樹,桂花樹上稀稀拉拉地結了幾串花苞,被風一吹,那清香便幽幽地散發開去,沁人心脾。許櫻哥端坐在窗前,專心致志地將特別燒制的細炭條在紙上描了又描。改了又改,就連許杏哥從外間進來都不知道。

許杏哥止住要出聲提醒的紫靄,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只見許櫻哥畫的是一組圖案,花紋別致復雜,有龍有鳳,又有牡丹蓮花。祥云瑞草點綴其間。難得層次分明,繁而不雜,當真是富麗堂皇,貴氣十足,忍不住道:“你又要做什麼?”

許櫻哥太過專心,居然沒反應。許杏哥忍不住戳了戳她:“在干什麼?呆頭呆腦的。”

“養病之人,閑來無事,給自己找點樂子。順便賺點小錢花用。”許櫻哥這才放了炭條笑道:“姐姐才回家不久,怎地又回來了?”

許杏哥接過紫靄奉上的茶,嘆道:“能如何?又當說客來了。做親戚的總覺著以和為貴才好。”

許櫻哥曉得她此行不過是借機回家耍一趟,偷偷懶,便笑著打趣道:“他們總是好心,何況親家夫人和玉玉也算厚道了,姐姐是有福之人。”

許杏哥懶洋洋地搧了搧手中紈扇,道:“這康王妃剛走,咱家就病倒了兩個,至今也還沒痊愈。朝堂上康王被斥,罰了一年的俸銀,張儀正降為縣公並被趕到邢州去辦差,爹爹偏還得了一對御賜的金筷子,又被誇為忠君愛國。現下說什麼的都有,向著我們的可不少,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他們當然要我來勸你們早些好起來。”又把自己從武夫人那里知道的關于王六娘那事揀著不甚緊要的地方略說了一說,道:“所謂的舊疾,便是如此了,與父母親、你我猜測的差不離。”倘若那最后受害的不是她妹子,她也要贊張儀正一聲好定力。

她便算是倒霉催的,王六娘更是躺著也中槍,所謂炮灰的由來便是如此了。許櫻哥聽說張儀正被遣走,先是有些開心,接著又皺了眉頭:“何故這里頭就沒其他家的事兒?只是我們倆家?”例如賀王府?

許杏哥攤攤手,嘆道:“誰知道呢?王六娘的事情一擊不中之后,大家都不想扯出蘿卜帶出泥,所以齊齊吞了抹掉。現下倒是我們倆家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許櫻哥想了片刻,眼睛亮了起來:“我記得前朝武宗皇帝曾賜大臣金筷子,褒獎其剛直。如今爹爹在這當口得了一雙金筷子,是不是說,我們家拒親,那位很滿意?”只要上頭那位不滿意這樁親事,那是不是說,假以時日,風平浪靜之后,她最少是可以遠嫁別處去過小日子的?以許衡的能力名望,許扶之小心謹慎,她應當也還可以嫁個人品不錯的殷實富足之家。

許杏哥有些同情地看著她,輕聲道:“應當是。”

許衡曾暗里和許執分析過,認為聖上現今處在一種十分矛盾陰暗的心情中。張氏之所以能造反成功,成功奪了大裕的天下,來源于除了今上本身厲害以外,還有一群厲害的兒子,個個武力值超群,都是帶兵打仗的好苗子,就沒一個慫包。早年父子一條心,兒子是財富是實力,越多越好,攻城掠地越兇越好,自己生的不夠多還要再收幾個勇猛能干的做義子。但得到天下后,厲害能干的兒子多了就不是福氣了。

立長,長子郴王生母出身低微卑賤到上不了臺面,且年長勢大勞苦功高還刻薄歹毒,不但當父親的素來不喜,暗中猜忌防備許久,下面的弟弟們更是不服;立嫡,嫡子只一個,勢單力薄,生出來的時候前面的哥哥們已能上戰場殺敵了,憑什麼他們要辛苦打天下給這麼個半途插進來,身份地位憑空就比他們高一截的人呀?既然沒死在戰場上。不是也該有機會分一杯羹才是?而后頭生出來的庶子們也趕上了好時候,他們有個造反成功的典范老爹,英雄不論出身,只要有本事就能出頭,于是都奮勇拼殺在第一線上掙軍功,掙資歷,拉人馬,覺得自己才是天命所歸的那一個。

幸虧朱后會教,康王這個嫡子既不是最出挑的找風摧殘的那棵樹,卻也不是拖后腿墊底被人瞧不起可以隨便踩的軟蛋。最乖巧,最純善,最孝順,最友愛,最謙讓的總是他。漸漸的他也就站穩了腳跟,有了自己的實力,踏實穩重地走到今日。名聲、地位、實力,一切都很好,深得帝心。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的來,似乎最后康王總能勝出,但是關鍵時刻郴王反了。

于是今上突然間發現自己老了,有些衰弱,力不從心。而兒子們則正當壯年。野心勃勃,全都虎視眈眈地覬覦著他的位子,盼著他早死,好享受這花花江山,真是不可忍耐!既然看誰都不順眼不放心,那就再看看再等等吧,吊根肉骨頭在那里,等你們自己撕咬去。搶的時候還要注意風度招式速度。得讓他看得順眼舒心,不然便是自尋死路,天不滅你,老子來滅你!

在這種情形下,曾經已然隱隱勝出的嫡脈康王府也受了牽連,康王身后有第一賢能的朱后撐著,品行無差,又有梁王府嫡長女做世子妃,父子又都手掌軍權且能干,今上猶不服老,怎能容許康王的勢力再往軍中延伸?是以山野小戶人家的女兒王氏能憑著父親的恩德順利成為康王府的二奶奶;所以馮家多方籌謀許久,馮寶兒的婚事卻仍然只能是反復蹉跎;所以前來聯誼的王六娘只能嫁入貌似中立,只知孝順父皇母后的長樂公主府中。

許杏哥想起丈夫昨夜同自己說的那句話:“如今建朝已逾十年,得講究門楣般配了,總不能皇子皇孫的正妻還不如臣下之妻出身高貴,那豈不是亂了尊卑?康王府中有個王氏就夠了。小三兒自小便得寵于帝后跟前,自不能隨意找個小門小戶了事。大學士府門第聲望都有,原本這門親事帝后都該是滿意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應當是聖上給,他們才能要,而非是這樣謀算著強要,所以岳父大人此舉深得聖心,堪當剛直二字。”

也就是說,這樁親事只是因為張儀正的“造成事實”引起了聖上的不快,連帶著生了康王的氣,可不是真的不樂意許櫻哥嫁入康王府。除非是康王府自己改變主意,不然等到那位賢后出手,必是一擊而中,許櫻哥是逃不掉的。許杏哥想到此,由不得苦笑著摸了摸許櫻哥柔軟的鬢發,安慰加祝福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無論如何,他被送走總是好事。”

許櫻哥盯著許杏哥的眼睛看了片刻,贊同地笑了起來:“那是。”待送走許杏哥后,許櫻哥疲憊地在窗前坐下來,撐著下頜看著窗外漸漸暗黑下來的天際,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氣。許久,她輕輕笑了起來,今日不知明日事,既然那麼多人盯著那太歲,也許明天那太歲就死了呢?

夜深,空中無月,上京城沉浸在一片陰暗之中。和合樓后院廂房里一盞冷燈如豆,把隔桌相對的兩個年輕男子的臉照得一片慘綠。

許扶慢條斯理地搓著手里那粒花生,瘦削清秀的臉上面無表情。趙璀猛地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輕聲道:“他后日出京,身邊侍衛一共五十人。”

許扶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如何"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12:58 AM

第91章 多情

他能如何?之前本以為必殺的陷阱,倒過來卻害了櫻哥。雖后悔莫及,卻再不能回頭,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康王府與公主府這些天一直暗里緊鑼密鼓地追查那件事,明里暗里死了多少人,雖有賀王府擋在前頭,不見得就會泄露出他來,但禍根一不除,他便睡不安穩,只有張儀正死才能讓他踏實。且,如若有朝一許扶知曉此事,他又當如何?趙璀握著酒杯的手驟然收緊,沉默地看了許扶很久,方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話:“櫻哥為我竭盡全力,我焉能眼睜睜看著她落入火坑而不聞不問?”

許扶垂著的眼里閃過一道寒光,不置可否地道:“如今康王府該罰的都被罰了,大學士得了金筷一雙,假以時,總可以應付過去。只是櫻哥要被耽誤幾年而已。”眼見著趙璀的眉頭松了松,又重重道:“但只是,你與櫻哥今生恐怕無緣了!”

趙璀猛地坐直,直視著許扶低聲道:“五哥,我知你心疼櫻哥,但你現如今還不明白她的心意麼?”

許扶挑了挑眉:“如何?”

趙璀緩緩道:“那在公主府中,我讓窈娘與櫻哥說,讓她放寬心,她卻害怕牽連我,讓我忘了她,便是見了我也是不理。過后在那般威下,她也沒答應康王府的親事……”他滿足地笑了笑。低聲道:“她總是為了我著想,她一個弱女子既能做到這種地步,我又如何能辜負她?此生,我必竭盡所能,風光娶她進門,讓她過上好子,給她一世安穩。”

許扶的眉毛跳了跳,停下搓花生皮的動作,抬起頭來不確定地把趙璀看了又看,緩緩道:“你真是這樣想的?你沒覺得她拖累了你?”

趙璀搖頭。低聲道:“本就是我求來的,又如何怪得了她?”想到許櫻哥在公主府中那決絕的神,又是心酸難過,又是感嘆沮喪,卻又隱隱有幾分期待,外加幾分不服。難道他還比不過那人麼?當年在那種形下,許櫻哥尚且還記著要留那人一條命。更何況是自己?她必然也是為自己著想才如此決絕的,想到此,他便又堅定起來。

許扶目光閃爍,唇角慢慢翹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肩頭,低聲贊道:“好!有擔當!我沒看錯你。”

趙璀得了這聲贊揚,眼里頓時光華流轉。繼續說起前面的話題:“邢州說來不遠不近。很容易就回來了,主事的是以老成能干周密聞名的郭侍郎,那混蛋只要老老實實跟著,輕輕松松就能撿個大功勞。聖意難測,到底是嫡脈一系,康王素有德行名聲,又有賢后在宮中主持,浪子回頭總是大家都喜歡看到的。櫻哥還很危險。”

許扶沉默不語。只取出一把小巧玲瓏卻鋒利無匹的匕首把那粒花生米切成了渣渣。

趙璀有些著急,試探著輕聲道:“邢州離晉可不算遠,聽聞那邊最近有些不太安穩,有饑民山匪作亂。”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小弟聽說一個不得了的消息,說是晉王世子黃克敵最喬裝潛行至我大華境內為亂,那邢州民亂與他有關也不定!黃克敵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智勇雙全,勇猛不下當年的聖上,大華罕有人能匹敵。要是遇上那混蛋就好了!”

有風從窗欞縫隙里吹進來,吹得桌上的燈一陣亂晃,許扶也不去管它,抬起頭來板著臉冷冷地道:“你好大的膽子!為著你一人的私,你便想把許氏一門盡都拖入到地獄中麼?你這是為她好?害她還差不多吧!”

搖曳的燈光把許扶的臉照得半半暗,神色模糊不清,趙璀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麼打算,急急辯爭道:“我……”

“住口!”許扶冷冷地橫了他一眼,聲色俱厲:“我警告你,我兄妹受許氏一門大恩,至今未報,斷然沒有為一己之私將許氏一族盡數拉入泥沼的道理!快快打消念頭,不然……”

許扶沒有說下去,只因趙璀眼里已經含了淚,拽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告饒道:“那五哥告訴小弟該怎麼辦?難道要生生看著櫻哥白白耽誤了青,耽誤了一生?小弟焉能不知此中兇險?小弟難道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難道就沒有父母親人的?可是別人已經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如今已是要了我兩次命,有朝一他勢大,哪里還有我的活路?”

