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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意千重 -【國色芳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3 PM     標題: 意千重 -【國色芳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3 01:07 AM 編輯

【書名】:國色芳華
     
【作者】:意千重

【內容簡介】:

  這是一個奢靡開放的朝代,世人皆愛牡丹,一擲千金。

  她叫牡丹,人如其名,更有一手培育稀世牡丹的技能,只可惜被人當做了草。

  幸虧她經得風吹經得雨打,經得嚴寒酷暑。

  於是,她的人生註定豔麗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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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6 PM

第一章 牡丹(一)
  
  夏初,飛絮流花,暖風襲人。
  
  劉家少夫人何牡丹坐在廊下,微瞇了一雙嫵媚的鳳眼,用細長的銀勺盛了葵花子,引逗著架上的綠鸚鵡甩甩說話。每當甩甩說一句:「牡丹最可愛。」她便獎勵它一粒葵花子,語氣溫和地道:「甩甩真聰明。」
  
  甩甩熟練地將瓜子殼吐出,嚥下瓜子仁,用爪子刨了刨腳下的橫桿,橫著踱了兩步,自得地道:「甩甩真聰明。」
  
  牡丹笑出聲來:「是,甩甩真聰明。」
  
  「少夫人,您該午睡了。」一個穿著粉綠色半臂,束銀紅高腰裙,圓臉大眼的丫鬟走過來,笑嘻嘻地對著甩甩做了個鬼臉,作勢要去打它。
  
  已經十多歲,成了精的甩甩根本不懼,怪腔怪調地叫了一聲:「死荷花!」那腔調與牡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雨桐嬌嗲糯軟,還要轉幾個彎的聲音一模一樣,只是配上甩甩的怪腔調,怎麼聽怎麼好笑。
  
  雨荷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放聲大笑,悄悄地瞟了牡丹一眼。牡丹面無表情,站起身來將手裡的銀勺子遞給一旁站著的小丫鬟恕兒,撫了撫身上那條石榴紅的八幅羅裙,轉身往裡走。
  
  雨荷瞪了甩甩一眼,低聲罵道:「笨鳥!以後不許再學那不要臉的雨桐。不然不給你稻穀吃!」也不管甩甩聽懂沒有,提了裙子飛快地朝牡丹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少夫人……」雨荷剛喊了一聲,就被走廊盡頭那個高挑的身影嚇得閉了嘴。她用最快的速度立定站好,手貼著兩腿,以牡丹鐵定能聽到的聲音響亮地喊了一聲:「公子爺!」
  
  劉暢撣撣身上那件精工細作的墨紫色團花圓領錦袍,淡淡地「嗯」了一聲,背著手仰著頭,慢吞吞地踱到牡丹的房前,雨荷趕緊上前,將精緻的湘妃竹簾打起,請男主人進去。
  
  劉暢一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在靜悄悄的屋子裡掃了一圈,道:「少夫人又在午睡?」
  
  雨荷慇勤地送上茶,點頭哈腰,略帶諂媚地道:「是,少夫人早上起來,就覺得頭有些暈。」邊說邊偷看劉暢的表情。
  
  劉暢濃密挺拔的眉微微挑了挑,「請了大夫嗎?」
  
  大抵是今日他的脾氣有些好得出奇,雨荷有些不安:「少夫人說是老毛病了,多躺躺就好,用不著麻煩大夫。」
  
  劉暢不置可否,突然抬腳往裡走:「你退下吧。」
  
  雨荷看見他的動作,嚇得一抖,臉上的笑容越發諂媚:「公子爺,奴婢替您打簾子。」
  
  劉暢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從兩片薄唇裡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下去!」
  
  雨荷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垂著頭倒退了出去。
  
  劉暢立在簾外,透過水晶簾子,把目光落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床上,十二扇銀平托花鳥屏風大開著,帳架上垂下的櫻桃色羅帳早已半舊,黃金鑲碧的鳳首帳鉤閃爍其中,粉色的錦被鋪得整整齊齊,並不見有人睡在上面。
  
  劉暢皺了皺眉,把目光落到窗邊那張被春日的陽光籠罩了的美人榻上。
  
  果見石榴紅長裙從榻上垂下,旖旎委地。牡丹斜倚在榻上,用素白的紈扇蓋了臉以擋住日光,象牙扇柄上濃艷的紫色流蘇傾瀉而下,將她纖長的脖子遮了大半,越發襯得那脖子猶如凝脂一般雪白細膩,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摸上一摸。
  
  劉暢的喉結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情不自禁地將目光移在牡丹穿著的那件豆青色繡白牡丹的小襖上,素白的牡丹,偏生有著金黃艷麗的蕊,繡在前襟上,一邊一朵,花蕊在日光下灼灼生光,妖異地吸引人。
  
  劉暢立在簾外低咳了一聲,牡丹紋絲不動。
  
  「牡丹!」劉暢掀起簾子,大步走進去,水晶簾子在他身後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煞是好聽。
  
  久久聽不到牡丹回應,劉暢的眼裡湧起一絲怒氣,勉強壓了聲音道:「又說身子不好,幹什麼又這樣隨意躺著?快起來到床上去,當心病加重了又鬧騰得闔府不安。」
  
  牡丹濃密卷長的睫毛在紈扇下輕輕顫了顫,唇角漾起一絲諷刺的笑。十指纖纖,取下覆在臉上的紈扇,慢吞吞地坐起身來,臉上已是一派的溫婉:「夫君可是有什麼事?」
  
  她背對著光,微瞇了眼,嘴唇鮮紅欲滴,還帶著剛剛睡醒的茫然,神態慵懶迷人,劉暢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張口便道:「沒事我就不能過來了?」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牡丹有些訝異,隨即垂下眼,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一大盆開得正艷的魏紫,淡淡地道:「使人來抬去好了。只要莫折給人戴,借三天三夜也無所謂。」
  
  劉暢被她一眼看穿,有些惱羞成怒,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立時又被點著,他冷笑著看著她:「雨桐懷孕了。」
  
  牡丹眼睛也不眨:「哦,這是大喜事啊,待我稟過夫人,給她增加月例,多撥一個人伺候,夠了嗎?」
  
  劉暢死死盯著她,妄圖在她精緻美麗的面容上找到一絲裂縫,看透她偽裝下的慌亂與痛苦,失望和悲苦。
  
  但牡丹只是隨意地撫了撫臉,微笑著看向他:「我臉上有花?還是覺得我額頭這翠鈿新穎別緻?哦,是了,前日玉兒瞧著了,說是要你給她買呢。就在東正街的福鑫坊,二兩銀子一片,只不過我這花色,肯定是沒了。」
  
  她舉止隨意,語氣平淡如同和一個交好的閨閣姐妹一般閒話一般,並不見任何的慌亂與難過,劉暢突然洩了氣。他不明白,為什麼她病過那場,好起來之後,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不爭不搶,不妒不恨,就連他要了她最倚重的雨桐,也不見她有任何失態,非常平靜地接受了,倒叫他有些沒臉。
  
  劉暢的神色變了幾變,學著她漾起一絲微笑:「不是你臉上有花,也不是翠鈿別緻,而是你本身就是一朵牡丹花。」他大步走過去,溫柔地撫上牡丹的臉。
  
  他的手指冰涼,帶著一股濃濃的熏香味,牡丹嫵媚的鳳眼裡閃過一絲厭惡,人卻是沒有動,微微仰著下巴,微笑著看著他:「我本來就叫牡丹麼,夫君看錯了眼,也沒什麼稀罕的。」
  
  牡丹只是小名,實際上她大名叫何惟芳,但還是一個意思,「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何家老爺子將她看做寶貝,覺得什麼名字都配不上,只有這花中之王的牡丹才能配得上。但又覺著牡丹這名直接做大名不夠雅致大氣,於是便弄了個惟芳做大名,可私下底,一家人都還是只叫她的乳名牡丹。
  
  牛嚼牡丹,聽牡丹這樣說,劉暢的腦海裡突然冒出她諷刺過自己的這個詞來,他頓了一頓,收回手,沉默片刻,仍然下了決心:「你最近深得我意,今夜我在這裡歇。」
  
  深得他意?他以為他是帝王臨幸?牡丹垂下眼掩去眼裡的不屑與慌亂:「只怕是不行呢。」
  
  不肯要是一回事,被拒絕又是另一回事,劉暢冷笑起來:「不行?你嫁過來三年,始終無出,現在又拒絕與我同房,你不是想要我劉家斷子絕孫吧?」
  
  牡丹委屈地眨眨眼:「夫君息怒,生這麼大氣做什麼?妾身是身子不便,不是不想服侍你。」
  
  劉暢瞪著她,她平靜地與他對視,繼續扮可憐:「說得那麼嚴重,什麼斷子絕孫?琪兒不是你兒子麼?要是碧梧知道,又要哭鬧了。」
  
  庶子算什麼?劉暢把這句話嚥下去,冷哼一聲,拂袖就走,扔下一句話:「明日我在家中辦賞花宴,你打扮得漂亮點,早點起床!」
  
  牡丹沒有回答他。
  
  他大步衝出簾子,忍不住又回頭張望了一眼,只見牡丹已經轉身背對著他,纖長苗條的身子伏在窗邊,探手去觸那盆魏紫上最大的那朵花。盆離窗子有些遠,她夠不到,便翹了一隻腳,盡力往外,小巧精緻的軟底繡鞋有些大,在她晃了幾晃之後,終於啪嗒一聲落了地,白緞鞋面上繡著大紅的牡丹,鞋尖墜著的明珠流光溢彩。
  
  劉暢的心突然軟了,這珠子,還是她嫁過來的第二年,十五歲及笄,他隨手扔給她的禮物,沒想到她還留著,並將它墜到了鞋尖上。他顧不上生氣,再度走到她身後,低聲道:「你要做什麼?我幫你。」
  
  那一刻,他想,就算是她惡意地想摘了那朵最大的花,和他作對,讓他明日無花可賞,壞了客人的興致,他也認了。
  
  牡丹吃驚地回頭望著他,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瞪得老大:「你還要借什麼?」
  
  劉暢再度黑了臉,好容易湧上的柔情蜜意盡數傾瀉乾淨,轉而化作滔天的怒火,他冷笑:「借?我用得著和你借?就連你都是我的,我用得著和你借?給你留臉面,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稍後我就叫人來抬花,不但要這盆,還有那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台玉露都要!」
  
  牡丹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劉暢。
  
  何牡丹瘋狂地愛著牡丹花,所以何家陪嫁陪了二十四盆名貴牡丹,如今都在她院子裡由專人養著,倒成了劉家春日待客之時必然要出示的道具之一。特別是這幾盆名字吉祥如意的,幾乎是每年必點之花。
  
  牡丹的這種眼神,又叫劉暢想起了從前,以及他為什麼會娶她。他憤怒地舉起手來,牡丹這回算是真的慌了,迅速觀察了一下地形,計算出最佳逃跑路徑,往後縮了縮,有些結巴地說:「你……你……你想做什麼?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我……我就……」
  
  

第二章 牡丹(二)
  
  「你就怎樣?你倒是說來我聽聽。」劉暢的手終究是放了下來,他鄙視地看著牡丹因為害怕和生氣而漲紅的臉,再看看她因為驚慌而四處亂轉的眼珠子,突然有些想笑。
  
  門口傳來雨荷怯生生的聲音:「少……少夫人?公,公子爺?」
  
  得,主僕倆一起結巴了。劉暢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起來,揮揮袖子,轉身就走。
  
  「恭送公子爺!」雨荷利落地給他打起簾子,嘴巴也利索了。
  
  劉暢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從嘴唇裡輕輕擠出一句:「你信不信,哪天公子也將你收了!」
  
  雨荷的大眼睛裡頓時湧出淚花來,接著鼻子裡淌出了清亮的鼻涕。她也不擦,使勁吸了吸,可憐巴巴地看著劉暢,想哭又不敢哭,揪著衣角,語無倫次地道:「我,我娘會打死我的。」
  
  誰都知道,雨荷的娘是何夫人的陪房,是個會耍劍的粗暴女人,力大無窮,犯起橫來就是何夫人也罵不住,屢教不改,偏何夫人又離不得。雨荷剛過來的時候,何夫人曾經答應過不叫雨荷做通房或是做姨娘,到了年齡就放出去的。要是自己真碰了雨荷,那渾人只怕真的會打上門來,為了個相貌平平的小丫頭鬧得滿城風雨的不值得。
  
  劉暢正暗自思忖間,雨荷又響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劉暢看著她清亮的鼻涕,噁心得要死,幾乎是落荒而逃。
  
  雨荷立刻收起眼淚,弄乾淨臉,皺著眉頭進了裡屋。
  
  牡丹還在繼續先前的動作,翹著腳,伸長手臂去夠那窗外的魏紫。
  
  「少夫人,您這是何苦來哉!」雨荷蹲下去將地上的繡鞋拾起,給她穿在那只光著的腳上,以前少夫人病著時,巴不得公子爺常來看她;病好後,就天天盼著公子爺來她房裡,與她圓房,公子爺偏偏不肯來,她哭過求過,不過是自取其辱。如今不用哭,不用求,公子爺反而肯來了,她卻要把人給推開,這是什麼道理?
  
  終於夠到了,牡丹輕出了一口氣,一手輕輕抓著魏紫的枝葉,一手取了頭上的銀簪子,將藏在花心裡的那隻小蟲子給挑走。蟲子吐了絲,纏著不肯走,牡丹非常小心地挑著,只恐傷了花。
  
  雨荷等不到她回答,便道:「既然少夫人如此愛惜,為何不繞出去挑,偏在這裡拉了來挑,同樣會傷花梗。」
  
  牡丹笑道:「沒有,我很小心的。我這樣,順便也活動活動,拉拉腰。」這個身子很柔弱,不鍛煉一下是不行的。
  
  雨荷見她笑容恬淡,忍不住又道:「您到底在想什麼?如今您身子大好了,不能再叫別人踩在您頭上了。您得趕緊生個小公子才是!」
  
  牡丹不置可否,這種賤男人也配?她呸!她在這具死去的身體活過來,也繼承了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一個把深深愛戀著他的妻子當草,逼死柔弱妻子的人,憑什麼要她給他生孩子?圓房?他還以為他是恩賜了,殊不知她根本就沒打算要和他過這一輩子,自然不肯多流一滴血。
  
  他把她當草,她也不會把他當寶。沒有機會那是無奈,既然她有幸重生在這個富足奢靡,民風開放的異界,她要不抓住所有的機會解放自己那就是對不起她自己。
  
  雨荷見牡丹臉上浮現出那種淡淡的神色,便知自己是勸不動她了,又急又氣:「少夫人,您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您倒是說說看!這樣過著憋屈!」
  
  牡丹挑挑眉:「雨荷,依你看,我能怎樣打算?」這丫頭不比那勾搭了劉暢,不管不顧,踩著她一心往上爬的雨桐,是個絕對的死忠。
  
  雨荷指指自己,睜圓了眼睛:「您問奴婢?」
  
  牡丹笑道:「就是問你。我也覺著憋屈,他們家看我不順眼,無論我怎麼做都是錯。就算是僥倖生了兒子,他不喜歡,又不是長子,平白倒叫孩子受氣,過得也不爽快。他們不稀罕我,我又何必賴在這裡?我又不要靠著誰活。」
  
  少夫人這是想和離呀,雨荷聽明白她的意思,吃驚過後,飛速地盤算開來。本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得家做得主,從公主到村姑,和離再嫁的多得很。雖則和離過的婦人自不如未嫁的女孩子那麼矜貴,可就憑自家少夫人這容貌家世,再嫁根本不難。縱然找不到劉家這樣的人家,卻定然不會再受這種鳥氣。她也不用提心吊膽,平白裝樣子噁心人。雨荷盤算過後,有些遲疑地開口:「可是,他們會同意嗎?」
  
  雨荷指的這個他們,包含了劉家的老爺、夫人,以及何牡丹的爹和娘等人。兩家當初結親,可是有協議的,沒有他們的首肯和支持,怎麼和離?特別是如今何家深信少夫人這病就是和公子成親才好的,又如何肯輕易丟了這個保命符?不用說,那是難上加難。
  
  牡丹調皮地眨眨眼:「他們總會同意的。」等時機到了,條件成熟,由不得他們不同意。
  
  雨荷歎了口氣:「明日的賞花宴,聽說那不要臉的清華郡主也會來。還有那幾位也得了吩咐,讓盛裝出席,大爺還請了芳韻齋的幾個清官來表演。您要是不喜歡,還是老法子……」
  
  牡丹道:「不,我很喜歡。」經過半年多的準備,她自認已經可以融入到這些人中間去了。她不可能永遠窩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遲早總是要走出去的,擇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以前少夫人一遇到這種事,通常都是裝病了事,這回可算是願意出去露一回臉了。雨荷的眼裡閃過一絲喜意,興高采烈地道:「那奴婢把箱籠打開,少夫人看穿哪套衣裙合適,奴婢好熨平再熏上香。」
  
  裝滿了華麗春裳的四隻樟木箱子一字在牡丹面前排開,五彩的綺羅、粉嫩的綾緞、奪目的紅羅、柔媚的絲絹,猶如窗外燦爛的春花,以它們各自特有的方式靜靜綻放。無一例外的,每件衫裙上都繡有一朵嬌艷的牡丹,這是何家父母疼愛女兒的表現之一,何牡丹,和牡丹一樣珍貴美麗,倍受嬌寵。
  
  牡丹挑出一件粉色的紗羅短襦,指了一條繡葛巾紫牡丹的八幅粉紫綺羅高腰長裙,道:「就這個吧。」
  
  「這個好看呀。」雨荷的圓眼睛笑成彎月亮,彎腰在箱子裡刨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條煙紫色的薄紗披帛來搭在襦裙上,請牡丹看搭配效果:「少夫人看配這個行麼?」
  
  牡丹點點頭:「行。」她看看天色,打了個呵欠:「時辰還早,我睡會兒。」
  
  雨荷歡天喜地的去收拾衣服,卻發現裙角某處走了線,遍尋那煙紫色的絲線也找不到,只得去針線房裡尋。臨行前吩咐恕兒:「恕兒,少夫人在睡覺,你在這看著,別讓閒雜人等擾了夫人。等下林媽媽回來,你趕緊地把雨桐有了身孕的事兒告訴她。千萬別忘了啊。」
  
  「我記住了,雨荷姐姐。」恕兒不過十一二歲,小巧的瓜子臉,梳著兩個丫髻,一雙杏核眼,長長的睫毛,飽滿紅潤的唇,正是公子爺最喜歡的類型。若是這樣下去,不過幾年,待這小丫頭長開,一准又要被公子爺給收了。雨荷歎了口氣,摸摸恕兒的臉,轉身走開。
  
  見雨荷走遠,恕兒便端了個小杌子,取了針線出來,認真地守在牡丹的簾下,不時往院門口瞟一眼,時刻準備著驅趕不受歡迎的閒雜人等。
  
  約莫過了一刻鐘,門口響起一陣嘈雜聲,劉暢的貼身小廝惜夏領著七八個拿著麻繩和扁擔的小廝到了門口,道:「就是這裡,這是少夫人的院子,進去後不許東張西望,更不許亂走,不然家法伺候,記住了麼?」
  
  惜夏不過十三四歲,偏生扮了老成的樣子,還學著劉暢背手挺胸,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有個人響亮無比地應了一聲:「惜夏,知道了!這點規矩大家都知道的。是不是?」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道:「當然知道。」
  
  惜夏沉了臉道:「你們小心些,若是傷了這些寶貝疙瘩,把你們全數賣了也頂不過一朵花的。」
  
  太過分了,竟然敢跑到少夫人的院子門口來喧鬧,恕兒把針線一丟,提著裙子跑到院門口,漲紅了一張小臉瞪著惜夏道:「惜夏!你怎麼敢帶了一群粗人到少夫人這裡來喧鬧?你就不怕家法嗎?」
  
  見一個粉生生,玉雪可愛的小丫鬟生氣地跑出來指責惜夏,眾人都靜了下來,就看平時又拽又惡的惜夏會怎麼辦。
  
  惜夏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道:「明日公子爺要辦賞花宴,我是奉了公子爺之命,來這裡抬花到院子裡去佈置的。這些人就是這個樣子,你沒看見我正在約束他們麼?」
  
  這也倒是事實。只是恕兒忒討厭這群不尊重少夫人的粗人,便揚了揚下巴,道:「抬花?我怎麼不知道?誰不知道這花是少夫人的寶貝?是你想抬就能抬的?弄壞了,賣了你一個也不夠賠一片葉子的。」
  
  好呀,這小丫頭還牙尖嘴利的。惜夏很凶地豎起眉來:「主子要做什麼事,還要先告訴你啊?你是丫頭還是什麼人?別忘了自家身份!識相的,趕緊讓開,不然別怪我秉了公子,把你給賣了!」
  
  恕兒不甘示弱,叉腰道:「你又是什麼人?別忘了自家身份!識相的,趕緊躲開,不然別怪我秉了夫人,把你給賣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7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0 PM 編輯

第三章 牡丹(三)
  
  眾人一陣哄笑,惜夏的臉由紅轉白,又白轉青,死死瞪著恕兒。恕兒見嗆住了他,得意地抬起下巴丟了個鄙視的眼神過去。
  
  他今日若是收拾不了這個黃毛丫頭,他以後還怎麼混?惜夏冷笑道:「別理她,給我進去,誰擋道一概給我推開!」言畢退後一步,兩個膀大腰圓的小廝就往上擠。
  
  恕兒聞到他們身上熏人的汗味兒,又見他們來真的,不由有些著慌,轉身抓起又長又粗的門閂當門一站,中氣不足地道:「誰敢?」
  
  正當此時,廊下傳來一條懶洋洋的聲音:「惜夏是吧?你帶了一群人不經通傳就往我院子裡闖,不懼驚擾了我,還要賣了我的丫頭?我沒聽錯吧?」
  
  這聲音又軟又滑,聽著特別好聽,明明是質問的話,聽上去倒像是在閒話家常一樣。眾人都睜大了眼睛往廊下看去,只見一個身量高挑苗條的女子立在廊下,雪膚花貌,石榴紅裙分外耀眼。
  
  一時之間,立在惜夏身後的小廝們竟然看得呆了。這位久病不出院門的少夫人,原來是生成這個模樣的,為什麼先前大家都傳說,她是個病得見不得人的黃臉婆?
  
  惜夏長期跟在公子爺身邊,倒是見過少夫人幾次,少夫人自去年秋天重病一場之後,便不再管家裡的閒事。他還記得,有一次生了庶長子的碧梧姨娘仗著公子的寵愛,借酒裝瘋,鬧到她面前來,她也不過就是命人關了房門,不予理睬;公子爺收了芳韻齋最紅的清官纖素姑娘,纖素姑娘故意不小心將茶打潑灑到了她的玉白繡花裙上,還誇她的裙子漂亮,她不急不惱,轉手就將那裙子送了纖素。她這樣一番作為,倒叫從前不甚喜她的夫人憐惜起她來,背地裡還說了公子爺幾次,說是嫡庶尊長不容混亂。
  
  安靜了這許久,她今日是要發威了麼?自己可比不得那幾個得寵的姨娘們,若是不依得她,鬧到夫人那裡去,少不得要吃點苦頭。
  
  惜夏想到此,上前行禮賠罪道:「惜夏見過少夫人。請少夫人恕罪,小的是聽從公子爺的吩咐,前來抬花去佈置的,恕兒適才是誤會了,小的也是嘴欠。只是玩笑話,不然就是借小的十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
  
  牡丹不置可否,只問:「公子爺可否與你說過,要抬哪幾盆?」
  
  惜夏一一報來:「魏紫,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台玉露。」
  
  牡丹點了點頭,道:「恕兒,你指給惜夏看是哪幾盆。小心些兒,可別碰壞了枝葉花芽。」
  
  這樣就放過這狂悖無禮的惡奴了?恕兒心裡一萬個不高興,撅著嘴不情不願地領了惜夏入內,卻把那群早就不敢吱聲的小廝擋在了院外:「一盆一盆的抬,別全都湧進來,小心熏著了我們少夫人。」
  
  眾人卻也沒人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胡言亂語,都屏了聲息,偷看牡丹。牡丹無動於衷,不緊不慢地搧著素白的紈扇,微瞇了眼囑咐道:「最要緊的是這盆魏紫,當心別碰著了。」
  
  惜夏心裡有數,明日唱主角的就是這盆魏紫與公子爺花了大力氣弄來的那株玉板白。這魏紫自然是重中之重,不容半點閃失。因此他最先看的就是那盆魏紫,這盆魏紫,據說有三十年了,株高近三尺,冠徑達四尺,十分罕有珍貴。這樣的老牡丹,一般都直接種在地上,唯獨這一株,當初何家為了方便陪嫁,提前幾年就弄了個超大的花盆,高價請了花匠來精心養護,才有今日之光景。
  
  惜夏數了數,今年魏紫正逢大年,開得極好,共有十二朵花,每朵約有海碗口大小,另有三、四個花苞,花瓣、枝葉俱都整齊。恕兒在一旁看著,鄙視地道:「這麼美的花,落在某些人眼裡,也就和那錢串子差不多,只會數花數枝葉,半點不懂得欣賞的。」
  
  惜夏白了她一眼,走向那株姚黃。姚黃是花王,魏紫是花後,若論排名,姚黃還在魏紫之前。只可惜這盆姚黃年份不長,又是盆栽,雖然也開了五六朵,光彩奪目,但遠不能和那些高達六尺的大樹相比。
  
  再看玉樓點翠,層層疊疊的玉白花瓣堆砌猶如樓閣,花心正中幾片翠綠的花瓣,顯得很是清新典雅;瑤台玉露,花瓣花蕊皆為白色;紫袍金帶,花瓣猶如紫色上佳綢緞,在陽光下折射出柔潤的光芒,花蕊金黃,艷麗多姿。幾種牡丹競相開放,爭奇鬥艷,無一不是稀罕之物。
  
  惜夏清點完畢,偷偷瞟了立在廊下的少夫人一眼,暗想,這幾樣花兒,任一種的一個接頭就要值五百錢以上,少夫人卻這樣任由它自生自滅,只供她一人觀賞,平白浪費,真是可惜。
  
  正想著,忽聽牡丹道:「惜夏,我聽說這魏紫的接頭去年秋天賣到了一千錢?不知是真還是假?」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惜夏唬了一跳,忙彎腰作答:「是這樣,少夫人。」
  
  又聽牡丹道:「我聽說城北曹家有個牡丹園,世人進去觀賞要便出五十錢?每日最少可達上百人?多時曾達五六百人?」
  
  「是這樣。」
  
  牡丹搖著扇子慢慢朝惜夏走過來:「你可曾去過?」
  
  牡丹的身形不同於時下眾多的胖美人那般豐腴,但自有一段風流所在,長腿細腰,胸部豐滿,走路步子邁得一般大小,挺胸抬頭,有種說不出的好看,特別是前襟所繡的那兩朵牡丹花,嬌媚閃爍,叫人看了還想看。
  
  惜夏不敢再看,紅了臉道:「小人不曾去過。公子不許我們家的人去看。」
  
  「這樣啊。」牡丹很是遺憾,往他身旁站定,緩緩道,「也不知誰去過?裡面是什麼光景呢?」
  
  少夫人身上的熏香不同於其他姨娘那般濃艷,卻是十分罕有的牡丹香,幽幽繞繞,總不經意地往人鼻腔裡鑽。也不知制這香花了多少錢?惜夏鬼迷心竅一般,斯文地道:「小人的妹妹曾經去過,她說曹家的牡丹都種在一個大湖邊,亭旁橋邊,湖心奇石下也有,遊人進去後乘了船沿著湖慢游一圈,便可將諸般美色盡收眼底。」
  
  說到此,惜夏諂媚的道,「只不過都是些平常品種,只是種類多一點而已。要論牡丹種類稀罕貴重,遠遠不能和少夫人的這些牡丹相比。若是少夫人也建這樣一個園子,休要說五十錢,就是一百錢也會有很多人來。」
  
  牡丹嫵媚一笑,用紈扇指了他道:「胡說。公子爺若是知道你給我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不得亂棍打死你!」
  
  惜夏瞬間白了臉。
  
  牡丹一點都沒誇張,劉暢其人,身為三代簪纓之家的唯一繼承人,從小錦衣玉食,不知錢財為何物,只知享受消遣。冬來梅前吹笛,雪水烹茶;秋來放鷹逐犬,縱馬圍獵;夏至泛舟湖上,觀美人歌舞;春日擊球走馬,賞花宴客。過得風流快活,好不肆意。
  
  直到前幾年,劉老爺犯了糊塗,貪墨數額巨大,險些被查,急需有人援手。早就看上劉暢八字的何家便趁此機會替他還了贓款,也替女兒換得了一次沖喜的機會。從此後,劉暢愛上了錢,卻也恨上了錢。
  
  他萌祖蔭做了從六品的散官奉議郎後,又閒又掛著個官名,不但熱衷於結交權貴,更是熱衷於賺錢。家裡的大小管事幾十個,個個都在想法子賺錢,每年替劉府搬回許多錢來。他卻從不談錢,更不喜有人在他面前說錢,只愛附庸風雅。這樣一號人,若是叫他得知,他的貼身小廝竟然攛掇他出身商戶的妻子開辦這樣一個園子,公開用牡丹花來賺錢,他鐵定不會輕饒了惜夏。
  
  牡丹立在一旁,看惜夏的鼻尖上沁出許多細汗來,惶惶不知所措。不由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道:「看你這孩子,一句玩笑話就被嚇成這樣兒,怪可憐的。公子不會知道的,你且安心辦差吧,若是你妹妹喜歡牡丹,今年秋天我送她幾個接頭玩玩。」
  
  「多謝少夫人。」惜夏鬆了一大口氣,卻不敢再多話,低著頭默默指揮其他人抬花,絲毫沒了剛才張狂的模樣。
  
  「小心點兒。」牡丹滿意一笑,逕自朝廊下走去,心中暗自盤算,若是真能建起這樣一個園子,每年就賣點接頭和花季觀光遊覽,就夠她好好生活了,要是再培植出幾種稀罕的品種來,更是高枕無憂。
  
  恕兒盡職盡責地監督著小廝們,誰要是手腳稍微慢一些,都要得到她幾句斥罵,間或還指桑罵槐地嘲諷惜夏幾句。惜夏也一改先前的張狂,對她惡劣的態度視而不見,只專心做事。好容易眾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將幾盆花依次抬了出去,恕兒立時跑去關門。
  
  門正要合攏,一隻肥壯的手緊緊抵住了門,塗滿了脂粉的肥臉咧著鮮紅的嘴唇嬌笑:「恕兒,別關門,雨桐姑娘來給少夫人請安。」
  
  
  
第四章 主僕
  
  乍聽到這個名字,恕兒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只覺數九天的寒風順著她的袖口裙腳倒灌了進去,陰冷得刺骨。她本想不管不顧地將那門給砸上,轉念一想,「呼」地拉開了門,冷眼打量著怯生生地躲在胖婆子身後那個身姿豐腴,肌膚如雪,穿著時下最流行的幾重紗衣,衣下石榴紅肚兜露出寸許,髮髻梳了一尺餘高的美人,「嗤」地笑了一聲,尖刻地道:「難得雨桐姐姐還記得這道門……哦,恕兒應該稱你雨桐姑娘才對。恕罪呀,恕罪。」
  
  美人兒抬起微垂的頭來,又長又彎的蛾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噙滿了晶瑩的淚水,她顫抖著紅潤的嘴唇道:「恕兒,你怎麼也這樣說?」
  
  恕兒圍著她轉了一圈,輕蔑地在她肚腹之上掃了幾眼,冷冷地道:「我不這樣說該怎樣說?是不是該喊你姨娘?你還沒抬成姨娘呢,我怕我喊了挨打。」
  
  美人摀住臉小聲地啜泣起來:「恕兒,她們不知道實情,你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難道少夫人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呸!」恕兒啐了她一口,道:「你也配少夫人記著你?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來做什麼?莫討人嫌!滾!」
  
  美人擦了淚水,道:「我來拜謝少夫人的。」
  
  是來示威的吧。恕兒冷笑:「別在這噁心人。趁著雨荷姐姐和林媽媽不在,你趕緊滾,不然她們來了你又要說有人眼紅嫉妒你,和你過不去了。」
  
  胖婆子笑道:「恕兒姑娘,好歹都是一處出來的,雨桐姑娘有了出息,你們也光彩,彼此拉拔著大家都好過,何必這樣針鋒相對?傳出去人家還說少夫人容不得人。那麼多的姨娘侍妾,也不缺雨桐姑娘一人,多了一個雨桐姑娘,還是少夫人的助力呢。」
  
  「你再說一遍?」一個身材枯瘦,穿著青金色裙子的老婦人滿臉凶相地立在胖婆子身後,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雨桐,伸手去揪那胖婆子,「少夫人容不得人?少夫人打她還是罵她了?走,咱們請老夫人作判去!」
  
  雨桐緊張地看著那婆子,害怕地護住小腹往後退了幾步,委委屈屈地道:「林媽媽!您別這樣!」
  
  「林媽媽,恕兒,少夫人問你們為何吵得這般厲害!越發沒有規矩了呢。」卻是牡丹院子裡的另一個小丫鬟寬兒立在廊下招呼二人。
  
  林媽媽想了想,笑道:「的確沒規矩。」遂把那婆子扔了,道:「小心扶著你們雨桐姑娘,別跌了跤後悔都來不及。」一把將恕兒扯進了院子門,將院門給關緊了。
  
  恕兒貼在門上,聽到那胖婆子勸雨桐:「姑娘還是回去罷?當心中了暑,可就趁了其他人的意了。也莫哭了,好生將小公子養下來,討了公子爺的歡心,到時候想要什麼沒有?」
  
  雨桐抽噎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胖婆子不耐地道:「行啦,門也關了,左右進不去,你是不是故意的,也沒人聽了。走吧,走吧,出了事兒公子還要拿我是問。」
  
  「魏大嫂,你怎麼也這樣說!」雨桐噎了一下,越發哭得傷心。哭聲漸漸地遠了。
  
  恕兒扭頭對著林媽媽道:「媽媽,這人真是不要臉,用心惡毒。她這般大聲地哭著回去,落到旁人眼裡,只怕又要生出多少閒話來。」
  
  鸚鵡甩甩聽到,「嗄!」地叫了一聲,拍著翅膀怪腔怪調地道:「閒話!閒話!」
  
  「小東西,你知道什麼閒話。」牡丹走出來,用扇柄親暱地戳了戳甩甩,道:「所以咱們就別惹她,她要哭她自哭去,旁人問起來,怎麼都落不到咱們身上。你這脾氣,越發的像爆炭一樣,這樣不好,以後見著她躲遠些,莫叫她攀咬上你。」
  
  「怕什麼?反正咱們這裡的閒話也不少,多她這一哭原也算不得什麼。」林媽媽的臉比鍋底還黑,生氣地看著牡丹,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牡丹把扇子一收,靠過去挨在她身邊,涎著臉笑道:「媽媽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啦?你今日又聽了些什麼閒話?說給我聽聽?」
  
  林媽媽是何牡丹的奶娘,無兒無女,一心就只撲到牡丹身上,跟著牡丹過來,本想替何夫人守著牡丹,護著牡丹讓牡丹病癒,再過點好日子,怎奈牡丹太可憐太軟弱又固執,被劉暢傷害成那個樣子卻始終無法自拔。本人不爭氣,任她怎麼想方設法也無法改變牡丹的境遇。
  
  好容易牡丹大病一場之後看著要明白些了,劉家人對牡丹也有所改觀,境遇也好了些,偏偏牡丹卻似把什麼都看淡了,看著劉暢也似沒看見一般。今日她在半途遇到雨荷,聽雨荷說了牡丹拒絕了劉暢,又遇到雨桐來示威,氣得她和什麼似的,只恨牡丹不爭氣。
  
  牡丹見林媽媽沉著臉不說話,便小狗似地在她肩上蹭了蹭,拖長聲音連喊了幾聲「媽媽」。
  
  林媽媽由不得歎了口氣,就想起牡丹小時候總喜歡靠在自己身邊,像根小尾巴似的,嬌滴滴的,左一聲「媽媽」右一聲「媽媽」地叫得人心肝顫巍巍的,什麼都不忍拒絕。如今人大了,她還是捨不得不理她,但又想到不能任由牡丹這樣下去,便硬著心腸冷聲道:「丹娘,你若心裡還把我當你的乳娘看,就聽我說幾句。」
  
  牡丹討好地笑道:「你說呀,我聽著。」林媽媽的固執她不是第一次領教,那時她剛來到這裡,大病初癒,正值懵頭懵腦,不肯接受現狀,躲在被窩裡裝鴕鳥的階段,是林媽媽硬生生將她拖下床,又押著到了劉夫人戚夫人的面前,逼她討好戚夫人,逼她面對劉暢的姬妾。之後又有好幾次類似的事,都叫她深深體會到林媽媽的固執。
  
  林媽媽叫恕兒在一旁注意不叫閒雜人等靠過來,沉著臉道:「從前媽媽勸你,莫要太當真,別苦了自個兒,你不聽,每日自尋煩惱,生了那場大病,將媽媽和老爺夫人俱都嚇個半死。好容易病好了,以為你明白了,偏生你又太不當回事了,送上門來的機會都要趕走,這不是白白便宜旁人嗎?知道你想通了,但要在這裡立足下去,要想護住身邊的人,不叫像雨桐那樣的小賤人都敢尋上門來,你就得拿出手段來。這個樣子算什麼?別丟了何家的臉!」
  
  牡丹深知,林媽媽同何老爺何夫人一般,都迷信自己這病是和劉暢成親後才好的,這紙婚約就是她的保命符,即便日子不好過,也不會同意她與劉暢和離,故而從來也不敢告訴林媽媽自己想和離的想法。便低著頭溫順地道:「媽媽,你說的我都知道,我只是氣憤他當時不把我當回事的樣子罷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林媽媽歎了口氣,擁著她道:「委屈我的小丹娘了。如果不是你這病,老爺和夫人也不會想法子讓你嫁到這裡來,讓他家覺著咱們高攀,又強迫了他家。若是配個門當戶對的,何至於受這種氣!可來也來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心疼你的老爺夫人想想才是。」
  
  牡丹笑道:「我省得。所以明日我也要盛裝出席宴席,不叫她們小瞧我,媽媽幫我想想,明日梳個什麼髮髻才配得上這身衣服?」三言兩語地便將林媽媽的注意力給引開了,林媽媽興致勃勃地和她商量起髮型首飾來。少頃,雨荷尋了絲線回來,便將衣裙抱出來,主僕幾人認認真真地商量起來。
  
  待到申正,牡丹算著婆母戚夫人應該有空了,便叫雨荷將手裡未完成的活計交與林媽媽,重新整理了衣裙髮髻,二人撐著絹布竹傘往戚夫人的院子走去。
  
  戚夫人住的主院離牡丹的院子有些遠,走路怎麼也得一刻鐘。雖是初夏,日光卻很強烈,熱浪一陣一陣地往上湧,就是傘也擋不住那熱氣,不多時,牡丹和雨荷的額頭鼻翼就沁出細汗來,就是腋窩裡也覺著有些潮了,讓人怪不舒服的。
  
  雨荷指指不遠處的紫籐架,笑道:「少夫人若是累了,不如先去那裡躲躲日頭?待清爽些咱們又走。反正夫人那裡也沒什麼急事。」
  
  牡丹搖頭:「不必,曬一曬出出汗也挺好的。」這種天氣走這十多分鐘的路算得什麼?想當初她穿著七厘米的高跟鞋頂著三伏天正午的太陽健步如飛和男人們搶公車,也從來沒見輸給誰過。現下不過是好日子過多了,越發顯得嬌貴了而已,但嬌貴這個東西,若是你不把自己當做嬌貴之人,狠一狠心,自然也就嬌貴不起來了。
  
  雨荷笑道:「奴婢記得您從前最怕曬太陽,最怕出汗。」
  
  牡丹指指前面通向另一個院子的青石路口,笑道:「你看,也不只是咱們不怕曬。」
  
  青石路口走出一行人來,正中一個豐滿的少婦,穿著柳綠雞心領羅紋紗衫,束鵝黃高腰百褶裙,百褶裙上還繡了一對閃閃發光的金鷓鴣,梳半翻髻,眉毛畫作含煙眉,一張飽滿的菱角嘴塗得紅艷艷的,正是劉暢那個生下庶長子的寵妾碧梧。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7 PM

第五章 婆媳(一)
  
  碧梧一眼看到牡丹頭上那把傘,便搖著扇子走過來,虛虛朝牡丹行了個禮,嬌笑道:「少夫人身子不好,禁不得曬,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出來,省得中了暑氣。」
  
  牡丹笑道:「可不是?但早間公子爺去了我那裡,說是雨桐有了身孕,讓我多關照她一下。趁著此刻夫人有空,我抓緊時間稟了夫人,多調個人給她使喚,加上月例,也好叫她安心養胎,為劉家開枝散葉。」
  
  碧梧早就知道了這個讓人不喜的消息,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故作不在意地道:「少夫人真是賢惠大度,雨桐做了那種事情,您不但不生氣,還牽掛著她,一心一意的為她打算,實在是公子爺的福分。」
  
  牡丹拿紈扇掩了半邊臉,故作柔弱地歎道:「我身子弱,本就對不起公子爺,若是這種事情還不能妥善安置好,那我簡直就沒顏面去見他了。」
  
  公子爺最不喜歡的就是少夫人這種身無二兩肉的身材,碧梧不屑地掃了牡丹纖長苗條的身形一眼,翹起嘴角,微帶憐憫地故意道:「瞧您瘦的,您要多休息,好好看看大夫,吃好藥,養好身子才是。前幾日婢妾還聽夫人感歎,不知您什麼時候才給公子爺添個嫡子呢。」
  
  牡丹受傷地歎了口氣,作思考狀,吞吞吐吐地道:「其實我這幾日都在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能耽擱咱家的子嗣啊,不如……唉,還是算了,我再想想……」
  
  碧梧聽音辨義,覺得這句話裡面暗含的內容太多,笑容都僵硬了,飛快地道:「啊呀,少夫人,您別難過。您還這麼年輕,才十七歲吧?日子還長著呢,有的是機會。」
  
  牡丹只是搖頭歎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琪兒呢?我好幾天沒看見他啦。你怎麼不帶他出來?」
  
  熱浪襲來,熱得碧梧差點窒息,她拚命地搧著扇子,道:「早上帶過去給夫人請安,夫人便留下了,這會兒婢妾便是去接他的。」
  
  牡丹道:「琪兒聰明伶俐,乖巧可愛,漂亮聽話,我很是喜歡他。」
  
  碧梧緊張地道:「夫人也是這麼說,那天還說琪兒瘦了,嫌婢妾帶不好,不如讓她老人家親自來帶呢。」正室無出,將妾室的孩兒奪過去養到自己身邊的多了,但想要她兒子,也得看看你何牡丹敢不敢和夫人搶!
  
  牡丹失望地道:「哦,這樣子啊。」
  
  碧梧見牡丹失望的樣子,暗道果然被自己猜中,這個病婆子果然有這種心思!只可惜,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牡丹得到琪兒的。琪兒目前是劉家唯一的男孫,也是她一輩子的依靠,她怎麼都得把他緊緊握在手裡才是。
  
  一直不說話的雨荷突然道:「少夫人也別擔憂,雨桐不是有了麼?待她生下來,要是喜歡,抱過來養也是一樣的。」
  
  豈能讓那賤人的賤種騎到自己兒子頭上去?碧梧更是不滿,狠狠地瞪了雨荷一眼,尖聲道:「雨荷!不是我說你,就算你和雨桐關係好,你也應該勸少夫人好好養身子,正正經經地生個嫡子出來才是。」
  
  雨荷目的達到,淡淡地一笑,並不作答。
  
  被這件事一打岔,碧梧就沒了心思找牡丹的麻煩,拚命搧著扇子,整個人呈焦躁暴走狀態。牡丹朝她的腋下看過去,只見她兩腋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看著狼狽得很,不由心情大好,眉開眼笑地當先往戚夫人的院子而去。
  
  進了主院,戚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念奴笑嘻嘻地迎上來,朝牡丹行了禮,道:「少夫人今日過來得早些了,夫人此刻還在佛堂裡唸經呢。」
  
  碧梧討好地朝念奴兒笑:「念奴姑娘,琪兒今日給你添麻煩了吧?」她是府裡唯一的小公子的生母,又得公子爺寵愛,這府裡從來沒有人敢小瞧了她去,但她到底是聰明的,知道夫人身邊的人一定不可以得罪,自然要小意討好念奴兒。特別是這關鍵時刻,更要低調。
  
  「姨娘太過客氣,都是奴婢應該做的。」念奴不卑不亢地淡淡一笑:「小公子此刻還在碧紗櫥裡睡著未醒,奶娘在一旁守著呢,姨娘要不要進去看看?」
  
  碧梧趕緊搖手:「不了,不了,我就跟著少夫人一起等著夫人好了。」
  
  小小的佛堂內香煙繚繞,穿著烏金紗衫,繫著珊瑚紅團花綢裙的劉夫人戚夫人跪在供養的觀音像前一動不動,若不是手裡握著的伽南木念珠間或轉動,一旁伺候的陪房兼劉暢的乳母朱嬤嬤幾乎以為她是睡著了。
  
  聽到外間牡丹、碧梧和念奴的對話聲,戚夫人並不理睬,專心致志地將佛經念完,才睜開眼睛,伸出一隻手來,朱嬤嬤忙快步上前,彎腰小心將她扶起。
  
  戚夫人淡淡地道:「什麼時辰了?怎麼一個個就都來了?」
  
  朱嬤嬤笑道:「申正剛過了一刻。早間不是說雨桐有了身孕麼?」
  
  得她提醒,戚夫人心裡有了數,揉了揉眉間,不悅地道:「都是些不省心的。這個子舒,生下來就只會給我添麻煩。到了現在還叫我替他的這群姬妾操心,他倒是快活。」
  
  她今年四十有二,但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五六。貌美善妒,娘家又強勢,劉尚書劉承彩根本不敢和她對著幹,故而多年以來,膝下不過一子一女罷了。
  
  劉暢劉子舒便是那唯一的兒子,從小萬千寵愛在一身,少不得調皮搗蛋,真是讓她操夠了心。如今他成了親做了官,做事也出息,但就是女人這方面實在難纏。當初迫不得已娶了這門不當戶不對的何家女兒,卻也是委屈了他,她便縱著他了些,由著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屋里拉,誰知到最後這爛攤子竟是全由她來收。
  
  朱嬤嬤覷著她的神情,笑道:「若是少夫人沒這麼柔弱,夫人也不必這般操心,要老奴說,公子爺的確也是委屈了些,以我們公子爺的家世人品風貌,就是配郡主娘娘也配得上的……」
  
  戚夫人聞言,疾言厲色地道:「已然既成事實,就不要再提了!難不成還能休妻?!」又凶狠地盯著朱嬤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我是斷斷不會要一個寡婦進門的!」
  
  夫人不是不想休妻,不過無奈何罷了。至於這寡婦麼……朱嬤嬤的眸光閃了閃,恭敬地彎腰退了一步,取了一杯涼茶遞上:「是,老奴知錯了。」
  
  戚夫人接過茶來優雅地啜了兩口,平息了情緒,道:「走罷,看看她們怎麼說。」
  
  朱嬤嬤趕緊上前一步,搶在簾下立著的小丫鬟之前把簾子打起來,笑道:「夫人您請。」
  
  戚夫人的腳才一踏出門檻,臉上的笑容便自然而然地漾了出來,語氣溫和地道:「丹娘,天這麼熱,為何不等日頭落下去再過來?你身子弱,自個兒更要注意些才是。」
  
  「有勞母親掛懷。」牡丹笑瞇瞇地給戚夫人行了禮,上前扶了她的胳膊,笑道:「兒媳如今身子好多了,一個人也悶得慌,想出來走走透透氣。」
  
  戚夫人慈愛的笑道:「早晚出來走走就好。」
  
  牡丹順著戚夫人的話頭,輕言細語地與她一同說了許多沒有營養的閒話。待進了正屋,戚夫人坐下後,一直就沒機會上前獻慇勤的碧梧趕緊地接過念奴兒手中的白玉盤子,將一盤金黃個大的枇杷遞到戚夫人身邊,邊洗手邊笑道:「這枇杷又鮮又甜,婢妾伺候夫人用點。」
  
  牡丹見狀,也忙著起身捲了袖子,洗手接過念奴兒遞過的小白玉盤子並銀簽子,準備一道伺候戚夫人用果子。
  
  戚夫人見她二人忙個不休,緩緩道:「都不用忙了,我現在不想吃。丹娘,你身子弱,過來坐在我身邊歇歇。」
  
  牡丹推辭不掉,只好在戚夫人榻前的月牙凳上側身坐下。戚夫人又叫念奴兒:「給少夫人上茶,別取涼茶,重新泡熱茶來。」
  
  碧梧見戚夫人對牡丹這般上心,不由有些訕訕的,停了動作站在一旁,微側著臉打量牡丹。
  
  戚夫人看得分明,笑道:「碧梧,琪兒睡的時辰有些長了,你進去看看,哄他起來,清醒清醒,便該用晚飯了。」
  
  碧梧這才歡喜起來,高興地跟著戚夫人屋裡的另一個大丫鬟念嬌兒去了碧紗櫥。
  
  戚夫人這才問牡丹:「聽說今日惜夏對你不敬?」
  
  這家裡,原本就沒有什麼能瞞得過戚夫人,牡丹也不吃驚,微微一笑:「沒有的事。是我院子裡的小丫鬟恕兒不懂事。」
  
  戚夫人轉動著手裡的伽南木念珠,正色道:「你是家中的少夫人,便該拿出點氣勢來才是,不要一味軟性,縱著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傳出去別人要笑我劉家沒規矩。」
  
  牡丹忙起身應下,暗自腹誹道,若是她真拿出氣勢來,只怕戚夫人又容她不下了。在她目的未達到之前,總得安生地活下去吧?
  
  
  
第六章 婆媳(二)
  
  戚夫人見牡丹謹小慎微的模樣,又換了笑臉,探手握住牡丹的手,「你別怪我對你嚴厲,我這是為了你好。我們家的情形和你娘家不一樣,將來你遲早都要當家的,那時候你才知道有多難!」
  
  若是從前的牡丹,聽到什麼劉家和何家不一樣,臉色鐵定極難看,偏牡丹此刻彷彿不曾聽明白,只低眉垂首地道:「都是兒媳不好,叫母親操勞了。」
  
  「這都是命,有什麼辦法。」戚夫人歎了一歇,方道:「聽說雨桐有了身孕,你要想開些才是。」她也曾聽人說過雨桐午間哭哭啼啼地從牡丹的院子裡離去,雖不知緣由,但前後一想,約莫是受了牡丹的氣,才會哭成那個樣子的。
  
  牡丹垂著眼道:「媳婦正是為了此事而來。想求母親給她添個侍候的人,調高月例,以免她心情鬱悶,不利養胎。」
  
  戚夫人也無心去管她二人到底誰是誰非,只要不出大亂子就樂得裝暈:「這也是應該的,你看派誰去伺候她比較好呢?她是從你那裡出來的,和你身邊的人約莫是要親近些。」
  
  按說戚夫人不會放心自己的人去伺候雨桐才對,故意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牡丹皺著眉頭道:「媳婦身邊伺候的人不多,林媽媽和雨荷是離不開的,另外兩個小丫鬟,一個性情暴躁,一個懵懂不知事,都不適合。請母親另行安排罷。」
  
  戚夫人拿眼看去,只見牡丹長長的睫毛微微抖著,怎麼看都是楚楚可憐的樣子。這個兒媳,又是商賈之家的出身,又病歪歪的,從前行事也不大度,不要說劉暢不喜歡,就是她看著也不喜歡,現在卻是比從前懂事了許多。只可惜,草雞就是草雞,飛上枝頭也做不了鳳凰。
  
  牡丹久久等不到她答話,探詢地喊了聲:「母親?」
  
  戚夫人飲了一口涼茶,懨懨地歎了口氣:「也罷,我另外給她指個穩重些的丫鬟,再有她身邊那個魏大嫂跟著,差不多了。月例錢呢,她以前跟著你是二兩銀子,如今調成三兩銀子罷,別的待生下孩子又再說。你看如何?」
  
  牡丹只要能應付過去就好,哪裡會有什麼意見?當下便起身道:「兒媳哪裡懂得這些,母親做主就好。」
  
  她的小心恭敬讓戚夫人心裡好過了些,口裡卻道:「自家人莫這般累,謝來謝去的。你快些調養好身子,趕緊給我生個嫡孫出來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
  
  嫡孫,嫡個頭!牡丹煩躁得很,好容易才忍住了,擠出個乾巴巴的笑來。
  
  碧梧抱著剛醒過來的琪兒走了進來,春風滿面地笑道:「夫人,您勸勸少夫人,先前婢妾和她一道過來時她正為此難過得不得了呢。」
  
  這話彷彿坐實了牡丹午間因嫉妒弄哭了雨桐的傳聞。戚夫人挑了挑眉,看向牡丹,牡丹也不反駁,只垂著眼看著青石地磚。反正除去劉暢和她身邊的雨荷、雨桐、林媽媽,戚夫人等可不知道劉暢與她尚未圓房,只知道劉暢甚少去她房裡,每次去了也是匆匆就走,如此怎能生出孩子來?身為劉家少夫人,她難過實屬正常,不難過才不正常。
  
  戚夫人沉默片刻,道:「知道急了就好,明日我讓老爺下帖子去請祝太醫過來給你開個方子。調養好了身子,自然該有的都會有。」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不管劉暢喜不喜歡,她都會助牡丹生下嫡子。
  
  牡丹驚悚萬分,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僵硬地笑道:「母親安排就好。只是明日夫君要辦賞花宴,讓媳婦去招待女眷。太醫若是來了,還煩請母親派人過去提前和媳婦說一聲,媳婦趕緊過來。」
  
  「既然如此,便換個時候吧。」戚夫人頓了頓,意有所指地道,「來的都是客,你要好生招待才是,不要失了體統。」
  
  牡丹恭敬地應下。
  
  碧梧在一旁聽得發酸,抓心撓肺的難受,忙低頭問懷裡兩歲的琪兒:「琪兒剛才不是和姨娘說想替祖母捶腿麼?」
  
  琪兒外貌肖似劉暢,被碧梧調教得很是乖覺,聞言立刻掙著從碧梧懷裡下去,張著兩隻手朝戚走氏過去,小臉上堆滿了笑容,甜糯地道:「祖母,琪兒想您了。」
  
  「這麼小的孩子捶什麼腿?」戚夫人笑瞇瞇地將琪兒抱入懷裡,一迭聲地叫念奴剝了枇杷來餵他。琪兒並不要念奴喂,而是自己拿了,也不往自家嘴裡塞,高高舉著去餵戚夫人,戚夫人眉開眼笑,接了,同牡丹誇讚:「難為這麼小的孩子,最是乖巧懂事。」
  
  牡丹看著一旁得意洋洋的碧梧笑道:「小孩子最是知道誰對他好,母親這般心疼他,他自然願意孝順母親。碧梧不但將他生的好,也教導得極好。」
  
  見牡丹當著戚夫人誇讚自己,碧梧雖然狐疑,卻還是很高興:「婢妾愚鈍,平時都是按著夫人教的規矩去做。」
  
  戚夫人掃了她二人一眼,道:「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一家人想要繁榮昌盛,必須守禮知禮,你們少夫人寬厚大度,你們也要把該守的規矩都守起來,從明日起,每日領了琪兒過去給少夫人請安罷。」
  
  碧梧臉色大變,不明白為何突然要興起這個規矩來。
  
  牡丹也頗不明白。自何牡丹進了劉家門,劉家從來都是要求她尊禮守禮,可從沒要求過旁人對她守禮。加上又經常病著的,不要說旁人來給她請安,就是她向戚夫人請安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直到最近晨昏定省才算是固定下來。這突然間這樣弄,到底是怎麼了?
  
  牡丹直覺有些不妙,便笑道:「母親,媳婦的院子離得遠,孩子們還小,早上起不來,再說媳婦也怕吵,她們若是去,可沒清淨了。」
  
  戚夫人不高興地皺著眉頭道:「你身子不好,就更該由她們伺候著才是!喜歡清靜就不要她們吵鬧好了。就是這樣定了,她們每日早上先過去給你請安,然後你們再一道到我這裡來。」又吩咐念奴:「把我的話傳下去,誰都不許違背!」
  
  如此一來,牡丹與碧梧都不敢再發話,俱都沉默下來。
  
  小丫鬟在簾外道:「夫人,孫小姐過來了。」
  
  戚夫人仍未收了臉上的厲色,沉聲道:「讓她進來。」
  
  小丫鬟打起簾子,走進一個穿蔥白小襖配銀紅伴臂,系碧綠撒花裙,瓜子臉,小山眉,梳驚鵠髻的美人兒來。美人懷裡抱著個一歲多的女嬰,婀娜多姿給戚夫人行了禮問了安,又和牡丹見禮。正是劉暢另一個得寵的妾室玉兒和劉暢一歲半的庶長女姣娘。
  
  戚夫人淡淡地看著玉兒母女,道:「我剛才說了,從明日起,孩子們都要過去給他們的嫡母請安,你們也要趕早過去伺候。」
  
  玉兒同樣有些驚訝,隨即很快掩飾過去,溫順地道:「婢妾早有這種想法,只恐吵著少夫人,故而不敢多去。」
  
  碧梧譏諷地掃了玉兒一眼,不屑地把臉別開。
  
  玉兒並不理睬她,認真地問候起牡丹的身體來。在劉暢所有的姬妾中,唯有她與碧梧是正式抬了姨娘的,又各有寵愛,都生了兒女,要說她什麼地方不如碧梧,不過就是運氣不好,生的是女兒罷了。
  
  不多時,外間有人來報,說是劉家父子倆都有事不回來用飯。於是牡丹起頭,幾個女人恭敬地伺候戚夫人用過晚飯,各自告辭回房。
  
  牡丹前腳才走到門口,戚夫人又發了話:「丹娘你等等,剛才被她們打了岔,我話還未說完。你房裡伺候的人太少了,我另外給你指派一個媽媽和一個一等丫鬟如何?」
  
  牡丹不由暗自叫苦,她躲清閒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8 PM

第七章 宴前
  
  林媽媽眼看著太陽落了山,牡丹仍然不曾歸來,不由有些著急,便叫寬兒出去打聽消息,看牡丹是否在戚氏那裡留飯。寬兒出去不多會兒,便蹦跳著跑回來:「媽媽,少夫人回來了。」
  
  林媽媽忙招呼恕兒擺飯打水:「趕緊地,飯菜要涼了。」
  
  飯菜剛擺好,廊下便響起甩甩討好的聲音:「牡丹最可愛,牡丹最可愛。」
  
  牡丹有氣無力地道:「甩甩也可愛。」
  
  牡丹進了屋,懶懶地往榻上一躺,道:「呆會媽媽著人去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夫人今日賞了我兩個人,一個是李媽媽,一個是蘭芝。」
  
  林媽媽停下手上的動作,詫異地道:「夫人怎會突然賞人過來?」牡丹病了那許久,劉家只知道找借口將何家給的人不斷打發出去,雨桐出了事,這裡缺人手,也不曾給過人。如今突然給了這兩個人,怎麼看都像不懷好意。
  
  牡丹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總不能拒絕的。」
  
  牡丹見自己這話一出,屋子裡頓時靜悄悄的,幾人都一臉難過地看著自己。心想不就是多兩個伺候的人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們總不能騎到自己頭上去,這麼多人都看著自己一個人,決不能示弱。遂打起精神,起身淨手拿起筷子準備吃飯,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多有兩個人幫你們做事豈不是更好?」
  
  林媽媽佝僂著背只是歎息:「雖是這樣說,可是……」
  
  牡丹見她眉頭深皺,臉上的皺紋越發的密,看上去極是愁苦,心中老大不忍。因知道她最喜歡聽什麼,便朝雨荷使眼色:「今日也有好事,雨荷說給媽媽聽聽。」
  
  雨荷得令,忙笑道:「媽媽,今日夫人發了話,從明兒早上起,兩位姨娘都要帶了公子、小姐們過來給咱們少夫人請安。夫人還說了,要請太醫來給少夫人調養身子呢。」
  
  「那便是了,從前夫人不曾將您放在心上,如今重視了,自然要放人到您屋裡來,這府裡,誰院子裡沒幾個夫人給的人?這原也算不得什麼。」林媽媽眼睛一亮,臉上的愁色一掃而光,興奮地道,「少夫人,您要翻身了,您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早日誕下嫡子才是。」
  
  牡丹一口飯哽在喉嚨口,胡亂把話扯開:「突然這樣看重我,我心裡很是不安,也不知到底為何。總覺得怪怪的。」
  
  林媽媽哈哈一笑,絲毫不把牡丹的擔憂放在心上:「管他呢,總之對咱們有利就是了。」見牡丹在那裡數飯粒,上前夾了一箸爆炒羊肝到她碗裡:「天色不早,少夫人趕緊用了飯,沐浴之後早點休息,覺睡好了明日才有精神。」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一定要有一個強健的身體!牡丹咬牙切齒地將碗裡的飯菜吃了個乾淨,看得林媽媽與雨荷等人好一陣歡喜。
  
  卻說戚氏做畢晚課,朱嬤嬤手腳利索地指揮丫鬟們伺候她梳洗完畢,扶了坐在簾下納涼。因劉承彩尚未歸來,朱嬤嬤便端了針線筐子陪著戚氏邊說閒話邊等候。
  
  在朱嬤嬤有意識的引導下,話題從十幾年前的陳年往事扯到了牡丹的身上:「先前夫人說要兩位姨娘和小公子、小小姐去給少夫人請安時,奴婢瞧著少夫人都聽呆了。後來聽說要請太醫過來,她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呢。」
  
  戚氏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今日為何要管她的事,為她撐腰,又賞她人吧?」
  
  朱嬤嬤笑道:「老奴是不明白,看著少夫人也不明白。」
  
  戚氏正色道:「我這可都是為了家裡好。雖則家門不幸,遇到這種事情,但木已成舟,若是多事反悔,任由子舒和那清華郡主繼續胡作非為下去,逼死了人,得罪了何家,將那事洩露出去,不但老爺的官聲和子舒的前途都要受損,我劉家還要留下一個薄情寡義,忘恩負義的名聲,想要在這京中上層人家裡立足卻是千難萬難。子舒荒唐也荒唐過了,該收心了。」
  
  朱嬤嬤陪笑道:「夫人一向極有遠見。但奴婢看著,少夫人看似柔弱,實則韌性強得很,哪裡那麼容易就想不開了?」
  
  戚氏突然發作,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去歲秋天她那場病是怎麼來的,你們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
  
  她積威甚重,這一發作嚇得朱嬤嬤心慌意亂,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夫人息怒,老奴知錯了。請夫人明鑒,老奴自七歲跟在您身邊,如今已近四十年,從無二心。」
  
  說起這近四十年的經歷,戚氏有些動容,歎道:「我知道你是子舒的奶娘,打小就疼他,總愛依著他的性子來。但這事非同兒戲,不能由著他胡來。他心裡念著那清華郡主,清華郡主如今也是自由身,兩人心裡存了那個念頭也不奇怪。但他就沒想過,我們這一房兩代單傳,只得他一人,我和老爺還指望著他傳宗接代,兒孫滿堂呢。丹娘還好,到底軟善,心裡再難過也不過是躲起來哭一場罷了,斷不會做那烏七八糟的事,可若是換了那人,這家裡只怕就要不太平了。她身份高貴,就算是我她也未必放在眼裡,又如何會讓其他人有好日子過?咱們家無福消受。」
  
  「老奴記住了,以後會勸著公子爺的。」朱嬤嬤鬆了一大口氣,還好,夫人只想著自己是偏頗公子,沒有疑心到其他方面去。看來夫人主意堅定得很,以後不能再提這個話了。明日還是找空子告訴清華郡主,讓她另外想法子的好。
  
  戚氏揉揉額頭:「真是讓人不省心,殺千刀的劉承彩,顧前不顧後,做了醜事還要女人和兒子來替他受罪。」
  
  朱嬤嬤不敢答話,只是陪笑。
  
  翌日,天剛濛濛亮,牡丹就被一片嘈雜聲吵醒。碧梧罵婢女的聲音,小孩子哭鬧的聲音,玉兒勸解的聲音響成一片。
  
  這才什麼時辰就過來請安?請安有這麼吵鬧的麼?特意來挑釁的是吧?這群女人真煩!牡丹煩躁地捶了枕頭幾下,忍了幾十忍,到底沒忍住,翻身坐起大聲吼道:「雨荷!誰這般沒規矩,一大清早就在外面喧嘩?」
  
  外間的吵鬧聲略靜了一靜,雨荷清甜的聲音響起:「回少夫人的話,兩位姨娘帶了大公子和大小姐按著夫人的吩咐給您請安來了。您可是忘了?」
  
  牡丹翻身下床,隨手在床頭取了件薄絲袍披上,披散著長長的頭髮,漫步走至外間,淡淡掃了精心裝扮過碧梧和玉兒,以及她們帶去的那群丫鬟婆子一眼,在妝台前坐下:「我怎敢忘了夫人的話,怕是有些人忘了夫人的話才對。」
  
  碧梧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此時還未梳洗,只怕稍後去夫人那裡請安要遲了。」
  
  玉兒則笑嘻嘻地行禮道:「都是婢妾的不是,竟然讓姣娘搶了琪公子的布老虎。這才引起喧嘩,擾了少夫人的清淨,還請少夫人恕罪。」因見寬兒呈上淨面水來,便主動上前接了盆子,親手伺候牡丹淨面。
  
  牡丹不習慣劉暢的姬妾如此示好,看了玉兒兩眼,見她只是望著自己溫順地笑,也就不推辭,低頭淨面:「罷了,小孩子哪有不鬧的。我這裡還有些時候才能好,碧梧若是著急,不必等我,先去夫人那裡伺候吧。」
  
  碧梧猶豫片刻,真的就行禮命人帶了琪兒出去:「如此,婢妾就先去了。少夫人慢慢地來。」
  
  玉兒臉上閃過一絲不屑,低聲道:「少夫人,她就是這個脾氣,您莫和她計較。」
  
  牡丹不置可否,招呼雨荷:「快來幫我梳頭換衣服。」
  
  雲髻如蟬翼,金釵玉步搖,粉紗短襦小,煙紫羅綺裙。新妝成的牡丹光芒四射,玉兒眼裡閃過一絲羨慕和酸楚,隨即換做了驚喜和諂媚:「少夫人真美。這樣的容貌風姿不要說在咱們家是頭一份,就是在京城裡也是少有的。」
  
  牡丹歎了口氣,這算是做了何牡丹唯一的福利吧。看到趴在奶娘懷裡睡眼朦朧的姣娘,便道:「這麼小的孩子,怪難為她的,日後讓她不必來了。」
  
  玉兒猶豫了一下,道:「婢妾不敢違背規矩。讓她從小學著,將來才識得大體。」
  
  牡丹淡淡一笑,也不多語,當先走出。
  
  到了戚氏的門外,戚氏已經起身,正在梳洗,碧梧與琪兒卻未在廊下候著。
  
  朱嬤嬤拿眼覷著牡丹淡淡地道:「小公子被抱進去了,碧梧姨娘去廚房給夫人取早飯了。」
  
  正牌的媳婦還沒有一個小妾請安到得早,也沒人家伺候得周到,落到旁人眼裡,就算不是牡丹的不是也是她的不是。玉兒偷偷看了牡丹一眼,但見牡丹饒有興致地看婆子們將廊下的紅燈籠一盞一盞地取下,一盞一盞地熄滅,看得津津有味,半點在意的樣子都沒有,卻是根本沒把朱嬤嬤的話聽進去。
  
  朱嬤嬤見牡丹無動於衷,反而自得其樂,暗自唾罵一聲:真是個木頭疙瘩,和她說這些簡直是浪費精神。
  
  
  
第八章 花宴(一)
  
  劉暢神清氣爽地走過來,遠遠就看到牡丹與玉兒立在廊下,高矮不齊,燕瘦環肥,各有千秋,果然養眼,不由心情大好,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
  
  玉兒眼尖,率先看到了劉暢,見他今日束著玉冠,穿著緋色團花圓領紗袍,踏著青絲雲履,腰間掛著花鳥紋銀香囊與玉珮絲絛,顯得玉樹臨風,風流俊俏,不由滿心愛慕,屈膝行禮道:「婢妾見過公子爺。」因見牡丹還在發呆,忙輕輕拉了她的袍袖一下,牡丹如夢初醒,木木地朝劉暢行了個禮:「夫君萬福。」
  
  劉暢心不在焉地朝玉兒擺擺手,看著牡丹淡淡地道:「今日這個樣子還不算丟我的臉。」
  
  牡丹木愣愣地撇過眼神看著地磚。渣!渣!
  
  玉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若有所思,將姣娘接過來笑道:「姣娘快給爹爹請安。」
  
  姣娘說話還不利索,睡眼朦朧地吊著玉兒的脖子,皺著眉頭癟著嘴看著劉暢,一臉的委屈,就是不叫人。
  
  劉暢心中不喜,走過場地戳戳姣娘的臉:「這哭兮兮的樣子,也不知和誰學的,大清早的,看著就晦氣。」邊說邊瞟了牡丹一眼,牡丹只作不見。
  
  玉兒難過得要死,心疼地摟緊了姣娘。
  
  簾子裡響起戚氏的聲音:「都進來吧。」
  
  戚氏看到牡丹的裝扮,也是眼前一亮,笑道:「這就對了,這才是我劉家媳婦該有的樣子!」回頭望著劉暢道:「子舒,我昨日才同丹娘說,過些日子請祝太醫來給她瞧瞧,開個方子調理一下身子,趕緊給我生個嫡孫。」
  
  劉暢聞言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戚氏知道,他這個態度相當於同意了,不由心情大好,「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丹娘是第一次操持這樣的宴會,子舒你可要護著她點才是,她不懂的你好好教她,別又惹她生氣。」
  
  劉暢又「嗯」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在靠過來趴在他膝蓋上的琪兒頭上摸了兩把。
  
  在簾下聽了半晌的碧梧掀起簾子走進來,笑瞇瞇地將食盒往桌上放了,給眾人請了安,道:「夫人此刻用膳麼?」
  
  戚氏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你緣何沒有按我昨日的話去做?」
  
  碧梧吃了一驚,以為牡丹告了她的狀,憤恨地瞪了牡丹一眼,委屈萬分地蹲下行禮道:「婢妾先去了少夫人那裡的,是見時辰晚了,少夫人還未梳洗。婢妾生恐伺候不著夫人,故而稟了少夫人,先趕過來伺候夫人。」
  
  她這話聽來有講究,時辰已晚,牡丹卻還未梳洗,並不怕伺候不著戚氏,分明就是故意怠慢。戚氏卻冷笑了一聲:「巧言令色!按規矩你該伺候你們少夫人梳洗才是,我這裡自有人伺候,哪要你多事?你連分內之事都做不好,還敢擅自多事?我看你是欺負少夫人良善,不把她放在眼裡才對!」
  
  碧梧想哭又不敢哭,一邊拿眼覷著劉暢,一邊道:「奴婢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劉暢只是看著手裡的茶碗,並沒有如同往常那般,出言替她解圍求情。
  
  牡丹低咳了一聲,笑道:「母親莫氣壞了身子,不是什麼大事,媳婦的確答應了碧梧先過來的。」
  
  戚氏歎道:「罷了,既然你們少夫人為你求情,我少不得要給你們少夫人面子。但你不懂規矩由來已久,今日就罰你不許出席宴會,跟在我身邊學規矩!」
  
  「啊?」碧梧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想到自己為了參加這個宴會,為了給牡丹好看,五更天不到就起來精心裝扮,如今卻得了這樣一個下場,一時恨不得大哭,看著牡丹的眼神更憂憤了。這個狡猾惡毒的女人,這是生恐自己在宴會上搶了她的風頭,明知戚氏說一無二,還故意設下這個圈套給自己跳,可恨自己當時豬油蒙了心,怎麼就上了這個賊當!
  
  再看玉兒,玉兒的嘴角都翹了起來,一臉的幸災樂禍。碧梧委屈得要死,一瞬間恨透了牡丹。
  
  牡丹收到碧梧惡毒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按說自己已經夠意思了吧?不曾打罵過誰,算計過誰,所求不過是安穩二字而已。她不願意伺候自己,忙著來討好戚氏,就放了她來,她自己不機靈,吃了戚氏的掛落就把氣出到自己身上?哪有這種道理,當下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劉暢正好看到,冷冷地哼了一聲,暗想原來牡丹的淡然木愣都是裝出來的,內心裡仍然妒忌多事,這招就叫欲擒故縱。既然喜歡裝,就裝唄,熬到最後她還不是得來求自己!
  
  戚氏處理完碧梧,便留牡丹與劉暢同她共進早膳,牡丹想著稍後要見到的人和事,有些食不下嚥,而劉暢也不知在想什麼,顯得心不在焉。戚氏見狀,不滿地趕人:「走吧,走吧,去忙你們的。」
  
  牡丹一刻也不願在這裡多候,立刻起身告辭。戚氏叫住劉暢:「子舒,我有話要同你講。」
  
  牡丹也不管他,親熱地攜了玉兒的手往外走:「我許久不曾參加這樣的宴會,有些怕生了,只想在一旁看熱鬧,你要多辛苦才是。」
  
  以往都是碧梧出盡風頭,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有這機會。玉兒看到簾下哭喪著一張粉臉的碧梧,心中暗喜,又想到戚氏和劉暢對牡丹的態度,只怕是少夫人要翻身了。宴會出彩,少夫人高興,公子爺也會高興,自己定然要把握好機會,不叫少夫人和公子爺失望才是。當下便上了十二分的心,和牡丹細細講述起今日宴會的安排來:「客人大約要巳正才會陸續到來,無非就是賞花作詩,看歌舞,觀百戲,遊園宴會,之後是斗花斗草鬥雞,玩樗蒱,怎麼高興怎麼來,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
  
  牡丹道:「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玉兒笑道:「這個簡單,讓人去問惜夏要一份名單來便可知曉。」說著揚手叫了貼身丫鬟綠腰過來:「你去問惜夏要一份今日賓客的名單過來,就說是少夫人要看。」
  
  綠腰領命離去,玉兒又道:「時辰還早,少夫人要不要先回房去歇歇?婢妾看您剛才也沒用多少早膳,正好回去用一點。」
  
  牡丹笑道:「也行。」二人一前一後,笑逐顏開地回了牡丹的院子,林媽媽見二人不過半日功夫就突然如此親熱,微微有些驚訝,面上也不顯,迎上來笑道:「少夫人可用早膳?」
  
  牡丹道:「擺上吧。」又力邀玉兒與她一道共進早膳:「這裡沒有外人,你和我一起用了吧,省得你稍後還要回房去吃,耽擱了時間。」
  
  玉兒推辭一歇,站著吃了。
  
  碗碟剛撤下,綠腰就取了名單過來,雙手奉給牡丹。牡丹第一眼就看到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劉暢的老情人,年前新寡的清華郡主,一個就是何牡丹的表哥,陳荇。
  
  其他人牡丹都不感興趣,隨手便將那名單扔在桌上,走到廊下去逗甩甩。林媽媽便帶了戚氏指派的李媽媽和蘭芝過來給牡丹磕頭。
  
  玉兒見狀,很有眼色地告了退,說是稍後過來伺候牡丹一道往園子裡去。
  
  牡丹「唔」了一聲,隨意瞟了李媽媽和蘭芝一眼,道:「我這裡沒什麼規矩,要緊的就是這幾盆花,可別亂碰。」
  
  李媽媽和蘭芝都笑:「少夫人放心。」
  
  牡丹點點頭,不再管她們。回房拿了幾個自己糊的紙袋,趁著太陽還不大,走至幾株即將開花的牡丹旁邊,挑著那最大最壯的花苞,小心翼翼地將花瓣除了,只留雄蕊與雌蕊自交授粉繁殖,再將紙袋套緊,吩咐寬兒恕兒多加注意。
  
  她這種行為林媽媽她們已經見怪不怪,李媽媽和蘭芝卻看得心疼萬分兼不以為然。心疼的是這樣一朵牡丹,若是盛開之後,拿到外面去賣,怎麼也值得幾百錢,可少夫人倒好,辣手摧花,一次摧幾朵,真是暴殄天物。
  
  不以為然卻是認為這是牡丹給她們的下馬威,是不是警告她二人小心點,否則下場就像這朵牡丹花呀?她們來前可都是得了夫人叮囑的,才不怕這又病又軟又不討喜的少夫人呢。於是這二人才一照面,就對牡丹生了牴觸之心。
  
  牡丹並不知她們心中所想,一心只記掛著自己要做的事情。四下巡查了一遍,暗想這幾盆牡丹的顏色和花型雖則都不算上佳,但前面兩年若能將這幾個品種繁育好就夠開銷了,至於其他雜交品種,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著急不得。
  
  巡視完小花園,牡丹招手叫雨荷過來:「等會兒李公子也要來,你瞅空去和他說,我有事要同他商量,叫他務必尋了機會來見我。到時候你就想法子把林媽媽引開。」
  
  雨荷的眼睛珠子轉了幾轉,笑道:「唔,表公子是個不錯的人選。」
  
  牡丹掐了她的臉頰一把,呲牙道:「胡說八道什麼!我是有正事。」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19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1 PM 編輯

第九章 花宴(二)
  
  今上酷愛牡丹,曾一次豪賞萬金與獻上千葉姚黃的民間花匠,又建牡丹園,園中牡丹種類繁多,更有各地獻上的稀罕品種,每當花開之時,宴賞群臣,美人歌舞,評選花中魁首,中者美名遠揚,更是錢財滾滾。有了這個因由,京中王公貴族、富賈豪紳無不以家中有稀奇牡丹為榮,競相誇耀,就是小百姓,也以家中有牡丹為榮,待到牡丹盛開之時,滿城儘是插花之人。
  
  今日劉家的這場宴會也不例外,來的賓客之中,不分男女,十個倒有八個簪了牡丹。特別是女客們,高高的髮髻之上多數都簪了一朵碩大的牡丹,比衣服比首飾比風貌,還比誰頭上的牡丹品種更稀有,更大更艷更值錢。
  
  牡丹卻是那極少數沒有簪牡丹的女子之一,她沒跟在劉暢身邊迎接客人,反而早早就躲在樹下陰涼處不顯眼的地方默默觀察出席花宴的客人。由於之前病弱不喜出門,怕吵不喜與人結交的緣故,牡丹在記憶之中搜尋了許久,也不過從這些客人之中找到寥寥幾張熟悉的面孔,至於她一心想見的那位清華郡主和李荇,卻始終遲遲不曾現身。
  
  玉兒盡職盡責地候在一旁,耐心地指點客人給牡丹看:「少夫人您看那位穿銀紅大袖紗羅衫,簪紅牡丹戴金步搖的夫人,公子爺最好的朋友,楚州候世子潘蓉的夫人白夫人,她去年剛得了一位小公子,家裡也同咱們家一樣,人口眾多。她看著冷傲,實際上脾氣修養很不錯,少夫人若是喜歡,可以和她說話,她一定不會怠慢您。」
  
  牡丹被玉兒後面那句飽含深意的話所提醒,不由認真打量起那位楚州候世子夫人來。這位世子夫人被一群鶯鶯燕燕簇擁著,聚精會神地看著面前被籬笆青紗圍起來,還未露出真容的玉板白,偶爾皺著眉頭冷冷地掃身邊獻慇勤的女子一眼。
  
  牡丹看她身邊圍著的那群女子扮相妖嬈,舉止輕浮,便好奇地道:「她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我看她們對白夫人慇勤得緊,白夫人並不怎麼理睬她們。」
  
  玉兒頓了頓,尷尬地笑道:「都是世子爺的姬妾。」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是誰家的主母都如同少夫人這般寬厚軟善的。」
  
  玉兒的奉承之意實在太過明顯,牡丹淡淡一笑,指了另一個扮相嬌俏,正圍著自己那株魏紫打轉,躍躍欲試,恨不得將那朵最大的魏紫摘下來的簪花少女道:「這位小姐好容貌,又是誰家的?」
  
  玉兒只瞄一眼便笑道:「難怪得您不認識,這是戚家表小姐呀,她上個月才和舅老爺一起從任上回了京,過來拜會的時候,您身子不好,沒有出來。後來幾次來府上,都是陰錯陽差就錯過了。」
  
  玉兒這樣一說,牡丹就有了數,這是戚氏那位剛任了正五品上階諫議大夫的胞弟戚長林的嫡女戚玉珠,年方及笄,聽說是個才女,多得寵愛,曾有過此生定要嫁個舉案齊眉的良人的宏願。劉暢此次舉辦這個花宴,一多半的原因怕是為了戚玉珠,要為她覓一門好姻緣。
  
  說起來,與劉家交往的都是些高門大戶,名門貴胄,何家就算是很有錢,卻也是是門不當戶不對,也難怪得劉家上上下下這般不舒服。也不知當初劉家怎麼就到了那個地步,其他助力都靠不上,只能求上何家呢?
  
  牡丹正自沉思間,劉暢家養的十來個如花似玉的家伎在纖素的帶領下,弱柳扶風一般走了過來,就在不遠處大喇喇地坐下,開始嬌聲說笑。
  
  纖素雖然不曾抬了姨娘,卻獨自住著個精緻的小院子,身邊有五六個人伺候,劉暢一個月裡也總有十來天在她那裡。她又欺牡丹無寵不討喜,性子綿軟,自來不把牡丹放在眼裡。此時明明看見牡丹和玉兒在這裡,卻也裝著不知道,領了眾人在一旁調試絲竹,高聲談笑,頃刻間就把牡丹給吵了個頭昏眼花。
  
  玉兒不忿她許久了,一來是想藉著戚氏發威這個關口借牡丹的手收拾收拾她,二來也是想試探試探牡丹的深淺,便道:「少夫人,她太目中無人,半點規矩全無,婢妾這就讓人去好生訓斥她……」
  
  林媽媽聞言,冷笑道:「就算是她目中無人,要訓斥,也是少夫人的事,玉姨娘這不是越俎代庖麼?可見姨娘表面上看著尊敬夫人,實際上卻也存了輕視之心是不是?」
  
  玉兒趕緊站起來,滿臉急色地望著牡丹道:「少夫人恕罪,婢妾並沒有這種心思,只是見了她們這般無禮,心中不忿而已,一時衝動,難免失了禮……」
  
  牡丹早就看得明白,這些人心中就沒一個真正把自己放在眼裡的,玉兒示好不過是別有打算和看在戚氏的面子上而已,而區區一個清官出身的纖素,連戚氏的院子裡都去不得,自己要真的當著這許多賓客和她計較,那才是真正丟人。遂笑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若是和她們計較,才是失了我的身份。她們愛在這裡,我們另外換個地方就是了。」
  
  玉兒悄悄打量著她的神情,笑道:「少夫人說得對極,婢妾沒有見識。這裡也沒什麼好的,咱們去那邊,又清靜,又能把這場地裡的情形盡數看個清楚。」
  
  這裡本就是專為了在室外設席遊樂而準備的地方,幾十年生的老樹好似屏風一般,把一塊方圓二十丈有餘、厚軟的草地圍了起來,樹下陰涼處,茵席鋪地,矮几上果子酒水糕點琳琅滿目。在主人席面的側邊,有一間小小的茅草亭子,由一叢盛開的丁香遮了大半,正是個好去處。玉兒指的,便是那亭子。
  
  牡丹笑道:「那裡倒是個好去處,既如此,我們這便去罷。」
  
  二人剛起身,一個丫鬟匆匆跑過來行禮道:「少夫人,公子爺請您到前面去迎接客人,郡主娘娘來了。」
  
  此言一出,絲竹調笑之聲驟然停下,眾家伎,林媽媽、雨荷、玉兒,所有人都用同情的或是看笑話的目光看著牡丹。纖素更是起身走到牡丹面前,笑道:「奴婢見過少夫人,郡主娘娘上次說想看婢妾跳綠腰,奴婢練習了許久,昨兒夜裡跳給公子爺看,公子爺說已是能拿得出手了。還請少夫人見了郡主娘娘,徵詢娘娘的意思,若然還願垂賞,奴婢便上場一舞。」
  
  真真欺人太甚!什麼東西,竟然敢在牡丹面前這般炫耀。林媽媽氣得發抖,正要出言呵斥纖素,牡丹已經目不斜視地從纖素身旁走了過去:「既然公子爺已知悉此事,該不該跳,他心中自然有數。作為下人,想討主子歡心是好事,但這般不顧規矩地上趕著,卻是失了體統。你既然做了家奴,便要忘了從前,按著府裡的規矩來,莫要讓人笑話你輕浮。」
  
  玉兒一聲笑出來:「纖素姑娘,你繼續忙。想必稍後公子爺有了空,定然會遣人來喚你。」
  
  纖素一張巴掌大的俏臉頓時氣得浮上青灰色來,待牡丹走遠方恨恨唾了一口:「什麼東西!不過商人之女罷了,僥倖得了這個位置,就以為真的飛上枝頭做了鳳凰?還敢笑話我!」心裡便想著,待晚間劉暢去她那裡,一定要給牡丹上點眼藥。
  
  牡丹自是不知纖素在後面如何唾罵算計自己,只暗自想著,劉暢叫自己去迎接這郡主,二人必然存了惡念,自己又該如何應對才能妥當。
  
  還未走到園子門口,牡丹遠遠就看見劉暢和一個穿寶藍箭袖袍的年輕男子立在一株柳樹下,正與一個身材高挑豐滿,打扮得分外華貴妖嬈性感的年輕女子正在說笑。一個面目俊俏,著胡服的少年郎與七八個穿著青衣的年輕婢女垂手屏聲,規規矩矩地立在不遠處,看樣子,大概便是清華郡主與她的隨從了。
  
  劉暢回過頭來,正好看到牡丹,便低聲與那二人說了句什麼,那華服男子與清華郡主都回過頭來看向牡丹。
  
  牡丹看得分明,那華服男子眼裡分明閃過一絲驚艷,穿青碧色而清華郡主卻是滿臉的探究打量之意,眸子裡還有毫不掩飾的輕蔑和討厭。
  
  
  
第十章 花宴(三)
  
  「少夫人,那穿寶藍袍子的便是潘世子了,旁邊那位貴人,」玉兒頓了頓,「您也見過的,就是郡主娘娘。」
  
  牡丹面帶微笑,毫不膽怯地目視著那幾人。她看得分明,那清華郡主,年約二十有餘,面容艷麗,髮髻高聳,身材妖嬈迷人,扮相更是華貴。五暈羅銀泥寬袖長衫曳地,黃羅抹胸裹得極低,露出一片雪白飽滿的酥胸,八幅黃羅銀泥長裙下露出一雙精緻小巧的珠履,單絲紅底銀泥披帛隨風飄舞。
  
  清華郡主的頭上同樣沒有簪花,僅僅只是戴了一枝樣式繁複精巧的鑲八寶花釵步搖,此外再無半點飾品,就是臉上,也不曾上妝,而是素面。偏生她在那裡站著,眾人便只看到了她,所有的衣服首飾都不過是陪襯罷了,果然氣場強大,美麗動人。
  
  一個女人不化妝就敢於出席這種爭奇鬥艷的宴會,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就是不懂規則,要麼就是對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確信沒有人能比得過自己。清華郡主顯然就是屬於後者。牡丹想,光看外表,劉暢的確有眼光。
  
  清華郡主微微皺起了眉頭。她也在打量牡丹,記憶中,牡丹是個病歪歪,說話如同蚊子哼哼,但骨子裡卻最是嬌氣,最固執,卻又沒有自信的商家女,對著她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帶了幾分懦弱和膽怯,從來不敢直視,只敢偷偷紅了眼流淚。但眼前的牡丹,顯然與她印象中的那個女子不一樣,病弱之氣一掃而光,美麗婀娜,不但敢直視自己,還對著自己泰然自若地微笑,擺出一副女主人的樣子來。
  
  牡丹走到離幾人三四步遠的地方,正了神色,規規矩矩地對著清華郡主福下去:「郡主娘娘萬福。」
  
  清華郡主只作聽不見,拉著劉暢說笑,笑得花枝亂顫,一旁的潘蓉摸摸下巴,盯著牡丹笑道:「子舒,這是弟妹?好久不見,竟然養成了這個樣子,你好福氣啊。」
  
  他如此一提,清華郡主便不好再裝暈,不滿地掃了潘蓉一眼,嬌笑道:「你可真管得寬,憐香惜玉到子舒家裡來了。」眼角瞅到劉暢臉色不好看,便揚了揚手:「罷了,家宴不拘禮。不然這一群人個個對著我行禮,我可坐不住了。」
  
  「謝郡主娘娘。」牡丹看了看潘蓉,又福了一福:「世子爺萬福。」
  
  「快起,快起,莫拘禮。」潘蓉毫不掩飾對牡丹的讚歎之情,搖著頭笑道:「真是想不到。按我說,子舒,你家這個女主人實在是名至實歸。」
  
  劉暢聽到潘蓉讚歎牡丹,又顯而易見地看出了清華郡主眼裡的嫉妒之意,心中不是不得意,卻道:「她懂得什麼?不叫人笑話就好了,想要她擔當大任,那是難上加難。」
  
  牡丹只當做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面上帶著淡淡的笑,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什麼女主人?一個過門三年仍未圓房的女主人?清華郡主諷刺地一笑,她血統高貴,生來就是當今聖上寵愛的侄女,從小錦衣玉食,前呼後擁,又天生貌美聰穎,從她及笄始,出席大大小小的宴會就從來沒有不出風頭的,包括今天也是如此,只要有她在,什麼牡丹也不過就是一根草,她想怎麼踩就怎麼踩!
  
  清華郡主想到此,雍容大度地一笑:「牡丹,我今日出門,本也想隨俗簪花,誰知遍尋府中,總也找不到適合我的那一朵,聽說你這裡有株魏紫開得正盛,想向你討要一朵,不知你捨不捨得?」
  
  潘蓉不待牡丹回答,就譏笑清華郡主:「喲,我今日見你不曾簪花,還以為你不屑於與那些庸脂俗粉一般,要靠花著色。正想誇讚你同弟妹一樣,都是清水出芙蓉,誰知你轉眼就叫我失瞭望。」
  
  清華郡主面上閃過一絲慍色,冷笑道:「我要子舒家裡的花,主人家還未開口,你又操的哪門子閒心?一邊兒去,見著你就煩!」
  
  潘蓉也不生氣,只是笑。
  
  清華郡主見牡丹垂著眼不說話,便柔若無骨地往劉暢身上一靠,用美人扇掩了口,斜睨著牡丹嬌笑道:「不過是一朵花而已,牡丹不說話,暢郎也不說話,難道是要把整盆都給我端了送去麼?」
  
  劉暢略一猶豫,慢吞吞地道:「你若真喜歡,也未嘗不可……」
  
  牡丹大怒,劉家的雜碎!沒經過她的允許竟然就敢私自將她的嫁妝做人情,這不要臉的東西!當她是死人?這次送花,那下次送什麼?當下便上前一步,攔在了清華郡主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按說郡主娘娘垂愛,實在是小婦人之幸,只可惜,這盆花雖然不值錢,卻是家父家母所贈之嫁資,小婦人雖愚鈍,卻不敢不孝。還望郡主娘娘垂憐!」
  
  牡丹此舉,令周圍眾人無不驚訝。這以柔弱出名的女子,竟然敢同時違逆了她的夫君和郡主的意思,這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麼?劉暢微微皺起眉頭看向牡丹,卻也沒表現出有多不高興來。
  
  清華郡主「哈」地笑了一聲,翹起蘭花指戳著劉暢的臉嬌聲笑道:「暢郎,她不肯哦。你說的話不算數呢,你可真沒魅力。」
  
  劉暢輕輕將她的手拿開,低聲道:「別鬧。」
  
  清華郡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氣,猛地將手收回去,望著牡丹冷笑道:「咦,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林媽媽生恐牡丹惹禍上身,忙上前拉住牡丹,連聲道:「少夫人您糊塗了,雖然是嫁妝,但不過就是一盆花,郡主娘娘看得上,是您的福氣,還不快謝恩?」
  
  林媽媽這話說出來,聽著是勸牡丹從了,可細細一聽,卻是清華郡主在巧取豪奪人家的嫁妝。潘蓉哈哈一笑,道:「清華,你就別戲弄人家了,看看人家都要哭了。」
  
  牡丹不記得自己與這潘蓉有什麼交情,但今日他的的確確是一直在幫她,也不及細思,就順著他的話頭,可憐兮兮地道:「是我愚鈍,郡主乃是天家之女,什麼稀罕物沒見過?郡主的園子裡又怎會少這樣一盆花?又怎會為了它和我一個無知婦人計較?逗我玩我也不懂。」
  
  劉暢掃了牡丹一眼,低聲喝斥道:「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牡丹很好學地問:「夫君,上得檯面的又是什麼東西?」
  
  劉暢被噎著,冷冷地瞪著牡丹,牡丹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潘蓉又是一聲笑:「妙呀!下次我夫人這樣罵我,我正好這樣回她。」
  
  清華郡主瞅了潘蓉一眼,笑道:「行啦!我再怎麼混,也不會為了一盆再尋常不過的花就落下一個仗勢欺人的名頭。不然那些吃飽了沒事兒幹的御史又找到可以說我的由頭了。」言畢看也不看牡丹一眼,搖著扇子問劉暢:「還不入席麼?你不是說今日有什麼特別好玩兒的東西?你要敢騙我,給我當心著些兒!」
  
  劉暢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說了會有就一定有,你放心好了。」
  
  二人把牡丹給扔到一旁,目中無人地攜手往前去了。潘蓉湊到牡丹身邊,笑道:「你倒叫我刮目相看了,他這樣對你,難過麼?」
  
  因著他剛才幾次三番為自己說話的緣故,牡丹雖知他與劉暢本是一樣的人,卻也沒多討厭他,微微一笑道:「世子爺若是認為我該難過,我便難過。若是不該難過,我便不難過。」
  
  潘蓉哂然一笑:「能留下這條命就是好的,若是還要奢求,便是貪心了。」說完哈哈大笑著往前去了。
  
  牡丹冷冷一笑,無論劉暢身邊這些人是什麼樣的性情,無一不認為她是高攀了。可是,潘蓉為何願意幫她呢?儘管,看來不是那麼情願,但他到底還是幫了。還有,這李荇為何這個時候了還不來?難道她之前所以為的,錯了?
  
  玉兒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牡丹的神情,她以為牡丹一定會如同從前那般失魂落魄地躲回自己的院子去黯然神傷,誰知牡丹卻在那裡猶如老僧入了定。便擔憂地推推牡丹:「少夫人?您還好吧?」
  
  牡丹笑道:「我當然好。」
  
  玉兒笑道:「那婢妾伺候您進去?裡面只怕是開了席呢。」
  
  「也好。」牡丹帶了驚魂未定的林媽媽與雨荷一道進了宴會場所,裡面已經開了席,那班家伎已然開始奏樂,纖素換了一身雪白飄逸的輕紗寬袖長衣長裙,正在跳綠腰舞。
  
  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不可否認,纖素跳得很好,但場中卻沒幾個人看她跳舞,而是自顧自地談笑。尤其是劉暢和清華郡主,正頭挨著頭的竊竊私語,忽而哈哈大笑,也不知在做些什麼。
  
  林媽媽氣得渾身發抖,既然叫牡丹出席宴會,主人席位卻給一個莫名其妙鑽出來的蕩婦郡主給佔了,這不是往牡丹臉上打耳光麼?
  
  牡丹看纖素跳舞看得入迷,卻不知旁人也在看她,沒辦法,眾人皆入了座,偏她立在那裡不動,想不叫人注意她都難。她那樣的容貌風姿,很容易就被人探聽了真實身份,是劉暢那位因病半隱居的正室。
  
  眾人都像打雞血似地興奮起來,這下子好玩了,清華郡主好好的上席不坐,偏跑去和劉暢一起擠,如此大膽的公開化談情說愛,而美麗哀愁的小妻子哀怨地凝視著自己的丈夫和情人,欲語還休,欲語還休,多麼狗血的場景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0 PM

第十一章 花宴(四)
  
  玉兒被看得難受,悄悄扯扯牡丹的袖子:「少夫人,您還是先入座吧?後面好看的歌舞百戲還多著呢。」
  
  「哦。」牡丹回過頭來往場地裡一掃,這才發現,席位的設置有講究,上首三張茵席,正中一張空著,但茵席後面團團站著清華郡主的僕從,明顯就是專為這裡地位最高的清華郡主所設的上席。左邊一張,坐著潘蓉和他的妻子白夫人,身後是他那群艷麗慇勤的姬妾。右邊一張,卻是主人席,本是她與劉暢的位子,卻被清華郡主給佔了。
  
  而下面兩排坐席乃是男左女右,女客們來得不少,早就將左邊坐得滿噹噹的,男客席雖還有空餘,她卻不能去擠。下首,也就是她站立的地方,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並未設坐席。她,竟然是沒有地方可坐。
  
  而此刻,除了劉暢與清華郡主以外,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奏樂的家伎亂了調,跳舞的纖素錯了舞步。眾人的目光中有同情不忍,有幸災樂禍,有不屑,有純屬就是看熱鬧的,但就是沒有一個肯幫著她解圍的,潘蓉甚至對著她端起酒杯遙遙一祝,白夫人皺著眉頭掃了劉暢和清華郡主一眼,卻也垂下了眼。林媽媽已經輕啜出聲,雨荷因為憤怒而變得沉重的呼吸聲也響徹耳畔。
  
  可能大家都以為,這種場合,她還是躲開的比較好?她今日若是敗退,日後又如何還有臉面出來?不過就是欺負她臉皮薄,這算得什麼?還能憋死人不成?牡丹朝著眾人淡淡一笑,示意雨荷將她抱著的那件織金錦緞披風當眾鋪在合歡樹下,她就往那上面施施然坐下。
  
  她有的是好料子,不能坐茵席,就坐織金錦緞怎麼樣?與那姦夫淫婦遙遙相對的滋味原也不錯,什麼是主位?她這裡獨樹獨席,更像主位。綠腰舞步已亂,再沒什麼看頭,牡丹就坐在那裡,抬眼淡淡地看著眾人。眾人看她,她也看眾人,講到心理承受能力,她自問還是不錯的。
  
  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都在看著牡丹,看著劉暢和清華郡主,緊接著,私語之聲漸起。本朝固然民風開放,公主們郡主們私下裡蓄養男寵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是,這般明目張膽地當著旁人的妻子**,男人實在是太欺負人了些,女人也太無恥了點。
  
  察覺有異,清華郡主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使勁掐了劉暢的腰一把:「你這位夫人挺有錢的嘛,織金錦緞晃得人眼花。花巧也挺多的,她到底想怎樣?怎麼還不滾?」
  
  劉暢目光陰鷙地掃了牡丹一眼,看著面前鍍金銀蓋碗裡用糖和奶酪拌成的臘珠櫻桃,慢慢伸出銀勺子舀了一顆櫻桃,喂到口裡,淡淡地道:「她這樣盯著,所有人都玩不好,這裡面還有與何家熟識的人,只怕明日那糟老頭子就要打上門來理論,煩得很。」
  
  清華郡主唇角浮起一絲冷笑:「說得好聽,不過是看著她扮可憐覺得心疼罷了。也罷,她若是當眾嚎哭起來,你面上也無光,我先過去了。」言罷起身去了上席,叫那貌美的胡服少年給她捶著腿,自己端了一杯葡萄酒,目光沉沉地看著牡丹。
  
  惜夏領了劉暢之命,快步走到牡丹身邊,躬身作揖道:「少夫人,公子爺說了,這裡涼,那披風也薄了些,您身子不好,還是去那邊坐比較好。」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似乎自己在這裡守著的目的,真的就是為了和清華郡主爭那一席之地?牡丹微微一笑:「你去同公子爺講,這裡最好,若是體恤我身子弱,便請另外給我設個席位。」
  
  惜夏為難得很,又別不過牡丹,弓腰退下,去回劉暢的話。劉暢面無表情地道:「她愛那樣就由得她。」惜夏領命立刻去給牡丹重新設席。
  
  席位設好,牡丹把目光投放在几案上,但見鎏金鹿紋銀盤裡裝著羊肉做餡的古樓子胡餅,鍍金銀蓋碗裡是糖和乳酪相拌的櫻桃,玻璃盞裡裝著葡萄酒,更有一盤細瓷盤裝了的世人稱為「軟丁雪籠」的白鱔。
  
  食具精美,菜餚講究,這樣的席面,在當時已是上等,但牡丹本人對用糖和乳酪拌了櫻桃這種古怪的口味是敬謝不敏的,因見玉兒在一旁眼巴巴的,便隨手將那碗櫻桃遞給她幾人:「你們分吃了罷。」又把那白鱔賞給了惜夏。
  
  惜夏眉開眼笑地討好道:「少夫人,您若是不喜歡吃這些,稍後還有飛刀鱠魚,還有混羊沒忽。」
  
  飛刀鱠魚,說白了就是吃生魚片,而這混羊沒忽,牡丹卻是不知道,當下便道:「這混羊沒忽是怎麼說?」
  
  惜夏說得口水都流出來:「這是宮裡傳出來的新法子,先將燙水脫去鵝的毛,去掉五臟,在鵝肚子裡填上肉和粳米飯,用五味調和好,再用一隻羊,同樣脫去毛,去掉腸胃,將鵝放到羊肚子裡,把羊縫合起來烤炙。肉熟之後,便取鵝食之。公子爺前些日子方使錢打聽了法子,留在今日給大家嘗鮮。」
  
  牡丹歎道:「那也太浪費了。」心裡卻想著,劉暢的錢可真不少,這裡面說不定佔了何家多少便宜呢,自己和離的時候,那些嫁妝一分一厘也不能便宜了他。又問惜夏:「什麼時候才開始賞花?」
  
  惜夏笑道:「回少夫人的話,要待客人酒足飯飽之後,有了詩興之後方才開始。」
  
  清華郡主見牡丹自得其樂,心裡很不是滋味,一掌將那美貌少年郎推開,斜睨著劉暢道:「她這是和你對著幹?我記得她從前都是一有機會就跟在你身後哭眼抹淚的。現在可厲害,把你的長隨小廝都勾過去了。」
  
  劉暢尚未回答,白夫人淡淡地道:「興許是膽子小,不敢上來也不一定。她若是真的如同以往那般輕輕就被弄得哭了,大家也沒意思,這樣甚好。」接著舉起杯子來對著清華郡主道:「清華,我敬你一杯。」
  
  白夫人出身百年望族,在京中貴族圈子裡名聲很好,清華郡主自是不敢小瞧她,也不管她平時對自己有多麼的冷淡,高高興興地道:「互敬,互敬。你說得極有道理,雖然她是鳩佔鵲巢,怎樣都是活該,但總為了她掃了大傢伙的興。」
  
  鳩佔鵲巢?你來就是眾望所歸了?白夫人淡淡一笑,輕抿一口葡萄酒,起身道:「成日裡總是坐,怪沒意思的,我去走走。」
  
  潘蓉無所謂地將杯子裡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去吧,怎麼都好,只要你高興就好。」
  
  白夫人掃視了牡丹一眼,帶了隨身幾個侍婢轉身繞出了宴席場所。
  
  清華郡主酒意上來,興沖沖地朝劉暢那邊靠了靠,拍了拍手,待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之後,方大聲道:「本郡主近日得了一個胡旋兒,胡旋舞跳得很是不錯,藉著這個機會,與眾樂樂。」
  
  她要賣弄,誰敢不從?眾人自然是都連聲附和。一個青衣婢女取了一張小圓毯子放在草地正中退下,清華郡主瞅著那美貌少年道:「給我好好地跳。」
  
  「請郡主娘娘放心。」那美貌少年露齒一笑,竟然是明媚嬌艷不遑於女子。他站到圓毯上後,聽到弦鼓一響,便舉起雙袖,左旋右轉,風一般地轉起來,縱橫騰踏,兩足始終不離毯子之上,間或還不忘朝席間的女子們拋媚眼。
  
  眼見眾人看得目不轉睛,俱都連聲叫好,特別是席間幾個年輕的女孩子俱都紅了臉,清華郡主不由得意地笑成一團。潘蓉拍著几案連聲道:「好呀!」話音未落,遙遙聽到一聲清脆的叫好聲:「好!」抬眼望去,正好看到牡丹眉飛色舞的樣子,不由吃了一驚。
  
  不要說潘蓉等人吃驚,就是雨荷、林媽媽等人也格外吃驚。
  
  牡丹一聲喊出來,才驚覺失口,這與真正的何牡丹的性情相差實在太遠了。她心裡猶如驚濤駭浪一般,面上不變,索性興奮地同玉兒道:「我平常不來參加這些宴會,真正是一大損失,跳得實在太精彩了!」
  
  玉兒見她一張臉紅撲撲的,鳳眼裡閃著興奮的亮光,不自禁地就跟著點了頭:「婢妾所見過的人當中,此人的確是跳得最好的。」
  
  「這算什麼?不過喧賓奪主罷了!稍後你看著,我一定讓他黯然失色!」隨著一聲不以為然的淡笑,一個穿銀白折枝團花圓領缺骻袍,著皺紋靴,戴長腳羅帕頭,年約二十有餘,唇紅齒白的青年男子走了過來。
  
  牡丹一見到此人,懸著的那顆心總算是安安穩穩地落了下去,她立刻朝雨荷使了個眼色,起身高高興興地迎上去:「表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第十二章 花宴(五)
  
  來的卻是何牡丹的遠房姑表兄長,李荇。與世代為商的何家不同,李家屬於先經商致富,而後成功轉型混進了官員圈子裡的代表,而李荇,卻又是官家子弟中,明目張膽愛做生意,愛玩愛樂的代表人物。
  
  牡丹來到這裡之後,從不曾見過李荇,但病重之時,卻曾收到他讓人送來的好些禮物,有精美小巧的玩物,也有精緻美味的吃食,在記憶中,這個男人,除卻何家人之外,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好。
  
  而和離此事,既然不能通過何家人,她獨木難支,便要著落在他身上。先前遲遲不見他來,她很是焦慮,此刻終於見了此人,由不得她不高興。
  
  「既然是賞牡丹,我又怎會不來?」李荇面上在笑,眼裡卻全無笑意。也不問牡丹為何獨自坐在這裡,指著那場中跳得風騷賣力的胡旋兒道:「瞧不起商戶?嘿嘿,若是沒有商戶通百貨,他們吃什麼用什麼穿什麼?這樣一個胡旋兒,身價不過一百兩銀子而已,可是今日哥哥帶來的,卻價值千金乃至萬金,你就等著看好了。」
  
  牡丹笑道:「我正想這個問題,我倒是寧願做那富有自在的商人,也不做那窮死餓死的官。」
  
  李荇一拍巴掌:「說得好!」隨即招手叫了身邊跟著的青衣小廝,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小廝領命而去。他自己撩起袍子在牡丹几案一側坐了下來,細聲詢問牡丹身體如何。
  
  卻說清華郡主的目光,從始至終就沒放過牡丹,見牡丹與李荇對著胡旋兒指指點點的,便拿扇子掩了口朝劉暢靠過去,輕聲道:「看見了麼?她喜歡胡旋兒,我就拿胡旋兒給她,叫她莫要再纏著你,你看如何?」
  
  劉暢的眉毛頓時豎了起來,將手裡的筷子重重一頓,冷笑道:「原來我在你心目中,就如同那下賤的胡旋兒一般的?」
  
  清華郡主恍覺失言,卻也不甚在意,嬌笑著拿扇子給劉暢搧了搧,貼在他耳邊道:「你想多了,我這不是太喜歡你了,故而衝口而出麼?你在我心中是什麼樣的地位,你自己應當最清楚罷。」
  
  劉暢的臉色好看了些,抬眼看到牡丹與李荇談笑正歡,不由又重重地哼了一聲。清華郡主見狀,「啪」地一下將扇子拍在几案上,也沉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
  
  此時鼓弦停下,胡旋兒跳完了舞,得意洋洋地向四周行禮討賞,席間眾人本該有贈賞,但主人不曾打賞,其他人卻不好妄動。偏劉暢面無表情,沒有任何表示。
  
  沒有想到劉暢竟然這般不給自己面子,清華郡主大怒,回過頭去死死地盯著劉暢,劉暢不吭不聲地喝著酒,看都不看那彷徨無措地立在中間,眼圈都紅了,不知該上還是該下的胡旋兒一眼。
  
  潘蓉見勢不妙,忙揚聲笑道:「跳得好舞!賞紅綾一匹,錢一萬。」他身份高,與劉暢關係又好,卻是可以不用看劉暢的眼色行事。
  
  劉暢此時方懶洋洋地道:「賞白綾一匹。」
  
  眾人方紛紛言賞,胡旋兒忙跪伏在地謝賞。
  
  胡旋兒退下後,絲竹之聲暫停,劉暢向李荇發問:「行之,你何故來遲?不但姍姍來遲,還躲在那裡,這是怕被罰酒麼?你說吧,現在該怎麼辦?」
  
  李荇起身笑道:「我有事,故而來遲了一步。我先罰酒三杯,然後再給大家賠禮。」言畢就將牡丹席上的酒倒入婢女奉上的琉璃杯中,乾脆利落地飲了三杯。
  
  潘蓉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還是一樣的爽利!你說賠罪,怎麼賠的好?」
  
  李荇微微一笑:「我有一件寶貝,保證在座的各位都沒見過!今日就給大家賞玩一番,權當賠罪。」
  
  自己什麼稀罕的東西沒見過?清華郡主微微不屑地道:「什麼東西這般稀罕?」她面上做得不屑,實則卻也被引得好奇萬分。
  
  潘蓉撫掌大笑道:「別賣關子了,快些兒,我可等不及了呢。」
  
  李荇笑道:「就快了。」隨即走到眾樂伎面前,低聲吩咐了幾句。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眾人俱都驚奇地引頸相向,卻見一對穿著綵衣,年約十二三歲,玉雪可愛,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子笑逐顏開地牽了一黑一白,身高體型相仿的兩匹馬來。那馬長得健美精神,打扮得也格外精緻,頸後的鬃毛被金玉瓔珞打理得整整齊齊,披著五色彩絲,往綠草茵中一站,卻也不曾埋頭吃草,或是作了驚恐膽怯狀。
  
  「這是做什麼?」清華郡主拿扇子掩了口,嬌笑道:「行之,你這是打算賣馬呢還是賣人?我看你這兩匹馬賣相雖好,但我府中最不缺的就是馬。還不如把這對童兒賣給我,我倒是可以給個好價錢!」
  
  李荇淡淡一笑,對著眾樂伎瀟灑地打了個響指,鐘鼓之聲一起,那兩匹馬兒便突然精神起來,隨著樂曲旋律,或昂首、或擺尾、或起立、或橫走、或宛轉迴旋慢行、或在原地踢踏騰空,姿態諸多,最難得的是動作整齊劃一,絲毫不亂。
  
  與胡旋兒跳舞之時又有所不同,席中眾人皆屏聲靜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匹馬,滿臉的驚訝。林媽媽、玉兒、雨荷等人更是看得如癡如醉。
  
  牡丹雖然也覺得好看,但因為前世看過太多馬戲的緣故,並沒有他們那般驚異,卻也裝作驚異萬分的樣子來。忽聽得有人在她耳邊道:「沒有想到馬兒也能隨樂起舞的。」
  
  牡丹回頭,只見潘蓉的妻子白夫人立在她身邊淡淡笑道:「你這裡風景很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坐麼?」
  
  這是今天席中第一個主動向自己示好的貴夫人,牡丹愣了片刻,不卑不亢地笑著讓了一半坐席來:「承蒙您不嫌棄,請坐吧。」
  
  白夫人優雅地在牡丹身邊坐下,示意侍婢去將她的杯盤碗盞等物取過來。然後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看著馬兒表演。
  
  一曲終了,那馬兒立即隨聲止住。
  
  頃刻之間,叫好聲如同潮水一般襲來,潘蓉的叫聲最響亮:「好呀,好呀,厚賞!賞綵緞兩端,錢十萬!」
  
  那兩個童兒笑嘻嘻地牽著馬兒上前領賞,每每有人奉上財物之時,便輕輕用馬鞭打打馬兒,那馬兒便將後腿曲下行禮,以作答謝之姿。更是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清華郡主與劉暢雖然也曾厚賞,臉色卻是都不好看。清華郡主是因為剛才自己沒有眼光,說了傻話,深覺沒有面子。劉暢卻不知是想到什麼上面去了,左看看李荇,右看看牡丹。但見牡丹神色淡淡的,還不如剛才看到胡旋兒那般興奮,便垂眸想了片刻,指著男賓席道:「行之,你的位子在那裡。」
  
  李荇無所謂地入了座,望著劉暢笑道:「真是對不住,糟蹋了你的好草皮。」
  
  劉暢只笑不語。
  
  潘蓉道:「行之,你這寶貝從哪裡弄來的?」
  
  李荇道:「我此番去青海,途中見到稀奇,花了萬金才從一位胡商手裡買了來。喚作舞馬,感覺還不錯吧?」
  
  潘蓉眼珠子一轉:「我給你三倍的價錢,你把它們讓給我好不好?」這樣稀罕的東西,若是獻入宮中,豈不是大功一件?
  
  他話一出口,劉暢與清華郡主俱都猜到他是個什麼主意,幾乎是同時,劉暢道:「讓給我,我給你五倍的價錢!」
  
  清華郡主道:「給我!我給你六倍的價錢!」
  
  席間眾人聽得咂舌,然而席上三位卻都是打的如意算盤,高價買來,獻入宮中,所得遠不止付出的這一點。
  
  李荇哈哈一笑:「大家都覺得這舞馬還看得?」
  
  眾人紛紛點頭,李荇道:「那我就放心了。」眾人的心一沉,果聽他徐徐道:「這樣稀罕的東西,我怎敢獨佔又或是賣了享用?不瞞諸位,我是要敬獻入宮的。」
  
  潘蓉三人的表情頓時精彩萬分,清華郡主更是嘴都氣歪了。牡丹在對面看見,不由暗自好笑,這明擺著就是調戲嘛。李荇卻是根本不知這三人心中不好過的樣子,舉起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道:「怎地不與我上酒?」
  
  白夫人淡淡地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看這天底下,大家都差不多。不過會裝與不會裝而已。」
  
  如果說,她先前主動在自己身邊坐下是示好,那麼現在對著自己說這個話,就是明顯的安慰自己了。牡丹心中淌過一股暖流,真心實意地望著白夫人一笑。
  
  卻見潘蓉突然起身,往外去了。少頃,迎了一個身材高大,小麥色皮膚,輪廓深邃的青袍男子進來,親自引著那男子在男賓席第一位上坐下,方笑嘻嘻地同劉暢和清華郡主道:「這是我和你們說過的那位朋友,蔣長揚,蔣成風。稍後的飛刀鱠魚,就由我二人來吧!」
  
  眾人也不見驚奇,立刻便有婢女抬上几案砧板並刀具瓷碟等物,以及已經收拾好的新鮮鯽魚來。
  
  侯爺世子親自動手切生魚片?果然稀罕事物多,牡丹又笑瞇了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5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2 PM 編輯

第十三章 亂(一)
  
  白夫人見牡丹喜氣洋洋,滿臉期待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很喜歡這個宴會?」
  
  牡丹連忙收了臉上的喜色,解釋道:「我自幼身體不好,纏綿病榻,錯過了許多美好的事物。去歲秋天重病一場,險些喪命,從那之後,我便想通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反正總得活下去,為什麼要整日愁眉苦臉的呢?不要說人家看著煩,就是自己照鏡子也不好看啊。」
  
  白夫人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是這個道理,我先前倒小看你了。」
  
  牡丹哈哈一笑,把目光投向上首。
  
  潘蓉和蔣長揚並排而立,潘蓉由著侍女繫上了精美的絲綢圍裙,蔣長揚卻不過只是將袖子挽上去而已。
  
  劉暢的筷子一敲酒杯,二人就擺開架勢,專注地動作起來,去皮剔骨,切片,兩個人的動作都是乾淨利落,手起刀落,節奏感很強,與其說他們是在切魚,不如說更像是華麗的刀技表演,刀光閃閃中,盤子裡的魚絲很快堆成了小山。
  
  侍女們不斷地將他二人切出來的魚絲各取一半放入鋪了新鮮紫蘇葉的小瓷盤中,再配上一小碟用蒜、姜、橘、白梅、熟栗黃、粳米飯、鹽、醬八種調料製成的八和齏,倒上一杯用炒黃的米和綠茶煎成的玄米茶,魚貫送至客人的席前。
  
  白夫人低聲和牡丹解釋:「每個人案板上的魚數量是有定數的,他二人這是要比誰更快,誰切的魚膾更薄更細。你看,差距出來了吧?」她用筷子翻動著盤子裡的魚絲給牡丹看,乍一看,看不出什麼,直到筷子挑起來之後,牡丹才發現厚薄精細程度完全不一樣。
  
  蔣長揚切的,又薄又細,白夫人對著輕輕一吹,竟然飄了起來,而潘蓉切的,就沒這樣輕薄了,明顯是蔣長揚切的兩倍那麼厚。
  
  白夫人將潘蓉切的扒到一邊,微微不屑地道:「他這個手藝也就和我們家的廚子差不多,也好意思拿出來當眾炫耀。」夾了一箸在八和齏蘸了蘸,放到牡丹的碟子裡,歎道:「這東西寒涼,你身體弱,少吃一點。」
  
  彷彿是為了驗證白夫人所言不虛,「霍」的一聲輕響,蔣長揚切完他案板上的最後一條魚,將刀放在了砧板上,淡笑著對眾人揖了揖,回身立到一旁就著侍女送來的薑湯洗手去腥,撩起袍子坐回了席間。而此時,潘蓉的案板上還躺著兩三條魚。
  
  劉暢大笑道:「阿蓉,你輸了!還切麼?」
  
  潘蓉也覺得沒有意思,「啪」地一聲將刀放下,伸著兩隻手任由侍女上來替他洗手擦手整理袍服,懶洋洋地道:「成風,我苦練了兩年,還是不及你。罷了,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劉暢笑道:「你自然是比不過他長年握刀的,你該心服口服才是。」
  
  清華郡主笑道:「你們打的什麼賭?」
  
  潘蓉笑得促狹:「秘密。」邊說邊掃了牡丹一眼,見牡丹望去,便轉而對著白夫人拋了個媚眼。
  
  白夫人視若無睹,只問牡丹:「你可曾見過今日這株花了?你覺著如何?我圍著看了半日,卻沒看出到底是什麼品種來。」
  
  牡丹笑道:「此花與夫人恰好同姓。風姿卻是不錯的,與我那幾盆花比較起來,算是各有千秋。」
  
  玉板白,色白似玉,瓣硬,雄蕊偶有瓣化,荷花型,花朵直上,優點是著花量高,花期早。劉暢這一株,不過就是佔著個推遲了花期,同株生了雄蕊瓣化程度高的幾朵花,又是自己那些陪嫁的牡丹中沒有的品種,所以被他視為稀罕物,故意拿出來炫耀而已。
  
  實際上,牡丹私下裡以為,按著此時眾人的觀賞眼光,玉板白與同為白色系的玉樓點翠、瑤台玉露比較起來,一定會認為樓子台閣型的玉樓點翠和繡球型的瑤台玉露更美麗珍貴。只是二人關係微妙,當著白夫人,她卻是不好點評。
  
  白夫人一笑,指了指上首正纏著蔣長揚說笑的潘蓉輕聲道:「有人想算計你的花,你小心了。」
  
  牡丹一愣,原來潘蓉先前幫自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是不是也怕那株魏紫被清華郡主給弄去呢?她抬眼認真地望著白夫人低聲道:「不管你出於同情還是出於什麼原因,我都非常感謝你提醒我。那幾盆花,無論如何我都是不會給人,也不會賣的。」
  
  那是她今後安身立命的本錢,不到萬不得已,她怎麼也不會棄了它們。
  
  「既如此,我便盡力勸他打消這個念頭罷。」白夫人定定地看了牡丹一眼,搖了搖手中的刺繡蘭花團扇,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牡丹突然沒了好心情。她不安地調整了一下因為不習慣席地而坐而變得麻木的雙腿,垂眸望著面前精美的食具和精緻的飲食,暗想,等到那一天,她的日子也許不會有現在這樣過得豪奢,但她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過得提心吊膽。
  
  不多時,眾人酒足飯飽,進入賞花環節,劉暢笑道:「在座的諸位都知道,寒舍種了幾株花,僥倖勉強入得眼,每年春末夏初,總能給諸位在閒暇之餘添上一點樂趣。今年卻又與往年不同,敝人新近得了一株玉板白,生而有異,不但比尋常的玉板白開得晚了許多,還有一樹同開兩種花型之跡。」
  
  說完之後,他並不急著立刻揭開青紗,而是含笑望著眾人,聽眾人說了一通恭賀的好話,方起身準備親自去揭開青紗。不過剛站起身,清華郡主就用扇子擋住了他,嬌笑道:「子舒,讓我先睹為快如何?」
  
  這便是她要去做了揭紗之人的意思了。牡丹心想,不過就是如同現代人剪綵一般,喜歡請個領導明星之流去執剪,衝著清華郡主那唯我獨尊的性子,這種行為也算不得什麼。劉家小兒既然要捧她,便該從了就是。
  
  誰知劉暢哈哈一笑推了過去:「來者皆是客,我若是讓郡主先睹為快,豈不是有意怠慢其他賓客?下次可就沒人來玩了。」竟然是逕自就去揭了那塊青紗。
  
  清華郡主嬌笑道:「你這個人呀,這般狂傲,心裡眼裡總是沒有人。」說著回眸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瞪得牡丹莫名其妙,只當是她瘋了不正常。
  
  眾人紛紛起身去觀賞那玉板白,又去看牡丹院子裡抬出來的那幾盆花。牡丹也跟在白夫人身後上前賞花,趁空給雨荷使了個眼色,雨荷會意,起身離去。
  
  不多時,眾人開始點評作詩,牡丹不會,也不願意剽竊誰的詩句成就自己的才女之名。因見李荇已經獨自繞出了宴席場所,便趁著眾人凝神思考,無人注意自己,便帶著林媽媽和雨荷跟了出去。
  
  清華郡主一直就沒放棄過關注牡丹,見狀不動聲色地對著自己的一個婢女抬了抬下巴,那婢女點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潘蓉卻也拉了那蔣長揚一把,示意他跟著自己出去。蔣長揚淡淡地掃了冥思苦想的眾人一眼,轉身跟在潘蓉身後,出了宴席場所。
  
  
  
第十四章 亂(二)
  
  牡丹按著事先商量好的,由雨荷引開林媽媽,她自己則坐在一個四面沒有任何遮擋的亭子裡坐著等李荇。所謂齷齪,都生於陰暗處,這裡人來人往,光明透亮,根本不具備作案的條件,就算是有人想抓她的錯處也抓不到,她要的是清清白白、正大光明、拿著該拿的嫁妝走人的和離,而非是被人潑了一身髒水後被休棄。
  
  李荇並沒有讓她等多長時間,很快就進了亭子,也不廢話:「丹娘,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講?」
  
  牡丹深深一福:「表哥,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我想和離。請你幫我。」
  
  久久沒聽到李荇回答,牡丹一顆心跳得咚咚亂響,心想,雖然叫了這一聲表哥,到底是外人,不想攪入這場亂麻中去也是正常的。如果真是那樣,她便只有破釜沉舟了。
  
  李荇長歎了一口氣,沉聲道:「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我若答應你,好像是做缺德事。」
  
  牡丹抬眼望著他:「你幫我才師德無量!我需要你幫我說服我爹娘他們。那時候成這親也是沒法子,既然我現在已經好了,他家也不樂意,不如放彼此一條活路,又何必逼人逼己?與其這樣卑躬屈膝的活著,我不如死去!」大好的青春浪費在這樣一個人身上,浪費在和一群女人爭鬥上,豈不是太可惜?
  
  李荇的眼神閃了閃,道:「我看你現在的確似乎比從前想得開了許多。但你要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世上沒有後悔藥。一旦成功,從此以後,你就與他再無任何瓜葛了,見面便成路人,你不會後悔麼?」
  
  牡丹忙道:「我想通了的,我去年秋天病那一回就想通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怎麼求也求不來。若不是我爹娘他們不肯,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來給你添麻煩。」
  
  看來誰都知道何牡丹癡戀劉暢啊,難怪得上次她歸寧時,才一和何夫人提起個頭,何夫人就罵她小孩子脾氣,一會兒一個樣,簡直不懂得輕重。都怨死去的何牡丹是個傻瓜,之前一門心思地替劉暢遮掩,把他說得天花亂墜的。至於去年秋天那場重病僥倖不死,不過越發證明了劉家是她何牡丹的福地而已。說起來,何家的要求也真是低,最主要的是女兒能活下去,然後有名分,沒有受到明面上的傷害就行。
  
  見李荇在打量自己是不是說的真話,牡丹緊張地挺了挺胸膛,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堅毅,努力擺出堅貞不屈,永不後悔的革命樣給他看。
  
  李荇看得抿嘴一笑,算是相信了牡丹不是心血來潮。他對何劉兩家這事兒清楚得很:「你這事兒,光靠姑爹和姑母他們同意還不算,還得劉家同意。當初劉家答應過,若是你們不成了,責任又在他家,就得把那筆錢盡數還回來。先不必說姑爹和姑媽他們會不會相信你離了劉家也會沒事,就說劉家為了不還這筆錢也肯定會找借口死賴著不放。就算拭爹姑母不要那筆錢了,劉家為了防止手中再無籌碼,導致當年事洩,只怕也是不肯的。
  
  再說,你若是主動提出和離,便是出夫,劉暢的性格從來吃不得半點虧,怎會允許你率先提出捨棄他?況且,表面上他除了清華這件事之外,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過失。而這種事情,世風日下,世人已然見怪不怪了,他一句改了也就改了。就算是最後勉強同意和離,他定然也會想法子出了這口氣,反把污水潑到你身上,所以,吃虧的人還是你。因此,此事需從長計議。」
  
  牡丹道:「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才需要表哥助我。先前我還想過義絕來著,可條件達不到。」義絕的四個條件中,夫犯妻族,夫族妻族相犯,不可能發生;而妻犯夫族,妻犯夫,她可以去做,卻是害了自己一輩子。
  
  李荇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亭柱幾下,道:「你放心,你從小到大沒求過我,好歹開了回口,我總得替你細細籌謀才是。」
  
  「假設能擺脫,稍微吃點虧我也能接受。」此間女子的地位雖然較高,但始終也是個男權社會,牡丹笑道:「如果可以,今年秋天之前我就想搬出去。」秋天是牡丹花的繁殖季節,那個時候搬出去,正好實施她的計劃,不然平白又要耽擱一年。
  
  「這麼急?」李荇微微笑了,「看來你真的是死心了。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牡丹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我還沒想好,但不管怎樣,總要好好活下去,要努力過好日子。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不叫旁人看笑話。」
  
  李荇抬眼看著她,低聲道:「你一定能得償所願。」
  
  忽聽得不遠處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牡丹回過頭去,只見潘蓉與那蔣長揚立在不遠處的一叢修竹旁,潘蓉脖子伸得老長,卻被蔣長揚牢牢揪住了袖子。看似是二人早就發現了自己和李荇,潘蓉想過來看熱鬧,卻被蔣長揚拉住袖子,還出聲提醒自己。
  
  果見潘蓉滿臉鬱悶地從蔣長揚手裡將自己的袖子拉出來,大聲道:「你們躲在這裡說什麼悄悄話呢?」這蔣長揚真是的,若不是他多事,自己潛去拿了那二人的把柄,還不好脅迫他二人一回?
  
  李荇泰然自若地對著潘蓉和蔣長揚行了一禮,笑道:「說笑,不過是自家兄妹許久不見,敘敘舊而已。」牡丹在一旁淡淡一笑,表示贊同。
  
  潘蓉的眼珠子轉了轉,在牡丹和李荇二人的臉上來回掃了幾遍,但見二人俱是一臉的坦然,想想剛才的確也沒看見有什麼失禮的舉動,何況此刻已經失了先機,說什麼都無用。便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親熱地道:「你這趟去得遠,很久不曾見面,自家親人是該敘敘舊才對。」
  
  牡丹見他突然變了態度,想到先前白夫人提醒自己他要算計花的事情,下意識地就想躲開他,便低聲道:「表哥,他今日慇勤得緊,只怕是別有所圖。」
  
  這個病弱嬌養的表妹如今竟然也懂得揣測人心了?李荇聞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知道,稍後你就先回去吧,我自會派人與你聯繫。」言罷上前天花亂墜地與潘蓉攀談起來。
  
  牡丹在一旁靜立片刻,因見不遠處雨荷與林媽媽拿著一把傘和一個食盒走了過來,便上前將食盒接過遞給李荇:「還請表給替小妹送到家中。」然後告退。
  
  潘蓉道:「弟妹你別走,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牡丹暗歎一口氣,笑道:「商量不敢,還請世子爺吩咐。」
  
  潘蓉道:「你這人真是的。我說了此事,不管你肯與不肯,都是吩咐,倒像是我仗勢逼迫你似的。」
  
  李荇笑道:「丹娘你可以放心了,若是你不肯,世子爺斷然不會逼迫你。」又看向一直在一旁不說話的蔣長揚:「這位蔣兄,您也聽見世子爺說的話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那蔣長揚淡淡一笑,張開兩匹微薄的嘴唇,斬釘截鐵地道:「是。」
  
  「都是些什麼人!這般小瞧我,我與你們拼了!」潘蓉翻了個白眼,又望著牡丹諂媚地笑:「弟妹,實不相瞞,我是有要事相求,天下間只有你幫得我,你若是不幫我,我便要死了!」
  
  李荇勃然變色:「還請世子爺言語自重!」林媽媽也將牡丹拉到自家身後,警惕地瞪著潘蓉。
  
  潘蓉嘖了嘖嘴,道:「至於麼?我是想向弟妹高價買兩株花,怎麼就不自重了?就是那盆魏紫和玉樓點翠,弟妹若是割捨得,我願出一百萬錢。」
  
  牡丹默默算了算,一百萬錢,就算一個接頭值一千錢,也夠她賣一千個接頭,或者施人遊園一萬次的。對旁人來說,也不算太吃虧,可對她來說,就是大大的吃虧了。試想,五年後,經她的手,可以繁殖出多少來?這一百萬錢,算得什麼?當下便笑道:「世子爺是在為難小婦人了,先前郡主索要時小婦人就曾說過,這是父母所贈之嫁資……」
  
  潘蓉急了,看了蔣長揚一眼,道:「她那是強取豪奪,你先前是嚥不下那口氣,自然不能給,我也成全了你。但她那個脾氣,只怕過後一桶滾水就給你澆死了,倒叫你哭不出來。現在我真心實意出錢給你買,你賣給我可是大大的好處,花活著,你得實惠,又正好氣死她,還有人情在,一舉幾得,何樂而不為?」
  
  牡丹淡淡一笑:「就算是一桶滾水澆死了,那是我無能,不是我的過失。可若是賣了,便是我的過失。」今日她賣了這兩盆花,只怕過不得幾日,就一盆都保不住了。
  
  潘蓉恨道:「你這人可真是榆木疙瘩!白白生了這副好皮囊。難怪得不討人喜歡……」
  
  蔣長揚忙勸道:「不願意賣就算了,生意不成仁義在,又何必出口傷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5 PM

第十五章 亂(三)
  
  潘蓉瞪了蔣長揚一眼,道:「我若不是為了你,又怎會幹這沒臉皮的事情?厚著臉去求人,反被人噴了一臉的口水!」
  
  原來竟是為了討好這蔣長揚麼?牡丹聞言,仔細打量那蔣長揚。但見他一身看不出任何花巧的青色缺胯袍,腳上一雙再普通不過的六縫靴。腰間也未像席間其他男客那般,什麼香囊玉珮之類林林總總的掛上一堆,只垂掛著一把兩尺來長的橫刀,刀柄上也不曾有任何裝飾,那刀鞘更是烏漆麻黑的,樸素普通得讓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至於長相,雖然說很有男子氣,但那表情也太過僵硬木訥了,似乎,那眼睛和眉毛都是不會動的,半點不生動。
  
  蔣長揚見牡丹打量自己,微微有些羞窘,朝著她淡淡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回頭望著潘蓉道:「我不要了!原來打的賭不算了。」
  
  潘蓉瞪眼道:「你說不算就不算啦?蔣大郎,憑什麼從小到大都是你叫我怎樣就要怎樣?今天我還偏就要兌現這諾言!怎麼樣,弟妹,你賣是不賣?該說的我已經和你說清楚了,你自己想清楚!」
  
  李荇譏諷道:「剛還說不仗勢欺人,此刻便要欺負一個弱女子麼?」
  
  潘蓉犯起了橫,拿眼瞪著李荇:「我就欺負了你要怎樣?不過兩棵花而已,我沒為難她,她為何要為難我?她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麼?」
  
  這是什麼世道!這都是些什麼人!任誰都可以來踩她一腳?牡丹被激起一股怒氣來,忍不住冷笑:「原來我不肯出賣自己的嫁妝,竟然就是為難了世子爺!今日我還偏不賣了!既然留著是個禍害,待我今日就去將它當眾砍了!砍了樹子老鴰就不叫!」言罷推開林媽媽,彎腰從李荇腰間去拔他的佩刀,要怎樣就怎樣,光腳的還怕穿鞋的麼!
  
  咦!這個軟腳蝦竟然敢和自己唱反調!難道是自己看上去太好欺負了?潘蓉一把按住那把刀,怒道:「你敢!還敢罵我是老鴰!」
  
  牡丹瞪著他冷笑:「我憑什麼不敢!我在自己的家裡,砍我自己的花,干世子爺何事!只怕就是鬧到丹陛之下,也是我有理!什麼老鴰,我可沒指名道姓說是誰,誰誰愛上趕著去就是誰!」
  
  蔣長揚看著潘蓉語氣嚴肅地道:「你若真是把我當朋友,就不要無理取鬧的為難人。似這般,我若是得了這兩盆花也羞於見人!」
  
  潘蓉恨道:「蔣大郎!你不識好歹!」
  
  蔣長揚掃了他一眼,向牡丹行禮,認真嚴肅地道:「家母愛花,在下曾同世子爺打過一個賭,言明輸了的人便要為對方做一件事。世子爺輸了,便要尋兩株好牡丹花給在下,不然就是不守信用。故而今日都是在下的錯,請夫人不要見怪於世子。夫人您也不必砍花,世子爺要買,您就賣給他,待您收了錢後,在下立刻完璧歸趙。您可以盡賺一百萬錢。」
  
  牡丹尚未開口,潘蓉已指著蔣長揚咬著牙道:「蔣大郎!你好毒!」
  
  李荇「噗嗤」一聲笑出來,從二人手裡奪回自己的佩刀,道:「我來做個中人,既然世子爺已經開了口,丹娘你就不該這般不體貼人意。這樣罷,今年秋天你挑幾個好品種出來,接幾株牡丹送給世子爺和蔣公子。你看如何?」
  
  牡丹先前不過憑著一口氣,此時有台階下,自然要順著下,便笑道:「但憑表哥吩咐。」
  
  蔣長揚客氣地道:「給夫人添麻煩了。到時候在下按著市價來,不好叫您白忙。」
  
  潘蓉雖然極不甘心,卻也不好再生波瀾,當下重重哼了一聲:「要送我才能消了我心頭之氣!」
  
  牡丹道:「就當是為了先前世子爺替小婦人在郡主面前解圍的謝禮。」她堅決不承認剛才是她錯了,也不肯為此賠禮。
  
  李荇笑道:「既是這樣,咱們便回去吧?」
  
  幾人回身,忽見清華郡主身邊一個青衣婢女匆匆而來,見了眾人,行禮問了好,笑道:「我家郡主請何夫人一敘,就在前方不遠處的水晶閣裡。」
  
  林媽媽緊張地拉住了牡丹的袖子,別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吧?
  
  就算是知道清華郡主不安好心,也不可能不去,更無法拒絕。但清華郡主既然敢當著這些人面這樣正大光明的邀請自己去,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動作,約莫只是為了威脅自己一通?又或者,有意外的收穫也不一定。牡丹想到此,又見李荇朝自己眨眼睛,便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待牡丹走遠,李荇挽住潘蓉的肩頭,伏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潘蓉只是搖頭。李荇便伸出一根手指,潘蓉猶豫片刻,還是搖頭。李荇冷笑一聲,轉身就走,潘蓉立刻拉住他的袖子,舉手與他擊掌:「成交!」
  
  劉家所謂的水晶閣,不過是建在湖中的一間木製的小閣樓而已。劉承彩因為喜歡在此納涼看書,便建了水車,讓水車從湖中將水抽上去,從閣樓房簷上淌下來,形成雨簾。夏天住在裡面,格外涼爽,更有情趣。每當日出之時,無論從裡從外望去,那雨簾子都如水晶一般耀眼奪目,故稱水晶閣。
  
  走至曲橋入口處,那婢女攔住林媽媽和雨荷,笑道:「郡主娘娘有幾句私密的話要單獨同夫人說,還請二位隨我在此稍候。」
  
  林媽媽和雨荷不安地看著牡丹:「少夫人……」
  
  牡丹抬眼望去,此時還不是盛夏,水車還未車水自雨,水晶閣看上去稀鬆平常,從曲廊到它周圍的一圈欄杆處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貌似不會是搞人身危害的好去處。更何況,水晶閣外悄無一人,全然不見清華郡主的其他隨從。便道:「你們在此等候,我去去就來。」
  
  林媽媽雙目微紅,卻又不敢當著那婢女的面說出格的話,只是望著牡丹低聲道:「少夫人,你要小心。」
  
  那青衣婢女笑道:「不必擔憂,我們郡主沒有惡意。夫人到了外間,若是沒有人應承,自家進去便可。」
  
  牡丹點點頭,自己接了傘頂在頭上,穩穩地朝水晶閣走去。陽光射在水面上,反射回來的光又強又烈,把牡丹的眼睛晃得瞇成了一條細縫,看著面前九曲十八彎的青石曲橋,她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越走得近,水晶閣裡傳出的琵琶聲就越響。走到約有一丈遠的地方,已經是響徹耳畔,更有絲絲用大食薔薇水泡了海南降真所製成的名貴熏華香縈繞鼻端。牡丹頓住腳步,朗聲道:「何氏惟芳應郡主之邀,前來一敘。」
  
  連叫三聲,琵琶聲依舊響個不停,卻始終無人應答。牡丹想到先前那青衣婢女的提醒,便索性提步往前走去。
  
  待得走近了,琵琶聲驟停,一聲嬌笑夾雜著幾聲曖昧的嬌喘清晰地從半掩著的窗子裡飄了出來。
  
  牡丹抬眼望去,但見水晶閣裡一張軟榻上,十二扇銀平托花鳥屏風半開半掩,帳架上的青紗帳隨風飛揚,裡面一對半裸男女正動作激烈地糾纏在一起,難捨難分。帳外一架落地屏風旁,一個青衣婢女抱著一把琵琶,垂眸不動,仿若老僧入定一般。
  
  
  
第十六章 亂(四)
  
  牡丹扶了扶額,停在窗前不動。
  
  原來是請自己前來觀賞的?這清華郡主真是沒有創意,上一次何牡丹便是因為撞見了他二人苟合,氣急攻心,事後又被清華郡主奚落譏諷了一番,眼瞅著劉暢也就是那樣子,萬念俱灰才會嗚呼哀哉。這次是不是希望自己徹底病死了事呢?
  
  牡丹嚴肅認真地思考著。此刻,自己應該尖叫出聲,然後掩面奔逃呢?還是應該梨花帶雨,義正辭嚴地捧著胸口指著他們聲淚俱下的控訴一番?怎樣做最好?這是個問題。
  
  清華郡主粉臉微紅,一雙眼睛滴得出水來,雪白的雙腿緊緊纏在劉暢的腰上,將腰往上一送,塗著蔻丹的十指牢牢捧住了他的臉,挑釁地看著窗外的牡丹深深吻了下去。
  
  劉暢背對著牡丹,絲毫不知窗外之事,壓抑地悶哼了一聲,汗濕羅衫,猙獰了臉色,「唰」地一下,扯住清華郡主的髮髻往下一拉,一口咬在了清華郡主雪白豐腴的肩頭上,清華郡主誇張地尖叫起來,不甘示弱地一口咬在了劉暢的脖子上,劉暢的動作越發激烈。
  
  從始至終,清華郡主的眼角都瞟著牡丹,唇角都掛著諷刺的譏笑。
  
  怎麼樣?這就是你何牡丹死死纏著不放的男人,他不屑於碰你,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任由我羞辱你,他雖然也會對我發發脾氣,但始終,他就是我的。你看到了麼?他就喜歡我,喜歡我的身份,喜歡我的地位,喜歡我這具身體,還喜歡我尖叫,喜歡我咬他。
  
  識相的,你就該早些去死才對!你為什麼不去死?死死佔著這個位置做什麼?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白癡?清華郡主一邊輕蔑地朝牡丹飛眼刀子,一邊扭動著發出更誇張的聲音。
  
  牡丹的臉紅了。她看不下去了。真人版的和電視版的完全不一樣……可是為什麼旁邊跪坐著的那個青衣婢女竟然如此淡定?可見這是需要修煉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牡丹愕然回頭,三顆腦袋同時出現在她身後。崔蓉滿臉的八卦興奮之情,李荇臉色鐵青,好像要殺人,那看守曲橋的青衣婢女則是臉色慘白,幾欲昏死過去。
  
  牡丹的臉頓時變得血紅,把手裡的傘一扔,回頭不要命的開跑。在她身後,清華郡主發出了一聲急促嘹亮的尖叫,這回,是真的尖叫。
  
  牡丹已經顧不上後面會怎樣混亂了,只顧提著裙子快步穿過曲橋,走到曲橋入口處,快步越過站在那裡的蔣長揚,一把拉了林媽媽和雨荷的手,急促地道:「走!」
  
  林媽媽和雨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到牡丹滿臉紅得不正常,鼻翼也冒出了細汗,驚嚇不輕:「少夫人您這是怎麼啦?」她們遠遠望過去,只看見牡丹一直獨自站在水晶閣外,並不知道她聽見或者是看到了什麼。
  
  蔣長揚沉聲道:「何夫人,您可是受了什麼驚嚇?」
  
  牡丹慌亂地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李荇和崔蓉已經折頭走回來了,崔蓉眉飛色舞的,一看就是打算大肆張揚的樣子。她自問沒有勇氣,更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當著三個陌生男人討論剛才的活春*宮事件,便道:「沒什麼。有急事。」扯了林媽媽和雨荷飛也似地逃離。
  
  蔣長揚只看到牡丹的八幅粉紫綺羅長裙在空中劃下一道美麗飛弧線,上面繡的牡丹花瓣似要飛灑出來,纖細的腰,幾乎要斷的樣子。他納悶地摸了摸下巴,迎上李荇和崔蓉:「到底怎麼了?為何一個個都是見了鬼的樣子?」
  
  李荇鐵青著臉不說話。
  
  崔蓉笑得打跌:「不是見著鬼了,而是見著鬼遇上了都會害怕的人了。」人不要臉,鬼都怕,清華郡主果然夠不要臉,竟然請了人家的妻子來觀賞……因見李荇臉色著實難看,便笑著上前攬了他的肩頭,笑道:「別生氣了,這算得什麼?有人為了偷香,連尿都可以喝。他家這是有傳統的。」
  
  他說的是劉暢的父親劉承彩。劉承彩當年也是翩翩少年郎,貌美多姿,很得女人喜歡,卻娶了戚夫人這樣悍妒的女子,根本不敢靠近身邊任何一個侍婢,他不甘心,於是便與戚夫人鬥智鬥勇。他看上了一個年輕貌美的侍女,盤算良久,趁著戚夫人洗頭的時候,假裝肚子疼,把那侍女召去,還未成其好事,戚夫人也聽說了他的肚子疼,立即飛奔而至。
  
  劉承彩無奈,只得繼續假裝肚子疼。戚夫人便按著偏方將藥扔到童子尿裡去,讓他吃。他沒法子,只好吃了下去,這場風波才算免了。經過多年,這事仍然是京城上流圈子裡的笑料之一。
  
  在旁人眼裡,不過是風流韻事一樁而已。李荇歪了歪嘴,道:「還請世子爺和尊夫人說一聲,去勸勸我那死心眼的表妹。」
  
  潘蓉這才後知後覺地道:「是哦,她別想不通。走吧,先去找人。」
  
  蔣長揚隱約猜到水晶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多言,抿緊了唇,默默跟在二人身後,不多時,突然道:「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就不和主人家道別了。」
  
  潘蓉忙挽留他:「別呀,好玩兒的還在後頭呢。」
  
  蔣長揚搖搖頭:「與人約好的,不能失信。」
  
  潘蓉立時將剛才答應李荇的事情拋在腦後:「我送你出去。」
  
  蔣長揚伸手止住他:「不必,你去做正事要緊。過兩日得了空,我自會來尋你。」
  
  見蔣長揚走遠,李荇問潘蓉:「這是誰?之前怎麼從來沒見過?我看他手上有老繭,經常想去握刀,從過軍麼?」
  
  「還殺過人呢!」潘蓉誇張地喊了一嗓子,敷衍道:「是一個世伯的兒子,他平時不喜歡和我們這種人廝混的。走罷,走罷,去得晚了你那表妹又要想不開了。」二人一道往宴席處去尋白夫人不提。
  
  卻說水晶閣內,已經穿戴整齊的劉暢沉著臉立在床前,冷冷地看著髮髻微亂,衣冠不整,露出大片雪白,施施然仰臥在榻上的清華郡主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清華郡主早就從被兩個男人偷窺的刺激中恢復過來,懶洋洋地將黃羅抹胸往上提了提,翹起**來左右打量了一番腿型,越看越滿意,淡淡地道:「怎麼回事?你又不是沒看到。就是何牡丹帶了野男人來捉姦,想看你我笑話,然後如願以償地看到咯。」
  
  劉暢鐵青了臉,指著她道:「鐵定是你搗鬼!誰叫你自作主張?」
  
  清華郡主將床頭的鎏金銀鴨香爐猛地一推,翻身坐起,直視著劉暢:「就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讓她看看,你是怎麼愛我疼我的,好氣死她!」
  
  見劉暢臉色越發難看,她瞇了眼冷笑:「怎麼,敢做不敢當?吃乾抹淨就這樣算了?左右李荇已經看見了,須臾就會傳到何家耳朵裡去,你倒是說說看,怎麼辦才好?要是她還死死纏著你不放,你又沒本事解決掉,不如我去求了賜婚如何?你若是喜歡,留著她也好,我做大,她做小,可一點沒辱沒了她。」
  
  劉暢的瞳孔縮了縮,深吸了一口氣,道:「這事兒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清華郡主不以為然:「你家那點破事兒,我又不是不知道,藏著掖著的,算得什麼?只要你肯,交給我辦,什麼事做不到?怕的是你不肯吧?暢郎,你變心了!你忘記當初我們山盟海誓了麼?!你這個沒良心的!」
  
  她後面這句話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的,倒嚇了劉暢一跳,但見清華郡主兩眼含了淚,滿臉恨色,看上去猙獰可怕,他猶豫片刻,試圖安撫她:「你莫喊,我和你說過沒有,這事兒要從長計議。」
  
  清華郡主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用頭用力去撞他的胸口:「我不管,你今日就要給我答覆,不然我就去告你誘姦我!」
  
  劉暢被她撞得發暈,脾氣激起來,猛地將她一推,也不管她是不是跌倒在地,惡狠狠地道:「你且去告!你去告!想必你一開口,我劉家立時就滿門抄斬了!」言畢一拂袖子走了。
  
  清華郡主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咬碎了一口銀牙。抬眼看到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青衣婢女,立時猙獰了臉色,厲聲道:「賤婢!還不過來扶我起來?」
  
  婢女軟手軟腳的好容易才掙到她面前,手才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輪圓了胳膊狠勁搧了過去,打得跌倒在地,也不敢出聲,只是五體投地的抖成一團。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7 PM

第十七章 亂(五)
  
  牡丹快步前行一段距離後,本想躲回自己的院中,左思右想又改了道,去了宴席場所。李荇等人已經見著了劉暢和清華郡主的醜態,這二人不敢對著他們發作,只怕會來尋自己的晦氣。要鬧就鬧大一點,怕什麼!
  
  此時眾人有繼續作詩作詞的,也有歪在席上喝酒談笑,觀賞樂伎彈奏歌舞的,也有鬧中取靜下圍棋的,更有玩樗蒱賭錢的,不拘男女,個個自得其樂,縱情歡娛。
  
  牡丹剛一露頭,就見一個穿綠線鞋,穿湖綠半臂,儀態端莊的年輕婢女尋過來向她行禮,卻是白夫人安排了來尋她的。
  
  牡丹跟著那婢女一道去了那丁香花叢後的草亭,只見白夫人與一個梳烏蠻髻,攢金雀釵,系八幅海棠紅羅裙,披金色薄紗披帛,鵝蛋臉,長眉俊眼,瓊鼻檀口,神情倨傲的少女坐在亭中,正輕聲交談。
  
  白夫人見牡丹進去,笑著起身道:「剛才一轉身就不見了你,我還以為你不告而別了呢。」
  
  牡丹推道:「適才有點事情,不得不去處理,不敢打擾夫人雅興,故而沒有知會,倒是妾身失禮了。」
  
  白夫人將牡丹拉到身邊坐下,笑道:「和你開玩笑的,你是主人家,瑣事極多,哪裡比得我們只管吃喝玩樂?」
  
  二人笑了一回,白夫人便介紹那女子給牡丹認識:「這是清河的吳氏十七娘,小字惜蓮,我們平時都叫她阿蓮。」
  
  吳惜蓮只略抬了抬身,淡淡地朝牡丹笑了笑,並不多語。
  
  牡丹見白夫人未曾向吳惜蓮介紹自己的身份,便知她是知道自己是誰的,對於她這種不以為然的態度,牡丹並不放在心上。這清河吳氏,乃是本國有名的大姓之一,就是皇室也喜歡同他們結親的,久而久之,他們都形成了目中無人之態。就算是清華郡主在她們的眼裡,也不見得就有多高貴。
  
  白夫人笑道:「五月端午,又是皇后壽誕,自皇城端門以南渡天津橋,至外城定鼎門以北八里御道為戲場,有百地獻藝,你們到時候可要去?」
  
  吳惜蓮笑道:「家父前些日子還說要去搭個看棚,想來是一定要去的。」
  
  牡丹連劉家去不去搭看棚都不知道,更不要說知道自己那個時候是否能夠出門,便道:「我卻是不知。」
  
  白夫人道:「不妨,你若是想去,到時候我便派車來接你。」
  
  吳惜蓮掃了牡丹一眼,道:「說句不客氣的話,也難為你過得下這樣的日子去!若是我,早就出夫了。」
  
  牡丹淡淡一笑:「我若是阿蓮,又怎會遭此待遇?」
  
  吳惜蓮一滯,尖刻地道:「就算我是你,我也不會活得這般憋屈,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白夫人不高興地道:「阿蓮,我曾同你說過,人的際遇不同,性格不同,處理問題的方法也不同。你姐姐難道又過得好麼?我難道又過得好麼?」
  
  吳惜蓮拂袖起身:「阿馨,你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她遭遇不幸,你不但不同情她,反倒把她的痛苦拿出來做談資,實在是讓人齒寒!」
  
  白夫人道:「我好意介紹友人給你認識,你卻當眾給她難堪,不也是給我難堪麼?我本想著你和旁人不同,是個有見識的,又有我和你姐姐的事情在前頭,你不會如同旁人一般膚淺無聊。誰知是我錯看了你!」
  
  「我膚淺無聊?」吳惜蓮氣得鼻孔一張一翕的,眼圈都紅了:「阿馨,你才剛認識她,就為了她欺負我?」
  
  白夫人道:「我不是欺負誰,也不是護著誰,我就事論事而已!這其中許多事,你嫁了人後就知道了。」
  
  吳惜蓮撅嘴道:「我才不會嫁給這種人!」
  
  牡丹起身朝二人施了一禮:「為了我引得二位生氣,實在是我的不是。我那邊還有事情,就先告退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又何必讓白夫人為了自己的緣故得罪她的朋友至交呢?
  
  白夫人要留牡丹,但見牡丹神色淡淡的,眼裡無悲無喜,一派的平靜自然,心想若是強留下來,鬧得不愉快,也是平白給牡丹添堵,遂起身送牡丹到亭子口,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改日又會。」
  
  牡丹點點頭,才行幾步路遠,就見潘蓉與李荇二人步履匆匆地趕來,唬了一跳,趕緊閃身躲開。
  
  潘蓉大聲道:「弟妹,你莫跑,聽我說兩句,這算不得什麼……」他聲音極大,引得眾人側目。
  
  牡丹見狀,越發躲得遠了。
  
  李荇沉了臉一把扯住潘蓉:「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堵的?你適意的吧?你再搗亂我們先前說的話就作廢。」
  
  潘蓉眨了眨眼:「你休想抵賴!本來就算不得什麼。她若是不盡早適應下來,豈不是白白受罪?」話雖如此說,還是探手將白夫人喚了出來。
  
  白夫人聽他三言兩語說完,奇道:「我適才也不見她有多難過的樣子。」
  
  潘蓉道:「壞了,壞了!哀莫大於心死,她不但重新回到這裡來,還能對著你談笑自若,一定是心存死志了!你趕緊去,叫她千萬不要想不開!」
  
  話音未落,就被李荇「呸」了一聲,白夫人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也不和他多話,也不和亭子裡的吳惜蓮打招呼,自尋牡丹去了。
  
  牡丹躲開潘蓉等人,迎面遇到玉兒與個年輕女子玩樗蒱,玉兒已是輸了許多,便極力邀請牡丹坐下一起玩。牡丹笑道:「我不會玩。」
  
  玉兒笑道:「簡單得很,少夫人玩過一次就會了。」說著便教牡丹:「擲出五枚全黑為盧,彩16……」一語未了,忽聽有人在旁道:「二雉三黑為雉,彩14;二犢三白為犢,彩10;五枚全白為白,彩8;這四種彩稱貴彩。」
  
  接話的竟然是劉暢。
  
  玉兒嚇得趕緊起身行禮,劉暢很自然地就坐到了牡丹身邊,牡丹聞到他身上傳來的熏華香味道,想到彼時的情形,幾欲作嘔。不是她對他有什麼多的情緒,而是想到自己和一個公共廁所坐得這麼近,實在是件噁心人的事。
  
  劉暢見牡丹不語,只垂眸看著面前的棋盤,便紆尊降貴地道:「我教你玩。」語氣是肯定的而非探詢的。
  
  好詭異。牡丹抬了抬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渣男要做什麼?叫她不要聲張?不要哭鬧?她有半點要聲張哭鬧的樣子嗎?他還不如去尋他那狐朋狗友潘蓉說說還要好一些。他為什麼不找她算賬?清華郡主呢?
  
  白夫人走過來時,就看到劉暢和牡丹二人面對面地坐在樗蒲棋盤前,劉暢沉著臉,將五枚矢拋過來拋過去,牡丹則像一根木頭一樣,直直地杵在哪裡不動,臉上無悲無喜,不知在想些什麼。白夫人想了想,便上前同劉暢打了個招呼,看向牡丹:「弟妹,我有事尋你。」
  
  牡丹「哦」了一聲,起身道:「玉兒你陪公子爺玩。」
  
  玉兒早覺著情形有些不對勁,也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只乾笑著應下,伺立在劉暢身邊,並不敢多話。劉暢見牡丹與白氏越行越遠,將手裡的矢一扔,起身加入到一群賭得熱火朝天的男人中去,須臾便賭得眉開眼笑,高聲呼盧。
  
  白夫人拉了牡丹到僻靜處,屏退左右,嚴肅地看著她道:「你是怎麼想的?」
  
  牡丹心知她已經知道了剛才的事情,淡淡一笑:「沒什麼想法。」
  
  白夫人嚴厲地道:「是無計可施,所以乾脆不去想?還是已經絕望,所以什麼都想到了?我和你說,這算不得什麼!」她一把抓住牡丹的手腕,將牡丹的手腕抓得生疼,「為了這種人尋死,不值得!他們越是這樣對你,你越要好好地活著!」
  
  原來是生怕自己去尋死,牡丹笑道:「我才不會去尋死。沒什麼想法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不在意而已。就好像,我此刻正在很舒服的曬太陽,有人和我說,別處在下雨,那又與我有何干係呢?」
  
  白夫人沉默片刻,似乎相信了她的說法,便道:「這樣最好。你還是小心些吧,當心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臉面事小,性命事大。」
  
  牡丹一凜,忙行禮稱謝。
  
  忽聽遠處一陣嘈雜,眾人如潮水一般朝某處湧了過去。白夫人招手叫了那穿綠線鞋的侍女過來:「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少頃,那侍女去而復返,看了牡丹一眼,道:「是劉奉議郎和李公子因瑣事爭執,動了手。」
  
  白夫人和牡丹心知肚明,必然是為了剛才的事情,紙裡包不住火,沒多久這樁醜事便會通過在座的眾人傳遍京城。白夫人皺了皺眉:「你幫誰都不是,不如先回去吧。」
  
  
  
第十八章 唱
  
  雖然並沒有親眼目睹事件經過,但牡丹下意識地認為,劉暢是主,不會主動挑起事由,此番衝突應該是由李荇挑起的,挑釁的目的是把醜聞擴大,從而引起何家的不滿。此刻對她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開,不要管,不要問。
  
  可這到底是劉家,牡丹生怕李荇吃虧,便拜託白夫人:「我表哥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就是生性比較衝動,還請夫人和世子爺幫著勸導勸導,莫要因此成仇才好。」
  
  白夫人正色道:「知道了,我這就讓內子去調停。」言罷果真領著人急匆匆地去了。
  
  牡丹回到院裡已是申初,才一進門林媽媽就追問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牡丹心想她總會知道的,便很隱晦地道:「當時郡主和公子爺都在裡面。」
  
  林媽媽的臉色一變,隨即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在屋裡來回轉了幾圈,想安慰牡丹幾句,覺得無從說起,想說幾句洩憤的話,又隔牆有耳不敢多言。只得愁眉苦臉地看著牡丹,替她擔憂不已。
  
  牡丹提心吊膽地坐了約有半個時辰,雨荷方來回話:「少夫人,已經好了,表公子回家去了。外間又擺上了酒席歌舞,公子爺仍然主持宴席。」
  
  原來劉暢正與人賭得歡,李荇斜刺裡殺出去,不由分說,殺氣騰騰地要與他賭,劉暢怎可能直接認輸?自然應戰,然後他輸了,而且輸的很慘。不知怎地,二人言語上起了衝突,便動起手來,有人說先動手的是李荇,又有人說,其實是劉暢。這都無關緊要,總之二人是打成了一團,劉暢的兩隻眼睛烏了,李荇的鼻子流血了。從始至終,清華郡主都沒有再出現。
  
  難為他成了烏眼雞還能繼續主持宴會,真是強悍。牡丹鬆了口氣,正要鬆了頭髮躺一躺,一個婆子快步進來道:「少夫人,夫人有請。」
  
  牡丹無奈,只得重新洗了臉,抿了頭髮,前往戚夫人的院子裡去。
  
  碧梧抱著琪兒坐在廊下,拿著一隻線球逗一隻波斯貓玩,看到牡丹進去,譏諷地一笑,起身迎著牡丹行了個標準的福禮:「少夫人,今日宴席散得可真早呢,不知宴席可精彩?」
  
  牡丹也笑:「沒散,精彩的很,有舞馬表演,還有清華郡主帶了個胡旋兒去,跳胡旋舞跳得極精彩,都是得到滿堂喝彩的。可惜你沒去。」
  
  打腫臉充胖子罷了。碧梧撇撇嘴:「清華郡主很漂亮吧?」
  
  牡丹笑道:「當然漂亮,不愧是出身皇室,通身的氣派就沒幾人能極得上。」
  
  碧梧疑惑得很,以往牡丹見一次清華郡主就要哭一次,這次怎麼這般興高采烈的?想來是裝的,為了討好公子爺便假裝大方罷了,她也會的。便譏笑道:「那是自然,她是有名的美人兒,身份又高貴,為人又氣派大方,見過的場面也多,不是尋常人能比得上的。」
  
  「嗯,嗯,正是如此。」牡丹心說,到時候清華郡主做了你的主母,你就會更加體會到她的美麗高貴,氣派大方了。
  
  碧梧還要糾纏,念奴兒打起簾子探出頭來,朝牡丹甜甜一笑:「少夫人,夫人請您進去。」
  
  牡丹才一進了屋,碧梧立刻將線團往簾前一扔,引著琪兒和貓過去,她自己順理成章 地蹲在簾前豎耳偷聽。
  
  戚夫人才見牡丹進了屋子,就將手裡的茶碗重重一放。
  
  牡丹早知道來了不會有好結果,傷人的到底是李荇,自己無論如何都會被遷怒;更何況,依著戚夫人的性格,為了防止何家來討說法,必然要先狠狠威嚇自己一番,把錯都推到自己身上,然後再假裝寬宏大度,哄哄騙騙的。便泰然自若地給戚夫人行禮:「母親萬福。」
  
  戚夫人好一歇才淡淡地道:「你起來吧。」又叫朱嬤嬤:「你給少夫人搬個凳子過來。」
  
  牡丹眼角掃過朱嬤嬤,只見她兩眼閃閃發亮,心知這事兒與她必然脫不了干係,也不知又在戚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說了自己些什麼壞話。便側身在月牙凳上坐下,道:「不知母親召媳婦來有何事?」
  
  戚夫人狠狠瞪了牡丹一眼,突然高聲道:「念嬌兒你去看看!誰在外面吵吵嚷嚷的,不成體統!」
  
  碧梧唬了一跳,不等念嬌兒出去趕人,先就結結巴巴地道:「是小貓……」然後抱著琪兒一溜煙地躲遠了。
  
  收拾了不老實的碧梧,戚夫人方厲聲道:「媳婦!子舒他糊塗,你這個做妻子就要提醒他,替他周圓才是!你倒好,不但不幫著他,還帶了外人去看他的笑話!攛掇著自家的表哥當眾挑釁,把他打成那個樣子!他沒臉你就有臉了?你待要如何?出了事情不在他身邊,倒偷偷地跑回自家的院子裡去躲著。白白浪費了我對你的一片心!」
  
  牡丹暗自冷笑,賤字當道,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賤男賤女怎麼都有理。只這個時候並不是辯解的時候,還得先讓這母老虎發洩完畢才好開口,因此也不答話,就起身垂手站好聽訓。
  
  「夫人息怒,少夫人向來老實厚道,又怎會居意做這樣的事?定然是無心之過。」朱嬤嬤表面上是在勸戚夫人,實際上等於直接給牡丹定了罪,假模假樣地遞了一杯茶給牡丹:「少夫人,您也莫怨夫人生氣發脾氣,她最希望的就是您和公子爺和和美美的,遇到這樣的事,焉能不氣?您趕緊奉杯茶給夫人,認個錯就好了。」
  
  牡丹暗罵一聲變態的老虔婆,接了茶遞到戚夫人面前,靜靜地道:「母親批評得極是,媳婦無能。既不能成為夫君的賢內助,勸住他不要做糊塗事,也不能在他遇到事情的時候挺身而出,替他擋住災禍。只顧想著自家沒臉,躲到自家的院子裡去,所以實在是無能之極。」

  戚夫人一愣,凌厲地掃了牡丹一眼,也不接她的茶,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我說錯你了?!」
  
  牡丹的頭彎得更低,語氣卻鏗鏘有力:「媳婦不敢。今日之事的確是媳婦無能。郡主召喚,不敢不去,世子爺要偷偷跟隨看笑話,也無力阻止,夫君與客人發生爭執,更是沒有膽子上前去勸解,只恐一不小心就被人看了笑話。所以母親說的都是對的。媳婦想改,能力有限,改不了,請母親恕罪。」
  
  戚夫人從未被她這般用軟釘子碰過,氣得深吸一口氣,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來,恨恨地捶桌道:「罷了!是我對你期望太高,太強人所難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有多大出息,從明天起,你就哪裡都不要去,就安安心心在家調養身子,早點給我生個嫡孫出來!你父母年紀一大把了,你就不能做點省心的事情,自己爭氣點,讓他們安安心?」
  
  牡丹心想,這就要說到正題上去了。
  
  果然戚夫人道:「你們成親這些年,我對你怎樣,你心裡應該有數,我從沒少過你吃,也沒少過你穿,家裡上上下下都尊敬著你。就是子舒心中彆扭,與你合不來,我也只有罵他勸他的,他脾氣再不好,也沒把你怎麼樣,妻是妻,妾是妾。男人誰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那農戶多收了三五斗,也還想養個妾!更何況這種外頭的,不過圖個新鮮,過些日子也就丟開了。你有生這種閒氣的功夫,還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如何才能留住夫君的心!」
  
  牡丹一言不發,只垂著頭。何家給了劉家這麼多錢,她自己也是有嫁妝的,怎麼吃怎麼穿都不為過,怎麼倒像是劉家白白養著她似的?
  
  戚夫人看得生氣,又拿她無可奈何。
  
  劉承彩從外面進來,見狀歎道:「罷了,也不全是她的錯。子舒也太不懂事了些!媳婦,你先回去,稍後我會和子舒說,叫他把這些脾氣都改了,以後你二人好好過日子。」
  
  戚夫人哼了一聲,「一個兩個都是不讓人省心的。你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就過來等太醫。」
  
  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就是怕何家來鬧騰。牡丹順從地應了。
  
  念奴兒送她到院門口,突然很小聲地道:「少夫人,您放心,郡主娘娘是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咱們家門的。」
  
  「嗯?」牡丹待還要問,念奴兒已經快步進了院子。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8 PM

第十九章 念
  
  主僕二人相攜回院子,雨荷小聲道:「少夫人,奴婢覺著,念奴兒為人不錯。從前就喜歡替您解圍,如今出了事第一個安慰您的還是她。若是夫人賞的人是她,而不是蘭芝就好了。」
  
  牡丹笑道:「這劉家的人,只怕也只有她一個人還有良知。你也莫失望,夫人沒把她賞給我也是好事啊,你想想,若是有什麼,她還能替我解解圍,跟了我,她卻要倒霉了。」
  
  雨荷聽她把這種心酸話說得如此平靜,心裡不由一陣發酸,偷眼看去,但見斜陽下,牡丹笑容恬靜,微風吹過她身後的紫籐花架,吹落一地的花瓣,襯著她這身衣服,襯得她顏如玉,飄若仙,端的好人才。可就是這樣的人,卻被人當作了草一般,毫不憐惜地踐踏。
  
  雨荷只覺一股熱流從喉頭處順著鼻腔一直衝到眼眶,又酸又熱,幾乎忍不住就要流下淚來,好容易才忍住,強顏歡笑地道:「少夫人,您不要難過,這都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您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牡丹笑道:「有你幫我,一定能。」眼看著雨荷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紅了,不由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哭什麼?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走走,咱們先回去,吃了晚飯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起早呢。」
  
  雨荷愁兮兮地道:「難道您真的要讓太醫給您瞧?」圓了房,生了兒子還怎麼走?
  
  牡丹哈哈笑道:「你這丫頭,怎地突然比我還急了?」這是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戚夫人的性格,聽風便是雨,雷厲風行,指不定很快就會將劉暢趕到自己的房裡來。劉暢那日已經流露出那種意思來,今日的態度也有些詭異,得好好謀算謀算才是。
  
  雨荷歎了口氣:「反正奴婢是您到哪裡就跟著到哪裡。」她心裡沒說的是,如果是她遇到這種男人,她定要將姦夫淫婦給殺了。
  
  主僕二人回到院子裡,林媽媽早翹首以待,見二人說說笑笑地回來,心裡鬆了一大口氣,迎上去道:「少夫人,夫人找你有什麼事?是不是為了表公子打了公子爺的事?可罵你了?」
  
  牡丹怕她擔心,輕描淡寫地道:「肯定是有些生氣的。但也沒說什麼,只是說明日請太醫來家,讓我早點休息,明日早點過去看病。然後以後不要我出門,在家好好調養身子。」
  
  林媽媽聽了,心想,這到底是醜事,劉家也軟著一招的。左右張望一番,不見李媽媽和蘭芝的身影,便恨恨地低聲道:「既然是請太醫來,便該連著您的其他病一起治了!這次定然要叫老爺和夫人上門一趟,讓他給您賠罪才是!」
  
  牡丹聽出林媽媽的意思是要自己藉機裝病,好叫何老爺夫婦上門替自己出氣討公道,收拾收拾劉暢。實際上,劉暢又豈是那種輕易會開口道歉的人?死性不改的王八罷了,更何況她也不稀罕。牡丹雖不以為然,但也覺著可以借這個機會生回病,順理成章 地躲段時間也是個好主意,說不定她的「病」還沒好,事情就已經解決了。當下便道:「媽媽說得是,我都聽你的。」
  
  林媽媽見她聽話,立時高興起來:「好,到時候聽媽媽替您安排,您只管舒舒服服地躺著就好。」
  
  牡丹應了一聲,因見甩甩吃飽了,對著自己歡喜地撲騰翅膀叫:「牡丹,丹娘!」便笑嘻嘻地取了一根新鮮樹枝遞過去:「給你。」
  
  甩甩正在嘴癢,見狀歡喜地伸長脖子叼了過去,開始啃咬。牡丹立在廊下陪它耍了一回,心裡的鬱悶和擔憂消散去了大半。
  
  忽聽院門輕響,卻是去拿晚飯的恕兒怒氣沖沖地回來了。牡丹見她怒氣沖沖的,便笑道:「誰又招惹你們了?」
  
  恕兒忙換了一張笑臉,道:「沒什麼,就是今日廚房裡太忙,出不來菜。奴婢怕少夫人等急了,便讓寬兒在那裡等著,奴婢先回來說一聲。」
  
  牡丹不在意地道:「今日客多也是事實,也不要他們單獨做,讓他們就將宴席上的飯菜備一份來我吃就行。」
  
  恕兒知她在這方面向來不計較,也不和她細說,笑著應了,背著牡丹低聲和雨荷商量:「真真是欺人太甚,這風頭也太轉得快了些!你們剛從夫人的院子裡出來,少夫人招惹了夫人和公子爺不高興的事立時就傳到了廚房裡,我們去了半日,個個對著我們笑,就是不給飯菜!我不敢和少夫人說,怕她知道又生氣。」
  
  以前少夫人和公子爺鬧騰後,也有過這樣的情形,總得吃上那麼一兩頓冷飯菜,才會又重新好轉起來。這次只怕又要到少夫人看過御醫後,風頭才又轉變過來了。雨荷沉吟片刻,道:「你叫蘭芝陪你去,她是夫人給的,來了咱們這裡其他什麼都不用做,不會連這麼點小事都做不來吧?」
  
  恕兒道:「好主意呀,待我這裡就去。」才轉了身,就見牡丹立在不遠處道:「不必了,就是蘭芝去了也是一樣的結果。她哪裡敢和公子爺作對?你得當心被人拿了作伐。正好的,我午間吃得太過油膩了些,不是很想吃,稍後他們給什麼就是什麼,不要鬧,不要吵,拿回來就是。我不吃,就給你們吃,總比你們的飯菜好。」
  
  事情越多越繁雜才好呢,白天遇到丈夫和人偷情,傍晚被婆婆罵,晚上被下人刁難,沒得晚飯吃,她還不該病麼?
  
  恕兒心裡老大不忿,呀呀!少夫人就是脾氣太好,才會被人蹬鼻子上臉,這般欺辱,真真是氣死個人了!
  
  雨荷推了她一把:「還不快去?」
  
  恕兒撅著嘴,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牡丹笑道:「這丫頭的脾氣,暴炭似的。寬兒又太木訥了些,若是她二人中和一下,豈不是好?」
  
  雨荷歎了口氣:「我娘常說,恕兒的脾氣還要像她一些,不知我是從哪裡蹦躂出來的,半點不像她。」
  
  天色黑盡,寬兒和恕兒總算是回來了,不過幾碟中午吃剩的冷菜,更不要說餅子上的羊油凝結得白花花的,唯有一碟櫻桃饆饠還是熱的。牡丹隨意用了點饆饠,便放下不吃,讓眾人將其他菜分吃了。
  
  這一夜,不單是飯菜怠慢,就是熱水也怠慢。牡丹一直等到晚間,才有熱水送來,鬆了頭髮換了衣服,一隻腳才跨進澡盆裡去,忽聽有人使勁拍門:「開門!公子爺來了!」
  
  這個時候來,肯定沒好事!雨荷嚇得一抖,蒼白了臉看向牡丹,卻見牡丹也白了臉,匆匆忙忙地將腳收回來,將一件紅羅夾袍迅速穿上。
  
  林媽媽心裡也有些打鼓,暗想劉暢是不是為著被李荇打了,來報復牡丹出氣的,又想到白天戚夫人的態度,膽子又壯了起來,當下便指揮牡丹:「你躺下,待我去應對!」她打定的主意是,若是劉暢態度好也就算了,若是他要耍橫,拼著自己這條老命不要,也要鬧得他闔府不得安寧!
  
  話音未落,就聽到李媽媽在外面道:「少夫人睡了麼?公子爺來了呢。」原來人家根本沒管她們,和蘭芝先就去把門開了,將人迎了進來。
  
  林媽媽看看白了臉,抖手抖腳正往內房躲的牡丹,只得強忍下氣走到門口去接人,只見劉暢渾身酒氣,半邊身子歪在蘭芝身上立在門口,一雙眼睛烏青腫脹,如同烏眼雞似的,表情卻是強橫霸道得無與倫比:「你們少夫人呢!反了她了!竟然敢讓那狗東西來打我!」
  
  
  
第二十章 做
  
  乍聽得這聲咆哮,牡丹不由吸了一口冷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總不能叫又老又瘦的林媽媽擋在她前頭吧?還有雨荷、寬兒、恕兒等人,都是下人,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出氣筒。
  
  想到此,牡丹緊了緊衣服,「淡定」地走了出去,先將林媽媽拉到身後,然後望著劉暢驚訝地道:「呀!夫君!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快,快,讓廚房煮兩個雞蛋來給公子爺滾滾眼睛,消消腫!」
  
  見寬兒和恕兒站著不動,特別是恕兒,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只盯著自己看,便直接點名:「寬兒、恕兒,你們去廚房,跑快點!再叫她們做碗醒酒湯。」
  
  「你莫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搞的鬼!看到我被打成這個樣子你很高興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雖然成了這個樣子,李荇也沒討了好,他漂亮的鼻樑被我打斷了!」劉暢冷冷地掃了牡丹一眼,就著蘭芝的手歪在了簾邊的籐椅上,神色陰鬱地瞪著滿臉惶然的雨荷:「與我煎茶來!」
  
  雨荷悄悄看了看牡丹,正好接收到牡丹擔憂疑問的眼神。主僕二人早就心意相通,她知道牡丹是向自己詢問李荇的鼻樑是不是真的斷了,便堅定地搖了搖頭。
  
  牡丹鬆了口氣,示意雨荷照著劉暢的話去做。雨荷只好暗歎一口氣,告退去了隔壁煮茶,提心吊膽地豎著耳朵聽動靜,只怕一個不注意,劉暢就動起手來。
  
  林媽媽見自己這邊得力的幾個丫鬟都被支走,只剩自己一個乾癟老太婆,而粗壯的李媽媽與蘭芝卻都簇擁在劉暢身邊,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左右張望一番,偷偷去將一柄拂塵拿在手裡以備它用。
  
  誰知劉暢又指使李媽媽與蘭芝:「你們還杵著做什麼?還不去給我備下熱湯洗浴?」
  
  李媽媽大膽地掃了牡丹一眼,笑道:「奴婢記得,少夫人房裡正好有乾淨熱水。」
  
  牡丹暗恨,隨口道:「不乾淨了,已是用過了!若是重新洗盆子,另外給公子爺準備只怕已是晚了,我這裡離廚下遠得很,待到送到什麼時候了?李媽媽,你去碧梧姨娘那裡,讓她備好熱水,稍後公子爺就過去。」
  
  李媽媽站立不動,只拿眼角去覷劉暢。
  
  劉暢瞪了牡丹一眼,惡聲惡氣地同李媽媽道:「既然有熱水,還不滾出去?杵在這裡做什麼!」
  
  李媽媽與蘭芝對視一眼,忙滿臉堆笑地告退:「奴婢們就在外面候著,公子爺和少夫人若是有什麼吩咐,喊一聲就來了。」
  
  林媽媽卻似全然沒聽見,靠在條案旁,手握著拂塵,微閉著眼,好似睡著了一般。
  
  劉暢也不管她,直接起身就往裡走,邊走邊解腰帶。
  
  牡丹緊張得手腳都是軟的:「你做什麼?」
  
  劉暢冷笑:「我做什麼你不知道麼?我來做該做的事情,省得你胡思亂想,一會兒跟蹤我,一會兒引人去看笑話,一會兒又攛掇你那勞什子表哥給你出氣,害得我丟臉!」邊說邊將腰帶解下,直接扔到了林媽媽的腳下。
  
  腰帶上的香囊狠狠砸在林媽媽的腳背上,唬了她一跳,認清是怎麼回事後,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攥緊了手裡的拂塵,沉聲道:「公子爺且慢!」
  
  劉暢停下解衣帶的手:「媽媽有話要說?」
  
  林媽媽挺了挺胸,道:「今日的事情您冤枉了少夫人!她沒跟蹤您,是郡主派人將她喚去的,當時潘世子正想和少夫人買花,也聽了去,不知怎地,竟然就跟了去,實在與我們少夫人無關。後面的事情就更不知道了,公子爺可別聽了旁人的讒言,冤枉了少夫人,夫妻間生了罅隙,可就不美了。」
  
  劉暢看向牡丹,淡淡地道:「是麼?」
  
  牡丹忙道:「當然是真的。」她哪裡有那個閒心?錯不在她,公共廁所你趕緊走吧。
  
  劉暢側頭想了想:「我知道了。媽媽你別擔心,我不會把她怎麼樣,你且先下去歇著。」語氣聽著卻似比先前柔和了許多。
  
  牡丹驚恐地看著林媽媽,林媽媽躊躇得很,劉暢便又解開了一根衣帶,林媽媽無奈,只得給牡丹一個鼓勵的眼神,表示自己就在門外,有什麼不對勁的,她就進來。雖然她原本計劃的是,讓牡丹裝病,叫何老爺夫婦逼得劉暢給牡丹賠禮道歉之後再說其他的,但劉暢來牡丹的屋子裡沐浴過夜,卻是天經地義的,她一個下人又怎麼敢把他趕出去?
  