許扶臉上的神色柔和了些許,正色道:“正因為你我都有家人族人,所以不能行此險招,否則一個不小心,便是血流成河,他地下相逢,哪里又有面目去見父母親人?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也不許你去做。”語重心長地扶著趙璀的肩頭輕聲道:“放手吧,你和她沒緣。你還年輕,家世才貌俱佳,未必不能尋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女子。”

趙璀心如刀割,厲聲道:“那她怎麼辦?”

許扶靜默片刻,輕聲道:“我相信姨父。拖些子,替她尋一門遠些的親事,慢慢訪著,一年兩年,兩年三年,總能找到一個不嫌她的人。有許家護著,有我看著,她又是聰明人,總能把子過得很好的。”言罷長嘆一聲,憐惜地看著趙璀道:“你們倆都是我的至親至信之人,我總盼著你們都好才好。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不,他忍不了,安六爺也不會讓他忍下去。一旦他止步不前,賀王府得不到想要的,他便將失去一切。倘若長樂公主和自來與他交好的肖令知曉那事,他,乃至趙家,還有活路可言麼?許扶再精明能干,他也不能一輩子都跟隨依附于許扶,他得靠自己去搏未來!趙璀的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不再試圖說服許扶與他一路。

二人相對無言許久,趙璀扶著桌子慢慢起,滿臉疲累地沙啞著嗓子道:“夜深了,再晚就回不去了,我先走啦。”

許扶滿腹心事:“我就不送你了,更深露重,小心些。”

趙璀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離去。

許扶收了臉上的所有表,將那柄又細又鋒利的匕首放在燈上,將燈芯撥了又撥。燈火每每要滅之際,他便松開手,待到燈火旺盛起來,他便又去撥弄,如此反復再三,他方長長吐了口氣,用力將匕首狠狠插入桌面。

趙璀出了和合樓,翻上馬向前,途經學士府,駐馬打量了浸在如水夜色中的學士府許久,低聲吩咐長隨福安去安寧坊第十四街送了一個口信。

清晨,薄霧將上京城中的青石地板浸得微濕,道旁的青草尖上猶自掛著晶瑩的露珠,幾輛不起眼的青幄小車從學士府里駛出,向著城門處駛去。

許櫻哥坐在車窗前隔著雨過天青的窗紗往外看。天還早,但因是夏,所以街上行人已經不少,各色做買賣的正火朝天地吆喝著,才從城外進來的商隊正急急忙忙地往里趕,有睡眼惺忪的少婦站在街邊買水和饅頭,為了一文錢兩文錢和人聲討價還價著,也有貪睡不起的少兒被母親提著耳朵拿著笤帚追著打。很鬧,生氣勃勃,許櫻哥的唇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

梨哥將雪白細膩的小手掩著小嘴優雅地打了個呵欠,帶了幾分激動輕聲道:“二姐姐,我聽說這鄉下的莊子真的很好玩。上次嫻雅她們得的那籠小白兔就是那邊送過來的。”

許櫻哥笑道:“是,還有個魚塘,里頭鯽魚胖鱉極多,咱們可以去釣了來吃。”

梨哥來了興致:“你會釣?”

許櫻哥帶了幾分得意賣弄道:“當然會的。我呀,便是沒有魚竿,給我一根魚線一顆針,我便能釣上魚來。”她朝梨哥擠了擠眼睛:“想學?要交束脩的。我也不要多的,聽說你會做鞋了,先做雙鞋來我穿穿。”

梨哥噘起小嘴,伸出白玉一般嫩的小手,撒道:“這樣細嫩的一雙手,二姐姐你怎忍心要它給你做鞋?”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許櫻哥的神。這次許櫻哥在公主府中的遭遇家里沒有再瞞著她,闔家上下都知道許櫻哥受了大罪。便是委屈,便是生病,在上頭那位做出判決之后也不能繼續委屈下去,所以在那太歲被貶去邢州后,許衡便安排姚氏帶著女兒去鄉下靜養散心,避避風頭。梨哥作為家中唯一一個與許櫻哥差不多大小,素來感情又極好的女孩子,當然要陪著去,所以插科打諢,哄著許櫻哥開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許櫻哥注意到小女孩的小心討好,心中有些感動,板了臉道:“你自己算算穿了我多少雙鞋,吃了多少我做的東西?哼哼,如今你會做鞋了,我好不容易厚著臉皮問你要,你竟然推三阻四?”

梨哥假意推了幾回,攤手笑道:“好罷,做就做吧,誰讓我有這麼厲害的姐姐?”卻見許櫻哥面上的笑意漸漸不見,只管盯著窗外看。

梨哥湊過去,但見不遠處,趙家四公子趙璀拉馬立在道旁,正癡癡地朝著這邊看過來。晨風將他上的素色袍子和腰間的絲絳吹得上下飛舞,他離馬車明明很近,卻又極遠。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04 AM

第92章 風雷

“趙四哥他……”梨哥才開口,就見許櫻哥已經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微笑著說道:“如今趙許兩家已斷了往來,你若在外面遇到趙家人,無論是趙四公子還是趙窈娘,都不用打招呼了。可記住了?”

這麼多年的情分就這樣算了麼?梨哥心中有無數疑問和遺憾:“那要是他們和我打招呼怎麼辦?”

許櫻哥笑笑:“敷衍過去即可。”這種事情總是當斷則斷的好,既然她與趙璀再無可能,便要趁早打消趙璀的心思才好。

馬車繼續前行,毫不停留地從趙璀身旁駛過,梨哥看了看許櫻哥的臉色,沒有再多問。

許家的莊子離京較遠,馬車整整行了大半日功夫才到,早有莊頭領著管事候在門前等著,前呼后擁地把姚氏一行人送入主屋。落座后,姚氏象征性地問了莊頭幾句庶務,便起身入內梳洗。才勻過臉,奉命來打前站的蘇嬤嬤便從外頭走進來,接過綠翡手里的篦子給姚氏抿發:“去看看三夫人、二娘子她們修整好了麼?飯菜已備齊,立即就可開飯。”

綠翡領命出去,姚氏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蘇嬤嬤鎮定地道:“安排好了,不拘三夫人怎麼問,怎麼打聽,也就是那麼個結論。”冒氏在家明里暗里折騰了好些天,手上還欠缺若干人證物證,有些證據非得是來當年許櫻哥養病的這個莊子才能探查到。姚氏與許衡商量后索性成全了她。

姚氏閉上眼睛:“這些日子雖不曾見她與何人往來,但還得越加小心謹慎才是。”

蘇嬤嬤笑了起來:“夫人放心。她翻不出浪花來。”

過了約半盞茶功夫,許櫻哥含笑走了進來,姚氏招手叫她過去,語重心長地道:“這是你小時候養病呆過的莊子,你從3歲起,在這里一直住到6歲,可還記得?”

許櫻哥一怔,心想自己去許府前不過是在這里住了兩個月的光景,見過的人少之又少。姚氏和蘇嬤嬤又不是不知道,怎地這時候突然說起這個來?可也知道姚氏不是啰嗦之人,便把多年前就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一套說出來:“自是記得的,我還記得乳娘就埋在后山上呢,我正想明日去看看。”

姚氏頭:“很好,她雖是仆,但好歹照顧了你那麼多年。又是因照料你才染病死的,她沒有后人,你給她燒些紙錢香燭也是該的。我已讓蘇嬤嬤替你準備好了香燭紙錢,明日便讓莊頭陪你去。”邊說邊朝著窗戶邊看過去。

許櫻哥順著她的目光瞧過去,卻什麼都沒看見。正在納罕間,就聽紅玉在外間道:“三夫人來啦?飯菜都好了,夫人才使綠翡去催呢。”接著就聽冒氏跟著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那笑聲。竟然就在窗外。

許櫻哥的心“突”地一跳。抬頭看向姚氏,姚氏輕輕嘆息了一聲,朝她點了頭。難怪做得如此刻意……她還以為這次出行就真的是來散心休養的,誰想也是身負重任。許櫻哥苦笑起來,眼看著笑嘻嘻走進來,眼神閃爍不定的冒氏,恨不得質問冒氏,她到底礙著冒氏什麼了?怎地就如此容不下她?

冒氏面上含笑。心里暗自冷笑,姚氏這種刻意的提醒和安排也做得太拙劣了些,這許家二娘子可謂是孤煞星轉世啊,六歲歸府前身邊伺候的所有人都死光光了。需知這世上之事,雁過留聲,總有蛛絲馬跡可循,掩蓋得了一時,掩蓋不了一世。

姚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冒氏的神態,暗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就憑你這本事也敢在我面前翻筋斗?你還差得遠呢。

眾人各自肚腸,除了天真爛漫的梨哥和什麼都不知道的許擇外,其他人這頓飯都吃得味同嚼蠟。待得飯后眾人散去,許櫻哥回房坐了片刻才又折回姚氏房里,姚氏看見她也不驚奇,招手叫她坐下,沉聲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此行專為一件事而來,最近你三嬸娘在打探你的出身來歷,你自己警醒些,前些日子家里亂七八糟的,你的心情也不好,我就沒和你說,現下一切安排妥當,你只管按著我說的做就是……”

次日,許櫻哥按照姚氏的安排,上山給那位從未謀面,卻擔了虛名的乳母上墳,又同幾個據說小時候伺候過她的媳婦子說笑了幾句,各有賞賜關懷。冒氏冷眼旁觀,過后便以各種理由去尋這些人說話解悶,姚氏先不管她,瞅準機會拿住冒氏的一錯處大發一頓脾氣,尋了個由頭要趕冒氏回去。本來眾人以為冒氏怎麼都會大鬧一場,結果冒氏卻只是坐著哭了一回,意思意思地略略反抗了一回便乖乖地領著許擇回了上京。

冒氏去后不久,姚氏便跟著回了上京,換了孫氏前來領著兩個女孩子住在農莊中靜養。許櫻哥每日伴同孫氏抄抄經書,與梨哥一起做做針線,偶爾指一下梨哥畫畫,過上幾日,再聽聽來送東西的許揭說說有關京中的各種八卦傳聞,日子倒也過得安寧快樂。

八月初的天氣,風云多變,前一刻還是陽光燦爛,下一刻便烏云滾滾,狂風四起,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鄉下的莊子遠遠沒有上京城里的大學士府那般講究地鋪滿了漂亮整齊的青石板,而只是夯實了的黃泥地,雨水一激,難免成了黃湯湯的一片,叫人腳都下不去。

天色越來越昏暗,那雨卻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草草吃過晚飯后,孫氏便打發眾人回房歇息。主屋的燈一滅,整個莊子便寂靜下來,除了風聲雨聲雷聲外什麼都聽不見。時辰尚早,許櫻哥睡不著,歪在燈下看了一回書,睡意不但不曾上頭反倒引起無數心事,索性披衣起身推窗看雨。

一陣狂風襲來,墻邊那株槐樹被狂風吹得枝葉翻飛,幾乎要折斷一般,叫人看了便由來生出一層害怕。白紗燈籠中的燭火一陣亂晃,險些熄滅,青玉忙放下手里的針線活俯身護住燭火,紫靄打著呵欠去關窗,嗔怪道:“一場秋雨一場涼,這麼大的風雨,二娘子還敢立在這里吹冷風,若是有個頭痛腦熱的,可不是我們伺候不力?”

青玉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倘若人家不知,只當您還沒想開,一病纏綿至今呢。若是引得夫人擔心來看,想必二夫人又要自責了。”

許櫻哥笑了一笑,任由她二人將窗子關緊,自回了床上躺下,擁緊被子閉上眼睛入睡。青玉與紫靄等了片刻,聽見她睡安穩了,方輕手輕腳地起身去了外間展開被子躺下。

一道閃電將天上厚重的烏云劈開,照得四處亮如白晝,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一個驚雷猛地砸了下來。雷聲尚未消歇,不知是什麼地方又發出一聲脆響,仿似是樹枝被雷劈斷一般的聲音,卻又似是近在耳旁,許櫻哥驚得滿頭滿身的冷汗,猛地自床上坐了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雨聲越發見大,潮濕的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進來,把帳子吹得亂晃,一股陌生的夾雜著鐵腥味和臭味的危險氣息自床前散發出來。許櫻哥本能地往床鋪深處急縮,同時手自枕下摸出鋒利的金簪,握緊再握緊。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把屋里的情形照得透亮,不過眨眼的功夫,許櫻哥卻看清了立在床前的人。赫然就是本該在邢州的張儀正!她顧不得去想張儀正怎會突然出現在她床前,只顧大喊一聲,兔子一樣地縱起往床下跳去,不及落地,張儀正已兇狠地朝她撲了過去。

“噗”地一聲悶響,許櫻哥被他撲倒下去,下巴砸在床沿上,砸得她滿嘴的血腥味,頭昏眼花,疼不可忍。感受來來自身后的那層滲人的寒意,許櫻哥顧不上疼,靈巧地翻身,舉簪,刺入,同時手肘、膝蓋往上橫撞過去。

“唔……”張儀正一聲悶哼,蝦子一樣地蜷縮起來,雙手卻是絲毫不放松,順著許櫻哥光滑的雙臂滑下,奪走金簪,再將她的雙手反剪至身后,欺身而上將她牢牢壓在身下。許櫻哥動彈不得,索性一口咬了下去,這一口下去,卻險些沒把她熏得吐出來。

說不出的惡臭,許櫻哥惡心得要死,卻聽張儀正伏在她耳邊惡毒無比地輕聲道:“你剛好咬在我腐爛了近半月的傷口上,有沒有吃著蛆?沒覺得嘴里有東西在爬麼?”

“嘔……”果然是肉質腐爛了的味道,來自記憶深處的某些片段潮水一樣地襲入許櫻哥的腦海,許櫻哥想吐卻吐不出來,只能干嘔,嘔到眼淚都流出來。

張儀正沉默地扭著她的手臂,靠在床邊大口喘氣,仿佛也是累極。

外間傳來極其輕微的一聲響動,許櫻哥的眼皮跳了跳,卻聽張儀正惡聲惡氣地道:“誰敢亂動,我就讓她陪著我一起死。”

外屋立即靜止無聲,天地間唯獨剩下風聲雨聲狗叫聲。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09 AM

第93章 截殺

一道閃電將天空撕裂成兩半,將屋內照亮些許,許櫻哥偷眼看去,但見張儀正靠在床邊,臉上滿是胡茬,眼睛緊閉,頭發鳩結,面色慘白。身上穿的不是往日里的錦緞華服,而是一件濕透並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圓領窄袖衫。便是一瞬的功夫,許櫻哥也能看得出來他的情況很糟糕,身上滾燙,神色萎靡虛弱,想來是在發高燒。

許櫻哥試探著動了動身子,才剛挪動一下,就覺得兩條手臂生疼,張儀正把頭靠在她的肩頭上,以額頭緊緊頂著她的頭輕聲道:“不要自討苦吃。你的那些小聰明在我眼里什麼都算不上。也不要多嘴,我不會相信你的,我曉得慣會騙人。”

黑暗里,許櫻哥雖看不到他的神態舉止,卻知道他一直在盯著自己,他的一只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則在她的背上仿似情人一般地輕柔摩挲。許櫻哥很清楚,在離他的手不到兩寸遠的地方必然藏有利器,困獸之斗,魚死網破,他既然這樣直接地闖進來找到她,說明他早有準備,他若死了,她大抵也活不成……許櫻哥害怕得瑟瑟發抖。

可是,為什麼?他為什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他為什麼會知道她在這里?為什麼會找到這里?為什麼非得這樣死咬著她不放?若是他想要她死,進來第一件事便該是干脆利落地殺死她,她相信他絕對有那個能力,若他不想要她死,真對她有那種意思,便不該如此待她。他從認識她開始。所作所為皆為矛盾……事情發展到這里,許櫻哥便是傻子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吸了一口氣。努力把紛亂的思緒平靜了又平靜,將語言組織再三之后,拼命讓上下交擊的牙齒安靜些,試探著道:“你好像受了很重的傷,你想喝水麼,桌上有溫水,是山泉……”

話音未落,手臂上又是一陣劇痛,張儀正冷笑:“叫你不要多嘴!”聲音很兇,卻虛弱無力。

傷重高熱之人焉能不想喝水?!從此刻起。他便要好好想著喝水這件事。許櫻哥為自己一擊中的而滿意地笑了起來。笑得嬌媚而放肆。

“你笑什麼?”張儀正狐疑而憤怒,攥著她的手又緊了幾分。

許櫻哥曼聲笑道:“我笑你有膽子來殺我,卻不敢聽我說話,難道我是洪水猛獸麼?既然這樣怕我,你又何必來尋我?你不是說你真心求娶我。想與我家結親的?看來都是假話。”

“……”張儀正靜默片刻,惡聲惡氣地道:“別想勾引我!”

勾引?這個詞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說出來可真好笑,真不知道這人的腦結構是什麼。許櫻哥越發確定了某些事實,刻意將聲音放柔,低聲道:“你的傷很重,你覺得自己大概快不行了,所以你想見我一面,對不對?”

張儀正冷嗤道:“呸!自作多情!你當這天下除了你便再無其他女人了?”

許櫻哥恍若未聞,繼續道:“那你就是想要我和你一起死?可是為什麼呢?我和你可沒殺父之仇。”

又是一陣靜默后。張儀正咬牙切齒地道:“小爺來這世上一遭,當然要拉個女人一起去陰間作伴。本來不見得是你,但既然剛好你在這附近,我就勉為其難,當是為民除害了。”聲音低沉而顫抖,語氣兇狠卻飄忽。說到后面已經低不可聞。

許櫻哥反復揣摩著這些微小的變化,輕聲道:“理解。但為何是我?我們無冤無仇,你卻一直糾纏不休,至死,你總要叫我做個明白鬼才是。”

張儀正沉默不語,許櫻哥繼續道:“你和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又怎知我慣會騙人?莫非之前我們曾經認識?”

張儀正冷笑一聲,表示不屑。

許櫻哥等了片刻不見他回答,而靠在她肩膀的那顆臭烘烘的頭卻是越來越重,鉗著她手臂的手似乎也有松開的跡象,鼻端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他越來越不成了……許櫻哥的心狂跳起來,卻謹慎地沒有采取任何舉動,而是繼續放柔聲音勸說道:“其實三爺糊涂了,這里離上京不過幾十里,等我喚丫頭進來喂您吃水喝藥處理一下傷口,再連夜送您進城,太醫們輕輕松松便可救得您了。日后榮華富貴,嬌妻美妾,大好前程,應有盡有……”

張儀正卻只是不語,頭甚至往她肩膀下滑了一滑,許櫻哥頓了頓,發現他攥著自己手臂的手並未如同他的頭那樣失了控制,便繼續道:“又或者,三爺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我們兩家之前雖有些誤會,但我們最是懂得輕重,只要三爺開口,我們便立即窮全家之力,救助三爺並護送您入京……”雖然這個破莊子里頭只有些尋常管事、家丁和莊戶,但也得把話盡量說得有力些才是。

外間傳來一聲巨響,但不管是青玉還是紫靄,都沒有發出任何聲息。許櫻哥正全神貫注地對付身旁的瘋子傷患,乍聽得這聲巨響也不由嚇得抖了一抖。張儀正仿佛是才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般,猛地坐直身子,利落地自地上抓起一件物事,一手警告地掐在許櫻哥的脖頸上,側耳靜聽。

“啪嗒、啪嗒”窗外傳來一陣仿佛是樹枝砸在墻上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而有規律。明明是風雨交織,卻四下一片詭異的冷寂,許櫻哥暗自叫苦,多年養尊處優喪失了警覺性,她怎麼忘了最緊要的一樁事,他既然傷重而來,那后頭必有追兵,這下子可好,便是她沒死在張儀正手里,后頭的人既然敢殺張儀正大概也會殺了她滅口。她不想枉死,也不想外面的青玉和紫靄,還有住在附近的孫氏和梨哥等人死。最好就是這禍根趕緊走遠些罷……他只是想要她受罪,她便跟著他走遠些……她試探著抓住張儀正的袍袖,不及開口,就聽張儀正低聲道:“不想死就別出聲。”

許櫻哥倒愣住了。

張儀正猶豫了一下,將放在她脖頸上的手松開,又將袍袖自她的手中抽出,似是想說什麼卻未曾開得口,而是拿著手中的兵刃緩緩起身,沙啞著嗓子道:“自己躲。”

他把惡人引到此處,她該恨他怨他才是,不然,他自己挺身而出也是應該,但不知怎地,許櫻哥心里某處卻急速縮了一下,沖口而出:“你想問我什麼?或是誰害的你?”他跑來尋她,既然不是真的想要她死,便總是有話要問,而這個時候她很樂意回答他。要不然,便是告訴她誰害他至此,若她能活下來,便可以告知康王府。

張儀正默了片刻,突然大喊一聲,似哭又似笑,猛地向前沖去,接著房門發出一聲凄慘的怪叫,兵器交擊之聲四起,家具發出可怕的撞擊聲,許櫻哥再顧不得別的,抱著頭連滾帶爬地爬到了床底下,雙手抱住的雙臂,瑟瑟發抖,縮成一團。

而當此時,莊子另一端發出一陣大喊:“抓賊啊!抓賊啊!賊往東邊跑了,不要叫他逃掉……”敲鑼打鼓,聲音之大,便是窗外的風雨之聲也小了許多。屋子里正在交手的人卻恍若未聞,照舊殺得興起。

許櫻哥只能聽到帶著不祥意味的兵刃撞擊聲,壓抑的慘呼聲不絕于耳,鼻端的血腥味越來越重,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景如何,只知祈禱張儀正不要死在這里,不然他們所有人可就都完了。

“滴答……滴答……”不知是窗外房檐上滴下的雨水還是房中死人身上流下的血,一聲接一聲,催得許櫻哥心煩意亂,幾欲發狂。房間里已無其他聲息,捉賊的莊丁們也再聽不見他們的響動,她想爬出去探探究竟,卻發現自己全身酸軟無力,小腿肚子抽筋到不能行動,她想喊,那聲音卻只是在喉嚨里堵了又堵,最終無聲無息地消散開去。

一只冰涼的手突然握住她的腳踝,許櫻哥“啊……”地一聲尖叫起來,小腿也不抽筋了,發狂地用力往外蹬著,雙手緊緊攥住床腳,大聲喊道:“張儀正!張儀正!”他媽的,他把她的金簪扔到哪里去了?