  隨著門被關上,牡丹一顆心懸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呼吸都成困難,只能下意識地將衣服緊了又緊。
  
  劉暢見門關上,便將兩臂伸開:「來幫我解衣服。」
  
  牡丹垂著頭不動,咬著牙道:「我不!」公共廁所!公共廁所!憑什麼!他要敢動粗,她就廢了他!她偷偷掃了掃劉暢的身型——呃,這個雖然有點難度,但是可以試試。即便就是成不了功,但最起碼也能敗敗興,誰敢和一個算計著自己命根子女人睡覺?就算是因此被休棄,而非和離,那也認了。
  
  劉暢一愣,只見牡丹垂著頭,長卷濃密的睫毛在燭影下微微閃動,可以看見她的下頜咬得死死的,眼見得是氣憤得很。不知為何,他心裡竟然有幾分雀躍:「今天你很生氣?」
  
  牡丹抬起眼來看著他,很真誠地說:「其實我不生氣,也不介意。你放心,要是有人來問我,我保證什麼都不會說。」當然,現在不用她說,人家都已經知道了。
  
  劉暢雖然半醉,卻很明白地看出,牡丹的眼睛裡真的沒有悲傷失意,而是一種隱隱的厭惡還有幸災樂禍。這個發現讓他非常生氣,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他其實是看錯了,牡丹怎麼可能不難過呢?當初看到他和清華多說幾句話,她都會那麼的難過,現在怎麼突然就改了性?欲擒故縱,欲擒故縱,就是這樣的。女人麼,說不的時候往往就是說要的時候,自己和她較什麼真?想要,拿過來就是了,反正總要正兒八經生個嫡子的。
  
  劉暢想到此,便不再和牡丹計較,自顧自地往屏風後面去,脫了衣物進了澡盆。牡丹側過臉,背對著屏風,聽著水聲一聲響過一聲,暗叫晦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妝盒前,翻出一把小銀剪來藏在了袖子裡,看著燭芯發呆。
  
  燭芯「啪」地炸了一下,牡丹正要取了剪子去剪燭芯,忽聽劉暢在屏風後道:「你今天和你表哥說了些什麼?」
  
  牡丹淡淡地道:「沒說什麼,就是說那胡旋兒的舞跳得很好,表哥說他從西疆那邊見過比那胡旋兒跳得更好的。身價卻沒胡旋兒這麼貴。」
  
  劉暢尖刻地道:「莫非你還想學人家一樣的買一個來養著?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好的不學學壞的,以後少跟李荇來往!」
  
  牡丹輕輕一笑:「我清楚得很,我自己都是任人欺辱還要忍氣吞聲的,就算是真的買了來也是害了人家,不買就是積德了。」
  
  屏風後一陣沉默,就在牡丹以為劉暢被洗澡水淹死了的時候,他突然語氣生硬地道:「你來給我擦背!說起來,成親三年,你可從來沒為我做過什麼!」
  
  牡丹坐著不動,反唇相譏:「不知你又做了什麼?」
  
  劉暢冷笑:「那是你欠我的!」
  
  牡丹差點衝口而出,那我們和離吧,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不要死磕了。但一想到劉暢的性格,便硬生生地將話嚥了回去,改而歎道:「是呀,誰叫我身子不好,竟然需要沖喜呢?其實我也想,如果我生在一個貧寒之家就好了,哪裡有那麼錢來給我糟蹋呀?讓我病死就病死了吧,省得一害幾家窮。害了我爹娘,也害了你,更是害了自家。」
  
  空氣突然不會流動了,牡丹很清楚地聽到劉暢的呼吸聲漸漸變粗。她愜意地想,氣死你個渣男,你不是最恨人家提這事兒麼?我偏叫你想起你最屈辱的事兒來,我看你還發不發騷。
  
  「吧嗒!」一聲巨響,四扇銀平托山水紋屏風被劉暢猛地推倒,「嘩啦」一聲水響,劉暢精著身子從澡盆裡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瞪著牡丹,似是隨時要從盆裡走出來打人一般,牡丹握緊剪子瞟了一眼,只見他鐵青的臉配上烏青的眼,正像是一隻巨型烏臉雞。
  
  巨型烏臉雞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8 PM

第二十一章 打
  
  「彭彭彭」,關鍵時刻門被敲響,雨荷小心翼翼地聲音從外間響起:「少夫人,公子爺要的茶好了。」
  
  牡丹掃了劉暢一眼,飛快地奔去開門。門開處,夜風吹進來,將燭光吹得一陣晃悠,水晶簾子更是叮噹作響。
  
  沒了屏風的遮擋,劉暢和澡盆都暴露在外。門外守著的幾個女人都發出一聲輕呼,迅速將頭垂了下去。劉暢立時蹲了下去,撫摸著身上被冷風激起的雞皮疙瘩,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著牡丹,她絕對適意的!
  
  牡丹看也不看他,伸手接過茶盤,隨手放在一旁的几案上,慢吞吞將門掩上,卻又不關嚴,只道:「不知夫君此時飲用還是稍後飲用?」
  
  劉暢氣得太陽穴突突作跳,本待不理她,卻又改了主意:「自然是此時飲用!你拿過來!」
  
  她不過隨便問問而已,危險區域勿近。牡丹慢吞吞地道:「那邊沒有放茶盤的地方,夫君還是出來飲用好了。」
  
  劉暢氣得要死,這不適意和自己作對麼?問自己要不要,自己說了要,她卻又不給,可見適意和自己作對的!他是喜歡有點情調,會**的女人,但並不代表他喜歡被女人捉弄,尤其是這個他從來瞧不起的女人。他氣呼呼地瞪著牡丹,咬牙切齒地道:「何牡丹,你會後悔的!」
  
  牡丹瞟了瞟門外,滿臉害怕地道:「夫君,你為何又不高興了?可是妾身什麼地方沒伺候好?你說,妾身一定改!千萬千萬不要動手啊!我爹娘和兄長這幾日大概會上門,要是被他們看見,妾身丟臉事小,只怕我哥哥不饒你也。」
  
  這一回,她臉上的表情太過虛偽,劉暢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她的確是在嘲笑他,故意激怒他,而不是欲擒故縱。結合之前她的種種作為,他突然發現,她變了,變得很陌生,這種陌生,不到關鍵時刻分辨不出來,但和從前相比確實天差地別!她瞧不起他,她輕視他,她厭惡他,但她明明白白的卻又是牡丹,果然變了嗎……劉暢突然有些發懵,就坐在澡盆裡盯著牡丹看。
  
  牡丹等著劉暢下一輪發飆,最好不管不顧地起來打上那麼一兩下,又或者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但他沒有,反而就坐在那裡探究地盯著她看,那眼神看得她發毛。牡丹沒有安全感,只能反覆握緊袖中的剪子才能讓自己不發抖。她不是身懷絕技的俠女,怎可能不怕有暴力傾向的**色狼?
  
  二人僵持了約莫一刻鐘後,劉暢方轉身背對著牡丹起了身,隨手拉了衣架上的一塊巾帕擦了擦身上的水漬,就將自己脫下的裡衣拾起來隨意套上,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伸手將門關嚴,然後又慢吞吞地朝牡丹走去。
  
  他每往前走一步,牡丹都覺得是踩在她的心上,又重又沉,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在怕我?」劉暢從牡丹的眼睛裡輕易捕捉到了恐懼,這個認知讓他瞬間有了心理優勢,他甚至笑起來,伸手去抬牡丹的下巴。
  
  牡丹被他強勢地抬起下巴,一張精緻的臉以最完美的角度暴露在他面前,俗話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劉暢不得不承認,牡丹,半點也不辜負她這個名字。她不需要像清華郡主那樣故作與眾不同,故意引人注目,她只需要靜悄悄地往那裡一站,就會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渾然天成,叫人無法忽視。
  
  他的目光順著牡丹小巧的下頜一直望到她雪白的脖頸下,蔥綠色的抹胸在紅羅夾袍裡只露出一個邊角來,卻如同春天新發的嫩芽一般勾人,叫人忍不住想剝了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劉暢嚥了一口口水,專注地看著那一縷綠意,手隨心動,順著牡丹的臉和脖子就往下撫了去。手過之處,牡丹的肌膚迅速躥起一層雞皮,人也控制不住的微微發起抖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所謂美人如花便不過如此了吧?劉暢很是滿意牡丹的反應,她到底還是無法抵禦住他的,只要他稍微示好,她就會和從前一樣的對他死心塌地……想到此,他笑了,得意洋洋地說:「你別怕,我會很溫柔的。」
  
  「的」字尚未出口,一壺熱茶兜頭淋下,茶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再順著臉頰淌入嘴裡,將他的得意洋洋和自以為是都倒灌回肚子裡去。他忙不迭地收回手,就將袖子去擦臉,只見牡丹圓睜雙眼,手裡的茶壺還尚未放下。
  
  她敢拿茶來淋他!她敢拿茶來淋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必須得好好教訓一下,讓她知道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劉暢喘了一口粗氣,鐵青了臉探手去抓牡丹,手還未碰到人,一道寒光捲著燭影迅速向他的手刺去,與此同時,牡丹迅速後退,匆忙中不忘將手裡的茶壺朝他的頭砸過去。
  
  劉暢措手不及,手臂一陣刺痛,隨即茶壺又狠狠砸在頭上,本就有些昏沉的頭被擊中那一下,不亞於先前眼睛被李荇打了一拳,痛,暈。最要命的是,他的自尊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他大吼了一聲:「何牡丹!你找死!」順手將几案上的茶杯茶盤等物狠勁砸在地上,探手要去抓牡丹。
  
  「少夫人!公子爺!有話好好說啊!」門被瘋狂的捶著,雨荷和林媽媽不要命地撞了進去,身後還跟著生怕果真出了大事,自己也逃不過干係的李媽媽和蘭芝。
  
  牡丹順勢往地上一倒,把剪子扔得要多遠有多遠,白著臉,張皇失措地喊:「媽媽救我!公子爺要殺我!」趁著劉暢沒反應過來,一把抱住劉暢的腿道:「我真沒敢說郡主娘娘什麼,真的沒有,不信你問她們,我什麼都沒說過。真是她的侍女叫我去的,我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啊!」手卻用力在劉暢的腿彎肉嫩處捏起一層皮迅速轉了一個圈。
  
  劉暢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齜牙咧嘴,待要抬腿踢出去,臨時卻又收住,轉而彎腰一把掐住牡丹的肩頭使勁晃:「你這個陰險卑鄙的!」
  
  牡丹見他收住腳,很是遺憾,於是順著他的力道晃頭,晃得披頭散髮,臉色蒼白,滿臉淚痕,不忘大聲驚呼:「救命啊,救命啊!」眼睛往上一翻,順理成章 地暈死過去。
  
  林媽媽和雨荷一人抱住劉暢的一條腿,大聲喊叫:「求公子爺饒了少夫人吧,她真的沒說過半句怨言!」
  
  李媽媽和蘭芝對視一眼,也都跪下去求情:「公子爺,公子爺,有話好好說,少夫人暈過去了!嬌弱弱的人兒呢,哪裡經得起大老爺們這幾下?」
  
  看來誰都認為是自己打了她,焉知從始至終被耍的人就是自己。難道要叫他說他被自己的女人用茶壺砸了,還用剪子刺了?劉暢有苦說不出,看著牡丹只是磨牙。恨恨頓了頓腳,道:「還不把人抬上床去?」
  
  林媽媽和雨荷忙丟了他,一左一右扶起牡丹。林媽媽一摸,牡丹手腳冰涼,心疼得嚎啕大哭:「我苦命的丹娘啊!這是做了什麼孽?忍氣吞聲還要趕盡殺絕!老天爺你睜睜眼啊!」
  
  「這是做什麼!」戚夫人立在門口威嚴地一聲斷喝,「亂七八糟地鬧騰什麼!」
  
  林媽媽不管不顧,只是抱著牡丹哭。牡丹見她哭得撕心裂肺的,很是不忍心,卻也只得僵手僵腳地不動。
  
  「給我閉嘴!誰再嚎就叉出去!」戚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劉暢一眼,指揮眾人打掃戰場。先去看了牡丹,叫人立刻去煎參茶來,又狠狠地罵了伺候的人一頓:「公子爺醉了,你們也醉了?就這樣任由他鬧騰下去?一群不中用的東西!拿你們何用!少夫人若是沒事也就罷了,若是出了事,看我不收拾你們!」
  
  牡丹心說,老巫婆,你兒子行兇打人,轉眼就被你說成是醉了,把錯全都推到伺候的人身上去,是伺候的人不得力,這手法用得純熟啊!
  
  眾人唯唯諾諾地應了,戚夫人卻又誇獎立在門口不敢進來的寬兒和恕兒:「多虧這兩個小丫頭聰敏,知道去叫我,不然還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才能收場!」
  
  不多時,參茶端來,林媽媽將牡丹扶起,餵了半盞下去,牡丹方輕歎一聲,「醒」了過來。只是望著帳頂默默流淚,不言不語。
  
  戚夫人見她醒過來,鬆了口氣,沉著臉道:「子舒,你隨我來!」
  
  也不要人跟著,扯著劉暢就往外走,見四下裡無人,一掌就搧在了劉暢的臉上,沉聲道:「你個糊塗東西!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我的話你全當耳邊風麼?」
  
  
  
第二十二章 賤
  
  劉暢不避不讓,硬生生挨了一掌後沉聲道:「母親出夠氣了麼?若是出夠了,那我就先走了。」手臂被刺中處痛得很,那女人也不知下了多大的狠勁,真是夠惡毒的。
  
  戚夫人被他嗆得氣短,隨即眉毛豎得老高:「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要鬧成什麼樣子才滿意?我早上已經和你說過,那女人無論如何我都是不要她進門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她要進門,除非踩著我的屍體進來!」
  
  劉暢探手入袖中按住傷口,目光沉沉地看著牡丹的房門,輕描淡寫地道:「我說過要她進門的話嗎?不過就是玩玩而已,您也當真?該怎麼做,我心中自有分寸。今夜不過是個意外而已,以後不會了。」
  
  戚夫人冷聲道:「我不許今天這種事情再發生!你記好了,你怎麼荒唐都可以,就是不能讓那個進門,讓這個死在我家,病在我家!何家的人很快就會上門,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解釋吧!要是再出問題,我就死給你看!」
  
  劉暢不置可否:「知道了。我以後會好好和她過日子。」
  
  戚夫人狐疑地看著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這是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給她答覆。不等她開口相詢,劉暢已經轉身走了。他就不信,她何牡丹能翻出他的手掌心去!越是別人雙手捧著送到他面前的東西他越不屑一顧;別人藏得越緊越捨不得拿出來的,他還偏生就想要!何牡丹,咱們走著瞧!
  
  我叫你看小白臉!我叫你和野男人眉來眼去的!我叫你拿水淋我!我叫你拿剪子刺我!我叫你拿茶壺砸我!我叫你暗算我!我叫你瞧不起我!
  
  劉暢狠狠踢了路旁的樹一腳,不意踢到了腳趾頭,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站著想想,彎腰摸摸腿彎被牡丹掐過的地方,突然覺得遍體一陣酥麻。為什麼當時他就沒踢出那一腳去呢?是怕她纖細的腰經不住那一下?還是怕她雪白的肌膚就此青紫了?還是怕她眼裡的輕蔑和不屑?或者,是怕她下一次越發狠勁地拿了刀刺他?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長這麼大,沒被人這麼瞧不起過,沒被人這麼不當一回事,他嚥不下這口氣。總有一日,他要叫她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人。
  
  劉暢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歇,迎面遇到鬼鬼祟祟出來打聽消息,兼著撿漏看能不能好運氣接著人的碧梧,對著碧梧滿臉的嬌笑,心情莫名地一陣煩躁:「你來做什麼!」
  
  碧梧理了理鬢角,舉起手裡的朱漆食盒,嬌笑道:「聽說您醉了,婢妾親手熬了醒酒湯,正要給您送去。」眼看著劉暢只穿了裡衣,形容狼狽,不由驚呼一聲:「爺,您這是怎麼啦?」
  
  劉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滾!」
  
  碧梧委屈萬分,立了一會兒,快步跟上,諂笑道:「爺,婢妾彈琵琶給您散散心?婢妾新近學了一首,您還沒聽過呢。」她最擅長的就是琵琶了,劉暢心情不好的時候每每聽她彈一曲琵琶就會高興許多。
  
  劉暢不語,回頭冷冷瞪著她,碧梧嚇得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強笑道:「婢妾無禮。請公子爺恕罪。」
  
  再抬頭時,劉暢已經去得遠了。碧梧眼裡的淚嘩啦啦往下淌,這是怎麼了嘛,她又沒做錯什麼事。都是那個何牡丹惹的公子爺不高興,害得她跟著倒霉啦。
  
  斜刺裡一聲嬌笑,端的刺耳,卻是纖素穿了件月白色的薄紗披袍,搖搖擺擺地走過來,虛虛對她福了福,笑道:「喲!我還說這是誰呢,原來是碧梧姐姐呀!嘖,看你這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樣子,叫妹妹好生心疼!」
  
  不要臉的狐狸精!打扮成這個樣子是打算出來勾引人的吧?去吧,去吧,去了正好吃一頓排揎!碧梧拭了拭淚,挺起腰桿假裝沒看見纖素,招呼身邊的丫鬟直接走人。
  
  見碧梧不戰而逃,纖素得意地一笑,提步快速朝劉暢追去。這群女人,老的老,懷孕的懷孕,不討喜的不討喜,不解風情的不解風情,誰能跟她比呀!
  
  且不說劉暢如何的犯賤,他後院裡的這群鶯鶯燕燕又是如何的各懷心思,爭奇鬥艷,爭寵獻媚。卻說喧囂過後,牡丹房裡終於清淨下來,李媽媽與蘭芝各自去睡,林媽媽、雨荷、寬兒、恕兒各各圍在牡丹身邊,滿臉凝重和擔憂。
  
  她們都不知道真相,牡丹也無意和她們解釋,只再三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大問題,讓她們趕緊去睡。
  
  雨荷自不必說,寬兒和恕兒也只是搖頭,林媽媽只得指派:「你二人年紀小,明日還要早起做事,自去歇著,這裡有我和雨荷伺候少夫人就夠了,明日你們換我們打打盹兒。」
  
  寬兒和恕兒這才依言離去。林媽媽又叮囑雨荷:「你去門外看著,我有話要同少夫人說。」
  
  林媽媽見了今日的慘狀,不會再強迫自己一定要和劉渣搞好關係,地久天長了吧?得趁這個機會把林媽媽爭取過來,只要她肯開口,想必何老爺和何夫人一定會相信自己的話,贊同自己的決定。左右都是為了女兒好,哪有眼睜睜看著女兒送死卻一條道走到黑的爹娘?牡丹連忙坐起身子來,期待地看著林媽媽。
  
  林媽媽愁眉苦臉地在床沿上坐下來,輕輕撫摸著牡丹的頭髮,歎道:「我可憐的丹娘。你怎麼就這麼命苦,攤上這麼一個主?」
  
  牡丹嘴一癟,一把抱住林媽媽,把頭埋在她的肩頭,哽咽道:「媽媽,你看見的,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一天也過不下去!我寧願去死也不要這樣屈辱的活著!想當初我在家裡,爹娘從來也捨不得動我一根手指頭。他家卻把我當作了什麼?要是當時你們不在,你們不護著我,他豈不是要了我的命?先不說他,就說這樣下去,那郡主也鐵定會要了我的命。」
  
  保命符變成了催命符。林媽媽長歎了一口氣,無聲地撫摸著牡丹的背,猶豫很久,方低聲道:「好孩子,老爺和夫人若是來,我便同他們講,咱們……」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堅決地道:「咱們離開他家吧。正是花一樣的年紀,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牡丹大喜,抬頭看著林媽媽低聲道:「媽媽,你說的是真話?你真的肯幫我?」
  
  林媽媽苦澀地一笑:「你是媽媽奶大的,是媽媽的心肝肉,媽媽怎麼捨得看著你這樣被人糟踐?」這樣下去,就算是賴著活下去,也總有一日要死在他家手裡,與其這樣鬱鬱不可終日,還不如回家去過幾天舒心的好日子。
  
  牡丹興奮得不得了,歡喜地在床上打了一個滾,笑道:「媽媽,聽你這番話,我頭都沒先前暈了呢,身上也沒先前痛了。」
  
  林媽媽破涕為笑:「真的?」
  
  牡丹肩膀靠過去撒嬌:「只有這裡,被他掐著的這裡,好疼,媽媽給我揉揉,吹吹……」
  
  林媽媽拉長了聲音:「好……」褪開牡丹的夾袍來瞧,只見雪白的肩頭上幾個泛青的指印刺眼得很,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恨,不由在心裡將劉暢咒了幾十遍。
  
  雨荷在外聽著差不多了,便笑道:「夜深了,少夫人要安歇了麼?若是想和林媽媽說話,奴婢去把鋪蓋抱來鋪在那美人榻上如何?」
  
  林媽媽正要應了好,牡丹搖頭:「媽媽累了一天,正該好好休息一下。這美人榻哪有床上好睡?」
  
  雨荷會意,笑道:「那今夜便由奴婢來守夜好了。媽媽先去睡吧。」
  
  林媽媽還要推辭,牡丹嚴肅地道:「媽媽,我若是病得起不來床,可全都要靠著您張羅呢,您要是沒精神,誰為我出頭?」
  
  林媽媽想想也是,又再三交代了雨荷一歇,方回了自家房間洗了睡下不提。
  
  牡丹伸了個懶腰,道:「雨荷,明日把那澡盆給我劈了燒掉!」渣男用過的澡盆,想想都噁心。
  
  雨荷道:「劈了燒掉多可惜,不如拿了鑽幾個孔,做個大花盆如何?」
  
  牡丹翻了個白眼,道:「我怕種下去的花會被熏死。」
  
  雨荷撲哧一聲笑出來,彎腰自牡丹的床裡尋出一隻鎏金香獅子來,用銀箸撥了撥裡面的香灰,放上一小塊燒透的炭墼,將香灰掩上,用銀箸小心翼翼地在香灰上戳了幾個孔,確定炭墼不會熄滅了,方拿了一張銀葉隔火放在香灰上。自朱漆描金的小櫃子裡取出一隻象牙香合來,小心翼翼地取了銅錢大小一塊鵝梨汁蒸就的沉香餅,放入香獅子裡,確定無恙了方放入帳裡,替牡丹將屏風掩上,帳子放下,笑道:「夫人免了您請安,也吩咐下去,明日不許人來打擾您,您好好睡一覺,醒來就諸事大吉了。」
  
  前途看到了光明,心情愉快,嗅著清香,高床軟枕,牡丹愜意地輕歎一口氣,沉沉入睡。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29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3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號角
  
  天邊才露出一絲魚肚白,甩甩就發出一聲粗嘎的怪叫:「寬兒!」隨即又搧著翅膀怪叫:「起床!起床!出去!出去!」
  
  寬兒歎了口氣,迅速起身穿衣梳頭,尚不及洗臉,就先將急吼吼的甩甩從屋裡提出去掛在廊下,給它添了水和稻穀後才有時間去收拾自己。
  
  寬兒就著井水洗了一把臉,恕兒已經從雜物間裡取出水桶和食盒來,準備去廚房取熱水和早飯。牡丹這個院子偏遠得很,離什麼地方都遠,為了避免撞上要水取飯的高峰期,一等就涼了,她們只能是盡量去早一些。
  
  寬兒如同往常一般,輕手輕腳地把院子門打開,撿著最重的水桶提在手裡,招呼恕兒:「咱們去得早些,看看她們準備的早飯都是些什麼,盯著點,她們總沒話可說了吧?」
  
  恕兒冷著臉提起食盒,突然跺了一下腳,將食盒往寬兒手裡一塞,冷笑著挽起袖子往李媽媽和蘭芝住的右廂房去:「憑什麼我們二人要伺候那兩個新來的?感情夫人將她們指派到咱們這裡來,竟然不是來伺候少夫人的,而是送兩個菩薩來給咱們供著呢!」
  
  寬兒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想幹什麼,慌忙將木桶和食盒放下,上前拉住恕兒勸道:「你又要做什麼?少夫人的話你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別的不說,她們不服氣吵起來,也是吵著少夫人,又叫旁人看笑話。」
  
  恕兒冷笑道:「那依你說,咱們就這樣忍氣吞聲了?你看看昨晚使壞的就是她二人,你站開!你膽兒小,我不怨你,但你別來瞎摻和!」
  
  寬兒說不過她,急得什麼似的,死死拉住她只是不放,二人拉鋸似地站在院子裡彼此都不讓步。
  
  左廂房的門「吱呀」一聲輕響,林媽媽髮鬢光潔,衣飾整齊地走出來,沉著臉往二人身上一掃,二人立刻鬆手站直了,小聲喊道:「媽媽,您老怎麼不多睡會兒?」
  
  林媽媽道:「天不早了,你二人還不趕緊去拿飯提水?」
  
  恕兒朝右廂房呶呶嘴:「她二人光使壞不幹活……」
  
  林媽媽淡淡一笑:「你們人小拿不動是不是?那拿得動多少就是多少好了。」從前她是為著牡丹以後還要在劉家過一輩子,不想多結怨,少不得忍氣吞聲,低調做人,這時候想法不一樣了,自然就不能再如同從前那般,任予任奪。
  
  恕兒眼珠子一轉,喜笑顏開:「知道了!」她力氣有多大還不是她自己說了算。想拿誰的就拿誰的,不想拿誰的就不拿誰的,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林媽媽目送寬兒和恕兒手牽手地離開院子後,站在廊下瞇起眼看著天邊的朝霞,輕聲道:「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今兒想必是有雨。得讓人給這花兒搭起棚子來才好。」
  
  才說著,正房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雨荷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笑道:「媽媽起得好早。」
  
  甩甩吃稻穀吃到一半,一抬眼看到了雨荷,立時尖叫道:「死荷花,還不去澆花!」
  
  雨荷瞪了甩甩一眼,「呸」了一聲,道:「忙著吃你的,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甩甩拍拍翅膀,「嘎嘎」地怪笑兩聲,埋頭繼續苦幹。
  
  雨荷看得好笑,道:「它也是個慣會看麻衣相的,看到夫人和公子爺就不吭氣,看到少夫人就涎著臉喊牡丹真可愛,看到您不敢亂嚼,看到恕兒就假裝沒看見,偏生就愛欺負我和寬兒。」
  
  「這扁毛畜生和人都是一樣的,欺軟怕硬,你別看它小,心裡明白著呢。昨晚那麼大的動靜,它就拽著脖子看,一聲也不吭。」林媽媽指指正房的門,「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還沒醒麼?」
  
  雨荷點頭道:「睡得好,我剛才進去看了一眼,睡得正香呢。」
  
  林媽媽招她過去,神色凝重地低聲道:「我估摸著,大約今早,最遲午後家裡就會有人上門來探望少夫人。夫人和公子爺定然不許少夫人單獨和家裡人說話,也會盯緊了我們,不許將昨夜的事說出來。那咱們幾個就要配合好了,一定要想法子把昨天的事情說給家裡人知道。」
  
  「興許李媽媽和蘭芝昨夜就得了吩咐,要叫盯緊咱們的呢。」雨荷連連點頭,二人就可能出現的情況低聲商議了一回,正要分頭行動,右廂房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拉開,李媽媽滿臉探究地立在門口笑道:「唷,老姐姐和雨荷姑娘這是在說什麼悄悄話呢?」
  
  雨荷不說話,轉身去了院子裡,取了葫蘆瓢在大水缸裡舀了隔夜水,認真地將十幾棵牡丹細細澆了一遍,又檢查牡丹昨天套上的紙袋是否還安好。
  
  林媽媽沉著臉道:「說什麼?不過就是說少夫人夜裡睡得不安穩,又做噩夢又發熱的,我這裡正要去上房請夫人派人去請大夫呢。還有今日只怕有雨,得給這些花搭個棚子,不然一場雨下來,這花就沒看頭了。」
  
  李媽媽皺起眉頭,滿臉擔憂狀:「哎呀,少夫人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卻不說去主院見戚夫人請大夫。
  
  林媽媽也不管她,叮囑雨荷道:「我這就去上房,待到寬兒她們拿回早飯來,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勸少夫人吃點東西下去才行。」
  
  雨荷擔憂地道:「媽媽,那您早點回來。我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蘭芝從李媽媽的身後探出頭來,笑道:「雨荷你放心,不是還有我和李媽媽麼?你忙你的,我這就進去伺候少夫人。」說著果真往正房的房門走去。
  
  雨荷上前攔住,冷臉諷刺道:「也不知姐姐是從哪裡學的規矩,昨夜少夫人還沒睡,你就悄無聲息地就先睡去了,我們要尋人做事也找不到。此時少夫人一夜未眠,好容易才睡著,你倒要進去伺候了?」
  
  蘭芝的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卻找不到可以反駁的,便狡辯道:「我昨夜是跟著夫人去拿參片,回來少夫人已經睡下,所以才不敢進去伺候的。這會兒我也不知道少夫人還沒醒呀,都是伺候人的,你好好說不就是了?」
  
  雨荷冷笑了一聲,朝蘭芝伸出手來:「姐姐拿的參片呢?拿來!我正要給少夫人煎參茶。」
  
  蘭芝見雨荷一改往日的憨笑諂媚狀,大清早就和自己一個釘子一個眼地對著幹,當下怒從心頭起,轉而攻擊道:「雨荷!你別太把你自己當回事了!夫人指派我和李媽媽來伺候少夫人,可不是讓我們來做擺設的。你把這屋子裡的事兒都把著,不許我們伺候少夫人,是什麼意思?是怕我們在少夫人面前討了好,把你比下去麼?」
  
  「我怕誰把我比下去呀!我又不圖什麼。」雨荷譏笑道:「蘭芝姐姐要證明自己不是擺設,那就煩勞你先將參片拿出來呀。我煎了參茶,也好向少夫人替你請功。」
  
  蘭芝不過是隨口狡辯,又從哪裡得這參片來?李媽媽見狀,忙打圓場道:「參片不是放在茶房裡麼?都少說兩句,吵著少夫人不是耍處。」
  
  「誰想和她吵?」蘭芝恨道:「媽媽,你也看見了,她一清早就沒一句好話,故意挑釁來著。」
  
  就是故意挑釁怎麼著?叫你好看的還在後頭呢。雨荷將手裡的葫蘆瓢往地上一砸,水濺得蘭芝和李媽媽裙角上到處都是,然後回身瞪著甩甩指桑罵槐地道:「死鳥!本身是個扁毛畜生,偏大早上就學人說話,學了也就學了,偏還學不好,到底就是個畜生!」
  
  甩甩被唬得炸了毛,隨即大怒,回嘴道:「畜生!畜生!」
  
  蘭芝心疼地提著裙子怒道:「你罵誰呢!」
  
  雨荷笑道:「罵畜生唄!姐姐有何見教?不許我罵畜生麼?」
  
  蘭芝想和她吵,但這一吵就等於默認了自己是畜生,想不吵,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當下撿起地上的葫蘆瓢,大踏步朝水缸衝去,打算也舀一瓢水來澆在雨荷身上。
  
  雨荷見狀,大喝道:「蘭芝!那水可是少夫人特意留著澆花的,若是出了差池,十個你也賠不起!」
  
  蘭芝冷笑:「你唬誰,不就是一瓢水麼?這府裡哪裡不是水?休要說一瓢水,就是十缸我也賠得起。」
  
  雨荷哂笑:「那你就試試看唄。」
  
  牡丹早就醒了,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間的動靜,聽到鬧大了,便咳了起來。雨荷忙扔了蘭芝推門而入,倒了半杯溫水遞過去:「少夫人可是昨夜受涼了?」
  
  牡丹微微搖頭,低聲道:「讓她們心裡頭憋氣固然好,但你也要注意別這個時候就先吃了虧。」
  
  雨荷笑道:「沒事兒,奴婢心裡有數。少夫人,稍後飯送來,奴婢就讓她們進來伺候您用飯。無論如何,您都得吃點下去。」
  
  牡丹道:「今早這頓飯我可一點都吃不下去。」
  
  雨荷皺眉道:「不吃哪能行?您昨晚就沒吃了。」
  
  牡丹笑道:「你附耳過來。」
  
  二人還未說得一句話,就聽林媽媽在外間驚喜地道:「少夫人,夫人看您來啦!」
  
  「這麼早?」牡丹知道,這個「夫人」必然不是戚夫人,而是何牡丹的親娘岑夫人。



第二十四章 掐(一)
  
  牡丹正要「掙扎」著下床,林媽媽已經快步入內扶住了她:「這會兒還沒過來呢,我這是半途聽到消息,就忙著趕來和你說了。」
  
  牡丹忙道:「只有我娘一個人來嗎?」
  
  林媽媽道:「老爺和大爺、大夫人都來了。您就安安心心躺著吧,此番既然來了這麼多人,必然不會隨便就算了。」
  
  牡丹輕吁一口氣,雖然不知李荇和他們是怎麼說的,但這一大早的就殺上門來,想必是氣憤得很的。既然如此,自己應當再給他們加上一把火。
  
  二門處,被堵個正著的劉承彩滿臉堆笑地把黑著臉的何家父子請到正堂去喝茶說話;匆匆趕出來的戚夫人則牢牢拉著岑夫人的手,一邊親熱的寒暄,一邊偷偷打量著岑夫人身上的湘色綺羅襦,深紫色八幅羅裙,腰間掛著的羊脂白玉環珮和金色鳳紋裙帶,最終將目光定格在岑夫人腳上那雙高頭錦履上。
  
  這雙鞋款式並不算出奇,卻做得極講究,鞋幫用的是變體寶相花錦,鞋面卻又是紫地花鳥紋錦,花心和鳥的眼睛都是用米珠和金線訂的,最奇特的是這鞋子隨著光線的變化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可見所用的絲線非同一般。
  
  戚夫人自小錦衣玉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這雙鞋的不凡之處。再看何家的大兒媳婦薛氏,打扮得更是時髦風流,鮮艷的黃裙子,碧色的絲襦,長眉入鬢,異香撲鼻,腳上一樣的穿著錦履,只不曾用米珠而已,卻也是精緻得很。
  
  戚夫人打量完何家婆媳倆的裝扮,再看看自己那雙匆匆穿出來的紅色小頭履,是那麼的平淡無奇,簡直不能見人!戚夫人於是懊惱又不自在地縮了縮腳,忿忿地想:「顯擺什麼,誰不知道你家有幾個臭錢?庸俗。」
  
  想歸想,酸歸酸,她心中有鬼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慇勤招呼,親熱地牽著岑夫人朝牡丹的院子走去,邊走邊笑:「親家,你是怎麼保養的?我怎麼覺著每次見到你,你都比上一次更年輕呢?」她這話雖是明顯帶著討好的意思,但也沒說錯。岑夫人今年五十有六,是五個孩子的娘,看著卻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雖然稍胖了些,卻穿得時興精緻,肌膚也仍然細膩光潔,一看就知當年是個大美人。
  
  岑夫人用空餘的那隻手理理自己的披帛,淡淡地笑道:「也沒什麼,我家大郎年前千金得了一個方子,用細辛、葳蕤、黃芪、白附子、山藥、辛夷、川芎、白芷、瓜蔞、木蘭皮各等分、豬油適量,把藥搗碎後,用酒泡一晝夜,放入豬油,用木炭小火慢慢地煎,煎到白芷出色後,將渣子過濾乾淨了,攪拌凝固成面脂,隔個三幾天抹抹,若是有空呢,全身抹抹也好,平時搽點珍珠粉更好。」
  
  千金得來的秘方,被她這樣不在意地就隨口說出來了,可見是故意來壓制自己的。戚夫人酸笑:「東西倒是不難得,難得的是麻煩。幸好我平時不愛弄這些,不然光弄這個,就沒時間管家事了。」
  
  岑夫人含笑掃了她一眼:「你是天生麗質,哪裡用得著這些。你忙也是事實,一個人管偌大這樣一個府邸,還要管迎來送往的人情禮節,不像我,好歹有幾個兒媳使嘴。」
  
  你不就是兒子多麼?讓兒媳當家理財?我倒是想讓你那病秧子女兒跟著學理事,但也要看爛泥糊得上牆不!戚夫人想到此,口氣就有些沖:「正是呢!要說你我都老了,是該享兒孫福的時候了。但我可沒親家那麼好命,牡丹身子弱得很,別的我都不敢奢求,只求她不病就阿彌陀佛了!」
  
  岑夫人本就是包著一肚子火來的,聞言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正是呢!要說我那女兒,生來就三災八難的,我和她爹費盡心思才算將她調養好了,又承蒙親家體貼眷顧,眼看著就要雲開日出,苦盡甘來,誰曾想竟然就出了這種事!我也不想這麼早就來打攪親家的,但只怕晚些出門,遇上熟人都不好意思!」
  
  岑夫人說這話是有因由的,她昨日才將李荇送走,胸口的悶疼還未緩解過來,就收到清華郡主讓侍兒送來的便箋。大意是說,她與劉暢兩情相悅,一時情難自已,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傷了牡丹的面子和心,實在是很對不起。劉暢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只好由她來致歉了。要是何家有怨,還請不要衝著劉暢去,只管去找她好了。
  
  清華郡主此番作為縱然是太過不要臉,卻也有警告的意思,更明擺著就是搧何家人的耳光。這淫婦都上門來耀武揚威了,何家還能忍氣吞聲麼?何家雖不是豪門望族,但在這京城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交遊廣,生意大,親戚朋友一大堆,哪裡丟得起這個臉?但凡是有血性的人家,這親事便該散伙了事才對。可自家的情形又特殊,不是三言兩語就可解決的。何老爺和岑夫人一夜沒睡著,待到天一亮就領了大兒子和大兒媳上門來討個說法。
  
  戚夫人並不知道清華郡主這一出,只知道岑夫人的態度委實不客氣,心裡的怒火也噌噌往上冒。這算什麼?來給女兒出氣的麼?已經嫁入劉家,就是劉家的人,輪不到何家來指手畫腳。如果不是那病秧子不中用,這種事情又怎會發生?她本是想息事寧人,希望何家睜隻眼閉只眼,就將此事揭過不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但岑夫人這樣子,竟然是半點不肯含糊,興師問罪來了。
  
  戚夫人素來也是個倨傲的,哪裡受得住重話?從前求著何家,那是沒法子的事,金錢上被他家壓著一頭也就罷了,總不能什麼都被他家壓著,還壓一輩子吧?那她做這個誥命夫人還有什麼意思?當下淡淡地道:「親家說這個話怪沒意思的,有時候看見的都不見得就是真的,更不要說人云亦云了。那清華郡主名聲在外,什麼時候不弄出點事兒來給人做談資?她身份地位在那裡,難道她來赴宴我們還能用大棒子將人打出去不成?我們能怎樣?難道要告御狀去?」
  
  岑夫人氣得內傷。果然巧言令色!事實已經擺在面前,還要抵死不認!這是什麼道理!縱然先前牡丹嫁給他們家是有因由的,但也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早不肯誰也不能把劉暢綁著拜堂不是?何家並沒有欠了劉家的!相反的,劉家有如今的富貴還得感謝牡丹身子弱,需要劉暢沖喜!
  
  戚夫人見岑夫人沉著臉不說話,只當自己抬出清華郡主的身份來壓著了對方,立時又換了張笑臉,夾槍帶棒地道:「本來就沒多大的事情,偏行之當眾把子舒給打了,害得大傢伙都沒臉。子舒卻也沒說什麼,還和我說以後要好好和丹娘過日子。丹娘三年無出,他也沒說過什麼難聽話,這不,一大清早地就備車出門去接祝太醫來給丹娘調養身子了。」
  
  這子嗣的事可是大事兒,非同一般,任你任何婦人,無出都是低人一等的事。根據戚夫人的經驗,只要拿住對方的弱點和短處,一哄二嚇三摸摸,就是再暴躁,那毛也該被順上一順才是。如今把牡丹無出這事兒拿出來說上一說,就不怕何家不心虛。
  
  接什麼祝太醫?分明是怕自家老頭子找他麻煩藉故躲出去了!岑夫人心中恨得很,卻又因戚夫人說牡丹三年無出,自家到底矮了一截,便冷著臉道:「郡主不講究,丹娘三年無出都是事實,男人家朝三暮四也是正常,但這臉面可不是旁人給的,而是自己給自己留的!行之要是看到自家表妹夫做錯事都不提醒一聲,那還叫親戚嗎?親家要說這事兒是無中生有,我更不能苟同!昨日郡主可是上了我家的門!要好好過日子,有這樣的過法麼!」
  
  戚夫人一愣,眼睛一眨一眨地道:「郡主上了你家的門?她去做什麼?」只想著管好劉暢,堵住牡丹的口,就沒想著清華郡主這個不要臉的竟然敢找到人家裡去。這算什麼事兒呀!想到此,她不由又怨起劉暢來,沒事兒去招惹那狐狸精做什麼?
  
  岑夫人拿了帕子搧著,氣呼呼地道:「還能做什麼?我那賢婿最清楚不過!我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待他回來後讓他和他岳父自己說去!」
  
  戚夫人暗忖道:「這樣興師動眾地找上門來,先前卻還能與我說笑,可見不是真的想鬧,不過是為了討得一個說法,為她女兒撐腰罷了。既如此,我便暫時忍下這口氣,先和她周旋周旋又再說。只要還有女兒在我家,她就狂不起來!」
  
  想到此,便笑道:「親家!不必多說,這再清楚不過了,這世上哪有那麼不要臉的女人?分明是離間計,你可別上這個當!行之大概都是上了她的當也。咱們先去看牡丹,有什麼慢慢再說。」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34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7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掐(二)
  
  為今之計,的確是要先見到牡丹才好分說,岑夫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倒也未曾拒絕戚夫人伸過來的手,二人手挽著手,狀似極親密地往牡丹的院子去。
  
  走到院門口,遠遠就看見寬兒和恕兒兩個小丫頭,一人提著大木桶,一人提著一隻大食盒,氣喘吁吁地走過來。見著眾人,忙不迭地將手裡的東西放下,滿臉欣喜地上前行禮問好。
  
  岑夫人心中極為不滿,這寬兒和恕兒並不是粗使丫頭,樣貌都是極出挑的,卻被派了做這樣的粗活,這劉家真真是欺負人!再一看,恕兒的眼圈已經紅了,滿臉的委屈,寬兒卻是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然後二人垂手立好,不敢多一句話。岑夫人順著望過去,正好看到戚夫人的陪房、劉暢的奶娘,朱嬤嬤沉著臉瞪著這二人,滿臉的警告意味。
  
  那一瞬間,岑夫人心裡說不出的怪異滋味,這兩丫頭明顯是有話想和自己說,卻不敢開口,看看這噤若寒蟬的樣子,只怕平日裡日子就極難過吧?她不由想起上次見著牡丹,牡丹提到要和離時的委屈樣,還有昨日李荇那氣憤到無以復加的模樣,興許,情況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嚴重?
  
  薛氏將婆婆的表情看在眼裡,便示意自己身邊的大丫鬟鈴兒:「去幫她們提提食盒,看這兩個小東西累的。光顧著要爭先,就忘了自個兒的力氣有多大了。」
  
  朱嬤嬤立時接上了嘴:「就是,剛看見唬了老奴一跳!小身板兒,若是不愛惜著點,將來可怎麼辦才好?」邊說邊攔住了鈴兒,示意念奴兒和念嬌兒:「怎麼好意思讓客人動手,還不去幫忙搭把手?」也不知道那食盒裡裝的是些什麼東西,若是過不得眼去,不小心給何家人看到了,那可就真的添亂了。
  
  念奴兒和念嬌兒立刻上前去幫忙,寬兒和恕兒忙擺手謝絕:「重的很,怎麼敢勞動姐姐?我們拿得動!」
  
  朱嬤嬤一個冷眼掃過去,寬兒和恕兒就都鬆了手,任由念奴兒和念嬌兒上前搭上了手。朱嬤嬤立刻給念嬌兒使了個眼色,念嬌兒會意,眨了眨眼,準備一進院子就瞅了機會去查看食盒裡的飯食是否合適。
  
  牡丹的院子裡靜悄悄的,半個人影兒都不見。岑夫人的臉上越發不好看起來,戚夫人朝朱嬤嬤使了個眼色,朱嬤嬤喝道:「人都到哪裡去了?」
  
  林媽媽和雨荷很快就迎了出來,李媽媽和蘭芝卻是好半天才手慢腳亂地從右廂房裡趕出來,裙帶都尚未結好,看著倒像是躲懶才起床的。原來她二人聽說何家來人了,不要說鬧,就是讓人知道和雨荷鬧架也是不敢的,忙忙地回房去尋裙子來換,誰知還沒弄好人就到了,倒被抓了個現形。
  
  岑夫人打量了二人一番,笑道:「有些眼生。」
  
  林媽媽忙答道:「這是夫人見少夫人房裡沒人伺候,體貼少夫人,賞給少夫人的,她們昨日才來,夫人不認識也是有的。」
  
  林媽媽這話裡有話,劉家明知牡丹房裡一直少人伺候,卻昨日才賞了人來,而且還是這樣的伺候法兒,聽著隱情就挺多的。岑夫人拖長聲音「哦」了一聲,笑道:「看著就是聰明人兒,也是極能幹的。」
  
  戚夫人的臉瞬時黑了,惡狠狠地瞪了李媽媽和蘭芝一眼,喝道:「下作的奴才!日上三竿還沒起床,我不來你們是不是就一直睡下去啊?給我下去自領三十板子!」
  
  那二人叫苦不迭,忙忙喊冤,又要叫雨荷給自己作證。雨荷憨笑道:「夫人饒了她們吧,她們的確是起得比較早的,蘭芝姐姐一早就教甩甩說話來著。」
  
  薛氏感興趣地笑道:「教了什麼?我是很久不曾看見甩甩了,還和以前一樣的聰明學得快麼?」
  
  甩甩拽拽地橫踱兩步,用嘴理理羽毛,拽長了脖子盡力賣弄自己剛學會的新詞句:「畜生!畜生!」眼瞅著雨荷朝自己比了個熟悉的動作,立即興奮起來,聲音高亢地叫道:「病秧子!短命!」
  
  眾人頓時臉色大變。
  
  戚夫人銀牙咬碎,氣勢萬千地指著蘭芝道:「來人呀!給我把這粗鄙下作的東西拖下去,重重地打!」
  
  蘭芝全身發涼,驚懼地睜大了眼睛:「奴婢沒有!」隨即全身顫抖地瞪著雨荷,話不成句:「你陷害我!你陷害我!我和你有什麼冤仇,你這樣陷害我!」
  
  雨荷眼裡含了淚,害怕地左看看戚夫人,右看看岑夫人,跪下去磕頭道:「夫人明鑒,是甩甩不懂事,亂說,蘭芝姐姐沒說過這個話。李媽媽,你快給蘭芝姐姐做個證呀。」她心裡默默念著,對不住了,蘭芝,這話你是沒當面說過,但你劉家人可說得不少,今日機會難得,自然要叫夫人知道。
  
  李媽媽囁嚅著嘴唇,想替蘭芝辯別,又怕把自己牽扯進去,想不辯別,又怕過後主家怪她不聰明,在何家面前丟了臉。轉瞬間心思打了幾個來回,方道:「奴婢作證,蘭芝的確沒說過這個話。」
  
  她這一遲疑,在岑夫人看來就是狡辯了,便強忍下心頭的憤怒,淡淡地道:「親家,罷了,何必呢。想必是這扁毛畜生太過聰明,人家說悄悄話,不注意就被它給撿著了,當不得真。我們還是先進去看看丹娘再說。」隨即換了張笑臉,揚聲喊道:「丹娘,你為何不出來迎接我們,你這孩子,又犯懶了吧?多虧你婆婆不和你計較!」
  
  林媽媽忙上前扶著她,小聲道:「丹娘身子不妥,起不來床。」
  
  戚夫人被岑夫人那句「人家說悄悄話,不注意就被它給撿著了」給嗆住,想辯解卻無從說起,只得滿臉堆笑地陪著岑夫人婆媳倆進了屋。
  
  戚夫人才一進屋,就看到牡丹只著裡衣,披散著頭髮,光腳趿著鞋,可憐兮兮地靠在水晶簾邊,只盯著岑夫人和薛氏看,心裡不由「咯登」一下,只恐牡丹不管不顧地將昨晚的事情嚷將出來,忙搶先一步扶著牡丹,語氣親熱地嗔怪道:「這是做什麼?不舒服就不要起來了。左右都是自家人,誰還會怪你失禮不成?」邊說邊朝牡丹使眼色。
  
  牡丹臉上也沒做出委屈萬狀的樣子,只是淡淡地笑,有氣無力地道:「長輩們疼愛丹娘,自然不會怪責丹娘失禮。但禮不可廢,丹娘不敢仗著長輩的疼愛任性。」說著卻是累極的樣子,卻又不敢往戚夫人身上靠,只兀自撐著。
  
  岑夫人的心一陣揪痛,這就是自己嬌養的兒,含著怕化捧著怕摔的心肝寶貝,在家裡的時候,病著時她就最大,如今卻要拖著病體起來迎接她婆婆……當下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扶著牡丹,道:「怎麼又不好了?哪裡不舒服?」
  
  牡丹淡淡一笑:「昨夜感了風寒。半夜就頭疼,這身上也疼得厲害。」
  
  戚夫人暗里長舒了一口氣,忙道:「媳婦莫擔心,子舒已經去接祝太醫來家了。一副藥下去,就好了。」說著慇勤地和岑夫人一左一右,將牡丹扶到床上,要她躺下。
  
  牡丹誠惶誠恐,僵著身子亦步亦趨。岑夫人哪裡察覺不出女兒身體的變化,心中更是憂傷,拿話來試探牡丹,問起昨日的事情,牡丹卻是垂著眼,臉色蒼白地咬緊口風,聲音雖然顫抖,卻半點不提自己的委屈。
  
  再一看林媽媽,眼都是濕的,只是拚命忍著,岑夫人頓時心如刀絞,這是不敢說啊!都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敢說!也不知道劉家這母老虎平日裡是怎麼對待丹娘的。同時又恨起女兒來,怎麼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敢說?這麼不爭氣!有心想和牡丹說幾句悄悄話,戚夫人卻是半點迴避的意思都沒有。
  
  薛氏那裡也想尋了寬兒、恕兒、或是林媽媽、雨荷說話,也是被戚夫人身邊的人給盯得死死的,半點機會都沒有。眼看著暫時也是問不出什麼來,薛氏便道:「剛才我看見恕兒提著食盒,想必妹妹還沒吃早飯?你病著呢,哪裡能餓肚子?還是先吃飯再說吧。」
  
  眾人這才忙著張羅飯食,回身卻見食盒不見了,問起來,才見念嬌兒滿臉無奈地和薛氏身邊的大丫鬟鈴兒一起進來,訕笑道:「此處離廚房太遠,兩個小丫鬟腳程慢,已經涼了呢。奴婢已經讓人去另外取了,還請少夫人等上一等。」
  
  戚夫人皺眉道:「怎麼搞的?還要主子餓著肚子等?」
  
  念嬌兒連聲認錯。牡丹忙息事寧人:「不必麻煩,我不餓。」邊說邊滿臉痛苦地輕輕揉了手臂幾下。
  
  戚夫人沒注意到牡丹的小動作,只顧著遮掩飯食的問題:「不餓就不吃啦?難怪得你身子這麼弱。趕緊讓廚房重新做熱的來!」
  
  岑夫人注意到牡丹的小動作,忙道:「是不是身上疼得厲害呀?哪裡疼?讓我看看,刮刮痧就好了。」
  
  牡丹忙道:「不必了吧。」
  
  岑夫人笑道:「怕什麼?你小時候娘可沒少給你刮。睡著,叫人拿犀角來!」邊說邊去拉牡丹的衣服,牡丹趕緊拉緊衣服:「真的不必了。」
  
  她越是不給看,岑夫人越是想看,沉了臉道:「你強什麼?我大清早趕來看你,不就是盼你好麼?」
  
  牡丹垂頭不語,鬆開了手,任由岑夫人將她的衣衫輕輕拉開。
  
  
  
第二十六章 掐(三)
  
  蔥白的裡衣滑下,露出雪白單薄的肩頭,肩頭上青紫的指印觸目驚心。猶如雪白的絲絹上被人不長眼地潑上了墨漬,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天!」岑夫人一下子摀住了嘴,驚懼地看看牡丹,又憤恨地瞪著戚夫人,四處環顧周圍眾人,什麼矜持,什麼風度,早就被憤怒衝到腦後去了,她激動地尖叫道:「誰幹的?誰幹的?」忘形地去扯牡丹的衣服,要看是否還有其他傷痕。
  
  「娘!別這樣!」牡丹的眼淚此時方洶湧而出,她使勁揪緊衣服,迅速側過身去,把臉躲在屏風後,滿臉的羞愧之色。多虧這身子肌膚嬌嫩啊,平時不注意碰著哪裡總要青紫,更何況被劉渣用那麼大的力氣去捏呢?
  
  事起倉促,戚夫人事先並不知道牡丹被劉暢弄傷,此時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不由暗暗叫苦,直罵劉暢是個蠢貨,果然是來收債的,卻也只得強作笑顏,討好道:「親家你別急,有話好好說。」
  
  話音未落,就被岑夫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狠狠瞪過去,嚇得她一縮脖子,前所未有的心虛忐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想要完全遮掩敷衍過去是不可能的,只是,要說劉暢故意打人是堅決不能承認,也不能提及的,最多只能說是醉後失手,這個時候,林媽媽等人的說辭就至關重要了。
  
  於是戚夫人威脅地掃了林媽媽等人一眼,那意思就是,你們給我小心點兒,看看這是在誰的地盤上。林媽媽等人果然都低著頭不吭氣。
  
  見女兒不說話只是揪緊衣服躲著流淚,其他人也不吭氣,岑夫人又氣又恨又疼,捶著床板哭罵道:「你說呀,到底是怎麼了?你啞巴了麼?我辛辛苦苦養大你就是給人這麼糟踐的?」
  
  牡丹見她果然疼了急了氣了,方側著臉歎道:「您還要女兒說什麼?卑如草芥,踐踏不顧,女兒不爭氣,拖累得家裡丟了臉,女兒恨不得就此死了才好,還好意思再說什麼!」
  
  岑夫人一愣,一把抱住牡丹,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兒呀!這是做的什麼孽!痛殺我了。」話裡行間已然是認定就是劉暢動的手了。
  
  薛氏見狀,忙上前拉住岑夫人的手,柔聲道:「娘,您別急,也別哭,慢慢說,您年紀大了,丹娘身子也弱,您引著她哭,實在是不妥……」
  
  見岑夫人稍微收了些淚,薛氏又自床頭拿起牡丹的披袍給牡丹披上,柔聲道:「丹娘,趁著我們在,你婆婆也在,不管是下人還是誰給了你委屈,傷了你,你都要說出來才是,我們才好給你做主,別這樣瞞著,讓大家都擔心。今日還是自家人看著,算不得什麼,若是被外人知曉,兩家人都沒了臉面。」含笑掃了戚夫人一眼,笑道:「親家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戚夫人乾笑道:「大嫂說得有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賭咒發誓一般地道:「丹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只管說出來!你放心,不要說是下人,就是子舒不知輕重,不小心傷了你,我也不饒他的!」又討好地遞了一盅茶給岑夫人:「親家,你喝點茶潤潤嗓子,咱們慢慢細說。」
  
  岑夫人心裡頭的怒火一拱一拱的,此時不要說聽戚夫人說話,就是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劉家的人,都覺著是蒼蠅一般,又煩又厭憎。根本不接戚夫人遞過的茶,不管戚夫人說什麼,也不管自己是客,只冷著臉呵斥林媽媽等人:「你們都給我跪下!」
  
  林媽媽等四人果然都盡數跪下,林媽媽老淚橫流:「夫人,是老奴無能,沒有護住丹娘,實在無顏面對夫人!」
  
  戚夫人一聽不好,忙插話道:「林媽媽!你是少夫人身邊的老人了,又是少夫人的奶娘,做事最曉得輕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給親家夫人聽,莫要生了誤會,讓親家夫人心裡憂悶就不好了!」
  
  林媽媽扯扯嘴角,滿臉都是豁出去的神色:「夫人說得對,老奴把少夫人當做命根子一樣的疼愛,從來見不得她受一絲絲委屈。但小委屈和性命攸關的事情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麼,該忍的都得忍。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少不得也要搏上一搏。」
  
  隨即望著岑夫人大聲道:「丹娘身上這傷,是公子爺昨夜裡打的!就是為了那勞什子郡主的事,白日在宴席上當著眾賓客的面就好生羞辱了丹娘一番,丹娘一句多話都沒敢說,早早就躲入房中,還是不依不饒,當場就將丹娘打得暈死過去。若非奴婢們拚命拉著,寬兒和恕兒又及時請了夫人趕過來,只怕今日您是見不著丹娘了!您要給丹娘做主啊!」說完伏地放聲大哭。
  
  牡丹面如死灰地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床上。嚇得薛氏一迭聲地勸,不停給她撫背脊。
  
  岑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呼地一下站起來,直勾勾地瞪著戚夫人道:「原來親家早就知道昨晚發生什麼事的。」
  
  人證物證俱在,戚夫人抵賴不掉,無話可說。
  
  岑夫人早年是隨著何老爺走南闖北的人,很有幾分狠勁,當下指著戚夫人厲聲道:「你養的好兒子!這是要折磨死我的女兒麼?可憐的,被你們折磨成這個樣子,見了娘家人都不敢說!你還有什麼可說的?當初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你就是放任他這樣欺辱我女兒,放任你家裡的奴才這樣騎到她頭山去,冷菜冷飯,冷言冷語,詛咒打罵?我看你當年也算個人物!怎地敢做不敢當?遮遮掩掩的,連真話也不敢說一句?」
  
  岑夫人的態度咄咄逼人,林媽媽膽大包天,戚夫人心頭雖然也鬼火怒得很,想到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得不委曲求全:「親家!你言重了。這小夫妻過日子,哪裡沒有磕磕碰碰的?我這是怕你們擔心,是好意。你也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受不得氣,他白日本就被李荇當著眾人的面下了面子,心裡有氣,又是喝了酒的,一言不合發生口角,一時衝動失了手也是有的。但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也知道錯了,要不然也不會一大清早就去接太醫。丹娘心裡頭要是還有氣,他回來我就讓他給丹娘賠禮道歉,把這場誤會消彌了,以後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你看如何?」
  
  打了人隨便道個歉就算了?岑夫人咬著牙冷笑:「親家,依你所說,我讓人打他一頓,當眾羞辱他一頓,然後也和他賠禮道歉就算完了,你看如何?」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再伏低做小也不起作用,戚夫人所有的耐心都被消耗完,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腰一挺,朗聲道:「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光是他一個人怎麼鬧得起來?丹娘難道就沒錯?不要賠禮道歉,那你說到底要怎樣吧?」
  
  岑夫人倒是真被問住了。她迅速冷靜下來,她到底要怎樣?一拍兩散?這並不是她今日來的目的。讓牡丹幸福,好好活著才是他們最終的目的。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是要好好教訓劉暢一頓,教訓劉家一頓,叫他們知道厲害,以後再也不敢給牡丹氣受。她不貪慕劉家的權勢,但這事涉及到女兒的終身大事,又是性命攸關,不能意氣用事。
  
  戚夫人說出那句話之後,本有些擔憂,生怕岑夫人的脾氣上來,直接說那退錢和離的事,但看到岑夫人茫然了,她又開始得意起來。她就說啊,何家費盡心思地讓何牡丹嫁進來,何牡丹也確實活下來了,身體也在一天天的好轉,這個時候怎麼可能願意放了這根救命稻草?和離後的女人怎可能有嫁得比先前還要好?
  
  於是她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親家,這不過是一個意外而已,我們還是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吧?那女人太無恥,這件事,不單是你們何家的事,也是我們劉家的事,我實話同你講了,牡丹也聽好,我這輩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許那女人進我們家門的。牡丹,就是我的兒媳婦。她受的委屈,今後我都會給她補回來。我若是做不到,我把我的姓倒過來寫!」
  
  薛氏很好地擔當了在中間轉圜的角色,忙笑道:「娘,您看親家夫人都把話說到了這地步,您先消消氣,咱們慢慢又再說?」
  
  牡丹見岑夫人的面上流露出那種熟悉的猶豫不定的神色,心中大急,立時扯了扯岑夫人的衣袖,什麼也不說,只直勾勾地看著岑夫人。那種眼神並不是她裝了出來的,而是一種下定決心之後的決然和絕望!假如,以死相逼可以達到目的,她不會不嘗試!這是她擺脫劉家最好的機會,堅決不能放任它從她手心裡溜走!她有這樣的決心和狠勁!
  
  岑夫人看懂了牡丹的神色,她歎了口氣:「煩勞親家夫人迴避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同丹娘說。」
  
  話說到這個地步,戚夫人也不怕牡丹再和岑夫人說什麼,只因為,她從來也沒想過,牡丹的最終目的是要和離。畢竟,牡丹是那麼地喜愛劉暢,和離或是休妻,只怕是牡丹這一輩子都不願想,不願提的。而牡丹剛才迴避的態度,恰恰有力的證明了這一點,因此她很爽快地退了出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35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8:37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離(一)
  
  岑夫人讓薛氏看好門後,臉色很不好看地問牡丹:「丹娘!你到底怎麼回事?先前我問你身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又問你到底受了些什麼委屈,你倒好,只知道哭,咬死了不說,現在你又想和我說什麼?」
  
  牡丹閉了閉眼:「我能說什麼?一來是沒有臉面,二來卻是怕了。爹和娘總歸是要我和那中山狼一起過下去的。我若是當著婆婆的面,把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盡數說出來,你們在時,倒是可以替我出了這口惡氣;你們走了呢?我又該怎麼辦?到底我已經是人家的人,日日朝夕相對,他們明著是不敢把我怎樣,最多不過就是背後咒罵幾句,冷飯冷菜,冷言冷語,冷臉冷眼,輕薄鄙視,有事沒事踩上兩腳,有錯無錯都順便捎帶上罷了。
  
  至於那中山狼,要我的命是不敢的,打上一頓卻是可以的,假如你們今日不來,誰又知道我昨夜吃的這些苦頭?我倒是無所謂,什麼時候兩腳一伸,沒了氣息,去得倒也乾淨,至少不會再拖累家裡,給家裡丟臉;可我身邊這幾個人,林媽媽老了,雨荷大了,寬兒和恕兒年齡又小,叫她們怎麼辦?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由他們欺凌。
  
  就算是為了她們,我少說幾句,受點委屈算得什麼?至少可以叫你們少生點氣,少點錯處給他們拿著,不叫林媽媽她們今後日子太慘。為何此刻卻又要和娘說話,卻是林媽媽已經不管不顧地把話說出來了,我想求娘把林媽媽和雨荷她們帶回去!她們剛才已經得罪了劉家,以後斷然不會有好日子可過。我這輩子,只是拖累別人,這次就想積點德,還請娘能成全我!」
  
  牡丹說罷,起身在床上衝著岑夫人深深拜伏下去,哽咽不能語:「女兒沒本事,生來只會拖累人,不但不能盡孝,還給何家丟盡了臉,以後爹和娘就當沒我這個不孝女兒吧!」
  
  岑夫人呆呆地看著牡丹,她何嘗聽不出牡丹說的是反話?但牡丹這一席話,聽著條條有理,卻又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蕭瑟意味,似乎是已經絕望到了極點……
  
  不等岑夫人細想完,雨荷已經撲上去拚命磕頭,低聲泣道:「夫人,您救救少夫人吧!您是沒看見昨日那情形,真的是往死裡打。出了醜事,明明不是少夫人的錯,那女人平白先要將少夫人叫去狠狠罵了一頓,硬怪少夫人沒盡到妻子的責任,替夫君遮掩好,又硬將表公子和公子爺發生爭執的事算到少夫人頭上去,禁了少夫人的足,說是從此不許少夫人出門,試圖掩蓋。這還不算,晚飯都不給吃,夜裡公子爺過來更是要人命,往死裡打啊!」
  
  林媽媽望著岑夫人慢慢地道:「夫人,老奴在何家幾十年,更是將丹娘一手奶大的,她的命,比老奴的命更珍貴。這些年來,她受的委屈半點不少,她卻從始至終不敢和你們講,強顏歡笑,不許我們任何人透出口風,委曲求全,只怕辜負你們一片苦心,怕你們擔憂傷心。若非真是熬不住了,又怎會提那要求?與其這樣屈辱地被人凌辱致死,還不如讓她痛痛快快地過幾天好日子。他劉暢能沖喜,難道這普天之下,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了?若非他縱容,那不要臉的郡主又怎敢如此猖狂!這是莫大的侮辱!」
  
  緊接著又慢慢地將雨桐有孕,劉暢縱容姬妾欺負牡丹,要將牡丹的花當眾送給清華郡主,斥責牡丹上不得檯面,又當著所有客人的面,不給牡丹座位的事情說了,搜腸刮肚地將所有的不好統統說出來。雨荷又添油加醋地加上一些,劉暢是如何輕視何家,污蔑何家的話,聽得岑夫人臉色鐵青,手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牡丹幽幽地來了一句:「娘,都是過去的事情,您別生氣。女兒以後不會再給您丟臉添堵了。」
  
  雨荷驚叫一聲:「少夫人,您可別想不開啊!這是大不孝!況且,白白便宜了他們,他們就巴不得您早點死,好佔了這全數的嫁妝,另外娶了其他門當戶對的進來呢!」
  
  林媽媽加上雷霆一擊:「三年的時間,他不曾碰過丹娘,又如何能有孩子生得出來?他倒是有臉當著丹娘的面,幾次和那賤人!如此羞辱,若非丹娘已經死了心,又顧著家裡和身邊之人,只怕昨日就投了湖!」
  
  「豎子太過欺人!」一路而來的所見所聞,對於岑夫人來說,都入眼入心,此刻聽了這話,氣得心口疼,可見劉暢對牡丹是半點情義都沒有。她的女兒如花似玉,溫柔賢惠,哪裡配不上那風流浪蕩子?竟然如此糟踐,果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岑夫人瞪圓了眼睛,一把攥緊牡丹的手,惡狠狠地道:「丹娘!我和你爹千方百計將你嫁入他家,為的就是保住你這條命!既是這樣,咱們也犯不著這樣卑躬屈膝的,什麼好處都給他們家佔去,我還白白丟了一個女兒!受這腌臢氣!命雖重要,人活著卻不能沒有臉!現在你想清楚,到底想要怎樣?你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不吃回頭草!可別過後又後悔!捨不得他!」
  
  看來當初何牡丹對劉暢的感情真是太出名了,牡丹一邊感歎,一邊挺直了背脊,盯著岑夫人的眼睛:「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他把我當草,我也不會把他當寶!不然就算苟活下去,也不過多給他一個嘲笑我何家女兒不值錢的機會吧了!不能義絕,不能出夫,最起碼也要和離,而且我要拿回我的全部嫁妝!而不是灰溜溜地被他們家休了!」她頓了頓,試探地道:「假如家裡住不下我,我可以到外面去住,不會給家裡添麻煩。」
  
  牡丹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何家宅子雖不小,奈何人口眾多,何老爺有兩房妾室,嫡子四個,庶子二個,俱都成家立業孫子孫女一大堆,何老爺夫婦疼女兒不假,但其他人又會如何想?何牡丹原來住的院子早就分給了三個孫女兒去住,只怕她回去騰屋子就會惹著一群人。
  
  岑夫人連連點頭:「說糊塗話了,怎可能叫你住到外面去?我這就領你回家,其他的稍後又再說!既是不做這門親了,自然不能便宜了他家!」
  
  牡丹狂喜過後,又想起一個問題:「若是他們家不肯退錢呢?」
  
  岑夫人皺起眉頭:「這個不用你操心!」言罷立即叫人收拾東西:「先把緊要的金銀細軟給我收出來,咱們馬上回家!」
  
  林媽媽和雨荷、寬兒、恕兒聞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就這樣就成了?牡丹差點沒笑出聲來,見幾個人都呆呆地站著,忙催促她們:「都愣著做什麼?快些兒呀!」
  
  幾人方反應過來,忙忙地去收拾東西。先抱了牡丹的妝盒,首飾盒,值錢的擺設書畫用具,又去收拾錢箱和當季的衣服,貴重的衣料等物。
  
  相比雨荷等幾個人的歡呼雀躍,林媽媽的心情卻是複雜得很,雖然已經做了,但她卻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還是不對。圖得一時的暢快,若是以後丹娘的病又犯了,何老爺和岑夫人怪責她怎麼辦?林媽媽把目光投向牡丹,看到牡丹臉上那種鮮活的氣息後,她自嘲地搖了搖頭,和丹娘的快活比起來,這算什麼?
  
  岑夫人也目光複雜地看著牡丹:「丹娘,你以後若是又犯病……」
  
  牡丹伏進岑夫人懷裡,甜甜地道:「娘,那也是天命,想那麼多做什麼?」若是此番她脫了這牢籠,她終其一生也要好好孝敬岑夫人。
  
  薛氏聽到響動,走進來一看,心裡有了幾分明白,卻不好直截了當地問,只故作糊塗:「哎呀,這是要做什麼?」
  
  岑夫人淡淡地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要領了丹娘回家。」
  
  薛氏抿了抿唇,猶豫半晌,方低聲道:「這樣倉促,只怕劉家不許,鬧將起來不好。要不,先讓人去前面和爹、大郎說一聲再作打算?」
  
  岑夫人怒道:「怕什麼?已經不過日子了,還怕他鬧麼?他家忘恩負義,言而無信,不要臉面,還有理了?今日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又冷眼瞟著薛氏:「這點主,我還是做得的。」
  
  薛氏漲紅了臉,暗呼晦氣,強笑道:「媳婦多嘴,但只是想把事情辦得更妥當而已。」
  
  岑夫人不語,牡丹暗歎了一口氣,還沒回家,就已經生了氣,便拉著薛氏的袖子道:「娘,大嫂說得有理。」
  
  岑夫人摸摸她的頭:「不必多說,我有分寸。趕緊穿衣梳頭!」
  
  
  
第二十八章 離(二)
  
  戚夫人眼看著牡丹的房裡亂成一團,岑夫人帶去的婆子丫鬟大包小裹地提著,一些方便攜帶的箱籠已經被人搬到了院子裡,牡丹也被人擁著梳頭洗臉,換上華服,插上簪釵,儼然是要盛裝出行的樣子,不由急了:「親家!這是做什麼?」
  
  岑夫人沉著臉道:「做什麼?夫人還不明白麼?我們何家人還沒死絕,斷然沒有眼睜睜看著女兒受虐致死,卻不管不顧的道理,我這便將人領回家去了。稍後我家自然會與你家慢慢分說,把該辦的都辦了,從此男女嫁娶各不相干。」
  
  戚夫人心裡頭「咯登」一下,忙上前攔住岑夫人:「親家!剛才不還好好的麼?怎麼突然就到了這個地步?這裡頭必然有誤會,有話好好說,別衝動!這可不是小事,是孩子們一生一世的大事,意氣不得!」
  
  岑夫人已經存了和離的念頭,自然不會再如同先前那般與她好言好語,費心周旋,只冷笑道:「有什麼誤會?是說劉暢這三年不曾打罵過丹娘,始終恩愛敬重,不曾與清華郡主狼狽為奸,當眾羞辱丹娘?還是說你們家對丹娘盡心盡力,從不曾冷言冷語,苛刻相待?還是說你這個婆婆對她慈愛有加,體貼寬厚?
  
  一路行來,我只看到你家奴僕不把丹娘當主人,當面懶惰怠慢,背裡詛咒鄙薄,這都什麼時辰了?晚飯不得吃,早飯也不得吃,人病著,大夫也不見半個。我只見過那最沒有見識的,最刻薄的市井人家才會這麼折磨兒媳。小婦人不過商人之婦,讀過的書沒有夫人這個誥命夫人讀的多,懂的道理也沒夫人懂的多,夫人倒是和小婦人釋釋疑,這中間誤會在哪裡?」
  
  連親家都不叫了。若是細說起來,這錯可都全在自家身上,還錢還是小事,要是把那醜事捅出去怎麼辦?戚夫人急得滿頭細汗,只是乾笑:「真有誤會,我們慢慢分說如何?」見岑夫人只是不理,便轉頭看向薛氏:「好孩子,你倒是勸勸你婆婆,自古以來,都是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勸和不勸離,誰年輕時不會犯錯?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保證子舒他以後再不會了!」
  
  薛氏才看過自家婆婆的臭臉,哪裡敢做這出頭鳥,只是苦笑不語,把眼看著牡丹。
  
  戚夫人把目光投向牡丹,但見牡丹端坐在鏡前,正從玉盒裡挑了緋紅色的口脂出來,細細抹在唇上,神色專注無比,外界的紛爭喧囂彷彿全然與她無關。
  
  戚夫人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先前岑夫人已然被自己說動,眼看著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和她說上一會兒話後就突然改了主意,這不是她搞的鬼是什麼?莫非是藉機抬高身價,要出了那口惡氣?一想到此,不由大步衝到牡丹身邊威嚴地提高聲音道:「丹娘!」
  
  牡丹被她唬了一跳,手指一顫,將口脂抹出了界,不滿地拿起細白絹帕擦了擦,回頭望著戚夫人道:「夫人有何見教?」
  
  連母親都不喊了?好你個何牡丹,往日裡的老實溫順可憐樣兒都是裝出來的,原來也是這般刁鑽可惡,古怪討嫌!戚夫人指了指牡丹,心中的怒火噌噌直往上躥,咬著牙咯崩了一歇,暗想道,這會兒說點軟話算得什麼?過後才好收拾你!
  
  於是硬生生地將手指收回去,換了笑臉道:「丹娘,這是怎麼回事?先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說出這樣嚇人的話來?你還不勸勸你母親?牙齒還會咬著舌頭呢,小兩口過日子,哪裡會沒有個磕磕碰碰的?你可別為了一時意氣,誤了終身呀!子舒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咱們還好好過日子,好麼?」
  
  牡丹來這裡半年多,沒事兒的時候就是琢磨戚夫人和劉暢、劉承彩一家三口的脾氣性格,怎會不知戚夫人表裡不一,笑裡藏刀,坑蒙拐騙最在行,翻臉不認人的風格?當下哂笑道:「多謝夫人好意。牡丹蒲柳之姿,配不上貴府公子,亦不願做那拆散有情人,討人厭憎之人,我今日主動求去,他日公子與郡主大婚之日,說起我來,也會念我的好,說我積德行善呢。」
  
  戚夫人猶自不肯相信牡丹是真的求離,只當她是苦熬身價,不由不耐地板了臉道:「丹娘,我承認之前我對你多有疏忽,照顧不周,子舒他也有不對的地方,讓你受了委屈。趁著你家裡人在,你只管說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消氣,我們盡量做到就是了。莫要提那和離回家的話,那話說多了,一旦成真可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自認自己已經是低頭伏小,把能說的好話都說盡了,可那語氣和神情,卻是又倨傲又輕蔑,猶如施捨一般的,暗裡還加了威脅。
  
  牡丹不由得笑了,這母子二人果然不愧是母子,就是過分的自信了。他們憑什麼這樣肯定,自己只是生氣拿卡他們?而不是真的求去?是因為劉家的權勢門第?還是因為劉暢年少英俊?還是因為何牡丹的癡情軟弱善良?
  
  戚夫人覺得牡丹臉上的笑容非常刺眼,她是第一次從牡丹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心回電轉間,她陡然冷笑起來,喝道:「且慢!都別忙著搬東西,可從沒聽說過娘家人突然就跑到婆家來搬東西的!這叫明火執仗,知道麼?誰要再敢亂動這房裡的東西,拿了去見官!」
  
  何家的人都停下手,回臉去看岑夫人。
  
  這是要來硬的?岑夫人不慌不忙地正了正牡丹髮髻正中的一枝結條鑲琥珀四蝶銀步搖,瞇著眼細細打量了一番,漫不經心地道:「要見官麼?正好的,便一併辦了罷。丹娘,你的嫁妝單子呢?」
  
  林媽媽立即從一隻小檀木箱子裡取出一張紙來,笑道:「夫人,都在這裡呢。」
  
  岑夫人笑了笑:「哦,我記得還有一件東西是沒寫在嫁妝單子上的,夫人要不要我馬上讓人回家取來給您過目?」
  
  那沒寫在嫁妝單子上的東西,自然就是那筆錢了唄。戚夫人氣得發抖,她就知道和這些不講信義的奸商打交道沒好處,看吧,看吧,關鍵時刻就揭人短了吧?當初可是說好了,那件事情永遠不提的,就算是要清算,又怎能當著這麼多人提起來呢?
  
  「匆忙之間,東西是收不好的,我們先回去,煩勞夫人幫我們收拾一下粗笨家什,稍後我們再使人來搬如何?」岑夫人鄙視地看著戚夫人,似這種外強中乾,騎在自家男人頭上作威作福慣了,就自以為天下無敵,是人都該讓她一分,自以為是的官夫人她見得多了。一來真格的,也不過就如同紙糊的人兒,輕輕一戳,就漏了氣。
  
  戚夫人何曾受過這種氣,又如何肯低這個頭?只氣得死死攥緊了袖子,咬緊了牙,鐵青了臉,不住發抖。朱嬤嬤見她臉色實在太過難看,忙低聲勸道:「夫人,還是去請老爺來吧?」
  
  戚夫人被點醒,暗道自己怎麼這麼糊塗?這不過是岑夫人母女倆自己的打算,還沒得到何家男人的同意呢。自己和她較什麼勁?忙推了朱嬤嬤一把,低聲道:「還不趕緊去!讓人把二門給我關嚴了,不許放人出去!」
  
  朱嬤嬤得令,一溜煙地去了。才到院子門口,就看到門口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打頭的儼然就是碧梧和纖素二人,玉兒和雨桐本人倒是沒來,可她們身邊伺候的人都在不遠處探頭探腦的。朱嬤嬤把臉一沉,望著碧梧冷笑道:「姨娘可是有事要稟夫人?夫人就在裡面,老奴替你通傳?」
  
  碧梧吃了一驚,忙道:「沒有,沒有,是聽說少夫人病了,姐妹們結伴來探病的。」說著急匆匆地走了。她一帶頭,眾人頓作鳥獸散。
  
  朱嬤嬤仰首挺胸地繼續往外去,眾人見她走遠,立刻又從花叢後,山石後,樹後探出頭來,伸長了脖子往牡丹的院子裡瞅,拉長了耳朵捕捉從裡面傳來的任何一聲可疑的聲響。
  
  碧梧幸災樂禍地同纖素道:「看吧,我早就知道她遲早要被休棄的。」
  
  纖素輕蔑地道:「你會不會看?這不是被休棄,而是要走不許走也。」想起什麼,又朝碧梧笑:「想必你是最高興的了吧?以後就沒誰比得過你了。」
  
  碧梧冷哼了一聲,回過頭繼續往裡看,感歎道:「嘖,這麼多箱籠……」
  
  朱嬤嬤這一去,必然是要請了老爺和公子來,此處留不得,纖素歪著頭想了想,悄悄地溜走。
  
  劉暢才一進大門,就被告知何家來人了。只因他陪著祝太醫,便讓人先去同劉承彩講,他先請祝太醫給牡丹號了脈後再過去。才進了二門,迎面見到朱嬤嬤風一般地往前頭趕,邊走邊罵人,把一眾人攆得雞飛狗跳的,心中不喜,便道:「嬤嬤這是往哪裡去?」
  
  朱嬤嬤一看到他,喜笑顏開,忙垂手立在一旁道:「公子爺,您來得正好,老奴有事要稟。」
  
  劉暢忙朝祝太醫拱了拱手,道聲得罪,走到一旁道:「什麼事?」
  
  朱嬤嬤笑道:「恭喜公子爺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36 PM

第二十九章 離(三)
  
  朱嬤嬤以最簡短的語言迅速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並沒從劉暢臉上看到意料之中的喜歡,相反的,劉暢的臉色比鍋底還黑,咬牙切齒的,竟然是暴怒。她有些愣神:「公子爺?這回誰阻攔也沒用啦,以後您想娶誰就娶誰,您難道不高興麼?」
  
  話音未落,就被劉暢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厲聲道:「你懂得什麼!還不趕緊去請老爺過來?誤了事休怪我不給你臉面!」
  
  若自己不是他乳娘,想必已經一腳踹過來了吧?朱嬤嬤唬了一跳,也不敢細究劉暢怒從何來,踉踉蹌蹌地往前頭趕。
  
  劉暢深呼吸一口,回過身去,臉上已經帶了笑容,朝著祝太醫深深一揖,道:「實在對不住先生,家裡突然生了事,一時之間處置不好,難免怠慢先生,只能是改個時候再煩勞先生了。」邊說邊讓惜夏取了重禮來謝祝太醫。
  
  祝太醫是走慣富貴人家的,這種突發狀況見得多了,當下也不在意,接了謝禮後道聲無妨,就由著惜夏引出去,送上轎子原還回去。
  
  劉暢這才命人關緊大門,陰沉著臉大步往裡趕。好你個何牡丹,原來存的是這種心思,先是讓李荇回去報信,引來何家人,又故意挑釁,引他對她動手,果然一氣呵成,一環扣一環。他先前是太小看這個女人了!難怪得她這段日子不哭不鬧,鎮定得很,也不知謀算了多久!
  
  劉暢只覺得手腕上被牡丹刺中的地方突突地跳,疼得要命。病才剛好就要過河拆橋了?他不要她還差不多!被人算計,被人輕視,被人拋棄而導致的不忿,不甘和屈辱交織在一起,把他的情緒攪成一團亂麻,讓他又是憤怒,又是煩躁,恨不得三步兩步趕到牡丹面前,將她生生給掐死才好。
  
  碧梧正勾長了脖子往牡丹的院子裡瞅,耳聽到岑夫人與戚夫人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誰也不讓誰,聽著極熱鬧。戚夫人似乎是佔了下風,岑夫人妙語如珠,世俗俚語一句接一句,比喻貼切,卻又不粗俗,生動有趣,生生氣煞了人,戚夫人卻每每總是用一句話來回:「我不同你講,你此時糊塗了,聽不進道理去,待親家老爺來了才和他講道理。」
  
  碧梧聽得暗爽,母老虎也有今日,果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這何家的主母果然不是吃素的,厲害呀,只是怎麼就生了牡丹那麼一個軟綿綿的病秧子?
  
  她正聽得津津有味,身邊的丫鬟拉拉她的袖子,小聲道:「姨娘……」
  
  碧梧嫌丫鬟耽擱她聽戲,便厭煩地道:「別吵!」如此再三之後,丫鬟終於不敢多嘴,耳邊清淨了,碧梧方喃喃地道:「難得遇上的好戲,總得好好聽聽才是,下一回不知是什麼時候了。要走又不趕緊走,這般吵鬧有什麼意思?」
  
  話一出口,臉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劉暢怒火中燒,鐵青著臉站在她面前,也不多話,抬腳對著胸窩子就是一腳。
  
  「啊呀!」碧梧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尚來不及哭出聲來,劉暢已經頭也不回地往院子裡去了。她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嗚嗚咽咽地捂著傷處,由著丫鬟扶起身來,再不敢久留,一瘸一拐地趕緊走人。
  
  「噗嗤……」本是早就走了的纖素自一棵冬青樹後探出頭來,拿帕子摀住嘴,渾身發抖,差點沒笑死。好容易忍住了,方笑道:「姐姐,我那裡有瓶藥酒,治這個跌打損傷效果最好,我這就讓人給你送來如何?」
  
  碧梧又羞又痛,又恨又恥,恨不得將纖素的臉撓個稀巴爛,恨恨地啐了一口,冷笑著同身邊的人道:「你快去稟告一聲,就說纖素姑娘有事來尋公子爺。」
  
  纖素方收了笑,卻又湊到她面前一看,故作焦急:「姐姐,不好了也,你的臉腫了,這可怎麼辦?本來就只是個婢妾,靠著臉吃飯,這下子臉也沒了怎麼辦才好?」言畢哈哈大笑而去。
  
  碧梧恨得發瘋,幾乎想拔下頭上的簪子追殺這不要臉的東西。
  
  且不說外面一群人各懷心思,明裡暗裡地窺探著院子裡的情形,卻說劉暢大步走進院子,假裝沒事兒似地直接走到岑夫人面前去行禮問好:「小婿見過岳母大人。」
  
  戚夫人見他來了,鬆了口氣,一聲厲喝:「你還不趕緊給你岳母大人賠禮道歉?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東西!」
  
  劉暢咬了咬牙,長揖到地:「都是小婿的不是,還望岳母大人大量,不要同小婿一般見識!」間隙恨恨地瞪了牡丹一眼,只見牡丹正站在一株鶴翎紅旁,一本正經地數那朵盛開的花朵有多少片花瓣,從始至終就沒看過他一眼。
  
  牡丹當胸繫著條海棠紅的長裙,披著件玉白色的薄紗披袍,挽著降紫色的敷金彩輕容紗披帛,頭上的結條四蝶銀步搖被微風一吹,輕輕晃動,猶如四隻蝴蝶圍著她翩翩起舞一般,好不迷人。劉暢看了幾眼,恨不得撲上去朝她粉白纖長的脖子上狠狠咬上一口才甘心。
  
  岑夫人自劉暢進來始就一直在打量劉暢,見他雖然頂著兩個烏眼圈,卻打扮得一絲不苟,穿著湖藍寶相花紋錦缺胯袍,腰間束著條金框寶鈿、交勝金粟的腰帶,掛著精緻的香囊,靴子上墜著的靴帶竟然都是壓金的,看上去好不華貴講究。想想自己剛進門時牡丹的樣子,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當下便淡淡地側身躲開,諷刺道:「別!劉大人可是官身,深受貴人親睞,我一介商人之婦怎敢受此大禮?莫折了我的壽。」
  
  劉暢豈能聽不出她的諷刺之意,硬生生將一口惡氣嚥下去,陪笑道:「岳母說笑了,小婿有錯,正該賠禮道歉。來日方長,還請岳母給小婿改過自新的機會。」邊說邊朝牡丹身邊靠過去,深深一揖:「丹娘,都是為夫不好,還請你原諒為夫則個!我保證,昨天那種事以後再也不會了。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何牡丹,你真以為你就一定走得了?他還偏不放人了,要耗大家耗!
  
  牡丹驚慌失措地往旁邊一讓,快步躲到岑夫人身邊,緊緊揪住岑夫人的袖子,低頭不語。看得岑夫人心疼不已,責怪厭惡地瞪著劉暢,簡直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好。將牡丹牢牢護住,道:「劉大人,我家牡丹膽兒小,您別嚇著她,我們家可請不起太醫給她治病。」
  
  這假模假樣的女人,昨夜的猖狂勁兒到哪裡去了?這會兒倒扮上可憐了,劉暢慪得差點沒吐血。若是從前,他是真的相信她膽小無能,此刻他卻是再也不會上這個當了。什麼叫毒婦?這就是毒婦!什麼叫狐狸精,這就叫狐狸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關鍵時刻,劉承彩也顧不上什麼內宅外院之分,領著何家父子二人急匆匆地趕進來。他可比戚夫人圓滑得多,一見著何家父子就爽快地認了錯,不停地陪小心陪笑,咬牙切齒地表示要嚴懲劉暢,叫他和清華郡主斷絕關係,絕不委屈牡丹。態度之誠懇,姿態之低,倒叫何家父子的脾氣發作不出來,憋得難受。
  
  戚夫人一看到他,就像見到了救星,委屈地迎上去道:「老爺,你看,親家母一定要收拾了箱籠把媳婦兒領回家去,說是要和離了呢。我怎麼賠小心都不行,你快勸勸她吧!好好一樁婚事,怎能就這樣散了?」
  
  岑夫人也沖何家父子喊:「老爺,我們今日若是不來,我們女兒被人活生生打死了都不知道!丹娘身上還有傷痕呢!從昨天到現在,飯都沒得一口吃!」邊說邊靠過去將牡丹三年未圓房的事輕聲說了。這種奇恥大辱,沒人受得住。
  
  劉承彩此時方知牡丹被劉暢打了,衝過去對著劉暢就是一腳,厲聲道:「畜牲!你給我跪下!竟然做下這等沒臉沒皮的事情,還敢借酒裝瘋,對自家媳婦兒動上手了!你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平時是怎麼教導你的?」又一迭聲的叫人拿馬鞭來,要親自教訓劉暢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劉暢一言不發,直挺挺地站著,任由他發作。他可以給何家兩老賠禮道歉,軟語哄哄牡丹,但叫他給何家人下跪,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劉承彩見他不配合,氣得倒仰,他不服軟,怎麼收場?當下環顧一通,竟然衝過去抱起一根兒臂粗的門閂來,往劉暢身上招呼。劉暢硬生生挨了一下,不避不讓,越發挺直了背脊,拿眼睛看著牡丹。戚夫人唬了一大跳,失聲尖叫起來:「老爺,你會打死他的!他可是劉家唯一的骨血啊!」
  
  何老爺何志忠淡淡地看著面前的這場鬧劇,舉手格住劉承彩,淡淡地道:「大人不必動怒,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打在兒身,痛在父母之心。我自己的女兒我心疼,在家時休要說動手打她,頭髮絲大的委屈都捨不得給她受。你自家的孩兒你自家也是心疼的,打在他身上,你比他還要疼。既是兩個孩子實在合不攏,咱們就不要硬生生將他們湊做一對,害了他們。咱們好說好散罷。」
  
  膀大腰圓的何大郎冷笑:「爹,和他們說這些閒話做什麼?既是打了我妹子,我少不得也要替我妹子出了這口惡氣才是。」話音未落,衝上去對著劉暢的臉就是一拳,打得劉暢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殺人了!」戚夫人摀住嘴尖叫起來,牡丹面無表情地看著,心裡怎一個爽字了得。
  
  
  
第三十章 離(四)
  
  劉家夫婦倆自己打劉暢,尚不覺得如何,可看到旁人打自己的心肝寶貝肉兒,那滋味可就不一樣的了。戚夫人撲上去抱住劉暢,一邊拿帕子給他擦嘴角的血跡,一邊瞪著劉承彩:「老爺,你就任由這等沒規矩的粗鄙野人欺負我們劉家嗎?民打官,是要吃板子的!」
  
  何志忠方出言呵斥何大郎:「有話好好說,三十幾的人了怎地就如此衝動,輕易動了粗?倒叫人笑話粗鄙不知禮了。」
  
  劉承彩心疼得直打哆嗦,好歹理智還在。跺著腳道:「他做得荒唐事,打得媳婦兒,就該嘗嘗被人打的滋味!叫他吃一塹長一智,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亂來!二十幾的人了,尚且不知輕重!我老劉家的臉面都被他丟乾淨了!」
  
  何大郎捏著手指頭,看著血紅了眼睛惡狠狠瞪著自己的劉暢冷笑:「不服氣?不服氣起來打一架。見官就見官,怕什麼?挨上幾十板子咱也要先出了這口惡氣!上了大堂,我也要說給旁人聽,姦夫淫婦做了醜事,還敢上門耀武揚威的,天底下哪裡有這種不要臉的!我何家的門檻都要砍了燒了重新換,省得敗壞了我家風水!呸!什麼玩意兒!」
  
  劉暢尚且不知清華郡主去了何家的事情,把臉看向戚夫人,戚夫人罵道:「你沒事兒惹那人做什麼?昨日從咱們家這裡出去就到何家去炫耀了一通。」
  
  劉暢猛地推開戚夫人,狠狠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強著脖子瞪著何大郎:「我不是怕了你,只是……」他惡狠狠地瞪了牡丹一眼,只是他還不想離。見牡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說不出心裡的滋味,她只怕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吧?手臂上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他冷冷一笑:「現在打也打了,氣也出了,可以好好說話了吧?」
  
  何志忠掃了妻女一眼,但見岑夫人一臉的決然,牡丹滿臉的漠然,雖不知其中具體細節,卻相信岑夫人的決定不會是亂來的。暗歎了一口氣,招手叫牡丹過去:「丹娘,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怎麼做,你自己選。」
  
  牡丹依言走了過去,在她未曾開口之前,劉承彩柔聲哄道:「丹娘,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以後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又看著戚夫人,示意她趕緊哄哄。
  
  戚夫人心中此刻已經恨透了牡丹,僵著臉不語。劉承彩無奈,又罵劉暢:「逆障!還不快給你媳婦兒賠禮道歉?」
  
  劉暢也不說話,只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牡丹,她敢說她要走,她敢!牡丹衝他淡淡一笑,朝劉承彩施了一禮:「大人又何必強人所難?強扭的瓜不甜,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丹娘不想做那惡人,還想留著這條小命好生孝敬一下父母。」
  
  牡丹言罷,望著何志忠清晰地道:「爹,女兒今後就是病得死了,也不願意再作劉家婦!我與他,生不同床,死不同穴!最好永不相見。」
  
  何志忠歎了口氣,握了握牡丹的肩頭:「既如此,走罷!」
  
  「何牡丹!」劉暢一個箭步衝過來,伸手要去抓牡丹,他都沒休棄她,她憑什麼就敢當著這麼多人不要他?他不許!他不許!就算要一拍兩散,也是他不要她才對。可是他終究連牡丹的衣角都沒碰到,就被何大郎一掌推開。
  
  「劉家小兒可是還想找打?」何大郎冷笑道:「當著我們的面尚且如此惡劣,背地裡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放肆!」何志忠作勢吼了何大郎一聲,朝劉承彩點點頭:「我的意思是好說好散,不知劉大人意下如何?」
  
  好說好散?不知這好說好散的條件是什麼?劉承彩的腦子裡瞬間想了幾十想,很快拿定主意,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果然強扭的瓜不甜,那便要替自家多爭取點利益才是,他還未開口,劉暢已然挑釁地瞪著牡丹,大聲道:「休想!我的女人我做主!我不同意!我是不會寫離書的!」
  
  果然是這樣的脾氣,只有他對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斷然沒有旁人說不要他的。牡丹望著他諷刺一笑:「原來你捨不得我的嫁妝和我家的錢。」
  
  劉暢一張五顏六色的臉瞬間七彩繽紛,咬牙切齒地道:「你……」他現在才不缺那幾個臭錢!
  