“是我。”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許櫻哥怔了一怔,從床腳下飛速爬出,循著聲息朝許扶撲過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大聲哭了起來。不管她怎麼努力,她還是那麼軟弱,還是那麼沒本事。

許扶緊緊摟住妹妹,輕輕拍著她的背心,低聲哄道:“過去了,過去了。不要怕,哥哥在。”

許櫻哥死死攥住許扶的衣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許扶見勸不住,便由著她去哭。他知道她是嚇狠了,還有家的時候,她是個快樂漂亮的乖娃娃,家和父母親人都沒了之后,她嚎啕大哭到差點昏死過去,然后就成了一個安靜乖巧的乖娃娃,努力地邁動兩條短腿跟在他身后奔逃,從不喊苦喊累喊餓,盡可能地不給他添麻煩,但在睡夢之中,他經常看得到她小小的眉頭蹙在一起,臉是濕的。后來與他分別,入許家門,他才又看到她大哭了一場,再之后,崔成死的那日,她把自己關在房里無聲哭泣,大病一場。

許扶覺得自己的唇角有點咸濕,想起這一連串的事情,他困難地說:“都是我不好。”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15 AM

第94章 來龍

雨漸漸停了,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云層依然很厚,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已經穿戴妥當的許櫻哥把頭埋在一只大碗里,用力地吃著的雞湯面。

明明有小巧精致的碗,她偏要這麼大一只碗……坐在對面的許扶蹙起眉頭看著她:“不用吃得這樣用力吧?”

許櫻哥喝了一大口雞湯,得鼻尖額頭都是細汗:“哥哥嫌我吃相難看?”許扶自小就是根深蒂固的文雅作派,便是才與野狗打了一架,再坐到生霉的稻草上,吃著發霉發硬的冷饅頭,他也能似吃山珍海味般地文雅享受。她卻不同,上一世就是平民家庭出的,雖然吃飯不至于咀嚼出聲,也不至于唾沫四濺,但當學生的時候在食堂里搶飯菜,上班以后飛速吃完再加班、或是邊走邊吃邊追公車早就成了習慣。到了這里后,雖受了多年的熏陶糾正,但在要命的時候就會露出本,仿佛這樣放開了吃才能對得起自己,才能暢快些。

許扶看著她此時方有些血色的臉,心中一軟,口不對心地道:“沒有,我只是怕你吃太快,隔著了。”

許櫻哥不置可否,將面碗推開,沉默很久后抬起眼看著許扶:“現在五哥可以和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他不是去了邢州的,怎會突然在這里出現?又如何會知道我在這里?那些人是誰?你又如何在這里?”

許扶回頭看了站在門口眼觀鼻、鼻觀心的青玉一眼,青玉收到,立即進來收走兄妹二人面前的碗筷準備出去。許櫻哥低聲道:“紫靄怎樣了?”之前兩個丫頭聽到房內響動不對。便留了紫靄在房里守著聽動靜,青玉則去叫人。后來事發,青玉倒是無礙,紫靄卻受了傷昏迷不醒。

青玉的眼里迅速浮起一層薄霧。忍了忍,輕聲道:“還沒醒。”言罷不等許櫻哥發話便快步走了出去,將碗筷交給外頭的粗使婆子。自己走回去守在院子門口。

“你放心,我已使人快馬奔馳去上京,此時當已到城門前,不出午后便會有太醫過來,到時候無論如何也會讓他替紫靄看傷,我總不會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送了命。”許扶很滿意青玉的聰敏,卻仍然不夠放心。起將所有門窗盡數打開,要叫周圍來往的人無處遁形。

潮濕微涼的空氣一下子吹了進來,把屋里的氣盡數吹散,到底已是初秋,涼風一吹。骨頭縫里便覺著涼了幾分,許櫻哥抽出絲帕側打了個噴嚏,許扶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問道:“冷麼?”

許櫻哥慢吞吞地將絲帕輕輕擦拭了一下唇角,道:“昨晚我咬了張儀正一口,卻咬著了他上腐爛的傷口,他問我有沒有覺得嘴里在動,當時我覺得真惡心,以為自己將會什麼都吃不下去,結果這會兒卻吃了一大碗面。”

所以過去了就過去了。許扶已經習慣她用這樣的方式佐證她其實有一顆強大的心,便笑了笑,在她對面坐下來,輕聲道:“從哪里說起呢?這事兒有些復雜。”

“從頭說起。”許櫻哥眼里露出幾分不高興,指責道:“第一件,這事兒和哥哥有沒有關系?我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不要試圖把手伸進康王府。”

許扶有些慍怒,但知道她需要發泄,便針鋒相對地道:“在你眼里,我就那麼蠢到底?你一個成在家里繡花畫畫的女子都能想得到的事,我會不知道?”

這種指責有點傷人自尊,何況她果然不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奇人。許櫻哥的氣焰往下壓了一壓,隨即又鼓了起來:“那你怎會出現在這里?還準備得這樣充分?你就是沒參與,也定然是個知的。”

許扶這回沒反駁,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了幾下后,皺起眉頭壓低了聲音:“你說得沒錯,這事兒我是知的。”

許櫻哥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吃驚地坐直了子,睜大眼睛看著許扶,卻沒有再出言相問,而是靜待他發言。

許扶輕聲道:“茲事體大,必要與你說清楚才是。這件事與趙璀有關……那一夜,趙璀提出那個建議開始我便留了心,他雖是應了我,但你我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就改變主意的人,我阻止不了他,便用盡全力追蹤探查他這些子都和什麼人來往,預備做些什麼。要知道,光憑著他一個人斷然沒有能力做這件事,趙家又向來都是長樂公主府的人,我想看看和他合作的究竟是誰,后也好有個數,總不能讓他這樣平白把我們一大家子人拖進去。但他很小心,我雖使人盯著他,卻始終不曾見到他有異常舉動,可見他也是防著我的。我思來想去,覺著最好的辦法莫過于使人跟著張儀正。”

說到這里,許扶停下來喝了一口茶:“我當然不在意那個人的死活,如若他能就此被順利除去那是最好。”倘使趙璀等人不得力,他更樂意在后頭撿個漏,出其不意地將張儀正斃于刀下,從此天下太平,再不會有人給許櫻哥造成困擾。但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因趙璀等人的愚蠢牽連到學士府,所以他很遺憾地成了張儀正的救命恩人。

許櫻哥輕輕吁出一口氣:“所以哥哥很遺憾。”這就是許扶的風格,這件事風險太大,牽涉太廣,不管趙璀的提議多麼合他的心意,他也不會和趙璀合作,將把柄交到趙璀或是任何人手里。他寧願遠遠看著,等到合適的時候加把柴火,又或是發現這把火會危及自,便及時澆上一桶水。

許扶將牙齒磨了又磨,恨聲道:“他的命當然不能和這一大家子人相提並論。暫且留他多活幾。”誰也不知道,當時他對著已經人事不省的張儀正,忍得有多痛苦才沒有把刀揮下去。

許櫻哥也不再就此事多論,繼續輕聲道:“那麼哥哥可知他如何會到此處?此處離上京不過一步之遙。他何故已到了此處卻不肯再往前一步?即便是知道追兵將至再不能行,也該是有所察覺,所以死也要死在這里。拉著許家墊背?”

許扶的臉上帶了幾分凝重:“據我所知,他當是在離開上京奔赴邢州的第十天便帶著十多個人悄悄離開了郭侍郎一行人。按說,他這種行為屬于違抗聖命,但郭侍郎非但不曾聲張,反而多有掩蓋。接著我的人在第三天發現了他被追殺的痕跡,雖死傷連連,卻始終不曾發現他的蹤跡。一直到前天,我方在離這里約百里的地方發現了他所乘的紫騮馬倒斃于山野之中。我本當他要回京,便使了人四處搜尋……”

“那他逃到這里,反倒是誤打誤撞了。”許櫻哥心知肚明,這搜尋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要救張儀正。而是想借機合理而迅速地把人除去,再把這場事故順理成章地栽到趙璀后之人上。至于張儀正怎會知道許家的莊子和她在這里,只有等他醒過來才能問清楚了。

“也不見得就是誤打誤撞。”許扶皺緊眉頭把思慮了許久的想法說出來:“我在想著撿便宜,誰又知道后頭謀劃的人不是圖謀更多?張儀正雖深得帝后寵,卻不是康王府的要緊人,若只他一人死,康王府的對頭得利並不多,康王府的損失也不是最大,反倒容易引起聖上震怒。他死便死了。卻該死得有價值,死得有道理,若是他死在許家的莊子上,你的房間里,那康王府便永遠也不可能和許家走到一起,姨父若想護佑家族平安。便只有另尋它途……”

譬如依附于其他王府,那麼隱藏在趙璀后的人也就呼之出了,許櫻哥深感頭痛:“趙璀這是與虎謀皮,自尋死路。哥哥還當尋個機會和他說清楚,我此生不會嫁他!”

許扶似笑非笑地道:“這個話,便是你自己同他說他只怕也不信,只當你是心疼他……”說到這里,笑容一收,輕聲道:“他怕是已經無路可退了。只怕那邊是怎麼謀算的他都不知道,還做著美夢呢。從前我當他是個聰明人,誰知卻是愚蠢到這個地步!”只要趙璀還想與許櫻哥一處,就只有引著張儀正離許家的莊子越遠越好的,又如何會故意把張儀正引到這里來?

畢竟是為了她的緣故,許櫻哥的嘴唇動了動,想替趙璀說兩句話,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兄妹二人俱都陷入沉默之中。

青玉在外輕聲道:“二夫人來了。”

臉色憔悴的孫氏獨自一人走進來,見了這容貌相似,態度恭謹的兄妹二人,再想到昨夜的半夜驚魂,心緒頗有幾分不平靜:“再有幾個時辰便有人從上京趕來。這樣的大事,死了這麼多人,我們總要先商量一下怎麼應對才不出漏子。”

許櫻哥忙把孫氏扶到桌前坐下,親手上了茶,道:“是,譬如五哥怎會突然在這里出現,帶著的那些人又是什麼份這些都是必須要說清楚的。”說到這里,她擔憂無比。"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19 AM

第95章 世子

已近黃昏,屋內漸漸昏暗,許櫻哥探手把紫靄腳邊的被子緊了緊。紫靄背上挨了一刀,萬幸不是致命傷,將來也不會留下殘疾,但這樣的傷口對于這個嬌養在許府內院的女孩兒來說也是大罪了。

青玉端了碗藥湯進來,擔憂地看了許櫻哥青紫腫脹的下巴,低聲道:“太醫不是說她沒大礙麼?二娘子快飲了這碗安神湯,也去歇歇罷。”見許櫻哥接了藥碗,便俯身給紫靄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淚痕,滿面愁云地輕輕嘆了口氣:“這丫頭最是怕疼,偏遭了這樣的罪。”

許櫻哥把藥湯端在手里並不飲用,抬眼看看天邊越發厚重的云層,低聲道:“怕是還要下雨……那邊的情形如何?”