  牡丹語重心長地道:「不然又是怎樣?還是你猶自記著當初的恥辱,所以硬要將我留下來,生生折磨死才如意?你恨我奪了你的大好姻緣,我用三年的青春償還你,已是不再相欠,你若是個男人,便不要再苦苦糾纏,也給自家留點臉面罷,不要讓人瞧不起你,男人家,心思還是少花在這上面,心胸寬大點,也讓人瞧得起些。」
  
  牡丹的話說得難聽,就是劉承彩也聽不下去了,冷聲喝道:「不必再說了!不許再攔著她!」
  
  岑夫人出言道:「那我們娘幾個先家去,其他的老爺和大郎留下來和劉大人慢慢地商量。」又將嫁妝單子遞給何大郎:「我的意思是,大件的不好拿走,這些總要拿走,咱們家鋪子隔得不遠,這就叫些活計來拿這些零碎罷。」
  
  實在欺人太甚!戚夫人早已忘了當初自家是怎麼求上何家的,只氣得發抖:「這是劉家,不是何家,你們想怎樣就怎樣麼?還有沒有王法?」
  
  岑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就是講王法這嫁妝才要拿走,莫非,丹娘的嫁妝實際上不齊了?要真是這樣,別客氣,說出來,能讓手的我們也不介意讓讓手。我們家是不缺這幾個錢的,也還懂得給人留餘地。」
  
  戚夫人氣得倒仰:「誰稀罕她的嫁妝?」
  
  岑夫人道:「那不就是了?夫人這樣硬攔著,我們是知道你們捨不得丹娘,旁人卻不知道會怎麼說呢。」今日她若是不把牡丹和牡丹這些值錢的細軟拿回家,就算是白白跑這一趟了。至於旁的,又是後面再說的話。
  
  劉承彩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不耐煩地道:「讓他們搬。」再這樣鬧下去,也不是回事,走得一步是一步,先把眼前這危機解除了才是正經。他的身份地位禁不起這樣的笑話。
  
  何志忠朝劉承彩抱抱拳,也不多言,就往院子正中一坐,等著自家人上門來抬東西。縱然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到那一步,他也不想和劉承彩徹底撕破臉,畢竟對方是官,自己是民。
  
  牡丹上前提了甩甩的架子,不放心地交代何大郎:「哥哥,小心我的花。」
  
  何大郎點頭:「我知道。只管去。」
  
  甩甩知道要出門,興奮得忘乎所以,不住怪笑:「哈,哈!」
  
  劉暢雙拳握得死死的,眼睜睜地看著牡丹步履輕鬆,毫無留戀地被何家人簇擁著出了院門,羞恥憤怒不甘讓他幾欲發狂,幾次想上前去扯住她,又覺得實在丟臉,想心不定,乍然喊道:「慢著,我有話和她說!」
  
  牡丹看到他血紅的眼睛,陰鷙的眼神,心裡沒來由地有些發怵,仍然挺起了胸膛道:「你要說什麼?」
  
  劉暢看到她強裝出來的無畏,倒冷笑起來:「你先回家去耍些日子,過幾日我去接你。」牡丹尚未回頭,他又無聲地道:「你信不信,我耗死你。」
  
  牡丹一愣,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無聲地道:「看誰耗死誰。」她等得,他熬得,清華郡主可等不得。再說了,最關鍵的一步她已經走出去了,剩下的都不是問題。
  
  走出劉家的大門,牡丹抬眼看著天上的艷陽,只覺得天是那麼的藍,雲是那麼的白,空氣是那樣的清新,就是街上的喧囂聲,來往的行人們,也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可愛。
  
  何家出行,不拘男女,都是騎馬,唯有岑夫人年老,又嫌馬車悶熱,乘了一座肩輿。薛氏將一頂帷帽給牡丹戴上,笑道:「早知如此,咱們應該乘了馬車來才是。丹娘還病著,只怕是沒精神騎馬。不如稍候片刻,另行去租個車來。」
  
  岑夫人掃了牡丹一眼,道:「她如此瘦弱,就和我一道乘了肩輿回家,走慢些也就是了。」說完攜了牡丹的手上了白籐肩輿,母女二人相互依偎著,各懷心思地往回家的路上行去。
  
  薛氏暗歎了一口氣,戴上帷帽,熟練地翻身上馬,引著一眾人慢吞吞地跟在肩輿後頭,心情不說十分沉重,總歸是有些煩悶,牡丹的住處,可怎麼安排才好?
  
  岑夫人乘坐的這肩輿不似轎子,只在上方掛了個遮陽的油綢頂棚,四周掛了輕紗,又涼快又方便看熱鬧。正適合難得出門的牡丹,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貌美的胡姬當壚賣酒,男人們騎馬仗劍,快意風流,女人們或是著了男裝,或是著了胡服,或是就穿了色彩鮮艷的裙裝,帶著露出臉來的帷帽三五成群,或是騎著馬,或是走著路,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這才是她想要過的生活。牡丹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劉家那代表著身份地位的烏頭大門,絕然地將頭轉回去,靠在了岑夫人的肩上,輕輕道:「娘,女兒總給您和爹爹添麻煩。」
  
  岑夫人慈愛地摸摸她的手:「說這個做什麼?我們是一家人。」
  
  牡丹歎道:「他只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還有那筆錢……」
  
  岑夫人決然道:「怕什麼?你只管安安心心地住著,該吃就吃,該玩就玩,其他都是你爹和哥哥們該操心的事。」說是這樣說,母女二人都知道這事兒沒那麼簡單。
  
  他們之所以能在劉家人面前把腰板挺得那麼硬,是因為他們手裡有劉家的把柄,同樣的,劉家為了這把柄,也不會輕易放過牡丹。今日,不過小勝一場而已。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39 PM

第三十一章 家(一)
  
  何家的生意主要是在胡商聚居的西市,專營外來的珠寶和香料,但人卻住在東市附近的宣平坊,宣平坊及周圍的幾個坊都是達官顯貴們聚居的地方。
  
  在這裡,雖說房價地價要高上許多,而且貴人府邸多,不方便擴展房舍,還可能隨時遇到出行的達官顯貴,不得不迴避行禮,很是麻煩,但很多富商卻還是願意住在這裡,特別是自前幾年西市附近的金城坊富家被胡人劫掠後,許多富商便鑽頭覓縫地在這邊買地買房,為的就是圖個安穩。畢竟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誰也不願意拿去冒風險,錢沒了還能再賺,驚了家人卻是大事,誰家沒個老老小小的。
  
  牡丹一行人即將行至昇平坊的坊門時,不期然地,迎面來了一大群衣著華麗的人,有男有女,有騎馬的,也有步行的,簇擁著一乘華麗的白籐垂紗八人肩輿,浩浩蕩蕩地過來。行人見之,莫不下馬下車,避讓一旁。
  
  能夠乘八人肩輿的女子,最起碼也是二品以上的外命婦。牡丹跟著岑夫人一道下了肩輿,避讓一旁,偷眼望去,但見肩輿中歪靠著一位穿蜜合色綺羅金泥長裙,披茜色薄紗披袍,畫蛾眉,貼黃色花鈿,高髻,插鳳凰雙颭金步搖,豐潤如玉,年約十七八,大腹便便,神色柔和的年輕女子。明顯是一位即將生產的貴夫人。
  
  牡丹想不出,除了皇親貴戚以外,哪裡還有這麼年輕,品級卻又如此高的外命婦。果然待這群人過去後,薛氏方羨慕地道:「這是寧王妃。比起上個月來看著又似豐腴了許多,怕是要生了,若是生了世子,只怕是榮寵更盛了。」邊說邊遺憾地看了牡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牡丹聽薛氏的口氣,是經常見到這些貴夫人的,而且對她們還很熟悉的樣子。牡丹理解薛氏的這份羨慕和遺憾從何而來,作為商人婦,永遠都只有給人讓路行禮的份兒,想要得到這份尊榮,若是指靠何大郎,只怕是這一生都沒有希望了,除非她的兒子孫子輩有了功名還差不多。
  
  至於自己,何家曾經千方百計給了她這個機會,如今卻被她一手終結了,和離後,她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家女,見了這些人,不管風裡雨裡,都要下馬下車行禮避讓。雖是有點煩,但牡丹很快就沒了感覺,這就是這個時代的規則,就算是尊貴如這位寧王妃,她頭上也有比她更尊貴的人,她見了一樣要下車行禮避讓。有什麼了不起?
  
  牡丹笑嘻嘻地扶著岑夫人重新上了肩輿,沒心沒肺地同薛氏道:「大嫂,我看今日似乎有雨呢?也不知道爹和大哥會不會被雨淋?」
  
  「這雨一時之間落不下來,想來不會。」薛氏見牡丹沒心沒肺的樣子,微歎了一口氣。到底是沒有經過風雨,自小被嬌養的女孩子,只憑一口氣便不接受賠禮道歉,從而恩斷義絕,哪裡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縱然嫁姿豐厚,人才出眾,和離之後又哪裡去尋劉家那樣的家世?劉暢那樣風貌的夫君?也不知道她日後會不會把腸子都悔青?
  
  薛氏的這種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表面上她是不敢露出半點來的。家裡人口眾多,公公說一不二,婆婆強勢精明,何大郎的性情直爽暴躁,下面的小叔妯娌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侄兒侄女個個調皮搗蛋,她這個長嫂長媳大伯母,做得極其艱苦。今日牡丹歸家,她若是不將牡丹的住處安置好,勢必要得罪公婆和大郎,若是安置好了,又要得罪妯娌、侄女們,真是為難死她了。
  
  牡丹也知道自己突然歸家,會給大家帶來許多不便和為難,便拉著岑夫人的袖子輕聲道:「娘,我記得您院子後面有個三間的小廊屋是空著的,您要不嫌女兒鬧您,讓我住在那裡去陪您如何?」
  
  岑夫人也在頭痛牡丹的住宿之處,按說,牡丹回到家中,就是孫女兒們的長輩,只有孫女兒們讓姑姑的,就沒有姑姑讓孫女兒們的。但是,人心隔肚皮,這家裡人口一多,心思難免就複雜,哪怕就是一句話,經過三個人相傳,到第四個人的耳朵裡時,只怕已經完全變了味。
  
  像牡丹這樣,突然和離歸家,而且要在家中長住下去,前途渺茫,短時間還好,時間一長,難免就會被人嫌棄多餘,被人猜疑。這時候,當家人處理事情的分寸和方法就極其重要了,既不能委屈了女兒,讓女兒傷心失意,覺得自己孤苦無依,又不能讓家裡的兒媳心生嫉妒,覺得自己偏愛女兒寒了心,從而導致姑嫂不和,甚至兄妹不和,全家不和。
  
  乍聽得牡丹這樣一說,岑夫人心裡就明白了牡丹的意思。還有什麼能比牡丹懂事的主動退讓更好的呢?岑夫人雖然不願意女兒去住後院那三間陰暗狹窄的廊屋,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便挽了牡丹的手,低聲道:「委屈你了,待你爹爹回家,我再和他商量一下,另外買個大點的宅子,省得家裡的孩子們都擠在一處,大家都不舒坦。前些日子,我們就已經打聽了,但沒有合適的,懷德坊那邊有個半大的院子倒是不錯,就挨著西市,做生意也方便,可是誰也不願搬出去,不然也沒這麼擠。」
  
  何家父母不是刻薄死板的人,假如何家六兄弟有誰想搬出去,他們必然不會阻攔,但為什麼寧肯一家幾十口人不怕擠地擠在一處,誰也不提搬出去的話,牡丹以為,這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便笑道:「這是好事,說明哥嫂們都捨不得爹娘,小孩子們一處長大,感情也好,也有伴。」
  
  岑夫人輕歎了一口氣,摸摸牡丹的頭,幾不可聞地道:「兒大不由娘啊。咱們家的錢就是花上三輩子也夠了,我和你爹只希望大家都和睦平安,就死也瞑目了。」
  
  牡丹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嬌嗔道:「呸呸,什麼死呀活的。你們還沒享著我的福呢,前些年盡給你們添麻煩了。」
  
  岑夫人見女兒捨不得自己說喪氣話,心裡十分歡喜,卻又笑道:「我說丹娘,你現在怎麼和娘這麼客氣了?總說什麼添麻煩之類的話?也不嫌生疏得慌。」
  
  牡丹乾笑一聲,「我這不是懂事了嗎。」不是她的親娘,再怎麼知道何家人疼自己,也知道其實是疼的何牡丹,自然不能理直氣壯地索求,不知不覺中就只有多多客氣了。
  
  岑夫人歎道:「你從來就挺懂事的,那個時候,才兩三歲,病了躺在我懷裡,什麼都吃不下,還是夏天呢,就想吃梨,市面上都沒得賣,你爹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你弄了一個來,才削了皮還沒餵進嘴裡去,你六哥就大哭著衝進去,說是也要吃。你那麼小,不聲不響地就遞了一大半給他,還哄他莫哭。從那之後,誰也不敢說你不好。你還記得麼?」
  
  牡丹笑道:「那麼久遠的事情,女兒記不清了,就光記得爹和娘,哥哥他們都待我極好。」
  
  岑夫人笑了一笑,道:「你呀,就光記著旁人的好。」她說的這何六郎,實際上卻是何志忠的兒,不是她生的,是何志忠從揚州帶回去的美妾生的,那時候母子都正是得意的時候。兄妹兩人年齡相差了兩歲,一個生龍活虎的,一個卻是成日裡病怏怏的,看著就不是一般的慪人。幸虧何志忠疼兒子,也極疼女兒,但她生性好強,就見不得別人說自己的兒女一句不好,看到旁人的兒子生龍活虎,自己的女兒病怏怏地,心裡就格外難受。
  
  但是牡丹卻自來安靜乖巧,不是病到特別嚴重,基本不會哭鬧。那一次事件中,她小小年紀,又是病中,如此懂事捨得,相比那不懂事胡鬧的六郎,倒叫何志忠自心疼之中又更添了幾分喜愛,硬生生把個兒子給比下去了。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說,牡丹有父母兄長的寵愛,並不是平白就來的。
  
  牡丹靜靜地依偎著岑夫人,聽她講何牡丹小時候的事情,心裡特別替她和何志忠難過。假如他們知道,他們視若珍寶的那個女兒已經不在了,被活生生地氣死了,他們會有怎樣的感受?只怕是肝腸寸斷吧?牡丹緊緊挽住岑夫人的手,沒關係,她會替何牡丹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孝敬他們。
  
  還未到何家門口,何家的幾個兒媳婦和年齡已經大了些的孩子們就得了信迎出來。一群女人和孩子把岑夫人、薛氏、牡丹圍在中間,簇擁著往屋裡去,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又是咒罵又是憤恨,又是出主意的,好不熱鬧。不多時,就引得周圍的鄰里側目。
  
  牡丹被吵得頭暈,回答誰的問話都不是,只能是低頭微笑,岑夫人淡淡的,並不多語,薛氏卻是溫言細語地道:「先進屋去又再說。」
 
 
  
第三十二章 家(二)
  
  和當時的許多人家一樣,何家住的是典型的四合捨,大門朝西,門旁兩排廡捨,進門一個亭子,然後是中堂,中門,後院,正寢,四處有廊屋,再延伸出若干個小四合院子去。後院古樹參天,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縱然比不上劉家精緻富貴大氣,卻自有其舒適自在熱鬧處。
  
  進了中堂後,二郎媳婦白氏命婢女端上糖酪櫻桃並茶水,一家子圍著岑夫人和牡丹吵吵嚷嚷地說起閒話來。從冷冰冰的劉家出來,乍然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得到了親人無私的關懷和愛護,牡丹心中是極其高興的。但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一堆腦袋,聞著六個嫂嫂和十幾個侄兒侄女身上各式各樣的香味,聽著大人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嚷聲,她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絲恐懼來,這麼多的人,她能和他們相處好嗎?那句話說得好呀,遠香近臭。何況這姑嫂之間,自古以來能相處得好的本就不多。
  
  不怪她擔憂,雖然何志忠和岑夫人持家有方,不拘嫡庶,一視同仁,公正嚴明。男人們在何志忠的統一指揮下,早出晚歸,各司其職,規規矩矩地做事,養家餬口,誰也偷不得懶;女人們在岑夫人的管制下,老老實實地相夫教子,操持家務,閒來交流衣著打扮,化妝美容,一道逛逛街,踏踏青,參加一下富商們自己組織的豪宴或者打打馬球什麼的,悠閒自在。故而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宅子裡,雖然各人小心思不少,也有磕磕碰碰,吵吵鬧鬧,卻是沒什麼大矛盾,相處得還算和睦。
  
  但何家的人口實在太過複雜,牡丹六個哥哥,大郎、二郎、四郎、五郎都是岑夫人生的,而三郎卻是岑夫人的陪嫁婢女吳氏生的,六郎則是揚州來的美妾楊氏生的。大郎娶妻薛氏,子女各二人;二郎娶妻白氏,三子一女;三郎娶妻甄氏,二女一子;四郎娶妻李氏,只有一女,無子;五郎娶妻張氏,有子女一雙;六郎娶妻孫氏,才成親一年多,還沒孩子。
  
  算上何志忠夫婦和何志忠那兩個妾,大大小小三十來號人,我和她親,他又和他好的,各種關係複雜得很,還不必說各房伺候的下人,饒是再小心,也避免不了矛盾糾紛,再親的人,多鬧上幾次矛盾,也會傷感情。
  
  牡丹若是原來的何牡丹,興許一些細微處不會注意到,也不會去在意,但她已經不是原來的何牡丹,心思感受卻又不同。享受親情關懷的時候沒那麼理直氣壯,受到委屈誤會的時候也沒那麼淡然無所謂,事事總難免多加小心,著意討好,就生怕自己給別人帶來不便和不愉快。
  
  印象中的各人都各有各的脾氣,大奸大惡之人沒有,聰明之人不少,比如說,同為一母同胞的大郎、二郎、四郎、五郎關係明顯要緊密些,其中大郎和二郎年齡相仿,比較談得來,四郎和五郎愛結伴一起去辦事;同為庶出的三郎和六郎之間有著某種默契,卻又彼此不太親密,三郎愛討好大郎和二郎,六郎卻愛跟著何志忠跑。
  
  但這只是男人之間的關係,幾個媳婦兒之間就更複雜,嫡出的幾個兒媳間,大嫂薛氏和二嫂白氏年長,進門最早,關係也最好,相對穩重大方,比較讓得人,和其他幾個弟媳都處得較好;三嫂甄氏嘴碎,愛和話特別少,性情溫和的五嫂張氏一起做針線活拉家常,同時背地裡還偷偷拉攏六嫂孫氏方便統一庶出戰線,卻和四嫂李氏關係不好;可是年輕的孫氏和貌美愛俏的李氏卻又喜歡在一起逛街。
  
  至於小孩子們之間,總體來說都是快活的,沒有厚此薄彼的問題,吃大鍋飯,所有的東西都一樣,沒得話說,沒得比較。要說有什麼區別,就是聽話和不聽話,聰敏和不聰敏,勤奮不勤奮的區別。
  
  牡丹默默過濾著這些信息,拿出十倍的精神來應對大家的關懷和詢問,盡量不放過周圍人不經意間的反應和表情。
  
  趁著眾人不注意,薛氏拉了白氏在一旁悄聲商量牡丹的住處:「丹娘這一回來,便要做好長期和咱們住的打算。她原來住的院子現在是三郎家的蕙娘和芸娘、四郎家的芮娘住著的,要她們搬,雖然不會說什麼,但肯定是不樂意的,只怕還會有想法。我思來想去,只有咱們倆家的三個閨女年齡大一些,懂事一些,咱們讓三個孩子擠擠,替她們姑姑騰個地方出來,你看如何?」
  
  白氏微微一笑:「我是沒意見,左右我的菀娘還小,讓她跟在我院子裡住兩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英娘和榮娘年齡已大,卻是不方便和你們擠了。你又打算怎麼安置她們?不然,我看,也別那麼講究了,就讓她姑姑和孩子們擠擠好了。」
  
  薛氏暗忖,那院子三個人住雖然擠,卻還勉強可以住下,牡丹若是搬進去,卻是再也塞不下了,三個孩子中便要出來一個。雖然菀娘年齡小,還可以勉強和父母擠擠,但從公平的角度來講,卻是不能只叫二郎家的搬,自己是大嫂,又是兩個女兒,得從自家人裡下手才能服眾。
  
  至於白氏肯不肯主動讓菀娘搬出來,那又是她自己的人情。當下便道:「哪兒擠得下四個人?她姑姑東西多,又遇到這種事情,想法本來就多,叫她去和孩子們擠,只怕會難受。算了,我去和榮娘商量,讓她搬出來和我們擠擠。過兩年英娘出嫁,也就好了。」
  
  搬出來容易,搬進去難,白氏聽薛氏這樣說,卻又不提先前那個讓菀娘搬出來的話了,只笑道:「英娘出嫁,濡兒他們又該成親了,你說的這個法子,治標不治本,我看還是先將就擠擠,然後和爹娘商量,買個大宅子吧。眼瞅著,真是住不下了。」
  
  薛氏有些失望,白氏顧左右而言他,便是不肯讓菀娘搬出來了。畢竟懂事了的女兒和父母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便歎道:「買宅子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先得把這事兒辦周圓了才是。那就這樣吧,我去讓榮娘搬出來,你招呼著他們清掃一下屋子,稍後東西送回來,幫著安置一下。我去準備晚飯。」
  
  白氏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快速掃了眾人一眼,壓低聲音道:「不然,就讓她們兩家搬,或者讓丹娘和蕙娘她們住,那院子本來就是她原來住慣的,也要大一些。」
  
  薛氏搖搖頭:「兩家都是話多的,三嬸怕說是庶出孫女兒沒地位,四嬸怕說欺負她沒兒子。何必多找些話來說。實在不行,明日去請人來看看,看什麼地方適合動土,另外起幾間屋子來,年底怎麼也能蓋好了。」
  
  白氏沉思片刻,道:「我記得娘的後院有三間廊屋,讓人收拾一下,更清淨自在呢。」總歸何志忠和岑夫人年齡已經大了,何志忠另外又有兩房妾,歇處多,不像她們年輕夫妻那麼多避諱不方便的地方。
  
  薛氏沉默不語,事實如此,那又如何?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開這個口,說:「丹娘,你去和娘擠擠吧,其他地方都住不下你。」她若是開了這個口,只怕何大郎第一個就不饒她,公婆也會對她有看法。
  
  白氏見薛氏不說話,牽起裙帶在手指上繞著玩,最終長歎一口氣,道:「罷了,丹娘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疼她。讓菀娘搬出來和我擠,然後趕緊修房子吧。」說完也不問薛氏的意思,就上前笑道:「娘,我剛才和大嫂商量過了,讓菀娘搬出來和我住,妹妹搬去和英娘、榮娘擠一擠,您看如何?」既然自己做了犧牲,便要把這說在明處才是。
  
  牡丹早就注意到薛氏和白氏在一旁悄聲商討,雖然猜著一定是商量自己的住處,但自己如今算是客人,嫂嫂還未開口,總不好主動去說自己要住哪裡。現在聽到提起這個事,正要開口將先前同岑夫人商量的話說出來,就被岑夫人一把按住手,示意她先別說話,只管聽著就是。牡丹無奈,只好睜大眼睛乖乖地聽著。
  
  卻見白氏的話音才落,甄氏的臉上就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來,笑道:「還是大嫂和二嫂想得周全。不聲不響地,就把事情都安置好了。」就你們會討好人!
  
  李氏臉上淡淡的,直接開口道:「四郎不在家,讓芮娘先搬去和我住。將她的屋子收拾收拾,正好給她姑姑住。」
  
  張氏的女兒還小,本就和她住在一處,而孫氏還未生孩子,自然也和這事兒無關。便都含笑聽著,並不多話。
  
  幾個嫂嫂都等著牡丹表態,牡丹無措地看著岑夫人,岑夫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方道:「不用忙亂,孩子們該住什麼地方還住什麼地方。剛才在路上的時候,丹娘就和我說過了,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大嫂去把我後院的三間廊屋收拾出來,讓她去住那裡。」
  
  於是,除了張氏和孫氏之外的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1 PM

第三十三章 家(三)
  
  甄氏幸災樂禍的笑,笑白氏和李氏討好公婆小姑落了空。白氏和李氏俱都無所謂,最少她們表現出自己歡迎牡丹回家,關心牡丹,大方不計較個人得失,岑夫人自然知道她們的好處,不會虧待她們,將來說起,在牡丹頭上也是有人情的。
  
  薛氏考慮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娘,您那屋子裡的東西,搬到哪間屋子去合適?」
  
  她這話一說,妯娌幾個心裡又各有計較。那三間屋子並不是完全空著,裡面收著岑夫人這些年來存下的私房。牡丹的嫁妝雖然豐厚,可那是屬於牡丹的,沒人去打主意(就算打主意也沒法子動),可岑夫人的私房就不一樣了。庶出的沒有份卻也可以想想,嫡出的則完全能分享。但誰都知道岑夫人偏愛牡丹,二人的東西若是夾雜著放在一起,將來岑夫人偏心說那本來就是牡丹的,那大家也只能是乾瞪眼,就連道理都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岑夫人早有打算,要叫牡丹長長久久,安安心心地在家裡駐紮下來,這些錢財上的事情就必須得扯清楚,不給人留下任何話柄。她也不想將來牡丹從自家房裡拿點什麼東西出來,都會被人說是奪了嫂嫂和侄女兒的。當下便道:「是呀,丹娘的東西多,得給她騰地兒放。我記得,咱們家的倉庫後面有兩間空著的後罩房,把我的東西全都搬到那裡面去。再使個人去和你爹說,從劉家搬回來的東西,不緊要的和大件的,家裡放不下,另外在咱們家鋪子裡尋個合適的庫房放進去,著專人看好了。」
  
  又回頭望著牡丹笑道:「你那些東西,就是另外一套家當,家裡都有,除了貴重細軟和日常得用的,就都別拿回來了,省得屋子裡擠。待那邊放置妥當了,讓你爹把鑰匙和單子給你,需要的時候再讓人去取。你看如何?」
  
  牡丹連連點頭:「但憑娘安排。」每與岑夫人多相處上些時候,她對岑夫人的欽佩就更上一層。岑夫人如此安排再是妥當不過,等於把她的財產和何家的完全分開了,將來她搬出去的時候,只需從那三間廊屋裡抬走自家的箱籠便是,其他傢俱等物完全不必動,清楚明白,還輕鬆自在。大家都沒得話可說。
  
  岑夫人見她點了頭,便指派甄氏和李氏這兩個冤家對頭去盯著人搬自己的箱籠,卻叫薛氏去安排牡丹要用的床榻桌椅帳幔等物。至於白氏,則被指派去安排晚飯,把孩子們趕出去,單留了張氏和孫氏在屋裡陪牡丹說話。
  
  傍晚時分,外間一陣騷動,卻是何志忠和何大郎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將牡丹陪嫁的二十多盆牡丹花抬進了後院。紛亂一歇,何志忠方遣了眾人離開,只留下岑夫人、牡丹、林媽媽、雨荷等四人在屋裡,詳細詢問起劉家的情況來。
  
  牡丹平平靜靜地將事情的詳細經過說了一遍,只除了曖昧的關鍵地方含糊略過,留給岑夫人過後自去補充。
  
  何志忠路上已經聽林媽媽和雨荷說過一些,此時不過確認罷了。事情的大概已經完全清楚,誰是誰非,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下去,還有沒有破鏡重圓的可能,盡都有了數。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沒了何大郎那種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他願意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情的解決之道上。
  
  此刻,他腆著大大的肚子,背著手在屋子裡走了幾圈後,摸著已經花白的頭髮直歎氣。
  
  牡丹和岑夫人走得爽快,他卻是和劉承彩、劉暢磨了一整天。劉家父子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後已經冷靜下來,態度與先前大不相同。劉承彩好話說盡,劉暢端茶向他賠罪,父子倆異口同聲地說,牡丹要是想回娘家住些時候,就多住些時候,等她消了氣,還讓劉暢來賠禮道歉,風風光光地將她接回去。
  
  事情已經到了到了這個地步,怎能輕易就了了?他自然是不同意的,拿出架勢要與劉家商量和離的事情,劉家父子便紛紛找了借口,來個避而不見。憋到傍晚,不能不歸家,牡丹的東西是大多數都搬回家了,他和大郎卻是憋了一肚子的氣和水。
  
  牡丹自劉暢對著自己威脅之後,便知這事兒不可能一帆風順。就是現代,離婚也是個技術活和力氣活兒,涉及到財產糾紛就更是考驗人,又何論這古代?所以她是有心理準備的,也不覺得有多失望。便安慰何志忠道:「爹爹莫急,只要不在他們家吃苦受氣,女兒就不怕和他耗。但只是,為著女兒的緣故,給爹娘兄長添了許多麻煩。還白白便宜他家佔了爹娘辛苦賺來的血汗錢。」
  
  何志忠拍拍她的肩頭,道:「休要多想。那錢既然是為了你花出去的,那便是你嫁妝的一部分,就算是將來要回來,那也是你的。爹娘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若是不好,那便失去了意義,安安心心地候著,我和你哥哥們商量後自會妥當安置好。」
  
  正說著,下人來報:「李家表公子來了。」
  
  何志忠忙叫快請進來。
  
  牡丹正要謝李荇,便道:「爹爹,這事兒多虧表哥幫忙,昨日也虧得他替我出氣抱不平,我要親自謝謝他。」
  
  岑夫人道:「是該好生謝謝他才是。留他吃晚飯,你們父子幾個好好陪他喝一盅。改日又備了禮登門去謝。」
  
  何志忠應了,叫人去把大郎叫來。
  
  少頃,李荇親自提了個大食盒進來,看見眾人,先就笑瞇瞇地團團作揖行禮,然後把食盒交給薛氏,笑道:「大表嫂,這是姑父最愛吃的鎚餅,是宮裡尚食局的造鎚子手做的,其味脆美,不可名狀,快快分了大家吃。」
  
  眾人倒聽得笑了,岑夫人笑道:「行之,不怪你那鋪子的生意那般好,原來夥計都是和你學的。」
  
  李荇哈哈一笑:「東西實在是好,自謙反倒是做作了。」
  
  何大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指著他的帕頭腳笑:「咿唷,還玩出花樣來啦……」
  
  牡丹看過去,只見李荇今日戴著的黑紗帕頭不但是時下最流行的高頭巾子,帕頭腳與眾不同,旁人多是垂在腦後,偏他的對折翹了起來,果然標新立異。再配著他那身鮮亮的綠色的絲質缺胯袍,洋洋自得的樣子,儼然就是一古代時髦青年。
  
  李荇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轉過去給何家幾個半大小子們看,笑道:「你們趕緊跟我學,過不得幾日就要跟著時興起來了。」
  
  何家幾個半大小子果然躍躍欲試,笑鬧著互扯對方的帕頭腳玩,何志忠沉著臉道:「你們誰有你表叔的本事,我許他怎麼折都可以,就算是折出一朵花來,也是可以的。」一句話便成功地將一群孫子制住,各人垂著手悄悄退了出去。
  
  李荇方道:「我聽說丹娘回了家,放心不下,特意過來看看。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還請姑父姑母不要客氣。」
  
  牡丹上前深施一禮,道:「多謝表哥援手,救丹娘於水深火熱之中。」
  
  李荇笑道:「能夠出來就是好的,自家人不說那些客氣話。」上下打量了牡丹一通,心情很好的道:「精神還不錯,剛才我聽說那畜生動了手,還擔心你吃了大虧。」
  
  牡丹本想說,我這是吃小虧佔大便宜,何況還沒怎麼吃虧。可她不敢說,只笑道:「心情好,再疼也不疼。」
  
  李荇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得開就好。待這事兒了了之後,該忘的便都忘了罷。」
  
  牡丹笑著應了。
  
  何志忠在一旁摸著鬍子思索片刻,道:「行之,我還真有事要和你商量。你隨我來,大郎也來。」
  
  李荇對何志忠這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遠房姑父向來極其尊敬,當下便收了嬉笑之色,一本正經地垂手跟著何志忠父子去了書房。
  
  幾人剛落了座,何二郎也回來了。
  
  何志忠道:「我想著,丹娘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他家是男子,已經有了兒女,再耗上幾年,還是一樣地嬌妻美妾。丹娘卻不同,一拖青春就不在了,再拖這輩子就完了。錢財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了也能再賺。為了她的未來著想,我看不如這樣,過幾日我們去尋劉承彩,把那張紙和那筆錢去換丹娘的自由。你們意下如何?」
  
  何大郎不干:「那丹娘豈不是白白吃了這個虧?真是氣煞人也。」
  
  何志忠歎道:「為了一口氣要賠上丹娘幾年的青春甚至是一輩子,不值得。自古民不與官鬥,如今是劉家理虧,我們稍稍讓讓步,他家也沒有可以多說的。又何必一次將他家得罪狠了,將來明裡暗裡給咱們家下絆子?」
  
  何二郎甕聲甕氣地道:「爹爹說的雖然有理,但當初幹的本就是火中取栗的事,不結仇已經結下了。劉家小兒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就算是咱們讓步,他也會恨牡丹一輩子,一有機會就報復咱們的。」



第三十四章 商(一)
  
  何志忠卻道:「劉承彩和他的妻兒不同,更貪圖享樂,不然當初他也不會不顧兒子的意願答應我們家。毫無風險,輕輕鬆鬆得到一大筆錢,還可以另外娶個門當戶對的兒媳,攀上另一門高親,對他來說,是最划算不過的事,他是不會放過的。我再另外尋個機會,尋個合適的人做中人,讓兩家的臉面都過得去,他的目的達到,便不會再追究。只要他點了頭,劉暢不肯也得肯,戚氏也翻不出大浪來。」
  
  何大郎氣得不行,一拳捶在几子上,怒道:「真窩囊!」
  
  何二郎只是不贊同地搖頭:「不可能就這樣輕易算了的。以後麻煩還有得是,除非這個中人是個地位遠遠高於劉承彩的還差不多。而且他當面答應了,背裡下黑手,又怎麼辦?」
  
  何志忠擰眉道:「那又能如何?走一步算一步。真把我逼急了,兔子也會咬人。」回頭望著李荇道:「行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荇笑道:「我記得,昔年洛陽富戶王與之向聖上敬獻波斯棗和金精盤,又敬獻絹布三萬端充作軍資,聖上召見,御口允了他兩件事。第一件,是賜了他一個從六品奉議郎;第二件,便是他申訴左龍武大將軍張還之子向他借貸一萬貫錢不肯歸還,於是張將軍不但被勒令還錢,還被貶職。」
  
  這件事情轟動一時,王與之大方敬獻的同時,還大膽向皇帝誇富,說是自己就算在終南山的每棵樹上掛滿絹,他家裡也還有剩餘。但是去終南山掛絹做什麼呢?還不如獻給本朝軍士,盡一分薄力。皇帝是個心胸寬大的,不但沒有說:丫的,朕富有四海,你還敢到朕面前來誇富?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也沒有因為人家有錢,就產生了仇富心理,算計著要怎樣怎樣。反而龍顏大悅,道是天下如此富足,自己果然聖明,百官果然都是幹實事的,政清民富,百姓知榮知恥。於是除了為王與之解決了那兩件事,另外還有賞賜。
  
  李荇的意思倒不是要何家去天子面前誇富敬獻財富,畢竟何家雖然有錢,卻還遠遠不能與王與之相比。但王與之敬獻稀奇之物,將自己的冤情直接上達天聽這條途徑,卻是不錯。
  
  何二郎為難道:「但金精盤那樣貴重難遇的東西,哪是那麼容易就能得到的?若果真要如此,便要早些和胡商們打招呼,或許還能收到些好寶貝。」
  
  何大郎冷笑:「哪用得著如此煩惱複雜?他家若真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便去敲登聞鼓,與他拚個魚死網破!」
  
  何志忠淡淡一笑:「還沒到那個地步呢。我意已決,暫且就先這樣。過兩日你們哥倆先陪我去尋劉承彩。」
  
  天色漸暗,外間傳來一陣悶雷聲響,風捲雜著潮濕的雨意透過窗戶門縫侵襲進來,將懸在樑上的鏤空百花鍍金銀香囊吹得旋轉起來,下垂的五彩絲絡更是在空中劃出道道彩弧,清新的梅香味四散開來,屋子裡的悶熱頓時散盡。
  
  李荇起身推窗,探頭看了看頭頂沉厚的烏雲,再看看遠處泛白的天際,道:「今夜有暴雨。」
  
  何志忠道:「趁著雨還未曾落下,趕緊吃飯去。」叮囑大郎兄弟二人:「你們去看看,老三他們散市可歸家了?」
  
  大郎和二郎相攜離開,李荇與何志忠二人沿著長廊,慢吞吞地走著,李荇捋了捋腰間佩玉上的絲絛,湊到何志忠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何志忠瞇眼看了他一歇,笑道:「你就不怕惹火燒身麼?」
  
  李荇失笑:「我哪裡還能跑得掉?」
  
  何志忠笑了:「既如此,我倉庫裡有的東西,你只管挑去。」
  
  李荇搖頭:「我不要。」
  
  何志忠詫異道:「那你要什麼?」
  
  李荇奸奸一笑,湊過去低聲道:「侄兒就想問,假使劉家看在咱們低頭伏小的份上肯讓步,姑父果真就肯嚥了這口氣,吃了這個啞巴虧?」
  
  何志忠長歎道:「你也看到了,大郎脾氣暴躁,有勇無謀,二郎瞻前顧後,還有些怨我們當初考慮得不周。其他幾個更是不堪大用,這樣一大家子人,老頭子我又能如何?」
  
  李荇哈哈一笑:「姑父果真如此考慮,侄兒就不多嘴了。」
  
  何志忠忙收起臉上假裝出來的哀色,正色道:「你是真心的?這可麻煩得很。」
  
  李荇肅色道:「自然是真。」
  
  何志忠一笑,朝他招手:「你附耳過來。這事兒還果真要你出手才行,咱們家誰也不成。」
  
  轟隆隆一聲巨響,漆黑一片的天空被猙獰的閃電撕裂了幾個口子,黃豆大小的雨點辟里啪啦地砸了下來。很快,房簷上的水就流成了雨簾。
  
  何志忠與李荇站在大紅燈籠散發出的柔和光線下,觀賞著廊外閃爍著白光的雨點,結束了此次談話。
  
  五更二點,牡丹在鼕鼕的晨鼓聲中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不是認床,只是心中要考慮的事情太多,憧憬太多,讓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天快大亮。
  
  她翻身坐起,推開床前的銀平托花鳥屏風,探頭往外望去,黑乎乎的一片,萬籟俱靜,只有窗邊榻上睡著的寬兒發出低而平穩的呼吸聲。牡丹心中一片安寧,輕輕笑了笑,又將屏風掩上,靜靜等候天亮。
  
  雖然此刻各處城門、坊門已然大開,百官動身上朝,各坊的小吃店也開了張,但東市和西市卻要在午時擊鼓之後才能開張。何家沒有人需要趕早,都會睡到辰時才會起身,吃過早飯後,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辰時,門外傳來幾聲輕響,寬兒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翻身下榻,輕手輕腳地將門打開,接過粗使婆子送來的熱水,低聲問道:「夫人起身了麼?」
  
  粗使婆子一笑:「起了。特意吩咐了,丹娘身子不好,讓她多睡會兒呢。」
  
  才說著,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林媽媽和雨荷拿著昨晚熏好的衣裙過來,直接進了屋裡,準備叫牡丹起床。才拉開屏風,就見牡丹已經穿好了裡衣,坐在帳裡望著她們笑。
  
  林媽媽欣慰的一笑,和離歸家的人,自然不能如同當初還未出嫁時那樣嬌憨。那個時候貪睡不起床,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那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嫂嫂們最多背地裡抱怨羨慕幾句,什麼事都沒有。現在不同,本就是給人添了麻煩,再這般不知數的話,那可是討人厭了。
  
  寬兒迅速將榻上收拾乾淨,擺上牡丹的妝奩鏡台,牡丹盥洗完畢,上了榻,由著雨荷給她梳頭。雨荷笑道:「今日梳個望仙髻如何?」
  
  牡丹搖頭道:「不要,那麼高,那麼複雜,就梳個簡單些的。我今日想去市上買幾株花回家。」再順便看看行情,瞧瞧世人都喜歡些什麼品種造型的牡丹;待過上兩日,又和家裡人說,一道去曹家園子看看牡丹去。
  
  林媽媽接過雨荷手裡的象牙梳,道:「既然是要出門,就梳個回鶻髻好了。」
  
  待到牡丹裝扮完畢,何家喧囂而忙碌的一天也開始了。
  
  何家不比劉家,無論早晚都是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飯,除了機密的事情外,男人們生意上的安排,家裡的大事小事,都在飯桌上商量完成。何家有個非常開明的地方,那就是不論大小、男女,都可以暢所欲言地就事發表自己的看法。作為當家人的何志忠和岑夫人,會結合大家的意見綜合考慮,然後再下最終的決定。可以說,何家人相處得如此融洽,過得順風順水,一多半的功勞屬於早晚餐會。
  
  用何志忠調侃的話來說,就算是宰相之流也要在公堂進行會食,吃堂飯商討公事的,何家沒那麼多大事可以商討,卻也可以借鑒一下嘛。借鑒之後的成果顯而易見,吃完飯的同時,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全都安排妥當了,飯後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在這樣的氛圍下,牡丹提出要去逛街看花市的要求,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得到了一家人的支持,個個都認為她應該多出去走走,而不是成日悶在家裡暗自神傷。
  
  當牡丹跟在五嫂張氏和六嫂孫氏的身後,試著翻身上馬,迎著朝陽穿行在宣平坊整齊規劃的十字巷裡時,聽著清脆的馬蹄噠噠聲,嗅著雨後清新的空氣,她的心情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上天待她真是不薄,她才十七歲,青春年少,四肢健全,家境富裕,有心疼她的父母兄長,自己還有一手種植牡丹的才能,不必擔心有人追著給她纏足,不必擔心和個男人說話就被罵沒廉恥,也不必擔心被成日關在家裡不許外出,更不必擔心和離後再也嫁不掉,苦哈哈地守著家人淒涼一生。
  
  縱然許多事情,在她的腦子裡都有模糊的印象,但親眼看到的時候,卻每每總是讓她驚喜和感歎不已。何家的開明和這個時代的開明,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範圍之外。就比如說,寬達50丈的朱雀大街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給她帶來的震撼一樣,一切都在提醒她,她是井底之蛙,除了那手種植牡丹的技能外,她其實沒什麼值得誇耀的。
  
  她何其有幸,穿到了這樣一個年代。這是怎樣的年代啊,萬國來朝,前所未有的開放和繁榮,不要說是女人當家,就是女富豪什麼的,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她絢麗的人生,才剛開始起步。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4 PM

第三十五章 商(二)
  
  東市因為臨近三內,周圍多達官顯貴的住宅,所以主要賣的是上等奢侈之物,牡丹花要想賣出好價錢,自然也要往這地方去。故而,牡丹姑嫂幾人出了宣平坊後,就直接往東市而去。
  
  東市被四條底填石子後又經夯實,路面結實,寬達近10丈,自帶排水溝人行道,交叉成井字的平行大道劃分成九大區域,居中三大區域,是管理市場的市署,平准署,以及存儲糧食的常平倉。另六塊,分別被酒肆、肉行、饆饠肆、臨路店、印刷、錦繡彩帛行、珠寶古玩店、凶肆、鐵行、賃驢人、筆行、雜戲、胡琴、供商戶用水的放生池等佔據。這九大塊中,又被若干條小巷分割成若干區域,無數的店面林立街旁,行人如織,街頭巷尾傳來琵琶的彈奏聲,人們笑語聲,吆喝聲,說不出的熱鬧繁華。
  
  作為商業建築來說,東市的佈局就是在作為現代人的牡丹看來,也是很合理的,設施齊備,交通方便。她跟在張氏和孫氏的身後,東張西望,什麼都好奇得很,簡直要興奮到忘乎所以。
  
  孫氏和張氏見她東張西望,只當她被劉家管制狠了,這一出來,就如同飛出籠中的小鳥一般,哪有不貪新鮮熱鬧的?當下也不管她,鬆鬆地握著馬韁,任由馬兒隨性溜躂,走到哪裡就算哪裡,倒叫牡丹好生飽了一回眼福。但在她的記憶之中,東市遠遠沒有西市那般繁華,但去西市遊玩,卻又是過些日子的事情了。
  
  牡丹游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後,方想起自己要做的正事來:「嫂嫂,為何不見牡丹花市?」
  
  孫氏笑道:「丹娘要看牡丹花,得往放生池那邊去才行。」
  
  牡丹花,應季而放,平時想要購買的人多數都是慕名到人家園子裡去買,並沒有專買的鋪面。但為了方便貴人們購買,也為了方便比較抬價,花農們便會將家中的花挑了送到東市來。又因著整個東市用水都要從放生池那邊來,那邊水汽足,柳樹高大,樹下陰涼,花木之類的東西便都往那裡去。
  
  牡丹聽說,便拉了馬韁,讓馬兒轉身往回走:「既如此,我們便往那邊去。」
  
  這一片酒肆較多,多為胡人所開,穿著色彩鮮艷,款式時興的薄紗衣裙,卷髮綠眼,眉眼深邃,艷麗動人,風情萬種的胡姬立在門口,舉著酒杯,笑著招攬過往的客人進去喝酒。酒肆裡面更是笛聲,歌聲,勸酒聲響成一片。
  
  經過一家最大的酒肆時,牡丹注意到他家門口的胡姬遠比其他家的更年輕,更貌美。張氏用馬鞭捅了捅孫氏,笑道:「我記得老六最愛來這家,是也不是?」
  
  孫氏的臉上暈起一層薄怒,拿鞭子給她捅回去,道:「還是五哥帶了他來的!」
  
  張氏見她生了氣,叫了一聲「啊呀」,笑道:「生什麼氣?他們兄弟成日裡不得閒,怕是月把才能來一次,也不能做什麼,多半都是招待客人,談生意而已。」
  
  一陣優美的箜篌聲自半空中傳來,孫氏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用馬鞭指著斜倚在二樓窗口處彈奏胡箜篌的一個穿湖綠薄紗衣裙,褐色頭髮,神情憂鬱的胡姬笑道:「五嫂,你看那是誰?瑪雅兒,是吧?就是上次把五哥灌醉的那個?」
  
  這下輪到張氏不高興了,撅了嘴道:「我看她也不怎麼的。彈得難聽死了。」
  
  牡丹笑瞇瞇地聽著兩個嫂嫂鬥嘴,抬頭瞇眼往上看去,但見那瑪雅兒肌膚雪白,紅唇飽滿,一身湖綠的衣裙襯著碧綠色的眼睛,一隻雪白的纖足踏在窗邊,纖細美麗的足腕上掛著一串精緻的金鈴,果然充滿異國風情,美麗又動人,也難怪血氣方剛的何五郎會被她硬生生地灌醉。
  
  瑪雅兒見牡丹看她,突然停下手中彈奏的胡箜篌,收起臉上的憂鬱,朝牡丹嫣然一笑,沖牡丹招招手。牡丹猶豫片刻,報以微微一笑。
  
  雨荷大驚小怪:「呀,她朝著丹娘笑呢。咦,丹娘,你咋也望著她笑?」
  
  張氏和孫氏立刻停止鬥嘴,齊刷刷地看向瑪雅爾,憤懣地道:「丹娘,這些胡姬可不是什麼好人,幹嘛望著她笑?」
  
  牡丹垂下眼不說話,打馬前行。難不成人家望著她笑,她醜眉惡眼地瞪著人家?不過笑一笑而已,過後誰又見得著誰?
  
  那瑪雅兒本是見著牡丹衣著華貴,明媚可愛,又那樣好奇地看著自己,只當是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出來看稀奇,看熱鬧,故而乾脆戲弄她一回。誰知牡丹竟回了自己一笑,笑容雖然羞澀,半點鄙薄之意也無,不由驚異地挑了挑眉,回頭往裡低笑道:「外面有個小美人,笑得忒好瞧。」
  
  裡面喝酒的兩個年輕男子聽說,俱都抬起頭來,其中一個穿栗色缺胯袍的年輕男子更是當先衝到窗邊,探頭往外看去,但見三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子騎著高頭大馬,被幾個僕役婢女簇擁著,漸漸去了。忙一把扯住瑪姬兒猴急道:「是誰?美人兒是誰?」
  
  瑪姬兒卻又不說,美目流兮,只看著男子笑道:「潘二郎,你一向不是自詡有一雙火眼金睛,最識得美人麼?今日你就猜猜,若是猜得著,今日的酒錢只算一半,若是猜不著,以後若是要吃酒,便得只來我家。」
  
  那潘二郎笑道:「那你家若是倒閉了我不是就不能吃酒了?最多連著十次來你家就得。」
  
  瑪姬兒只是笑,側身彎腰道:「郎君請。」
  
  潘二郎見美人已經越走越遠,因牡丹被張氏和孫氏簇擁在中間,便胡亂指著牡丹的背影道:「定然是穿湖藍衫子的那個!」不待瑪姬兒確認,就將兩根手指餵進嘴裡,縱聲打了個忽哨,大聲喊道:「前面穿藍衣服的女子,香囊掉了!」
  
  牡丹幾人聞聲,俱都回過頭,一邊檢查自家身上的香囊,一邊往聲源瞧去。這一瞧,牡丹不由啼笑皆非,那在窗口處探出大半個身子來,表情已然半石化狀態的男人,不是潘蓉又是誰?
  
  並無誰的香囊掉了,可見是被調戲了。雨荷啐了一口,假裝沒看清楚那人是潘蓉,只罵道:「什麼不要臉的登徒子!眼睛瞎了還是瘋了?我看是你自家的眼珠子掉下來了吧?」
  
  張氏和孫氏也不羞惱,只撫掌大笑:「果然是眼珠子掉下來了!」何家的僕從婢女們紛紛大笑起來,齊齊示威一般甩了甩鞭子。
  
  牡丹微微一笑,回轉馬頭,繼續往前走。
  
  潘蓉呆鵝一般,轉了轉眼珠子,怎麼會是何牡丹?前日還委屈得要死,轉眼間便打出夫家,鬧著要和離,偏還這樣自由自在,快快活活地上街游耍。哪有這種女子?不是沒心沒肺,就是徹底沒把那夫家和親事當回事。想到此,他不由同情地瞟了正沉著臉喝酒的劉暢一眼。
  
  瑪姬兒何等精明的人,當下便笑道:「原來是郎君的熟人。」
  
  劉暢也不在意地道:「是誰的家眷?看你那呆頭鵝的樣子。」
  
  潘蓉垂眸想了想,笑嘻嘻地揮手叫瑪姬兒下去,坐到劉暢身邊道:「你猜?」
  
  劉暢不耐煩地道:「猜什麼猜?沒看見我正煩著嗎?你倒是答應不答應呀?」
  
  潘蓉撇撇嘴:「阿馨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說是看見我就煩,昨晚門都不許我進,哪裡又肯聽我的,去幫你勸人?你也莫急在這一時,等過幾天又再說。」卻又促狹地道:「你倒是說說看,要是弟妹果真回了家,你待要怎生待她?」
  
  劉暢的眼神越發陰鷙,晃了晃杯子裡的龍膏酒,冷笑道:「先把她接回來,慢慢再收拾她。我要叫她骨頭渣子都不剩!我要叫她後悔死!」
  
  潘蓉狡猾地道:「對於這種不聽話的,那是肯定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的!我是打不過阿馨,不然我也要叫她好看。我問你,要是現在弟妹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劉暢捏緊杯子,冷聲道:「哼,誰耐煩吃她?我掐死她!」
  
  潘蓉晃著頭道:「如你所願,剛才那個人就是她!果然笑得很好看,悠哉樂哉,樂哉悠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未出閣的小娘子呢。若是喜歡,最好趕緊去求娶。」
  
  「匡當」一聲響,卻是劉暢掀翻了桌面,提起袍子衝下樓去了。
  
  「公子,您慢些兒!」惜夏怨怪地掃了潘蓉一眼,趕緊追了下去。
  
  潘蓉一歪下巴,命身後的小廝去結賬,自己也提著袍子跟著追了出去。又有好戲看了!這可怪不得他,誰叫她何牡丹當此非常時期,卻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非得跑出來晃呢?哎呀呀,不知道這回何牡丹會不會用鞭子抽劉暢?潘蓉忍不住地興奮了。
  
  
  
第三十六章 商(三)
  
  放生池邊的柳樹蔭下,整整齊齊地排著大約四五十株盛放的牡丹和芍葯,觀看的人多,談價的也多,其中多數人衣著華貴,神態高傲,挑了又挑,卻也有那穿得樸素的,在一旁看了熱鬧,圍著那花打轉,每見一筆交易成功,大筆的錢自買主手中轉入賣主手中時,便滿臉的羨慕之色。
  
  牡丹馬術不精,小心翼翼地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雨荷,拉了張氏和孫氏,也圍了上去。但見品種遠比她想像的更多,雖不見那姚黃、魏紫、豆綠、藍田玉之類,卻也有幾株二喬、大胡紅、趙粉等傳統名貴品種。也還有些大抵後世已經流失,讓她叫不出名字來的品種。
  
  仔細觀察後,牡丹心中便有了數。她算是明白為何她陪嫁的姚黃、魏紫,以及那盆玉樓點翠會成為劉暢炫耀的對象,清華郡主為何想霸佔,潘蓉為何討好她,想高價購買了。
  
  首先,從顏色來看,這些花中,多是單色,復色很少。其中粉色、紅色佔了絕大多數,黃色、紫紅色、白色極少,藍色及綠色則完全不見,更勿論現代炒得最火的黑色系。就算是現有的這些色彩中,沒有真正顏色極正的紅色和黃色,紅色偏紅紫,黃色則偏白。想要一鳴驚人,就需要豐富花色。
  
  其次,從花期來看,牡丹花期較短,又集中,過了這個季節便不能再觀賞,那麼多的花,在同期開放,買的人卻只有那麼幾個,價錢和數量上不去,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謝了。而平時呢,客人看不到花盛放時的情景,自然也就不可能高價購買。所以真想把它做大,做長,必須想法子延長花期。
  
  再次,從花朵的形狀上來看,此間擺放著的牡丹花品種中,重瓣不多,多數還是單瓣和半重瓣。而明顯的,顧客普遍對半重瓣、重瓣類花型更為偏愛,尤其是那種花型端莊、大而豐滿的最受青睞,價格也更高。可牡丹認為,即便是單瓣品種,如果顏色稀罕,花型端正、花瓣挺直、不下垂、不變形,也自有它的欣賞價值,遇到喜歡的人,還是能賣上高價。就比如說,玉板白就是此類代表。可惜時間來不及,沒能從劉暢那株玉板白上弄個接頭來!
  
  牡丹微微出了一口氣,漾起一個笑容來,給她時間,她完全有把握培育出新的品種來!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就憑自己的雙手過上自己想過的富足生活!
  
  張氏指著其中一株開得正好的大胡紅笑道:「丹娘!這株不錯,買這個!」
  
  那花主是個穿麻衣的中年漢子,見有客人看上了自己的花,忙起身招呼,指點給眾人看,誇道:「諸位請看,不是我自誇,今日這些花中,就數我這株花最好!您看,一共有八個花苞,現在開了六朵,同一株上,有三種花型!」
  
  牡丹湊過去一看,這株大胡紅的確不錯,花瓣淺紅色,瓣端粉色,花冠寬五寸(約十七厘米),高二寸(約八厘米),雌蕊瓣化成嫩綠色的彩瓣。六朵花中,囊括了皇冠型,荷花型,托桂型三種花型,在今日這些花中,的確算是頭一份,但遲遲不曾賣掉,想來價值一定不菲。便笑道:「大哥這花打算要幾何?」
  
  那花主打量了牡丹幾人一眼,故意搖了搖頭,歎道:「小娘子,你若是隨口問問,便不用問了,省得我開了口,你又說我坑騙人。」
  
  孫氏見他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心裡就不服氣起來,淡笑道:「你且說來聽聽看?是不是坑騙人,大傢伙兒一聽,不就都知道了?」
  
  那花主聞言,伸出根手指道:「十萬錢!」
  
  牡丹愣了愣,回頭低聲問孫氏:「六嫂,現在一斗米多少錢?」
  
  孫氏先是在她耳邊低聲道:「一百五十錢一鬥,上好的一百八十錢到兩百錢也是有的。」接著又大聲同那賣花的漢子道:「你這花是出挑,可是卻也不值十萬錢!」
  
  周圍的人見狀,都圍了過來看熱鬧。內中一個穿玉色圓領袍子,勾鼻鷹目,三十來歲,又高又壯的絡腮鬍笑道:「鄒老七,早說了你這花不值這許多,六萬錢賣了,我也就買了。」
  
  被稱為鄒老七的花主抱著手道:「我便要賣這許多!你們這幾日來看花,可見著誰的比我的更好?」
  
  眾人只是笑,卻又道:「過得幾日就謝了。」
  
  鄒老七翻了個白眼:「那某就留著秋天賣接頭!」
  
  他的人緣大抵是不太好,眾人紛紛衝他一揮袖,道:「既如此,你日日來這裡作甚?你這株花又能有多少接頭?大胡紅雖然不錯,卻又哪裡及得上那姚黃魏紫?你要賣幾年才能賣上這價?小心跌價!」
  
  牡丹也不管旁人喧囂,只低頭默算,按現代的算法,一斗米大約是十二市斤左右的樣子,按兩百錢一斗米算,十萬錢就是六千斤米,乖乖,夠多少人吃一年了?原來當初潘蓉肯出一百萬錢給她買那魏紫和玉樓點翠,果然是出了高價,難怪得她拒絕時潘蓉會氣成那個樣子,說她不知好歹。可是按著現代人炒作蘭花的瘋狂度來看,又算得什麼?
  
  她在這裡低頭算賬,那鄒老七卻把氣出到她身上了,不耐煩地道:「兀那小娘子,你到底買是不買?」
  
  對於這種欣賞型的,牡丹本就是瞭解一下行情,並沒有真的打算買。她要買的是那些從山間野地挖了來的稀奇品種和原生品種,又或是產生了異變的花朵,好方便拿了來雜交育種的。可今日看來,卻沒有什麼合適的。況且這鄒老七的態度實在太糟糕,她正要搖頭,先前不聲不響的張氏竟突然開了口:「七萬錢!你賣我們就買了。」
  
  牡丹忙阻止她:「五嫂,別……」
  
  「不就是一株花嗎?嫂嫂我買了送你!」張氏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別說話,認真地看著那鄒老七道:「我乾脆,你也乾脆些!賣是不賣?」
  
  鄒老七有些猶豫,正要開口,先前那穿玉白衫子的絡腮鬍子突然道:「七萬五千錢,賣給我!」
  
  鄒老七一聽,喜得抓耳撓腮,偏偏又拿眼睛看著張氏,道:「這位夫人,您看?」這絡腮鬍,也不知是什麼來路,在這裡轉了好幾天,買了許多花去,天天都來問他價格,每次卻都把價壓得老低。如今看著有人要買了,熬不住了吧?
  
  被人搶著買東西,簡直是欺負她們是女人嘛!張氏和孫氏俱都大怒,狠狠瞪著那人異口同聲地道:「八萬錢!」
  
  孫氏極快速地低聲對張氏道:「咱們一人出一半!」雖然張氏和牡丹更親一些,但自己也是牡丹的六嫂,哪能五嫂送了東西,六嫂卻不送呢?又不是沒錢。
  
  張氏也沒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挑釁地看著那絡腮鬍。
  
  那絡腮鬍冷冷地掃了張氏和孫氏一眼,對著那鄒老七道:「八萬五千!」
  
  孫氏還要開口,牡丹忙制止住她們,對著那鄒老七道:「我們不要了。」不是明碼標價的東西,最怕遇上的就是這種哄抬的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做了局?按著先前張氏說的價格,她還覺得划算,如果這樣惡性競價下去,被人套住怎麼辦?所以堅決不要,及時抽身最好!
  
  張氏和孫氏雖不以為然,但卻尊重牡丹的意見。
  
  鄒老七遺憾得要命,卻又望著那絡腮鬍道:「再加點,就是你的了!」
  
  絡腮鬍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
  
  「十萬錢,賣與我!」隨著這聲響亮的喊叫,劉暢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先惡狠狠地瞪了牡丹一眼,忍住想衝過去掐死她的衝動,背起手挺起胸凶殘地瞪著那絡腮鬍子,暗想道:死女人!她以為她搬走她那幾盆破花,劉府就從此沒有花可賞了麼?他才不稀罕!只要有錢,什麼買不到?
  
  孫氏與張氏遞了個眼色,上前將牡丹牢牢護住,何家的僕役婢女也擁了上去。
  
  鄒老七大喜,又回頭看著那絡腮鬍子:「這位郎君出十萬呢。」
  
  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誰知道斜刺裡殺出個猛張飛來,何況表情還這麼不善!那絡腮鬍子雖見劉暢穿戴不俗,神態張揚,似是什麼貴公子,卻也不懼,惡狠狠地道:「十一萬!」
  
  劉暢冷笑:「十二萬!」傲然對著那鄒老七道:「無論他出多少,我總比他價高!」
  
  那絡腮鬍子看出他是來找茬的,想不通究竟是自己得罪了他,還是他與牡丹等人是一夥的。便不再與這紈褲子弟一般見識,只看著鄒老七道:「我聽說你家裡的院子靠近百濟寺?你這些花都是寺僧送你的?」
  
  鄒老七聽他這樣一說,勃然變色道:「是不是都和你沒關係!」接著回頭問牡丹:「小娘子,你果真不要了?」
  
  牡丹自看到劉暢始,便猜他剛才一定是和潘蓉喝酒來著,就有些心慌,雖不怕他當場打過來,卻也不想主動招惹他,哪裡敢和他搶著買東西,何況還這麼貴。當下一手攥緊了馬鞭,搖頭道:「不要。」
  
  鄒老七看也不看那絡腮鬍子,對著劉暢道:「這位郎君,是你的了!」
  
  劉暢也不管那絡腮鬍子殺人一般的目光,淡淡地指了指惜夏:「等著,稍後跟著去拿錢!」回頭一瞧,牡丹早就和張氏孫氏一群人往另一邊去了,完全視自己為無物,不由咬緊了牙根,握緊了拳頭,這可惡的死女人!
  
  牡丹本已被敗了興,是要走了的,但又見兩個衣衫襤褸,穿麻鞋的年輕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抬著一株約有一人高的粉色單瓣紫斑牡丹,滿臉期待地朝這邊走了過來。牡丹只一看,就知道那株紫斑牡丹是野生的!這就是她要的東西!
  
  牡丹便改了主意迎上去,問那兩個小伙子:「你們這花也是要賣的麼?」
  
  劉暢一見,陰沉著臉也跟了上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5 PM

第三十七章 商(四)
  
  那兩個小伙子見牡丹主動上前問價,便都停下來,打頭一個看著年齡似要大些,像哥哥的,略帶羞澀地道:「是要賣的。夫人要相看嗎?」
  
  「正是要看。」牡丹示意他們將那株紫斑牡丹搬到路旁柳樹蔭下去放好。那兩個小伙子對視一眼,喜不自禁地依照牡丹的話做了,也不打擾牡丹,自站到一旁去歇氣,將花邊的地兒留給牡丹等人。
  
  周圍的人便都笑牡丹與這兩個小伙子:「這不過是野牡丹罷了,漫山遍野都是,花瓣又少,顏色又單調,好多人家園子裡都有,有什麼看頭!藥園子裡更多,賣的人敢賣,買的人也真願買!」
  
  「都是癡的。」
  
  甚至有人大聲招呼牡丹過去買自家的花:「小娘子,不如買我家的,我家的這個比他這個好多了,你看看這花,看看這葉,可都是精心伺弄出來的。」
  
  那兩個小伙子聞言,黑臉越紅,羞得抬不起頭來。都聽人說,京城中人最愛的就是牡丹,一叢深色牡丹,可以賣到十戶中產之家納的賦稅之資。他們也知道這野牡丹林子裡到處都是,沒什麼可稀罕的。可這株牡丹不同,以往見到的這種牡丹,大部分都是白色的,但這一株卻是粉色的。所以他們才敢挖了趕路來賣,也不圖它多少,能換點油鹽錢也是好的。
  
  被人笑話,牡丹卻也不惱,淡淡地望著那些人笑了笑,上前仔細觀察面前的植株。才一靠近,牡丹花特有的芬芳就撲鼻而來。
  
  紫斑牡丹,顧名思義,它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所有花瓣的基部都有或大或小的墨紫色或棕紅色、紫紅色斑,稱腹斑。花朵直立,香味濃郁,主枝粗壯,直徑可達四寸餘,株高達一丈,乃是牡丹中的大個子,有牆裡開花牆外紅之說,種在園子裡,自有它特殊的風采。但牡丹最喜歡的,還是它抗旱耐寒,病蟲害少,花期晚的優點。作為雜交選育的資源來說,是很難得的。
  
  這些人不知道牡丹懂行,只道她是不識貨,卻又喜歡趕時髦養牡丹的富家女子,劉暢卻是知道牡丹愛花,懂花的。這株不起眼的牡丹花如此吸引牡丹,必然有它的道理在裡面。劉暢想到此,便停了腳步,收了要找牡丹麻煩的心思,立在一旁靜靜觀看。
  
  一株花樹的價值,很大部分體現在它是否能成活上面。牡丹仔細檢查了這株花的根部,確認可以栽活之後,便與那兩個小伙子談起價格來:「你們想要多少?」
  
  那兩個小伙子對視一眼,年長的那個大著膽子道:「俺聽說牡丹花很貴,很值錢。」
  
  旁邊一個賣花的笑道:「對!很貴,你這個少說也要值五六萬錢!」眾人捂著嘴一陣嗤笑,唯有那鄒老七和那絡腮鬍都若有所思地看著牡丹,不參與眾人搗鬼。
  
  那兩個小伙子見狀,也知道旁人是故意欺負自己,不由又羞又惱。年輕那個猶豫片刻,紅著臉大聲道:「俺們不知價,夫人願意給多少就是多少!反正俺們也是從山裡挖來的,雖然走了老遠的路,但力氣出在自家身上!」
  
  年長那個聞言,喪著臉拉了拉他,低聲嘟囔了幾句,意思是怪他蠢,哪有任由人家給錢的?年輕那個不服,大聲道:「兄長你也看到了,除了這位夫人要,只怕其他人都不肯要。難道又扛回去不成?換點油鹽錢就是好的。」
  
  倒是老實。牡丹制止住兄弟二人的爭執,壓低聲音道:「我給你們一萬錢。你們看這個價格可公道?」
  
  本想著再好也不過就是隨便幾百錢或是千餘錢的生意,哪想牡丹卻給了這個價。相比剛才眾人嗤之以鼻的態度,果然是太公道不過了!但這兄弟二人粗中有細,對視一眼後,哥哥哼哧哼哧地道:「你怎麼這般捨得?」別不是還有其他心思吧?城裡人最狡猾的。
  
  牡丹笑道:「我有條件呀,以後你們若是再看到長得和其他不同的,便挖了來賣給我,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目前她沒機會去深山老林,如果能與這二人達成協議,他們農閒時替她找來這些野生異化品種育種,那是再好不過的。
  
  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弟弟正要大聲嚷嚷,牡丹又低聲道:「莫讓旁人知道,不然以後他們都去挖了來賣,你們還賣什麼?」牡丹說這個話是有私心的,如果人家得知這野牡丹買了高價,指不定就會都跑去刨野牡丹,那些野牡丹落到其他人手裡根本就不起作用,還會破壞野生種群。
  
  弟弟聞言,立時摀住了嘴,驚慌地看了眾人一遍,見眾人都是一副好奇的樣子往這邊看,有人還大聲問他們到底賣了多少錢,不由越發覺得牡丹說得很有理。當下收拾了臉色,接過雨荷遞來的定錢,喜滋滋地跟著哥哥去抬那株花,要與牡丹等人一同去拿錢。
  
  孫氏與張氏雖不知牡丹為何其他花都看不上,偏偏看上這株野花,但對牡丹花,她們是遠遠不如牡丹這般熟悉的,便也不多語,問明牡丹的意思後便準備回家。
  
  牡丹才走了沒兩步,就被劉暢堵住:「你到底給他們多少錢?這花有什麼古怪?」
  
  牡丹自是不會告訴他,只淡淡一笑,轉身從另外一個方向走。
  
  不知為何,劉暢總覺得牡丹是在嘲笑自己,心中一股邪火猛地往上竄,不由上前攔住那兄弟二人道:「一樣都是賣東西,便是價高者得。她賣多少錢,我比她高。」先不說這株野牡丹必然有古怪,就憑他心裡不爽快,他也不要讓何牡丹順心。
  
  那鄒老七和絡腮鬍也走過來問那兄弟倆:「賣了多少錢呀?看你們高興的。」說著圍上去仔細打量那花,各有思量。其他人見狀,也俱都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打聽價格。
  
  她若是不主動問起這株花,只怕這些人是不會瞟這花一眼的。看到她買,卻都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特別的。這是人本來就有的逐利之心,沒什麼奇怪的。最最可恨的是劉暢,分明就是故意來搗亂,和自己作對的,牡丹惱火起來,望向那兄弟倆,指著劉暢道:「這位郎君很有很有錢……他出的價可能比我高,你們辛苦這一趟不容易,我不為難你們。想要賣給誰?」
  
  劉暢尚未開口,那兄弟二人已然搖頭道:「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已經收了定錢的,怎好反悔哩?這位郎君若是要,改日俺們遇到合適的又挖了來就是。」對於其他人的問話,堅決不答。他們又不蠢,自然要圖長遠,保住這生財的法子。
  
  「既如此,就和我們一起去拿錢吧。」牡丹微微一笑,這樣的回答可以說在她的意料之中,不是所有人都和那鄒老七一般貪錢,和那絡腮鬍、劉暢一般不講道理的,絕大多數人還是講究信義二字。
  
  那絡腮鬍見兄弟二人不答自家的話,猜著價格必是不便宜,便湊過去和牡丹套近乎:「小娘子,我看你檢查花根的樣子也不像是不懂花的,你買這株牡丹去做什麼?」
  
  因著先前此人與張氏爭買牡丹,牡丹對此人的印象差得很,自然不會實話實說,淡淡一笑:「各花入各眼。我喜歡它的香味,也喜歡它高大。」
  
  劉暢見牡丹與這絡腮鬍答話,心中異常不喜,閃身到牡丹面前惡聲惡氣地道:「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和我回家!和我回家我就再也不計較從前的事情,饒你這一回。」
  
  眾人聞聲,都覺得奇怪,既是一家人,為何又要競價?
  
  她呸!渣渣!她要再回頭跟了他去,她便也是渣!牡丹只作沒有聽見,回頭望著張氏道:「五嫂,我記得咱們家在這附近就有香料鋪子的?是四哥管著吧?」如果說何家大郎暴躁,何四郎更是個暴躁的,手下的夥計五大三粗,都不是好相與的。雖說生意人和氣能生財,但何家的珠寶、香料生意是需要經常出海販貨的,遇到水盜那更是要操刀子拚命,所以養成了何家人不怕事的性格。她不知道劉暢的武力值究竟有多高,但她知道只要他敢動手,何四郎一定不懼怕。反正何大郎已經打過劉暢,結下仇了,也不差這一頓。
  
  張氏道:「我早就讓人去喊四郎了,大約快來了吧。」
  
  孫氏則笑道:「劉奉議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又何必糾纏不休呢?依我們看,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說好散,對誰都有好處。郡主我們也見過的,其實真正和您相配!郎才女貌!家世相當,堪為良配!您就放過我們丹娘吧!」
  
  多管閒事!劉暢兇惡地瞪了孫氏一眼,他豈能不明白何家人話裡話外的威脅奚落之意?想到何大郎的拳頭,他更是氣憤,他不見得就打不過何大郎,不過當時不想還手而已。今日不叫何家人知道他的厲害,他就把劉字倒過來寫!當下冷笑著去抓牡丹的手:「你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個蠻橫不講理的哥哥,家裡有幾個臭錢麼!叫他來呀,叫來正好叫你家知道我劉暢也不是風一吹就折了腰的!更不是那任人宰割,想怎樣就怎樣的孬種!」
  
  
  
第三十八章 遇(一)
  
  牡丹火冒三丈,皺眉躲開,冷笑著低聲道:「你說對了,我就仗著我有幾個哥哥,家裡有幾個錢怎麼了?是我偷了還是我搶了?難不成我有錢要裝窮,有哥哥要裝孫子才叫好?倒是你這個好種,人家不要還一定上趕著去,是想做什麼?就是為了證明你其實是個好種?有本事別把脾氣發到我身上,你要真自尊自重,想要我說你還算個男人,便不要如同狗皮膏藥一般地糾纏不休,叫人鄙薄輕視。」反正討好賣乖,求饒講道理都是沒用的,不如怎麼解氣怎麼說。
  
  她的話說得雖不大聲,卻如同鋼針一般刺進了劉暢的耳朵裡。真是又痛又恥辱啊,他什麼時候落到這個地步了?劉暢一時之間覺得周圍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鄙視地看著他,不由血往頭上衝,扭曲了一張俊臉,一雙眼睛瞬間瞪大,瞳孔卻縮了起來。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死死瞪著牡丹,本是想撂幾句狠話把面子掰回來,出了口卻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著誰!」
  
  牡丹一愣,知他是莫名其妙懷疑上了李荇,隨即鄙薄一笑:「別以為旁人都和你一樣齷齪。」真是好笑啊,旁人對她好,肯替她出頭,就一定是那種關係嗎?這是要往她身上潑髒水了?
  
  齷齪?劉暢血紅了眼睛,指著遠處匆忙趕來的一群人,嘶啞著嗓子道:「你怎麼說?會有這麼巧?」
  
  牡丹回頭一看,只見六七個裹著細布抹額,穿著粗布短衫,胳膊露在外面的壯漢裹夾著兩個人快步奔過來,其中一人穿灰色圓領缺胯袍,目露凶光,腆著個肚子,正是何四郎;另一人穿雪青色圓領箭袖衫子,行動之間,腦後兩根帕頭腳一翹一翹的,神色嚴肅,緊緊抿著唇,正是李荇。
  
  李荇幫忙也就算了,又怎能拖累了他?牡丹忍住心頭的火氣,望著劉暢正色道:「我來你家後就只見過他兩次。往我頭上潑髒水,你面上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兩敗俱傷,你這又是何必呢?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為了一口氣,值得一輩子互相耗著麼?」
  
  她對李荇的維護之意不言而喻。劉暢哪有心思去細想牡丹的話,只恨恨瞪著李荇,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殺機崩現,手緩緩握上了腰間的佩劍,骨節發白。
  
  好漢不吃眼前虧,而且看劉暢這個表情似乎是要出大事了,在一旁看熱鬧的潘蓉見勢不好,忙衝上去一把抱住劉暢,示意惜夏和身邊跟著的人上前幫忙。不住口地勸劉暢:「子舒,你莫犯糊塗!不值得!是我不好,我不該多嘴。」
  
  何四郎也看出情形不對,揮手讓其他人將周圍看熱鬧的人驅散開,擋住李荇,他自己雙手卡在腰帶上,挺著肚子慢慢踱過去,皺著眉頭看向劉暢:「奉議郎從哪裡來?正好家父過幾日要帶我兄弟上門商議丹娘的事,既是今日碰上了,便去喝杯薄酒如何?我那裡有上好的波斯美酒。」
  
  劉暢被潘蓉死死抱住,苦勸一歇後,看到牡丹微蹙的雙眉,明顯煩躁不耐煩的表情,突然心頭一冷,覺得索然無味。不值得,自然不值得,可是叫他怎麼甘心?他的手慢慢從劍柄上鬆下來,僵硬地挺起背脊,指著正關懷地看著牡丹的李荇,大聲喝道:「李行之!清華前兩日送到何家的帖子是不是你搗的鬼!你要是個男人,就說真話!」
  
  此話一出,何家人俱都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李荇,李荇的眉頭跳了跳,輕輕一笑,隨即挺起胸膛坦然道:「是我。丹娘沒有任何過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你們活活折磨死。是男人,敢做就要敢當!我敢,你敢麼?」
  
  聽他這樣說,何四郎等人的臉色從震驚迅速恢復到正常,隨即若有所思,牡丹卻憂慮起來。難怪劉暢會懷疑她和李荇,如此痛恨李荇,原來這中間有這一節,她倒是出了狼窩,李荇這回卻是把自己賠進去了,她欠下的人情大了。
  
  「我敢,你敢麼?」李荇的這句話充滿了挑釁意味,劉暢神色晦暗不明,從牙齒縫裡嘶嘶擠出幾個字來:「你有種!我記住你了!」
  
  潘蓉指著李荇喝道:「行之,你過分了!這事又缺德又陰險,是你不地道!」
  
  李荇認真地看著潘蓉,朝他一揖:「潘世子,你是最清楚不過的,請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不缺德?既然合不來,便該另行婚配,各自成全才是,非要折磨死對方,難道是有父仇?」
  
  「有父仇哪裡能做親?你壞人姻緣實在是要不得。」潘蓉眨眨眼睛,拒絕回答李荇的問題,轉而回頭看向牡丹道:「我從來小看了你,你有出息!」又笑瞇瞇地看著何四郎道:「見者有份,波斯美酒我改日再來叨擾,你別不認賬。」說完命周圍的人跟上,死死夾著劉暢去了。
  
  牡丹默默不語,看人果然不能看表面,潘蓉自有他一套生存方式。嬉笑之間,便替他自己和何家日後交往留下了餘地。他改天涎著臉來尋何四郎,難不成何四郎還能把他趕出去?這樣的人,貌似和誰都不親,其實又和誰都有點瓜葛,留有餘地。
  
  至於李荇,更是個乾脆利落,見縫插針的。這裡剛求上他,巧遇上清華郡主那件事,他片刻功夫就尋了有力的辦法出來,這份心機,不是常人能比的。
  
  卻說鄒老七在一旁忙跟了上去問惜夏:「還要不要我這花兒的?」
  
  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思買什麼花?真是不會看眼色!惜夏厭煩地揮著袖子趕他走:「去去去!沒事兒添什麼亂?」
  
  鄒老七叫苦連天:「哪有這種道理?可不能壞了我的生意又說不要啊!」
  
  「惜夏,領他去咱們家的鋪子裡拿錢。」劉暢頓住腳步,回頭淡淡地掃了鄒老七一眼,眼角掃過牡丹,但見牡丹靜靜地立在那裡,淡藍色的牡丹卷草紋羅衣裙隨著初夏的風輕輕拂動,人卻是望著天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看都沒看他一眼。劉暢狠狠回頭,他不會便宜這對狗男女的。
  
  何四郎好心地建議:「丹娘,要不要先去咱們鋪子裡歇歇,稍後咱們一起家去?」
  
  張氏也勸牡丹:「這會兒正熱,我們去吃碗冷淘?」
  
  「不了,得忙著把錢給人家,別耽擱人家趕路才是。」牡丹心情不好,本想立刻歸家,可看到那兄弟二人也躍躍欲試,只舔嘴唇的樣子,便改了主意道:「也好,我今日煩勞了大家,沒什麼可謝的,就請大家吃碗冷淘。」
  
  何四郎本是領著這群人在下香料,聽到家人報信,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聞言便道:「我那邊香料才下了一半,還要接著幹活兒,你讓店家送過來。」又特意安排了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送牡丹等人回家。
  
  牡丹應了,又問他店子裡還有多少人,記下數後方牽著馬去了張氏強烈推薦的那家冷淘店。
  
  牡丹立在門口一看,不大的店門口竟然拴著許多佩飾華麗的馬匹,還有青衣童子在照料。張氏笑道:「他家的水花冷淘非常有名,富貴人家子弟來吃的極多。」
  
  冷淘其實就是暑熱天食用的涼湯麵,張氏推薦的這家冷淘店極其有名,冬天賣熱湯餅,夏天賣冷淘,有好幾種口味。其中有從成都傳來的槐葉冷淘,也有水花冷淘。當門放了面案爐灶等物,一個二十多歲,又黑又瘦的廚子就立在案板前握著菜刀「霍霍」地切著面片,切出來的面片又薄又均勻,刀功之好不亞於當初蔣長揚飛刀鱠魚。切好的面片自然有人將其放到冷水盆中去浸泡片刻,然後又撈出猛火煮熟,冷後上盤加入肉汁湯、香菜上桌。
  
  張氏笑指著那泡麵片的冷水盆給牡丹看,低聲道:「裡面是酒。這就是他家和其他家不同的地方了。」
  
  孫氏也補充道:「還有就是他們家這師傅了。別家已經用上了刀機,他家還是他一個人切。」正說著,那廚子抬起頭來木木地掃了眾人一眼,淡漠地垂下眼,絲毫不見熱情地道:「今日被人包店了。客人明日請早。」
  
  牡丹想到門口那許多佩飾華麗的馬匹,知道所言不虛,便拉了張氏和孫氏回身要走。
  
  才剛轉身,就見一匹紫騮馬停在店口,馬上的灰袍男子嫻熟地翻身下馬,看也不看就將韁繩扔給一個迎上前的青衣童子,大步流星往裡走。經過牡丹身邊時,頓住腳步「咦」了一聲,掃了一眼那株紫斑牡丹,笑道:「夫人來買花?」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6 PM

第三十九章 遇(二)
  
  原來是他,牡丹沒有想到蔣長揚會主動和自己打招呼。蔣長揚的打扮一如上次見面時一般,穿得樸實無華,那把橫刀仍舊掛在腰間,唯有表情要比上次生動了許多。一笑之時,透著一股子羞澀味,不說話時顯得有些過分生硬的臉部線條一下柔和起來,很容易就拉近了距離感。
  
  大約是個不太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的人。牡丹想到此,便正兒八經朝他行了個禮,笑道:「正是。」
  
  蔣長揚往眾人身上一掃,便明白眾人是來吃冷淘沒吃著的,便道:「你們稍候。」言罷往裡去了。
  
  牡丹莫名其妙,張氏忙問:「你認得他?」
  
  牡丹道:「前幾日在劉家見過。說過幾句話的。」
  
  孫氏異想天開地道:「必是去和包店之人商議,好教咱們也吃上冷淘的。」
  
  張氏笑她:「你就光記著吃。」
  
  話音未落,就見蔣長揚和個身材矮壯,穿胡服著靴,佩金銀裝飾的蹀躞帶的絡腮鬍子出來。那絡腮鬍子只打量了牡丹等人一眼,就爽快地吩咐店家:「安置好這些客人,都記在我名下。」
  
  牡丹看這人眉目之間自有一種沉凝之感,不怒而威,又觀其蹀躞帶,知道不是普通人,便暗想道,人家包了店子,自是有其不便之處,蔣長揚此舉固然是他有禮周到之處,自己也不能不知好歹就給人添了麻煩。當下鄭重行禮道謝,彬彬有禮地拒絕。
  
  那絡腮鬍子也不多話,只微微一笑,往裡去了。蔣長揚笑道:「您太客氣了。不過一碗冷淘而已,既然是來了吃了再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要是真覺得不便,可以自己付錢。他家最有名的是水花冷淘。」
  
  不過點頭之交,也不知他為何慇勤至此?牡丹遲疑地看向蔣長揚,不期然地,從他眼裡看到了一絲憐憫和可惜。她恍然大悟,原來人家以為她可憐得很,難得出門一趟,今日沒吃成這有名的水花冷淘,以後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上了。當下微微一笑:「沒事兒,我明日又來。」
  
  蔣長揚聞言,倒有些意外。又見牡丹笑容燦爛,雨荷也正滿面笑容地和身邊一個侍女說話,孫氏張氏之流對牡丹親熱體貼,情勢與當日完全不同,心想大概是發生了自己不知道的其他變故。便不再勉強牡丹,朝牡丹抱了抱拳:「既如此,請自便。」
  
  牡丹上馬前行十餘丈,方又想起一件事來。她忘了問蔣長揚住在什麼地方。當初是通過潘蓉認識的此人,因他解圍故而答應送他幾株牡丹,可是如今她已與潘蓉、劉家翻了臉,他日就算是想兌現諾言也不好去問潘蓉。但此刻再折回去問,卻是有些多事了。也罷,只要他人還在這京城中,總有機會再遇到的。
  
  一行人回了宣平坊,孫氏和張氏爭著要給花錢,牡丹堅決阻止了,讓門房倒水給送自己歸家的夥計和那兄弟二人喝,厚賞那兩個夥計,打發他們回去時另行買了吃的去犒勞鋪子裡的其他人,又讓林媽媽拿出十緡錢交給那兄弟二人。那兄弟二人把錢到手,高興得什麼似的:「夫人不必替俺們操心,這就去換了米油鹽回家。」
  
  哥哥左右打量一番何家的門頭,笑道:「俺叫章大郎,他是俺弟弟章二郎。下次如果俺們再碰到這種花,夫人還要的麼?」
  
  牡丹笑道:「尋常的我不要,必須是像這種,與眾不同的,比如說生在野地裡,花瓣更多,味道香濃,顏色也不一樣的,拿來我便要。總之越稀罕越好。」
  
  章二郎躊躇片刻,道:「俺想起來了,後半山往生崖下有棵牡丹有些古怪。」
  
  牡丹道:「怎樣一個古怪法?」
  
  章二郎比劃著:「俺記得俺小時候就看到它了,一直就長不高長不大,到現在也就是一尺半高左右。」
  
  牡丹認真地道:「是開花之時有一尺半高還是其他時候也有一尺半高?花大朵麼?開得可多?什麼顏色?」她隱隱覺得自己大抵是遇到了一株微型牡丹。
  
  牡丹花在民間有「長一尺縮八寸」之說,實際上並非如此。牡丹春季萌發,一個混合芽抽生的初步是莖的延長,然後生葉,頂端形成花蕾,花蕾下面有一段相當長的花梗,花後殘花與花梗相連乾枯而死。原來抽生的莖,只有基部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連續形成次年開花的混合芽或者葉芽,並逐漸木質化。所以在春季開花前後,由於花梗延長,植株顯現增高,花後花梗萎蔫脫落,好像植株又變短了。
  
  從她這些日子的觀察結果來看,株型高大挺拔、花朵豐滿、開花繁茂是京中人士對牡丹觀賞的基本要求。但他們就沒有想過,株型小巧低矮,年生長量小,根系細、短而多的品種更適合做盆栽乃至盆景,用於室內裝飾佈置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是她今後育種的方向之一。
  
  假設這株野牡丹真如同章二郎說的一般,就是開花之時也只有一尺五寸高,便是將來培育微型牡丹的好材料。王公貴族之家,案頭幾上若上放上那麼一盆牡丹與其他花石組合而成,寓意吉祥的盆景,可以想像得到會是怎樣的效果。
  
  章二郎見牡丹發問,想了很久,方傻傻地道:「花是白色的,不是很大朵,還多吧?俺沒注意到底是啥時候有多高,只知道它矮小就是了。難不成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不管如何,你去挖了送來給我就是。千萬小心不要傷了鬚根。假如果真如同你說的,還是與你一萬錢,就算不是,也不叫你白辛苦這一趟。」牡丹一時半會兒與他解釋不清楚,只能是見到花又再說。
  
  章 家兄弟聞言,再三保證最多三天後就挖了送來,又記了一遍何宅的具體位置,方歡歡喜喜地去了。
  
  送走那兄弟二人,牡丹方進去看岑夫人。遠遠就聽到眾人歡快大笑的聲音和甩甩諂媚無比的聲音:「好阿娘呀!」
  
  林媽媽解釋給牡丹聽:「當初它最愛學你這一句,去劉家三年已經忘了的,今早起來聽到眾人和夫人請安問好,孩子們叫娘撒嬌,就又想起來了。夫人倒被叫它弄得傷了心,過後卻又叫人拿南瓜子賞它。」
  
  牡丹聽得好笑:「這臭鳥見風使舵倒是挺快的,這麼快就抱上了我娘的大腿。」
  
  雨荷笑道:「不是誇口,奴婢見過的鸚哥中,這鳥的聰明當屬頭一份。那日還多虧了它,奴婢不過教了它幾回,竟就記住了。」
  
  牡丹沉吟道:「回去交代寬兒和恕兒,都注意些,要緊話不要當著它說。」
  
  雨荷小心應下。住在這家裡,目前也不能說誰不好,看著倒是大家都挺疼牡丹的,但人多口雜,要是不注意說了不該說的話,又叫甩甩傳出去了,便是給牡丹增加煩惱,給岑夫人惹麻煩,自然得萬般小心才是。
  
  岑夫人午睡剛起身不久,正歪在廊下的涼榻上歇涼,周圍圍著何家的女人和小孩子們,喝茶的喝茶,說閒話的說閒話,聽孩子們背書的聽背書,其樂融融。見牡丹進去,盡都笑瞇瞇地給她挪地方,讓她在岑夫人身邊坐下。
  
  岑夫人握了牡丹的手道:「幸虧今日你們帶的人多。」牡丹見孫氏和張氏都圍在岑夫人身邊,心知剛才的事情她二人一定已經和岑夫人說過了,便笑道:「若是人少,我也不敢隨便出門。」
  
  岑夫人點點頭:「你李家表哥做的那事兒是真的?」
  
  牡丹猶豫片刻,道:「似乎是真的。劉暢問他,他承認了。得罪了那二人,他以後怕是不好過了。」而劉暢之所以敢問李荇,多半也是找清華郡主問過,清華郡主不認賬才會懷疑到李荇身上去。其實以清華郡主那個性格來看,做這種事情是遲早的。李荇就是不認,劉暢也未必就能完全斷定是他,他這一認賬,倒是把劉家和清華郡主都完全給得罪了,他以後的日子只怕會難過許多。
  
  岑夫人歎了口氣:「這孩子呀……你欠他的人情大了。」叫她怎麼說才好?她看了牡丹一眼,見牡丹垂著眼,心情似是很沉重,便不再多語,只催牡丹:「不是買了花麼?趕緊去栽呀?」
  
  見牡丹起身去栽花,幾個侄女侄兒忙七嘴八舌地和自家母親請假,跟著牡丹往後院去了。
  
  張氏方道:「娘,我看今日劉暢是動了真怒,把所有氣都撒到行之身上去了,只怕後面會更加刁難。」她和孫氏都是女人,自然明白劉暢和牡丹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作為兒媳,是怎麼也不能當著婆婆說小姑私情的,只能是很隱晦地提一提。
  
  岑夫人沉著臉道:「該怎麼來往還怎麼來往。身正不怕影子斜。」
  
  張氏和孫氏對視一眼,齊齊應了一聲是。
  
  
  
第四十章 姑嫂(一)
  
  牡丹帶了一群尾巴入了後院,在遠離其他牡丹花的後院角落裡找到一個地勢高燥、寬敞通風,又能遮陰,土層深厚、疏鬆、肥沃的地方準備做這株紫斑牡丹的新家。
  
  林媽媽笑指了假山旁:「丹娘,將它種到那裡去,和其他花做伴豈不是更好?」
  
  牡丹搖頭:「這裡就不錯。」
  
  林媽媽打量了一番周圍的環境,道:「是了,這裡空著不如種這裡好。」
  
  牡丹只是笑。新買的花是不能立刻將它與家中原有的花木放到一處去,原因是它若自身帶了病蟲害來,便會將傳染給其他花木。妥當的法子是將它別置一處,仔細觀察一段時間,確認它健康後,才能讓它和其他花木放到一處。
  
  選好地點後,牡丹見那枝頭上開得正艷的花就這樣扔了可惜,便叫寬兒取了修花專用的大剪子、花瓶、裝了清水的銅盆來。挽了袖子把盛開的花和可能開放的花苞按著鮮切花的要求壓入水中剪下,遞給幾個侄兒侄女插入瓶中。
  
  幾個孩子從來見人折花,都是一剪子下去了事的。就沒見過牡丹這種壓入水中再剪的方式。十歲的芮娘好奇道:「姑姑,為什麼要將它們壓入水中才剪下?還有你剪的口子是斜的。」
  
  壓入水中再剪,那是為了不讓空氣侵入枝莖導管內,阻礙吸取水分;切成斜口更是為了增大它的吸水量。但這個道理牡丹和孩子們說不清,只能含糊道:「這樣花插瓶的時間更久一些。」
  
  幾個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各各蹲在一旁遞東西,七嘴八舌地問問題:「姑姑,你改天還要上街麼?可不可以帶我們去?」「姑姑,你教我種花。」「姑姑,你今天買的這個花沒其他好看,只是要香些。你就是喜歡它香才買的嗎?」「姑姑,你們去吃冷淘了?為什麼不給我們帶點回來?」
  
  牡丹一邊微笑著回答他們各種各樣奇怪的問題,一邊拿了剪子認真地將紫斑牡丹劈裂、折而未掉的傷根剪除,又將過密枝、弱枝從基部夾掉,又把其他枝條按著整形要求,留下外芽,分別剪去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使枝量少於根量後方才罷了手,吩咐婆子挖坑。
  
  本來該先在土壤裡撒施夫喃丹或甲基異柳磷顆粒劑防治地下害蟲和根結線蟲,再用甲基異柳磷1000—1500倍和70%甲基托布津600—800倍混合液浸蘸整個植株,消除植株所帶病蟲的,但這是古代,她從哪裡去找這些東西?
  
  少不得按著古法,指揮婆子用白斂末和細土混在一處防蟲,又在坑底放了碾碎的豆餅做基肥,方將紫斑牡丹按著原來枝條的陰陽面栽了下去,因為牡丹栽深易爛根,並不敢栽深,只將泥土掩埋到原來的種植線上,動手理稱展根部,踩實泥土,又用木樁子固定好。
  
  牡丹正要叫人取缸子裡曬過的井水來澆花,方發現身後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個個的表情都稀罕得很。
  
  何志忠的揚州美人楊氏穿著寶藍印花絹裙,描著斜月眉,點著石榴嬌唇妝,白如凝脂的圓臉上堆滿了甜膩的笑容,搧著美人團扇道:「哎呀呀,丹娘這是大出息了,親自動上手了呢,看看這花種得,比咱家老張頭還要像樣子。」
  
  老張頭是何家專門伺弄花木的花匠。岑夫人聽楊氏這樣形容,就不高興,什麼大出息了還和個花匠比?當下便道:「養花怡情,她從前就愛伺弄這個,那時候身子不好,自然是只能指著別人做。現在身子好,有精神了,自然要親自動手。」
  
  眾人見岑夫人這毫不掩飾的偏愛,俱都微微一笑。楊氏也不生氣,只是笑:「其實婢妾一直都覺得,丹娘這次回來,精氣神很好,所有的病氣都一掃而光,說明這是苦盡甘來,要享福了。」
  
  這話岑夫人愛聽,一邊張羅著叫人取水給牡丹洗手,一邊笑道:「你這話說對了。」
  
  牡丹只是笑,因著移栽後澆水是成活的關鍵,並不敢放手給人去做,自己拿了水瓢認真將水一次澆透灌足,方放下水瓢準備洗手。洗淨手後,竟然是吳氏親自遞了巾子過來給她擦手,不由唬了一跳:「姨娘怎地這般客氣?」
  
  吳氏溫和地笑道:「不過順手而已。」堅持將巾子塞到了牡丹的手裡,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替她擦乾。
  
  楊氏在一旁瞧見,拿扇子搧了搧,古怪一笑。見自家男人的親娘如此著意討好牡丹,甄氏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把臉側開去和張氏說話。
  
  牡丹將眾人的臉色盡都看在眼裡,卻不能拒絕吳氏的好意慇勤,無奈接了,認真道謝。
  
  吳氏雖然是妾,但在何家的地位很不一樣。她得到何大郎幾弟兄真正的尊重,特別是何四郎,對待她更是不同的。
  
  相比岑夫人和楊氏,吳氏並不美貌,只因她是岑夫人的陪嫁,深得岑夫人信任倚重,年紀大了,這才做了何志忠的妾,生了何三郎。多年來,無論何志忠外出跑貨還是在家中,她都一直跟在岑夫人身邊端水持巾,幫著料理家務,恭順溫和,很得家裡上上下下的喜愛和尊敬。
  
  但真正讓她擁有岑夫人和何志忠看重,何大郎等人尊敬的原因卻不是這個。牡丹並不是這家裡的獨女,她頭上本來還有一個夭折了的姐姐,正是吳氏生的,只比何三郎小一歲。
  
  那個時候,何家遠沒有今天這麼興旺,也沒這麼多人伺候。何四郎出生時,岑夫人難產,何志忠不在家,她全心全意撲在岑夫人身上,忙了個昏天黑地。待到岑夫人脫離危險,母子平安後,人們才發現何大姐不見了,再找,再找,才在井裡發現了。
  
  從那以後,岑夫人和何志忠對她就有一種虧欠感,凡事總是會替她和何三郎多考慮幾分,何四郎更是記著她的情分,要求李氏一定要尊重吳氏。李氏果然做到了,卻也因此和吳氏的親兒媳三郎媳婦甄氏結了怨。
  
  吳氏和從前的牡丹相處得不錯,但換了芯子的牡丹對她和楊氏一直就是敬而遠之的。不是說記憶中吳氏對何牡丹兄妹或是岑夫人有過什麼不好的地方,而是一直都太好太好了,關注度甚至超過了何三郎和甄氏。她想不通,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做到這個地步。
  
  岑夫人見牡丹不自在的樣子,又看到楊氏和甄氏的不自在,便笑道:「阿吳你別管她,讓她多動動,對她身子有好處。」
  
  牡丹趁機從吳氏手裡抽出手來,微微帶了幾分嬌嗔笑道:「人家都是大人了呢,姨娘這樣孩子們都要笑話我了。」
  
  吳氏微微一笑,自動退到岑夫人身後去。楊氏輕輕一笑,瞟著吳氏道:「姐姐還當丹娘是小孩子呢。我十六時就生了六郎,丹娘很快就滿十八歲啦!」
  
  吳氏只笑不語。
  
  岑夫人的臉色卻難看起來。
  
  甄氏見狀,心裡越發有氣,暗想牡丹擺什麼譜?又怪吳氏總是凡事先就矮人三分,在岑夫人面前小心翼翼也就是了,在楊氏面前也這樣子,在所有人面前都這樣子,何三郎也是這樣一個溫吞脾氣,成日裡就跟在何大郎、何二郎身後討好賣乖的,生生叫自己在幾個妯娌中就低人一等。
  
  雨荷在一旁見甄氏臉色不好看,忙捧了兩枝紫斑牡丹遞給她,陪笑道:「三夫人,您看這花兒可香呢,與其他又是兩種樣子。」
  
  誰耐煩要這扔了不要的花?甄氏抿唇笑道:「我就是粗人一個,哪裡懂得這些花花草草的?天不早了,得趕緊把事兒做完。」也不接雨荷手裡的牡丹,逕自牽了獨子何洌往前頭去:「你還沒背完書呢,咱們繼續去背。」又問兩個女兒:「你們的字都寫好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再不做完,待你爹回來,看我不叫他收拾你們!」唬得慧娘和芸娘慌慌張張地趕去追她。
  
  楊氏立即命人接了雨荷手裡的牡丹去,笑道:「看看三郎媳婦這脾氣,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正好的,我沒見過這樣香的牡丹,就給我了唄。」
  
  雨荷趕緊遞過去,其餘人等藉機將剩下的紫斑牡丹竟都分了個乾淨,衝散了甄氏莫名發脾氣帶來的不快。
  
  薛氏自前面來喊眾人,說是何志忠父子回家來了,於是女人孩子們俱都歡歡喜喜地往前面去,吳氏瞅了空到牡丹跟前悄聲道:「你三嫂是生我的氣呢。你別和她計較。」
  
  牡丹笑道:「自然不會。」大家庭就是這樣子,誰突然生氣了,又突然高興了,都很正常,她有心理準備。
  
  當夜李荇又跟了何志忠父子回來,談笑自若,坦坦蕩蕩,也沒覺得他騙了何家人有什麼難為情的,彷彿就是天經地義一般。何志忠卻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飯後反而留李荇在書房裡商量了許久,出來後宣佈,說是中人已經找好,讓大郎和二郎第二日同他一道去劉家。先禮後兵。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8 PM

第四十一章 姑嫂(二)
  
  戚夫人最近心情很不好。那何家的病秧子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三年,她就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翻臉無情的人,看到自家夫君被打,眼睛也不眨一下,走得更是頭也不回,弄得她又恨又惱又羞又疼。雖然盛怒之時,她恨透了那病秧子,巴不得那短命折壽的病秧子一去不復返才好,但事後她卻是有些後悔的。
  
  怕何家用那件事情來威脅自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卻是,這關口何家兒媳婦的位子不能空缺著!明擺著就給人可趁之機嘛!所以她完全贊同劉承彩的「拖」字訣。誰怕誰呀?她孫子孫女都是有的,還可以繼續生,將來拖得她何牡丹人老珠黃之後,再一腳踹了,劉暢還是翩翩郎君一個,就憑他們這樣的家世,照舊娶好人家的女兒。
  
  但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何牡丹走後的第二天,清華郡主就聞風而動,進了他家的門,美其名曰來看望她的,卻又讓人將劉暢給截住。劉暢也是的,虛與委蛇,哄哄拖拖不就好了?偏生他幾句話不和,竟就不管不顧地和清華郡主大吵起來,氣得清華郡主差點沒把屋子給掀了。
  
  她怕出大事,上前去勸架,反被清華郡主一巴掌推出老遠,閃了她的老腰。可她也顧不上了,勸住這魔頭才是正事,到底沒勸住,清華郡主撂下幾句狠話後怒氣沖沖地走了。她想起清華郡主那臉色和那幾句話,始終覺得不安得很,眼皮子不停地跳,似乎是要出大事的感覺。
  
  劉暢卻是無所謂,甩甩袖子也走了。傍晚時分方帶著一身酒氣回家,臉色難看得嚇人,弄得一屋子姬妾鬼哭狼嚎的。她看著不像話,把惜夏叫了去問,才知道劉暢差點和人動了刀劍……都是為了那不知廉恥的何牡丹!
  
  好容易等到劉承彩歸家,她忙抓住劉承彩的袖子:「老爺!還讓不讓人活下去?一個何牡丹就把我們家攪得天翻地覆的,我不管,你趕緊把這事兒給我弄明白了!」
  
  劉承彩熱得要命,中午時分的堂飯光顧著應付政事也沒吃飽,餓得前胸貼著後背的,對已經不嬌的老妻撒潑就有些嫌煩,礙於雌威卻又不敢發作,只得耐著性子道:「熱死了!好歹讓我先將官服換下又再說,廚下有什麼吃的弄點來!」
  
  念嬌兒見機忙遞上紗袍,要伺候劉承彩換衣服,念奴兒則道:「夫人見天熱,特意讓廚房給老爺備了清風飯,放在冰池裡鎮著的呢,奴婢立刻就去取來。」
  
  戚夫人見他果然熱得滿頭大汗,難得賢惠地問他:「有剛煎好的蒙頂石花茶湯,你要麼?」
  
  「怎麼不要?給我倒一大甌來!」劉承彩換了輕鬆涼爽的紗袍,方愜意地往躺椅上一倒,翹起腳來給念嬌兒脫靴。不想他熱得腳脹了,平時又不喜穿大靴,就比往常有些難脫,念嬌兒急得出了一身香汗,又怕弄疼了他,又怕在他面前呆的時間久了引得戚夫人疑心,越急越難脫。
  
  劉承彩本來心裡有些煩躁想罵人的,剛掙起就看到念嬌兒臉頰上那層猶如清晨花瓣上露珠的細汗,還有紅潤飽滿的嘴唇和雪白的脖頸,碧綠的抹胸……於是忽如三九天裡被一陣涼風吹過,全身的燥意都消失無蹤。也不說話,就翹著腿給念嬌兒脫,甚至故意歪了歪腳脖子,不叫她一下子就脫掉。
  
  念嬌兒做慣活的人,怎會試不出老爺這是故意刁難?不由戰兢兢地飛快從睫毛縫裡睃了一眼,但見劉承彩斜眼看著她,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不由唬得魂飛天外,全身都浸出一層濕膩膩的冷汗來,情不自禁就顫聲喊道:「夫人……」
  
  劉承彩大為敗興,抬起腳來衝著念嬌兒當胸一腳,罵道:「你個吃閒飯的蠢東西!脫個靴子都脫不好!伺候你們夫人倒上心,我就不是你的主人麼!」
  
  念嬌兒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即爬起只是磕頭,含著淚不敢發一聲。得罪老爺只是吃氣,得罪夫人卻是要丟命。
  
  戚夫人端茶過來,見狀冷笑了一聲,將茶甌往劉承彩旁邊的几子上使勁一放,滾燙的茶湯濺出燙得劉承彩縱身躍起,鬼哭狼嚎。她也不管,冷著臉將念嬌兒趕了出去,一口啐在劉承彩臉上,咬著牙恨道:「不要臉的老東西!惹了禍事倒叫妻兒替你承頭,日子這才好過一點,你就又起了那腌臢心思!禍事轉眼就要到頭上了,你看要怎麼辦吧!遲早叫你劉家香火無存!」
  
  劉承彩心頭的鬼火一頭一頭地往上拱,咬著牙縮著肚子好容易才把火氣吞下去,忍氣吞聲地將袖子擦了臉上的唾沫,跺腳道:「又怎麼了?」
  
  戚夫人出夠了氣,方將今日的事情前後說了一遍,道:「你再不想出個好法子來,不是那病秧子引得你兒子殺了人,就是那淫婦滅了你劉家的香火!」
  
  劉承彩心中早有計較,偏故意讓她急:「事已至此,你待要如何?」何家吃了秤砣鐵了心,難不成他能上門去把那病秧子搶回來不成?只要何家肯把那東西拿出來,又不要他還錢,那就大善,日後他就不信何家敢和他這三品大員對著幹!至於郡主,劉暢不是喜歡麼?郡主有寵,比有些真正的公主還要受寵些,她真要嫁給劉暢,也不是什麼大事,又不是不能生,怎會斷了香火?
  
  戚夫人聞言,一雙美目瞬間睜得老大,上前去揪劉承彩的耳朵:「你是男人麼?我嫁你做甚的?我待要如何?好,好,你問得好,咱們這便當著兒子去說個清楚……」
  
  劉承彩吃痛,又見簾外似乎有人影閃過,不由大為惱恨,扒住戚夫人的手使勁摔下,恨道:「婦人之見!何至於如此!他何家區區一個商戶,就算是有幾個錢,識得幾個權貴,又算得什麼!怎比得我三代簪纓之家?他若是乖乖伏小認輸,我便罷了!若是要和我對著幹……我必叫他好看!你少一天淫婦淫婦地掛在嘴上,當心禍從口出!她真想進這個門,是你我擋得住的?你無非就是怕她身份高,失了你婆婆的威風罷了!」
  
  戚夫人被他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卻不甘心就此認輸,待要將從前的事情扯出來說,劉承彩已經拋了她自出去了。見劉承彩走得頭也不回的,她心下又有些著慌,又鬆不下臉叫人去看劉承彩到底去了哪裡。直到留在劉暢院子裡盯著劉暢的朱嬤嬤著人來說是去了劉暢的院子,方才鬆了一口氣。念嬌兒上來伺候,她就怎麼看都不順眼,盤算著是不是要將念嬌兒打發出去。
  
  正自盤算間,就聽外面來報:「舅夫人來了。」卻是她的娘家兄弟媳婦裴夫人來訪。戚夫人正在心煩意亂間,就有些毛毛躁躁的,煩道:「天都要黑了,她這個時候來做什麼?」卻又不能不見,只能是任著念嬌兒伺候好衣服髮飾,方才懶懶地迎了出去。
  
  裴夫人年輕,不過三十六七歲,發上插著金鑲玉蜻蜓結條釵,繫著五彩印花的八幅羅裙,披著天青色的燙金披帛,踏著一雙金絲百合履,滿面春風地走進來,笑道:「阿姐,我前兩日就要過來的,偏事兒多,來不著。今日好容易有了空,趕緊跑過來尋你。」
  
  戚夫人淡淡地請她坐下,先問了家裡人好,方問起她的來意。
  
  裴夫人見戚夫人懶懶的,明顯是不高興,倒不忙說自己的事,關心地道:「可是天兒太熱了,身上不舒爽?您別太操心了,兒子兒媳婦別太慣著。」
  
  她不提還好,一提起這個來戚夫人的鼻孔就差點往外噴火,哼了一聲,道:「別說那個!說起我就來氣!」
  
  裴夫人驚訝地道:「這到底是怎麼了?誰惹您不高興了?快說給我聽,我去幫您出氣!」何家從劉家搬東西那麼大的動靜,早就從坊間傳到官署裡去了,她其實是知道的。只是她今日來的這件事,就得裝著不知道引出戚夫人的話來才好。
  
  戚夫人說起當日的情形來猶自氣得發抖:「那何家當真是粗鄙之人,一家子都目中無人,全無半點教養……」
  
  裴夫人靜靜地聽她說完,方道:「我聽二娘說,那日子舒和人動了手,就是演了舞馬的,似乎也是他們何家的什麼人?」
  
  戚夫人恨道:「可不是!是那病秧子短命鬼的遠房表哥,就是寧王府長史家那個不做官偏跑去做買賣的崽子李行之!生得沒有頭腦,被病秧子挑唆兩句就動了手!今日又險些動了刀劍,老天要保佑,叫他一個個的莫落到我手裡!」
  
  裴夫人陪著她說了一歇狠話,方佯作不在意地道:「我聽大郎說,端午節,皇后娘娘壽誕之日,寧王府要敬獻兩匹舞馬給娘娘賀壽,屆時會在勤政樓前獻舞。不知你和姐夫可聽說這事兒了?」
  
  戚夫人不由一滯,皇后育有兩個皇子,長子封了太子,才薨了不過兩年多。皇后娘娘傷心得很,聖上為了讓她排解憂思,這才趁著這個機會特意下旨命百地獻藝。先太子薨了兩年多,賢明有才的成年皇子一大串,卻仍未另立太子,可見是聖眷深厚。而這寧王,不巧正是皇后的幼子。
  
  想到此,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罵道:「難怪得李行之有恃無恐!何家如此目中無人!原來是靠上好靠山了也!」
  
  裴夫人垂頭不語,人家李家做寧王府長史,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她怎麼現在才回過味來?當真是享福會把人享笨了麼?
  
  戚夫人想了片刻,卻又笑了起來:「我才不怕他!」
  
  
  
第四十二章 謀(一)
  
  裴夫人聽戚夫人如此說,又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到來時自家夫君的叮嚀,便笑道:「您當然不用怕他,想他李家,從前不過商家出身,到了李元這一輩,方才僥倖做了官,熬到如今,也不過一個從四品親王府長史罷了。」
  
  她這話要反著聽。親王府長史,雖然只是總管王府府內事務,比不得劉承彩這樣的三品尚書威風八面。可那是寧王身邊至信之人,寧王如果沒機會上位那倒也罷了,偏這寧王身份非同一般,自來多有聖眷,出身低微的李元能鑽營到這樣一個官職,能說他笨,能小覷他嗎?不能。
  
  偏戚夫人只是微微一笑:「你可知為何五姓女那麼難求?朝廷為何又專門下了詔令不許五姓子孫自行婚配麼?」
  
  裴夫人道:「自然是知道的。」
  
  本朝有自前朝年間就形成的五姓七家,乃是一流的高門大族,分別為清河吳氏、范陽白氏、滎陽王氏、太原秦氏、隴西蕭氏、博陵吳氏、趙郡蕭氏。他們通過與皇室和自身之間相互聯姻,形成一個權勢地位很高的集團。到了本朝,這五姓在朝堂上的勢力雖大不如從前,在社會卻仍有極高的影響力,官員權貴,乃至皇室,無一不以與五姓結親為榮。隨便舉幾個例子,五姓女的蹤跡無處不在——皇后出自滎陽王氏,寧王妃出自太原秦氏,楚州候世子潘蓉之妻也出自范陽白氏,其他的更是不一一而足。
  
  對於男人來說,娶五姓女這種榮耀,甚至超過了尚公主。偏這五姓之人還要自抬身價,輕易不肯與其他人結親,越發顯得奇貨可居。朝廷為了打破這種局面,特意下了詔令不許他們自行婚配。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新興貴族權臣總算是如願以償。
  
  戚夫人冷笑:「既然知道,便該明白,似我等這種人家,雖比不過五姓七家那般顯赫,卻也不是那商戶出身的能比的,何況你姐夫是國之棟樑。就算是將來……那位尊貴了,還能為了這種小事情來找我們的麻煩嗎?何況又不是李家的至親,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罷了。他若是連這種事都要管,只怕是要忙不過來。」她嘴裡說得硬,心裡卻暗想,是得悄悄叮囑劉暢,莫要與李荇再結仇。
  
  「那假如李家鐵了心要為何家出頭呢?」這個道理裴夫人怎會不明白?但她更明白一個道理,諸人為何千方百計要與五姓結親?趨利之心,人皆有之,圖的不過就是聲名和更大的權勢利益。就如同劉家為何會答應娶何牡丹一樣,圖的就是保住自家的榮華富貴!她完全贊同自家夫君那句實在話,能與五姓結親的畢竟是極少數,不如找個實在的才是真。這李家,將來富貴少不了!
  
  戚夫人被她問住,半晌才不高興地道:「他不講道理,插手我們家的私事,我家也沒必要和他客氣!」
  
  裴夫人心裡微微一沉:「那子舒這件事你們是怎麼考慮的?清華郡主不是個好惹的……」
  
  戚夫人聽她提起清華郡主,立時「噌」地一下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道:「我平生最恨一件事,就是有人壓著我,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兒!總有法子的!」
  
  裴夫人見她發怒,立時改了原本的來意,這麼大的脾氣,還是等自家夫君明日自己來和他姐姐說罷。於是顧左右而言他:「怎不見姐夫和子舒?」
  
  戚夫人哼哼道:「子舒喝醉了,他爹看他去了。你有事找他們?」
  
  裴夫人搖頭笑道:「我要有事,還不直接和您說呀。」
  
  戚夫人瞪眼道:「莫哄我,我還不知道你的?這個時候上門到底有什麼事?趕緊說!」
  
  裴夫人只是推脫:「不就是和你說舞馬和李家的事兒?」
  
  戚夫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對李家這麼上心,莫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裴夫人驚訝道:「開玩笑了。這是從何說起?」
  
  「既然不是,上次宴會下來,你們覺得誰好?」戚夫人見裴夫人不語,冷哼道:「是不是你都聽我一句,那小子靠不上。」
  
  「阿姐您著實多慮了。」裴夫人面色如常。
  
  卻說劉承彩進了劉暢的院子,見劉暢躺在窗下的軟榻上,酣睡正甜,身邊圍著一群衣著光鮮,貌比嬌花,慇勤得不得了的姬妾。碧梧、玉兒、纖素,甚至大著肚子的雨桐都在,兩人執扇,給他送去幽幽的涼風,一人在給他捶腿,一人則拿了帕子在給他拭汗,好不快活!
  
  想到自己剛才的窘樣,劉承彩忍不住羨慕嫉妒恨了!當下將一群女人轟了出去,從矮几上抬起一盆水來兜頭給劉暢澆了下去。
  
  劉暢正在做美夢。夢裡他將李荇打得落花流水,把何牡丹折磨得欲生欲死,連連哀告討饒,他卻總是不饒她。正在高興處,忽然被清華郡主一腳踹進了湖裡,透心的涼,氣也喘不過來。他驚慌失措地翻身坐起,方才發現自己頭上臉上、身上都在滴水,不由大怒,正要罵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將他弄成這個樣子,忽見劉承彩放大的臉驟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淡淡地掃了劉承彩一眼,往下一躺,瞪眼看著頭頂的雕花橫樑和在空中亂轉的銀香球,啞著嗓子道:「又要做什麼?」
  
  劉承彩看到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來氣,抬腳狠狠踹了他一腳,罵道:「做這副樣子給誰看?還不是你自己作出來的!」
  
  劉暢冷笑了一聲,並不答話。
  
  劉承彩知道他的脾氣,越逼越上火,也就不再打罵,自尋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來,道:「你母親說你今日要和人家動刀子拚命?你倒是真出息了啊!招惹上一個郡主還不算,又要去招惹寧王府?」
  
  劉暢哼了一聲:「她自己願意尋不自在,怨得我麼?寧王府,他父子也就和寧王府的一條狗差不多,何懼之有?」虛與委蛇,面面俱到什麼的,他都知道,只是,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劉承彩默了默,突然哈哈一笑:「你呀!是仗著郡主捨不得把你怎樣吧?」從前清華郡主一心想嫁劉暢,卻沒能嫁成,嫁了人之後也是一直念念不忘,還很討厭她那死去丈夫的軟脾氣,看來就是專愛劉暢這個調調。想到此,他的心情又好了幾分。
  
  劉暢聞言,不承認也不否認。
  
  劉承彩起身背手在屋子裡踱了幾步,沉聲道:「她此時和你情濃,自然捨不得把你怎樣。但到底,她也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真叫她寒了心,恨上了你,你是要吃虧的!這件事你不要管了,由我來處理就好。從明天開始,你再不許出去晃悠,老老實實地給我呆在家裡,把學問撿起來,過些日子再給你謀個職事,你也該上進了,成日這樣廝混著不是事。」
  
  劉暢一怔,隨即猙獰了面孔:「你休想!」翻身下榻,轉頭就要往外走。老東西,之前賣了他一次,這次又要賣他了麼?
  
  劉承彩冷冷一笑,喝道:「來人!好好伺候公子,沒我的話,不許出門。」言罷一甩袖子走了。他身後幾個家丁彬彬有禮地將劉暢攔在了院裡。
  
  第二日,恰逢休沐,劉承彩和戚夫人剛吃過早飯,就聽人說戚長林來了。劉承彩看看天色尚早,便自言自語一樣地問自昨晚起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給過一個好臉色的戚夫人:「這樣從早到晚,一趟趕一趟的,是要做什麼?」
  
  聽見他這樣說,彷彿是嫌棄自己娘家人太過討厭似的。戚夫人大怒,將手裡的鎏金銀把杯子狠狠放在桌上,冷冷地道:「你要不想見,可以不見!」
  
  劉承彩撇撇嘴,也不理她,自出門去見戚長林,二人寒暄過後,戚長林方道明來意,原來他就是何家請來的中人。
  
  劉承彩先飲了一大甌蒙頂石花茶湯,方慢吞吞地道:「這麼說,是寧王的意思咯?我記得他不是個愛管閒事的,怎麼就管起這種小事兒來了?是李元求他的?」
  
  戚長林對著這個姐夫,卻是沒裴夫人對著戚夫人那般小心,只笑道:「誰知道呢?反正兒子和老子誰說的都一樣,不都是一家人麼?」
  
  劉承彩哂道:「這兩匹舞馬好大的面子!」雖然寧王只是略略提了一提,並沒有要求一定要怎樣,但那意思都應該明白,況且是讓內弟來勸自己,也算是考慮得比較周到了。清華郡主那裡遲早都要發作,不如現在就承了寧王的情。當下回轉臉來笑道:「我知道了,但也要何家拿出誠意來才行。」
  
  戚長林笑道:「那是自然。這事總拖著也不是事,耽擱外甥的前程,待我這裡著人去和他們說,立時就過來。」
  
  劉承彩微微頷首,用教訓的口吻道:「我聽說你最近和寧王府走得極近,是不是?」
  
  戚長林不承認:「不過是恰好有一些公務上的事情罷了。」
  
  劉承彩按住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現在情勢還不明朗,不要操之過急。」
  
  戚長林點了點頭。但不要對著幹,也是應該的吧?
  
  未正時分,何家父子三人一道進了劉家的大門。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49 PM

第四十三章 謀(二)
  
  兩家的溝通並不順利。
  
  劉承彩開口就是一句:「子舒說了,丹娘三年無出,妒忌,不事姑舅,撥弄口舌是非,攛掇李荇當眾打了他。論理該出。」
  
  被休與和離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此話一出,不要說何家父子臉色難看,就是戚長林都大吃了一驚。剛才不是都說好了的麼?怎地這般不客氣?倒似要撕破臉一般。何家人脾氣暴躁,若是鬧將起來,這事兒又辦不成了。到時候劉承彩倒是往何家人身上一推就乾淨了,自己卻是要被看成是辦事不力。寧王難得開口找人辦事,好好的機會就這麼叫劉承彩給攪和了……當下戚長林便不高興起來,拿眼睃著劉承彩,只是使眼色。
  
  劉承彩卻無動於衷,只裝作沒看見,沉臉看著何家父子三人,坐得四平八穩的,擺出了官威。
  
  「好不要臉!拼著我這條命不要,義絕!」何大郎氣得七竅生煙,立時就將手邊的茶甌砸了個粉碎,跳將起來就要發作。
  
  眼看著何大郎的手指挖到了自家臉上,蒲扇似的鐵掌要去抓自己的領子,劉承彩的眼皮子直抽搐,一顆心亂跳個不停,強自穩住心神,保持面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死熬。
  
  劉承彩一來就給自己下下馬威,無非就是想把過錯都推到牡丹身上,將那一大筆錢賴掉而已。何志忠早有準備,與何二郎一道按住何大郎,給何二郎使了個眼色後,何二郎淡淡地望著劉承彩道:「劉尚書是官,自然比咱們平頭老百姓更知道七出三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律法裡是怎麼說的?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聽立庶以長。丹娘還沒滿十八歲。丹娘新婚不滿一月,我那好妹夫就有了兩位姨娘,不過半年,庶長子就出世,前些日子更是歌姬什麼的都抬回家,把丹娘的陪嫁都弄去了,若是丹娘妒忌,不知那兩個孩子怎麼生出來的?還有一個快生的孩子又是從何得來?」
  
  何志忠咳嗽了一聲,制止住何二郎,罵道:「你個不懂事的小崽子。你如何會有尚書大人懂?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說了,不過浪費口舌。尚書大人說是怎樣便怎樣,反正鬧到這個地步萬難回頭,殺人暫且不忙,休書寫來,咱們去京兆府一聽分辨就是了。縱然萬般理由皆可由人捏造,但我家丹娘自來乖巧懂事,想來也無明過可書,咱們不怕。」
  
  從前吏部尚書蕭圓肅捏造事實休妻,不就是遇上了個不怕事的岳家,和蕭圓素打了一場官司,硬生生叫他又賠錢又被皇帝責罰了麼?他這是明明白白地威脅劉承彩了。縱然婚姻的主動權都在夫家手中,但萬事就怕認真,這休書並不是隨便能寫的,七出也不是隨便捏造就能成的。要休妻,就得有明明白白的過錯可以說出來。何家不怕事,還拿著劉家的把柄,鬧到公堂上,誰會更吃虧最明白。興許他劉家將來是可以報復回來,但若是此時不讓手,劉家先就要吃個大虧。
  
  戚長林見事情突然鬧到這個地步,雖然暗怪劉承彩多事討打,卻不得不起身周旋:「別急,別急,我姐夫不是還沒把話說完麼?這樣喊打喊殺的傷了和氣,對誰也沒好處,姐夫,是吧?」邊說邊朝劉承彩使眼色。
  
  劉承彩驚魂甫定,暗想這何家果然粗蠻,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的,果然做不得長久親戚。但他也知道,亡命之徒其實真正招惹不得,便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維持住三品大員的風度後,再將手裡的茶甌往桌子上一扔,道:「就是,親家急什麼?我剛才說的那是子舒的意思。你們也曉得,子舒那孩子,是個心氣高的,受不得氣。他和我說了,雖然丹娘做了這些事情,但他一點都不怪她,他不肯休妻的。過些日子還要去接了丹娘回家,好好過日子呢。」
  
  戚長林聽得暗裡翻了個白眼,原來就知道這大姐夫是個翻臉比翻書快,臉皮比十二個城牆轉拐再加碓窩底還要厚的,卻是從沒親自看到過,今日總算是見識到了,不但臉皮厚,而且還不要臉。這般拿捏人家,無非就是想多爭點錢財罷了,多虧阿姐有手段,拿捏得住他,否則真是不知會成什麼樣子。
  
  劉承彩卻半點臉紅的意思都沒有,坦然自若地看著何志忠道:「當然!丹娘不想和他過日子了,也不能勉強。你我都是做父親的人,無論如何總是為了兒女好的。我的意思和你一樣,既然感情不和,就不要再拴在一處了,他們打打鬧鬧,搏的卻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性命。你說是吧?」
  
  何志忠心頭恨死了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想像著劉承彩就是滿嘴蛆在爬,面上卻是不急不躁,只淡淡地道:「你說得對,與其相看兩相厭,被人凌辱致死,還不如成人之美,也全了自家的性命,省得白髮人送黑髮人。」
  
  劉承彩面色如常,咳了一聲,道:「好好好,自家孩子總是沒有錯的,誰是誰非咱就不說了。那日您和我說怎麼說的來著?好說好散是不是?」
  
  何志忠點點頭:「只要尚書大人言出必行,何某人也是言出必行。我何某人做了一輩子生意,就從來沒有做過失信之事。」
  
  對於他這樣的生意人來說,信義第一,算是間接地給劉承彩作了保證。可劉承彩要的不是這個,而是要實惠的,見他裝糊塗,心中暗恨,眼珠子一轉,便道:「好說,好說,人無信不立嘛,我做了這許多年的官,也是最講究信義的。這事兒我允了,咱們好說好散,只是……」他看了看戚長林等人,戚長林知道是有私密的話要和何志忠說,便邀約何家兄弟二人一道出去。
  
  屋裡只剩下何志忠和劉承彩二人後,劉承彩方苦笑著朝何志忠行了個禮:「前幾年,多虧得老哥幫了我的大忙。丹娘是我們沒照顧好,我對不起您……本來我真是想讓他們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可是這事兒,您看,也不知怎麼地就驚動寧王殿下了……我心裡忐忑呢。」
  
  何志忠見他裝腔作勢的,便也歎了口氣,萬分難過地道:「罷了,姻緣天定,他們注定無緣。不提這個,把離書給我,從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劉承彩見他關於寧王之事半點口風都不漏,暗罵一聲老狐狸,愁眉苦臉地道:「那筆錢倒是小事情,過些日子就可以籌了給你們送過去。只是子舒是個死心眼,昨日我才勸過他,他死活不肯寫離書……我這個父親卻也不好強他所難,這種大事還得他認可才行的,不然將來他又去糾纏丹娘,來個不認賬……」邊說邊拿眼覷著何志忠,果見何志忠臉上露出不耐來,他方又笑道:「不過你放心,給我些時日,讓我勸勸他,定然好說好散的。我才一聽說昨日那件事情,立刻就狠狠教訓了他一頓,禁了他的足,以後定然不會再給丹娘添麻煩的。」
  
  彼此都有短處在對方手裡,比的就是耐心和臉皮厚。只要何志忠一日不鬆口,他就一日不拿那離書去,反正現在說到這個地步,和寧王那裡也說得過去了。不是他不辦,只是遇到個任性的孩子,需要時間呀,看看,自家孩子都關起來了,夠誠意的吧?
  
  何志忠聽說他把劉暢關了起來,倒有些意外,但也明白他這樣拖,打的是什麼歪主意。當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方閉了閉眼睛,肉痛地咬牙道:「既然好說好散,你我之間還談什麼錢不錢的?」
  
  等的就是這句話!那可是好大一筆錢呢!劉承彩大喜,卻道:「不成,不成,人無信不立,說過的話要兌現。」
  
  何志忠按捺住胃裡的翻滾,滿臉誠摯地道:「這不是見外了麼?丹娘的病好了!是謝禮!好歹一場情分,就當是為丹娘好,也不要再提了。」
  
  劉承彩嗯嗯啊啊地遮掩過去,也就不再提這事兒,只道:「那子舒這裡一勸好,我就使人來府上傳信?」
  
  何志忠心裡一沉,錢也答應給了,契書也答應歸還了,卻還是拖著,這是個什麼意思?花了這麼大的功夫,這事兒若是不藉著寧王這股東風一次辦妥,只怕後面還會生出瓜葛來。何志忠想到此,少不得與劉承彩商量,既是已經答應了,不如就一次辦妥了罷。
  
  劉承彩只是高深莫測地笑:「您放心吧。我說過的話一准算數,你們幫過我大忙,丹娘好歹做過我幾年的兒媳婦,也是極孝順的,我不會為難她。」人無信不立,世人真正有信義的又有幾人?商人的信義更不過是廁紙罷了!他要光憑何志忠一句不會說出去他就信了,他也就不會是劉承彩了。他風風雨雨幾十年,做到如今這個位子上,並不是只憑運氣好膽子大就夠的。被人拿住把柄不要緊,要緊的反過來同樣抓住對方的把柄。還沒拿著何家的把柄呢,怎能輕易放手?
  
  何志忠不知劉承彩心裡在盤算什麼,只是憑著直覺知道不妥,便咬著牙要劉承彩給他一個實在的保證。
  
  劉承彩也不為難,笑道:「您真是太疼丹娘啦,一心一意就專為她打算,可惜我是沒個女兒,不然也是一樣的寵。這樣,我給你寫個文書,保證一定叫他們好說好散。到時候你拿它來換離書,你看如何?」
  
  
  
第四十四章 謀(三)
  
  何志忠想想,老東西不買寧王的賬,又拿住了自己心疼女兒的軟處,知道自己拖家累口,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會輕易和他硬拚。看來今日再逼也沒意思,做得過了倒讓老東西在寧王那裡有說辭,左右都是準備了第二條後路的,也不怕他耍什麼花樣,便沒拒絕劉承彩的提議。
  
  看著劉承彩把保證寫了,取出私印蓋妥,又仔細研讀一遍確認無誤後,方吹乾墨跡,小心收進懷裡,辭別劉承彩,謝過戚長林,領著兩個滿臉不甘之色,目露凶光的兒子先出了門。
  
  戚長林不知事情辦到什麼地步了,便問劉承彩:「姐夫,事情辦得如何了?我好去覆命。」
  
  劉承彩認真地道:「都談妥了。你去回話,就說我們兩家和和氣氣,商商量量的,言定要好說好散。只是子舒後悔捨不得,需要時候緩緩,待我和你姐姐好生勸解他一番才好。把他說通了,也免得日後又去糾纏何家丹娘,大家臉面上都難看,這樣才妥當。」
  
  雖然這話說得實在有理,可那始終還是沒辦妥呀。戚長林為難道:「只恐說是敷衍呢。姐夫您不如趁熱打鐵,好好勸勸子舒,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何必硬要想不開?」
  
  喲,他倒比何家還急?劉承彩不高興地道:「什麼敷衍?看看何家父子那麼精明凶悍的樣子,能敷衍得了麼?我剛才給他寫了保證書,還蓋了印鑒的。我那保證書難道不值錢的?不過需要些日子罷了,你放心,咱們是什麼關係?我能騙你、害你?我可沒做過對不起親戚的事情!」
  
  既是寫了保證書,那自然不會再賴。見劉承彩說得義正詞嚴的,想想也是果真沒對不起過自家,戚長林不由汗顏,不敢再多話,匆匆交差去了。
  
  劉承彩翹著腳獨自坐了一歇,在腦子裡把即將要做的事情逐步演練了一遍,確定不會發生任何差錯了,方道:「把惜夏給我找來。」何家父子做生意向來小心謹慎,自有他們的一套,插不得手,那便只好從牡丹那裡下手了。
  
  劉承彩摸著鬍子默默地道,何牡丹,你沒對不起過我家,可我卻要對不起你了。誰叫你不老老實實的,偏要唱這麼一出呢?
  
  何家父子出了劉家大門,翻身上馬,放鬆韁繩,任由馬兒緩行。何大郎一改剛才的暴躁不平模樣,輕聲問何志忠:「爹,本來他就是衝著那錢財去這才故意刁難咱們的,為何不一開始就答應了他?平白浪費這許多功夫,倒叫娘和丹娘在家等得焦急。」
  
  何志忠耐心地解釋道:「我若是一開始就太過捨得,他豈不是要起疑心?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他拿著心裡越是安穩,越是以為咱們怕了他。以後遇到什麼,也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來,最多就是怪運氣不好罷了。」
  
  這就和做生意一樣,若是買家一還價賣家就應允了,買家反倒要懷疑其中有貓膩,若是賣家不肯,和買家使勁地磨,買家最後就算是再添點錢也覺著值得。大郎呵呵地笑了:「這口氣憋在心裡實在難受,等丹娘的事情一了,咱們就趕緊出了吧。叫這對狗父子吃個大虧!」
  
  二郎則道:「爹,您把老東西寫的保證給我瞧瞧?」
  
  何志忠從懷裡取出那張疊成方勝的紙遞給他,何二郎認真研究一遍之後,笑道:「就憑他這保證書,丹娘這離書是一定能拿到的了。」
  
  大郎笑道:「給我瞅瞅?」仔細看過一遍後,仍舊疊成方勝遞給何志忠收好,道:「果然還是二弟的法子妙,要請個比他更貴重的人出面,這事兒才能了。不然還不知要和咱們拖延到什麼時候呢。」
  
  二郎卻不以為然:「其實他根本沒把寧王放在眼裡心裡,此事不過順手推舟而已。日後少不得要另外尋了法子找咱們的麻煩,咱們都小心一些。」
  
  何志忠道:「劉承彩的脾氣我知道,死仇是不敢結的,要人命的事也輕易不會做,但總會叫我們日子過得不爽利的。是該小心一些。」
  
  大郎道:「多虧了行之。那麼貴重的兩匹寶馬,就換了寧王一句話。爹,您不能虧待了他!」
  
  何志忠笑了一笑:「那是自然。」他側頭滿意地看著自己的長子和次子。這對兒子,一文一武,這些年來給他幫了很大的忙。像他們這種做的珠寶和香料生意,光憑眼力好,識貨,能說會道是不夠的,得有膽有識,到處都去得,保得住自家的貨。
  
  大郎豪爽有力,不怕事,別人狠他能做到比別人更狠,就是拿著刀子在自家腿上刺窟窿比狠,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談笑自若。二郎則和大郎、四郎、五郎不同,一樣都是一奶同胞,其他幾個長得膀大腰圓,偏他和牡丹一樣,怎麼養都養不胖。在這個武力絕對佔優勢的世道,他從小就知道不能和其他人硬碰硬,凡事總多了幾分思量,小心謹慎,也更愛舞文弄墨,看點孫子兵法之類的。偏他二人關係又好,走到一處簡直就是絕配,所向披靡。
  
  再過幾年自己老了,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把事情交給大郎和二郎。下面幾個孩子們也各有各的出息,四郎就更是一個有勇有謀的,將來把牡丹的婚事安排妥當,就沒什麼可操心的了。何志忠想到此,不由心情大好。
  
  父子三人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才扔下韁繩就被孩子們簇擁了進去。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牡丹,便高聲笑起來:「丹娘!成一半了!」
  
  牡丹自早上起來就一直提心吊膽,做什麼事都沒心思,將那二十多棵牡丹打理好之後就坐在岑夫人門前的廊下,一邊看幾個年長些的侄女兒在裙子上用金線壓鷓鴣,雙鵝,鸂鶒,一邊眼巴巴地等著何志忠他們回家。其間她想了好幾種可能,既抱了美好的願望,也做好了被打擊,萬里長征的準備。就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結局——成了一半!
  
  「這是怎麼個說法?」牡丹還未開口,岑夫人已經起身迎了上去,嗔道:「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什麼叫做成了一半?」
  
  何志忠又把那保證書拿給她們看,也不說劉承彩如何刁難,只笑道:「劉暢不肯,所以需要點時間才能完全弄好。劉承彩這裡卻是都說好了,我不放心,逼著他給我寫了這個。」又道:「丹娘,說是劉暢被禁足了,待我讓人去打聽打聽,若他這幾日果然不曾出門,你就能自由自在地出門了。」
  
  大郎和二郎只是憨憨的笑,都沒提那筆錢要回來沒有的事。何志忠父子三人不提,是早就商量好,若是這筆錢最後回來,便給牡丹,若是不回來,便要以這個名義瞞著眾人再補貼牡丹一些,此時若是當著眾人說得太清楚了,兒媳婦們難免會有想法,索性不提。
  
  岑夫人沒問,是覺得何志忠既然沒當著大家的面說,必是有他的道理在裡面;牡丹沒問,是怕他們誤會自己惦記那筆錢;可是幾個兒媳婦中,卻有人熱心地問了:「那丹娘剩下的那一大筆嫁妝他們家什麼時候還?他們家不會想賴了吧?」
  
  何志忠和岑夫人同時抬起眼淡淡地掃過去,出聲的是最年輕的六郎媳婦孫氏。這倒是出乎兩人的意料之外,不過岑夫人這種時候一般是不會發言的,何志忠淡淡地道:「什麼時候和離就什麼時候還,賴不掉。」眼睛卻是惡狠狠地朝臉色大變的楊氏瞪了過去。
  
  這一大筆錢的來龍去脈,家裡多數人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牡丹的嫁妝,劉家是衝著嫁妝豐厚才娶的牡丹,具體有多少,是不知道的;只有岑夫人、朱氏、大郎、二郎、薛氏、白氏知道得最清楚其中的彎彎道道,楊氏則是因緣巧合,恰好聽到點首尾。事後他曾鄭重警告過楊氏,不許提一個字。牡丹這次歸家,也只是說還有些東西在劉家沒拿回來,其他的可沒仔細提過。這孫氏如今問得如此清晰,不是聽了楊氏嚼舌頭,又是什麼?何志忠有心想狠狠教訓楊氏一頓,卻又怕反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暫時忍下,淡淡地回了孫氏的話。
  
  孫氏話一出口,就發現氣氛不對勁。幾個平時表現得對牡丹很親熱很關心的妯娌,此刻都屏聲靜氣,甄氏則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公公婆婆的臉色都不好看,楊氏則滿臉不安,只有朱姨娘和牡丹神色如常。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她也敏感地發現自己問錯了話,她也不高興起來,她不過就是關心才多了這句嘴,難不成她還能打牡丹嫁妝的主意不成?成,以後再不過問就是了。
  
  牡丹察言觀色,見有些不妙,忙上前拉著何志忠撒嬌:「爹,昨日五嫂和六嫂領我去吃冷淘,沒吃著,孩子們也都說想吃。難得您今日回來得早,您買給我們吃!」
  
  何志忠這才把眼神從楊氏身上挪開了,楊氏微微鬆了一口氣,感激牡丹的同時卻又暗道晦氣。她真是冤枉得要死,她果真沒和旁人提過這件事情。她哪裡鬥得過連成一條心的岑夫人和朱氏,還有她們的五個兒子?何況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這些年六郎過的什麼日子,她清楚得很,那是真的沒虧待過,何志忠將來也必然不會虧待六郎和她,她又何苦去得罪何志忠和岑夫人?也不知道六郎媳婦這個糊塗的,到底是被誰攛掇著說了這個話?是誰這樣害她和六郎,她必然饒不了他!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0 PM

第四十五章 疑(一)
  
  何志忠自是知道牡丹是在和稀泥,他心中雖然暗恨小妾和兒子、媳婦貪心不省心,但想到牡丹向來善良大度,總擔心旁人為她操勞受累,又想到她說過她不要那筆錢的話,若是因那錢在家中生了是非,只怕她到時候更是不要,在家中也會過得不愉快。便不想要當著牡丹的面再提這事兒,順著牡丹的意思笑道:「我道是吃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不過一碗冷淘而已,趁著天色還早,要吃大家一起去吃。」
  
  於是眾人俱發出一聲歡呼,各各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吳氏卻不去,溫溫柔柔地道:「老爺和夫人自領了孩子們去,婢妾在家準備晚飯。」
  
  楊氏剛招惹了何志忠,雖然也很想出門,見狀也只得笑道:「婢妾也留在家裡幫朱姐姐的忙。」又朝孫氏使眼色,孫氏心不甘情不願地表示自己也不去了。
  
  薛氏卻也來湊熱鬧:「家裡事多,我也留下來。」
  
  岑夫人也不勉強她們,只問她們要吃水花冷淘還是槐葉冷淘?然後命身邊的人記下,稍後給眾人捎回家來。餘下何家眾人歡天喜地地出了門,直奔東市而去。
  
  今日去得晚了,吃冷淘的人卻是不算多,何家一群人吃得心滿意足。眼看著天色將晚,離擊鉦散市不遠了,索性一家人一道往何四郎的鋪子裡去,準備接了何四郎一起歸家。
  
  何家的香料鋪子在平准署的左邊,臨著大街,和許多錦繡彩帛鋪子並列在一起,鋪面規模不小,足有尋常商舖的四五間那麼大小,看上去很是氣派。何志忠很得意,拉著牡丹輕聲道:「看看,這一排的十幾間鋪子都是咱們家的。」
  
  這個牡丹有數,何家在東市西市都有鋪面,除去自家用的就盡數高價賃了出去,每年的租金不少。只不知為何,作為商人之女的何牡丹嫁妝裡卻沒有鋪子,牡丹心想,大約是因為她的嫁妝太過豐厚,一次拿出太多,何志忠為了平衡,所以才把這生財的留給兒子兒媳的吧?子女太多的人,想要協調好這中間的關係,的確是太過勞心勞力。
  
  牡丹正想著,忽見何家香料鋪子門口走來一個身材高大,粗眉豹眼,滿臉凶橫之色,年約二十來歲的男子。他的扮相很是吸引人眼球,頭上綁著條青羅抹額,穿綠色缺胯袍,著褐色錦半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兩條刺了青,肌肉發達的胳膊。左臂上刺著「生不怕京兆尹」,右臂上刺著「死不怕閻羅王」,看著就是個市井惡少。
  
  牡丹愣了一愣,隨即莞爾一笑,這人也太囂張太有趣了,一次挑戰古人心目中的兩大權威:活著時的官府,死了後的官府。那人狠狠剜了牡丹一眼,直接向著牡丹走過來。牡丹心說了不得了,招惹惡霸了呢,正要往何志忠身後藏,卻見那人往三四步開外站定,對著何志忠和岑夫人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問好道:「世伯、伯母、幾位哥哥、嫂嫂從哪裡來?」
  
  何志忠和岑夫人都笑,客客氣氣地道:「賢侄今日得閒?我們來尋四郎一道歸家。他在裡面麼?」
  
  那人道:「在,小侄適才跟他一道說話來著。他正在使人收拾攤子算賬準備散市呢。世伯、伯母先忙,小侄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牡丹心說,看不出來,這人說話行事還彬彬有禮的。正想著,那人一邊與何大郎、何二郎打招呼,卻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不是瞪,不是剜,而是看。何志忠見狀,不露聲色地將牡丹掩在身後。
  
  甄氏拉著牡丹搶先進了鋪子,啐道:「這張五郎看人那眼神像狼一樣,不是個好東西,你以後遇到他躲遠些。」
  
  原來叫張五郎。牡丹應了一聲,因見何四郎迎了出來,便纏著他要看各種傳說中的香料。誰知一看下來,把她唬了一跳,何家鋪子裡的香料之多,種類之齊,品級之細,完全出乎她的想像。光是沉香一種就分了六品,品中卻又細分了級別;另有檀香、乳香、雞舌香、安息香、鬱金香、龍腦香、麝香、降真香、蜜香、木香、蘇合香、龍涎香等多從海外來的貴重香料。至於本土的各種香花香草,更是多不勝數。
  
  除了奢華的用大塊天然香料堆砌雕琢成假山形狀,描金裝飾,散發出氤氳芬芳的香山子擺設外,何家只賣原材料,並不賣成品香和焚香用的香爐、香罐、香筒等物。
  
  何四郎見牡丹目不轉睛地盯著香料看,呵呵一笑:「你從小也是跟著咱們一起學辨香的怎地這會兒倒覺得稀罕起來了?」
  
  牡丹不過是好奇,便隨口道:「忘得差不多了,想重新學起來呢。四哥空了教我?」
  
  何四郎道:「這有何難?你閒著也是閒著,學了這個,再去和二哥學制香,可以開間成香鋪子耍,你只管制香,哥哥們幫你打理。種花雖然好,但也太悶了,又不能拿來換錢使。」
  
  自己妯娌幾個早就說想開這樣一家鋪子,他們父子兄弟堅決不許,更是不肯教她們制香秘術。如今倒是上趕著拿去討好自家妹子,這嫡親的骨肉果然不一樣!將來再嫁了人,可不是要和自家搶飯碗了?甄氏在一旁聽著,臉色立時變了,立刻回頭看向白氏等妯娌,果見幾人臉色雖然淡淡的,但明顯都不是很高興。她默默想了一想,迅速盤算起來。
  
  牡丹也沒注意幾個嫂嫂的表情,只道:「才不要開成香鋪子呢,我只和二哥學制香,有事兒做不至於那麼閒。」
  
  只是她說了真話,人家不見得相信,只是暗想,學了辨香、又學了制香,又有爹娘偏疼,哥哥們幫襯,佔著天時地利人和,不開舖子大把掙錢是傻子吧?哄誰呢?都說她一向老實軟善,如今看來也是個心口不一的。甄氏朝自家對頭李氏飛了一個眼神過去,那意思是,看看你男人對他妹子多好呀。李氏淡淡地把眼睛撇開,垂頭不語,只想著,回去後是不是也趁這個機會讓自家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學點本事?一樣都是何家的女兒,何家父子總不能厚此薄彼吧?
  
  牡丹自是不知自己無意之中的一句話就惹了這許多官司,高高興興地拉著何四郎在鋪子裡轉了一圈,聽見散市的鉦聲擊響了,方才戀戀不捨地跟著家人回了家。
  
  回到家中,楊氏和吳氏、薛氏都在,卻不見孫氏,岑夫人問起,楊氏臉色怏怏地說:「突然不舒坦,頭暈,躺著去了。說是晚飯不想吃了。」
  
  岑夫人道:「請了大夫麼?」
  
  楊氏忙道:「不是什麼大毛病,已經服了藥丸,睡一覺就好了。」
  
  多半是挨了訓,心裡不舒服吧?岑夫人也就不再多問,只讓人將給孫氏帶來的冷淘送過去。倒是甄氏,擠眉弄眼地頻頻朝薛氏使眼色,薛氏垂著頭只是不理。
  
  這一夜,刮了一夜的風,吵得何家好幾個人都睡不著。李氏幾次三番想向何四郎提出讓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去學調香的事情,話到嘴邊好幾次,終究不敢說出來。輾轉反側到四更,方下定主意,等到牡丹真的去學了,又再說不遲。
  
  甄氏則在床上打滾撒潑,哼哼唧唧地拿著何三郎折磨,一會兒掐他的腰一把,一會兒又咬他的肩頭一口,含著兩泡淚,只是哽咽:「你不疼我,你不疼我們的孩兒。」
  
  何三郎背對著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也不問她到底怎麼了,也不還手也不理睬。
  
  甄氏鬧了一歇,覺得沒意思,便一腳朝何三郎踢過去,罵道:「你個活死人窩囊廢,嫁給你真是倒了大霉了!誰都可以踩我一腳!你那個姨娘成日裡就巴不得……」
  
  何三郎不防,一個踉蹌撞上屏風,險些跌下床去,當下也惱了,翻身坐起,將手握成拳頭,恨聲道:「你莫要人心不足蛇吞象!誰踩你了?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你以為誰會像現在這般讓著你?你自己也有兒有女,怎麼就容不下一個可憐的丹娘?哥哥們要教她制香,就是知道你們容不下她!難道不教她,別家就不會賣香,這世上就再無人會制香了?再呱噪,再呱噪你就給我滾出去!」
  
  黑暗裡,甄氏看不清何三郎的臉色,只知道他很生氣。
  
  他平時難得發威,偶爾發威一次倒叫她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當下披散著頭髮往他懷裡掙,一把抱住他的腰,哼唧道:「誰容不下她了?她吃的用的又不是我出錢。可和她比起來,我還是更疼你和孩子們,我們才是最親的呀!現在爹爹活著還好,那將來呢?將來我們怎麼辦呀?」
  
  何三郎心裡一軟,伸手掩住她的嘴,不甚堅定地說:「休要亂說,別讓人聽了去。娘和姨娘情分不同尋常,大哥、二哥、四郎待我們也不一樣,不管怎麼說,他們對我們總會比六郎更有情分。你別和他們對著幹!我在外面做事情心裡也踏實些。」
  
  甄氏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爭氣些!跟著大哥二哥學了那麼久,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膽子沒大哥大,眼力沒二哥准。這麼多年,老五都可以獨自出門去進貨了,你還是不行,只能跟著別人跑,又不會像老六那般慣會討爹的歡心。」
  
  一席話又說得何三郎心煩意亂起來,將她一把推開,背過身悶頭大睡。
 
  第二日變了天,天空陰沉沉的,間或刮著些小風,吹得衣著單薄的行人身上一陣寒涼。宣平坊街上的人比平時少了許多,六七個人簇擁著一乘四人白籐肩輿在何家門口停了下來。白夫人從肩輿裡探出頭去問侍女:「碾玉,是這家嗎?」
  
  
  
第四十六章 疑(二)
  
  牡丹接到通報時,簡直不敢相信,白夫人竟然來看她!她以為,她從劉家走出來後,什麼世子夫人、什麼清河吳氏十七娘,都再和她沒有任何瓜葛了。就算是路上遇到,人家也不見得就會和她打招呼,當然,她也不會主動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林媽媽皺眉道:「丹娘,她莫不是來勸你的?畢竟他們就是一夥兒的。」
  
  雨荷遲疑道:「白夫人不是那樣的人吧?上次花宴她對丹娘很好的。」
  
  「不管是不是,都要認真接待。」牡丹心中也沒底,只隱隱覺得白夫人不會是那樣的人。上次花宴,那麼多人對她的遭遇熟視無睹,甚至抱著看熱鬧的態度,只有白夫人毫不忌諱地表達了對她的關心和同情,也許人家就真的只是好心探望自己來的。不管白夫人來的目的是什麼,就衝著上次她那樣對自己,今日也要認真接待她。
  
  何家的中堂裡,白夫人由薛氏陪著說話喫茶。薛氏是個穩重大方的,見了白夫人這樣的貴夫人不見任何慌亂失措,言辭得當,舉止有度。
  
  白夫人和薛氏寒暄了幾句,發現她是個有內瓤子的,識文斷字,待人處事不卑不亢,又見何家房屋陳設自有格調,傢俱雖然半舊,做工用料卻極精緻,並不見時下流行的金框寶鈿等裝飾,唯一引人注目的陳設就是一座用極品糖結奇楠香堆砌雕琢而成的香山子,品格幽雅,滿室生香。下人規矩有禮,不聞喧嘩之聲。絲毫不似外間所傳,何家粗鄙不通風雅,自以為有錢就了不起之類的傳言。於是態度也真正和藹起來,連帶著對牡丹的印象又上了一個層次。
  
  待牡丹趕到中堂,寒暄過後,薛氏命婢女小心伺候,便彬彬有禮地告了退,只留下牡丹與白夫人敘話。
  
  白夫人見牡丹裝扮得極清雅出眾,象牙白的短襦,翠綠的六幅羅裙,裙角撒繡著幾朵白色的牡丹花,碧色天青紗披帛,烏亮的頭髮綰了一個半翻髻,只插著一把時下剛流行起來的寶鈿象牙梳,膚色如玉,笑靨如花,倒似一朵半開的玉版白。不由暗自讚歎了一聲,感歎劉暢無福,開門見山地道:「劉子舒求了我家那位,托我來與你說和賠禮。只要你肯,他親自上門來同你賠罪,風風光光接你回家。」
  
  牡丹心中猶疑,不是說被關禁閉了麼?怎麼還能上躥下跳地托人?面上卻是不顯,只溫和一笑:「謝夫人好意。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丹娘不想再叫人鄙薄踐踏一次。」白夫人這樣直來直去的人,原也沒必要同她說那些無緣之類的虛偽客氣話,是怎樣便怎樣。
  
  白夫人見她笑得雖然溫和,但眼神卻是極其堅毅,便點點頭:「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我本不肯來,奈何昨日惜夏跑去苦求世子爺,言道劉子舒為了你的緣故,吃了劉尚書一頓好打,又被關了起來。他們是自小兒的朋友,不管怎樣這一趟我都必須來。還望你莫嫌我多事。」
  
  牡丹笑道:「我明白。」心中卻是對劉暢這些話不屑一顧,哄誰呢?騙她回去好日後再接再厲地凌辱她,陷害她,待到她無還手之力時再休棄她好出氣?
  
  白夫人卻又笑了起來:「好了,剛才是潘蓉的妻子同你說話,現在是白馨和你說話。」她頓了頓,低聲道:「榮華富貴不過過眼雲煙,咱們做女子的,若是不能也就罷了,有了機會還不盡力護著自己,那才是傻的。你有真心待你好的父母家人,自當惜福。憑你這樣的容貌品性,絕不該受那樣的對待。就算是沒有劉子舒的請托,我也會特意來看你過得好不好。」
  
  牡丹聽到此,臉上方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來。
  
  白夫人又問了牡丹和離的情況,聽到劉承彩推脫,劉暢不肯寫離書時,沉吟片刻,道:「這樣拖下去不是事。端午那日,我使人來接你,假如你運氣好,遇到有位貴人,你去求她,她若答應幫你,這事兒一准就成了。」
  
  有這樣的好事?牡丹愣了愣,遲疑道:「這樣不好吧?若是世子怪罪您,那可怎麼辦才好?您別為我擔心,再等等看,總有人會等不得的。」她看得出潘蓉夫妻倆的感情其實不太好,若是白夫人為了她的事情得罪了潘蓉,只怕夫妻感情會更生疏。
  
  白夫人笑道:「你雖想得周到,不過你卻是不知道,劉子舒的脾氣古怪著呢。還有那位,她不順心,遲早要把氣出在你身上,所以還是早解脫早好。你放心,我會把事情都安排好,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是我把你接過去的?他又怎能怪上我?就算是怪上了,我也不怕。」
  
  牡丹只是不答,白夫人笑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牡丹猶豫良久,方抬頭認真地看著白夫人道:「謝謝您的好意,按說您這樣肯幫我,我應該非常感激才對。但我們相交到底時日尚淺,我難免有些疑慮,您為什麼願意這樣不計較地幫我?還請您與我分說。」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惡,若是舉手之勞,言語上的好意,她倒也能放心接受,但這明顯有可能威脅到夫妻感情,就不是一般的情分了。牡丹不想把別人想得太壞,但問清楚緣由總是好的。
  
  白夫人聽她這樣問,有些發懵,隨即輕笑了一聲,自嘲道:「我難得主動想幫一個人,倒叫你生了疑心。」
  
  牡丹的臉發燙,仍然堅持:「您知道,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子,若是沒有父兄,自身尚且難保,更不要提幫助旁人。我不想平白承了您的情,害您受了累,之後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您因為我的緣故惹了麻煩,又不能報答你……」似她這樣的人,欠了人家的大情,拿什麼去還?「
  
  白夫人嚴肅地道:「其實你是多慮了!我不過看不慣一個好姑娘就此毀了。明明什麼錯都沒有,偏要因為旁人的過錯受這種無妄之災。我做不到也就算了,明明做得到,偏偏裝著不知道,又或者,助紂為虐,那我和我看不起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
  
  說到此,白夫人的語氣微微有些激動,身後的侍女忙安撫地遞了茶湯給她,她飲了之後,才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苦笑道:」不過也怪不得你,任誰吃了那麼大的苦頭,都很難相信旁人會莫名其妙對自己好的。不過你倒也坦蕩,能當著我的面說出來。你要真不過意,那事成之後,今年秋天接一棵玉樓點翠送我吧。「在牡丹的心目中,自己只怕也只是比那些人稍微好上一些些吧?
  
  牡丹的臉越發紅,垂頭道:「謝謝您理解。」大約她是多慮了。
  
  白夫人道:「機會只有一次,你自己決定要不要來。」不等牡丹回答,便指著身邊的侍女道:「你還記得她吧?她叫碾玉,上次就是她領你去找我的,她是我身邊最信任的人。五月初五端午節,要開夜禁,我家在勤政樓附近設有看棚,你戌時到東市常平倉、放生池之間的那道門去候著,我讓碾玉去接你,該怎麼做,她會告訴你。光我幫你還不夠,還得看你的造化。」
  
  牡丹心想,到時候反正何家人都要去看熱鬧的,就讓大郎、薛氏他們陪自己走一趟就是了。
  
  雨荷進來稟道:「那章 家兄弟二人來了。奴婢讓他們等等,他們只是不肯,說是路遠天氣不好,想早點歸家。」
  
  牡丹解釋道:「我請人從山裡挖了野牡丹來,他們都是實在人,只怕是懷疑我騙他們,故而不肯多等。請夫人稍候,我去去就來」
  
  「我也該回去了。」白夫人也就順勢起身,認真地看著牡丹:「不管你來不來,我都讓碾玉在那裡等你半個時辰。」
  
  牡丹見她目光清澈,自有一股傲然出塵之氣,便咬了咬牙:「我來!」
  
  白夫人笑了一笑:「好,我等你。」又吩咐道:「到時候你可以讓你家人陪你來,只是見到貴人時,得迴避一下。」
  
  牡丹聽到此,幾乎完全相信白夫人是真心想幫助自己的。
  
  送走白夫人,牡丹自去見章 家兄弟二人。章 家兄弟二人蹲在何家門房裡,凳子也不肯坐,一人捧著個大瓷甌拚命往肚子裡灌茶湯。雨荷的娘封大娘橫眉怒目地叉著腰站在二人面前,罵道:"喝慢點,喝死你個小短命的,也不怕肚子疼。」
  
  章大郎低著頭,章二郎紅著臉,卻全都裝作沒聽見,使勁地喝。
  
  牡丹笑道:「這是怎麼了?」
  
  封大娘回頭看到她,笑道:「丹娘,適才他二人閒得發慌,一徑要見你,我想著他們沒喝過茶湯,給他們點嘗嘗,倒似個渴死鬼投胎的。「又伸腳去踢那兄弟倆,」還不快住了?正主兒來了。」
  
  牡丹不由失笑,封大娘嘴裡說得凶,實際上是最心軟的,分明是看這兄弟二人可憐,特意請他們吃東西罷了。
  
  章大郎和章二郎忙忙地起身將茶甌放了,從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提了只竹筐出來,放在光亮處請牡丹看:「小娘子,就是這個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1 PM

第四十七章 疑(三)
  
  牡丹上前仔細觀察,但見那株野牡丹,論高度果然少見,連著花梗花朵算,也堪堪不過一尺半,乾皮帶褐色,有縱紋,具根出條。小葉1-5裂,裂片具粗齒,上面無毛,下面被絲毛。花瓣10枚,稍皺,頂端有幾個淺殘缺,白色,部分微帶紅暈,基部淡紫色,花絲暗紫紅色,近頂部白色。
  
  牡丹立刻確認了這是矮牡丹,又稱稷山牡丹。她細細撫摸著枝葉,不勝感慨,作為栽培牡丹的原植物,因其根皮入藥,在現代已經是國家三級瀕危物種,不得不專門保護起來。沒有想到,她在這裡不經意間竟就得了一株,而且是矮化程度比較高的,十多年就長這麼一點點,真是難得。
  
  章大郎見牡丹只是沉吟不語,有些發急:「小娘子,您覺著可還滿意?」章二郎悄悄拉拉他的袖子,低聲道:「哥,你莫催人家,等人家慢慢地看嘛。」
  
  牡丹這才回過神來,仔細查看了根部,見這次與上次又稍微不同,根上還帶著大團泥土,倒不用疏花葉了,便笑道:「我很滿意。還是按著咱們上次說好的,與你們一萬錢,可使得?」
  
  章大郎兄弟倆眉開眼笑:「使得,使得。」
  
  牡丹又指給他們看:「你們這次這個就弄得極好,以後若是還有這樣的,便要如此用土護著才好。」
  
  章大郎兄弟倆似懂非懂地應了,歡歡喜喜地拿著錢離開。
  
  牡丹叫了個粗使婆子過來,將那只筐子提著往後院去,才剛進了院子門,甄氏和白氏就迎了上來,甄氏往筐子裡瞟了一眼,笑道:「丹娘又買花呀?到了明年春天,娘這院子裡只怕到處都是牡丹花了。多少錢?」
  
  牡丹微微一笑:「還和上次的一樣。」
  
  「這花可真值錢,你確定沒買貴吧?丹娘你真要是喜歡,不如去道觀寺廟裡買花芽更划算一些。」甄氏緊緊跟在她身後:「你打算種在哪裡?」
  
  牡丹道:「還沒看好呢。貴不貴這個界限怎麼定呢?就看自己怎麼想的了。」
  
  甄氏目光閃爍,又問:「這次還是要露天栽嗎?」
  
  牡丹道:「它帶了泥土來的,本身也不算大,用個盆子就可以栽上了。」
  
  甄氏笑道:「是呀,是呀,能往盆子裡栽的最好往盆子裡栽,否則將來不好移動的。」
  
  想得這麼長遠?牡丹一愣,忍不住抬眼看向甄氏。這是最客氣隱晦的說法吧?怕她長久在這家中住著不走,所以提醒一下她?
  
  甄氏臉上還在笑,卻是有些不自然地撇開了眼。
  
  白氏狠狠瞪了甄氏一眼,忙道:「丹娘,娘讓我出來看看,那位世子夫人尋你到底有什麼事?是不是和劉家有關?」
  
  牡丹垂下眼去,淡淡一笑:「是。」
  
  甄氏忙藉機掩過去:「她來幹什麼?是不是勸你回去的?我跟你說,千萬莫要聽她的鬼話!好馬不吃回頭草!又不是爹娘哥嫂養不起你,回去做什麼?」
  
  過分的慇勤不過是為了掩蓋心中的不愉快而已。牡丹有些堵心,但又不想和她鬧得不愉快,只淡淡地道:「我心裡一直記著哥哥嫂嫂的好,須臾不敢忘記的。」
  
  甄氏還想說什麼,白氏察言觀色,見牡丹表情淡淡的,說的話細品起來也有點意思,便堵住甄氏:「好不好的,你說這些做什麼?丹娘要怎麼做,她自有分寸。」
  
  「我先進去和娘說說剛才的事情。」牡丹朝兩位嫂嫂行了個禮,逕自進了岑夫人的屋子。
  
  岑夫人正在和薛氏一起看賬本,見她進去忙朝她招手:「過來,和我們說說,那位夫人都和你說些什麼了?」
  
  牡丹把原話一字不漏地複述給二人聽完,岑夫人想了想,道:「這麼說來,她是個好人?你信她了?」
  
  牡丹點了點頭。如果說先前她還有幾分猶疑的話,此時她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去試試了。如果可以,她是不想靠著任何人生活,也不想輕易給任何人添麻煩的。這件事越早結束,她越能早點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岑夫人皺眉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劉家不也……「當初想著劉家好歹也是知書識禮,有頭有臉的人家,人口也簡單,又有契書保證,加上丹娘也著實不行了,所以才會走那步棋,誰想這家人卻是連普通百姓該有的骨氣和臉面、信義都不要,真正的翻臉無情。」
  
  牡丹忙道:「您別難過啦,好歹我的病也好啦。我先前只是擔心白夫人幫我是另有所圖,怕給家裡惹上不該惹的麻煩。她既然說不圖回報,想來也是如此。難不成她還會幫劉暢把我綁去不成?大嫂也見過白夫人的,你覺得她可信麼?」
  
  薛氏安撫地拍拍牡丹的手:「我覺得那位夫人不像是個壞人。」
  
  牡丹眼睛一亮,「大嫂也這樣覺得?我也是覺得她不會做這種事情。」
  
  岑夫人掃了姑嫂二人一眼,心想薛氏平時四平八穩,從來不輕易發表這些看法,如今開了口,那位白夫人必是有其過人之處。便歎了口氣:「去試試也好。到時候讓你大嫂和封大娘、還有林媽媽、雨荷牢牢跟緊了你。你大哥、二哥他們也不許走遠,就在附近看著,想來也不會怎樣。」
  
  晚間何志忠歸家,聽說此事,特意使人去打聽了一番白氏的為人,傳回來的消息都說此人平時看著孤傲,脾氣修養卻極不錯,沒什麼惡名,家裡的下人們也誇其寬厚。何志忠仔細思考一番後,決定那天還是讓牡丹去試試。
  
  接下來的日子,何志忠每隔兩天就使人去劉家催問一番,得到的答覆都是劉暢還關著,還在死磕。使人打聽了,得知劉暢果然是沒出過府門,又聽說其間清華郡主上過一次門,得到了劉家的熱情款待,走時她非常高興。
  
  雖然種種跡象都表明,劉承彩果然是做好和離的準備了,但總是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不得進一步的舉動,何家男人們的心情也隨著氣候越來越熱,變得焦躁起來。男人們心裡不爽快,女人們也跟著煩躁,經常在岑夫人看不到地方為了一些瑣事吵嘴,生氣,發脾氣。
  
  牡丹眼看著牡丹花的花期就要過了,劉暢也果真沒出門,便放心大膽地求了何志忠,領她去城北曹家的牡丹園看花。何志忠卻是沒有空,只叫何五郎夫妻倆領牡丹去。
  
  何五郎與張氏感情甚篤,聞言先就望著張氏竊喜了一把。張氏白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抿嘴笑起來,轉過頭問牡丹:「咱們吃了早飯就走?」
  
  曹家的牡丹園子卻不是在城裡,而是在光化門外。園子佔地約有十畝左右,果然如同外間傳言的一般,一個狀如半月形的大湖在正其中,湖邊太湖石假山樓閣草木錯落有致,湖心亭台樓閣草木繁盛。四處遍植芍葯牡丹,牡丹的早花品種俱都已經謝了,晚花品種也即將謝落,芍葯卻是正在盛放的時候。
  
  牡丹游了一圈,暗暗將其格局佈置記在心上,又仔細分辨牡丹品種。何五郎見她盯著一些已經花謝,只餘枝葉果實的牡丹看,笑道:「丹娘,這個有什麼好看的?看那邊才是。」
  
  張氏笑道:「五郎莫要笑話她,我聽雨荷說過,咱們丹娘就是光看葉片不看花,也知道一株花的好壞,開的什麼樣子的花呢。」
  
  五郎眼睛眨了眨,驚奇地道:「真的?你還和咱們二哥一般,人家調製的香,他只需聞上一聞,便可分出其中用了些什麼品種。」
  
  牡丹呵呵一笑:「哪有那麼神?我最多就能知道是什麼品種罷了。」至於能開出什麼樣子的花來,她倒是沒那個本事。牡丹花容易異變,她哪能知道?
  
  恕兒倒是牢牢記著當初惜夏和牡丹說過的話,拉了牡丹的袖子輕聲道:「丹娘,您將來也可以弄這麼一個院子的。您瞧,咱們今天一共來了十個人,他就收了咱們五百錢,租船又收了五百錢。」
  
  牡丹只笑不語。和離,建女戶,買地,建莊子,種花,修園子,要見成效,怎麼也得是兩年以後的事情了吧?
  
  船還未行完一周,張氏就有些支持不住,面色蒼白地捂著嘴,示意自己不行了。五郎唬得趕緊叫曹家撐船的小子趕緊將船撐回岸邊去,牡丹拿了隨身攜帶的水壺喂張氏,張氏只是搖頭,連話都不敢說。
  
  好容易到了岸邊,張氏才下了船就一個踉蹌倒在了五郎懷裡,隨即將頭往旁邊一側,控制不住地吐起來。
  
  五郎一邊給她拍背,一邊道:「她不暈船的啊,這是怎麼啦?莫不是病了?」
  
  「咱們趕緊收拾回去,請個大夫來瞧吧。」牡丹賞了那撐船的小子,抱歉道:「對不起,污了你們家的地方,我這裡有一百錢,請小哥幫忙請打掃院子的來收拾一下吧?」
  
  那撐船的小子忙伸手去接錢,將錢牢牢納入懷中,貼身放好,方笑道:「小娘子不用擔心,只管放心的去。這裡有小的們收拾就是了。」
  
  「這是怎麼了?」一條男聲從不遠處傳來,那撐船的小子唬得退到一旁,束手束腳地行禮:「見過老爺。」
  
  牡丹回頭看時,不由吃了一驚,來人正是那日和她們爭買牡丹花的那個勾鼻鷹目的絡腮鬍子,不曾想,竟然就是這曹家花園的主人。
  
  
  
第四十八章 催化(一)
  
  那男子看到牡丹一行人,也有些意外。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笑容來,衝著幾人行了個禮,滿是驚喜地笑道:「原來是小娘子。在下曹萬榮,是此間主人。」
  
  何五郎忙還了個禮,疑惑地看向牡丹,她怎麼會認得這人的?
  
  不待牡丹回答。曹萬榮已經主動賠禮道歉:「上次的事情真是太對不起諸位了,還請不要和我這個精人一般見識。」
  
  「沒事沒事。」牡丹有些疑惑,這曹萬榮吧,上次那副凶神惡煞,討厭不講進的樣子,這次怎麼這般客氣?
  
  曹萬榮已然把目光投向張氏:「這位夫人身子不爽,這裡離城也遠,這附近有個極不錯的大夫,不如就在這附近的軒閣裡歇歇,使人請大夫過來瞧瞧?」
  
  何五郎見張氏臉色如同白紙一般,有氣無力地半靠在自己懷裡,看著眼神都黯淡了,不由一陣心疼,又看天色還早,便應了下來:「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還指望著你們下次又來遊玩呢。」曹萬榮叫個小童過來,陪著何家的家人去請大夫,他自己慇勤地在前面引路,將眾人領到附近一間臨水的軒閣裡。叫人又是上茶又是上果子的,好不慇勤。
  
  何五郎有錢,也沒覺得他慇勤得過了頭,只當他是做生意的,等下把這些花銷付給他就是了。少頃,大夫果然來了,一把脈之後,連聲恭喜何五郎,原來張氏是有喜了,沒什麼大礙。
  
  何五郎眉飛色舞的,給那大夫謝禮格外大方。眾人是騎馬來的,現在張氏這馬是不能騎了,那曹萬榮遠遠立在一旁,見縫插針地道:「我家備有肩輿,借你們用。」
  
  何五郎笑著道了謝,拿了錢出來要算茶果錢,雇肩輿錢,曹萬榮只是擺手,堅決不要:「我是看著郎君一表人才,有心結交,請朋友喝杯茶,送朋友的家眷歸家,哪兒就能收錢了?這是埋汰人呀!」
  
  當初為了賤買鄒老七的一株花,他就能守在放生池邊幾天,看到有人買了,不顧道義爭買,又是個膽子大的,敢和劉暢競價,競價不成又威脅鄒老七。可見,這樣的人就不是什麼好鳥,現在這樣大方示好,不知又是在打什麼鬼主意。牡丹頻頻朝何五朗使眼色,示意他這個光沾不得。
  
  何五郎會意,堅決要給。
  
  曹萬榮怒道:「你這人怎地就這麼婆媽!我曹萬榮難道就缺這幾個錢使麼?瞧不起我也就罷了,何必這樣埋汰人?要給錢,肩輿就不借了。」
  
  此時的男人最怕人說自己婆媽。何五郎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索性直截了當地道:「老哥的好意我們心領了,無功不受祿,何況你本就是開著這園子的,開了這個先例著實不妥。不知我們可有什麼效勞的地方?」
  
  曹萬榮掃了牡丹一眼,臉上露出萬分為難的樣子來,半響才道:「不瞞諸位,在下是嶺南人,聞說世人皆愛牡丹,天下萬花,唯有牡丹才是真花。慕名到了京中,汲汲六七年間,方才建了這樣一座園子。平生最大的希望便是將天下名花都收入這園子中,然而,有許多稀罕的品種,想方設法也尋不到,聽說府上有許多珍稀品種,可否讓兩棵給我……」
  
  牡丹到此已經完全明白他所求為何了,也不知他是從哪裡打聽得來的消息。當下便委婉地表示:「正好我也是愛花之人,那些花也是家父家母所贈之嫁資,是不打算賣的。」
  
  曹萬榮萬分失望,仍然道:「秋天的時候,可不可以賣幾個花芽給我?我的價格一定比市價要高。」
  
  牡丹心想,雖然將來自己也要賣花芽的,但這人就是自己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呀,自家條件還未成熟,此時貿然賣給他,到時候自己還靠什麼維持牡丹園的開銷,打響自家的名頭呢。不能賣!於是只是搖頭。
  
  曹萬榮萬分失望,還想再說,何五郎已經道:「不要說啦,我這妹子愛花如命,捨不得的。」
  
  曹萬榮眼珠子轉了轉,又道:「即是喜歡花,那我這裡正好有幾株牡丹極不錯,保證比那日的大胡紅更要好上許多,小娘子可要去看看?咱們交換?」
  
  牡丹有些意動,但想到此時最要緊的是把張氏送回家,便拒絕道:「今日有事,改日再來吧。」
  
  曹萬榮極力鼓動:「真是不錯,虧得是晚花品種,不然早就謝了,您再過兩日來,只怕是看不到花了呢。您要是擔憂病人,讓他們給您留幾個人,先回去好了。」
  
  到底是花重要,還是親人更重要?而且這是城郊,明知道這人人品不好,她哪兒能獨自留在這裡?牡丹堅決地拒絕了曹萬榮的提議:「也不急在這一時,以後又再說。」
  
  見牡丹軟硬不吃,曹萬榮的臉色難看起來,勉強忍著沒有發作。牡丹見他突然翻了臉,不由暗暗歎了口氣,接過何五郎手裡的錢,輕輕放在桌上,向他道了謝,轉身往外走。曹萬榮這次沒拒絕,只是臉色著實難看得可以,不過那肩輿到底還是備下了。
  
  出了曹家的牡丹園,何五郎歎道:「這人脾氣可真怪,一言不合,就勃然變色,似這等生意人,倒也少見。」
  
  牡丹道:「他就是那上次我們去買花,和我們搶著買花的那個人。」
  
  何五郎聽了,撇撇嘴:「難怪。」說著上前使錢打賞那輿夫打聽這曹萬榮的出身來歷。片刻後,打馬奔到牡丹身邊,笑道:「你道他原來是做什麼的?」
  
  牡丹見五郎年輕的眉眼滿含笑意,不由生了幾分好奇之心:「做什麼的?五哥倒是快說給我聽聽呀?」
  
  五郎歡快地學了一聲鴨叫,笑道:「此人厲害著呢。嶺南江溪間出產麩金,又有金池,有人宰鵝、鴨時,從其腹中得到麩金。他呢,就養了無數的鵝鴨,專門悼念鵝屎、鴨屎,然後細淘,多時一天可以得到二兩麩金,少時也能得到半兩。他在那邊養了十多年的鵝鴨,成了當地有名的富豪。後來大約是羨慕京城風流,所以才來了這裡改為種花。你別小看了他,他今年向宮中進獻了四盆牡丹花,一紅一白一紫一黃,都千葉牡丹。旁人是獻花發財,他卻是費了不少的力氣和錢財才進獻去的。之後,就有許多權貴來他這裡遊園,買花,賞賜不少。」
  
  牡丹聽得神色凝重,看來各人有各人的兩把刷子。她將來把花培植出來,怎麼打開市場,還是一個艱巨漫長的過程。
  
  張氏有孕的消息讓何志忠與岑夫人很是歡喜,其他人也紛紛恭喜張氏,只有楊氏和孫氏黯然神傷,孫氏進門一年多了,還是沒動靜。牡丹見孫氏難過,便主動陪她說話,又想到這些日子岑夫人有意冷落她和楊姨娘,這樣其實也不太好,不過無心的一句話,倒弄得家庭不和睦了。便約她到自己那裡去玩,拿了松子仁逗甩甩說笑話。
  
  甩甩本是個人來瘋,最近牡丹忙著外面的事情,陪它的時間就沒從前那麼多,這令它很是不滿,導致它對牡丹身邊,它不太熟悉的親近之人懷著一種本能的敵意。見孫氏和它打招呼,「嘎」了一聲,很拽地撇開了頭。牡丹罵它,它也不理,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牡丹。
  
  牡丹知道它又吃醋了,也不管它,只拿了松子仁在它面前吃,邊吃邊說真香。甩甩慢慢熬不住了,低下了它高貴的頭,歪著頭看著牡丹,焦急地在橫桿上來回踱步,諂媚地道:「牡丹最可愛,牡丹最可愛。」又自吹自擂:「甩甩真可愛。」
  
  孫氏見狀,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接過牡丹手裡的松子仁,餵給甩甩吃,望著牡丹輕聲道:「丹娘,上次我真是關心你。沒其他意思。」
  
  牡丹眨了眨眼睛:「我一直知道六嫂是關心我呀。」
  
  孫氏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出門後,我被姨娘狠狠罵了一頓,說是我惦記著你的嫁妝。晚上你六哥回來,又狠狠罵了我一頓。」
  
  孫氏邊說邊仔細打量牡丹的臉色,見牡丹一臉的懵懂,便咬咬牙繼續道:「其實我不過就是聽人說,劉家想佔了你的嫁妝不還,生怕你將來手頭不寬裕。我很是替你擔心,同時也是……想討好公婆的意思。你知道,我進門這麼久,身上遲遲不見動靜,心裡不安得很,總巴不得和所有人都把關係處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本以為是討好的事情,誰知卻是圈套。楊姨娘罵她的話猶在耳邊:「既然是好事,可以出頭露臉,叫全家都認得你最關心丹娘,那個人為什麼不自己問,反而把這個機會留給你?讓你去出這個風頭?你用點腦子行不行?」孫氏想到此,不由恨得牙癢癢。
  
  牡丹卻是不管這許多,只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六嫂,你們都想多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你也別擔心,孩子總會有的,你只比我大一歲呀,正是好年華呢。」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2 PM

第四十九章 催化(二)
  
  孫氏見牡丹不問到底是誰和自己提起嫁妝的事情,微微有些失望,很快又笑了起來:「好。我就怕你心裡也認為我是那樣的人,這些天就沒睡好過覺。姨娘和你六哥都要我來和你解釋道歉,你千萬別誤會……」
  
  如果是自家一奶同胞的,哪裡會這樣小心過了頭?牡丹嫣然一笑,認真地道:「真的沒什麼。我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心疼我關心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無中生有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們真是想多了。」
  
  孫氏見牡丹說得誠懇,想到這些天她對待自己確實也還和以前一樣,便也放了心,覺著牡丹真是可親,不是那種討嫌多事的。只是想到害得自己被公婆討厭,姨娘被罵的那個人,心裡就是不平衡,便道:「是呀,他們也不想想,你的嫁妝,我能打什麼主意?說得難聽一點,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我。再說了,雖然是庶出,但有誰虧待了我們嗎?沒有我和六郎向來都是最知足的。」
  
  一扯到這個複雜的問題,牡丹就有些頭大,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用其他話題把話轉開,孫氏也就識相地不再提起此事,轉而笑道:「多虧你當時給我解圍,謝謝了啊。」
  
  雨荷一直在旁邊伺候,待孫氏走後,方悄聲問牡丹:「丹娘,您剛才怎麼不問到底是誰和她說那件事的?六少夫人分明就是被人算計了呢。」
  
  牡丹起身往屋裡去,低聲道:「問她做什麼?她若真的告訴我是誰,我又該怎麼應對才好?和她一起說那個人居心不良?還是說她多想了?都是家人,怎麼都顯得我無聊多事。你只注意看著,看她最近突然疏遠了誰,楊姨娘又總針對誰,不就知道是誰了?」
  
  雨荷搶前一步,替牡丹撩起琉璃珠簾來,細細想了一回,忍不住笑了起來:「您說得是呀。」
  
  牡丹頓住腳步:「左右我們不在這裡長住的,知道是誰不是誰都沒什麼意思。不過就是以後遠著那人一點而已,旁的事情,什麼都不要做,也不要說。」以她目前手裡的錢來看,已經夠用了。劉家那筆錢,如果能回來,她打定主意是不要的,也不曾想過要從何家父母那裡額外多弄些錢,既然不貪財,又哪裡來的那許多矛盾和算計?
  