康王府反應不可謂不迅速,但許衡更迅速,一大把年紀的文人,硬生生搶在康王府那群武夫的前頭,提前小半個時辰快馬趕到了莊子里。之后,串聯說辭,應付康王府的人,招待太醫,救治張儀正,清查刺客留下的死屍來歷,清洗周圍方圓二十里地的殘余刺客,安撫死去的莊丁等一切事務便都與她無關。她需要做的就是照顧受傷昏迷的紫靄,清點昨夜損失的財產,順便安撫一下自己的小心臟。但她知道,康王府不會善罷甘休,目前她所有的清凈安寧都是假象,等到張儀正的情形稍微穩定些,便會有人叫她出去問詢。所以這安神湯,還是暫時不要吃的好。

青玉答道:“太醫施了第二次針。湯藥也灌了第二遭。說是傷口太多,血流得也多,加上這些天沒有吃好睡好,高熱不退。所以怕是有些危急。”言罷愁眉不展地雙手合十虛空拜了拜,禱告道:“老天爺保佑,千萬別讓他死在這里。”

許櫻哥正色道:“你應該說。老天爺保佑,千萬保佑他平安度過危難才是。不然若是有人挑刺兒,你又該如何是好?”太醫到來之前許扶曾簡單地給張儀正清洗包扎過傷口,據她所知,張儀正身上大大小小的新傷舊傷多達三十多處,昨夜她咬的那個地方果然是腐爛了的,根據許扶估算。最少也該是十來天的傷口,昨夜里又添了幾處新傷,腿上、胸腹上、手臂上到處都是。讓人驚異的是,看著觸目驚心卻都不是致命傷,此人的生命力堪比小強。

青玉聞言。立即嚴肅認真地應了:“二娘子說得是,老天爺保佑他平安渡過此劫。”至于以后又再說以后的話。

這狡猾的丫頭,許櫻哥被她逗得心情輕松了些許。想到張儀正昨夜的一系列舉動,心里卻又憑空添了幾分煩躁慌亂之意。那個男人是個很矛盾的所在,尤其是對著她時更是古怪不堪,似是莫名恨透了她,恨不得她立即去死,臨了卻又放過了她。她思來想去,總也猜不著他的真實意圖。更是想不通他那句“你慣會騙人”的話究竟從何而來。許櫻哥揉了揉額頭,疲累地嘆了口氣。

趴在床上的紫靄低低呻吟了一聲,許櫻哥忙收拾心情,帶了幾分微笑探身去看:“你醒了?感覺如何?”

紫靄的眼神有些茫然,片刻后才看清了許櫻哥和青玉二人,不由眼圈一紅。低聲哭泣起來:“二娘子,看到您好好的婢子就放心了……”這一哭,扯動背上的傷口便又齜牙咧嘴起來,于是哭得越發厲害:“我會不會死啊……”

許櫻哥忙道:“莫哭了,莫哭了,都好好兒的,死不掉的,太醫給你看過,除了會留疤外手腳都不會短半分。但若是哭多了,只怕手上的筋會縮,諾,你這一哭血又浸出來了……”

紫靄立時忍住了,微帶驚恐地抽泣著道:“真的?”

“總之哭多了不好,再疼也忍著,吃碗安神湯繼續睡就是了。”青玉不忍嚇唬她,忙推許櫻哥出去:“二娘子的傷也不輕,該去歇著了,不然二夫人怪罪下來,倒是叫婢子們怎麼辦?”

三人的感情雖然不錯,但主仆有別,她二人有些話也不好當著自己說,許櫻哥笑笑,轉身出去叫了個媳婦子去廚下給紫靄弄碗除了鹽外沒放任何調料的鮮濃雞湯來,想了想,又吩咐給張儀正那邊也送一份過去。不拘他是死是活,能不能醒來,總要叫康王府看到許家的誠意。

才安排妥當,就見孫氏緊張兮兮地走過來:“櫻哥,康王世子有話要問你,你父親讓你去一下。紫靄這邊也會有人來詢問。”不等許櫻哥開口,又安慰她道:“你不要怕,有你父親在,什麼事都不會有。”

終于還是來了,許櫻哥握握孫氏的手,微笑道:“我不怕。煩請二嬸娘告訴紫靄,讓她照實說就好。”她確實也不用怕,她只需從半夜張儀正突然闖進她房里開始說就好,其他她什麼都不知道,無需多言。

張儀正身份高貴,所以在塵埃落定之后,孫氏立即把主屋騰出來收拾干凈給他養傷。前來收拾爛攤子的康王世子等人也理所當然地駐扎在主屋里,許櫻哥才到主屋附近,就發現這里的氣氛已經同早上不同,到處都是帶了兵器、鎧甲上身的兵士,人人神色冷肅,目光犀利,戒備森嚴。便是她應召而來也不能直接進去,而是先使人進去通傳,得到康王世子的允許才又放行。

許扶與許擇立在廊下,二人的神色都很凝重,見許櫻哥過來,便都安撫地朝她使了個眼色,卻不曾多言提醒。許櫻哥沉默地朝他二人福了福,隨著來人走入康王世子所駐的左廂房中。才踏進門檻,就覺著一道冷厲的目光朝她掃了過來,威壓感十足,不用問,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的自是那位康王世子了,許櫻哥目不斜視地走到房屋正中深福見禮。

房里靜了片刻后才響起一道溫和悅耳的男中音:“許二娘子請起,不必多禮。”

許櫻哥依言起身站定,眼觀鼻,鼻觀心,只小心翼翼地從睫毛縫里往旁邊瞟了瞟,在右前方瞟到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青布祥云紋布鞋,曉得許衡就在一旁坐著的,心神便安定了許多。

“你受驚了。”康王世子似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在這種時候也不忘先說幾句客套話才又問起許櫻哥昨夜的具體經過。

許櫻哥矜持卻不缺激情地描述著,說到驚恐害怕之處,聲音顫抖臉色蒼白,說到被救之時,喜極險泣……聽得眾人如臨其境,當然,她自動隱去了但凡她認為與案情無關,卻可能引起麻煩的那許多口水話。

康王世子很冷靜地聽著,只偶爾打斷她的話問上幾個關鍵點,譬如張儀正出現約是什麼時辰,同她說過些什麼,那些人追來時又有什麼異象,她可聽見那些人說過什麼話,許扶又是何時出現的。許櫻哥一一答來,提心吊膽地等著他追問許扶為何會出現得如此恰當,但出乎她的意料,康王世子似是早就與許衡溝通協調妥當,所以並不在許扶的問題上多作糾纏,只在問詢結束的時候意味深長地道:“許二娘子臨危不亂,實在難得。”

許櫻哥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下,何況她當時其實真的亂了分寸,但轉念一想,自己這副模樣的確不是被嚇傻了的模樣,最起碼此時神智清楚,說起話來有條有理,說她臨危不亂也不算過分,便大大方方地道:“世子爺謬贊。”

就聽許衡長長嘆了口氣:“這孩子自來便是這樣的性子,我雖覺著不錯,但到底失了女孩子家的柔軟。”一句話成功地把話歪了過去,康王世子自然不可能和許衡討論人家姑娘的性情問題,便和顏悅色地寬慰了許櫻哥幾句,又親自吩咐太醫給許櫻哥治療臉上的傷,打發她下去。

許櫻哥才退到門外,就見一個小廝快步走過來,立在門前欣喜欲狂地道:“世子爺,三爺醒過來了!”

屋里頓時響起一陣衣袖帶翻茶盞碗碟之類的異動,接著康王世子滿臉欣喜地大踏步從里面沖了出來,快步沖進隔壁張儀正的治療之所。許衡從后頭快步跟出,滿意地看了看許櫻哥,跟著進了張儀正的房間。

許櫻哥豎起耳朵,只聽得里頭一條蒼老的聲音顫抖不成調:“恭喜世子爺,三爺已然醒來,便再無大礙了!只要用心調養著,康復指日可待!”接著又是幾條高低不同的聲音此起彼伏地恭喜賀喜。

當是眾太醫的聲音,大家都怕那人死在這里,自己難逃干系。許櫻哥看向立在廊下的許扶和許擇二人,但見他二人也是驟然放松了一直抬著的肩膀,便也跟著輕輕出了口氣,暗念了一聲佛。接著又有些憂愁,面前這一關總算是熬過去了,但日后呢?對方咄咄逼人,許衡是要做純臣兩不靠,還是要選擇康王府?自己與張儀正之前的官司尚未理清,便又添了半夜獨處這一條,正是亂七八糟。

天色越發昏暗起來,幾個婆子魚貫而入,屏聲靜氣,小心翼翼地點上火燭,許櫻哥低聲吩咐了幾句,嚴令不得失禮。卻聽得里頭康王世子一聲暴喝:“混賬!你怎敢如此胡來?!”又聽一條有些蒼老的婦人聲氣勸道:“世子爺,有話好好說,三爺傷重糊涂了,想來許大學士不會和他計較。”

許櫻哥的臉色變了變,快步離去。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25 AM

第96章 擔當

七八支兒臂粗細的牛油大蠟燭把許家莊子的主屋里照得通亮,幾個高矮不等,年紀不一的太醫眼觀鼻,鼻觀心地垂手立在正中那張大床旁,仿似是眼瞎耳聾的木頭人一般。甫一得到康王世子的暗示便潮水般地退了出去,一個比一個走得快。

許衡面沉如水,冷冷地看著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神態卻異常可惡的張儀正。張儀正半垂著眼皮,聲音低啞卻異常清晰地重復著自己剛才的話:“我想喝許櫻哥熬的雞湯,其他我都吃不下去。”

立在床頭處、捧著半碗雞湯的一個老嫗忙道:“三爺,您可是燒糊涂了,什麼雞湯不是湯?這湯也極不錯的……”這老嫗正是康王妃身旁最得信任倚重的曲嬤嬤,只因康王妃體弱經不起顛簸,一時半會兒趕不來,便由她先隨康王世子前來照料張儀正。她自來在康王府眾人面前有幾分臉面,所以這會兒便自然而然地擔當起規勸轉圜的角色來。

張儀正卻絲毫不給她面子,撒潑道:“我都快死了,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你們也要攔著我?莫非她也傷重起不來了麼?”

曲嬤嬤為難道:“許二娘子倒是沒什麼大礙,但,這……”

康王世子眼看著許衡的神色越來越冷,聲色俱厲地打斷他的話:“小三兒!你但凡出門總要弄出些事兒來,使得家中父母雙親為你操碎了心。你捫心自問,可有半為人子的孝順?昨夜若非是大學士府上傾力相助,你可還有命在?你此刻見了大學士。不但不謝恩,開口便如此蠻橫無禮,是想丟盡父王母妃的臉面麼?許二娘子閨閣千金,豈容你隨意驅使勞作?還不快快賠禮?”

張儀正這才看著許衡道:“多謝大學士救命之恩。本該叩首以謝,但我傷重……”

許衡板著臉舉起左手揮斷他的話,淡淡地道:“三爺龍子鳳孫。臣下能為聖上盡綿薄之力實在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哪里當得起三爺之謝?”言罷轉身同康王世子拱了拱手,道:“三爺傷重初醒,還該將養,老夫便不相擾了。”

本是因禍得福,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卻要被這混小子的一碗湯給攪渾了。康王世子十分尷尬懊惱,狠狠瞪著張儀正斥責道:“你且等著,我回來再與你算賬!”快速轉身追著許衡出去,說盡了好話:“家門不幸……他是燒糊涂了,還請大學士莫要與這混賬東西一般見識……”

曲嬤嬤嘆息了一聲。端著那半碗雞湯坐到張儀正身邊哄道:“你這傻孩子啊……以許家的名望,他家女兒怎會因你一句話便下廚勞役?你這不是打人臉麼?”

張儀正怒道:“誰叫他們拿這樣喂豬的東西給我吃?莫非他們就估摸著我活不過來了,所以這般敷衍我?”

曲嬤嬤趕緊去捂他的嘴,低聲央求道:“我的三爺!求您快快消聲!不過一碗湯,叫王爺知道,您又要挨罵!您便不為王妃想,也當為自己想想,您年紀不小,怎能如此胡鬧下去?”

張儀正掙扎欲起:“對啊。就是一碗湯而已,他們也要藏著掖著。我也不是非得許櫻哥做不可,只要他們弄出當初我在香積寺時喝過的那種湯味也可以!”