  雨荷有些感傷:「不管您去哪裡,奴婢總跟著您的。」雖然現在家裡多數人都對丹娘很好,但到底是應了那句老話,女兒就不算是自家人,是替外人養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管怎麼好,始終不能和傳宗接代的男子相比。
  
  牡丹抿嘴一笑,反握著雨荷的手:「我知道的。你們幾個都是真心待我。」沒有林媽媽、雨荷、寬兒、恕兒,她在劉家的日子會更難。
  
  「說什麼呢?」林媽媽用個紅羅銷金帕子包了一包東西笑瞇瞇地進來,一眼就看出屋子裡的氣氛不一樣。
  
  牡丹笑道:「六嫂怕我多心,適才和我說了好一些話。媽媽拿的什麼?」
  
  林媽媽將帕子打開,捧了只水晶桃形粉盒與一隻錫盒來,笑道:「是表公子使人送來的。」
  
  牡丹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還有誰都有了?」
  
  林媽媽暗歎一聲牡丹太過謹慎,仍是認真回答道:「夫人、少夫人、姨娘、榮娘她們都有的。不多不少,一共十七套,裡面的東西都一樣,唯有盒子的花式不一樣。」
  
  牡丹這才拿起那只水晶桃形粉盒來瞧,打開一看,卻是肉色的香粉。林媽媽在一旁解釋:「這是利汗紅fen香,說是宮內造的,娘娘們最喜歡用的。是用滑石一觔,心紅三錢,輕粉五錢,麝香少許研製而成,和那尋常的傅身香粉不一樣,說是香肌,利汗,端午節那日正好用呢。」
  
  夏天多穿輕羅紗衣,就是穿上幾層仍然能看到膚色,所以大家都流行在身上撲粉,以便旁人隔著衣料就能看到自己雪白粉嫩的肌膚。牡丹卻是從來不喜歡搞這一套,總覺得本來就熱,出了汗更是黏黏乎乎的,難受。剛才看到這粉是肉色的,能利汗,尚感幾分興趣,此時聽說竟然有從水銀裡提出的「心紅」,立刻滅了那心思,將那盒子放到一旁,轉而去看那只錫盒。
  
  錫盒做得極其精緻,盒蓋上鐫刻著一枝盛放的牡丹和一隻意態悠閒的鷺鷥,卻是個一路富貴的花樣。牡丹打開盒蓋來瞧,裡面裝的又是專供佩帶在身上的牡丹衣香,正是自己常用的,只是稍微又有一點點不同,味道更甜一點,也不知裡面加了什麼,不由就有些發怔。
  
  林媽媽和雨荷對視一眼,都有些心領神會。
  
  良久,牡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仍將那帕子把兩隻精美的盒子包了起來,遞給雨荷道:「收起來吧。」
  
  到了晚飯時分,李荇已經告辭,何家的女人們還在興奮地討論剛才他送來的利汗紅fen香,還有那衣香,牡丹細細聽下來,原來每個人的衣香味道都不一樣,但只有她一人的是牡丹香。
  
  孫氏見牡丹坐在一旁只是笑,並不參與討論,有心示好,便問牡丹:「丹娘,你的是什麼香?我的是芙蕖衣香。配得可真不錯,聽說行之也是個調香高手。」
  
  這話牽動了一撥人的心,看這情形,將來牡丹只怕是要嫁去李家的。若是她再學了何家的調香秘法去,將來何家的成香鋪子怕是永遠都不要開了吧?這許多人,怎可能永遠只做珠寶和香料原材料生意?少不得要做點旁的,例如成香鋪子、首飾鋪子等等才能養活人。所以,牡丹什麼時候再婚,嫁給誰,都很關鍵。
  
  甄氏掃了一眼眾妯娌,見個個都低頭不語,一邊暗自鄙視她們沒本事,敢想不敢做,一邊笑道:「還用問?定然是牡丹衣香。」斜睨著牡丹調笑道:「大家都不過是沾光罷了,行之這人真是不錯。是不是,丹娘?」
  
  牡丹抬眼看向甄氏,落落大方地承認:「表哥為人的確不錯,如果沒有他相助,我的事情沒那麼容易。說到沾光,我倒是有些不明白這其中的因由,三嫂說來聽聽?」
  
  自那日劉暢當眾質疑她與李荇有私情後,家裡人就非常注意,不叫她與李荇單獨接觸,更注意不說任何有可能引起誤會的話。畢竟一個尚未和離成功,一個尚未娶妻,什麼都談不上。風氣再開放,女子的名聲總是最要緊的。旁人倒也罷了,自家嫂子也當著孩子們開這種玩笑,是什麼意思?
  
  甄氏以為牡丹會嬌羞,會迴避,就是沒想到她會坦然面對,還明知故問地當著全家人追問自己。意外之餘,只是乾笑一聲試圖敷衍過去,語義含糊地開玩笑她敢,叫她當著全家人說這個,她倒是沒那個膽子。
  
  牡丹見她不敢再說,也就低頭吃飯,不再逼問。
  
  何志忠卻沉著臉道:「什麼沾光不沾光的?誰沾誰的光?這是回禮你母親剛使人送了禮去他們家」
  
  「哦。」甄氏討了個沒趣,狠狠瞪了一眼埋頭吃飯的何三郎,又掃了一圈幾個幸災樂禍、或是面無表情的妯娌,暗自咒罵幾句,將面前饆饠使勁咬了一大口,狠狠地嚼著。
  
  眾人不敢再多言,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就連孩子們都規矩了許多。何志忠一放下碗筷,其他人也跟著放了碗筷,岑夫人抬眼冷冰冰地看向甄氏:「三郎媳婦,你隨我來。」
  
  甄氏第一次看到岑夫人用那種眼神看自己,只覺得背心涼颼颼的,情知不好,硬著頭皮乞求地看向吳氏,吳氏卻是沉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再看何三郎,何三郎正笑瞇瞇地拉了大女兒蕙娘的手送到牡丹跟前,說是讓蕙娘幫著牡丹種花,蕙娘也果真親親熱熱地伏到牡丹肩上撒嬌。
  
  甄氏吸了一口冷氣,垂頭垮肩地跟著岑夫人進了後面。甄氏在岑夫人房裡一直呆到天黑才出來,出來後埋頭迅速回了房,第二日清早去岑夫人房裡請安是第一個到的,經過此事,她對牡丹倒是客氣了許多,再不敢亂說話。
  
  接下來的日子,牡丹又出了幾次門,好幾次本是想去香料鋪子的,結果每次都沒能如願,不是被甄氏纏著,就是被李氏和芮娘纏著,又或者被白氏托付了去買東西。漸漸的,她也就輕易不再出門,看著院子裡的牡丹花一盆盆的謝了,結了種子,索性成日專心搗鼓那些花,一看到有生蟲的跡象和葉子變黃的跡象,就要守在旁邊小半日,有蟲捉蟲,不能捉的就用硫磺滅蟲,倒也自得其樂。
  
  而默默觀察下來,孫氏疏遠和楊氏針對的人,不是旁人,卻是薛氏。這是牡丹和林媽媽、雨荷所想不到的。牡丹的心情很複雜,似乎,她還沒回家之前,何家沒這麼複雜的。她的到來,就像是催化劑,將一些往日沉澱在下面,看不清的東西催化之後,漸漸浮出了水面。而這些事情,都是她無力控制的,她只能和林媽媽一道,嚴厲管束雨荷、寬兒、恕兒,不許她們參與到何家下人間的派系鬥爭中去,多做少說,不許生事。
  
  
  
第五十章 端午(一)
  
  因為孫氏和楊氏做得太過明顯,導致不只是牡丹等人注意到了,就是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三人之間有問題。
  
  先前薛氏還想著以和為貴,百般忍讓著孫氏和楊氏,幾次三番被挑釁後也忍不住了,抓了楊氏和孫氏的把柄,當著全家人給了她二人一個難堪,充分維護了自己作為長媳應有的威嚴。漸漸地,三人發展到見面也不說話的地步。
  
  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因薛氏是長媳,幫著岑夫人理家的時日太久,地位輕易不可撼動,也沒誰敢輕易就和她唱反調,或者是去質問她,只敢在私下裡猜疑,傳出老大媳婦等不得了,私心太重,不但容不下小姑子,也容不下公爹的小妾和庶出的兄弟和弟媳等等之類的傳言。
  
  為了家庭和睦,吳氏和白氏來來回回地做和事佬,卻不起任何作用。岑夫人的態度也很讓人疑惑,不聞不問,仍然十分倚重薛氏,假裝不知這事。她這態度落在其他人的眼裡,似乎又是太過偏袒長媳,就是女兒也不能比,於是大家看向薛氏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複雜。
  
  作為當事人的薛氏卻是猶如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她隱約知道這和上次孫氏被罵的事情有關,卻不知道這二人為何就懷疑到了她頭上去,而且是不容辯駁。背地裡哭了好幾場,又不敢說給大郎知道,只是咬著牙硬撐著。
  
  相比較孫氏和楊姨娘的態度,她更在乎岑夫人和牡丹的態度,岑夫人不鹹不淡的,看不出什麼來,似乎還是如同以往一樣的倚重她。剩下的就是牡丹這裡了,她幾次想和牡丹拉開了明說,卻總是在看到牡丹蹲在牡丹花旁默默忙碌的背影就轉了身,以歎氣告終。如果牡丹本身並不知道這件事,自己和她說了,又惹得她多心生病,或者要搬出去怎麼辦?事情就更加無法收場了,同時也就如了背後搗鬼的那個人的意。
  
  到了端午節前夕,牡丹和薛氏一起準備全家人佩帶的長命縷時,牡丹看著薛氏這些天來驟然消瘦下去的臉頰,主動道:「大嫂,明日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薛氏的手停了停,垂著眼道:「家裡的事情太多,不然請你二嫂陪你去吧?」
  
  牡丹笑道:「好嫂嫂,我還是覺得你陪我去最好。咱們早就說好了的,你賴賬我可不依你。」
  
  這樣親熱的口氣,就和小時候纏著自己時是一樣的。薛氏愣了愣,抬眼看向牡丹,牡丹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這些天我看到大嫂瘦了,也似乎是有話想和我說,我等卻總是等不到。雖然我幫不了你什麼忙,但是我能體會大嫂的不易。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從前病弱的丹娘,有什麼,大嫂完全可以和我直說。咱們是親人,不是外人。」
  
  牡丹的眼神清澈,表情柔和,語調溫柔平靜,讓人看了不知不覺就跟著她放鬆下來,薛氏握住牡丹的手,眼圈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受了委屈的人,還有什麼能比得到其他人的理解更讓人感動的呢?作為最佔優勢的長媳,她完全沒有必要做這種得罪公婆丈夫小姑,給旁人抓把柄的事。更何況,當初給牡丹那筆錢做嫁妝時,她也果真沒眼紅過。
  
  薛氏到底掌事多年,很快就平靜下來,探手握住牡丹的手,望著牡丹漂亮的鳳眼,一字一頓地道:「丹娘,你放心,我和你大哥是真心疼惜你的。不管將來如何,我們都會照顧你。」
  
  雖然她不是要靠著人生活的人,但薛氏這句話非常難得。牡丹這些天來想了很多,最後覺得判斷一個人的品行好壞,不能單憑一件事去斷定。她不知道事實真相,也不知道到底誰是誰非,但通過這些天的冷眼旁觀,她看到了眾人平時看不到的一面,林媽媽和雨荷為她不平,但她覺得他們就算是有千百個心眼,接她回家的那一刻都是真心的,面對劉家時戰線也是統一的,他們把她藏在身後保護她時,也是毫不猶豫的。親情可貴,值得用心去維護,怎能因為一句話,就引起這許多的官司呢?
  
  晚飯時岑夫人看出了薛氏和牡丹之間的不同,很是欣慰。便在飯後將牡丹叫入房裡,揮退左右,笑道:「是你大嫂找的你,還是你找的你大嫂?」
  
  牡丹笑道:「她找過我幾次,什麼都沒說。我見她憋得厲害,索性主動開了口。原來您什麼都知道,卻不管,倒浪費了我一片心,不敢和您說,怕您傷心。」
  
  岑夫人歎了口氣,愛憐地摸摸牡丹的頭,道:「我什麼不知道?我不過就是想看看,她們到底想怎麼蹦躂,能蹦躂出多大的風浪罷了。你大嫂是個吃得虧顧大局的,你日後可要記著她和你大哥的好。」
  
  牡丹聽岑夫人這話似乎話中有話,皺眉道:「您知道是誰嗎?」
  
  岑夫人微微一笑,不答牡丹的提問,轉而拉了她的手去後面廊屋裡:「讓娘看看,我的丹娘明日穿什麼呢?既是去見貴人,又是去求人,便不能穿得太過艷麗或是太樸素,得好好挑挑才行呀。」
  
  岑夫人的手保養得宜,溫軟順滑,暖意順著手掌傳到牡丹身上,引得她人也跟著懶散嬌憨起來,撒嬌道:「娘,我有點緊張。不知道那位貴人是個什麼人呢,脾氣好不好,肯不肯幫我的忙?你陪我去好不好?」
  
  「娘老啦,陪你們擠不動。就留在家裡和你五嫂一道看家好了。」岑夫人從雨荷手裡接過一件象牙白繡豆綠牡丹含銀蕊的窄袖羅襦來,對著燈光瞇著眼睛看了看,滿意地點頭:「配什麼裙子?」
  
  恕兒極有眼色地遞上一條六幅翡翠羅裙和一條雪白的輕容紗披帛。岑夫人滿意了:「對對,就是這樣。髮飾簡單一點,我記得你有對蝴蝶紋金翹,就插那個好了。」
  
  定下衣裝後,恕兒和寬兒忙去隔壁備下熱水、熏籠、熏衣香給牡丹熨衣熏香。
  
  為防止牡丹與白夫人約會之處被人佔去,也為了讓家裡人到時候有個好地方看熱鬧,第二日一大早,坊門剛開,何四郎就帶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人,匆匆抓了幾個胡餅,佔地方去了。
  
  待到辰時,牡丹裝扮完畢,捧出五彩絲線做成的長命縷來,挨個兒給何志忠、岑夫人、侄兒侄女們繫在手臂上,待她這裡系完,薛氏也指揮著眾人將每間屋子的門上懸上了長命縷。
  
  待到早飯上桌,岑夫人威嚴地掃了眾人一眼,道:「今日過節,誰都不許惹是生非」
  
  眾人互相對視一眼,全都應了好,立刻滿臉堆笑,其樂融融起來。何志忠吩咐兒子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幾次休息,分兩個人出來去鋪子裡看著,其他人吃了飯收拾好便出門。」
  
  話音剛落,何三郎、何五郎、何六郎俱都主動表示自己願意留下來看管鋪子。確定好留守人員,眾人的興致愈發高漲,孫氏最貪玩,迫不及待地宣佈從下人們那裡聽來的最新消息:「聽說今日開夜禁。」
  
  白氏笑話她:「這個早就知道了的,你才知道呀。」
  
  孫氏急道:「哎呀呀,我還沒說完啦,聽說太常寺向民間借婦女裙襦五百多套,方便給散伎用呢。也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要怎麼個表演法,有多熱鬧呢。」
  
  楊氏不勝感歎:「要是在咱們揚州,是要競渡的。州府上出錢請了樂伎,縣府爭勝負。要在江邊搭上許多綵棚,待到三聲鼓響,鼓鳴人呼,揮擢飛舟,哎呀呀,好不熱鬧。可惜我這輩子是再也看不到咯。」
  
  何志忠掃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要想回揚州去,也不是不可以。若是覺著不好看,就留在家裡伺候夫人。」
  
  「是。」楊氏立刻想到自己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只怕都被他看在眼裡,就只在找機會好修理自己,哪裡敢觸他的霉頭?當下委屈地垂下頭,不敢再多語。
  
  眾人歡歡喜喜地出了門,但見人們三五成群,摩肩擦踵,滿大街都是人。牡丹跟在父兄嫂子身後,卻又發現自己幾天時間沒上街,今日又與往日有所不同,戴幃帽的女子沒有以前多,多數人都露髻而行,衣著鮮艷,神采飛揚。男子們的帕頭腳果然如同李荇所預言的一般,多數都翹了起來。
  
  待到眾人行至東市附近時,早已聽得喧囂滿天,卻是歌舞表演要開始了。何大郎、何二郎帶著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丁,護著家眷,直奔何四郎事先占好的地方去。
  
  牡丹才剛站好,就聽得勤政樓上一陣疾風暴雨似的鼓響,於是眾人俱都安靜下來。牡丹站在何四郎事先命人備好的矮凳上,翹首望去,但見勤政樓上旌旗飄飄,華蓋如雲,只看得見有許多人在上面,有個人站在樓上大聲說些什麼,具體是什麼樣子卻是看不清楚,只知道眾人全都跪拜倒地,三呼萬歲。少傾,那人說完了話,眾人又呼萬歲,起身立在一旁,這麼多的人,全都拚命喊出來,果然氣壯山河。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3 PM

第五十一章 端午(二)
  
  片刻後,鼓樂之聲傳來,眾人俱都歡呼起來,牡丹拽長脖子一瞧,呆了。原來這個時候就有花車遊行的,但見從春明門開始,一溜來了十二張彩車,拉車的牛或是蒙上虎皮,或是扮作犀牛、大象,千奇百怪,彩車上有許多盛裝麗人拿著各種樂器吹拉彈奏。而後,又有錦繡裝扮的大象姍姍來遲,歡快的獅舞,身著錦繡衣裙,男扮女裝的歌舞伎,統一服裝的各種百戲伎人列隊而來。
  
  到了勤政樓下,這些人便開始表演,離得太遠,牡丹看不清楚,眼睛看酸,也只能勉強看到大致是在做什麼,真是可惜,沒有望遠鏡的。再看周圍眾人,明明看不清楚,卻是個個都把脖子拽得老長,眼睛都不眨一下,無比的專注。
  
  牡丹歎了口氣,達官貴人們早把觀賞的最佳地點佔了,剩下的這些地方中,她們這裡還算是比較好的位置。也不知更遠地方的那些人又怎麼過?難道個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不成?
  
  忽聽人群一陣喧嘩,萬頭攢動,紛紛往勤政樓邊湧去,牡丹踮起腳一瞅,許多金燦燦的東西與日光交相輝映,從勤政樓上雨一般地灑下來,眾人瘋了似地搶。而身邊的何大郎、何四郎二人早就不見了。
  
  「怎麼了?怎麼了?那是什麼?」牡丹急得跳腳。薛氏和白氏等人也在拽著脖子看,誰也顧不上回答她的問題。
  
  李荇穿了一身松花色的窄袖圓領袍,不聲不響地擠過來,含笑看著牡丹:「這是聖上高興了,拋撒金錢作為賞賜呢。」
  
  「表哥也來啦?」牡丹在記憶裡搜尋了一遍,好奇地道:「是金通寶嗎?」這金通寶不在市面上流通,而是專供賞玩的,都從宮裡賞賜得來,官宦人家多少都有些,劉家也有,只不過何牡丹是沒那機會近前細玩的。
  
  「是金通寶。」李荇微微一笑,示意牡丹將手掌打開,牡丹依言伸手,李荇手一鬆,兩枚滾燙的金通寶就落到了牡丹的手裡。
  
  牡丹看看還在亂成一團的眾人,吃驚地指著他:「你怎麼先就有了?」他衣飾整潔,怎麼都不像剛和眾人搶過錢的樣子。再看看,他戴的帕頭竟然沒有腳了。
  
  牡丹指著他道:「你的腳怎麼沒了?」
  
  李荇反手摸摸腦後,輕描淡寫地道:「個個都翹著腳走,我便無腳飛著走罷」
  
  牡丹讓他轉過頭去一瞧,卻是被剪掉了,果然與眾不同。牡丹不由大笑起來,陽光下,她粉腮嘴唇,年輕的臉上細細的一層絨毛透著金色的光,象牙白的窄袖紗羅短襦配上翡翠色的長裙,緋色繡纏枝紋的裙帶將纖腰繫得不盈一握,顯得修長俏麗,活潑可愛,一種說不出的情愫自李荇心中生起,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臟。他握緊了拳頭,好容易才將目光自牡丹身上移開,微笑著看向遠方。
  
  牡丹細細賞玩了一回金通寶,又遞給何志忠、薛氏、雨荷等人看了一回,方還給李荇,李荇卻又不要,只輕聲道:「給你玩了。」
  
  牡丹看看何志忠,面露猶豫,李荇微微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來:「不過就是兩個金錢,你哥哥們跑那麼快,人群裡那麼去擠,不就是想搶兩個給你們玩的?你不要這個,可是想等會兒和其他人爭呀?還是,你是嫌棄不是聖上御手撒下來的?」
  
  何志忠突然道:「丹娘,喜歡就接著吧。」老爹發了話,何況自己也確實想要,牡丹便朝李荇微微一笑,輕聲道:「謝謝你啦。」小心地打開腰間的花開富貴荷包,裝了進去。
  
  不多時,樓上停止撒錢,人群也四散開來,表演繼續,何大郎、何五郎擠得渾身是土,滿頭大汗,緊緊攥著兩個拳頭,有說有笑地並肩歸來,得意洋洋地伸手給眾人看,兩人卻是仗著身體強壯,一共搶了六七個金通寶,相較其他人而言,已經是極大的收穫了。
  
  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先前遊行的花車已經順著街道往金光門那邊去了,所過之處歡呼一片。李荇告訴牡丹:「現在看不清楚不要緊,他們在那邊都搭有高台,在這裡御賞之後就會去那些地方表演。有劍舞、琵琶、馬伎、跳劍、跳丸、羊戲、猴戲、竿戲、繩伎、角抵、力伎、禽戲、鬥雞、踏毬、魚龍曼延、吞刀吐火、瓦器種瓜、空手變錢,會一直持續到明天早上。等下你可以慢慢去看。」
  
  牡丹聽得大感興趣,敢情娛樂活動挺多的,後面還有魔術呀?李荇頓了頓,又道:「今晚還有更好玩的,可以戴了面具,打了火把到處玩,就和上元節時一樣。我備了男裝和面具,如果你等會兒有了好消息,一起去?」
  
  上元節,正月十五,各地都會舉行規模盛大的民間集會,開坊市夜禁,人們打起火把,不拘士庶、男女、長幼,混雜在一起,歌舞歡笑通宵達旦,在牡丹看來,相當於狂歡節。從前的何牡丹由於身體的原因,從來就沒能參加過這樣瘋狂的節日,現在可好,她可以參加了。牡丹興奮地回頭去問大郎、四郎、薛氏等人:「哥哥嫂嫂們也要玩的麼?」
  
  大郎笑道:「這有什麼要緊?若是想玩,我們陪你就是了。」
  
  忽聽勤政樓前傳來一陣喧嘩,接著一片靜寂。很快那邊的情況就傳到了這裡,原來是有魏王府進獻的天竺藝人表演刺肚割鼻,藝人剛拿起刀往身上刺,就被皇帝認為太殘忍,立刻給制止了,並且還下了詔,說這天竺藝人幻惑百姓,極非道理,讓遣發回去,不許在京中久住。
  
  牡丹依稀記得,這魏王就是清華郡主她老爹,當今皇帝的親兄弟。進獻的節目遇到這種事,只怕是很晦氣的一件事吧?她抬眼目詢李荇,果見李荇微笑著點頭,輕聲道:「這天竺藝人,是清華郡主向魏王推薦的。」
  
  清華郡主要挨她老爹教訓了,牡丹幸災樂禍地一笑,忽然聽得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怎麼聽怎麼熟悉,翹首一看,一對穿著五彩錦衣的童兒牽著一黑一白兩匹用五彩瓔珞裝飾的駿馬到了勤政樓前的廣場上,卻是李荇那兩匹。此時卻是到了寧王府獻藝了。
  
  牡丹心頭一暖,看向李荇,輕聲道:「謝謝你,表哥。」
  
  李荇挑了挑眉,抿唇一笑:「客氣什麼?我本來就是要獻給寧王的。」
  
  牡丹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終究覺得說什麼都沒用,便索性不說,靜靜站著看向遠方。李荇悄悄側頭望了望她,突然低聲道:「怎地今日換了香?不喜歡那牡丹衣香麼?」
  
  牡丹心口一跳,抓緊了袖口,抬眼望著他粲然一笑,反問道:「我用的這個千金月令熏衣香不好聞嗎?」
  
  李荇抿抿嘴,微不可聞地道:「好聞。」抬眼看到那邊舞馬表演將要結束了,忙道:「我得過去了,稍後我來找你們。」說著匆匆朝何志忠行了個禮,快步去了。
  
  不多時,勤政樓那邊傳來消息,寧王府的舞馬卻是撥的今日獻藝的頭籌。只因到了最後,那舞馬竟然用口叼起碩大的金盃,向皇帝和皇后跪下敬獻美酒。當然那酒皇帝和皇后是不能喝的,但是多麼稀罕討喜呀特別是和先前魏王府進獻的天竺藝人刺肚割鼻比起來,簡直是兩種感覺。於是重賞
  
  牡丹四處觀看了一歇,因快到申正,人感覺到有些疲倦,想到晚上還要見人,得養足精神才好,便和薛氏商量,由幾人陪著,一道去了香料鋪子裡,在何四郎平時休息的地方小憩一覺。醒來就在店子裡用了晚飯,算著時辰差不多了,認真打理了一番衣飾,去了與白夫人約定好的地方候著。
  
  時近黃昏,勤政樓上已經燈火輝煌,街邊搭起的看台和官宦人家設的看棚四處張燈結綵,樹上掛下一串串的燈籠,將從春明門到金光門這一條寬闊的大街照得亮若白晝。
  
  戌時還差一刻,穿了褐色圓領窄袖袍,著黑白條紋緊口波斯褲,踩著淺綠線鞋,裝扮時髦的碾玉就趕了過來,看見牡丹和薛氏等人早就在那裡候著,不由滿意一笑,上前和牡丹行了禮,招手叫她在一旁去說悄悄話:「您運氣好,那位貴人今日來了,稍後還要和我們夫人一起遊玩,清華郡主也在。稍候您只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露露臉就好,等到有人來喚您,您就過去,郡主必然給您難堪,到時候您就……」
  
  牡丹聽得連連點頭,拉住碾玉問道:「姐姐可否告知那位貴人的身份?免得我不小心衝突了。」
  
  碾玉笑道:「是康城長公主,當今聖上的皇姐,最是仁善,很得敬重。只要她願意幫您,就什麼事兒都沒了。」
  
  牡丹認真記下,喚了薛氏和封大娘、林媽媽、雨荷一道,和碾玉之間隔著七八步遠,一前一後地向著勤政樓方向走去。大郎、二郎、四郎帶了幾個人遙遙跟在後面,小心翼翼的,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牡丹就不見了。
  
  
  
第五十二章 端午(三)
  
  牡丹隨著碾玉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走到正對著興慶宮勤政樓的道政坊門口,但見人群中戴上各式獸面面具的人已經越來越多,男女難分,人們的情緒也空前高漲,嬉笑玩鬧,肆意張揚。
  
  而興慶宮、道政坊兩邊的城、坊牆下按著爵位品秩高低一字排開許多裝飾華麗的看棚,俱都高出地面約三尺許,寬窄不一,以松木為支柱,桐木為檯面,看棚四週五彩絲綢帳幔低垂,綵燈輝煌,錦衣童僕美婢侍立四周,不及靠近,笑語歡聲盈耳不絕,各種名香、酒菜香味已經撲鼻而來,端的是富貴奢華已極。
  
  牡丹正極目四望,忽被雨荷拉了一下袖口,低聲道:「丹娘,您往右邊看,那是劉家的看棚,您瞧瞧那老虔婆的樣子。」
  
  牡丹默了一默,抬眼望去,但見戚夫人與戚玉珠盛裝華服地立在看棚門口,戚夫人髮髻約有一尺高,上面插著三品誥命用的七樹花鈿,滿臉寒霜,死死瞪著自己一行人,那目光凶狠得似要撲上來將自己撕來吃了一般。
  
  牡丹沉靜地朝戚夫人微微福了一福。她沒看到劉暢的身影,心想他大概是還沒放出來,又或者是尋歡作樂去了。
  
  戚夫人見牡丹見了自己,竟然不躲避,還敢向自己行禮,這不是挑釁是什麼?想到還被關著的劉暢,耀武揚威的清華郡主,不由伸出手來,指著牡丹,咬著牙對左右的人道:「去把那女人給我帶來我倒是要問問她,她怎麼就這麼不要臉」
  
  劉承彩聞聲,自看棚裡疾步走出,一把拉住戚夫人往裡拖,回頭抱歉地對著牡丹笑了一笑,一臉的老實無奈像,活脫脫一個遇到妻子撒潑,無能為力的軟丈夫。
  
  人聲嘈雜,牡丹沒聽清楚戚夫人說的什麼,只知道絕對不是好話,但事到如今,她自是不在乎這個的。回了頭,繼續跟著碾玉走,誰想沒走幾步遠,念奴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攔在她面前,朝她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笑道:「少夫人,老爺命奴婢和您說一聲,那件事可以了,請府上擇日去府裡拿離書。」
  
  牡丹一愣,還沒求到康城長公主那裡就可以了?就這麼容易?得來太巧合,她反而懷疑其中有詐,於是謝過念奴兒,繼續往前走。不管劉家要怎麼做,她都要把這事進行到底。
  
  念奴兒目送著牡丹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逕自轉身去回話。才剛踏上看棚,戚夫人就冷著臉迫不及待地問:「她到這邊來做什麼?是不是來勾搭人,又想攀上什麼好人家的?」
  
  念奴兒垂眸道:「少夫人什麼都沒說。」
  
  劉承彩歪在一張繩床上,淡淡地道:「她不管怎麼樣,現在也還是你兒媳。你這樣說她,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掃了戚玉珠一眼,語氣稍微嚴厲了些:「當著孩子亂說,實在不像話。」
  
  戚玉珠聞言,立即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戚夫人冷哼一聲,白了劉承彩一眼。劉承彩道:「好好,我不說了,我到隔壁閔相那裡去一趟。稍後回來陪你們遊街。」
  
  此時外面漂亮的女伎可多,特別是閔相那裡的家伎更多,戚夫人眼珠子一轉,滿臉堆笑地對著戚玉珠道:「珠娘,你不是和閔相家的三娘子交好麼?趁著此次機會,讓你姑父帶你一道去,如何?」
  
  戚玉珠微笑不語,劉承彩已然皺眉道:「胡鬧我去是做正事」他果真是去做正事,帶著個女孩子算什麼?
  
  戚夫人卻是越發以為被自己猜中他的齷齪心思,便道:「你領她過去,讓女孩子們自己去玩,耽擱你什麼事了?」
  
  劉承彩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若是不答應帶了戚玉珠去,只怕是不得出這道門檻。只得歎了口氣,道:「走吧。」
  
  戚夫人見他讓步,心滿意足地朝戚玉珠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幫自己看著點劉承彩。戚玉珠溫溫柔柔地笑,慇勤地跟上劉承彩。
  
  劉承彩立在街頭,一眼就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牡丹的背影,當然也看到了何大郎等人的身影。他低頭想了想,領著戚玉珠走到戚夫人看不到的地方,方溫和地同戚玉珠道:「珠娘呀,姑父有要事,不能陪你了。我撥兩個得力的人給你,你自己去尋閔家三娘子玩吧?年輕人嘛,玩得高興點。」
  
  戚玉珠懂事地應了好,乖巧地問劉承彩:「姑父什麼時候回來?侄女好在這附近等您一道回去。」
  
  要是戚夫人有她這個侄女一半乖巧聰明就好了,劉承彩對戚玉珠的表現非常滿意,呵呵一笑,默默計算了一下時間,道:「你半個時辰以後過來吧。」
  
  說定時間地點,二人分了兩頭,各朝一邊走去。戚玉珠身邊的侍女道:「二娘,咱們去尋閔家三娘子嗎?」
  
  戚玉珠並不答話,只抬眼看了看遠處燈火輝煌的寧王府看棚,招手叫劉承彩留給她的兩個侍衛上來,命侍女遞上一貫錢,笑道:「我餓了,聽說東市裡有胡人賣芝麻胡餅,香脆好吃,你們誰去買了來。」
  
  那二人不疑有他,分了一人去買餅,另一人牢牢跟在戚玉珠身後,戚玉珠抓住侍女的手,趁著那人不注意,一頭扎入人群中,三拐兩拐,又躲又藏,很快甩掉了剩下的那個人,充滿憧憬地快步朝寧王府的看棚走去。
  
  眼看著寧王府的看棚就在眼前,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一條男聲不悅地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戚玉珠一驚,回頭過去,卻見劉暢穿了身青色圓領缺胯袍,手上還拿著個虎頭面具,淡淡地立在她面前。她又驚又慌,左右張望一番,小聲道:「表哥,你怎麼來啦?小心不要被姑父看見,我才和他分開。」
  
  劉暢陰沉著臉哼了一聲,把面具往頭上一套,道:「你跟我來。」
  
  戚玉珠萬分惋惜地看了寧王府看棚一眼,無奈地跟在劉暢身後而去,很快,二人就淹沒在人群之中。
  
  卻說牡丹見前面的碾玉停下了腳步,回身向自己招手,忙快步跟上去。碾玉指著前方一座垂著緋色帷幕的高台道:「那就是長公主府設的看棚,此時我們夫人和郡主都在裡面。奴婢先進去,您隔一盞茶的功夫再過來。」
  
  牡丹點頭應下,與薛氏等人一道站在路旁的陰影中靜靜等候,到了時辰,薛氏將牡丹一拉,大步往外走:「時候到了。」
  
  幾人慢吞吞地朝著康城長公主的看棚走過去,牡丹、薛氏並不刻意去看那裡,只和周圍的許多庶民女子一樣,好奇地近距離觀看這些達官顯貴家設的華麗看棚,以及觀賞那些顯貴們、還有他們美麗時髦的童僕侍女,充分享受這士庶同樂的時刻。
  
  雨荷不敢到處看,專注地觀察著康城長公主的看棚,忽見一群盛裝華服的麗人從帷幕深處走了出來,其中一個穿了櫻草色寬袖披袍的,正是白夫人。眼看著白夫人的眼神往這邊來,雨荷忙拉了牡丹一把,牡丹一回頭,正好和白夫人碰上。
  
  白夫人只從牡丹臉上掠過一眼,便回頭和身邊一個年約四十多歲,高鼻細目,著絳紫薄紗披袍,髮髻上插著九樹花鈿,臉型圓滿如月的貴婦人低聲說了幾句,那人掃了牡丹一眼,回頭低聲說了幾句。
  
  不多時,一個頭紮紅色細羅抹額,穿著白色翻領長袍,腰束蹀躞帶,著紅白相間條紋波斯褲,褲腳鑲著美麗花邊,穿著花鞋,女扮男裝的女官自康城長公主的看棚裡走出,直奔牡丹而來,朝牡丹行了個禮,笑道:「請問小娘子可是劉奉議郎家的寶眷麼?」
  
  她行禮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看著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臉上的笑容不卑不亢,觀之可親。牡丹忙還了個禮,笑道:「正是。小婦人何惟芳。」
  
  那女官不露痕跡地掃了牡丹一眼,笑道:「我姓肖。我家女主人見小娘子風華過人,有心結識,請您移步一敘。不知您可否願意?」說著遙遙指了指康城長公主的看棚。
  
  牡丹笑道:「既承青眼,恭敬不如從命。」
  
  薛氏等人正要跟了牡丹去,肖女官微笑著,彬彬有禮卻不容置疑地道:「地方窄小,夫人還是在這裡等候吧。」
  
  雨荷上前一步,賠笑道:「丹娘,奴婢陪您走到那邊吧,等下您出來,一眼就可以看到奴婢。」
  
  肖女官聞言,認真打量了一下雨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轉身領路。雨荷見狀,知道是答應了,忙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跟在牡丹身後往前走去。
  
  薛氏有些焦慮不定,回頭看向身後,找到何大郎兄弟的身影,方放心下來,眼看著雨荷被留在了看棚下的街邊,牡丹則跟著肖女官登上康城長公主的看棚,漸漸隱沒在重重的帷幕中,她的心口一陣發緊,總覺得又害怕又擔憂,又隱隱抱了幾分希望,合掌默默祈禱,但願天祐牡丹,叫她從此否極泰來,不要再受苦累。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5 PM

第五十三章 放娶
  
  牡丹進了看棚,香風撲鼻,滿目全是靚裝麗人。
  
  印金銀泥的珍貴絲織品被做成最美麗最時髦的衣裙拖曳在名貴蜀錦做成的五采地衣上,高達尺餘的髮髻上戴著形形色色的花鈿,翠細,金步搖,結條釵,金絲花冠,珠玉與燭光交相渾映,濃香撲鼻,這就是這個時代最上層的女人們。她們或坐或站,姿態優雅嫻靜,淡淡地看著牡丹這個闖入她們世界的平民女子。
  
  牡丹立在地衣正中,接受著無數目光的打量審視,反而將先前的那一絲緊張拋之腦後,行過禮後,便挺直了背脊。
  
  良久,方聽康城公主淡淡的道:「你就是牡丹?」她的聲音不大,很是溫和悅耳,聽上去卻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叫人絕對親近不起來。
  
  牡丹道:「小婦人何惟芳,小名牡丹。」
  
  話音未落,就聽嗤笑之聲迭起,有人輕緩但是清晰地說:「嘖,絕代只西子,從芳唯牡丹。惟芳,牡丹,國色天香,這樣的身份地位人品,也敢稱花中之王?」
  
  「休要胡說,我看花中之王雖然說不上,但的確嬌艷得像朵花兒的。」
  
  「像什麼花?」
  
  「狗尾巴花……又或者,似清華家養的那株蔫不拉幾的雞冠花?」「哈哈哈哈……」眾貴女笑得花枝亂顫。
  
  也有不屑於與這幫年輕姑娘們一道,做這種不合自家身份的事的貴婦人,拿了扇子悠然自得地搧著,只看熱鬧,不參與。白夫人平靜自若地遞了一杯茶湯給康城公主,似是完全沒聽見這些無聊,又刻薄的話。
  
  牡丹目不斜視,坦然自若,絲毫不露卑怯怨憤之態。先前碾玉已經和她打過招呼,清華郡主也在這裡。不管清華郡主平時為人多麼的讓人詬病,但她始終是皇族,代表著那個超然尊貴的圈子,也代表著這群人多少都有的欄習性。似自己這個什麼都不是,身份低微,偏又和清華郡主作了「對頭」的女子,便是這些皇族貴女們刁難打擊的對象。更何況今日清華郡主吃了虧,心情一定極度糟糕,肯定要加倍刁難自己的。牡丹有心理準備,只當這些不和諧的聲音全都是排泄罷了。
  
  康城長公主聽著宗室侄女們嘲笑打擊諷刺牡丹,並不制止,只瞇了眼仔細觀察牡丹。但見燈光下,牡丹半垂著眼眸,身資挺拔如竹,如玉一般的肌膚配著烏檀似的頭髮,白衣翠裙,衣飾簡單去精緻大方,沒有棄婦的哀怨可憐,沒有身份地位低下者的卑微怯懦之態,也沒有遭遇不公之後憤世嫉俗的仇恨和怨憤。就像一朵靜靜開放的牡丹花,不需要玉盆錦幄映襯,只是靜靜地在那裡立著,就已經將它的幽香和絕美雍容的姿態深深嵌入到賞花之人的心裡眼裡,再也忘不掉。
  
  倒是不卑不亢的,脊樑也挺直,這種姿態可以故意做出來,可是人整體散發出的嫻靜坦然卻是做不出來的。康城長公主徐徐道:「叫牡丹呀,果然不愧這個名字,是個好女子。你過來些,讓我好生看看。」
  
  她一發言,所有的喧嘩之聲全都靜了下去。康城長公主和聖上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關係又極其密切,平時為人穩重威嚴,她說是怎樣便怎樣,她發了放,誰還敢說不是?一個穿著萏紅絞朵花羅披袍,頭戴金絲花冠,肌膚雪白,媚眼如絲的女子朝著立在一旁的清華郡主抱歉地低笑道:「八姐,對不住,不能幫你出氣啦。」
  
  「狐狸精。」清華郡主恨恨地將身上那件橘紅色的團花圓領緊袖缺胯袍扯了扯,目光陰沉地瞪著牡丹,咬啐了一口銀牙。
  
  牡丹依言走到康城長公主座前,又福了一福,方才起身站直。康城長公主握了握她的手細看,但見肌膚如雪,掌型美麗小巧,又細細摸了摸她的掌心,感覺柔軟潤滑,溫暖乾燥。
  
  又往牡丹的臉上、脖子上仔細打量了一番,微微歎了一口氣,真是可惜了,身份地位再低,這樣的女子,在家中也是如珠似寶的吧?誰捨得給人如此糟蹋?
  
  牡丹見康城長公主只是盯著自己瞧,並不提其他的事情,微微有些焦急,卻不敢主動開口,只是一徑地保持溫婉沉靜。
  
  良久,康城長公主方鬆開牡丹的手道:「清華,你過來。」
  
  清華郡主正瞪著牡丹磨牙,一時想起自己今日倒的大霉,無端挨了一場好罵,叫府裡的兄弟姐妹們看了一場笑話;一時又想著劉暢的可恨可愛之處;反倒沒聽見康城長公主叫她,還是身邊的人輕輕推了她一把,她才驚醒過來。她帶著皇族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穩穩地走到康城長公主面前行禮問好,起身時輕蔑地掃了牡丹一眼,看牡丹沉靜如玉的臉頰,恨不得一抓撓過去撓花撓爛才好。
  
  牡丹似無所覺,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清華郡主也是個美人兒,可她臉上那種怎麼也掩飾不了的驕橫之氣,惡毒的眼神,與沉靜雍容的牡丹兩相一比較,高下立現。
  
  康城犀利地看向牡丹:「牡丹,你恨清華嗎?」
  
  這麼直接?當然不能說恨呀!牡丹抬眼看著康城長公主,淡淡地道:「沒有抱過希望,所以不存在恨。」
  
  有點意思。康城長公主含笑看了白夫人一眼,但見白夫人歪在一旁,似是在聽牡丹說話,神思卻是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康城長公主把眼神收回,又問牡丹:「這話怎麼說?」
  
  牡丹苦笑道:「姻緣天定,何必勉強?心死,無愛所以無恨。更何況,男人做的事,為什麼總是要怪在女人身上呢?」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寒了一寒。
  
  週遭是一片靜寂,好幾個貴婦人都停下搖扇的動作,把目光投到牡丹身上細細楂。康城似是毫不意外,道:「你說得頗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們如何?」
  
  等的就是這句話!牡丹立即朝康城行禮下去:「請貴人成全。」
  
  康城長公主笑了一笑,命肖女官:「你去請劉尚書夫人過來。如此良辰美景,正該成人之美。」
  
  清華郡主如釋重負。那老太婆對自己一直就沒好臉色,這回總不敢公然抗命了吧?自己為這事兒求了姑母許久,一直也不肯開口,今日總算是肯了。
  
  不多時,戚夫人果然急匆匆地趕來,滿臉堆笑地朝著康城長公主行禮問好。康城倒也客氣,請她坐下後,方指著牡丹道:「夫人可識得她?」
  
  戚夫人一看到牡丹,不由大怒,再看到一旁的清華郡主,更是憤怒,雖然不知其中情形,卻已經明白和劉暢的婚事有關,更的自動腦補為清華郡主為了進自家的門而搗的鬼,一時恨透了清華郡主,人還未進門,便已經想著要怎麼和她鬥了。
  
  康城遲遲等不到戚夫人回答,不悅地將手裡的茶盅往幾上不輕不重地一放。戚夫人打了一個冷噤,驚醒過來,笑道:「是我家兒媳婦何氏。」
  
  康城笑得溫和,口裡的話卻是絲毫不含糊:「我聽說他小兩口不合?」
  
  戚夫人不敢隱瞞,只得怏怏地道:「是。」
  
  「所謂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強留下去反倒成仇。咱們做父母的,還是應該多顧著點年輕人的心意才是,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康城手一伸,就將清華的手握在了手裡。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放了牡丹,娶了清華。戚夫人咬緊了牙,沉默不語。
  
  康城微微一笑:「不知劉尚書可在?我記得劉尚書向來是個寬厚溫和之人,想來他……」
  
  逼得如此急,看來今日不答應是萬難善終了,戚夫人低喘了一口氣,道:「長公主殿下說得極是。是這麼個理。」
  
  康城哈哈一笑,親熱地拉起戚夫人的手,朝牡丹笑道:「還不快來謝過戚夫人寬厚大度?」
  
  牡丹心說,謝不謝的算什麼,只是口頭答應那不行。但仍然依言上前向戚夫人屈膝行禮,戚人夫看到牡丹和清華臉上刺眼的笑容,心口一陣悶疼,痛得抽搐,將頭轉開,握緊了拳頭,連叫牡丹起身的客氣話都說不出來。
  
  康城看在眼裡,心裡明白得很。便笑道:「戚夫人,我和這孩子這算結了善緣,我就乾脆好人做到底,你看什麼時候合適,我使人過來拿離書?」
  
  實在是欺人太甚!戚夫人胸中氣血翻滾,一張老臉氣得通紅,幾次想開口說話,都發現自己的嘴唇和舌頭抖得太過厲害,語不成調。
  
  康城也不急,耐心等待。
  
  好一歇,戚夫人方道:「明日……」她本想說明日不行,改天再說,哪曉得肖女官笑道:「夫人真是體貼人呢,奴婢斗膽領了這個差事,明日就去?」
  
  康城微微一笑:「那就這樣定了,明日我使她過來拿。這裡辦妥了,過幾日我再求聖上賜婚,誰都不許再鬧,再鬧就是不給我面子。」
  
  一錘定音,果然天大地大權力最大,牡丹歎服。
  
  戚夫人只覺喉頭一甜,一股血腥未直衝嗓子眼,強撐著起身告辭,連看周圍人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勉強走出看棚,才一看到等候在外面的念奴兒、朱嬤嬤等人,眼睛往上一插就倒了下去。
  
  喧嘩聲傳到看棚裡面,康城平靜地吩咐肖女官:「用我的肩輿,送戚夫人回去。」又吩咐清華郡主:「你也去。」
  
  清華郡主應了一聲,掃了牡同一眼,往外走去,未到門口,就被先前那戴金絲花冠的女子牽住袖子,輕笑道:「恭喜八姐,終於得償心願了。那女子雖是商家女,卻極是灑脫呢,根本不留戀劉子舒。」
  
  清華郡主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這意思是說明,何牡丹不要的才給她?她看向牡丹,陰陰一笑:「丹娘,要不要我順路送你回去?」



第五十四章 非禮(一)
  
  牡丹笑著說:「謝君主好意,我不急,您先忙。」
  
  清華郡主竟就上前來扯牡丹:「客氣什麼?我正好有幾句私密的話要和你說。」
  
  牡丹知她不懷好意,怎可能跟了她去?當下急中生智,看著康城長公主道:「小婦人還沒謝過長公主成全之恩呢,請郡主改個時候吧。」
  
  康城皺了皺眉頭,淡淡地看向清華郡主:「清華,你改個時候再找她說吧。今日我想要她陪我逛逛說說話。」
  
  自己這姑媽還是一味地喜歡多管閒事,還真以為自己是觀世音菩薩,普灑雨露廣施恩德麼?清華郡主微微譏諷的勾起嘴角:「侄女遵命。」學著男子一般朝康城行了個禮,接過侍女遞來的馬鞭轉身大步出了看棚。
  
  牡丹認真向康城行了個大禮。康城泰然受了,道:「明日巳時到安興坊公主府來候著,我讓人陪你去劉家拿離書。」說完起身,對著眾人笑道:「不是要去遊玩麼?走吧。」
  
  眾女子一片歡聲笑語,簇擁著康城下了看棚,牡丹拖拖拉拉地跟在後面,招手叫雨荷過來,對著早就等著毛焦火燎的薛氏等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先回去。薛氏等人俱都鬆了一口氣,牡丹卻是直歎氣,可惜了這樣的好日子,卻不得不陪著一群不熟悉的人。
  
  此時外面燈火輝煌,人們三五成群,有看百戲表演的,也有戴上獸面,自己敲鑼打鼓跳上了舞的,或是嬉笑追逐的,十分熱鬧。眾人拖拖拉拉地走到平康坊附近便四散開來,自尋其樂去了,白夫人過來和牡丹道:「長公主知道你不自在,讓你先走。」
  
  牡丹笑道:「我不方便去府上謝您,只有等機會合適的時候再說了。」這件事情雖然不排除康城也是想藉機幫清華一把的可能,但如果沒有白夫人在中間穿針引線,絕對沒有這麼爽快。
  
  白夫人擺擺手:「你不必放在心上,這也是機緣巧合,你剛好投了長公主的眼緣。」
  
  忽見一個穿著緋色圓領袍子,面上帶著鬼面的年輕男子躡手躡腳地靠過來,輕佻地往白夫人的脖子裡吹了一口氣,輕笑了一聲:「好夫人,我竟不知你是這般熱心的。怎麼樣,背著我做這種事情,感覺如何?」
  
  白夫人的臉僵了僵,淡然回頭看著潘蓉不語。潘蓉的兩隻眼珠子在面具裡面骨碌亂轉,閃閃發亮。牡丹尷尬萬分,卻不好說什麼,只能陪著站在一旁。
  
  二人僵立片刻,潘蓉終究敗下陳來,探手將面具取下,嘟囔道:「沒意思,故意戴了來嚇唬你們,也不見你們有任何表示。我說,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樣子,別以為穿上男裝靴子,騎上馬就真的以為自己是男人了。該害怕的時候還是得害怕,男人才會喜歡。」蠻橫地衝著牡丹一揚下巴:「你破壞了我們夫妻的感情,就不想做點什麼彌補彌補嗎?」
  
  牡丹覺得來個死不認賬,把事情全推到清華郡主身上去,反正按她推論,清華郡主不可能沒求過康城公主。便眨眨眼做莫名狀:「我做什麼了?我和夫人說幾句話也有錯?」
  
  潘蓉不耐煩地道:「得了,女人天生滿口謊話,我才不信你們哩,我又不是傻子。」
  
  白夫人道:「丹娘,你先走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潘蓉撇撇嘴:「唷,還丹娘呢,好親~熱呀。」斜眼看著牡丹:「你是不是還叫她阿馨呢?」
  
  白夫人不等牡丹回答便道:「這樣也未嘗不可,丹娘,以後你就叫我阿馨,莫要再叫夫人了,那樣太生份,改天我又來看你,記得你答應我的。」
  
  真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潘蓉勃然生出一股怒起來,將手裡的面具重重的往地下一摔,見白夫人眼皮都不動一下,一貫的冷淡平靜,恨得使勁跺了幾腳,轉身就走。走了沒兩步,卻又跑回來,沉著臉對白夫人道:「你的夫君命令你陪他逛街游耍!」說完不等白夫人開口,一把抓住白夫人的手臂就拖著去了。
  
  牡丹看到這個樣子,情知無礙了,又覺潘蓉的行為幼稚好笑,不由撲哧一聲笑出來,結果挨了潘蓉好大一個白眼。牡丹和雨荷手挽著
  
  手倒回去尋何大郎等人,才走了沒多遠,一群戴著鬼面,穿著奇形怪狀的人抱著鼓邊敲邊叫邊跳,慢慢向二人這邊靠了過來。牡丹先前還在笑,慢慢地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些人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眼神很有些不對勁,特別有一人,身材高大,穿著條紅燈籠褲子,總忘自己面前擠,那動作侵略性十足,將鼓擂的震耳地響,面具下一雙眼睛賊~亮。
  
  牡丹心慌地左右張望,但見四處都是尋歡作樂的人,似這類的人很多,有些女子戴上面具後,放下了平時的矜持,也跟著歡叫跳舞。人家和自己還沒肢體上的接觸,也沒什麼不妥,自己若是大呼小叫,只怕被人看做沒見過世面,也只怕沒人理睬,但若是這樣繼續下去,卻又覺得不妥,不如躲開好了。於是拉著雨荷轉身就往人多的地方跑,那些人對視一眼,追了上去。此時萬眾歡娛,響聲雷動,也沒誰注意。
  
  牡丹拽著雨荷左奔右跑,忽聽街邊有人道:「這不是丹娘嗎?我們公子正到處找您呢。」
  
  牡丹和雨荷大喜,抬頭去瞧,卻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街邊,證實李荇身邊的小廝螺山,忙快步迎上去道:「我表哥呢?」回頭看去,但見那幫人已經停了下來,只在附近嬉鬧,不敢靠過來。那個穿紅燈籠褲的人將鼓往地上一放,彎腰探臂將身邊一個同是強壯的夥伴攔腰抱起,玩耍似的上下拋了幾下,顯得力氣非常大。
  
  大概是因為舞馬賀壽取得成功,所以被灌醉了?牡丹邊跟著螺山往那看棚走,邊問:「要不要緊?」
  
  螺山擔憂地道:「厲害。公子從沒喝過那麼多酒。」
  
  牡丹皺眉道:「那還不送回家去熬醒酒湯來喝嗎?你們還由著他在街上亂逛?」
  
  卻見螺山的眼圈紅了,打了哭腔道:「他不放心您才來的。請您去看看吧,不只是吃了什麼東西,整個人都不對勁。蒼山哥哥已經去尋大夫了……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會被da死的。」
  
  牡丹見李荇滿臉潮紅,萎靡不振,似是全身無力,果然是很嚇人,不由吃了一大驚:「表哥你怎麼了?」也顧不得那許多,伸手往李荇額頭上一摸,燙的嚇人,不像是普通的喝醉酒,倒似是病了。
  
  感受到額頭上舒服的涼意,李荇困難地抬起眼皮來,朝牡丹微微一笑,軟聲道:「你別怕,沒事兒,我就是喝多了。」
  
  忽聽外面一陣喧嘩,似是有人要找什麼人,其中一條聲音熟的很,正是劉暢的。李荇臉色一變,吩咐螺山出去看看,低聲吩咐牡丹:「趕快跑,有人做了tao子!」
  
  牡丹不及細想,左右張望一番,和雨荷二人奔到側面揭開帷幕,就往下跳,跳下去後不敢久留,提起裙子拼了命地往街上人多的地方跑。
  
  牡丹和雨荷才剛跳下去,帷幕就被人使勁掀開,劉暢一把將螺山推到在地,又舉著手裡的刀向主人家晃了晃,逼退人後,冷著一張臉往裡面看來,正好看到李荇潮紅的臉和已經渙散的眼神,不由冷笑一聲,將刀收回鞘內,走上前惡狠狠地瞪著李荇,粗魯地兩把拉開李荇的衣襟,路出大片luo露的胸膛來。
  
  李荇閉了閉眼,輕聲道:「你害了她,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劉暢冷笑一聲,並不答話,提起刀鞘在李荇的身上使勁砸了十幾下方才略略解了一口惡氣。然後收了獰色走到帷幕邊道:「他在這裡,好像病的不輕呢。」
  
  戚玉珠攢了塊帕子咬了又咬,終究邁步走了進來,一眼看到李荇半luo的胸膛,不由害羞地紅了臉,半側了身子嗔到:「表哥!」
  
  劉暢眉間閃過一絲不耐,卻是微笑著低聲道:「你自己考慮清楚,過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與其你想方設法地去弄帖子參加他參加的宴會,又偷偷摸摸地去他鋪子附近看他,為什麼不抓住這個機會呢?你不需要做什麼,只需要在他身邊坐著一直等就可以。」
  
  他的語氣充滿了誘惑,戚玉珠猶豫不決,垂下濃長的睫毛,無意識地將絲帕咬了又咬,劉暢卻是等不得了,一把推開她,將帷幕掀起直接跳下去直追牡丹。潘蓉說是死局,他偏不信是死局,就在今夜,他要絕地反擊,反敗為勝!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8 PM

第五十五章 非禮(二)
  
  牡丹和雨荷一口氣跑到人最多的地方,方才停下腳回頭看過去。忽聽得馬蹄聲疾響,但見一群人驅散遊人,如狼似虎地往二人剛離開的看棚奔去,到了那裡立刻團團將看棚圍了起來,內中一人利落地跳下馬背,面無表情地登上看棚,不是劉承彩又是誰?
  
  好險!牡丹和雨荷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恐和困惑。雨荷喃喃道:「丹娘……他們要幹什麼?表公子不會被他們怎樣吧?」
  
  牡丹抱緊雙臂,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啞著嗓子道:「快,我們快去找家裡人!」
  
  「要不要我幫你去找?你怕什麼?難不成還會出人命麼?咱們的爹聰明得很,怎會要人命?明日你只管和我一道去恭喜李家表哥與咱們親上加親就是了。玉珠可是一直都很仰慕你李家表哥的。」劉暢咬著牙,重重地將「咱們的爹」幾個字咬了出來,此時他深深感覺只要運用得當,劉承彩關鍵時刻也還是有點作用的。
  
  牡丹僵硬地轉身,抬眼看著身後的劉暢,對上他陰鷙譏諷,又帶了幾分勢在必得的眼神,不由從頭涼到腳——都是她害了李荇,怎麼辦?怎麼辦?
  
  雨荷突然一頭朝劉暢撞過去,大叫道:「丹娘,快跑!」
  
  劉暢早料到有此一出,一把抓住雨荷的頭髮,一掌摑了過去,冷冷地道:「找死!」這個死丫頭,他看不慣她很久了。
  
  這種男人,還和他講什麼道理?牡丹深吸一口氣,撲上去扶住雨荷,尖聲大喊:「非禮呀!非禮呀!救命!救命!」
  
  她玩這一套栽贓陷害的把戲倒是拈手就來!眼看著周圍人都朝這裡看了過來,劉暢又急又恨又臊,將雨荷一把推開,上前去捂牡丹的嘴,呵斥道:「你鬼喊什麼!」語音未落,就被牡丹狠命咬了一口,小腿脛骨上又挨了一腳。
  
  劉暢忍住疼,死不鬆手。他就不信他一個大老爺兒們還弄不過一個娘兒們,第一次栽到她手裡,那是沒防備,這次他再心軟,他就不信姓劉。
  
  忽聽一聲炸雷似的聲音從附近響起來:「狗東西!放開她!」
  
  劉暢聞聲看去,但見一個穿著紅色燈籠褲,懷裡抱著個鼓,頭頂上半掀著一個鬼面,粗眉豹眼,滿臉凶橫之色的年輕男人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彷彿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一般。他身後幾個與他一般裝扮的人卻不把鬼面掀起來,只目光炯炯地瞪著自己。
  
  劉暢急速想了一遍,確認面前的人自己不認識,看這樣子大概也就是個市井無賴,真以為自己厲害無窮,可以行俠仗義了,不由冷笑了一聲,輕蔑地道:「你是什麼東西?休要多管閒事!省得惹禍上身!」
  
  牡丹卻是認出那人是誰了,正是那「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懼閻羅王」的張五郎,也是先前帶著一群人戴著面具追著她看的混蛋。但此時,張五郎之於她,就好比那救命的稻草。牡丹瞪大眼睛看著張五郎,使勁掰開劉暢的手,喘了口氣道:「張五哥,他要殺了我!他還害了我表哥,求你幫忙找人和我家裡人說一聲!」邊說邊示意雨荷趕緊去找人。
  
  倒是個不認生的,張五郎狠狠地看了牡丹一眼,低聲吩咐了身邊的人一聲,那人衝著雨荷道:「人在哪裡?趕緊走!」
  
  雨荷擔憂地看著牡丹,見牡丹滿臉焦急地狠狠瞪過來,忙道:「你小心!」提起裙子跟了那人一頭扎入人群之中。
  
  此時張五郎方回眸認真地望著劉暢說:「你到底放不放手?」
  
  劉暢此時方知原來是牡丹認識的人,這才出來幾日,就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一大群了。
  
  不由暗恨,看向張五郎的眼神也多了幾分不善,一手牢牢抓住牡丹的手腕,一手摸向刀柄,冷笑道:「我自管教我的妻子,與你何干?識相的,趕緊走開!不然休怪我無情。」
  
  牡丹看得分明,大聲道:「他有刀!」
  
  張五郎卻是「嘿嘿」一笑,將懷裡的鼓往地下狠命一摜,將兩個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那兩行刺青,四處亮了亮,又亮了亮腱子肉,大步上前。
  
  看到張五郎的動作,他的同伴全都挽起袖子,將幾人圍在中間,使勁拍著鼓,齊聲大喊。眾人見有熱鬧可看,全部「呼啦」一下圍了過來。
  
  「是張五郎……」
  
  「那另一個男的是誰?打不過張五郎吧?看他那小胳膊小腿兒的。」
  
  「兩男爭一女……」
  
  「那女的挺好看,不曉得是哪家的閨女……」
  
  街邊燈籠火把遍地,將眾人的臉映得明晃晃的,牡丹將他們曖昧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再聽聽他們說的話,簡直難堪到了極點,舉起袖子半掩住臉,心裡恨死了劉暢。
  
  劉暢也恨得要死,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不由惡狠狠地瞪著牡丹道:「都是你惹出來的,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恨死你了!」
  
  牡丹怕他動刀子,惹出大禍,便輕蔑地道:「有事就會怪到女人身上。你還是先打贏這一架再說臉面吧!我說,人家赤手空拳,你卻要動刀?嘖,嘖,真男人!」
  
  劉暢死死瞪著牡丹,突然放開她的手,從腰間解下刀來,莊重地捧著對眾人轉了一圈,把刀扔到了牡丹懷裡,惡狠狠地道:「拿著!」接著挽起了袖子,露出雖然雪白,但是同樣精壯的胳膊來。今天他就叫她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張五郎見狀,掃了牡丹一眼,往腰間一掏,掏出把匕首來,也是當著眾人亮了亮,將頭上的鬼面取下,將兩件東西同樣扔到了牡丹懷裡。
  
  眾人紛紛鼓掌鼓噪起來,意思是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打吧,打吧!快點動手啊!
  
  那二人四目相對,目光膠著處火花四濺,俱都一聲不吭,猛地將肩膀向對方撞將上去,頃刻之間,就過了十幾招。張五郎力氣大,實戰經驗豐富,劉暢卻是身手靈活,一招一式頗有章 法,拳頭打在人身上的悶響聲和人群鼓噪的聲音夾雜在一起,令牡丹全身都出了一層冷汗,熱得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此地不宜久留,此事不宜再鬧。牡丹默不作聲地將劉暢的刀扔到地上,把張五郎的匕首往他夥伴的手裡一塞,將張五郎的面具往頭上一套,慢慢往後退,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打架的二人吸引過去,也沒誰注意她的小動作。
  
  牡丹出了人群,略略掃了一眼,拔步往前方奔去,四處搜尋,總算給她找到了目標人物,於是喊了一嗓子:「有人打群架了!殺人啦!」但見那幾個坊卒和打了雞血似的行動了,又急速往另一邊跑,邊跑邊大喊:「坊卒來啦!」
  
  遠遠看到那邊圍著看熱鬧的人群迅速四散開來,張五郎顯然是經驗很豐富,立即住了手,麻溜地抱起鼓領著一群人又唱又跳,鎮定自若地隨著人群散開,很快湮沒在人群之中,只剩下劉暢孤零零的一人站在那裡發呆。
  
  牡丹方放心地尋了個隱蔽的地方躲好,邊觀察看棚那邊的情形,邊等待雨荷領人來。
  
  然而看棚那裡卻全無動靜,先前劉承彩去時是個什麼樣子還是個什麼樣子,一群人圍在那裡,動也不動,不見人出去,也不見人進去。牡丹不由大急,有心過去打探消息,卻又害怕被抓個現行,反而中了劉承彩的奸計。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躊躇很久,好容易才下定了決心,沿著街邊慢慢掩將過去。
  
  清華郡主並未走遠,只將戚夫人送到劉家的看棚後,隨意打了幾個轉,假意應承。戚夫人被灌了茶湯醒過來,手腳冰涼,兩腿控制不住地發抖,看到清華郡主的如花笑靨,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的刺痛,彷彿有人拿了一把剪子在她心裡絞呀絞,只得惡狠狠地瞪著朱嬤嬤,示意她把人趕走。
  
  朱嬤嬤本就收了清華郡主不少好處,更何況知道這即將就是自己的女主人之一,得罪不得,於是只是裝作不懂,不停地在戚夫人面前說清華郡主的好話,一會兒說她暈倒後清華郡主如何擔憂,一會兒又誇清華郡主耐心細緻,一會兒又誇清華郡主溫柔體貼。
  
  戚夫人氣得要死,閉著眼睛朝清華郡主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走人,連一個字也不想和她說。
  
  作死的老虔婆,若不是看在暢郎的面子上,我才懶得理睬你呢!清華郡主心中惱恨不已,本想戚夫人不想看到自己,自己還偏就要在這裡慪慪她,可到底有事,心裡還牽掛著另外一個人,當下便起身道:「既然夫人要休息,我就不打擾了。」擺出女主人的架子,嚴厲地將劉家看棚裡伺候的人挨個訓了一頓,指示她們好生伺候戚夫人,不然自己不饒她們云云,看到戚夫人又有昏厥過去的跡象,方才心滿意足地提了鞭子出去。翻身上馬,問身邊的侍衛道:「人往哪裡去了?」
  
  那侍衛一指平康坊:「跟著長公方殿下往那邊去了,沒騎馬,走的路,馬六一直跟著的,想來還在那附近。」清華郡主冷笑一聲:「走,去把人給我找出來!」她就不信這麼亂,這麼多的人,長公主還能總關照著一個陌生人!
  

  
第五十六章 怒(一)
  
  牡丹仗著有那個普及面很廣的鬼面遮擋,很順利地摸到那看棚附近約有三丈遠的地方,就再也不敢靠近。徘徊良久,決定故技重施,再去報回案情,請坊卒們去搗搗亂。
  
  誰曉得才往街心走了幾步,就聽得一陣馬蹄聲疾響,眾人尖叫躲避,也有人大聲咒罵。似是有人縱馬疾馳,牡丹不及回頭,迅速往旁邊閃讓,還未來得及躲開,就聽得身邊人尖叫,一匹馬衝著自己直直奔來,馬上之人高高舉起馬鞭,鞭梢呼嘯著毒蛇一般朝自己劈頭蓋臉地抽來。
  
  看清清華郡主臉上那惡毒的笑容時,牡丹的心跳差點停止了。往左躲,是馬蹄,往右躲,是鞭子,前不得後不得,跑不掉躲不掉……她當機立斷,護著頭臉側身過去,打吧,要打就打背吧。
  
  清華郡主看到牡丹縮成一團的樣子,不由感到一陣快意,原來你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剛才和劉暢抱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楚楚可憐啊?眼看鞭梢已經要觸到牡丹,突然又改了主意,硬生生將鞭子轉了個方向,狠狠抽到馬臀上,那馬兒吃痛,一聲嘶鳴,抬起前蹄就往牡丹身上踏去。
  
  眾人尖叫驚呼,都叫牡丹快躲。牡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全憑本能行事,人在拚命地躲避著,腦海裡卻有條聲音在狂喊,她躲不掉了,躲不掉了!人哪兒有馬跑得快?!
  
  清華郡主快意地笑著,嘴裡卻假裝驚呼:「哎呀!該死的死畜生!快快停下!」一邊又叫人上來幫忙:「還不快來幫忙?」實則卻是叫人來替她堵住牡丹,她手下之人不敢不從,俱都打馬上前。
  
  卻見看熱鬧的人群中有條身影突然躍起,極其迅速地抓住奔跑中的清華郡主隨從馬兒的馬鞍,長腿一撩翻身上馬,手肘劈頭蓋臉地朝那馬上之人一砸一推,那人驚呼慘叫一聲,手一鬆就摔了下去,奪馬之人片刻猶豫也無,只打馬上前去趕牡丹。整套動作又快又狠,嫻熟無比,也不知從前做過多少遍,引得驚歎一片。
  
  牡丹聽得身後馬蹄聲更亂,曉得今日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索性將面具一把扯在地上,轉身對著清華郡主,準備發表最後的演說。不就是死嗎,死了再穿一回好了!但是一定不能這樣窩囊地死!
  
  清華郡主見她不躲了,忍不住獰笑起來,催馬上前,口裡卻是更加驚恐地叫道:「快閃開!」
  
  話音未落,忽見一騎從她的左後方暴風驟雨一般迅速超越過來,馬上之人一貓腰就將牡丹撈上了馬背,然後一個急速轉身,擦著她的馬頭奔了過去,迅速跑開。驚得她坐下的馬兒狂嘶一聲,瘋狂地縱將起來。幸虧那馬兒是養熟的,平時性情也溫和,饒是如此還是將清華郡主嚇得要命,拚命勒住馬韁,使出渾身解數才算將馬兒安撫下來。
  
  「誰敢這樣大膽?!找死麼!」清華郡主驚魂甫定,又驚又怒,四處探望,但見那兩人一騎已經停在不遠處,奪馬之人正小心翼翼地將牡丹扶起坐好。而自己帶來的人此時方反應過來,忐忑不安地上前伺候說是適才被推下馬的人腿摔斷了。
  
  清華郡主氣得要命,功虧一簣不說,還險些搭上自己,丟臉又丟底,抬手就給了離她最近的一個侍從一鞭子,咆哮道:「到底是誰這樣大膽?眾目睽睽之下竟敢奪馬傷人,把他給我拖過來!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了!
  
  正要指揮眾人去拿那奪馬之人,忽見五六個衣著光鮮的男女打馬過來,迅速圍上那奪馬之人。清華郡主看得分明,女子也就不說了,那幾個男子分明配著鎏金龍鳳環,刀柄纏金絲的儀刀,能配這刀的人,不是御前侍衛就是禁軍中人。清華郡主突地轉了個念頭,制止身邊的人靠過去,靜靜觀望。
  
  但見那奪馬之人低聲和牡丹說了幾句話,扶她下馬,讓人讓了一匹馬給她,安置妥當後方牽了奪來的馬緩步朝清華郡主走來。
  
  他穿了一身青緞箭袖圓領袍,著黑色高靿靴,腰間掛一柄黑漆漆的橫刀,寬肩長腿,神色淡定,從容不迫,自有一番氣勢。圍觀的眾人見他做了此事不但不逃,反而主動折回送上門來討打,一邊感歎是個傻的,一邊卻又讚歎佩服是個俠肝義膽,不怕事的漢子,紛紛給他讓路。
  
  那人走至離清華郡主約有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腳來,將馬韁一扔,朝她遙遙抱拳,朗聲道:「郡主,別來無恙,適才沒有受驚吧?」
  
  清華郡主自他回頭,便已經看清來者是誰,正是那日花宴上飛刀鱠魚的蔣長揚,此人的底細她大概知道些,但想到適才讓自己險些吃的那個大虧,她就嚥不下那口氣。正要發作間,忽見一人急急忙忙地自旁邊一個看棚裡走出來,正是劉承彩。
  
  他怎會在這裡?也不知剛才的事情他看到了多少?清華郡主假裝沒看到劉承彩,勉強按捺下怒氣,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擺出平時做慣的皇家高貴雍容樣,端坐馬上抱拳還了一禮,哈哈笑道:「原來是蔣兄!多虧你援手,不然今日之事還不知該怎樣收場呢!」說完用鞭子指著侍從喝道:「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看見我的馬驚了也沒本事制住,若非蔣公子援手,也不知要釀成多大的禍事!差點就出了人命。留你們何用?!回去後自己各領二十大板!」
  
  蔣長揚聽她說得道貌岸然,輕輕一句就將一場居心叵測的謀殺變成了意外,眼角瞟到一旁的劉承彩,心中瞭然,眼裡閃過一絲輕蔑,淡淡一笑:「既然郡主不怪罪,那再好也不過,在下先告辭了。」看也不看那被他推下馬摔斷腿的侍從,轉身就走。
  
  清華郡主本來就是好容易才將怒火壓下去的,說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不過就是等著蔣長揚遞個梯子給她順著下罷了,若是蔣長揚問候一下被摔傷的侍從,表示一下歉意什麼的,暫時就算了。誰知竟是如此,多話也沒有一句,可見是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當下喝道:「蔣兄,你就這樣走了嗎?」
  
  蔣長揚站定回頭,淡淡地道:「郡主還有什麼吩咐?」
  
  清華郡主笑了一笑,遠遠瞟了牡丹一眼,一字一頓地從嘴唇裡吐出一句:「我想設宴謝蔣兄今日援手相助,不知蔣兄可否賞臉?」
  
  蔣長揚微微有些作難,想了想,點頭應下。不過是想藉機報復而已,自己若是不去,倒是何家女兒受罪。
  
  左右都是得罪了的,去去又何妨?
  
  清華郡主暗裡冷笑,面上做著謙虛樣:「不知蔣兄住在哪裡?我好使人去接。」
  
  蔣長揚坦然道:「我住在曲江池芙蓉園附近,一問便知。」
  
  清華郡主揚聲大笑:「好,好,到時候蔣兄可不要推辭。」說罷打馬上前,看定牡丹,笑道:「我道怎會這樣眼熟,原來是丹娘。你說我這馬兒也真是的,先前還好好的,怎麼見了你就突然驚了呢?幸虧你運氣好,不然我豈不是犯下大錯?」
  
  牡丹淡淡地道:「興許是喪心病狂了罷。」她果然是運氣好,若非雨荷半途遇到蔣長揚,蔣長揚心軟多事折回來看,她此時只怕已經命喪馬蹄之下了吧。
  
  清華郡主哼了一聲,惡意地笑道:「到時候你也要來哦,蔣兄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得敬酒才是。」見牡丹垂眼不語,便湊過去貼在牡丹耳邊輕聲道:「何牡丹,你敢不敢來?你若是敢來,我們便做個了斷!」
  
  牡丹勃然大怒,抬眼看著清華郡主吼道:「做什麼了斷?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何必死咬著我不放?不就是要我這條命嗎?拿去!早死早超生,老娘沒興趣陪你們玩!」她兩輩子加起來受的窩囊氣,也沒今日這麼多!
  
  清華郡主第一次看到她發飆,倒有些意外,隨即輕蔑一笑:「不過如此,商女就是商女!粗鄙!不來就算了,何必!」隨即將馬鞭往馬屁股上一抽,趾高氣揚地走了。
  
  牡丹陰沉著臉,也不看蔣長揚和他夥伴的臉色,更無視旁邊圍觀群眾的眼神,跳下馬去,直接朝劉承彩走去,大聲道:「劉尚書,還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表哥!」
  
  劉承彩無意之中看到了清華郡主上演的一場好戲,雖然清華郡主很聰明地及時終止了,但他心裡仍然有些心驚——果然最毒不過婦人心。接著看到牡丹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朝自己走來,直截了當地喊出來,不由愣了愣,接著沉了臉道:「你胡說什麼!你的規矩到哪裡去了?哪有兒媳這樣對著公公大吼大叫的?你們何家就是這樣教導女兒的嗎?」
  
  牡丹今日豁出去了,冷笑道:「劉尚書還不知道呢吧?康城長公主適才親口允了清華郡主,不日將求聖上賜婚於府上,明日來府上拿我的離書。戚夫人已是允了,你難道不知嗎!我聽我表舅家的家童說,我表哥被你無端扣在這裡,人事不省,到底是何因由?總不成因為他打了你兒子一拳,你就要藉機陷害他出氣吧?」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8:59 PM

第五十七章 怒(二)
  
  劉承彩望著牡丹的嘴一張一合,其他的都沒聽清楚,就只抓住兩個關鍵詞:「賜婚、離書。」雖然康城長公主會摻和到這件事中間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也在他的謀算之內,然而他卻是沒有想到,最終關鍵環節卻是壞在自家人手裡,他太低估了劉暢。這關鍵一步錯了,後面的連環出錯,措手不及,此刻他卻是被逼到了懸崖上,根本就毫無退路可言。
  
  清華郡主這事情,就怕較真。若是人家不計較,就是你情我願的風流韻事,若是真的計較起來,便是輕薄侮辱皇族,罪名可不小。少不得今夜就要提前做好準備。劉承彩想到此,倒也顧不上計較牡丹的無禮,神色沉重地道:「你隨我來。」
  
  牡丹見他神色凝重,心中擔憂不已,只當已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回頭看了一眼蔣長揚,朝他福了一福,她已經將他的住處記在了心中,今日不是機會,只能是改日再上門去謝謝。誰知蔣長揚去帶著他那幾個朋友走了過來,道:「何夫人,你的家人還未趕來,現在已晚,你孤身一人不妥,我們在外面等你。有什麼需要,請你喊一聲。」
  
  有他們在外面候著,劉承彩饒是再狡猾,再奸詐,也玩不出花樣來。牡丹心中大定,異常感激,她默不作聲地對著幾人福了一福,轉身跟劉承彩進了看棚。
  
  但見此時看棚內情形又與先前不同,四處的帳幔都被放了下來,掩蓋嚴嚴實實,主人家被劉家的家奴趕在角落裡坐著,女人們滿臉委屈,李荇那個朋友則滿臉害怕地偷看劉承彩。
  
  牡丹厭棄地瞪了那人一眼,狠狠啐了一口,這件事只怕也與他脫不了干系,她平生最恨的就是這種以不光彩的手段助紂為虐,陷害朋友的人。
  
  「表嫂。」忽聽得有人溫柔的喊了一聲,牡丹這才注意到戚玉珠扶著個丫鬟,半掩在帷幕旁怯怯地看著自己。戚玉珠發上插著兩枝雙股金釵寶鈿花,系降色八幅羅裙,裙角的金縷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墨藍色薄綾裙帶上釘著的幾顆品質上佳的瑟瑟反射出低調奢華的光芒,寶石藍的薄紗披袍裡半露著翠藍的抹胸,襯得她肌膚如玉,目若秋水,看上去還透著股子嬌羞之色。
  
  看來是精心裝扮過的,牡丹想到劉暢那句要親上加親的話,不由感到一陣噁心,戚玉珠再美麗,此時落到她眼裡也和那綠頭蒼蠅差不多。當下淡淡地道:「戚二娘子莫要亂叫,我可不敢當。」
  
  戚玉珠聞言,委屈不已,卻仍然鍥而不捨地追問道:「那要叫什麼?」
  
  都有膽做那種事情了,還在這裡裝什麼小白花,牡丹煩死她了,懶得理睬她,直截了當地問劉承彩:「劉尚書,我表哥呢?」
  
  劉承彩一雙眼睛就在牡丹和戚玉珠中間來回打量,聞言呵呵一笑:「丹娘,不是我說你,你這個態度要不得。就算是咱們做不成一家人了,也用不著像仇人似的吧?雖然子舒對不起你,但我待你一直都很寬厚吧?珠娘也是個好孩子,你這樣對她她多傷心啊?珠娘,不叫表嫂那就叫表姐。」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少不得無論如何都要扯上李家,與何家把關係扯上才是。
  
  戚玉珠聽明白劉承彩的意思,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脆生生地喊:「表姐……」
  
  牡丹不答,惡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聲喊道:「螺山!你死到哪裡去了?」說著一把將帷幕扯開,探頭往裡看去。但見李荇衣衫整潔地躺在裡間的榻上,人卻是一動不動。螺山伏在他腳邊兩隻眼睛哭得像桃子似的,見牡丹探頭看來,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公子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指著戚玉珠憤怒地道:「劉子舒拿刀砍公子,她拿瓷枕砸公子,想要公子的命。」
  
  牡丹本來看到李荇衣飾整潔,隱隱鬆了一口氣,此時又聽螺山嚎這一聲,不由唬了一大跳,回頭冷冷地瞪著劉承彩和戚玉珠。戚玉珠搶先道:「表姐你莫誤會!他只是醉狠了,沒有大礙!最多明日就醒了。真的。這螺山糊塗了,話都說明不清楚。」說著臉又紅了。
  
  這情形不像是成了那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牡丹皺了皺眉,罵螺山:「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你主子喝醉了你也不知道給他點茶湯喝,光知道哭!」左右張望一番,看到桌上有茶湯,正要動手去倒,劉承彩大步走了過來,陰沉著臉道:「珠娘來倒!」
  
  戚玉珠聞言,紅著臉快步過來去搶牡丹手裡的茶壺:「表嫂,我來!」
  
  牡丹牢牢抓緊茶壺,定定地望著戚玉珠道:「不敢勞您大駕,戚二娘子還是鬆手吧。」
  
  戚玉珠意識到牡丹的敵意,有些尷尬,縮回手去偷偷看了劉承彩一眼。劉承彩的臉越發陰沉:「丹娘,你來得正好,今日這事兒你做個見證!」
  
  牡丹一聽不妙,忙大聲道:「做什麼見證?做你們又砍又砸,將我表哥弄得半死不活,人事不省的見證麼?也不需要什麼見證了,直接告到京兆府,由他們來判……」
  
  話音未落,就聽到蔣長揚在外面道:「何夫人,可是有什麼不妥?需不需要在下幫忙?」
  
  劉承彩臉色一沉,低聲冷笑:「丹娘,你若是聰明就聽我一句勸,這件事你還是少讓外人摻和的好。你將他們引進來又有什麼意思,不過多了一群看熱鬧的罷工了。只要我想,現成的人證多的是。」他掃了一眼躲在角落裡的那幾個男女,冷冷地哼了一聲。
  
  牡丹把目光投向戚玉珠,正色道:「戚玉珠,這是一輩子的事,勉強不得,你不會想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吧?」此時她已經完全確定,李荇沒有對戚玉珠做什麼。
  
  戚玉珠臉一白,嬌羞之色全無,她攥緊了帕子,驚慌地看向牡丹,又看看昏迷中的李荇。牡丹再接再厲:「你可知道得不到夫君的尊重,被他看不起會是什麼下場?雖生猶死!你確定你真的要這樣做?」
  
  劉承彩見戚玉珠似有被牡丹說動的樣子,兇惡地呵斥道:「荒唐!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有什麼退路?你跟著那個混帳東西來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這些?」這意思分明是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
  
  戚玉珠又害怕地看著劉承彩,紅了眼圈,完全沒了主意。
  
  劉承彩見她怕了,便柔聲哄道:「好孩子,你別怕,一切自有姑父替你做主,你只管乖乖等著就好,什麼都不要你做。我這就讓人去把你姑母和爹娘叫來。」
  
  戚玉珠眼裡流出眼淚來,低聲道:「他叫我把他砸暈的,他一定也不想要我這樣,他會看不起我的,姑父!我不願意!我沒做什麼,他也沒做什麼!」
  
  牡丹讚許地看了戚玉珠一眼,誘哄道:「你可敢把這話同我外面那幾位朋友再說上一遍?請他們幫著做個見證?我表哥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戚玉珠又猶豫了,適才本是情急,這種事情叫她怎麼開得了口和陌生人說?劉承彩卻是根本不管她的,直接就叫人:「趕緊去把夫人和舅爺、舅夫人請來!」
  
  牡丹道:「戚玉珠,你要三思而後行!我表哥最恨最瞧不起的就是陰謀陷害他的人!」
  
  戚玉珠驚慌失措,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接著看棚四周的帷幕被人用刀攪得粉碎,七八個穿著團花錦袍,頭上綁著紅色抹額,鬍子拉碴,年齡從三十多歲到十多歲不等的男人立在四周,冷森森地瞪著劉承彩,手裡的刀映著周圍的燈光,寒氣逼人。
  
  劉承彩一瞧,自家帶來的人都被打得七倒八歪,而蔣長揚那群人則抱著手在一旁看熱鬧,不由大怒道:「什麼人?難道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兇嗎?我乃當朝三品大員!」
  
  「冒充什麼三品大員!」當頭年齡最大的那個很是不屑地斜睨著劉承彩,一刀將根碗口粗的松木支柱砍斷:「就你這個熊樣,也敢在天子腳下假裝三品大員?欺負咱兄弟們剛從邊疆來不知道?看看你穿的衣服就不像!來呀!兄弟們,咱們替京兆府將這個膽敢冒充朝廷命官的老賊拿下!」
  
  那幾個人吼了一聲好,猛地撲了上去,一人按住劉承彩,其餘幾人抬的抬李荇,對付劉家家奴的對付劉家家奴,忙而不亂,凶而不殘。牡丹看得目瞪口呆,這都是誰?忽聽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喊道:「丹娘!快過來。」卻是何二郎、何大郎在人群裡對她招手。
  
  牡丹眼見著螺山還在那裡發呆,忙伸手拖起他往下跑,才剛和大郎、二郎匯合,那幾個人已經旋風似地結束了戰鬥,將李荇扔在馬背上,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光禿禿、一片狼藉的看棚裡,劉承彩撅著山羊鬍子,由戚玉珠扶著,臉色青白,差點沒暈厥過去,顯然是驚嚇過度和憤怒已極。
  
  「你還好吧?」大郎確認牡丹無恙後,二郎輕聲和牡丹解釋:「是李荇家的表哥們,才從幽州回來沒多久。我們思來想去,也只有先把人搶出來這個法子最好了。」
  
  牡丹鬆了口氣,望向蔣長揚,正要領了大郎、二郎過去謝他,蔣長揚已經朝她點了點頭,帶著他的朋友們上馬離去。
  
  「我們也回家吧?爹爹他們只怕已經等急了。」牡丹掃了一眼泫然欲泣的戚玉珠和氣得發抖的劉承彩,挽了大郎和二郎的手,喊上猶在驚頭怒耳不知狀況的螺山,迅速離開。
  
  
  
第五十八章 出名(一)
  
  是夜,劉家宅子燈火通明。
  
  劉承彩疲倦地揉揉額頭,掃了一眼還在啜泣的戚玉珠,淡淡地道:「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她不聽話才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你們若是要怪我沒照顧好她,我也沒法子。若是要嫁李荇,我自當想辦法,若是不想嫁,我也會設法把這事兒掩了。到底要怎樣,你們商量好和我說。」
  
  戚長林和裴夫人對視一眼,陰沉著臉不語。裴夫人咳嗽了一聲,道:「大姐,您看這件事……」
  
  戚夫人一張臉白得像鬼,歪在繩床上半閉著眼,只淡淡地揮了揮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什麼都不合心意!不是她不想發飆,而是實在沒那個力氣和心情,一想到清華就要進門,她的胸口就一陣陣的悶疼。
  
  劉承彩心裡還記掛著才綁回來關在房裡的劉暢,沒心思陪他們慢慢地熬,便起身道:「我先去收拾那個逆子。」
  
  戚長林忙勸道:「姐夫,孩子大了,有話好好說。」
  
  劉承彩不置可否,甩甩袖子逕自往劉暢的房裡去了。
  
  劉承彩很平靜地命人將紙、筆、墨擺在劉暢的面前,柔聲道:「你自己寫還是我幫你寫?」
  
  劉暢皺眉側臉,動作太猛,導致被張五郎打裂的眉弓一陣火辣辣的疼,疼得他的心也跟著一陣一陣地抽痛。他冷漠地看著角落裡被打得鼻青臉腫,全身疼得顫抖,還強撐著跪得筆直的惜夏,心裡充滿了對劉承彩的怨恨。
  
  劉承彩也不言語,自挽了袖子,拿毛筆蘸滿墨汁,舒舒展展地寫了一封中規中矩的離書,然後放下筆,平靜地道:「你自己蓋手印,還是我來幫你?」
  
  劉暢皺皺眉頭,一言不發,只暗暗握緊了拳頭。
  
  劉承彩淡淡地招呼惜夏:「惜夏,招呼兩個人來幫公子把手印按下,你就將功贖罪了。」
  
  惜夏一愣,隨即嚎啕大哭,爬到劉暢腳下拚命磕頭。
  
  劉暢只是不動,劉承彩歎了口氣:「我是萬萬不想和你鬧到這個地步的。但誰叫你招惹了郡主呢?我早就和你說過,那不是我們招惹得起的。你既然不肯聽勸,我少不得為了這個家動些非常手段了。惜夏!」
  
  惜夏一顫,突然眼睛往上一翻,乾脆利落地暈死過去了。他已經違背了老爺的意思,把消息透給公子知道了,若是再聽老爺的,綁了公子按下手印,公子也要恨上他了。還不如死了好。
  
  劉承彩見狀,倒也不惱,皮笑肉不笑地道:「身體這麼不好,不適合再跟在公子身邊伺候了。先拖下去扔在柴房裡,明日就賣了吧,他老子娘、兄弟姐妹一個也不留。」他才是一家之長,誰也挑戰不得。
  
  惜夏沒有機會改變他的命運,劉暢也沒能逃脫屬於劉承彩兒子的命運。鮮紅的硃砂蘸滿了指尖,在離書上留下奪目的印記,就好比牡丹初進門時,病好第一次下床後,盛裝去見他時,在額頭用胭脂精心畫的那一朵小小的牡丹。小巧的牡丹用金粉勾了邊,襯著她雪白如玉的肌膚,嫵媚中又帶了幾分羞澀的鳳眼,很是明艷動人。
  
  劉暢的眼眶一時有些發熱。
  
  有種陌生的,奇異的感情充滿了他的胸臆,讓他焦躁不安,憤怒屈辱到了極致。他是不在乎她的,只是作為一個男人,他萬萬不能容忍這種侮辱。
  
  劉承彩沒空去關照兒子的心理感受,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牽制何家,如何應付康城長公主。他滿意地收好離書,命人鬆開劉暢,很是體貼地說:「你也累一整天了,讓纖素來伺候你洗漱吧。」
  
  劉暢不語。他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疼得他連手指頭也不想動一下。
  
  戚玉珠伏在裴夫人懷裡,抽抽噎噎地道:「他沒動過我,是他叫我把他砸暈的,衣服是他的小廝幫他穿好的,我沒做過失禮的事情。」
  
  她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劉暢走後,她強忍著羞澀走到李荇面前問他:「李公子,你好些了麼?你可要喝點茶湯?」
  
  李荇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她面紅耳赤,手不受控制地抖,連茶湯也倒灑了。她喜歡他,那次花宴,舞馬獻藝開始,她注意到了他,到他和劉暢玩樗蒱大勝時,她驚詫於他賭技的高明之處,再到他拳打劉暢,她就再也忘不了他。她千方百計地追隨他,想方設法出現在他有可能出現的地方,但他似乎從來也沒像此刻這樣關注她。
  
  她的掌心裡全是冷汗,幾次想問他看什麼,總是覺得喉嚨發緊,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是僵硬地側著臉,任由他看個夠。時間很漫長,卻又很短暫,正當她以為她會窒息過去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你是戚家二娘子吧?」
  
  她驚喜地回頭,原來他知道她是誰。
  
  他面色潮紅,雙手緊緊攥著袖口,目光有些渙散,但他的臉上帶著淺淺的溫柔的笑容,她的目光掃過他裸露的胸膛,瞬間又紅透了臉。
  
  他沙啞著嗓子,用一種她從沒聽過的溫柔乞求的語氣說:「我可以請你把我敲暈嗎?」
  
  她驚詫莫名。她曉得他有些不對勁,也認得如果她按著表哥的吩咐去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他叫她把他敲暈,這意味著什麼?他害怕即將會發生的事情,他不願意。
  
  他很是失望:「你不願意就算了,我是覺得你像個好人,雖然我對你表哥一家的為人處事不敢苟同,但你和他們看起來真的不同……」
  
  雖然是在說自己親人的不是,但那一刻她的心裡真的很高興。他用最簡短的語言委婉地向她表示,自己喜歡大方心眼好的女孩子,最瞧不起心術不正的,比如說清華郡主那樣的。
  
  她終於點頭同意拿瓷枕將他敲暈,她的手在發抖,但她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正確的事情。她曉得爹娘有意將她嫁給他,而此刻他需要她的幫助,她只要幫了他,以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親近他,而不是成為他討厭的心術不正的女子。遲早總能行的,何必急在一時?
  
  望著他的睡顏,她心神不寧,她不知道她剛才的選擇對不對,明明是對的,但是心裡就是不踏實。表哥雖然沒明說,其實她是知道他和表嫂大概是有點什麼意思吧,可是表哥很明白地告訴她,是絕對不會和表嫂和離的……她害羞地摀住了臉。
  
  但是姑父帶著人衝進來,看到是她在裡面時,那種猙獰恐怖的表情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僅見的。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她做得到底對不對。
  
  這劉家倆父子就沒一個好東西,一個算計自己的親表妹,一個算計自家替他拉關係,就沒一個人替玉珠想過日後能不能過上好日子。裴夫人心頭恨得要死,安撫著女兒,很是堅決地說:「你做得很對。喜歡他,想嫁他,沒什麼錯,但你若是按著你表哥的意思做了,就是自甘下賤,以後就是嫁了他,也軟了一層,得不到他的敬重,那又有什麼意思?你放心,這件事我和你爹自有主張。」
  
  戚玉珠得到母親的支持,心裡舒服了很多,滿含啟動,眼淚汪汪地說:「那要怎麼辦?」
  
  裴夫人笑道:「這親自然是要想辦法結的,但卻不是用他家這種方法,也不能趁他家的勢。」總以為別人都是傻的,就他劉家人是聰明的?她才不如他這個願!
  
  天亮時分,劉承彩終於打聽到昨夜侮辱了他,打傷他的家奴,又將李荇奪走的人是誰。卻是李元那個嫁了個小兵的大姐李滿生的八個兒子,那小兵這些年屢立戰功,已經升到了正四品折衝都尉,八個兒子都在軍中,就是些粗人,最愛惹事生非。
  
  這個消息讓剛知道戚家不樂意聽從他指揮、硬性攀上李荇,而感到又氣又恨的劉承彩心裡好過了很多,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兒子多就了不起呀,哼哼……欺負到他頭上來了。他叫了管家進來,吩咐去官衙裡請假,就說他昨夜被暴徒打傷,驚嚇過度,起不來床了。
  
  且不說劉家和戚家鬧騰了一夜,何家也是鬧騰到下半夜才睡下。牡丹只覺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疼得睡不著,天要亮時方打了個盹兒,才剛睡著,就被林媽媽拖了起來。雨荷、寬兒、恕兒四人忙個不休,將牡丹收拾妥當,由薛氏、何志忠、大郎陪著,一道趕去康城長公主府。
  
  狂歡通宵達旦,多數人這個時候都才剛上床睡覺,除了大戶人家的家奴在收拾看棚外,街上行人分外稀少。大郎開玩笑似地說:「不知長公主府的人起身沒有,可別咱們去了沒人應門。」
  
  薛氏「呸」了一聲,笑道:「話多!人家是什麼身份,哪兒能說話不算數?一准早就使人候著的。」
  
  大郎笑笑,眾人都加快了速度。
  
  到得安興坊長公主府,大郎上前去扣了門,邊往門子袖裡塞錢,邊笑著說了來意。那門子掃了眾人一眼,暢快地道:「候著。」顯然是早就得了話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1 PM

第五十九章 出名(二)
  
  不過片刻功夫,穿著月白圓領缺胯袍,戴著黑紗帕頭的肖女官笑瞇瞇地走了出來,卻也不囉嗦,命人牽馬騎上,與眾人一道前往劉府。
  
  肖女官打馬靠近牡丹,低笑道:「何夫人,恭喜您了。」
  
  牡丹忙道:「都是托了長公主的福。」
  
  肖女官微微一笑:「聽說昨晚清華郡主與夫人一起遊街賞玩,相談甚歡來著?」
  
  牡丹疑惑地看了看肖女官,不知她是什麼意思。自己可能和清華郡主一起遊街賞玩,相談甚歡嗎?分明是相看兩相厭,恨之入骨好不好,當時街上那麼多人,魚龍混雜,既然都知道她倆相遇了,還特意這樣問,分明是要自己忘了。不管別人說康城公主再好,始終那也是清華郡主的親姑姑,她們才是一夥兒的,告什麼狀?但叫牡丹承認什麼相談甚歡之類的鬼話,她卻是不肯,便含糊道:「半途遇上,說了兩句話。」
  
  肖女官含笑道:「夫人是個寬厚的,以後必有後福。」
  
  牡丹莫名其妙。轉念一想,只要自己和家人最終得利平安,沒有大損害就行了,想不通又能如何,又不能咬掉清華郡主一塊肉。牡丹想到此,也就把心事放下,開懷起來。
  
  一行人出了安興坊的坊門,忽見一群年輕男子嬉笑著過來,當頭一人穿著大紅燈籠褲,赤著兩隻胳膊,手裡還拿著個熱騰騰的蒸胡餅,一邊叫燙一邊往嘴裡塞,滿足地瞇著眼睛道:「果然美不可言,美不可言。」正是那張五郎。
  
  身後眾人嬉笑道:「美不可言的不是蒸胡,而是牡丹美人吧?」
  
  牡丹一眼看到,吸了一口冷氣,曉得是躲不過去的,少不得與肖女官告了聲罪,老老實實跟著何志忠、大郎下了馬,上前招呼道謝。
  
  張五郎也沒想到這麼早會在這裡碰到他們,飛快地將口裡含著的餅子一口嚥下去,將剩下的半個餅子塞給夥伴,把手在腰上擦了兩把,上前規規矩矩給何志忠等人行禮問好。這次他正經得很,一眼也沒瞧牡丹,聽到何志忠道謝,也是極為斯文有禮的謙虛。他身後眾人只是捂著嘴偷笑,他回臉狠狠瞪了一眼,眾人便也斂了神色,袖手不語。
  
  何志忠命牡丹上前給張五郎福禮道謝後,笑道:「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請五郎吃酒。」
  
  張五郎連道不敢叨擾,見何家人上了馬,方盯著牡丹的背影看,恨不得穿出兩個洞來。見何家人走遠,眾人方笑道:「五哥,怎會這個時候來這裡?可見原本是想去大寧坊看你的,只是半途遇到事情,才不得不趕回去罷了。」
  
  張五郎冷聲道:「休得胡言亂語!那戴帕頭的女人分明是長公主府的女官,只怕是去幫著和離的。何家四郎和我交好,他妹子就是我妹子,誰亂嚼舌頭,小心他的舌頭。」眼看著牡丹等人拐過永興坊,被坊牆遮住再也看不見了,他方一把奪過先前吃剩下的半個蒸胡餅一把塞進嘴裡,使勁地嚼,一直嚼到牙幫子都酸了才嚥了下去。
  
  一行人到了劉府,牡丹與薛氏都沒有進府,就由肖女官領了何志忠父子二人進去。
  
  劉承彩誇張地用了白布纏了頭,由兩個家僕扶著,哼哼唧唧,一瘸一拐地迎了出來,連聲告罪。何志忠曉得他又要訛詐,少不得假意問候,劉承彩當著當女官卻也沒多話,就說自己是被惡徒所傷。
  
  當著肖女官的面,何志忠接了牡丹的離書,將劉承彩寫的保證書拿出來燒了,便要走人。劉承彩不見契書,大急,「哎呦」一聲慘叫出來,驚得肖女官側目:「劉尚書這是怎麼了?趕緊休息,請御醫來瞧瞧!到底是何人行兇,可報了京兆府?天子腳下如何能讓這等兇徒逍遙?」
  
  劉承彩一邊謝肖女官關心,一邊拿眼瞟著何志忠:「已經打探到兇徒在哪裡落腳了,正要使人去報京兆府呢。」
  
  老東西,死性不改,抓著點須尾立刻就纏上了,何志忠淡淡一笑,自袖管裡掏出個紙疊成的方勝遞過去:「恰好我這裡有個偏方,治跌打損傷最是有用,劉尚書可願一試?」
  
  劉承彩道:「我是病急亂投醫,正要偏方來治治!」邊說邊迫不及待地自何志忠手裡將那方勝接過去,打開一看,正是兩家當初簽的契書,想到這鬼東西終於回到自家手裡了,夜裡睡覺也要安穩許多,不由大喜,連聲道:「妙呀!好藥方!」邊說邊叫人拿禮物出來,重謝肖女官。
  
  肖女官笑著受了,卻又道:「長公主吩咐了,民間和離或是出妻,尋常人家尚要給送錢送物以示寬厚……何氏女……」
  
  不待她說完,劉承彩就明白了。其實就是說牡丹受了委屈,要有所補償才是,這是幫清華郡主消解仇怨,助皇家掩人耳目的意思。只是牛毛要出在牛身上,這錢要劉家來出。雖然肉痛,但劉承彩想著這牛毛到底還是出在牛身上,這一筆小錢與何家那筆錢相比較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當下便同肖女官道:「不瞞您說,我心中一直愧對這孩子,早就命人準備下了的,兩千緡錢,這就送去。」說完果真命人取錢裝箱,馬上送出去。
  
  肖女官皺了皺眉,不語,劉承彩忙試探著道:「還有二十匹上等絹。」肖女官覺得這數目還算滿意,彼此面上都過得去,也就不再多語。
  
  劉家管家得了令,進去尋到朱嬤嬤,言明來意,問戚夫人要庫房鑰匙並對牌。話音未落,戚夫人就將手裡的瓷茶甌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咬牙切齒地道:「小賤人!憑什麼還要給她錢?」兀自不給。
  
  那管家為難之極,只是垂手立在廊下不語,頻頻朝朱嬤嬤使眼色。朱嬤嬤才探了個頭,就被一隻瓷枕砸了出來,恰好中了額頭,砸了個暈頭轉向,伸手一摸,粘粘乎乎的,鮮紅刺目,不由尖叫一聲,眼睛往上一翻昏死過去。
  
  戚夫人異常平靜地看著,半點擔憂害怕全無,見念奴兒要上前去攙扶,冷笑道:「我這裡廟小容不下她,將她給我請出去,以後都不要進來伺候了。」
  
  朱嬤嬤才剛緩過一口氣兒來,聞言又暈了過去。
  
  念奴兒吧了口氣,上前跪在戚夫人面前磕了三個頭,道:「夫人,請您保重自家身體,不需為這些不值當的事和人氣壞了身子。不然實在不划算。」
  
  戚夫人聽了這話,還算滿意,猶自冷笑道:「怎麼著?你又是想為誰說情?」
  
  念奴兒抬起頭來,誠摯地看著她:「奴婢只是以為,夫人的身體最重要,其他都算不得什麼。」
  
  那管家怕耽擱長了,誤了大事,忙道:「夫人,老爺也為難得緊。」
  
  戚夫人不過憋著一口氣罷了,哪裡曉不得自家夫君更捨不得,最終歎了口氣,將鑰匙遞給念奴兒。
  
  朱嬤嬤掙扎起來,拚命磕頭,「夫人,奴婢錯了,再也不敢了,還請您看在奴婢伺候了您幾十年的份上,饒了奴婢這遭。」
  
  戚夫人見她血淚相交,哼了一聲,惡狠狠地道:「咱們家待何氏女實在是寬厚,她病得壞了身子,生不出孩子來,又愛挑撥惹是生非,都不和她計較了,但願她能另聘高官之主罷。」邊說邊看向朱嬤嬤。
  
  朱嬤嬤默了一默,用力磕了一個頭,道:「奴婢知道了。」
  
  戚夫人把頭轉向珍珠簾子,哼了一聲:「你下去上藥吧。」
  
  出了門後,又引何家眾人一道去京兆府將離書申請了公牒,將和離手續徹底辦妥,安然受了何家的厚禮,帶了何志忠答謝長公主的禮物,自回長公主府去覆命不提。
  
  牡丹知曉事情經過,悄聲問何志忠:「爹,老賊分明就是訛詐,他得了那契書,回頭又不饒那幾位表哥,咱們豈不是虧了?怎麼也得逼他一逼才是。」
  
  何志忠搖頭歎息:「丹娘啊,我這不是讓老賊稱心如意,而是必須得這樣。首先,我答應過得到你的離書就還他契書,不要他還錢的,如今雖然借了力,但實際上他不肯還錢,又因這契書來找咱們麻煩,也是煩事一樁,不如就此乾淨利落地了斷;其次,李家是為了咱們家的事情才惹下的這個麻煩,如今老賊威脅要告京兆府,不管多少錢,我也得大在方方的出,他貪心是他貪心,我們卻是一定不能捨不得的,不然以後就沒有人願意幫咱們了。」
  
  牡丹長歎了一口氣:「我不是捨不得,我只是覺得太便宜了他。」以劉承彩這個德行來說,只怕過後還會將今日這兩千緡錢訛詐回去,說不定還不夠。
  
  旁人離婚,厲害的還能多挖些錢走,只有她離這個婚,不但嫁妝沒全部要回來,還送了不少財物出去,平白惹了多少麻煩,讓人操了多少心。可見凡事都得付出代價,這攀龍附鳳,不是那麼容易的。
  
  何志忠見她垂頭喪氣的,不由微微一笑,溫和地拍拍她的肩頭:「傻孩子,看看你,今日是多大的喜事,為何不高高興興的,偏生要想這些?這些事情自有我和你哥哥們處理,你就開開心心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
  
  牡丹也就收拾心情笑道:「女兒就聽爹爹的,咱們先去看表哥,然後一家人樂和樂和。」
  
  何志忠曉得她心思一向極重,嘴裡不說,心裡只怕也是很為家人在她身上花了這許多錢感到難受。便湊在她耳邊輕聲安慰:「你放心,劉家這事兒我們另有打算,必然叫他家把錢吐出來。這錢呢,等下回去你聽你大嫂怎麼說,就跟著怎麼說。可記住了?」
  
  牡丹默了一默,心中卻是另有一番計較。
  
  

第六十章 探病
  
  李家住在崇義坊,一樣的烏頭大門,門房見是何家來人,忙慇勤地引了進去。
  
  牡丹是第一次來,不由帶了幾分好奇。進得裡面,堂捨卻是五間七架,廳廈兩頭門屋是三間二架,比起劉家三品官的五間九架和五間五架來又低了一個級別。
  
  薛氏想到自家小老百姓的三間四架和一間二架,不由又暗自感歎了一番,再有錢又如何,還是不能住這樣氣派的房子。牡丹見她表情,知她心意,笑道:「大嫂,兩個侄兒都是聰慧愛讀書的,將來必然能替你掙一副誥命回來。」
  
  薛氏聽得眉開眼笑,仍然謙虛道:「咱們這種人家的子弟只怕是有些難。」官宦之家的子弟萌祖蔭,或是經過推薦就可以混到官職,自家的孩子卻是必須得硬拚,層層考試,還不見得能得到好職位。明知道極難,可是這世間,就沒有哪個母親不望子成龍的。
  
  牡丹指指李家的烏頭大門,笑道:「這不就是有個現成的例子麼?旁人做得到的,我們何家的兒郎一樣能做得到。」
  
  忽聽有婦人朗聲笑道:「說得對!只要肯奮發圖強,還怕不能一展沖天麼?還沒做先就露怯了,實在是不像你的為人,當年你剛嫁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話音甫落,就見一個身材高大,長得極豐滿,滿面笑容的中年婦人旋風似地走了出來。
  
  牡丹的印象中,這並不是李荇的娘——她那位繞山繞水,並不親近的表舅母。便一邊跟著何大郎、薛氏行禮,一邊把目光探詢地投向何志忠和薛氏,這是誰?
  
  那婦人上前扶起薛氏,不忙與何志忠打招呼,先就望著牡丹極爽利地笑:「不用問,你一定是丹娘了。我才回來就聽說了你,猜你們今日必然上門,果不其然,叫我猜著了。」
  
  薛氏見牡丹滿頭霧水,忙道:「丹娘你年紀小,記不得你表姨了。她一直住在幽州的,才剛回來沒多久。」
  
  牡丹才恍然明白,這就是李荇的那位據說能百步穿楊,喜歡養猞猁捕獵的姑媽李滿娘,不由悠然神往之,暗想曉得她會不會把那什麼猞猁一併帶了進京來,要是能看看摸摸就好了,趕緊行了個大禮:「表姨好。」
  
  李滿娘笑道:「你這身板兒,只怕連馬都騎不穩吧?」
  
  牡丹想到自己那實在說不上嫻熟的騎術,有些臉紅,於是順著竿子往上爬:「前些年身子不好,所以耽擱了。表姨若是有空,教教外甥女兒。」
  
  李滿娘爽快地道:「這有何難?包在我身上!不過你可得吃得苦,不然以後別說是我李滿娘的徒弟。」
  
  何志忠此刻方得了空,插嘴道:「我們來看行之。不知他可好些了?孩子們的舅母呢?」
  
  李滿娘道:「他皮粗肉厚的,不妨事,只是頭上倒比身上傷得重,我嫂子正陪著太醫開藥,所以叫我替她來迎接客人。姐夫裡面請。」
  
  李荇的院子卻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入眼便是幾棵老銀杏樹,枝幹挺拔,翠綠的葉子襯著湛藍的天空,煞是美麗。廊上圍著坐凳欄杆,廊下露天種了十幾株長勢旺盛的牡丹花。待到牡丹盛開之時,就認出都是好品種,何志忠也注意到了,只笑道:「這京中,還有不喜歡種牡丹花的人家嗎?」
  
  李滿娘也笑:「我看就沒有。」
  
  小丫鬟進去通報,一個穿象牙白綾短襦,配淺綠折枝花半臂,系淡藍六幅長裙,白線鞋,梳雙垂髫,面容俏麗的大丫鬟笑瞇瞇地行禮問了好,道:「公子聽說貴客到了,忙著梳洗,還請貴客至茶寮稍候。」
  
  李滿娘笑道:「碧水,可是你煮茶?」
  
  那大丫鬟微笑道:「正是奴婢。」
  
  李荇院子裡這茶寮,卻是單獨建在一旁,清漆雕花隔扇窗,屋後幾從修竹,屋前一棵朱李已經掛了果,光從外面看就已經雅致得很。比之劉家的豪奢,這裡卻是清雅之極。大郎笑道:「看看行之這屋子,倒叫我自慚形穢了。」
  
  眾人踩著如意踏垛進了室內,但見地面卻不是尋常的水磨方磚,而是用上了清漆的桐木鋪就的地板,一張冰蠶絲織就的碧色茵褥佔了大半,上面置一張長上茶几,上面一套細潤如玉的越州青瓷茶碗。右手邊又置一張方形茶几,幾上滿置一套銀質的茶碾子、茶羅、鹽台、匙子等物,旁邊往下矮了三寸許,置一隻紅泥小茶爐,一個小童正往裡添木炭,準備煎茶。
  
  不要說何大郎感歎,就是見多識廣的何志忠也感歎不已:「行之其實是個雅人。」
  
  滿娘招呼眾人脫鞋入座,笑道:「碧水,把好茶好水並你的手藝拿出來,不許藏私。」
  
  碧水抿嘴一笑,探腰自樑上垂著的絲絛上取下一隻銀質結條茶籠,笑道:「水是從常州取來的惠山泉,茶有劍南的蒙頂石花,也有湖州顧渚的紫筍,還有東川的小團,不知姑老爺喜歡哪一種?」
  
  何家也有好茶,只是這常州取來的惠山泉,實在是太過了,何志忠笑道:「好茶好水,客隨主便。」
  
  碧水為難地看向李滿娘,李滿娘笑道:「就煎蒙頂石花茶好了。幽州那地方,哪裡得這許多好茶?姐夫,你們不怪我貪嘴吧?」
  
  何志忠大笑:「怎會?」卻又低聲問李滿娘:「我聽說行之得了一個煎茶高手,想必便是她了?」
  
  李滿娘微微頷道:「就是她了。」
  
  牡丹聞言,聚精會神地看那碧水怎生煎茶。
  
  但見碧水先將製成小方形的茶餅炙乾,然後用茶碾子碾成細碎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茶釜裡放了水,聚精會神地盯著看,少傾,水面出現魚眼般的氣泡時,立時揭開鹽台用銀匙舀了一匙鹽進去,此為一沸。
  
  牡丹暗自歎息一聲。為什麼一定要加鹽?喝不慣呀喝不慣。
  
  不過片刻,水四周像湧泉一般出現連珠時,碧水卻又用勺子舀了一勺水出來備用,然後用竹夾在水中旋攪,接著將茶末放入漩渦中心。此為二沸。
  
  茶水沸騰,泡沫飛濺,碧水將舀出的水加入茶釜中止沸,用茶筅快速擊打茶湯,使之發泡,茶湯顏色鮮白,育出湯花。此為三沸。碧水此時方才將茶釜自茶爐上移開,往茶盞裡分茶。她十指纖纖如玉,動作優雅萬分,最難得的是湯花分得特別均勻。
  
  眾人到此已經完全陶醉了,讚歎一番,各自品嚐飲用。牡丹從未見過如此講究精湛的煎茶方式,即使是不合口味,也抱著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此時流行的卻是飲酒豪飲,飲茶也是豪飲,牡丹的動作和眾人比起來格格不入,引得碧水看了她好幾眼。
  
  李滿娘陶醉萬分,一氣飲盡,笑道:「碧水這手技藝果然極其難得。不如你跟我去幽州吧?我一定厚待於你。」
  
  碧水卻不正面回答,行了一禮,溫婉一笑:「承蒙夫人不棄,奴婢不才,不過彫蟲小技爾。聽聞百通寺有位全通大師,新起點茶之技,可以在茶湯表面形成禽獸、蟲魚、花草,纖巧如畫,那才是神通之藝。」
  
  李滿娘微微一笑,抬眼望向房外,道:「行之怎地還不來?」
  
  何志忠道:「他不舒服就不要叫他了,我們略坐一坐,等到弟妹空閒了,道聲謝就走。」
  
  正說著,李荇用木簪鬆鬆綰了髻,穿了件湖藍紗圓領袍子,腳下踩著雙木屐,手裡提個銀瓶,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先笑看了牡丹一眼,團團作揖:「叫大家久等了。」
  
  何志忠笑道:「聽說你頭上挨了一瓷枕,人事不省的,很是掛心,此時看你生龍活虎的,我們就放心了。」
  
  李滿娘笑道:「你姑父他們可是才從劉家出來,就直接來了咱們家。」
  
  李荇笑看向牡丹:「丹娘的離書可拿到了?」
  
  牡丹見他眼裡還有血絲,臉色也還有些蠟黃,不由很是過意不去,覺著自己來探病,卻將人家從病榻上弄了起來,實在不妥,便道:「已經去京兆府換了官牒。表哥身子不妥,實在不該起來。」
  
  「恭喜!」李荇開心地一笑,亮出銀瓶中的東西來:「這是四川進貢來的浸荔枝,實在難得,正好今日給丹娘做了賀禮。」
  
  牡丹立刻精神起來,雙眼圓睜,四川來的荔枝?用銀瓶裝著?該不是那一騎紅塵妃子笑的那什麼吧?待那荔枝入了口,她方才知道,竟然是用鹽漬的新聞荔枝……
  
  李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見她表情古怪,有些失望:「丹娘不喜歡嗎?」
  
  牡丹見眾人都看向自己,每個人俱都是一臉的滿足樣,忙道:「怎會不喜歡,我這是太喜歡了,太稀罕了!稀罕得過了頭了。」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李荇卻又細心,凶碧水眼巴巴地盯著那荔枝看,便又撥了一顆荔枝遞給碧水:「機會難得,你也嘗一顆。」
  
  「謝公子賞。」碧水滿臉欣喜,雙手接過,躲到一旁自去品嚐。
  
  何志忠咳了一聲:「其實今日來,還有另外一樁事,老賊威脅要去京兆府狀告幾位表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2 PM

第六十一章 不要
  
  「劉家老賊奸猾無恥,只怕破財也不能消災,後面還有很多麻煩,若是可以,請幾位表侄暫時離開京城躲躲風頭,待這裡安排好再回來吧?說完事情的經過,何志忠起身向李滿娘和李荇深施一禮,牡丹等人也趕緊起身行禮,表達謝意和歉意。
  
  李荇側身躲過,連連叫道:「姑父這是折殺侄兒了。」又罵大郎:「哥哥不拉著,也來湊熱鬧,這般生分,卻是叫我寒心。」
  
  李滿娘皺眉道:「雖說此事因你家丹娘而起,但這親戚之間,不就是要互相幫襯的麼?難道說,他日我家有難,你們就能因為怕麻煩袖手旁觀?這般囉嗦做什麼!他們兄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行之被算計欺負了去吧?他們要敢如此,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
  
  為什麼都喜歡多子多福?為什麼千方百計要擴展家族的影響力和勢力?就是為了危難時刻,大家伸把手就能扶起來,而不是孤立無援。牡丹到了這裡後,感受是深的就是在這個人治社會中,家族力量的巨大。
  
  李家人如此灑脫豪爽,何家人也就不再多說那些感謝的話。何志忠默默盤算著十月出海進珠寶香料時帶著李荇一起去,順帶讓他發筆財,何大郎則道:「不知幾位表兄弟此刻在哪裡?」
  
  「他們長年累月在幽州,到了這裡哪裡閒得住?昨晚將行之送回來後就又去了,這個時候還沒回來,也不知哪裡去了。」
  
  何志忠道:「他們這幾日還是不要出去閒逛的好。省得正好撞在那老賊的刀口上。」
  
  李滿娘不在乎地一笑:「怕什麼?最多挨頓打罷了。他們還算沒笨到那個地步,是誤傷嘛!誰會曉得一個三品大員會做圈套,又帶了人去街上做捉姦、強嫁侄女那種丟臉的事情?他又沒穿官服,穿的常服也不是紫色,哪個曉得他真的假的?何況也沒真打了他,他自家膽子小怪得誰?」
  
  眾人聞言,全都笑起來。牡丹想到若非劉暢在中間打了個岔,此時糾結的就是自己和李荇了,便偷偷看了李荇一眼,哪曉得正好對上李荇的目光,不由臉一紅,垂下了頭。
  
  李荇忍不住翹起嘴角,卻又突然想起來:「我娘怎麼還沒來?」
  
  李滿娘笑道:「你娘先前是陪著太醫開方子,這會兒怕又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吧?」
  
  牡丹卻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她覺得這位表舅母會不會是因為她拖累了李荇,心裡不高興,所以才不願意來接待他們?她看了薛氏一眼,卻見薛氏也正向她看來,看來姑嫂二人都是一樣的心思。
  
  眾人又喝了一回茶,方見李荇之母崔夫人帶了兩個丫頭忽匆匆地趕過來。她人長得白胖,此刻天氣正是最熱的時候,待走到茶寮,已是熱得不行,與眾人見禮:「諸位莫怪,我適才送走太醫,卻是又安排飯食去了,都到前面去吃飯。」一眼看到李荇,立刻就沉了臉罵道:「我的話都是耳旁風!叫你躺著休息,你卻爬起來坐著吹涼風,是專和我作對麼?」
  
  李荇全然不怕她,只笑道:「姑父他們難得到我這裡來做客,偏巧我那屋子裡一大股子藥味,總不有叫姑父他們在那裡聞臭味吧?」
  
  崔夫人笑罵道:「就你講究多,還不快滾回去躺著?差點肋骨就斷了,也不知道愛惜自己。」說著眼圈微微發紅。
  
  何志忠大驚:「這是怎麼說?」
  
  李荇阻擋不及,怨怪地瞅了崔夫人一眼,道:「沒什麼,聽她瞎說。若是真的這麼厲害,我能起得來身麼?不過是點皮外之傷,都怪表哥們太粗魯,把我當麻布口袋一樣的不當回事。」
  
  牡丹卻是知道一定是劉暢拿刀鞘砍的,也不知道當時下了多大的狠勁,可見是對李荇恨之入骨,不由內疚萬分,感激莫名,簡直不知該怎麼還李荇這人情才好。有許多話埋在心裡,卻是無法開口說出來。
  
  大郎皺眉道:「若是皮外傷,我家裡有一瓶胡商送的藥油,治療外傷卻是再好不過。我這就去拿來。」邊說邊果真起身要走。
  
  李滿娘伸手攔住他,不以為然地看著崔夫人道:「兒郎家,吃點皮肉之苦算得什麼!要緊的是頂天立地有出息!就算是要送藥,也等稍後使人拿來,何以趕這麼急?又不是趕著拿來救命!」
  
  崔夫人見兒子怨怪自己,姑子不以為然地看著自己,又見何家人滿臉自責之色,只得歎了口氣,把話題轉開,親熱地拉了牡丹的手笑道:「丹娘,早就想去看你,成日裡卻總是被俗事纏身。怎麼樣?一切都順利吧?這麼好的姑娘,他們家怎麼就狠得下心?」
  
  「多謝舅母關心,一切都順利。這還多虧了舅舅、舅母和諸位表哥操勞。」牡丹抬眼看過去,但見崔夫人梳著寶髻,插著一把精緻華美的金框寶鈿梳子,穿著家常緋色單絲窄袖短襦,系松花綠寶相花八幅長裙,臉蛋圓潤白淨,一雙眼睛笑成彎月亮,看著倒也是很和氣的。不由暗想,母親心疼兒子,有些怨氣也是正常,總體看來這表舅母也還是不錯。
  
  何志忠卻是暗暗歎了一口氣,回頭問李荇:「過幾日有個寶會,你想不想去?」
  
  李荇眼睛一亮:「當然想去。」
  
  崔夫人罵道:「你不好生養病,還到處去!」
  
  何志忠又暗歎了一口氣,道:「若是你身子養好了,我便使人來喚你,若是不好,那就等以後吧,反正機會多的是。」
  
  李滿娘卻道:「我倒是想去開開眼界,到時候姐夫使人來喚我一聲。
  
  眾我沉默地將飯吃了,崔夫人不許李荇去送,自己陪了李滿娘將何家父子幾人送至門外,慇勤招呼眾人以後多走動。何志忠瞅了個空子同李滿娘道:「若是有什麼新消息,記得使人來和我說一聲,省得我心中掛懷。」不管出多少錢,他總願意拿出來抹平此事的。
  
  李滿娘懶懶地揮了揮手:「知道了,放心地去吧。」又望著牡丹笑:「過些天我們要出城跑馬,你去麼?」
  
  牡丹忙點頭:「去的。」
  
  李滿娘笑道:「到時候使人來喚你。你這兩天有空多騎騎馬,到時候不要從馬上掉下來。」
  
  何家一行人歸家時還沒來進那麼歡喜。崔夫人的態度很明白,到底還是有些怨怪李荇為了牡丹惹出這麼多麻煩。然而卻也怪不得她,雖然平時兩家關係還不錯,到底隔了這麼遠,平時一點小麻煩倒也罷了,惹上大麻煩卻是不一樣。
  
  何志忠悄悄看垂頭深思的牡丹一眼,忍不住又暗暗歎了口氣。
  
  何家一片歡欣鼓舞,從劉家拿回去的兩千緡錢和二十匹絹擺在岑夫人的房屋的正中,還尚未收起。因為上次有孫氏多嘴惹了禍,這次卻是沒人敢問牡丹嫁妝錢的事情,只在心裡猜了很多遍。
  
  薛氏卻是早就得了吩咐的,主動道:「劉家的錢暫時不趁手,這些是先送回來的一部分,其餘的等過些日子再送來。」她這話一出口,就冷了場。
  
  以劉家人那種不要臉的德行,今日沒能拿回家來,以後怎可能再要回來?分明是何志忠、岑夫人偏心長房和牡丹,借這個機會明目張膽地補貼他們罷了。楊氏微微冷笑,張氏垂著頭,孫氏、李氏面無表情,白氏和甑氏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裡看到了不信,卻也沒多語。
  
  只有朱姨娘笑道:「丹娘福大,遇到了白夫人和長公主都是好人,所以才會否極泰來。」她的話不出所料的又得了甑氏一個白眼。
  
  岑夫人才懶得管這許多,只道:「趁著天色還早,先把丹娘的這些東西送到她的庫房裡存著罷。」你們也是,先前也不吩咐妥當,直接送過去,又白白讓人多跑這一趟。」
  
  眾人心說,若是不拿回來現現,誰又知道你女兒「正大光明」地拿回嫁妝了呢?只是高壓之下,再有多少想法,也不敢多話。
  
  牡丹突然道:「慢著,我有話說。」
  
  眾人聞言俱都抬眼看向牡丹。
  
  牡丹走到房屋正中,對著父母、哥嫂行了一個大禮,情真意切地道:「丹娘多病,從小到大沒有給家裡盡過責任,只給家裡添了大大小小無數的麻煩。出嫁前讓父母兄嫂憂心操勞,出嫁後又叫父母兄嫂麻煩不盡,破財費力,更別提孝敬父母,實是慚愧之至。然而父母疼愛,哥嫂不計較個人得失,視我如珠似寶,丹娘感激不盡。有心答謝父母兄嫂之恩,可惜我身上的一針一線,都是父母和哥哥們的血汗錢換來的,丹娘唯一能做的,就是孝敬父母,敬重兄嫂,愛惜侄兒侄女。這些天來,家裡為了我花的錢實在不少,劉家這筆錢,無論多寡,我都不要,請娘將它收到公中去吧。」
  
  岑夫人聞言大驚,陰沉地瞪著兒子兒媳們。薛氏忙道:「丹娘!你想這麼多做什麼?給你的嫁妝就是你的,誰家女兒不是如此?回了娘家養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快別說這些糊塗話。」掃視了眾妯娌一眼,「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眾人少不得附和一番。有人相信牡丹是真心的,也有人暗裡想,牡丹不過就是欲擒故縱,做作,討好父母,收買人心來著,那麼一大筆錢,真放到她面前,看她捨得捨不得?
  
  
  
第六十二章 流言
  
  牡丹鄭重地道:「我是真心的。不然實在羞愧不能自己了。」她猜著,現在這個情形,就算是那筆錢最後回不來,何志忠和岑夫人也會想法子另外補貼她。雖然說現在還是何志忠當家,但那錢也是大郎他們風裡雨裡的拼來的,將心比心,嫂嫂們有意見很正常。她怎能讓家裡人為了這筆錢傷和氣?她有的已經夠多,不能貪心。
  
  眾人面面相覷,薛氏還想再勸,岑夫人與何志忠對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最終喟然長歎:「罷了,就依了你吧。"
  
  牡丹長出了一口氣。想要錢,她完全可以憑自己的雙手去掙,現在她是自由的,她有健康,有自由,有技術,還有親人做堅強的後盾,什麼也比不上這些更重要。
  
  白氏見機笑道:「今晚準備了玉尖面,替丹娘慶賀。」她的話引得小孩子們一陣歡呼。
  
  玉尖面卻是用了肥美的熊肉和精料飼養的鹿肉做的包子,格外美味。何家有錢,卻不能在房屋、用具方面違制,便挖空心思地在女人的穿著和吃食方面下功夫。但這玉尖面,因為食料難得珍貴,所費很多,卻也輕易不吃的。於是先前的些微不快,頓時被美味給衝散了。
  
  牡丹撲哧一聲笑出來:「除了咱們家,再也沒有誰家會因為女兒和離而做好吃的慶賀的了吧?」
  
  白氏一愣,微微有些尷尬。何大郎卻已經大笑起來:「今日爹爹在路上也和丹娘說,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何志忠也在笑,岑夫人笑道:「甩掉了一塊臭烘烘的狗皮膏藥,丹娘的病又好了,那不是大喜事是什麼?」雖然如此說,她心裡卻始終放不下兩件事,一怕牡丹什麼時候又舊病復發;二是操心再給牡丹找個什麼人家呢?
  
  見大家都在笑,白氏這才放心下來,熱情地招呼吳氏:「姨娘和我一起去廚房看看準備好了沒有?」
  
  薛氏忙道:「姨娘歇著,還是我和二弟妹一起去吧。」
  
  白氏忙一把揪住她:「大嫂在外面忙了一整天,回家來還要忙,累壞了可就是我們這些弟媳們的不是,快陪著娘和丹娘歇歇,說說話吧。有我和姨娘去照管就是了。」
  
  「我不累。」薛氏有些意外。以往可都是她和白氏一道的,怎地突然間白氏就和吳姨娘湊到一處去了?細細想來,自從孫氏和楊姨娘針對自己那件事之後,白氏和吳姨娘每天跑進跑出做和事佬,她二人的關係就變得近了起來,白氏就不像從前那樣喜歡來找自己說話了。
  
  岑夫人淡淡地掃了白氏和吳姨娘一眼,道:「老大家的,兄弟媳婦願意體貼你,幫你做事情,這是多好的事情?你就安安心心地歇著,過來把今天你們遇到的事兒說給我聽聽。」
  
  薛氏微微一笑,應道:「是。」果真走到岑夫人跟前,拿了美人捶,替她敲著腿腳,細細講起今日的事情來。牡丹和大郎間或插幾句嘴,其他人聽得哈哈大笑,顯得其樂融融。
  
  白氏的臉色微變,心情突然變得很糟糕。看來一屋子的笑得輕鬆快活的妯娌們,腳步就顯得分外沉重。
  
  牡丹有個小心思,想問家裡的玉尖面做了多少,是不是給李荇送藥油的時候,順便送點過去給李家人嘗嘗。今日她看到了,李家有錢,絕對不比何家窮,況且李家因為給寧王府做事的緣故,總是能近水樓台得到許多宮中制的東西,御賜之物也不少,不少這頓玉尖面吃。
  
  但是,這始終是何家的心意。想開口,卻又怕嫂嫂們多意,但若是不送,確實又實在想送。
  
  牡丹猶豫再三,小聲問薛氏:「嫂嫂,咱們今日吃了李家的鹽浸荔枝,可需要還禮?」
  
  薛氏驟然明白過來,促狹一笑,伸手掐了掐她的臉頰,回頭望著岑夫人道:「兒媳才想起來,李滿表姨也在呢,記得當年她最愛吃這個,這裡要讓人送藥去給行之,是不是讓人送些玉尖面去給他們嘗嘗?也不曉得二弟妹她們可備得有多的?」
  
  岑夫人掃了姑嫂二人一眼,道:「定然有多的,家裡這麼多的人,難道是隨便一點就能打發了的?讓人裝兩食盒送過去,哦,不,叫大郎親自送過去。」
  
  薛氏忙起身去安排,回來後悄聲問牡丹:「你怎麼謝我?」
  
  牡丹一本正經地道:「嫂嫂這些天為了我的事情跑進跑出,的確很是辛苦,過兩天我給嫂嫂做雙鞋穿。」
  
  薛氏歎了口氣,道:「你呀!」見牡丹白玉一般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來,笑了一笑,算是放過了她。
  
  晚間,在外忙碌的二郎幾人俱都歸了家,一家子歡歡喜喜地等著去送藥的大郎回來一起吃飯。大郎卻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陰沉著臉回來,眾人第一反應就是李荇那八個表哥出事兒了。
  
  岑夫人問他,他只是搖頭:「兩個食盒才送過去,就被搶光了一個食盒。都好著呢,說是一日一夜都在街上閒逛,沒人找他們的麻煩。」
  
  何志忠奇道:「那是誰說了不好聽的話了?「難道是碰上李元,李元也和崔夫人一樣的不高興了?」
  
  大郎偷偷瞟了牡丹一眼,還是搖頭:「不是,我是馬在路上掛著個人,生了幾句口角,所以心裡不高興。吃飯吧。」
  
  二郎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這種小事情也值得你生氣?什麼時候你的心思也和女人一樣了?針尖大點事情就鬧氣。」這話說出來引起一片反對攻擊之聲,並當場就挨了牡丹一下,引得他嘿嘿直笑,擋住嘴不敢再冒話。
  
  飯後眾人俱都嚷嚷累了,很快散去,只留下大郎、二郎說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與何志忠商量。牡丹興奮得很,本想陪岑夫人說幾句話,大郎瞥了她一眼,皺眉道:「丹娘你身子不好,昨夜又沒休息好,今日冒著日頭到處地去,還不趕緊去歇著?」
  
  牡丹不敢反駁,衝他做了個鬼臉,反身跑了。
  
  大郎見她去了,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張望一番,命封大娘幫忙把門看好,方陰沉著臉入內,破口大罵:「劉家不是人,到處壞丹娘的名聲,不過半日功夫,就已經傳到我們家附近了。」
  
  岑夫人臉色一變,翻身坐起,怒道:「怎麼回事?」
  
  大郎道:「說是我們丹娘病壞了身子,生不出孩子來,卻又心腸惡毒,挑撥是非,人見人厭,在夫家實在呆不下去了,才被休的。明明是他家沒道理,明明是和離……」大郎一口氣不順,氣得說不下去。
  
  岑夫人、何志忠氣得發抖,劉家這是要毀了牡丹啊!挑撥是非,人見人厭這個不算什麼,只要牡丹多和人接觸,自然不攻自破,可是生不出孩子來,難道叫他到處去和人說,丹娘與劉暢從未圓過房嗎?世人總是不憚於用最惡毒的心思去揣測旁人,結婚三年沒圓房,說給誰聽誰也不信,就算是信了也會覺得奇怪,明明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硬是不能打動丈夫,別不是有什麼隱疾吧?單憑生不出孩子這一點來,什麼好人家還會要丹娘?
  
  二郎皺眉道:「這件事情注意不要叫丹娘曉得,省得她聽了傷心,咱們先別聲張,看看謠言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然後又再做論斷。」
  
  岑夫人揉著額頭道:「哪裡瞞得住?她遲早要知道,與其等旁人去告訴她,打她個措手不及,茫然失態,還不如提前告訴她,她有個心理準備也不至於莫名吃氣。我這就去和丹娘說。」
  
  何志忠咬著牙道:「大郎,明日你再去看看李荇,問問他上次我們商量好的事情,什麼時候動手好。」
  
  牡丹並不知道有關她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她舒舒服服地泡在澡盆裡,享受著寬兒和恕兒的精心服務,聽她二人抱怨逗樂:「奴婢們陪著夫人在家,心裡貓爪火燎的,才聽到街上的鑼鼓一響,幾位小娘子和小公子就哭了。特別是涵娘她們幾個小的,哭聲差點沒把屋頂掀翻。惹得甩甩嘎嘎怪笑,又學他們哭,差點沒被淳公子把尾巴給揪了。它卻又知機,曉得您不在家,沒人保它,只是大聲喊阿娘救命!夫人又好罵了淳公子一頓。」
  
  「它活該!」這鳥年紀越大越成精了,牡丹大笑,起身擦乾水漬,問道:「雨荷睡了麼?她的頭可還疼?」
  
  寬兒笑道:「雨荷姐姐說她沒事兒,這會兒正給您熏衣服呢。」
  
  牡丹換了乾淨裡衣,歪上床去,舒舒服服地躺下,歎道:「哎呀,我是覺得渾身輕鬆了一大截呀。」
  
  恕兒和寬兒對視一眼,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您自然覺得輕鬆一大截啦。」
  
  正說著,門「吱呀」一聲輕響,岑夫人臉色難看地走了進來,冷冷地對著寬兒和恕兒道:「你們出去!」
  
  牡丹見她神色嚴肅,連忙起身扶她坐下:「娘,你怎麼還不睡?」
  
  岑夫人挨著牡丹坐下,摸摸牡丹順滑的頭髮,長歎一口氣:「丹娘,你有沒有想過你今後要怎麼過?」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3 PM

第六十三章 立戶
  
  今後要怎麼過?按著牡丹原本的打算,自然是先立個女戶,然後買地、買房、建園子、種牡丹,發家致富,自己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若是能遇上那個人,真心相愛,生兒育女,小吵小鬧,一輩子就這樣了。若是不能,她總不能胡亂把自己給嫁了吧?劉暢那樣的人,何牡丹那樣的婚姻,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絕對不想再來第二次。
  
  牡丹想到此,試探著道:「娘,其實我想立個女戶。」她敏感地感覺到岑夫人放在她頭上的手猛然一頓,她緊張地抬起頭來看著岑夫人。剛和離,就想獨立,會不會讓岑夫人傷心,覺得她沒良心?
  
  岑夫人嚴厲地看著她不說話,牡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地在胸腔裡跳動,頻率趕得上差點被清華郡主的馬蹄踏上之時。雖然緊張,她仍然堅持用最柔和的眼神看著岑夫人,輕聲說:「娘,我知道您心疼我,也知道這個時候提這件事不太好,但是我覺得,您和爹,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她猶豫良久,輕聲道:「不瞞您說,我日後想種牡丹。」
  
  岑夫人既然想得到把她和何家的財產分開放,想得到千方百計地替她打算,補貼她,必然就能明白她的想法。她要獨立,她要把握自己的命運,掌握自己的財產所有權。
  
  岑夫人沉默良久,方道:「這件事我要先和你父親商量。」她雖然沒有直截了當的答應,但牡丹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已經成了一半,遂拋開此事不提,問岑夫人:「娘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我?」
  
  岑夫人方收拾心情:「你知道劉家人對你恨之入骨,不會希望你好過吧?」
  
  牡丹一笑:「本就是冤孽,他家倘若能容得下我,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做什麼都正常,可是又做了什麼事了?」
  
  岑夫人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你大哥今日從外間回來,才知流言已經傳到家門口中,說是,你病壞了身子,不能生育,在家惹事生非,人見人嫌,這才被休棄回家……」
  
  這意味著,以後就算是遇到合適的好人家,這種傳言都會給自己的終身帶來很大的麻煩。牡丹挑了挑眉,心中不是不窩火,但看到岑夫人難過的表情,她不在意地一笑,撫著岑夫人的手道:「他家倒也沒說錯,我的確是沒能生出孩子來,的確也算是惹事生非,讓他家老老小小都吃了一台氣,日後還有得吃,這不是人見人嫌是什麼?至於休棄麼,和離也是離,休棄也是離,難道被休棄的人就真的全是她們的錯,就沒有再嫁的了?理他家作甚?咱們要是因此生了氣,反而上了他們家的當。」
  
  岑夫人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她以為牡丹怎麼也會很難過,或者會伏在自己懷裡大哭一場。哪想到牡丹卻反過來安慰自己。當下難過的道:「我和你爹本想著,過段時間再給你另外找個合適的,哪曉得……」
  
  牡丹甜甜一笑:「娘,這樣也好。省去了許多麻煩,就讓我過幾年想過的日子吧。姻緣天定,那人若是與我真的有緣,就不會在乎這些。」
  
  您要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的好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見到女兒如此乖巧懂事,岑夫人心頭大慟,強忍著不表現出來,拍著牡丹的手道:「好,好,你想得通就好。」卻又道:「這幾天你還是不要出門了吧?省得聽著煩。」
  
  牡丹把下巴一抬:「不,我就要出門,我又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為什麼敢出門?難不成那些真正被休棄回家的人,就要躲起來不見人了?我越躲,越像是我見不得人似的,正好叫他家稱心如意,我明日就要出門。」
  
  岑夫人見她可愛,心情稍微好了些,微笑道:「那你要去哪裡?」
  
  牡丹道:「曲江池芙蓉園,請娘幫忙備份禮物,爹爹或者是哪位哥哥陪我去謝那位蔣公子吧。如果沒有他,我此刻已經沒了命在。」
  
  岑夫人道:「禮物已經備下了的。你爹說送座香山子。」
  
  牡丹應了,送岑夫人出門:「您早些歇著,不然壞了身子,叫我怎麼捨得?」
  
  岑夫人捏了她的臉頰一把:「回家來這些日子,也沒見你少吃,怎地就長不胖呢?這麼瘦,哪兒能行?」
  
  牡丹挺了挺胸:「我哪兒瘦了?肉都藏著呢。」一句話把岑夫人逗得大笑。
  
  岑夫人回了房,何志忠忙問:「怎麼樣?」
  
  岑夫人微微一笑:「女兒到底長大了,以後你我就算死了,也不用再為她操心了。」
  
  何志忠疑惑道:「怎麼說?」
  
  岑夫人將牡丹的話說給他聽,笑道:「說是不是什麼大事,明日就要出門呢,旁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又看著何志忠道:「她要立女戶,說是以後想種牡丹花。」
  
  果然是比從前明白了許多。何志忠沉默片刻,揉著額頭歎道:「依了她吧。兒大不由爹,你看看,我們還沒死,就已經是這樣的情形,暗潮湧動呀。若是我哪日從你前頭死了,還有得你氣的。孩子們不能說誰不好,但你我都是一樣過來的,不患寡而患不均,遲早的事。早些把她擇出去,有個準備,也省得到時候措手不及,她連去處也沒有,平白要受多少冤枉氣。」
  
  岑夫人道:「我也是這樣想的。親骨肉,親骨肉,再怎麼親,兄弟姐妹哪兒能親得過自家父母子女去?但我還是有個想法,立了女戶後,她要在外面做什麼都可以,另嫁之前還是不能叫她搬出去,我不放心。」
  
  何志忠道:「由得你吧。叫她和侄兒侄女們多親近一下,若是將來有個什麼,也叫得動。」
  
  話音未落,就見岑夫人突然紅了眼,用帕子捂了口,低聲哽咽道:「我苦命的丹娘。怎麼就總是遇上這許多破事兒呢?你要叫劉家狠狠載個大跟頭,方能解我心頭之氣!」
  
  何志忠溫柔地拍拍老妻的肩頭,柔聲哄道:「莫哭了,莫哭了,都依得你。」
  
  第二日一早,牡丹起了個大早,讓雨荷把件胭脂紅的翻領胡服尋來給她穿上,又換了雙靴子,繫條蹀跤帶,梳了個回鶻髻,出外去吃飯。迎面遇到岑夫人,還沒開口,岑夫人就道:「你爹同意了,但要你住在家裡,稍後我就使人去請術士來佔宅,加間房子起來。冬天你也可以住得舒服點。」
  
  這大概是他們所能做出最大的讓步了,牡丹也就不再堅持:「辛苦娘了。」
  
  才剛進了屋,就見哥哥們都望著自己笑,嫂嫂們則俱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自己,平時總愛鬧彆扭的甄氏萬般溫柔地迎上來,熱情地道:「丹娘,你餓了沒有?快到我這裡坐下,馬上就開飯。今早做的是你愛吃的水晶飯。」
  
  「還不餓呢,昨晚吃了那許多。」牡丹心知肚明,大家這都是得了消息同情她來著。到底是一家人,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立刻又團結起來了,突然間,她的心情大好起來,高高興興地挨著甄氏坐了,把最小的何淳抱在懷裡,笑道:「聽說你前日挨祖母罵了?為什麼呀?」
  
  何淳不過五歲,伏在牡丹懷裡皺著鼻子道:「甩甩是個大壞蛋!可恨又可惡!」
  
  從人俱都大笑起來,五郎捏捏何淳的鼻子:「它是隻鳥兒呢,你逗它玩不說,反而被它給逗了。」
  
  白氏則望著牡丹擔憂地道:「丹娘,你要出門?還是過兩天再去吧?」
  
  門是一定要出的,牡丹還未回答,何志忠已經一錘定音:「吃了飯以後,還是我和大郎陪丹娘出門去道謝。四郎你去約張五郎才女貌,看看什麼地方合適,請他吃飯答謝他,叫他把他那群兄弟一併請上,選個好地方!別心疼錢。等我和大郎把事情辦完就過來敬他的酒。」
  
  何四郎聞言,鄭重其事地道:「爹,您放心,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
  
  曲江池離宣平坊隔著四個坊區,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一路上牡丹遇到了好幾個相熟的街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那些人看著她的時候,表情都不一樣。她也不管,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問好的問好,對別人探究的目光一概視作是空氣。
  
  大郎把張臉沉著,難看得很,看到有人和牡丹多說幾句話,一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就拿鞭子甩得呼呼響,嚇得人家趕緊把話嚥回肚子裡去,匆匆與牡丹告別。
  
  何志忠也不去管他,一臉的沉靜,有人問候就答幾句,不然就耐心地等待牡丹。大風大浪他見得多了,這點算什麼?
  
  到得曲江池芙蓉園附近,大郎尋了個推著車子買蒸胡餅的老頭子道:「敢問老丈,可知這附近有個蔣長揚蔣大郎住在哪裡?」
  
  
  
第六十四章 尋訪
  
  那小販卻只是搖頭:「不知道。反正不會是芙蓉園就是了。郎君不妨去典江池附近打聽打聽。
  
  芙蓉園是皇家的御苑,皇家沿郭城東壁修築了由興慶宮南通芙蓉園的夾城,以便皇帝能隨時到芙蓉園賞玩而不為外人所知。王公貴族非宣召不能入內,更不要說平頭百姓了。
  
  曲江池則不同,屬於大眾性的公共遊樂場所,南靠紫雲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恩寺,四處種植花卉,水波明媚,更有無數煙柳,芙蕖飄香。中和節,上巳節的時候,行人如織,正是京中士庶踏青遊玩的好去處。就是民間組織慶賀新科進士及第的關宴也是在此進行,彼時公卿之家會傾巢出動,在此挑選東床快婿。
  
  附近閒僻之地不少,但多為一些官員建的私廟。可以說,能在此修建一座院子,實在是不容易,相當於現代人在西湖邊給自己建了座別墅一樣,出門就是風景名勝區,羨慕死人。
  
  大郎有些糊塗,摸著頭問牡丹:「丹娘,你確定他沒說錯?芙蓉園附近就是芙蓉園附近,曲江池附近就是曲江池附近,說得這樣模稜兩可的,該不是他娘麻煩,不想告訴那清華郡主真實住處,所以拿來敷衍的?」
  
  牡丹也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這個可能,畢竟清華郡主那樣的人,就不是什麼好鳥,那可比劉家那樣的狗皮膏藥纏上還要麻煩些。要是她,在說出真實住址前只怕也會猶豫一下吧?就算是自己不怕,那也不能將麻煩帶給家人呀。
  
  何志忠卻道:「敢在那個時候出手救人,又奪馬傷人,不走不避的人,豈會是這種藏頭露尾的人?他說是曲江池芙蓉園附近,那便是在兩者之間,這推車買蒸胡的,並不是這片居住之人,不見得就曉得。曲江池不是和芙蓉園內的芙蓉池相通麼?咱們往那邊去必然能打探到。」
  
  大郎猛地一拍腦袋,笑道:「是了!一定就是那裡。前幾年上巳節,我和二郎他們聽說溝渠裡面會流出葉片詩來,還特意往那裡去看熱鬧呢,我記得那裡是有幾個院子。」
  
  還以為會撿到裡面的美人們排解寂寞隨水放出來的詩詞?自己這幾個哥哥,可真夠可樂的。牡丹一聲笑出來,斜瞅著大郎促狹地笑:「溝渠裡會流出葉片詩來?不知我大嫂二嫂可知道這件事?」
  
  大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微微紅了臉道:「都是騙人的!撈了半天,花瓣爛葉子倒是不少。」見雨荷、寬兒和自家跟班都在捂著嘴笑,面上過不去,望著牡丹道:「明年奏關宴,哥哥帶你來看熱鬧。」
  
  也就是來看看新科進士有沒有看得上的,也挑挑女婿的意思。牡丹大大方方地一笑:「得了吧,咱們看得上人家,人家不見得給咱們挑。人家看得上我,我不見得就能看得上他。」社會現實就在這裡,新科及第的進士,還不等著給權貴挑去一步登天?誰願意娶一個商戶女兒?有的只怕是異數。所以她的心思就沒放在這上面過,與其千方百計地攀上一個官家,不如找個有志青年,一起發大財,遍游名山大川,生了孩子兒,自己培養一個新科進士更現實。
  
  何大郎一想也是,卻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勾起了牡丹的傷心事,一時訥訥不能語。一門心思就想怎麼彌補剛才的過錯,便道:「丹娘,我教你認珠寶吧?」
  
  牡丹歎了口氣,調皮的攤攤手:「那天四哥也說要教我認香料,讓二哥教我學調香。可是我都不感興趣怎麼辦呢?我大致曉得什麼是什麼就可以了,還是種我的花比較好。」
  
  何志忠先前一直聽他兄妹二人鬥嘴,此刻方發了言:「丹娘要立個女戶,你抽個時間早點去幫她辦了吧。然後去打聽打聽,哪裡的地好,去買一些,給她修個莊子,她愛種花,就給她種著玩兒,平時還叫她住在家裡。」
  
  大郎吃了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家裡的女人們給牡丹受氣了,何志忠淡淡地道:「這樣也好,你們遲早都是要分家的。我也老了,什麼時候嫌吵,就可以和你娘一起去莊子裡住著散散心。」
  
  說到分家,大郎很是難過,眼圈紅了,道:「爹爹說的什麼話?這個時候說這些怪沒意思的。倒叫兒子心裡難受。」
  
  大郎一向忠厚,何志忠歎口氣:「我沒死之前自然不分,如果我死了,二郎、四郎、五郎我也就不說了,三郎和六郎各有生母,只怕是要分家出去單過的。你和大兒媳都是忠厚吃得虧的,趁著今日說起這個話來,我卻是吩咐你,將來好生照料你娘和妹妹。弟弟們有過不去的時候,拉他們一把。」
  
  大郎難過得要死,卻曉得父親說的是正理。牡丹忙道:「大哥快看,可是那裡?」
  
  但見曲江池靠近芙蓉園邊果然有幾座小巧精緻的院子,邊上一座院子,粉牆青瓦,院牆不高,裡面的薔薇探出牆來,彩蝶紛飛,一派的欣欣向榮,看著很是引人眼饞。只是外間沒有行人,安靜得很。
  
  大郎少不得使人去敲開那戶人家的門問路,那門子聞言,驚訝地看了眾人一眼,但見眾人雖然穿得華麗,卻不似是特別華貴的那種,便道:「正是我家公子爺,不知各位?」
  
  牡丹這才明白,蔣長揚所說的一問便知,原來是因為他家就是第一戶人家。但看這座園子,其實不像普通人家正式的家居府邸,而是實實在在一座幽雅的別院,實在是與她眼中的蔣長揚不太搭調。不過轉念想到蔣長揚起心動意買花給他母親,也就想得通了,想必他母親也是個熱愛生活,喜歡伺弄花草的人吧?
  
  大郎說明來意,那門子道:「我家公子爺請幾位貴客進去,只是此刻有客在,還請貴客稍候,待小人進去稟告。」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那門子出來引眾人進去,牡丹一路進去,方知幽雅之處。但見林木高大,花木茂盛,小徑幽深,通庭院地面全由武康石石塊鋪設,華麗整潔,花間小道卻是用了碎石鋪陳,已經生了苔蘚,古色古香。走在其間,可以聽到清脆婉轉的鳥叫聲,一行人一直走到廳堂,除了領路的門子外,就沒遇到過一個下人。按牡丹算來,這座宅子至少也有幾十年的樣子了。
  
  廳堂中的陳設簡單卻不簡樸,傢俱雖是半舊的,用料做工卻極其精緻,另有一架蝶棲石竹六曲銀交關屏風非常顯眼。一個青衣步童在內伺候,請眾人入座後,慇勤奉上茶湯,笑道:「請客人恕罪,我們公子爺稍後就來。」
  
  片刻後,蔣長揚果然從外間急匆匆趕來,與眾人見過禮後告罪道:「實在對不住,讓各位久等了。適才一位故交在此,耽擱了些時候。」
  
  何志忠與他寒暄幾句,說明來意,命人吾上那座極品沉水香製成的香山子,道:「些微玩物,不成敬意,實在是不能和您救了小女的大恩大德相提並論。這個是我們家自己做的,還請您不要嫌棄,留著把玩。」
  
  時人流行熏香,凡是有點身份地位的人,衣物要熏香,坐臥要焚香,行動要戴香囊,更知香山子的難得貴重,稍微有點錢和地位,都會想法子弄一個去擺設,以為是雅事一樁。然而香有上中下品之分,價格有貴賤。何家這個香山子,與市面上一些用小塊的沉水香堆疊而成的不同,而是整塊雕琢而成的,絕對不是凡品,何志忠才一掀開盒子,就滿室生香。
  
  蔣長揚只看了一眼,便肅了神色固辭:「在下不能收。」
  
  何志忠有些意外:「難道公子看不上嗎?」這座香山子,除了家中廳堂裡擺設的那一座以外就是最好的,不然他也不敢拿來答謝人。他看了蔣長揚這屋裡的陳設,曉得蔣長揚不會是不識貨的人。還想著這東西雅致,不會被人嫌棄,誰知道人家竟然不要。
  
  蔣長揚微微一笑:「這麼貴重雅致的東西,在下怎會看不上?路見不平自有旁人鏟,我若是沒有辦法也就算了,既然有能力,自當出手相助。我若是受了您的東西,倒叫我日後沒臉見人了。」
  
  何志忠苦勸一歇,見他實在不收,便正色道:「我何志忠雖然是個商賈,但生平為人,恩怨分明,公子救命之恩,原也不是一座小小的香山子就能報答的,您實在不收,我也不勉強您。但您記著,日後若是有需要,便請到我家店裡來說一聲,但有所求,無所不從。」
  
  何志忠這樣一說,為難的倒是蔣長揚了,他左思右想,望著牡丹道:「若是真的要謝,不如請何家娘子幫我照顧幾株牡丹花吧。家母愛花,我此番來,倒是替她買了幾株品相不錯的,只可惜山高路遠,我不放心讓人送去。只好養著,家裡的僕人笨,不過半月功夫就養死了一株,實在可惜。」
  
  牡丹毫不猶豫地應下來:「行。」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4 PM

第六十五章 治花
  
  牡丹見到蔣長揚那幾株蔫頭蔫腦的牡丹時,不由連連歎氣。長勢衰弱,葉片發黃,有的葉子被啃食得殘缺不全,不止是一株死了,其他幾株也跟著要死了。牡丹示意花匠拔起已經死了的那一株來看,不出所料,根腐病嚴重發生。
  
  那花匠怯怯地偷看一眼已經黑了臉的蔣長揚,小聲問牡丹:「小娘子可知這牡丹花到底得了什麼病?」
  
  牡丹卻不回答他的話,只問他:「花後這次施肥可施過了?」
  
  那花匠驚訝地道:「花已經謝了還施什麼肥?施了倒引得它又萌芽,明年春天就不好開花了。」一邊打量牡丹,一邊暗想,這嬌滴滴的小娘子,懂得種什麼花?只怕又是一個假裝自己懂得種花,來討好自家主人的,心裡就帶了幾分輕視,語氣間也有些不以為然。
  
  牡丹一聽就曉得這是個外行。
  
  牡丹花喜肥,得根據植株的大小、密度、長勢及「春開花、夏打盹、秋髮根、冬休眠」的習性來確定施肥的種類、時間和數量。每年要施三次肥,第一次施肥在早春萌芽後,主要為促進開花,以施氮肥為主;第二次在花謝後,主要為促進花芽分化,這次施肥最為重要,氮磷鉀應該全面施用;第三次在入冬前,主要為保護越冬,以促進新根生長為目的。據牡丹所知,有些人還會在牡丹植株周圍埋下動物屍骨,或是將動物屍骨裝缸,盛水密封,待到其腐熟後將其汁稀釋澆灌牡丹花,以便讓牡丹花大色艷。
  
  但這個人,不但沒有給牡丹花施最重要的一次肥,還振振有詞地反駁自己,說出那種外行話來。多半是蔣長揚要養好牡丹,下人為了討好他以為這是爭光的好差事,便假裝說自己會養花的,結果接過去就惹出了大麻煩,白白可惜了這幾盆好花,也不曉得一盆就要值幾萬錢。
  
  牡丹想到此,便似笑非笑地望著那花匠道:「大約你家這花品種不同,我家的花每年花後總是要施一回肥的。」說完也不看蔣長揚,低頭去檢查其它的花。
  
  蔣長揚聽著這話十分不對,皺眉看向那花匠,那花匠曉得要壞事,趕緊避開蔣長揚的目光,往前幫牡丹的忙,討好地道:「小娘子果然是行家裡手,出手不凡,還請您教教下僕,下僕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怪的病。」
  
  牡丹惱他不懂裝懂,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硬撐著裝下去,便沉了臉道:「你就沒從這花周圍看到過蟲嗎?這分明就是蟲害。」
  
  那花匠兀自嘴硬:「凡是花木,哪有不被蟲吃的?這牡丹根甜,本來就招蟲。吃了葉子也就算了,您看看,這花分明是根爛了。」
  
  牡丹歎了口氣,問那花匠要了個小花鏟,就在牡丹花根旁小心地挖起來,片刻後,挖出了幾個蟲蛻和蟲蛹來放在地上,道:「就是這東西搗鬼。小的吃根,大了就吃葉子。因為牡丹的根多,根大,它通常是把一棵牡丹吃到快死或是死了才會轉移。
  
  牡丹的根爛,是因為被吃得太厲害了。大蟲子在夜裡活動,現在正是最厲害的時候。」
  
  這幾株牡丹花,是受了金龜蟲害,幼蟲危害造成根部大量傷口,土壤中的鐮刀菌大量侵入,導致牡丹根腐病嚴重發生,所以牡丹花才會出現爛根,長勢衰弱,死亡的情況。但牡丹和他們解釋不清楚什麼是鐮刀菌,只能模糊說是被幼蟲吃得太厲害了。
  
  那花匠還在硬撐:「這蟲蛻什麼地方沒有幾個?小娘子怎能斷定就是它們呢?」若是叫公子得知,這麼貴重的花,是因為他種植不得法才死的,打板子還是小事,賣了他也不夠賠的。
  
  牡丹乾脆不說話了,只看著蔣長揚。蔣長揚冷冷地掃了那花匠一眼,生硬地道:「閉嘴!」他帶來的人不多,這人是一位朋友送的,原本只是個打雜的,聽說他要請花匠,就自告奮勇的說自己會,他問起來也說得頭頭是道,還以為真的很懂行。哪裡曉得是個半路出家的。
  
  那花匠縮了縮脖子,退到一旁不敢再說話。蔣長揚認真地問牡丹:「那可有什麼法子把它們挽救回來?實在太可惜了。」
  
  牡丹笑道:「這東西冬天躲在土過冬,如果今年不把它治好,只怕明年春天還要遭禍害。我有幾個法子,暫且試試。」
  
  蔣長揚忙叫人取紙筆來記,牡丹見他這認真的樣子,不由笑道:「不(沒有內容)力。不如用個省力的,這蟲子喜歡晚上出來,又似飛蛾一般喜歡燈光,只管用個大盆子裝滿了水,在中間放幾塊磚,拿盞琉璃燈放在上面,水裡最好放一點點砒霜,這樣這蟲子落進去後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還可以用一勺糖、三勺醋、二勺白酒、二十勺水配成糖醋液,再加點砒霜進去,裝在廣口的小瓶子裡,水面離瓶口最好在三分之二左右,掛在花周圍進行誘殺。」
  
  蔣長揚滿頭大汗:「你說得太快了,慢點兒說。」
  
  牡丹不由好笑起來,又重新說了一遍,這次蔣長揚能完整複述下來了,牡丹又道:「捉到蟲子就更好辦啦,將死了的蟲子搗碎,然後用厚紙袋子密封起來暴曬,或者放在熱的地方讓它腐敗,待臭味散發出來後,把碎末倒在盆裡用水泡,水不要多,然後將過濾出來的汁子按一勺汁子一百五十勺水的比例來況,用來噴灑在枝葉上,效果一定好。」自然界中許多動物都有忌食同類並厭惡避開同類腐敗屍體氣味的現象,這個法子從前她用過,屢試不爽。
  
  蔣長揚這回記倒是清楚,不好意思地問牡丹:「你可認得什麼比較好的花匠麼?我願意出高價請他來幫忙。」
  
  牡丹為難道:「我卻是不認得。我家裡的都是我自己管,不然就是家丫鬟管。這京中知道怎麼管花的人其實不少,大戶人家就有專門管牡丹的,不然就是花農,或是寺廟道觀裡的師傅也不少,您朋友多,不如您去問問他們看?」
  
  蔣長揚應了,卻又笑道:「那邊還有幾棵,卻是長得不錯。有一株在京中就沒見哪家有,是遠處的朋友送來的,您喜歡牡丹,可要過去看看?」
  
  牡丹聽說有這種好事,自然求之不得。
  
  回過頭去問何志忠:「爹,我們再過去看看?」何志忠曉得她的脾氣,嗔怪地掃了她一眼,客氣道:「蔣公子只怕有事,又被你耽擱了。」
  
  蔣長揚忙道:「我沒事,正好請教一下怎麼種花,將來回去也好討討母親的歡心。」邊說邊引了眾人繞過一個遍開荷花的小池,又繞過一大塊白色玲瓏,在旁邊栽了菖蒲的昆山石,方見半陰半陽處還幾株長得還算不錯的牡丹花。
  
  一見那幾株牡丹花,牡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待蔣長揚開口,就忍不住自動上前去細細打量,那是一株約有四尺高,已經結了果的牡丹,生得與其他牡丹有些不一樣。
  
  全體無毛,當年生的小枝為暗紫紅色,基部有數枚鱗片。二回三出復葉,葉片為寬卵形或者卵形,羽狀分裂,裂片披針形。牡丹將葉片翻過來看,葉背是灰白的,便隱約有些相信自己所見了,便問道:「不知這花開的可是紫色?花朵不大,只有兩寸半許,花瓣也不多?花期也比較晚?」
  
  蔣長揚有些吃驚:「的確如此,不知你如何得知?原來當初潘蓉和我說,你是此中高手,看葉看枝就能知曉是什麼花,果然是真的。」
  
  「繆傳,都是繆傳。」她不過是多看了幾本書,種過幾年牡丹花,曉得區分一些品種罷了。牡丹聽得汗顏,趕緊問起蔣長揚這株牡丹從何而來。
  
  蔣長揚道:「這就是我那位遠處的朋友送的。他聽說家母愛牡丹,便千里迢迢從南詔那邊帶過來,花不是很好看,但他說,根部可以入藥,皮為赤丹皮,可治吐血、尿血、血痢等症,去掉根部的部分又為雲白藥,可治胸腹脅肋疼痛,瀉痢腹痛,自汗盜汗等症。」
  
  果然是從雲南西北部來的紫牡丹!蔣長揚還說漏了一樣,赤丹皮可以治療痛經,大約是因為這是婦科病的一種,他不好意思說吧?確定了這顆牡丹的身份,牡丹很興奮,這麼遠地方來的寶貝,若不是這個機會,她只怕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得到,更不要說得到。
  
  牡丹心裡猶如有十幾隻小手在心裡抓呀抓,抓得她毛焦火燎,幾番想開口,又實在開不得這個口。上門來道謝,人家什麼都沒要,自己倒打起人家東西的主意來了,實在要不得啊。但叫她就此錯過這個機會,她確實是怎麼也不甘心的。但是,怎麼開口呢?
  
  牡丹皺著眉頭,圍著那株紫牡丹直打轉。自家人的德行自家人認得,何志忠使勁咳嗽了一聲。
  

  
第六十六章 比較
  
  「這花可真是全身是寶呀!」何志忠讚歎了一聲,一臉的老實無害,只問蔣長揚:「敢問蔣公子,您這朋友可還在京中?若是方便,想高價請他幫忙帶一株這種牡丹,或是幫忙買點種子。」
  
  這不是明擺著敲邊鼓,幫自己要花麼?牡丹一愣,臉一熱,悄悄扯了何志忠一把,自家這個老爹,什麼都好,就是一關係到兒女,總是臉皮特別厚。何志忠反手將她的手握住了,無比誠懇地看著蔣長揚,一臉的期待。
  
  何家父女的小動作落到蔣長揚的眼裡,蔣長揚不由暗自好笑。這世間自有癡人在,有人愛財,有人愛名,有人愛權勢,有人愛美色,有人愛金石,有人愛名兵,如今自己卻是遇上一個愛花成癡的了。這何家人,也算是恩怨分明,有骨氣,明事理的人家,可以交往得。蔣長揚想到此,便微微一笑:「我那朋友如今不在京中,不方便請他。若是喜歡,待到秋天分了株或是嫁接成功,我便讓人取了送去府上好了。」
  
  倒是個大方的。牡丹脫口而出:「不必這麼麻煩了,給我幾顆種子就好。」此時眾人多不用種子繁殖牡丹,而是用分株和嫁接繁殖。坊間還流行著一種做法,但凡好一點的品種,一旦花榭後,立時便會剪去,只因為眾人認為任它結種會叫花的品種退化。若是蔣家這個花匠是個真的懂行的,只怕這些花早就被修剪乾淨了,根本不會留下這種子。
  
  蔣長揚掃了一眼已經掛果的紫牡丹,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若是喜歡,只管盡數摘去。」
  
  牡丹見他大方,卻也不想叫他吃了虧,便笑道:「只要幾顆就夠了,用不得這許多。我那裡也有幾株公子這裡沒有的品種,到時候正好連先前說好的那魏紫、玉樓點翠一併送了來。
  
  說到此,牡丹看了一眼那縮頭縮腦的花匠,想到若是他不懂,給自己一包老得出不了芽的種子,那可真是浪費了,便忍不住提醒道:「這些新結的種子,拿了播種,將來用花苗來做嫁接的砧木也極不錯,只是牡丹籽喜嬾不喜老,採摘要及時,不然采晚了就不易出苗了。」牡丹種子嬌貴古怪,嫩的一年便可發芽,稍微老一點的兩年發芽,很老的就要三年才能出芽,而且是要當年采當年種的,不然出苗率非常非常低。
  
  實在是太複雜了!蔣長揚微微有些發怔,上前打量了那種子一番,愁眉苦臉的:「那要什麼時候採摘才合適呢?」許人幾顆種子,本以為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哪裡曉得會這麼複雜?只是自己答應了要給人家種子,自然要送好的才行,少不得要仔細打探清楚。
  
  牡丹笑道:「蔣公子不必煩惱,等到這果皮呈蟹黃色的時候,記得讓人摘下來就行,然後交給我處理吧。」她是有私心的,她要大規模生產種植,怎麼處理這牡丹花種子的相關技術,才不白白告訴旁人呢。
  
  蔣長揚見她已經給了明確答覆,說是果皮呈蟹黃色時就可以摘下,其他的他自然不去管。也不推辭牡丹許給他的花,笑道:「如此便叨擾了。」嚴肅地看著那花匠道:「你仔細將這些花的種子看牢了,待到種皮變成蟹黃色就趕緊摘下來。」
  
  那花匠虛抹了一把冷汗,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蔣長揚的神色,見蔣長揚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曉得在找到真正會養牡丹的人之前是不會處罰自己的,遂將一顆心放下大半,連忙表態:「公子放心,下僕就算是豁出這條命去,也必然不會叫它有任何閃失。」
  
  蔣長揚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是這樣,你這條命早就該交出來了。你有幾條命在?」
  
  那花匠一時變了臉色,顫抖著嘴唇不敢再多話,突然伏倒在地,朝蔣長揚深深一拜:「公子仁厚,小人以後再也不敢了。」
  
  蔣長揚看向牡丹:「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打理這些花木,還請您教教他怎麼管理花木吧?」
  
  牡丹叫那花匠上來,認真交代了他幾樁平時養護牡丹花需要注意的事項:「澆水一定要見干見濕,不澆則已,澆則澆透,不能積水,夏天不能中午澆,要麼就在早上太陽未出來之前,要麼就在太陽下波之後,最好用雨水或是河水,不然就用打出來放上一兩天的井水。」
  
  那花匠才吃了一個大虧,不敢有所怠慢,小心應下不提。
  
  牡丹臨告辭前,卻又想起清華郡主要請蔣長揚去做客的事情來,便擔憂地道:「清華郡主過後沒有找您的麻煩吧?」
  
  蔣長揚微微一笑:「我在家中等她的請帖呢。」見何家父子幾人面上露出不過意的神色來,便笑道:「不必替我擔憂,潘世子從來與我交好,不會讓我過不去的。我此番去,便能將這事兒給消彌了。」
  
  何志忠看了蔣長揚這座宅子,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再看他氣定神閒的樣子,下意識地便對他所說的話信了七八分。想到這事兒自家也不可能幫上什麼忙,便又說了幾句客氣話,起身告辭。
  
  離了蔣家的宅子,何志忠心情好,引著牡丹在曲江池畔游了一圈,指著紫雲樓道:「新科進士關宴舉行之時,教坊的伎樂會來表演,聖上會在紫雲樓上垂簾觀看。以前你沒機會出來,明年春天正好遇上,到時候可以來看看熱鬧。若是運氣好,興許還能見著聖上。」
  
  牡丹湊他的趣,特意撿著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問東問西,和大郎二人插科打諢,把何志忠逗得開懷不已。恍然間突然想起來:「了不得了,我讓四郎宴請張五郎,這會兒也快差不多了,去得晚了只怕說我們不敬,趕緊回去。」說完撥馬回身,催促牡丹與大郎快些跟上。
  
  一行人走至修正坊附近,忽見一個蒼老的婦人立在大路中間哭聲哀嚎,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向來往之人求援:「救救我家三娘子。」行人卻是不怎麼理睬,或是有人不忍,遞給幾個錢的,她卻又不要,只是捂臉慟哭。
  
  牡丹抬眼看過去,但見那老婦人身上穿著細布襦裙,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雖然不華麗,卻也乾淨整齊,像是個中等人家下人的樣子,卻不似無賴潑皮,便起了幾分好奇,得到何志忠的允許後,讓雨荷上前去問到底怎麼回事。
  
  那老婦人哭嚎了半日,此時方見有人肯耐心聽自己說話,也顧不得其他的,大步流星趕上前來一把揪住牡丹的馬韁,哭嚎道:「小娘子行行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救我家三娘子。」
  
  何志忠皺眉舉鞭喝道:「鬆開!有什麼話好好說,這樣抓抓扯扯的,小心我的鞭子!」
  
  那老婦人方鬆開手,指指不遠處樹蔭下:「我家三娘子不小心觸怒了夫君,一紙休書趕了出來,她娘家又不在此,我們主僕三人卻是無處可去!她病急無力,將身上的錢全數用光了,剛被邸店趕了出來,她卻又病得昏死了,萬望郎君垂憐,救救她吧!」
  
  物傷其類,牡丹心頭一寒,乞求地看向何志忠。何志忠歎了口氣,道:「過去看看。」
  
  但見路旁樹蔭下,一襲還算乾淨的草蓆鋪在地上,一個年約十七八歲丫鬟裝扮的女子跪坐在上面,懷裡摟著個年約二十的年輕婦人,正在垂淚。身邊只得兩個又小又舊的包裹,二人坐在身上半點值錢的首飾全無。
  
  牡丹看得分明,那年輕婦人雖然昏迷不醒,五官長相卻是美麗精緻,是個少見的美人胚子。
  
  何志忠見狀也覺得稀罕:「你要我們幫你,卻也要說清楚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她原來的夫家又是誰?她又是哪家的女兒,因何被休?不然我們怎好不明不白就幫了你們?」
  
  那老婦人好一番哭訴,牡丹這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那婦人娘家姓秦,本是揚州人氏,父母雙亡,被叔嬸嫁給這京中通善坊的顏八郎,那男人長得容貌醜陋之極,秦氏卻也沒說什麼,夫妻相安無事。哪曉得半月前,秦氏正在梳妝,那顏八郎躲在一旁偷看,秦氏驟然間在鏡子裡看到了他,嚇得昏死過去。顏八郎痛恨不已,無論秦氏怎麼告饒乞求都不行,一紙休書就將她趕了出來。可憐山長水遠,有家不能歸,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美女野獸配,不是喜劇是悲劇。這樣一個算不上過錯的過錯,竟然就成為被休棄的理由。秦氏卻也不去告,任由被棄,牡丹忍不住道:「為何不去告他?」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苦笑道:「已經見棄,告了又如何?不過多得一點財物罷了。要說我家三娘子,差就差在沒有父兄,不是本人……」
  
  牡丹有些發呆,雖然百般籌謀,到底她仗著的也不過是身後有得力的父兄罷了,不然一樣的淒慘,最多就是玉石俱焚,哪裡去討公道?她有些害怕地往何志忠身後縮了縮,抓緊了何大郎的手。
  
  何志忠看到女兒的樣子,沉聲道:「扶起來,將人送到附近最近的邸店去,馬上去醫館請大夫,若是想回揚州,過兩個月可以和我們的商隊一起走。」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6 PM

第六十七章 秦三娘
  
  到得邸店,何志忠心裡牽掛著宴請張五郎的事情,命店主安置妥當那秦三娘主僕三人,讓人去請大夫,留下些錢財就要走。
  
  牡丹心中同情這個無辜的女子,心想遇也遇上了,不如留下來看看她的病情如何。何志忠無奈,只得便叫大郎陪著牡丹,自己先行回去。等待大夫的過程中,主人家正在為剛到的客人準備飯食,飯香飄到房裡,不知是哪叫阿慧的丫鬟還是那蔡大娘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二人俱都紅了臉,尋了借口或是拖把椅子弄點聲響出來,或是假裝說話避開尷尬。
  
  也不知道這兩人餓了多久,牡丹心中暗歎不已,也裝著沒聽見,轉身悄聲讓雨荷去請主人家備些清淡爽口好消化的飯食送來。
  
  少傾,大夫來,替秦三娘請過脈,道是風邪入體,鬱結於心,沒有得到及時調理,卻是沒什麼大礙。開了藥方後,又似笑非笑地看著牡丹道:「弄點清淡的米汁子來給病人用,比吃藥還管用,很快就會恢復了。」
  
  言下之意便是又餓又病,而且昏厥的真正原因就是餓的。如此說來,便無大礙了,牡丹放下心來,見秦三娘也醒了,便問她:「夫人是要回揚州麼?如果是,且安心等待,過些日子我家裡有人要去揚州,可以捎帶你回去。」
  
  秦三娘的表情先還有些呆呆木木的,弄不清楚狀況,看著牡丹不說話。阿慧嘴巴利索,三言兩語將情況說清楚了,她方才掙扎著要起來給牡丹行禮。牡丹忙按住她:「你是病人,如果再這樣不保重自己,把病情弄得惡化了,可就白白浪費了我們的一片心。如今你的情況是這樣,她們倆全靠你拿主意呢,到底是要去告,還是要回揚州,還要早點拿主意才是。」
  
  秦三娘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他長得像個鬼,我也不敢嫌棄什麼,大清早的,任誰的鏡子裡突然出現個惡鬼,也會被嚇著的吧?我沒嫌他,他倒還嫌我了。明知我無處可去,卻偏偏這樣惡毒。我就算是去告,又能如何?讓他家重新打開大門迎接我?那不可能。就算是真的重新接我回去,他又如何能與我好生過日子?回揚州,若是那裡還有容身之所,我早就去了,也不會停留在這裡。」
  
  牡丹有些傻眼,耐了性子道:「那你要怎樣辦呢?難道就沒有其他親人了嗎?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既然不想回夫家,也不想回娘家,那便要早點打算,或是賃個房子住著,尋個生計才能養活人呀,這樣一直住在邸店裡,把錢全花光了,淪落街頭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秦三娘一雙眼睛黑幽幽的,道:「我還有個親姐姐叫段大娘,她倒是個大有出息的,只可惜和我不是同一個爹爹生的。她恨我娘丟了她另嫁,不和我們來往,可是我成親之前她卻去看過我一次,問我跟不跟她走,可恨我那個時候豬油蒙了心,以為能嫁到這京城裡就是天大的好事,又以為她不安好心,從而拒絕了她。現在看來,真正有眼無珠的人是我。」
  
  牡丹默不作聲地聽她傾訴完,耐心地道:「那她家住在哪裡,要不然你寫封信,我請人幫你送去,讓她來接你吧。」
  
  秦三娘搖搖頭,斷然道:「不必了,我沒臉去見她。」沉默片刻,望著牡丹道:「不知小娘子叫什麼名字?」
  
  雨荷只管朝牡丹使眼色,意思是不要輕易告訴這秦三娘,省得以後麻煩。牡丹猶豫片刻,輕聲道:「我叫何惟芳,大家都叫我牡丹或是丹娘。」看先前阿慧和蔡大娘肚子餓時的表現,她覺著就不會是什麼下三濫的人。
  
  秦三娘閉了眼睛:「我如今卻只剩下行禮道謝這一件能辦到的了,你卻不要我給你行禮。也罷,你的名字我記下了,以後若是有機會,自當報答,若是沒機會,你就當施捨了寺廟,總歸是功德一件吧。」
  
  牡丹對她這個話有些哭笑不得,見藥也抓來了,又見她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日……明日再過來看你。萬事都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人已走到門邊,秦三娘突然喊道:「你為何這樣幫我?」
  
  此時正值下午申時左右,多數人都不在,邸店裡除了廚房裡有點聲音外,一片寂靜,牡丹抬頭看了看天邊那抹淡淡的雲彩,心裡浮起一種很安寧的感覺。她回頭望著秦三娘輕聲道:「先前是好奇,後來是因為我也剛和離。不管怎麼樣,總得好好活下去。」她此刻已經從先前那種震憾和感傷中恢復過來了,不管怎麼樣,第二次生命都是來得十分不易的,要珍惜。珍惜生活中美好的一點一滴,珍惜旁人對自己的一個善意的笑臉和一句關心的話,生活才會過得有滋有味。不然擁有再多的財富和再高的地位,又有什麼意思?
  