曲嬤嬤頓時焦頭爛額,按住他哀聲苦勸,只差沒給他跪下。張儀正好容易消停了,偏又帶了幾分委屈道:“嬤嬤。我娘怎麼沒來看我?我想她了。莫非是父王生了我的氣,不許她來?”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再怎麼不懂事也還是心疼得緊,曲嬤嬤見張儀正臉色慘白,面頰瘦削,一雙眼睛熬得凹了下去,整個人半死不活的,絲毫不見半分之前的神采。想起他三災八難的,每每總是死里逃生,脾氣怪也不能完全怨他,不由心中一軟,無奈地道:“三爺多想了,您自小便調皮得緊,王爺王妃雖然嚴厲,但何曾少疼您半分?不過是王爺事務繁忙,王妃一時半會兒動不了身,所以才命世子爺偕同老奴前來,但算著時辰也該到了。您實不該對許大學士如此無禮,無論如何總是他家救了您的命,咦……”曲嬤嬤的眼睛越來越亮:“王妃來了……”

張儀正的目光閃了閃,眼角沁出兩滴淚來。

“我苦命的兒啊……”康王妃由次媳王氏扶著踉蹌進來,顫抖著直奔向床榻邊,張儀正掙扎起身,王妃按住,母子倆抱頭痛哭。張儀正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嘔出了一大口血。康王妃勃然變色,即驚且怒,沖著才走進屋來的康王父子紅著眼圈發狠道:“你們父子日日籌謀辛勞,卻連自家骨肉的性命都不能顧全,又有什麼意思?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真當康王府都是死人麼!”

康王兩條濃眉緊緊夾在一起,帶了幾分慍怒沉聲道:“他若不偷偷離開邢州去林州,哪里又會給人可趁之機?如此大逆不道的小畜生,死了我也不心疼!”說是這樣說,一雙眼睛里卻全是血絲,脖子上鼓起的青筋更是跳個不停。

康王世子忙上前寬慰,康王妃收到長子遞過去的眼色,便將帕子舉起蓋了臉哀哀痛哭起來。王氏精明,立即請了太醫進來醫治,太醫道:“血色暗沉,此乃淤血,吐了好。”

待得太醫退去,張儀正掙扎欲起,虛弱地低聲道:“父王息怒,兒子非是有意違逆聖意,而是有人遞信過來,說二哥傷重……”

康王更怒:“你不長腦子的?人家說什麼你都信?”伸手欲打,卻怎麼也打不下去。世子連忙扶住張儀正:“好好躺著,別添亂了。”

張儀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康王妃肝腸寸斷才勉強止住了,眼望著康王斷斷續續地輕聲道:“父王。兒子曉得錯了。許家極好,此番多虧他家救了兒子的命,那許家櫻哥更是與兒子孤男寡女相處半夜,兒子此番若死不了便當上門求娶。好好待她……”

一陣靜默后,康王世子顧不得父母俱在面前,怒罵道:“那你剛才對著許大學士還那副討嫌樣子?”

張儀正委屈道:“我不過想喝碗湯而已……”

康王妃忙護著他:“小三兒就是這樣的脾氣。懂不得機巧,直來直往慣了的,莫怪他了。”

康王眼里閃起一道亮光,嚴厲地盯著張儀正道:“你是當真?”

張儀正道:“當真。我既碰了她,總要有所擔當。”頓了頓,咬牙切齒地道:“只要我不死,這幾次的事情便不能這樣算了!”

康王冷聲道:“親事是親事。報仇是報仇,你還要分清楚了我才敢應你。萬事都等你養好傷再說!”言罷一揮袖子,帶了長子自往外去尋許衡說話善后。

王氏叫了曲嬤嬤一旁詢問:“什麼雞湯?”

曲嬤嬤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了幾句。

王氏默然想了片刻,低聲道:“不就是一碗湯麼?想我天家貴胄,一碗雞湯也難得死人?”言罷吩咐身旁的嬤嬤道:“恭恭敬敬地把許二夫人請過來。”

“嘶……”許櫻哥坐在鏡前。小心翼翼地把指尖上的藥膏在青紫腫脹的下巴上緩緩推開,藥膏是太醫所配的上等消淤良藥,才搽上便覺一股清涼之意浸透肌膚,疼痛隨之減少了幾分。

梨哥在一旁替她搽著后背上的擦傷瘀傷,恨恨地道:“果然是禍害遺千年。”

許櫻哥搖頭道:“比起那些死了的,還有紫靄他們重傷的,我已經好太多。當著其他人的面千萬莫要露出半分不歡喜來,知道麼?”

梨哥想問她昨夜具體是個什麼情形,卻始終開不得口。便強顏歡笑道:“我今夜過來陪二姐姐睡吧。”

她只想著姐妹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許櫻哥才受過驚嚇,她過來陪著是千該萬該的。但許櫻哥想起孫氏擔憂不喜的模樣,便微笑著謝絕了她的好意:“我身上疼得緊,還是一個人睡妥當些。嬸娘昨夜受了驚嚇,你正該往她跟前盡孝才是。”

梨哥一聽有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行事總是不周全。”忽聽得外頭人馬喧囂,許櫻哥推開窗子,但見火把照亮了半邊天空,隔壁院子里熱鬧非凡,便猜不是康王便是康王妃趕來了,連忙吩咐青玉:“趕緊去把隔壁屋子收拾出來。”這回便是孫氏目前所居之處也要全部讓出來了。

“二娘子,有樁麻煩事。”過不多時,果見孫氏身旁的耿媽媽快步趕來,說的卻不是收拾屋子的事情,而是帶了幾分為難貼著許櫻哥的耳朵低聲道:“二夫人也是沒法子,那邊一口咬定除了那個湯味兒外什麼都吃不下去。話倒是極客氣,說只需您在一旁指著康王府的二奶奶就好,但這……”

丑人多作怪,才把命撿起來他便又變著法子折騰自己。許櫻哥心頭躥起一股無名怒火,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又死死壓了下去,垂眸看著腳底下的菱形青磚道:“煩勞嬤嬤同二嬸娘說一聲,我這便去廚房安排。”

耿嬤嬤見她神色難看,小心道:“二夫人也是沒法子……”

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不差這一步,許櫻哥淡淡地道:“貴客臨門,總是要吃飯的,順帶著熬鍋湯不是什麼大事。”不等耿嬤嬤多言,便已安排人宰雞生火。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31 AM

本帖最後由 night9917019 於 2013-8-16 01:32 AM 編輯

第97章 誠意

夜已深,幾絲秋雨伴隨著斜風飄搖而落,把半干的窗欞再次打濕。許衡輕輕推開廚房的門,廚房里正在低聲說笑的媳婦子們漫不經心地回頭,待看清了居然是從不到廚房的男主人,不由俱都嚇得呆住了,甚至忘了行禮問安。許衡也不在意,眼神在人群中遛了一圈,淡淡地道:“二娘子呢?”

有個機靈的年輕媳婦忙指指隔壁,低聲笑道:“二娘子在隔壁小廚房里。”

許衡點點頭,走到隔壁輕輕推門,門才一開,一股香濃鮮美至極的雞湯味兒便撲鼻而來,穿透肌膚滲透到每一個細胞中,乃至于全身都暖和放松下來。許衡滿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抬眼看去,但見昏暗的燈光下,依著墻邊兩眼小灶,上頭幾個小巧玲瓏的瓦罐“古突突”地冒著熱氣,許櫻哥獨自一人坐在旁邊的小竹椅子上,垂著眼正在發呆。

瓦罐里的雞湯散發出的霧氣氤氳一片,把她精致如畫的眉眼襯托出幾分哀愁無助來,原本一直青春挺拔充滿了活力的身子也顯得有些單薄。許衡由不得心中酸軟,沉沉嘆了口氣:“怎地獨自一人坐著?可是下人不聽話?”

許櫻哥聽見聲響抬頭,眼里一片茫然。

許衡不由有些怒了:“你的丫頭呢?一群人坐著閑扯嗑瓜子,就不知道來伺候主子的?要他們何用?”

“不怪她們,是女兒想獨自一人呆著。”許櫻哥醒過神來,連忙起身讓座,嗔怪道:“爹爹也真是的。君子遠庖廚,您怎地不聲不響就跑來這里了?叫人看見,可不笑話您?”

許衡在她才坐過的小竹椅上坐下來,和聲道:“說哪里話。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我來廚房看看又怎麼了?”見許櫻哥臉上有了幾分笑意,才指指灶上的瓦罐:“熬雞湯?”

您老真是明知故問,這雞湯的味道怕是沒人會認錯吧?許櫻哥一邊腹誹一邊笑著去取勺子碗筷:“是,正好得了,爹爹喝碗暖暖身子。”

“我女兒辛苦熬的湯,我當然應該先嘗才是,憑什麼要便宜了外人。”許衡理所當然地接了碗去享受。享受完畢。盛贊良久,捋著胡子沉聲道:“白日事多,總沒機會來看你,我特意過來瞧瞧你可還好。”

許櫻哥垂下手肅立片刻,輕輕搖頭:“我不好。很不好。我很害怕。很擔憂,總擔心一覺睡醒就突然變了樣,什麼好日子都沒了,再看不到你們。”

許衡沉默地看了她許久方低聲道:“你這樣很好,我本以為你又會笑著與我說你沒事兒,讓我不要擔心。是人就會害怕,就會恐懼,害怕擔憂不是什麼丟臉不可言說的。”

許櫻哥抬起頭來看著他,睫毛濕濕的:“我有些撐不住了。爹爹說今日不知明日事。但我現在真的很害怕明日。”她害怕未知的命運,害怕這世上突然又只剩她一人。

許衡不知該如何寬慰她才是,便干笑著道:“今日的確不知明日事,例如昨夜,陰差陽錯,只差一步。”見許櫻哥配合地假笑了一下。便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我年輕時也害怕過,當初,也害怕過……”他俏皮地擠了擠眼,指指房頂:“和那位對著干的時候,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怕他不按我的道理來,那可就悔不當初了。有好幾次都后悔得要跳腳,幸虧穩住了!”

許櫻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完后輕聲道:“我明白爹爹的意思,我會好好活著,努力不讓自己后悔。”

響鼓不用重錘,許衡滿意地點點頭:“適才康王爺召見了你五哥,對他很是贊賞。”提高聲音道:“你別說,好些日子不曾見著他,他蓄了胡子,我一時竟沒認出他來!”

許櫻哥專心聽完,臉上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在部里辦差,留了胡子要顯得老成些。”雖然許衡的話有些誇張,但也說明許扶留的胡子和日漸清瘦的確顯著地改變了二人外貌上的相似之處。

隔壁傳來一陣響動,許櫻哥側著耳朵聽了聽,攆許衡走:“約是那邊又傳飯食,我這里雞湯也得了,正該送過去。沒得做了這許多反倒叫人心里不舒服。”

許衡叮囑道:“不必太委屈自己。”

“不委屈,誰家沒幾個客人上門?女兒只當是招待客人。”許櫻哥揚聲叫人進來裝雞湯,不忘給自己和許扶等人留下最香濃的一罐。

“又下雨了,這雨怕是要纏綿起來,也不知王爺和世子雨夜行路可否順暢?”康王妃禮完佛,將手里的一百零八粒硨磲佛珠交給一旁伺候的曲嬤嬤收好,抬眼看向王氏:“雞湯還沒送來?”

王氏忙上前扶她起身坐下,賠笑道:“好湯都熬火候哩,若是送來太快反倒有問題了。”

“也是。”康王妃點點頭,愁道:“這前世的冤家可真是磨死我了,我現在一聽到人說他的名字就哆嗦。”

王氏忙道:“都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三弟一直都是遇難呈祥,好日子還在后頭呢。”眼睛轉了轉,捂嘴輕笑道:“說起來也巧,這后頭兩番都是因著這許家二娘子解的困。”

康王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依你說來,這許家二娘子倒是個有福之人咯?”

王氏有些緊張,討巧道:“先還是父王、母妃有福,咱們才有福!”

“你這張巧嘴!”康王妃作勢白了她一眼,正色道:“等回去,我便擇日入宮親懇求聖上並皇后娘娘,你給我約束著下頭的人,不得失禮!”

要賜婚麼?王氏微微吃驚:“那許家這邊……”

康王妃淡淡地道:“許家這邊,總會看到我們的誠意。”

王氏遂識趣地不再問。

丫頭秋實自外間提了個食盒進來:“王妃,許家二夫人親自送過來的湯。說是許二娘子用文火慢熬了近兩個時辰的。其中只放了鹽,香料調料一概不曾放得,不會與湯藥相沖。”

康王妃忙道:“快請許二夫人進來。”

秋實有些為難,低聲道:“許二夫人說了。她乃孀居之人,不好多擾貴人。留了位嬤嬤在耳房里候著,若是有事只管吩咐那嬤嬤就行。”

“許家女眷倒是知道進退。”康王妃親將那食盒揭開了看。但見里頭一只玉白牡丹花紋帶蓋子的湯碗,配著兩只同款色的精致小碗並兩個湯匙,兩雙牙筷。雖是隔著蓋子,卻也聞得雞湯鮮香溫純無比,不由也有些饞了,道:“待我嘗嘗這許家二娘子的手藝。”

秋實先按規矩嘗過無恙,方盛湯遞將過去。康王妃喝了兩口,歡喜贊道:“果然好手藝,一點鹽就可以把味道提到這個地步,便是宮中御廚也不過如此了。快拿進去,三爺若是醒了便給他喝!”

天色微明。許櫻哥穩穩地把一股銀鑲白玉花簪插入到發髻之中,又將臉湊到銅鏡前認真打量下巴上的青紫褪去了多少。忽聽隔壁孫氏的門“吱呀”一聲輕響,接著就聽見耿嬤嬤立在窗外低聲道:“二娘子可起身了?”

“進來吧。”許櫻哥回身坐好。

耿嬤嬤喜氣洋洋地走進來,聲音極高:“二娘子,昨夜送過去的雞湯得了王妃的盛贊,聽說三爺喝得涓滴不剩,怕是還會再傳……”

許櫻哥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耿嬤嬤只覺著頭皮發涼,聲音低了下去:“二夫人說。委屈二娘子了,但聽說他們只待天晴便要回京的……”

許櫻哥和和氣氣地道:“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這幾日我會隨時備著,需要就過來取。”

“二夫人讓老奴在那邊聽王妃差遣呢,這是趁隙過來的。該走了,怕那邊有事找不到人。”耿嬤嬤的臉上再度露出燦爛的笑容。匆匆離去。

青玉惡狠狠地把一盆洗臉水用力潑了出去,又罵灑掃的婆子:“別看著下雨就偷懶,這院子里泥濘難行,又有客在,是想叫人摔跟頭看笑話?快去拿干凈的細沙來鋪上!”

許櫻哥皺起眉頭:“嚷嚷什麼?!”

青玉的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了又哆嗦,含著淚輕聲道:“奴婢不過是覺得心寒。”耿嬤嬤為何這般歡喜?無非就是如了意。許櫻哥越得康王府的喜歡,越有嫁入康王府的希望,梨哥將來的前程就更好,而不是似現在這般隨著許櫻哥的倒霉而跟著發霉。她倒不是希望梨哥跟著倒霉,就只是覺著難過。

許櫻哥輕聲道:“各有各的難處,若只往壞處看便沒一個好人,多往好處想,多往好處看,便是予自己松活。二嬸娘寡居之人,自來律己甚嚴,若非是我的緣故也不會從京里跑到這里來擔驚受怕,不過是耿嬤嬤笑多了一點而已,值得你這樣發作?罰你今日都去守著紫靄,不得我允許不許過這邊來。”

孫氏在窗外默然立了片刻,捏緊帕子轉身回房,想了片刻,指派身旁另一個大丫頭珊瑚:“你去把耿嬤嬤換下來,以后那邊的事情都由你負責。你記著,規矩要足,恭敬要有,但卻不可諂媚,可記住了?”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37 AM

第98章 惡事

一彎新月含羞帶怯地半掩在薄云之中,上京城西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青樓里桂花芬芳,安靜幽雅如同讀書人家的后院。院東有小樓,樓上四面開闊,垂以輕紗,坐在上面賞月觀花,再伴以佳人吹簫弄玉,最是愜意不過。

趙璀挾帶著風雷之怒一路沖進來,連連推翻了好幾個上前攔阻他的青衣漢子,血紅了眼睛沖著坐在小樓上淺酌的白衣披發男子怒吼道:“你答應我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白衣男子不悅地微微蹙眉,立刻便有身強力壯的仆從悄然朝著趙璀撲去。

“慢著……讓他上來。”白衣男子捏了捏身旁美人豐滿的胸脯,示意她帶著周圍人等盡數退下。

小樓共有三層,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氣從一樓沖到三樓,便是青壯年也會喘上幾口,更何況是自來斯文的趙副端。趙璀立在樓梯口,恨恨地瞪著面前的白衣披發男子安六爺,先前的勇氣和怨憤盡數化成了粗氣,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悲涼和絕望。

安六爺玉白纖長的手端過一只滿載了美酒的金杯:“喝一口,消消氣。”

趙璀憤怒地舉手把金杯打翻落地。美酒迅速滲入到華貴綿軟的宣城加絲毯里,金杯咕嚕嚕滾到安六爺的腳下。安六爺探身撿起金杯,放在掌中端詳了又端詳,輕聲道:“前年,有個新晉六品秘書郎對我不敬,我揮刀將他斬首于宮門前,聖上撫掌贊好,賞了我這對金杯。”

趙璀的背心里立時浸出一層冷汗來,先前的憤怒也被恐懼迅速壓了下去。他參與了賀王府最不可告人的惡事,如果對方要滅他的口,他可不是自投羅網而來?

“若樸,”安六爺親熱地喊著趙璀的字,輕輕嘆息道:“公主殿下視你若親子一般的,莫非你真把自己當成了我的親表弟?”

黃豆大小的一滴冷汗從趙璀的額頭滑落下來。滴入到厚軟華麗的加絲地毯里,轉瞬間便與先前滲入的美酒混在了一處,了無蹤跡。

“在你眼里,肖令是個傻子。張儀正是條瘋狗,都不如你聰明識趣知識淵博,但十個你加起來也抵不過他們的一根手指頭金貴。當然,除非你能再投一次胎。”安六爺慵懶地往繡金靠枕上靠了靠:“看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大丈夫何患無妻?且,你若真那麼喜歡她,又何必在乎她是否嫁過人?你大概不知,晉王妃便是再醮之婦。還不是一樣生了黃克敵,得盡晉王寵愛?”

趙璀的呼吸聲越發沉重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正待開口說話,安六爺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你聽,那邊有一戶人家通敵被屠了滿門男丁,孩子和女人哭得多凄慘……我那四叔,不動則已。一動驚人啊。我們可得好好活著才是,不然可不便宜了人?”

東邊一角火光沖天,越發映得天上的新月黯淡起來。

趙璀昏頭轉向地垂著兩只手走下樓。沿著鋪了鵝卵石的小徑兩眼無神地往前走,候在一旁的福安忙上前去扶住他,疾聲道:“四爺,不能回去了,外面禁夜啦!到處抓人殺人……”

趙璀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兩眼往上一翻,直直往后倒去。

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層,把許府莊子的正房里照得一片氤氳。房里一片安靜,只偶爾能聽見太醫的問詢聲和衣服的細碎摩擦聲,張儀正半靠在床頭上。目光沉沉地看著立在帳幔旁已等候多時的許扶。許扶微垂著眼,清秀的眉眼間一片平和,絲毫不見焦躁郁憤之氣,似在靜思一般的恬然。

曲嬤嬤責怪地扯了扯張儀正的袖子,張儀正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許五哥。對不住你了,恰好傷發,讓你久等,快快請坐。”又責罵一旁伺候的人:“作死的狗才,小爺的救命恩人來了也不曉得通傳!自己下去領板子。”

曲嬤嬤歉意地親手端了個錦杌放在許扶面前。

許扶謝過,微笑著坦然坐了,開口道:“三爺看似是大好了,想必痊愈指日可待。”不然如何能這般折騰?

“咳、咳……”張儀正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聲音越發低啞:“承你吉言,我也巴不得早好起來。奈何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我內外皆傷……眼看著好些了,卻又總是突然反復,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痛,真是折騰人也。”

許扶微笑:“三爺年輕,只要能吃得下去,什麼傷病都不在話下。下官瞧著三爺氣色越見好轉,不用太擔心了。”一天一鍋雞湯,居然也沒把他給喝死了。

張儀正瞥了他一眼,意態狂妄地道:“許五哥,聽說你如今在刑部司門任主事,公務上都還好辦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凡是用得著的地方請盡管開口,加官進爵也不是什麼難事。不管是誰,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也要多敬你幾分。”

許扶的笑容寡淡下來:“多謝三爺記掛,下官才疏智淺,恐怕難當大任。什麼救命之恩也請三爺莫再提了,不過是機緣巧合順手而已。下官不好意思居功。”

張儀正笑得陽光燦爛:“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許五哥快別推辭!我可是怎麼也忘不掉你那活命之恩的!”話鋒一轉,認真道:“許五哥還領著部里的差事,我怎好意思讓你日日留在這里陪伴?要是累著許五哥,更是我的不是。許五哥還是快回上京罷!”

想趕自己走?莫非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許扶沉默地看著張儀正。張儀正微笑著對上他的目光:“許五哥不想走?莫非是放不下這邊麼?”

許扶半垂下眼簾,輕輕一笑:“下官本是為了家務而來,遇到事情便留下來幫了幾日忙。現下既有族兄在這邊照料,自是要回了。時辰不早,下官告辭。”他不過是學士府的一個遠房族人而已,學士府沒男丁在這里操持之前他理應留下幫忙,既然學士府來了人,他再多留下去就是徒惹非議。

張儀正抬了抬身子:“嬤嬤替我送客。”

曲嬤嬤送客回來,嗔怪道:“三爺。您這又是何必?無論如何這許家五爺也救了您,且此人又得許大學士重視,王爺和世子瞧著也喜歡,您……”

張儀正愜意地翻了個身:“雞湯雖養人。吃太多未免油膩了些,聽武家大表哥說,學士府的素包子很是清爽怡口。”

許扶才進了許櫻哥所居之處臉色便陰沉下來,待看到許櫻哥臉上的青紫已褪去了許多,心情方好了些許:“這天已晴了幾日,我本待讓他不要再厚臉問你要雞湯,差不多就趕緊回去。卻不但被他給惡心著,還不得不趕緊收拾回上京。”

許櫻哥吃了一驚:“怎麼回事?”想了想,苦笑道:“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你也該走了。”

許扶嘆道:“從前我只當他是個草包惡棍,如今看來,惡棍還是惡棍,里面裝的卻未必都是草。”這樣的張狂蠻橫隨性,雖然總是三災八難。但在康王府卻是過得最輕松的一個人。康王嘴里在罵,心里在疼;世子人前人后都在罵,卻是全不設防;二奶奶王氏更是想方設法討好安撫著;康王妃自不必說了。毫不掩飾一片深切的母愛,開口便是:“他是真性情,不會作偽,心里想的更都是家里人。”世道艱難,在自小苦大仇深、走一步看十步、謀劃成了家常便飯的許扶看來,這種幾乎是豬一樣的人生實是不能理解。權貴之家,不是不成器和拖后腿的子弟都該被唾棄的麼?

康王府主事的都走了,獨留下一個王氏、曲嬤嬤並幾個太醫陪著張儀正在此“療傷”,中間透露出的意味實在耐人尋味。許櫻哥眉間閃過一絲陰霾,低頭擺弄著紈扇上的流蘇小聲道:“那夜他讓我躲起來。自己沖了出去……我倒不是就因此覺得他有多好,但覺著約莫不曾壞到底。”她笑了笑,自嘲道:“但他壞到底與否,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一個聲音在她心里說,有關系的,萬一果然逃不過。會心軟的總比心硬如鐵的好。

許扶本想寬慰她兩句,但話到口邊怎麼都說不出來。之前他想,張儀正雖當眾調戲許櫻哥,但只要張儀正死了,過些日子在偏遠之地為許櫻哥謀一門親事未嘗不可。可過了那說不清楚的一夜,該知道這二人糾纏不清的都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再殺張儀正一次?蛇已被驚動,哪里又能輕易得手!光看上京城中這幾日的血雨腥風,便該知道康王府此番不會善罷甘休,而上頭的那位閑得太久,正想弄事兒出來敲打敲打人,兩下里一拍即合,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正是深不得,淺不得,許扶將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莫非,又要再次逃亡?忽聽許櫻哥道:“他在這里養傷,我和梨哥兩個到底不曾出閣,多有不便。既然上京城中形勢已穩,弗如此番我們便與你一同回京,再換了家中哪位嫂嫂過來陪著二嬸娘。”

孫氏二話不說,立即安排人手替櫻哥姐妹二人收拾行李,半個時辰不到便迅速將人送出了門。眼看著馬車遠去,耿嬤嬤忍不住小聲道:“要不要同那邊說一聲,那邊又在說素包子,這鬧將起來……”

孫氏板起臉厲聲打斷她的話:“你可是老糊涂了?這是我許家!我許家的女兒來去還要同人報備"
作者: night9917019    時間: 2013-8-16 01:43 AM

第99章 警告

半斜的日光將官道兩旁的柳樹照得金黃一片,本該是最熱鬧的時候,路上行人卻異常稀少,偶爾有馬匹疾馳而過,也是刀兵與鎧甲相擊,冷硬鐵血。許櫻哥姐妹二人坐在馬車上也能感受到這種冷肅凄清,不約而同地閉緊了嘴巴,把身子繃得筆直。馬車駛入上京城后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更為深刻,且不說那往來盤查巡游的兵士,便是關得七七八八的鋪子和幾乎沒有行人的街道也叫人無端生出幾分冷凝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眼看快到學士府所居街口附近,許扶松了口氣,打馬到車窗前告訴許櫻哥姐妹二人:“快要到了。”

梨哥撫了撫胸口,笑道:“終于快到了,坐了這大半日的車,累也累死了。”

許櫻哥悄聲問許扶:“不是說局勢已經平穩了麼?怎地還這樣?”

許扶搖了搖頭,忽然間,但聽鎧甲兵器相擊,馬蹄聲並腳步聲潮水一般地從街道另一頭席卷過來。許扶勃然變色,眼看街道被封,立刻指揮眾人將馬車趕到街角隱蔽處,又叫了得力之人迅速前往學士府報信。才剛安置妥當,就見一群身著禁軍服飾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來,眨眼的功夫便將一家府邸給團團圍住,二話不說便開始撞門。

“那是誰家府邸?”木柱撞擊大門的聲音聽得人膽戰心驚,許櫻哥的心緊縮成一團,與梨哥十指交握。緊緊依偎在一起。

且不論小時候遭逢的家亂,便是去年秋天郴王之亂,許扶也親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所以並不慌亂:“這是軍器監羅毅清府上。”軍器監羅毅,自來與賀王府親近,也不知他此番是真的卷入到張儀正被刺之事中,還是康王府借機除人。

學士府與軍器監府自無往來,許櫻哥只記得曾在前年的某次宴席上遠遠見過羅家的幾位姑娘,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紀,活潑愛笑的性子。如今卻要落得家破人亡。一瞬天堂,一瞬地獄,許櫻哥正神思恍惚間,就聽“轟隆隆”一聲巨響,有人高喊道:“奉旨捉拿通敵賣國的羅毅清!但有反抗,格殺勿論!”接著兵器交集聲,慘呼聲。吶喊聲響成一片。

梨哥捂住耳朵,臉色慘白地直往許櫻哥懷里縮,許櫻哥偷偷將被冷汗浸濕的手掌往裙子上擦了又擦,干啞著嗓子低聲道:“五哥,去年崔家也是這樣?”

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火,火光沖天而起,把許扶臉上的汗水照得一片冷亮。光影斑駁下。本就瘦削的臉越發瘦削。他把目光自前方收回來,靜靜地看著許櫻哥輕聲道:“不是……崔家洞門大開,男丁束手就擒,以求保住婦孺老弱。”許衡早有交代,所以崔家十六歲以上男丁被當街問斬,崔家婦孺老弱卻幸運地逃過一劫,至今還好好地活在林州。蕭家卻只剩了他和許櫻哥兩個人。崔家幸運,遇到了許衡。蕭家不幸,遇到了崔家。

許櫻哥掌心里的冷汗戛然而止,變得又冷又干。她抬起眼,看著盤旋而上的濃厚黑煙輕輕嘆了口氣。

“前方何人?!”馬蹄擊打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又冷又硬,馬背上的人白衣金甲,身形瘦削,慵懶中帶了幾分狠厲殺氣,橫在鞍前的彎月大刀上挑著個死不瞑目的人頭,熱騰騰的鮮血頃刻間便在青石板上汪起很大一灘。

人頭是羅毅清的人頭,白衣金甲的卻是賀王府那位出了名的狠人安六爺。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他來親自結果了羅毅清,並且割了人頭要領首功。許扶挺秀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將手扶在了腰間暗藏的匕首上,狀似驚恐憂慮卻迅速而清晰地大聲報出了自家的身份:“我們是許衡許大學士府的!從此經過歸家,斷無他意!”

“許大學士府的?不知道街禁捉拿要犯麼?”安六爺把許扶來回打量了一番,緩緩將目光投落在馬車上:“車里是誰?”

他一路來得順暢無比,怎知街禁?不過是嘴皮子上下一磕,想怎麼找茬就怎麼找茬罷了。許扶賠笑:“是下官的兩位族妹,許大學士的親女。”

安六爺的眼睛轉了轉,笑了起來:“羅家正好跑了兩個女犯,你們也來得太巧了些……”不等許扶開口辯白,便厲聲喝道:“給我搜!”

許扶又驚又怒,大喊一聲,正要招呼人手上前攔阻,卻見車簾被人拉開,臉色慘白的青玉和紫玉扶著許櫻哥和梨哥走了下來。許櫻哥仰頭看著那安六爺朗聲道:“我是許府的二娘子許櫻哥,這是我妹妹,另有婢女兩名。這上京城中見過我的人不少,誰敢說我是女犯?馬車在這里,將軍即可使人燒了劈了,看看里頭是否藏有逃犯?”聲音又清又脆,帶了一股子隱然的狠勁和傲氣,哪里又有逃犯的半點倉惶?

領命要搜馬車的人不由遲疑地看向安六爺,安六爺翹起唇角,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許櫻哥姐妹二人,刀頭處掛著的人頭鮮血淋漓,被風一吹,血腥味嗆鼻而來。梨哥只覺得他就是那地獄里來的惡鬼,驚呼一聲,軟軟倒在許櫻哥懷里,便是站也站不穩了。

遠處許執帶了十余個家丁疾馳而來,人還未到,聲音便已送到,安六爺把目光自許櫻哥身上收回,轉身看著許執懶洋洋地笑道:“許司業,這是你妹子?”

許執顧不得形象,狠狠擦了一把汗水,大聲道:“是!是我二妹妹和三妹妹,才從鄉下莊子里回來!”

“多有得罪。羅家恰有幾個女犯逃脫,底下人剛好看到這里恰有這麼幾張車,不得不過問一聲。”安六爺沒有任何誠意地解釋著。望著許櫻哥笑道:“聽聞我那三弟遇險,正在貴府莊子上休養,許二娘子才從莊子上回來,不知他可大好了?”

許櫻哥牢牢扶定梨哥,淡淡道:“小女子婦道人家,只知在后院習女紅孝敬長輩,不知前院之事何如。但想來天家貴胄本是多福之人,那位三爺已經好轉了。”

“他的確是多福之人。”安六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抬眸看向許執:“既是誤會,那便可以走啦。但這馬車……”他抬起血淋淋的彎月大刀往馬車壁上捅了捅。那人頭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擺蕩,殘血灑了一地。梨哥才緩過神來,又險些沒暈死過去,便是許櫻哥也是臉色慘白。

形勢比人強,許執忍了心中惡氣道:“六爺辦的是皇差,只管搜就是。”

這安六爺果然不給許府半點面子,當眾命人將許櫻哥等人乘坐的馬車翻了個底朝天。便是馬車壁也給刀槍戳了幾十個透明窟窿。許執焉能不知這是賀王府的警告?卻只管垂了眼木著臉任由他去。

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的,馬車也再坐不得人。許櫻哥摟著梨哥翻身騎上許扶的馬,打馬走了一截后回頭去看,但見那安六爺還橫刀立在街口處,見她回頭,將刀朝她比了比,邪氣地露出一口白牙。

梨哥驚嚇過度。半夜發起了高熱。許櫻哥一夜無眠,天亮時分才被二嫂黃氏換下去睡覺,一覺睡到傍晚后對著姚氏少不得有些后悔:“我只當是京中的局勢已經太平,我們總留在那里不是回事。誰知會這樣倒霉……”

“是太平了,誰會想到竟又突然發作起來?”姚氏嘆道:“梨哥被你二嬸娘養得嬌弱了些。撞到這般惡事雖然倒霉,但她見識了總比不曾見識了的好。大華才建朝那幾年,你也記事了,當真是血流成河。好不容易太平了幾年,從去年秋天開始又不太平了,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世事艱難,想到昨日那安六爺肆無忌憚的挑釁刁難,母女倆都有些沉默心酸。蘇嬤嬤疾步進來,雙手奉上珠花一只,道:“夫人,趙家四郎來了,道是昨日二娘子在羅府前頭掉的,他無意間撿著,特為送過來。又說並沒有沾上血氣,二娘子要也可,不要也可,總比落在外頭的好。”

許櫻哥定睛看去,卻是一只串成梨花狀的珠花,但並不是她的,而是梨哥的。便道:“這不是我的,想來是三妹妹昨日慌了神,掉了也不知道。”

姚氏便命綠翡接了收好,問蘇嬤嬤:“他走了麼?”

蘇嬤嬤搖頭:“不曾,還在花廳上坐著的,說是想見老爺,要等老爺歸家。”又道:“還說想進來給師母磕頭問安。”

姚氏想也不想便道:“好茶招待著,其他就不必了。”

賀王府的安六爺殺人欺人,趙璀偏就這般巧地撿著了這珠花,許扶一直探詢憂慮的那個答案呼之欲出,許櫻哥輕聲道:“女兒想見見他。”

姚氏微微有些吃驚:“你可是……”

“不是。”許櫻哥斷然搖頭:“是有些話,我必須要和他說清楚。”

姚氏沉思片刻,道:“也罷,說清楚的好。”

許家的宅邸自來是以小巧精致見長,這處花廳也是如此,不過幾件梨花木椅並案幾,墻上古畫一兩幅,窗下芭蕉杏樹,門旁隨意散放著幾塊珍奇玲瓏的英石。還是記憶中的那般美好……趙璀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只覺得嘴巴里發苦發澀,一直痛到心里去。忽聽得環佩叮咚,接著一股熟悉的馨香味兒隱隱綽綽地隨風吹了過來,不由得狂喜之極,一顆心險些從嗓子里跳將出來,顧不得其他,立即起身立正往門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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