  秦三娘顯然沒有和牡丹一樣的安寧,冷笑道:「是呀,不管如何,得先好好活下去。老天既然不叫我死,讓我重新活過來,少不得要好好活下去,不然可是枉費了我爹娘生我來這世間!」
  
  牡丹點點頭,起身往外走,她覺得秦三娘的態度十分古怪,說是絕望軟弱,卻又不像,說是堅強豁達,更不像。但就只有一件是肯定的,這秦三娘不是個沒主意的。
  
  見牡丹主僕的身影走遠,秦三娘眼望著邸店黑漆漆的帳頂,對著一旁的阿慧和蔡大娘一字一頓地道:「此仇不報枉為人!」
  
  蔡大娘老淚縱橫:「三娘,我們還是投奔大娘去吧。她有萬貫傢俬,到底也顧念骨肉親情,不會不管你,何必留在這裡餐風飲露?」
  
  秦三娘倔強地扭臉側開:「我不把這件事辦妥,沒臉見人!」
  
  阿慧道:「那您又能怎樣呢?」
  
  秦三娘嘿嘿冷笑,摸了自己姣好的臉一把:「他輕賤我,自然有人看重我。你們就等著吧。」
  
  大郎先前不好跟著進去,一直在外面等,見牡丹出來,忙親自牽了馬過來,笑道:「怎樣了?她可要跟商隊回揚州?」
  
  牡丹搖頭:「她不肯去。也不肯打官司回夫家,更不想去投奔娘家,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麼營生。我適才本想問她會不會針線之類的,又覺著不好問。先看看再說吧。」
  
  大郎道:「那顏八郎實在沒道理。如果是我,實在是忍不下這口氣去的。」
  
  牡丹心頭微微一動,會不會這秦三娘口裡不說,其實已經打定主意要報復了?只是這樣一個弱女子,連生計都成問題,她能怎麼報復?便道:「哥哥,她說她有個異父姐姐叫段大娘的,比較有出息,你往年也經常去揚州,可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雖然她不願意,咱們也替她帶封信去吧?你看如何?」
  
  大郎皺了皺眉頭:「揚州是有個段大娘特別有名,我曾遠遠見過一面,和這位秦三娘的差別可大了去,難道會是她的親戚?不然我明日使人帶封信去試一試?」
  
  牡丹奇道:「她怎麼個有名法?」
  
  大郎微微一笑:「她有時下最大最好的商船,南至江西,北至淮南,到處都去得,我們都曾經坐過她的船,你說她有名不有名?」
  
  牡丹吐了吐舌頭,道:「假使真的是她的妹子,她定然不會不管。哥哥千萬記得此事,就算是不為今後咱們家坐她家的船方便,也算是積德。」
  
  大郎應下,送了牡丹歸家,立刻直奔東市酒肆中尋何志忠和四郎去了,父子三人直到坊門關閉的前一刻才由童僕扶著歸家,俱都醉得一塌糊塗。牡丹見大嫂和四嫂的表情都有些難道,很自覺地主動帶著雨荷去廚房裡準備了醒酒湯送上來,幫著岑夫人把醒酒湯給何志忠灌下去,見何志忠拉著岑夫人的手傻笑,方才忍笑退了下去。
  
  第二日牡丹又提醒了一遍大郎,請孫氏陪著一道去看秦三娘。秦三娘主僕三人卻已經走了,把何志忠留下的錢財全都帶走,卻什麼話都沒留下。雨荷十分生氣:「這人半點禮節都不懂,老爺和您幫了她,她好歹要道聲謝,去了哪裡好歹要說一聲吧?怎地這樣悄無聲息地就走了?咱們多半是遇上了騙子!」
  
  牡丹道:「別胡說。雖然我不圖她報答什麼的,但她不是一早就告訴我了麼?如果是有機會一定會報答,如果沒機會,就當是施捨了寺廟。到底是不是騙,使人去通善坊打聽打聽不就知道真假了?」
  
  雨荷果真叫人去打聽,回來後道:「果然是有這樣一件事,鄰里見過那秦三娘的人不多,但凡見過的,都替她抱屈呢。那顏八郎,果然奇醜無比,只要是個人,夜裡驟然見著定然也會被嚇個半死。」
  
  晚上大郎歸來,說是信已經送出去了,牡丹輕歎一聲,自知無能為力,慢慢地也就把這事兒給淡忘了。
  
  轉眼間過了六七天,一日下著小雨,一家子人正在吃早飯,李荇卻興沖沖地來了。
  
  
  
第六十八章 寶會
  
  李芊卻又不撐傘,只是在頭頂戴了一頂油帽,身上身了件油衣,慢吞吞地自如絲一般的小雨中走來,襯著院子裡青翠欲滴的花土和朱紅的欄柱,像是一幅畫似的。
  
  孫氏第一個看到,先瞟了牡丹一眼,拍著手笑:「如此悠閒,果然是走親戚的。」
  
  幾個小孩子立刻放下手裡的碗筷,跑去迎接他,掀起他寬大的油衣來蓋在身上,嘻嘻哈哈地跟著他一道小跑著進了飯廳。何家人卻也不怪孩子們調皮,只微笑著招呼他。
  
  牡丹默不作聲地起身給他添了副碗筷,他也不客氣,挨著主郎坐下就開吃。眾人俱都問候他的身體如何了,他使勁拍著胸口笑著道:大表哥給的藥好,完好如初!前日姑父去瞧我時我就已經大好了,只是我娘囉嗦,今日才肯放我出來。」
  
  何志忠笑道:「你那幾個表哥怎樣了?這幾日我一直著人打聽著,卻沒聽到什麼消息。只曉得劉老賊好幾天沒出門,沒去上朝,不曉得又打什麼醃髒主意。」
  
  李荇微微一笑:「正要和您說這事兒,劉老賊不上朝不就是為了引起輿論,好報復人麼?雖然說起來不甚光彩,但他到底是三品大員,若是在朝中大員個個都如此被慢待,那這些人就沒臉面威信可言了。於是我大表哥他們被定了個冒犯之罪,昨兒大表哥和二表哥被弄去一人打了一百板子,其餘腿長都跑了。」
  
  何家眾人驚得立時放下碗筷,何志忠皺起眉頭來,大郎失聲道:「那要不要緊?」
  
  李荇輕描淡寫地道:「沒事兒,劉老賊這次卻是失算了,姑父有軍功在身,平時也豪爽仗義,交遊不錯,那些人也不好太為難。爹爹又打點過的,兩位哥哥這一百板子聽著嚇人,實際上打得並不重,還沒從前在幽州鬧事時被姑父使人打的確良重,天把兩天的功夫就養好了,至於另外幾個,躲兩天也就沒事了,姑姑也不在乎。」
  
  何志忠回頭望向岑夫人:「收拾些藥材吃了飯你我一起去看兩位侄兒吧。」
  
  李荇也是這個意思,見何志忠一點就透,便不再提此事,笑道:「我今日來,主要還是為瞭解那寶會的事情。今日天氣不好,還會舉行麼?」
  
  何志忠道,「已經定下的日子,不可能改變。不過此時尚早,我們先去看了你表哥他們再去西市,時候正好。」
  
  李荇把眼看向牡丹:「姑姑上次說她也想地駢看看熱鬧。」他本想要牡丹也借此機會開口一道去,哪曉得牡丹低著頭默默吃飯,卻沒看向自己,也沒收到他的眼風,不由微微有些失望。
  
  何志忠道:「只怕今日她又要照顧你表哥他們沒心情去呢。」
  
  李荇笑道:「不會,姑姑早就習慣了。」說完使勁咳嗽了一聲見牡丹還是沒抬頭,又使勁咳嗽了一聲,終於驚得眾人側目,牡丹也關心地看向他,五歲的何淳捧著飯碗眨巴眼睛清脆地說:表舅,你病了麼?」
  
  李荇的臉微微一紅,撫著脖子道:「沒有,就是喉嚨有點不舒服。喝點湯就好了。」話音未落,英娘就舀了半碗魚湯遞過去:「表叔,您喝這個。」
  
  李荇只好端起碗來邊喝湯邊向牡丹使眼色。
  
  牡丹不明白他想做什麼,以為他是有事想和自己說,只是當著眾人的面不方便。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要跟著去看熱鬧的,到時候再說也不遲,便朝他微微一笑。
  
  但見李荇的眉毛挑起一條來,然後眼睛斜斜地看向何志忠,又朝她眨眨眼,暗示意味很濃。
  
  牡丹暗想:「難道這事兒和自家老爹有關?到底什麼事呢?於是疑惑地看向李荇,眨了眨眼,以目示意:「要做什麼?」
  
  這回看到李荇笑了,朝她點點頭。牡丹想,哦,果然和自家老爹有關。但就是不明白李荇到底想說什麼,便乾脆不猜,坐著不動,只等稍後再問他。卻見李荇一臉的氣急敗壞,把額頭猛地往飯桌上一磕,然後抬頭悲憤地看著她,簡直恨不得捶桌子。
  
  牡丹越發莫名。
  
  他二人這裡眉來眼去的,還以為其他人都不知道,哪成想全都給人看進去了。這回卻是岑夫人關心地道:「行之,你可是頭傷未癒,又犯頭暈了?那什麼寶會也不要去了,我趕緊讓人收拾間屋子來,你去躺躺?等下子我們使人趕了氈車送你回去」
  
  李荇一愣,隨即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謝姑母關心,侄兒沒事,適才看到這桌子上似乎有個洞,以為生蟲了結果是我眼花了。」
  
  岑夫人一本正經地道:「原來如此。」然後就沒了下文。其他人本來楊開開玩笑的,但見何志忠岑夫人二人都一本正經的,便也縮了頭默默吃飯。
  
  李荇意識到氣氛不一樣,也不敢再對牡丹擠眉弄眼的,眼珠一轉,看到一旁認真吃飯的何淳,主意使上來了。
  
  牡丹剛放下碗筷,肥嘟嘟的何淳使歪到她身邊,用手摟了她的脖子討好地道:「姑姑,您替我說說情,領我跟了祖父和大伯他們一道去看寶會好不好?」
  
  他話音才落,十幾道目光同時看向牡丹,全是毫不掩飾的渴求。牡丹只要敢答應何淳,其他人就有理由全都撲上來。牡丹呵呵乾笑,拿眼睛去瞄何志忠。
  
  何志忠淡淡地道:「哪裡能領那麼多人去?小孩子去浪費位置,何濡、何鴻年齡不小,正該跟著一起去見見世面。其他人都留在家裡。」
  
  此話一出,薛氏想到會耽擱兩個兒子讀書,不由有些有不滿,但見大郎半點反應都沒有,就不敢多話,轉頭叮囑兩個孩子:「聽祖父的話,好好的學,技多不壓身。」
  
  白氏卻是難過得要死,一眼一眼地瞪二郎,老爺子這是要培養大房繼承珠寶生意嗎?自家三個兒子中的何溫,何沐年齡不比何鴻小吧?為什麼就不可以一家子去一個?雖然是長房,但這也太偏心了!卻見二郎半點不動地坐著,神色自若。她沒法子,使狠狠推了大兒子一把,何溫早得了吩咐,帶了幾分害怕道:「祖父,何溫可不可以去?」話音未落,就換來二郎狠狠的一眼。白氏堅定地看著何志忠。
  
  何志忠面無表情的:「既然如此,阿溫就跟了一起去。」起身看看天色,回頭望著牡丹道:「去收拾收拾,準備出發。」
  
  老大、老二家都以去,為啥自家就不能去一個?難道將來要叫自己一家子餓死嗎?甄氏很是不滿,看到不過七八歲的兒子,好歹住了口。笑著看向牡丹道:「丹娘,你看了有什麼好玩的,可記好回來和我們細細的說。」
  
  牡丹也不管嫂嫂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微微一笑:「好的。嫂嫂們可要帶什麼回家?」自從家裡人知道她要立女戶,去種牡丹花,而不是弄什麼珠寶香料以後,雖然還有人持觀望的態度,但就沒有人刻意針對她了,她自在許多,面對著家裡人置氣耍心眼的時候也就淡定了很多。
  
  李荇此時方知牡丹原來是要去的,不由轉嗔為喜,笑嘻嘻地一把將何淳抱起來,笑道:「讓他去,我讓他騎在我肩頭上,不佔位子。」哪曉得頓時捅了馬蜂窩,年齡小的幾個孩子個個都不饒他,他急得滿頭是汗,許諾改日請孩子們曲江池泛舟,這才平了民憤。
  
  牡丹笑道:「知道了吧,咱們家孩子多,必須做到公平公正的」
  
  李荇只是笑。何志忠卻望著孩子們說:「實在是太沒規矩了。」不過一句話,孩子們就拘束起來,再不敢胡鬧。何淳也從李荇懷裡留下來,垂身立好,不敢再提要跟去的話。
  
  一群人去了李家,照例沒見著李元,崔夫人看到何家人老老小小,認認真真地上門探望問候,又送了許多好東西,卻也歡喜,要留下岑夫人說話玩耍。但卻是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候狠狠瞪了李荇一眼。李荇只當沒看見,滿不在乎地扶著李滿娘的胳膊,笑道:「姑姑,您捨得表哥們麼?今日寶會不改期。」
  
  李滿娘笑道:「我怎麼捨不得他們?又不用我替他們疼,走走。」拉著李荇就開走,真正的瀟灑。走了兩步,見牡丹要去鑽氈車,便命人將件油衣並頂油帽扔給牡丹:「你不試試雨中騎馬的滋味麼?氈車有什麼可坐的?」
  
  牡丹笑笑,接過去武裝起來,由大郎替她抓緊馬兒翻身上馬,她自認為和從前相比已經很嫻熟了,李滿娘卻嘖嘖出聲,:「實在是太需要練練了。」
  
  崔夫人眼睜睜地看著李荇又被上油衣,冒著雨上了馬,跟了何家人揚長而去,很快就不見了影蹤。
  
  不由回頭望著留下來的岑夫人訴苦道:「一點不省心,這麼大了還不肯說親,本來他這段。時間差事做得好,前些日子寧王殿下親自和他爹說起一門親事來,對聯他將來只是有利的,他卻鬼喊鬼叫的,叫他爹難做,只好先拖著。」
  
  岑夫人淡定地一笑:「誰還沒年輕過?孩子們有任性總是有的,但總會回頭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08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9:13 P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寶會(二)
  
  眾人行到半路,雨漸漸地住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立在西市的大街上,牡丹倒吸了一口氣。她注意到,西市的格局和東市雖然並不多,一樣被四條大街分成九大區域,市署、平准署、常平令佔據了同樣的位置,但它們之間,是有著很大差別的。
  
  首先,西市因為靠近絲綢之路起點開遠門,從而更加繁榮活躍,也更加國際化。在這裡,外國商人開設的店舖遠比東市更多,波斯邸、珠寶店、香料店、藥店、貨棧、酒肆比比皆是。牡丹看到很多不同打扮,不同口音,分別來自中亞、南亞、東南亞及高麗、百濟、新羅、扶桑等地的外國商人來來往往,觀其打扮,又以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街頭巷尾總能看到他們牽著駱駝的身影悠哉慢哉地晃過。
  
  其次,因西市遠離三內,周圍居住的多數為平民、胡人,故而商品種類與東市相比也很不同,東市愛賣奢侈品,而這裡賣的商品更趨向於平民化,多是衣、燭、餅、藥等日常生活品,也因為這個緣故,出現在這裡的人更多,遠比東市喧囂熱鬧。就連這裡的胡姬也比東市的更加大膽,她們穿著艷麗的紗裙,端著酒立在酒肆旁,嬌笑著朝過往的行人招手,邀請他們品嚐自家手裡的酒,看著那面善的,甚至上前去抓著就灌。客人不會生氣,她們也哈哈大笑,行人見怪不怪。
  
  牡丹緊緊跟在何志忠等人的身後,只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李荇不知什麼時候摸到她身邊,與她並轡而行,低聲道:「你沒有去過揚州,揚州的胡商也很多,假如有機會去,會看到、聽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牡丹點點頭:「假如有機會,我真的很想到處去走去看看,長長見識。我聽說江南有冬牡丹,很想去見識見識。」
  
  李荇輕輕一笑,正要說什麼,忽聽何志忠沉聲道,「地方快到了。稍後牢牢跟緊我們,不要亂說話,不要亂動手,只管帶著耳朵聽。」
  
  牡丹等人見他和大郎神色嚴肅,便也鄭重應下。
  
  少傾,街邊停的驢子、馬匹、氈車等漸漸多起來,眾人轉過大街行至一條曲巷中,但見一座毫不起眼的臨街店舖外圍了許多人,指指點點,輕聲交談,都說是這次有不世出的稀罕寶貝出現,到底是什麼,卻沒人能說清楚。
  
  而那店舖卻緊閉著店門,只留兩尺寬的一條路供人進出,兩個身材肥胖高大,穿著圓領缺胯袍,戴黑紗帕頭,高鼻卷髮的波斯胡牢牢守著,不許人隨意進出。
  
  何志忠清點了自家這裡一行的八個人,上前對著那兩個波斯胡行了個禮,笑道:「這都是我們自家的子侄親眷,想來開開眼界的。」那兩個人顯見和他是極相熟的,笑著還了禮就放幾人進去,問都沒多問一聲。
  
  大郎趁機向眾人介紹寶會的規則:「這寶會一年一次,胡商們都會帶了寶貝來互相比較,看誰的寶貝最多最好,勝者便可以戴帽坐居第一,其他人則按著自己寶物的貴賤高低分列兩旁。分定座次後,便可自由買賣。似我們這等,沒什麼可和他們比的,純屬來開眼界和買珠寶的,自然只能是旁觀。旁觀的地方有限,寶貝珍貴值錢,不是誰都能進來的,如果不是爹爹和他們做了幾十年的生意,深受信賴,也不能帶這麼多人進來。」
  
  到了裡面,穿過一個小小的天井,繞過一排狹窄的廂房,一片綠色突然闖入眼中,綠樹後面一間寬大的廳堂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還未靠近,裡面歡聲笑語就傳了出來,都是用的波斯語,牡丹只曉得他們非常快活,說些什麼卻是半點不知道。
  
  一個膚色黝黑的崑崙奴穿著雪白的圓領窄袍走出來,笑著給何志忠和大郎行禮,操著一口流利的京城話道:「今日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他帶的人也有點多,地點有限,稍後只怕要委屈幾位擠擠了。」
  
  何志忠目光一沉,看向李荇,後者自得的一笑。何志忠收回眼神,朝那崑崙奴道:「奧布且放心,這算不得什麼,當初坐海船,幾十個人擠個船艙我也擠過。」
  
  那崑崙奴燦爛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來。雪白的牙齒和袍子與黑得發亮的皮膚交相輝映,黑白分明,好不醒目。何志忠,牡丹等人倒也罷了,何濡他們幾個卻是被深深吸引住,只盯著他看。
  
  這崑崙奴,老早就聽說了,也曾在街上看到權貴之家帶著出門,可惜卻是沒有機會好好近距離觀察觀察見識見識。到底為什麼這麼黑呢?不會把衣服染黑嗎?何溫悄悄將手指伸出袖口來,趁著奧布轉身,飛速地在奧布的手背上擦了一下,然後偷偷拿起來對著光線看,看到自己的手指仍然乾淨潔白,不敢相信地拿了張帕子出來,反覆擦了擦,確實沒有變黑後,便朝何濡、何鴻擠擠眼睛,三人會心地一笑。
  
  牡丹看在眼裡,雖然覺得三個侄子是少年心性,好奇,而非有惡意,但這種行為實在太過無禮,當下狠狠地瞪了三個侄子一眼。她見過一些崑崙奴,都是被主人作為炫耀的財物,大多都是上身赤裸斜披帛帶,或是橫幅繞腰,穿著短褲的,似這個奧布這般規規矩矩地穿著本朝服飾的很少,可見主人家並沒有輕賤於他。也不知道何溫這行為,會不會得罪人?
  
  「小郎君,你我沒有什麼不同。」奧布卻是回頭極溫和地一笑,大大方方地伸手給何溫看,何溫窘得紅了臉,飛快地躲在了李荇身後。奧布也不計較,轉身領路。何志忠冷冷地道:「既無見識,又無膽略,丟臉!」何溫頓時連耳尖都紅透了,恨不得把頭埋進懷裡去。
  
  眾人進了廳堂,牡丹好奇地看去,但見廳堂正中面對大門放了一張空著的胡床,胡床下首兩列則鋪滿了茵席,上面密密麻麻地坐滿了或是穿著胡服,戴著胡帽,或是穿著本土衣袍的胡商,正在愉快而熱烈地交談。周圍散放著一些茵席,上面坐的卻又是些本土人士,看到何志忠與大郎,都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裡面不乏女子,只不過數量要少一些而已。
  
  牡丹暗想,這張胡床大概就是新科出爐的斗寶王的寶座了吧?而這些本土人士,都是和自家一樣來長見識做買賣的?李荇卻已經低聲道:「丹娘,劉暢也來了。」
  
  怎麼到處都有他?牡丹皺著眉頭順著大郎示意的方向看過去,但見劉暢、潘榮和幾個衣著華貴,有些面熟的男子佔據了一個觀看角度最好,最通風的角落,正表情各異看著自己這一行人。劉暢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又或者是瞪著自己身邊的李荇,潘蓉則是擠眉弄眼的,另外那幾個男子卻是一副看好戲,坐觀其變的模樣。另有一個穿著月白色圓領寬袖袍子,骨瘦如柴,臉色蠟黃的男子垂眸坐在一旁,面無表情。
  
  牡丹側頭想了想,似乎劉暢做的生意中也有珠寶這一樣,但聽雨荷打聽來的消息,好像是並不怎麼賺錢,主要是為了淘寶集寶。既然如此,他就應該算不上什麼大珠寶商,根本比不上何志忠這樣在胡商中比較有名望的人,怎地他也能進入這裡?
  
  她想到奧布所說的話:「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不由暗自揣測,難道是楚州候府和舉辦這次寶會的主人有某種關係?所以劉暢才托了潘蓉的福,混進這裡面來的?劉暢來這裡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麼?想要插手珠寶生意,打壓何家?斷了何家的生路?牡丹想到他的狠毒之處,不由捏了一把冷汗,代聲問李荇:「你可知道他要做什麼?」
  
  李荇淡笑著搖頭,十分篤定地低聲道:「他雖然沒告訴過我他到底來做什麼,但我們都知道他一定是來敗家的。」
  
  牡丹對他的回答有些意外,抬眼去看何志忠與大郎,但見何志忠一如既往的沉穩,大郎卻是捏緊了拳頭,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衝上去暴打劉暢一頓的樣子。
  
  潘蓉看到大郎暴怒的樣子,回頭低聲和劉暢說了幾句話,劉暢對著何家人輕蔑地一笑,側臉再不看牡丹,轉而恭敬地同那個骨瘦如柴,臉色蠟黃的男子說話,那男子卻是愛理不理的,顯得很是倨傲。
  
  李滿娘掃了劉暢等人一眼,拉拉牡丹的袖子低聲道:「那就是你先前那位?」
  
  牡丹點點頭。
  
  李滿娘撇撇嘴:「看著就和那老東西一樣不是個好東西。走,咱們去坐他們旁邊去!」
  
  又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主,難怪得會生出那八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來,牡丹不由一笑:「這麼寬,何必非得去和他們擠?他們都喜歡熏濃香,你就不怕熏著你?」
  
  李滿娘道:「誰熏著誰還不一定呢。你怕什麼?」
  
  何志忠沉穩地打量了周圍一遍,道:「果然是只有那裡才能坐下咱們一家人了。丹娘你別怕,咱們堂堂正正地來參加寶會,該坐哪裡還得坐哪裡。更何況,那裡從前向來都是我的位子。」
  
  
  
第七十章 寶會(三)
  
  奧布果然領著何家人繞過其他看熱鬧的珠寶商,直接走到潘蓉面前行了個禮,笑道:「貴人恕罪,今天來的人太多,得委屈委屈您們,和大伙擠一擠。」
  
  客隨主便,本來讓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潘蓉掃了劉暢一眼,見劉暢陰沉著臉不動,知他心頭有氣,刻意刁難,少不得替他出出氣,便慢吞吞地道:「難道其他地方就不能坐人了嗎?為何非得坐我們這裡?」
  
  奧布賠笑道:「貴人有所不知,這裡頭有個緣故。此時不同平常,寶會上的位子座次自有規矩,不論身家貴賤,但憑資歷,輕易亂不得。何家與我等來往幾十年,他家講信義,資本也厚,此處屬於他家已是將近十年。」見潘蓉的神色鬆動了,便再接再厲地道:「不過他家倒不是那不懂規矩,不好說話的,願意把上首的位子留給諸位貴人,但卻是要請諸位留點位子出來。還請貴人與個方便,通融通融。」
  
  潘蓉還未開口,他身邊一個穿著靚藍團花圓領袍,皮膚養得雪白,唇上塗著口脂,塌鼻細目的年輕男子就猛地站起身來,對著奧布就是一腳:「狗東西,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這是誰?這是說我等不懂規矩麼?爺們肯紆尊降貴與爾等賤民同屋而居,是何等的體面!已是不計較蝸在這小小的角落裡了,還要我等與那種忘恩負義,不忠不義,沒有廉恥的小人擠在一處,這是什麼道理?」
  
  奧布靈巧地微微一讓,看著似被踢上了,其實卻是沒有,不過靴尖輕輕碰上而已,偏他大喊了一聲,隨即伏在地上不住告饒。眾人一陣靜寂,全都回頭看向潘蓉等人,多數人臉上露出十分不忿的神色來,既然是賤民,又何必一定來湊這個熱鬧呢?可沒誰硬請他們來。但主人此時還不在,卻又沒人敢出這個頭。身為身份地位比本土商人還要低賤許多的商胡,他們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潘蓉的臉色有些難看,以目示意那人住嘴,那人卻和沒看見似的,兀自指桑罵槐地瞪著李荇喋喋不休。李荇只作沒有聽見,越發顯得那人欺人太甚,並無教養。
  
  何志忠上前將奧布扶起,沉聲道:「都是我的不是。奧布不必為難,沒有坐處,我等不參加就是了。」說完低聲吩咐大郎等人要走。奧布一把拉住他,哀求道:「您若是走了,大家怎麼辦?都有寶物要請您跟著一起品評,期望著能賣個好價呢。」眾波斯胡也都紛紛挽留何家人,其他人也表示願意給何家人挪位子,眼看著潘蓉等人還是沒有讓步的意思,看向他們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厭惡。
  
  牡丹很明白,何志忠不是真的要走,而是以退為進,奧布這個話也有些假。波斯胡是非常有錢的,世俗俚語經常用「窮波斯」來形容不可能的事情,他們識寶有寶,哪裡會因為何志忠不在此間就沒人品評寶物,寶物也不能賣出好價了?這不過是表示看重與何家合作的一種方式而已。而此刻他們的這種看重,恰恰正是何志忠最需要的。
  
  何志忠也表現得很體貼,當下便做了忍氣吞聲的樣子,同為他讓了座的人道了謝,就要領著牡丹等人坐下。李滿娘幾次要開口,都被李荇攔住。何大郎也難得的忍氣吞聲,雖然漲紅了臉,卻沒吭氣。
  
  此時,與潘蓉一道來的那個穿月白袍子的瘦人突然起身坐到一旁,冷笑道:「貴人們請了,袁十九正是賤民,不敢與貴人們坐在一處,免得污了貴人們的眼。」
  
  塌鼻男一愣,回過頭去瞪著袁十九,憤怒地要開口罵人,就被潘蓉一把摀住了嘴,低聲道:「沈五,你要我們大夥兒全都白跑一趟麼?」其餘幾人也紛紛勸他,他方住了口,神色還在憤憤不平。
  
  一直不吭氣的劉暢突然起身,坐到了袁十九的身邊,讓出了位子,潘蓉見狀,也嘻嘻哈哈地跟著劉暢坐了過去,回頭望著奧布笑道:「奧布,今日我們來,也是來做生意的,規矩是怎樣便怎樣,按著規矩來。」
  
  見領頭的兩人都讓了座,除了塌鼻男沈五以外,其他人都跟著讓出了位子。沈五孤零零地坐了片刻,起身「呸」了一聲,也不看劉暢,也不看潘蓉,大踏步走了出去。誰都沒有挽留他。
  
  奧布笑容不變,全當剛才的事情根本沒發生,慇勤有禮地將何家人再度請了過去,何志忠也不客氣,再次同讓座的人道了謝,依次落座。此番,劉暢等人卻是坐到了何家人的下手處。

       何志忠與大郎神色嚴肅地坐在正中,何濡、李荇等四人分別坐在他們左右,牡丹和李滿娘因為是純屬看熱鬧的,便坐在了靠近劉暢他們那邊的地方。李滿娘本是坐在牡丹上首,但因為那幾個貴胄子弟總是盯著牡丹瞧,她便將牡丹推開,用自己高大肥胖的身軀替牡丹將那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給遮擋住了。這樣一來,牡丹就和李荇挨著坐到了一處。


  因見寶會尚未開始,牡丹便低聲和李荇道:「表哥,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害得你被他們仇視污蔑。」這只是個開始,想必以後他遇到的難堪會更多吧?


  李荇側臉望去,但見牡丹髮髻上插著的金鑲玉蜘蛛結條釵微微顫動著,又活潑又俏皮,偏生一雙美麗的鳳眼裡滿滿全是擔憂,不由心裡一暖,低笑道:「算不得什麼,我不怕。再說,像他們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的,大傢伙心裡都有桿秤。」他頓了頓,低聲道:「端午那天夜裡,你折回去找我,我很高興……」


  牡丹微微垂了眸,低聲道:「你是因為我才受的害,我怎能棄你於不顧?只可惜我沒本事,害得你躺了那麼久。」


  李荇心裡甜得如同調了蜜似的,抿著唇只是笑,只恨不得此時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和牡丹才好,間或收到劉暢陰狠的目光,也全都不當回事。


  大郎看在眼裡,心中也高興,暗想,若是妹妹能和李荇在一處,可真正是良緣一樁,不如什麼時候和爹娘說一聲,叫李荇來提親。


  忽聽何志忠低咳了一聲:「噤聲,寶會開始了。」果見眾人都安靜下來,一個鬚髮皆白,身材矮小的波斯胡從外間走進來,直接走到胡床下首空著的茵席上坐下,威嚴地宣佈寶會開始。


  卻是從他開始出示寶貝,他拿出的是一籠帳子,握在手裡不過盈盈一把,打開後卻是七尺見方的一籠,輕薄疏透,猶如浮著一層淡淡的紫氣帳腳綴著金銀、珠玉、水晶、琥珀、瑟瑟等物,很是華麗。奧布在一旁介紹道:「此帳子名為七寶紫綃帳,輕薄疏透,然冬日風不能入,盛夏則清涼自至。」


  牡丹覺得這帳子的確非常美麗珍貴,但她很懷疑這帳子是不是真的如同奧布所說一般,冬暖夏涼。按她的理解,冬天裡風不能入,那便說明不透風,可是夏天卻又清涼得很,不通風,怎麼涼?明顯就是自相矛盾嘛。但看到眾人都在讚歎,便把疑問埋在了心裡。


  眾人紛紛讚歎一番,接著又按座次分別出示寶物,有瑪瑙、琥珀、珍珠、金精、石綠、玉器、赤頗黎、綠頗黎、瑟瑟、夜明珠等物,無論尺寸、質地、做工都可以說是平時罕見的寶貝,還有什麼崑崙山來的萬年寒玉魄、深海裡來的龍骨燈,以及可以引見鬼魂的明珠等等,個個都把自己的東西說得天花亂墜,世間唯一。眾人都在讚歎,但就是沒有人歎服。相比較而言,那七寶紫綃帳的確算是此間比較出眾的。


  牡丹和三個侄兒看得眼花繚亂,李荇和李滿娘則看得津津有味。牡丹趁空偷瞄了劉暢那邊一眼,但見那袁十九不時地壓低聲音和劉暢說上一句兩句,劉暢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眉間透出一股焦躁,潘蓉也難得正經地端坐在那裡,幾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牡丹忍不住悄聲問何志忠:「這些寶貝還不算寶貝嗎?」


  何志忠淡淡地道:「且等著,好東西還在後頭呢。」


  果然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幾乎所有人都誇耀完了,一個人出示了一顆雞蛋大小的金色珍珠,圓潤無暇。劉暢與潘蓉的臉上露出喜色來,眾波斯驚歎不已,全都起身要請了那人坐居上首,稽首禮拜,忽聽又有人道:「慢著,我這裡還有件寶貝。」


  一個坐在末席,形容猥瑣的波斯胡將懷裡抱著的一個三尺多高的匣子拿出來,鄭重其事地當著眾人的面打開,道:「瑪瑙燈樹一枝。」


  牡丹隔得遠,沒看清楚那瑪瑙燈樹是什麼樣的,卻聽眾人已經倒吸了一口冷氣,面露驚異之色。就是何志忠與何大郎見慣了場面的,臉上也露出異色來。


  但見那白頭髮老波斯輕聲囑咐了奧布兩句,奧布領命上前,將那盒子捧上來,放在正中,從盒子裡取出一枝三尺餘高,通體紅色,紋帶如雲,呈半透明狀,無裂紋,無砂心、無雜質,底座為蓮花寶座,燈頭為九枝的瑪瑙燈樹來。奧布取了九枝蠟燭放上點燃,雖是白日,屋內仍然流光溢彩。


  質地如此出眾,又這麼大的瑪瑙,實在是罕見之極。勝負分明,眾人臉上都露出激動的神色來,不等眾人邀請那人上座,劉暢起身道:「這件寶貝價值幾何?我買了。」


  何志忠淡淡地道:「劉奉議郎激動了,論理,我不買了,你才能買。」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14 PM

第七十一章 寶會(四)
  
  劉暢猛地回頭,定定地看著何志忠,何志忠神色自若,挺胸抬頭地站在那裡。他雖然已經兩鬢斑白,雖然只是個商人,但是他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歷經滄桑之後的淡定從容很耀目。劉暢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看清這個肥胖愛笑,常常一臉忠厚的商人。
  
  「此間規矩便是如此。同樣的價格,座次優先者得;不同的座次,價高者得。」白髮老波斯的話將劉暢的注意力從何志忠身上吸引回來,他回頭求助地看著袁十九,袁十九很肯定地對他點點頭,表示這條規矩卻是存在。波斯商胡在本朝的人士不下十萬,行事自有一套規矩,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場合,作為斗寶會主持人的老波斯,又怎麼會講誑語?
  
  劉暢無奈回頭,眼看著眾人不急不忙、按部就班地扶了出示瑪瑙樹燈的那人上座,問得他名字叫做米亞,便宣佈今日米亞的瑪瑙燈樹拔得頭籌,一起向他行禮。再看何志忠一臉的沉穩篤定,何大郎一臉的志在必得,李荇一臉小人得志的悠閒自在,坐在李荇身邊的牡丹則笑容恬淡,想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不由一陣氣悶氣苦氣煞,臉上露出困獸一般的神色來,握緊了拳頭,將牙齒咬得咯崩作響。
  
  潘蓉見狀,忙低聲勸道:「急不得!」
  
  劉暢恨聲道:「怎麼不急,我傢俬沒他多,他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如若今日他故意與我作對,叫我買不成這寶貝,我又當如何?」這寶貝買得成與否,關係到他的一生,叫他怎麼能不急?他一時忍不住特別後悔,早知如此,何家人適才進來的時候就不該故意與他們置氣,激怒了他們。
  
  可是當時那情形也怪不得他。在這種場合見到牡丹,他就已經很吃驚了,甚至有點小小的激動,可是牡丹看到他在此卻視若無睹,反而笑容甜美、小鳥依人一般緊緊跟在李荇身後,二人不時竊竊私語,說不盡的親密溫存,那樣的牡丹,他是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輸在李荇這樣一個官不官,商不商,長相沒他好,才能不如他的人手裡,簡直是奇恥大辱!叫他怎麼忍得下?!他當時恨不得將李荇身上刺上十個八個透明窟窿,再將牡丹打上十個八個耳光,罵她無chi不要臉才能解氣,好容易才忍住了,哪裡有顧得上去想得罪何家人會不會讓自己處境更艱難?
  
  潘蓉曉得他的脾氣,低聲歎道:「你呀,就是這個倔脾氣不好,吃了多少次虧,總是改不了。不是說相同的價格,座次優先者得;不同的座次,價高者得麼?總之這東西咱們今日勢在必得,那就多出點錢。你放心,你手裡的錢不夠,我手裡還有一些,總之必然替你達成心願就是了。」
  
  劉暢道:「就怕李家插手……」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李荇出現在這裡絕對不會是偶然。從私了講,李荇家中也很有錢,如果兩家人一起合作,起心要出這口氣,有潘蓉傾力相助,他大概還能爭上一爭;但假如,李荇不是私心想出氣,而是為了某個人來辦差,那麼,他大概就沒有勝算的。
  
  潘蓉也想到了這一層,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頭,看著幾個夥伴道:「不管怎樣,都拚上一拚吧?大家既然來了,都盡力幫子舒一把如何?」
  
  那幾人都點頭答應:「放心,就是為了爭著口氣,也不能叫他們得逞。」
  
  劉暢的臉上方露出幾分笑容來,回頭問那袁十九:「以十九哥看,那頂七寶紫綃帳、那顆金珠、還有這枝瑪瑙燈樹價值幾何啊?」雖然大家都答應了幫他的忙,但他不得不作其他打算。
  
  今日這許多寶貝中,也就這三件東西最顯眼,價格必然很高,何家不可能全部都吞下,畢竟買得起這東西的人是少數,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來說,應該把更多的錢留著去準備更多的人能買得起的寶貝。所以,他就算不能得到最好的一件,但總能爭取到其中一樣。
  
  袁十九淡淡地道:「七寶紫綃帳,要值一千八百萬錢;金珠當值兩千五百萬錢;至於這瑪瑙燈樹,該值三千萬以上。」
  
  這價格倒也還罷了,劉暢皺皺眉頭:「為何說以上?難道就沒個准數麼?」
  
  袁十九道:「那瑪瑙登時是整塊瑪瑙雕琢而成的,這麼大,質地這麼好的瑪瑙本就難得,更何況,那不是普通的瑪瑙,頂部蓮花燈盤中天然含水。所以才會在燈光點亮之後,那朵蓮花猶如活了一般,晶瑩璀璨。這樣的寶貝,可遇不可求所以說以上。」
  
  潘蓉懷疑地看著他:「裡面有水嗎?怎麼我剛才沒發現?」
  
  袁十九微微不屑地嗤笑一聲,把臉側開。若是換了旁的貴胄子弟,早就翻臉了,偏潘蓉也不惱,嬉笑著道:「這樣稀罕的寶貝呀,我可得去開開眼界,瞧仔細了。」說完果真起身,裝模作樣地問了那白髮老波斯,拉了劉暢近前去看那燈樹。果然如同袁十九所說一般,半點不假。
  
  劉暢與潘蓉對視一眼,交換了眼色,退回座位上。潘蓉笑嘻嘻地走到何志忠面前,施了一禮,道:「老世伯,敢問這瑪瑙燈您願意出多少錢?」
  
  這小子真鬼,何志忠微微一笑:「還沒問主人可肯賣,又要賣多少錢呢。」
  
  潘蓉立刻轉了個身,對著米亞道:「敢問商客可賣這寶貝?要價幾何?」
  
  米亞半點猶豫都沒有,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道:「財不露白,已經拿出來了自然是要賣的。三千萬,半點不少。」
  
  潘蓉和劉暢立時打量周圍胡商的面色,但見眾人都微微點頭,沒人覺得貴了。便想,果然值得這個價,看向袁十九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敬重之意。袁十九對他們的神色卻是彷彿沒看到一般,一派的淡漠。
  
  何志忠緩緩道:「三千萬錢,我買了。」眾人紛紛上前恭喜他與米亞,他笑嘻嘻地舉起手來要與米亞擊掌。
  
  劉暢眼看要成交,忙道:「慢著!不是說價高者得麼?我出三千一百萬錢。」
  
  何志忠面色不變,淡淡地道:「三千五百萬。」
  
  劉暢道:「三千六百萬。」
  
  劉暢道:「四千一百萬!」他算盤打得精,不拘何志忠多少,他總比何志忠多一百萬就是了。現在這點錢,還在他的心理承受限度之內,用不著潘蓉等人援手,只不過到底是自家的錢,來得不易,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用大錢的地方?自然能省得一文是一文。還有,他心裡也有些不踏實,生怕跟著何志忠大跨度地亂喊,會吃大虧。
  
  何志忠掃了他一眼,道:「四千二百萬。」卻不似先前那般突然就往上漲了五百萬錢,改為小心地往上加。
  
  何志忠的小心讓劉暢先前的猶豫又少了幾分,二人慢慢攀到五千萬,周圍的胡商們也沒見勃然變色的樣子,反而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競價。
  
  李荇突然想身道:「六千萬。」
  
  手裡的錢不多了,劉暢本想打退堂鼓,但看到牡丹緊緊盯著李荇看的樣子,心裡突如其來的一陣煩躁,一股熱血衝上頭腦,令他全然忘了先前的打算,不顧潘蓉狂掐他的腰,頃刻間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七千萬!」
  
  屋裡有片刻的寧靜,隨即一陣喧囂,李荇瀟灑地朝劉暢行了一禮:「您請。」不等劉暢反應過來,白髮老波斯已經下來拉了他的手,與米亞擊掌,表示生意成交,請大家做見證。
  
  劉暢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上當了!他生氣地回頭看著何志忠與李荇,但見二者臉上任何特殊的表情都沒有,不過遺憾地歎了一口氣,轉而投向那顆金色的珍珠。牡丹小跳小跳地跟在後面,驚歎地將那顆巨大的珠子托起來對著光線看,美麗嫵媚的丹鳳眼裡露出十分快活的神氣來。李荇微笑著低聲和她講解:「聽說胡商們愛剖身藏珠,也不知這麼大的珠子能藏在哪裡?又要割多大的口子?」
  
  牡丹不相信地看著他,低聲道:「你吹牛!我才不信。」
  
  李荇道:「是真的,不信你問他們。」
  
  牡丹道:「我才不問,若是人家給我白眼怎麼辦?要不然你問。」
  
  劉暢再也看不下去,大步走到旁邊問那珠子的主人:「你這珠子要賣幾何?」
  
  何志忠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天下的寶物你是買不盡的。何必為了一口氣而拼盡家財呢?」
  
  劉暢猶如醍醐灌頂,愣愣地看著何志忠幫著李荇以兩千萬錢的價格將那顆珠子買下。李荇將珠子遞給牡丹,牡丹小心翼翼地捧著,拿給侄兒們看。
  
  潘蓉見他突然發了呆,忍不住跺腳道:「沒錢了?現在後悔了?遲了!皇后那裡倒是有送的東西了,貴妃那裡呢?嗯?!少不得還要再買那七寶紫綃帳。還不快點?何家人又去買帳子了!」
  
  已是到了這個地步,劉暢少不得硬著頭皮又去與何志忠競價,何志忠此番倒是沒怎麼為難他,輕輕鬆鬆就讓他以一千七萬錢的價格買下了那帳子。然後逕自在諸胡商中買了幾件犀角、水精、明珠、金精、赤頗黎之類貴重卻不稀有的寶貝,卻又不走,興致勃勃地點評給李荇、李滿娘、牡丹和幾個孩子聽。但在這一次寶會上,孩子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節課卻不是怎麼識寶,而是意氣之爭帶來的損害到底有多大,以及怎樣利用對手的弱點輕鬆達到自己的目的。



第七十二章 偶遇
  
  劉暢拼盡全力,總算是如願以償地拿下了瑪瑙燈樹以及那七寶紫綃帳,但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七千萬的寶貝和一千七百萬的寶貝價值差距太大,縱然皇后和貴妃二人身份有別,但中間並沒有這麼大的差距。皇后拿到七千萬的寶貝,必然是很歡喜的,但貴妃一定會十分懊惱,不但達不到目的,反而還要得罪人。
  
  故而,他不敢就此收手,又在袁十九的指點下,在其他寶貝中精心挑選了幾件貴重罕見的添上,務必要將事情辦得妥妥貼貼,滴水不漏。可這樣一來,他不得不又問潘蓉借了兩千萬錢。
  
  一切就緒,他覺得很累,眼看著幾個朋友都買到了想要的東西,抬眼一掃,早就不見了何家人的蹤影,便微微帶了些沮喪提議:「我們回去吧?」
  
  潘蓉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頭,道:「好好養養精神,明日一早我來找你一起去托人。」又嬉笑道:「還是我對你最好吧?為了你,我連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
  
  劉暢苦笑了一聲,沉默半晌方道:「欠你的錢,我會盡早還的。」假如此番能躲得過去,以後他再也不和人賭氣了。
  
  潘蓉摸摸鼻子:「記得給利錢,我存點私房錢不容易。」眼角掃到一個人,轉而驚喜地拍著劉暢道:「你看看那是誰?蔣大郎怎地也來了這裡?走,咱們跟去看看他要去做什麼?聽說富貴樓剛來了兩個漂亮妞,他不會是去那裡吧?」
  
  劉暢不在意地掃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昂首挺胸地從不遠處的人群中晃過,轉身進了一條曲巷,很快不見了。他對蔣長揚不是很感興趣,便疲倦地揉揉眉頭,沉聲道:「不,我還是早點回去。最近家母身子不太安康。再說,我拿著這幾件東西到處跑也不妥當,你替我招待一下十九哥吧?」
  
  潘蓉深感無聊,懶懶地朝他揮揮手:「去吧,去吧。」目送著劉暢帶著僕從走遠,轉身一把摟住袁十九枯瘦的肩頭嬉笑道:「十九哥,咱們看看熱鬧去?」
  
  他話音一落,其餘幾個貴胄子弟都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袁十九緩慢而堅定地將他的手臂從自己的肩頭取下,淡淡地道:「我出來的時間太久,我要回去了。」說完也不和其他幾個貴胄子弟打招呼,逕自走了,很快就湮沒在人群中。
  
  一個穿褐色絲袍的年輕男子瞅著袁十九的背影冷笑:「他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若不是閔王高看他一眼,誰會理睬他?」
  
  潘蓉抿嘴一笑,慢悠悠地道:「可他就有那個本事叫閔王高看他一眼,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好了!不管怎麼說,今日大傢伙也是沾了他的光,淘著了些好寶貝。今日小弟也有事,不能請幾位哥哥吃酒了,咱們改日又會,都散了吧?」
  
  花花公子都說有事不吃酒了,其他人也沒那麼大的玩癮,俱都是拿著值錢東西的,若是去喝酒出了岔子也是自己吃虧,不如早點歸家。便紛紛道別,頃刻間便散了個乾乾淨淨。潘蓉抱著兩隻手立在街頭,熱情地招呼隨從:「走,咱們去看看蔣大郎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是去會的什麼人?」
  
  曲巷深處,有一家很有名的無名酒樓,卻不是什麼胡人酒肆,也沒什麼貌美如花的胡姬。有的只是幾樣響噹噹的招牌菜,罌鵝籠驢、無脂肥羊、駝峰、鱠魚,單籠金乳酥、巨勝奴、玉露團、清風飯、天花饆饠,生進鴨花湯餅;還有幾樣美酒,葡萄酒、三勒漿、龍膏酒、以及他們獨門秘方所制的醽醁翠濤。
  
  潘蓉立在酒樓門口,一時之間有些莫名,這酒樓因為食材珍貴,做法複雜,向來招待的都是富人貴胄,這蔣大郎穿了粗布衣服來這裡吃飯,到底搞什麼名堂?掩人耳目也不是這樣的弄法吧?眼看著隨從大喇喇地要往裡走,準備大聲呼喝堂倌來招呼自己,潘蓉忙攔住隨從,輕笑道:「別嚷嚷,我們悄悄進去,不要叫人知道,這樣才好玩。」
  
  隨從知道自家主人向來貪玩好耍,此番不知又是打的什麼鬼主意,哪裡敢拂逆他,當下笑道:「小的知道了。」果然遮擋著潘蓉,悄悄進了酒樓。
  
  堂倌迎上去,見潘蓉打扮不俗,立刻就要往樓上雅座請。
  
  潘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蔣長揚獨自一人背對著店門坐在角落裡,正和一個滿臉不耐煩的堂倌說話。
  
  潘蓉便道:「樓上風大,我不去。就在那穿粗布衣服的人旁邊給我安個位子,中間拿個屏風擋擋。」待那堂倌領命而去,他便找個隱蔽的角落站著,靜聽蔣長揚和堂倌說話。
  
  只聽那堂倌略帶了幾分不耐煩地道:「客官,小店只有生進鴨花湯餅,普通湯餅早賣完了。」
  
  蔣長揚不疾不徐地道:「那便來斤饆饠。」
  
  那堂倌道:「饆饠也賣完了。」
  
  蔣長揚好聲好氣地道:「你去問問你們灶上再來回話。」
  
  他面前的堂倌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往後轉了一圈,回來道:「客官,灶已滅了。您去其他家吧。」
  
  潘蓉在一旁摀住嘴笑得打跌。蔣大郎也會被這樣刁難?且看他會怎樣處理?只聽蔣長揚淡淡地道:「不,我就想吃你家的。你讓灶上的生火,我等著。」他神態平靜,半點沒有自己被刁難的惱怒。但潘蓉知道,假如他要的東西不送上來,他就可以一直坐下去。
  
  那堂倌顯見也是對這樣沒脾氣的客人無法,只得噘著嘴折身去尋掌櫃:「不知哪裡來的窮酸,進門就要吃什麼肉末拌飯,說沒了,又要吃什麼普通料的湯餅,饆饠……趕也趕不走,怎麼辦?」這穿了一身粗布衣服的窮酸跑進來,看那架勢他還以為是個什麼喬裝打扮的貴人,哪成想進來就說讓用肉末拌碗飯來吃。要吃這種飯不知道去其他家麼?哪家不會做?說沒了,也暗示了他此處不賣那些便宜飯食,偏他裝著沒聽見似的,又要吃什麼湯餅,饆饠,這種窮酸,哪有那功夫和他磨?
  
  掌櫃的一愣,隨即奔出去看了蔣長揚一眼,回來一巴掌打在那堂倌頭上,低聲罵道:「打死你個有眼無珠的狗東西,誰說穿粗布衣裳的就是窮酸?不拘他要什麼,趕緊地讓廚房做上去。」
  
  潘蓉眼見著其他桌上的酒菜一盤一盤地上,只有蔣長揚面前的桌子空空如也,偏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巍然不動,不急不惱,不由皺起眉頭沉思起來。隨從卻有些看不過去了,便道:「世子爺,這些狗東西狗眼看人低,蔣大公子這是吃了衣服的虧,要不,您請他過來一道坐?」
  
  潘蓉沉著臉道:「閉嘴!」
  
  過了沒多少時候,卻見那堂倌恭恭敬敬地上來,將一碗不知是什麼東西拌的飯、一碗放了香菜的熱湯餅、一盤熱騰騰的饆饠放在蔣長揚的面前,賠笑道:「這位客官,您要的東西都做好了,請您慢用。」
  
  蔣長揚微微點點頭,拿起筷子來先吃了一口那飯,又吃了一口湯餅,接著又吃了一個饆饠,隨後放下了筷子。潘蓉正勾著脖子看,卻聽蔣長揚頭也不回地道:「如果二郎想嘗,不妨過來嘗嘗。」
  
  被發現了呢。潘蓉也不見尷尬,嘿嘿笑著走出去,拍了蔣長揚的肩頭一下,一邊往桌上那盤不知是什麼飯的東西看去,一邊大聲道:「好你個蔣大郎!自從上次在劉尚書家裡見過之後,就再也沒看到過你。聽說你奪馬傷人,倒是威風得緊。如果不是我適才在街上眼尖看到你,追了過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著。你個沒良心的!」
  
  蔣長揚微微一笑,把那盤飯推到他面前:「想不想嘗嘗?」
  
  潘蓉用筷子撥拉著那飯,原來是一些肉末拌在飯裡面,不由皺眉道:「這種東西也是人吃的?」
  
  蔣長揚道:」怎麼不是人吃的?「他指了指面前的三樣吃食:」我小時候當它們是世間無上的美味。」
  
  潘蓉皺了皺眉頭:」哎呦,你別和我說你來這裡就是專門為了來吃這幾樣東西。這幾樣東西其他什麼地方做不出來?非得來這裡?你是來找事兒的吧?我要是店家,一准把你趕出去了。「眼角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龍騰虎步地往這邊來,驚得跳將起來:「原來你是約了人的,我不和你說了,先走了。」
  
  蔣長揚也不攔他,隨他去。
  
  潘蓉縮回屏風後,無視桌上剛送上的美味佳餚,叫上隨從就要走,臨走前,只聽得新來那人帶了幾分疑惑質問蔣長揚:「怎麼穿成這個樣子,你點的什麼吃食?」
  
  蔣長揚淡淡地道:「這種衣服我穿了十幾年,這些吃食亦曾經是我夢裡的美味。怎麼,覺得不入眼?」語調平靜,聽上去卻有幾分凌厲。
  
  那人沉默片刻,沉聲道:「咱們不說這個,我剛才看到你和人說話,可是你的朋友?既然遇上了,便叫他出來一起會會面?」
  
  潘蓉一聽,趕緊不要命地往外逃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15 PM

第七十三章 賜(一)
  
  潘蓉一直跑到大街上方鬆了一口氣,侍從暗自好笑,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肅色道:「世子爺,咱們出來也有些時候了,是不是回去?」
  
  潘蓉理理衣袍,一掃剛才的狼狽,氣定神閒地道:「何家的珠寶鋪子在哪裡?夫人生辰要到了,我竟然忘了趁這個機會給她添件好東西。走走,咱們去看看有些什麼好東西,若是能買到一兩件,夫人一准喜歡。」他現在就想知道,李荇買那珠子是準備來做什麼的,是賺錢?還是專替某人買的。
  
  卻說牡丹等人從寶會出來後,何志忠就打發了三個孩子回家,自己心情很好地領著李荇、牡丹等人去了自家鋪子裡說話,對李荇所有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牡丹愧疚地看向大郎,此間最講究的是子承父業,家族傳承。何志忠此舉相當於要領李荇入行,類似於以後就要多一個人和他們搶飯碗,特別是李荇這樣有官家背景的人,對於大郎等人來說是相當忌諱的。
  
  在郎收到牡丹愧疚的目光,安撫地對著她一笑,暗示她不要操這些心。何家欠了李家的人情,李荇又不要其他的補償答謝方式,只好借這個機會讓他發筆財,何志忠不見得真的就要領他入行。再說了,假如李荇真的想進珠寶這個行業,何家就算是不幫忙,他也自有他的辦法。
  
  李荇倒是自覺,隨意問了幾個感興趣的問題後就不再問,只笑道:「有些渴了。我記得後面有雅室,不如進去煎茶來喝?」
  
  何志忠忙請眾人進去,吩咐小童煎茶。牡丹笑道:「可惜碧水不在,不然也能再看她煎一回茶。光看她煎茶的動作,就是一種享受。」
  
  李荇微微一笑:「你若是喜歡,我便把她送你。今晚你就可以喝到她煎的茶了。」
  
  牡丹見他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唬了一跳,忙道:「不要,不要。我怎能奪人之好?再說我不懂欣賞,給我真的是浪費了。表哥你還是留著她好了。」怎能因為開玩笑的一句話就定了一個人的前途去向?再說她還記得李滿娘上次見著碧水烹茶時,就問碧水肯不肯跟去幽州,碧水當時就不肯,又怎會願意跟著自己去?
  
  李荇古怪地看了牡丹一眼,突然垂下眼控制不住地翹了翹嘴角。
  
  李滿娘拉起牡丹的手拍著,呵呵笑出聲音來。牡丹急速思考,她剛才的話有錯麼?她說的可都是實話。猛然想到一種可能,不由臉上一熱,掩飾地笑道:「笑什麼?」
  
  李荇微微歎了口氣,與何志忠、何大郎湊在一處輕聲交談起來,不時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李滿娘將今日買的幾件東西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半晌,突然問道:「那枝瑪瑙燈樹,其實是你家的東西吧?」
  
  何大郎有些發窘,何志忠原本也沒想過要瞞李滿娘,便坦然承認:「的確是我家的東西。那可是我壓箱底的寶貝,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拿出來,上當或是不上當,最後何家都不會虧。」
  
  李滿娘笑道:「是誰的主意?」
  
  幾個男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李荇扶著李滿娘的胳膊笑道:「姑母何必問這麼詳細?反正誰也逃不掉就是了。」又看了牡丹一眼,指著她道:「今日的事情,就連丹娘也有份呢。」
  
  牡丹微微一笑,李荇說得對,假如沒有她在現場刺激劉暢,劉暢也不會如此衝動,輕易就上了當。不過想必就是此番他不上當,不賠這筆錢出來,日後只要他還想做生意,何志忠與李荇總會有法子叫他吐出來的。
  
  此時門外傳來兩聲輕響,鋪子裡的掌櫃在外低聲道:「東家,外面來了一位自稱潘蓉的客人,說是要買您今日從寶會上帶回來的那顆珠子。」
  
  他來做什麼?莫非叫他看出來端倪了?何志忠與李荇狐疑地對視一眼,少不得起身去招呼。
  
  潘蓉勾著脖子,漫不經心地翻看著何傢伙計送上來的珠寶,不住地念叨:「不要這些尋常貨色,我就要那珠子,價錢好說。」
  
  何志忠在門外靜靜站著,聽潘蓉將自傢伙計呼來喚去,弄個馬不停蹄,又大聲抱怨了一會兒,方抬步走進去笑道:「潘世子好雅興。」
  
  潘蓉立刻上前纏著他要買那顆珠子:「我夫人要過二十歲整生,我尋好寶貝許久了,今日本就看上那好東西,偏您下手快,又因為先前那瑪瑙燈樹您已經讓過我們一回,我實在不好意思和您爭。現在我誠心上門,請世伯稍微賺一點,把那珠子賣給我可好?」
  
  何志笑得忠厚之極:「寶貝這東西也要看緣分的,劉奉議郎勢在必得,想必是喜歡得或是有大用,與我等只為嫌錢的人不同,自然要讓。至於那珠子,可不是我買的,而是李行之買的。我不過是為了感謝他幫了我家的忙,特意領他進去,助他賺一筆而已。」
  
  潘蓉睜大眼睛:「那我和他買呀!他不是買成兩千萬麼?那麼兩千五百萬賣給我!轉手就賺五百萬!請世伯幫我在中間轉圜轉圜,好麼?」
  
  何志忠不敢輕視這個看似嬉皮笑臉,滿臉無害的楚州候世子,認真道:「他肯不肯賣,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替世子問問。」
  
  潘蓉似笑非笑地盯著何志忠道:「他難道不在這裡麼?叫他出來直接和我說就是了,世伯莫非是惱我借寶店和旁人談生意,故而把他藏著?還是他做了虧心的事情,不好意思出來見我?」
  
  這話說得夾槍帶棒的,暗示意味很濃,何志忠面色不變,淡淡地道:「世子爺說這話差了,我並沒有說不肯請他出來見您,但肯不肯見您又是他的事情。一樣都是客人,我是誰也不好得罪的。還請您恕罪。」
  
  潘蓉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便哈哈一笑:「那就請世伯進去幫我問問吧?」話音未落,就見李荇笑著進來抱拳行禮:「潘世子,您真想買我那珠子?」
  
  潘蓉挑挑眉:「你以為我巴巴兒地跑來是做什麼的?二千五百萬,賣不賣?」
  
  李荇很乾脆地道:「不賣!只因這寶貝的主人其實不是我。」
  
  潘蓉心裡頭「咯登」一下,莫非那個傳言是真的?心中懷疑,面上卻不顯,嬉皮笑臉地纏上去:「行之,你走南闖北的,什麼好東西不見?就替我想想法子,和那人說說,把它賣給我吧?你嫂嫂高興了,我也感激你的。」
  
  李荇哈哈一笑,反手抱著他的肩頭把他往外拖:「只怕是不行呢,那人也是有大用的。不過我手裡倒是有幾件東西,果真需要,不妨稍後去看看,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拿去。走,難得你不惱我了,我做東,請你吃酒。」
  
  潘蓉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道:「我要去富貴樓!來了兩個漂亮妞!」
  
  李荇抿嘴一笑:「都依你。」今日必把你小子灌得趴下!二人各懷心思,手挽手,猶如親兄弟一樣地離去。
  
  李滿娘、大郎、牡丹幾人躲在後面聽完,見二人攜手去了,李滿娘方輕聲問牡丹:「你可知道行之這珠子是送給誰的?」
  
  牡丹笑道:「我不知道。要問哥哥或者我爹。」
  
  大郎正要開口,李滿娘已然笑道:「我告訴你罷,他是替寧王殿下買的。寧王妃要生產了,寧王殿下有心尋一件罕有的寶貝送給寧王妃,再沒有這圓圓潤潤的珠子更合適的了。」她在一旁打量著牡丹的神色,輕輕道:「他一直很得寧王賞識,這次又算不大不小的功勞一件了。」
  
  牡丹悚然一驚,抬眼看向李滿娘。她覺得李滿娘話裡話外都充滿了暗示。是的,李家好不容易才擺脫商人的身份,成了官家,應該倍加珍惜,再接再厲更上一層樓才是。
  
  出了李荇這麼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按理李家表舅、表舅母一定會很失望,可是他們沒有,相反的,他們從來不阻止李荇,而且很寵愛李荇。這說明什麼?「他一直很得寧王賞識,這次又算不大不小的功勞一件了。」那就是說,李荇其實也是在替寧王辦差。
  
  李滿娘看到牡丹的眼神,知道她已經明白了,便不再提這個話題,笑道:「這是他們男人的事情,咱們不管他,後天我們幾個舊相識要去啟夏門外跑馬,你要去麼?」
  
  牡丹心情百結,還是嫣然一笑:「表姨是要與朋友們一起去,我跟著方便麼?」
  
  李滿娘拍拍她的手:「方便,怎會不方便?到時候我使人來喚你。年輕人就要多出來走動走動才好。」
  
  大郎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插話道:「丹娘,我給你看了一塊地,正好就在啟夏門外那一片,到時候你可以去看看。」
  
  李滿娘好奇地道:「怎麼?你要買地?」
  
  大郎憨厚的一笑:「丹娘立了女戶,要在外面修個莊子,買點地種花玩。」
  
  李滿娘贊同地點頭:「找點事情來做比閒著好。」
  
  幾人送了李滿娘歸家,崔夫人歡天喜地迎出來,要留何家人吃飯,何志忠還未答話,岑夫人已然客氣有禮地拒絕,崔夫人也就不再多留。牡丹正要上馬,岑夫人麵包沉重地朝她招手:「丹娘,你來和我坐車,我有話要和你說。」
  
  
  
第七十四章 賜(二)
  
  氈車從濕潤的街頭緩緩而行,街邊青翠碧綠的槐樹在窗邊緩緩掠過,只留下一排模糊的剪影,牡丹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努力讓自己很平靜地笑:「娘就是想和我說這個麼?其實你們都想多了,表哥從來沒和我許諾過什麼,我也沒有和表哥說過什麼。至於表舅母想給我做媒的事情,還是算了吧。我現在暫時不想嫁人,就想在你們跟前多孝敬孝敬。」
  
  岑夫人心疼地看著牡丹,但該說的還得說:「但凡有一分可能,我和你爹總是希望你能得到最妥當的照顧,最好的歸宿,這樣就算是我們去了九泉之下,也會更安心。可是像這樣子,叫我們怎麼放心得下?他們家與我們家終究是兩路人,做親戚還好,做親家卻是不大可能。我聽你表舅母的意思,你表哥的婚事是要由寧王來定的,怎麼也輪不到咱家。」
  
  李荇對牡丹有情,體貼有加,他們都能看出來。原本她與何志忠也看好李荇,覺得這二人實在是天作之合,還想著等到牡丹和離成功之後,讓李荇正式來提親。奈何李家根本看不上何家的家世,又或者說,也看不上有著病弱之身的牡丹——做親戚幫忙是一回事,真要做兒媳,又是另一回事。
  
  今日崔夫人的意思雖然很隱晦,但也很明白,他家願意和何家做關係密切的親戚,互相拉攏,互惠互利,也願意盡力幫助牡丹,但不希望更近一層。雖然作為母親,她很憤怒,也很不服,但已經有過劉家的經驗教訓,還是該趁早叫牡丹死這個心思,只做親戚的好。
  
  牡丹把頭靠在岑夫人的肩頭上,抑制住眼角的酸意:「您放心,我心裡明白。」她不是瞎子,她能看到李荇的好,也能看懂李荇的心思,但她早已經過了白日夢的階段,學會了冷靜地分析,冷靜地接受。
  
  從李滿娘暗示她的時候開始,她就有了心理準備。李家是和寧王拴在一起的,聯姻是擴展勢力最好的方法之一,寧王既然看重李荇,必然會給他安排一門對自己最有利的姻緣,當事人的心情反而是放到最後一位的。不管你服氣還是不服氣,甘心還是不甘心,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少部分的人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受損的總是少部分人的利益。
  
  她微微自嘲地想,現在最應該感到高興的,是她和李荇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吧?假如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再看得透徹,也還是會忍不住傷心難過。
  
  岑夫人抓緊牡丹的手,但覺冰涼冰涼,不由警惕地問:「你這孩子,該不是嘴裡不說,又死心眼了吧?你別在意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咱們慢慢地相看,總能找到一個踏踏實實的,好上十倍百倍的。」
  
  牡丹失笑:「您放心,我再也不會死心眼啦。此時在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咱們一家子安樂祥和,過好咱的小日子。
  
  也沒必要去和誰比,一定要尋什麼好上十倍百倍的人,只要自己覺得好就好。」被人嫌棄看不起的滋味的確很不好受,不過人這一生中,愛情很重要,但絕對不是全部。不管如何,太陽會照常升起,生活也還會繼續,該幹嘛還得幹嘛。
  
  岑夫人聽牡丹說得如此透徹,又見她沒有哭泣的跡象,心裡壓著的大石頭總算是放鬆了一些,滿意地道:「你能這樣想,那是再好也不過。姻緣天定,興許你和他就是沒緣。」
  
  牡丹含糊應了一聲,搜腸刮肚地把寶會上發生的事情說給岑夫人聽,總算是把岑夫人說得開心了些。
  
  何志忠與何大郎打馬跟在氈車後面,把母女倆個的聖誕一一聽在耳中,心情都有些不好。大郎最難過,他還想著要抽個合適的時候提醒李荇來提親呢,沒有想到李家根本就沒有這個心思,還防著何家有這個心思。他只想著李家曾經也是商賈出身的,彼此又知根知底,不會相信外面的流言,而且自家妹子的確是很好,很好,配誰都配得上。哪裡想得到,被人如此輕視嫌棄?公婆嫌棄,李荇再喜歡牡丹,牡丹硬嫁過去又有什麼好日子可過?
  
  何志忠表情淡淡地道:「幸虧你沒開口,不然以後兩家人卻是再不好來往了。不管怎樣,他家總是幫過我們大忙的,不能記仇,何況這件事和行之沒有關係,你們還是要把他當作好兄弟一樣的看待,不許做什麼難看的嘴臉出來。」之前他還抱著一分希望,以後卻是不能再叫牡丹單獨與李荇相處了。想要叫他把牡丹給李荇,除非李家六禮齊備,心甘情願,風光求娶,不然都是妄想。
  
  大郎發狠一樣地悶聲道:「一定要叫何濡、何鴻他們好生上進,將來給咱們家的女兒們撐腰。」
  
  何志忠「嗯」了一聲,補充道:「就是記得別叫他們成了什麼都不懂的書獃子。技多不壓身啊。」
  
  一行人有些鬱悶地進了門,甄氏率先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同何志忠、岑夫人行過禮,笑問牡丹:「丹娘今日玩得可開心?聽孩子們說總算是狠狠出一口氣?」
  
  牡丹微笑點頭:「算是吧。」
  
  甄氏眼風一掃,就敏感地看出幾人的心情不好,立刻聯想到今日也曾去李家探病來著。便不跟著眾人進去,轉而去抓著跟車的封大娘打聽消息。封大娘對甄氏一向不大待見,什麼都不肯告訴甄氏。她越不肯說,甄氏越發斷定不是好消息,不等問明白,就已經下了斷論,牡丹與李荇這事兒還沒開始就已經黃了!甄氏不由竊喜,低頭默默盤算起來,她娘家有個小兄弟,只比牡丹大一歲,正堪婚配,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牡丹以後可能犯病,可她有這麼多的嫁妝……現在外間的威脅倒是沒了,難保其它他幾妯娌也有這樣的心思,得搶先下手才是。
  
  何家今日的這頓晚飯不那麼好吃,利益於甄氏聰明的制度,大家知道了李家看不上牡丹,不肯與何家結親。女人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心情超級不好的岑夫人,男人們則心裡都很不高興。小孩子們感受到了這種沉重的氣氛,也都小心翼翼的,入學很熱鬧的飯桌顯得格外沉靜,誰的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碗都顯得格外刺耳。
  
  牡丹不喜歡這種氣氛,便裝著十分好奇的樣子問何志忠:「爹,我聽人說胡商們有剖身藏珠的習俗,可是真的?」
  
  果然是長大了,何志忠讚賞地看了牡丹一眼,笑道:「自然是真的。」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傳說娓娓道來,他說故事很好聽,聽得眾人一愣一乍的,倒把李家這件事暫時拋之腦後了。
  
  飯後眾人散去,牡丹回了房,懶懶地尋了本書趴在榻上看,看了一會兒又覺得煩,隨手扔到一旁,將甩甩提進屋子裡去逗弄。林媽媽和雨荷二人小心翼翼地守在一帝,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又怕引得牡丹越發傷心,只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湊趣。
  
  看到她們眉眼間的小心謹慎,牡丹有些不耐煩,打發二人道:「我後日要跟李家表姨出城跑馬,你們去幫我看看穿什麼合適。」
  
  林媽媽聽說她肯出去玩,挺高興的,轉念一想,這是跟著李家人去呀,不由多了幾分思量:「合適嗎?」人要臉,樹要皮,李家已經那樣兒了,丹娘要是還沒事兒一樣跟著李滿娘到處跑,難免會有人說難聽話,到時候受傷害的又是丹娘。
  
  牡丹揚眉道:「怎麼不合適?表姨好心邀我去玩,我為什麼不去?不去的理由又是什麼?總不能叫人說我,需要人幫忙的時候趕著去,不需要幫忙了就影子都不見吧?」越是不去,越是顯得有什麼似的,外面把她傳成那樣子,她也敢出門,這麼點事她就不敢出門不敢和人交往了?哪門子的道理!
  
  林媽媽還想說什麼,雨荷已經很乖覺地道:「您說的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晨鼓尚未響起,劉暢已經起了身。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耐煩地將玉兒送上的早點推開:「都說了我沒胃口,怎麼這樣煩?」
  
  玉兒小心翼翼地道:「爺,婢妾已經安排人在門外候著了,若是潘世子一到就立刻進來稟告。您要出去會客,誰也不知道會等到什麼時候,您不如趁早吃點東西墊墊肚子?辦起事兒來也有精神呀。」
  
  劉暢聞言,淡淡掃了她一眼,道:「拿過來。」語氣倒是和藹了許多。
  
  玉兒掃了一眼劉暢放在桌上的幾件包得嚴嚴實實地寶物,微微歎了口氣,公子爺真的就能憑這幾件東西擺脫這樣一門親事嗎?只怕是不能。想到清華郡主在街上馬踏牡丹的事跡,她打了個冷戰,暗裡乞求佛祖一定要保佑公子爺心想事成,又惡毒又有權勢的主母,將會是她們所有人的噩夢。
  
  日上三桿,劉暢使人出去問了很多次,都沒聽說潘蓉來,不由急得冒汗。使了人去楚州候府相問,得到的消息是潘蓉昨夜一夜未歸,府裡早就習慣了的,也沒有尋,所以誰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
  
  關鍵時刻發生了這種事情,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劉暢眼看著太陽越升越高,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身上的汗水卻一點一點地沁出來。他猛然跳起來,抱著東西就往外走。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16 PM

第七十五章 賜(三)
  
  昨日一場雨,把這些天積下的浮塵洗得乾乾淨淨,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街旁高大的槐樹茂密鮮翠的枝葉被輕風一吹,發出一陣悅耳的沙沙聲。本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奈何街上的泥濘讓人厭煩,馬蹄踏下去沒有往日那般實在,總有種軟綿綿的空虛感。劉暢心裡很不舒服,卻又無可奈何。這種情形一直到馬兒踩上通往皇城的沙道之後,他才又覺得踏實了些。
  
  到了宮門外,劉暢輕車熟路地請托了往日相熟信任的宮人,將東西送了進去,然後尋了個陰涼不顯眼的角落耐心等待。雖說潘蓉所說的那個人更可靠些,但現在這情形實在是拖不得,能早上一時便是一時,少不得用他自己平時的路子。想來就算是不能一蹴而就,卻也可以稍微拖拖緩緩,只要能拖上些時候,他就一定能想到法子。
  
  他靜靜地靠在厚重冰涼的宮牆上,抬眼看著頭頂湛藍深遠的天空,眼神有些飄忽。俗話說,「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真可畏也!」駙馬身份雖然尊貴,其實不過形同僕役一般。雖然清華郡主不是公主,卻也身份尊貴,做了她的夫婿,又能比駙馬好到哪裡去?他想起了清華郡主那位年紀輕輕就被活生生氣死的丈夫,一時有些酸楚。
  
  試想當年,兩小無猜之時,旁人都覺得五姓女好,但他也沒覺得娶個公主或是郡主的有什麼不便之處。但宗室的婚姻,從來由不得人做主,她另嫁公侯之子,他則因為不上進的父親,娶了丹娘。他不甘,他憤恨,他不想就這樣認命,但他無可奈何。
  
  誰想不過一年,清華就成了寡婦。她來尋他,罵他不等她,沒有良心。大抵是因為際遇的緣故,他的心早就冷硬了。他半點愧疚都沒有,只覺著他和她之間其實並沒有誰欠誰,半點都不由人,何必搞得這樣情深意長的?給誰看呢?
  
  他只顧著去觀察,清華和從前印象中的那個人不一樣了,她身邊蓄養著貌美的少年,她頤指氣使,隨心所欲,狠毒自私。不過人也出落得更美艷了,他沒有拒絕她,男歡女愛,各取所需,沒有誰欠誰。就像他和牡丹一樣,何家給劉家急需的錢,他則給牡丹沖喜,用劉家少夫人的身份「壓」住她身上的病痛,讓牡丹能繼續活下去,同樣兩不相欠。
  
  他是一看到牡丹就生氣的,她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就算是貴為簪纓之家的子弟又如何?他一樣還不是如同清華蓄養的那些貌美少年一樣,都是靠著出賣身體色相過活。他的痛苦唯有在看到牡丹哭泣悲傷的時候才能減輕,他過得不舒服,憑什麼她就可以過得舒服?他的尊嚴唯有在身份高貴的清華挖空心思,刻意追逐討好他的時候才能得以滿足——他和那些靠著女人吃軟飯的還是不一樣的。
  
  只是他沒想到後來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商人之女,也對他棄之如敝屣,他就那麼不堪麼?她倒是病好了,與旁人你儂我儂,情深意重,轉手就把他給扔了,叫他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去?人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是就從來沒有人問過,什麼才是他想要的。他冷笑一聲,他偏不叫他們如願。
  
  時間過得很慢,宮牆太高,曝光稍微晃了晃,很快便消失在牆那一邊,只留下一片陰涼刺骨。劉暢有些站不住了,這麼久還沒收到回信,由不得人焦急。
  
  終於門開了,來的是皇后宮裡的總管楊得意,楊得意養得一身好皮肉,笑起來堪比彌勒佛。乍一看到楊得意臉上的笑容,劉暢心裡一喜,事情一定成了!果然,不等他開口,楊得意已然笑著恭喜他:「恭喜劉奉議郎心想事成,娘娘已是允了!」
  
  猶如千斤重擔突然從身上移去,溺水之人突然得以暢快的呼吸,劉暢喜不自禁,一塊早就準備好的古玉不露痕跡地滑入了楊得意的手裡,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大總管辛苦!」
  
  明明只是個總管,他偏加上個「大」字,楊得意微微笑了:「奉議郎何必如此客氣?劉尚書一早就和老奴打過招呼的,此事又是托了康城長公主之情,郡主也曾幾次求過娘娘,無論如何也要辦周圓了才是。娘娘今日見了您孝敬的東西,很是歡喜,還同老奴說,看來真是人年輕,須臾也等不得,她若是不早些請聖上將旨意賜下,那可真真就是惡人一個了!」
  
  劉暢聽得發暈,這是什麼意思?他怎麼聽不懂?
  
  楊得意見他發懵的樣子,好心地提醒他:「本來之前清華郡主想法子求過幾次,聖上都說您已有妻室,不太妥當,準備在明年的新科進士中給她另挑一門親事的。端午節時,魏王府又出了那樣的岔子,弄得那幾天她也不好進宮,康城長公主也打算再過些時日才好提起此事。如今好了,有皇后娘娘替你們打算,那是再妥當不過的。您且安安心心地回去,想來不超過半月,賜婚的旨意定然就下了。」
  
  劉暢的腦子裡「嗡」地一聲響,眼前飛過一道道白光,隨即又有些發黑,只模糊能看見楊得意的嘴一張一合,笑容刺目,具體說些什麼卻是聽不清楚。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岔子?他機械地抓住楊得意的袖子,費力地道:「我請了送東西進去的人,是怎麼和總管說的?」
  
  楊得意白胖紅潤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是喜氣洋洋地笑著:「這有什麼打緊?關鍵是這事兒辦成了,若無意外,絕無更改!奉議郎還是趕緊回去準備吧,咱們就等著喝您的喜酒了。」說完也不與劉暢多語,逕自辭去。
  
  楊得意進了宮牆,走到一處花木繁茂之處,穿著一身鮮紅胡服的清華郡主走出來,揚眉笑道:「總管辛苦了。」
  
  楊得意笑得眉眼彎彎,不住口的恭喜清華郡主。清華郡主淡淡一笑,不著痕跡地塞了一包東西過去,挺直腰板悄悄離去。
  
  絕無更改!這就是說,原本是不一定的事情,是怪他太急,反而促成的?這怎麼可能?皇后不是收了東西不辦事的人,否則他和潘蓉也不會想到去求她,這中間必然是遭了誰的黑手!傳錯了意。劉暢看著牆腳青翠豐茂的一團青苔發了一會兒呆,狠狠地踩了上去,用腳將那團青苔碾得面目模糊,扭曲了面孔,轉身就走。
  
  小廝秋實看到他猙獰的面孔,有些害怕,但還是體貼地提醒他:「公子,要不再等等?貴妃娘娘那裡的人還沒出來呢……興許還有轉機也不一定。」
  
  劉暢冷冷地道:「等不來了。」還等什麼?當初之所以要打點貴妃只是為了防止萬一,主要還是要靠皇后。如今皇后那都已經大包大攬地把事情定下了,貴妃就算是再厲害,也不可能為了一頂帳子就同時與皇后、康城長公主、魏王府作對。這一點他還能看得清楚。
  
  才剛走出安福門,秋實就緊張地提醒劉暢:「公子爺,老爺在那裡。」
  
  劉暢僵硬地抬起頭來,但見劉承彩穿著一身紫色官服,配著金魚袋,前呼後擁地駐馬停在不遠處,淡淡地看著自己,嘴角含了幾分譏諷的笑,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也在他的算計之內。
  
  劉暢抿緊了嘴唇,死死盯著劉承彩。他的心肺,就如同那被他踩得稀巴爛的青苔一樣,乾癟無力,沒有一絲絲活氣,鑽心地疼,錐骨地痛,完全不能呼吸。
  
  劉承彩目光往秋實身上微微一掃,寬宏大度地一笑:「恭喜我兒得償所願。」
  
  秋實害怕地往劉暢身後躲,恨不得自己不存在才好。想到惜夏的下場,他忍不住偷偷揪住了劉暢的袖口,低聲哀求:「公子爺,您忍了吧!您是別不過老爺的。到底是親父子,老爺怎麼也不能害了您。」
  
  劉暢的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來,穩步向劉承彩走過去,喉頭明明發緊,聲音卻很清晰很堅定很沉穩地響起:「父親可是要歸家?今日部裡可忙?」
  
  劉承彩有些詫異,隨即又覺得滿意,他就說嘛,一樣都是女人,一個是商人婦,一個是宗室貴女,本身就是去泥之別,兒子不過是性子倔強,轉不過彎來而已。現在果然就轉過彎來了,不逼還是不行啊。兒子已經服軟,他也就不再追究,很和藹地回答:「還算不錯。」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放馬行在街上,一時無言。劉承彩偷偷打量著劉暢,但見劉暢從上了馬後就一直保持一個姿勢,握著韁繩的手骨節發白,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一時也有些不忍,輕聲道:「錢花了就花了,反正不會吃虧,過些日子正好藉機給你求個好的實職。以後你跟著我,聽我的話,總有你的好處。我只得你一個兒子,還指望你給我和你娘養老送終,光宗耀祖,總不會害了你的,你莫要讓我們失望了。」
  
  劉暢抿嘴笑了一笑,緩緩道:「好。您放心,兒子定然不叫您失望。從前都是兒子太任性了。」
  
  劉承彩高興起來:「女人麼,凶悍嫉妒算不得什麼,只要她心思在你身上就什麼都好說。你那個脾氣要改改,女人還是喜歡哄的多。」戚夫人凶悍嫉妒成性,他不也照樣過了一輩子?他過得,兒子為什麼就過不得?
  
  劉暢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天邊,很順從地道:「兒子謹遵爹爹教誨。」
  
  
  
第七十六章 好宴(一)
  
  劉暢回到家中,晚飯也不吃,逕自回了書房,也不叫人點燈,就歪在窗前的榻上看著廊下那幾棵牡丹花發呆。秋實忠實地守在外面,一連打發了幾撥打著探望旗號來探聽虛實的姬妾,忽見有人快步而來,模糊中,看不表是哪個院子的,便出聲呵斥道:「公子吩咐了,不許人打擾。」
  
  那人低咳了一聲:「秋實,是我。」原來是楚州候世子潘蓉,他身上還穿著昨日分別時穿的衣服,渾身好大一股怪味兒,人看著無精打采的。
  
  秋實一看到他,眼圈由不得就紅了:「世子爺您怎麼才來?公子等了您半日,現下已是什麼都遲了。」
  
  潘蓉滿面愧色,低聲道:「我都聽說了,你們公子呢?」
  
  秋實指指裡面:「請您勸解勸解他吧,飯也不吃,燈也不點。」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遲早總要面對,還不如趁早求得他的諒解。潘蓉輕輕敲門:「子舒,是我。」
  
  好半天,裡面才傳出劉暢的聲音:「進來。」淡淡的,也聽不出什麼特別的喜怒哀樂。
  
  潘蓉小心進了屋,只見劉暢坐在窗前,淡淡地望著自己,不由縮了縮脖子,先就朝劉暢行了個大禮賠罪:「子舒,實在對不起,我昨日本想去打聽一下李荇買那顆珠子到底是有什麼用來著,我們就一起去了富貴樓,不知怎地,我就喝多了,一覺醒來已經晚了,我忙跑來尋你,聽說你已經出了門,曉得你等不得,就趕緊追了去,哪裡知道你已經回來了……都是我不好,你饒了我這遭,以後我……」
  
  劉暢擺擺手:「不說這些,你也不是有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現在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已是無力回天,與其在這裡難過,不如想想以後該怎麼辦。似這般永遠被人束縛著不得自由,我是不甘心的。」
  
  潘蓉偷眼望去,但見劉暢面容沉靜,果然不似說假話,不由鬆了一大口氣,上前挨著他坐了,笑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我來的路上遇到清華,她說明日要去黃渠附近的莊子裡打馬球,要請蔣大郎去,讓我們也去,我已是替你應了……你看?」既然已經無法挽回,這個時候與清華郡主把關係弄糟糕了也不好,還不如像從前一樣的處著。他已是拿定主意,若是劉暢拒絕,他無論如何都得把劉暢勸鬆動了。
  
  劉暢靜靜地道:「我去。」他當然要去,這事兒和清華郡主脫不了干係,她可以算計他,他為何不可以算計回去?清華的宴會,等級卻又比尚書府的宴會高了一級,去的人多是皇親貴戚,借這個機會交結一下也不錯。
  
  終於想通了,潘蓉歡喜起來:「這就對了!來日方長,何必在這個時候違逆那些人的意思?你花了那麼多錢,總得弄點好處回來才是。再說了,清華請蔣大郎去,分明是不懷好意,咱們去勸著點也好,省得她不知輕重,弄出大動靜來。」
  
  劉暢點點頭:「和我說說李荇的事。」
  
  潘蓉打量了他一眼,道:「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可以斷定,外面的傳言是真的。他手上的生意,十之五六,都是寧王府的。舞馬是專為了皇后壽誕去尋的,前後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那顆珠子,則是為了寧王妃。」
  
  劉暢皺眉道:「指不定他還見過清華吧?不然怎麼沒聽說清華對他有什麼怨言?」以清華郡主的為人,被李荇冒了名,怎可能不報復回去?既然不提,那便是另外有了決斷。
  
  潘蓉默了一默:「打雁的把被雁啄了眼睛,就連我也吃了他的算計,這小子是個人物!」
  
  劉暢微微冷笑:「如此人才,寧王殿下只怕捨不得委屈了他,讓他配個商家女就了事吧?」他若得不到,李荇也別想得到,牡丹嫁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給李荇。
  
  第二日,天氣仍然放晴。牡丹起得比往日早了一些,換了身嫩黃色的翻領胡服,束黑色蹀跤帶,穿上小翹頭軟錦靴,將頭髮綰作同心髻,不用金玉,只用墜了珠子的綠色絲帶紮緊,看上去又利落,又鮮活明媚。在院子裡溜躂了一圈,確認她的寶貝們都在茁壯成長後,才去吃早飯。
  
  岑夫人問過該帶的東西是否帶齊,又問帶些什麼人去,聽說她除了自己安排的兩個小廝以外只帶雨荷一個人,便道:「你騎術不精,總不能叫人家時時陪在你身邊。她們玩高興起來的時候,往往就顧不上你,讓封大娘陪著你去。」
  
  封大娘為人豪爽有力,騎術也精,還會耍劍,確實很合適帶了出去。牡丹便朝封大娘笑:「有勞大娘啦。」
  
  封大娘也不客氣,道:「丹娘只需記著不要逞強,聽老奴的就好。」
  
  何志中忠又專程叮囑牡丹,還和從前一樣,該怎麼相處就怎麼相處,莫要失了風度。
  
  大郎則道:「我叮囑過何光了,左右那一片能跑馬的就是黃渠附近,那塊地也在那裡在,就在路邊上,方便得很。讓他領你去看看,若是滿意,改日我便去府衙申牒,把它定下來。」
  
  牡丹一一應下不提。才剛吃了早飯,就聽有人來報,說是李荇奉了李滿娘之命來接牡丹。一時眾人的臉色各異,只有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照例發出一陣歡呼聲。
  
  李荇神清氣爽地走進來,笑嘻嘻地與眾人行了禮,看到牡丹,眼裡閃過一絲驚艷,隨即沖牡丹燦爛一笑。牡丹大大方方地與他見了禮,同樣一笑。
  
  這番景像看在何家人眼裡,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何大郎立時問道:「行之,表姨是在哪裡等著的?你也要去?」
  
  李荇收回目光,笑道:「我有事,不去,我只是奉命把丹娘送到啟夏門與她們匯合就好。」
  
  大郎道:「你的事要緊,趕緊去忙吧。我送丹娘過去就是了。」
  
  李荇一愣,再看何家人的表情,但見眾人雖然在笑,也同樣熱情,但和從前相比,似乎少了點什麼。他是聰明敏感的人,立刻就猜到其中定然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雖然心中不捨牡丹,想陪著她多走一段路,但看到大郎堅持的樣子,不好再堅持,便微微一笑,道:「也好。」
  
  李荇看了牡丹一眼,但見牡丹已經背過身吩咐人去牽馬,並未看向自己。他有些失望,提醒大郎:「我出門時姑母就已經出門去尋她的朋友了,想必很快就會到啟夏門。」
  
  大郎道:「我們馬上就走。」
  
  李荇磨磨蹭蹭地一直陪著大郎,牡丹出了門,深深看向牡丹:「你騎術不精,小心一點,不要逞強。」
  
  牡丹微微一笑:「謝表哥關心,我記住了。」
  
  李荇還有話想同牡丹說,但看到大郎目光炯炯的樣子,無奈地打馬而去。
  
  牡丹與大郎到了啟夏門外,但見李滿娘與七八個穿著華麗的婦女擁馬停在那裡,一群人中,老的四十多歲,年輕的十多歲,個個兒的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馬,佩包在並不是很華麗,反而很堅固耐用的樣子。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笑鬧著,用馬鞭戳來戳去,眼看著都是極爽利的樣子。
  
  李滿娘看到何氏兄妹,也不問李荇哪裡去了,先把大郎打發走,拉了牡丹過去吩咐道:「這些都是我的好姐妹們,家裡人都在軍中,憑真本事起的家,沒那麼多講究,你是什麼樣子的就怎麼和她們來往,大方就好。」
  
  換句話說,這些人都是靠軍功起的家,從前出身都不高,也就不存在什麼瞧不起牡丹出身,從而刁難輕視的事。牡丹覺得李滿娘看著大大咧咧的,實際上還是很細心的,便笑著應道:「我都聽表姨的。」
  
  李滿娘見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便道:「我還以為你今日不會來了呢,做人就要這樣灑脫才好。我沒有女兒,和她們交往的時候,獨自一人總是不太方便,如今有你陪我就好多了。」說完將牡丹介紹給那些女子,並不隱瞞牡丹出身商戶的身份,眾人果然都不是很在乎,都很和藹的與牡丹招呼說話。
  
  其中有位性竇的夫人和李滿娘的關係特別好,她的丈夫是三品羽林大將軍,其他幾個婦人不自覺間或多或少總會討好她,她卻一味的低調沉穩。她領了一個叫雪娘的女兒,只有十五歲,生得團圓喜慶的,對牡丹身上的衣香特別感興趣,三言兩語就和牡丹湊到了一起。
  
  一行人嘰嘰喳喳地出了城門,向著黃渠方向前行,走到人馬稀少的地方就鬆開馬韁,放開馬兒慢跑起來。跑了一會兒,竇夫人從頭上拔下一隻結條釵,提議道:「就用這個做綵頭,誰先跑到地頭誰就得這個。」眾人發一聲喊,爭先恐後地打馬奔出去。
  
  看著前面翻飛的馬蹄,牡丹一時有些傻眼,李滿娘去沒有跟去,回頭笑道:「她們跑她們的。你放鬆,先讓它小跑一段路,熟悉了再放開跟上。你別急,有我看著你呢,不會把你扔下不管的。」
  
  牡丹依言照辦,左邊是李滿娘,右邊是封大娘,前面還有一個雪娘調皮地不時打馬回來看她的洋相,再看看碧藍的天空,綠綠的草地,心中所有的鬱悶都一掃而光,不由翹起唇角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17 PM

第七十七章 好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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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牡丹幾人趕到地頭時,眾人早就到了,在黃渠邊上的柳樹蔭下笑鬧著等待她們。竇夫人同李滿娘商量:「我看這裡不錯,就在這裡歇歇吧?」
  
  黃渠是芙蓉池的水源,水又大又清澈,堤邊密植柳樹,樹下芳草茵茵,的確是很適合野宴的好去處。李滿娘應了,叫隨從上前去佈置屏風,鋪茵席,把帶來的食品酒水等拿出來擺上,又問適才是誰拔了頭籌。
  
  「當然是我啦,怎麼樣?好看不好看?」一位姓徐的夫人笑著迎上來,炫耀地把頭伸到李滿娘與牡丹跟前左右晃了晃,髮髻上的蝴蝶結條釵微微顫動,彷彿要振翅飛起一般。
  
  李滿娘掐了她一把,笑罵道:「你就得瑟吧。」
  
  一位姓黃的夫人笑道:「誰不知道她的脾氣,輸了就要哭,贏了就要炫耀,為了咱們大夥兒耳根清淨,還是不要她哭了吧,所以都讓她贏,徐夫人柳眉一揚,撲過去掐黃夫人的嘴,笑罵道:「手下敗將,就只剩一張嘴利索。」二人不顧形象地扭成一團,眾人皆在一旁看笑話,氣氛很是熱烈輕鬆。
  
  李滿娘笑得眉眼彎彎,問牡丹:「怎樣?和你在劉家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樣吧?」
  
  牡丹在太陽底下跑了一歇,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邊拿帕子扇風邊笑:「的確不一樣。」這些武官夫人的作派,更像是現代閨蜜之間的那種交往方式,又輕鬆又暢快,沒那麼多講究。不像白夫人那樣的世家貴族女子一言一行總透著一種優雅持重,雖然覺得賞心悅目,卻也覺得沉重拘謹。
  
  說話間,侍從已經將茵席、酒水吃食等佈置好,招呼眾人入席,雪娘自然跟著牡丹坐在了一處,纏著牡丹道:「姐姐身上這荷花香味兒比先前又更香了,我曾聽人說,有些香出汗後會味道會更好聞,看來是真的。配方是怎樣的?」
  
  牡丹聽雪娘如此說將衣袖湊到鼻間嗅了嗅,果然香味更濃,便道:「是我家哥哥配的,我也不知具體怎麼弄你若是喜歡,回去後我裝些請我表姨轉交給你。」
  
  雪娘笑道:「何必這麼麻煩,我家住在布政坊,到時候你直接使人送去我家就行。我們才從外地來沒有一兩年也不知道什麼才是好香我常常被人笑。這回好了,你家開著香料鋪子,一準兒比旁人懂有什麼好香,你只管和我說。看誰還敢笑我。」
  
  牡丹默了一默。依她看來並不是雪娘用的香不好,那些人不過是欺他們不是世家名門出身不高而已。門第之見,不管是什麼時候都存在的。不過她並不想和雪娘討掄這個話題.很熱情地答應雪娘,如果有什麼新香配出來,一准第一個和她分享。雪娘很高興,頓時對牡丹又親近了幾分。
  
  那位愛逗趣的黃夫人拍拍手,笑道:「就這樣乾喝乾吃的不好玩兒,咱們用酒鬍子來勸酒吧。」這一提議得到了眾人的附和。
  
  黃夫人叫眾人圍坐,命人將一隻銀盤子放在正中,把一個雕刻成高鼻碧目、胡人形象的偶人拿出來,放在盤中旋轉,酒鬍子停下來時指到誰,誰就須飲酒。酒鬍子一開始旋轉,眾人就開始鼓掌尖叫,唯恐停在自己面前。
  
  牡丹先前還矜持著不好意思尖叫,後來第一杯酒落入她口中之後,她也頸不上那許多,跟著眾人一起鼓掌尖叫。正在玩得開心的時候,忽聽得一陣馬蹄聲疾響,一大群人大聲呼哨著從京城方向向這邊疾馳而來。
  
  眾人暫時停了遊戲,紛紛起身看熱鬧。但見寬闊的官道上奔來一群衣著鮮亮的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輕,胯下的馬匹清一色的高頭大馬,五彩纓珞裝飾,很是講究,當真是鮮衣怒馬,肆意飛揚。
  
  當先一個穿紅衣的女子梳著墮馬髻,天生麗質,笑容靚麗,她使勁揮著馬鞭,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不時還玩點花樣,左右揮起鞭子去攔阻快要超過她的人。
  
  牡丹看得清楚,此人正是清華郡主。她不由暗想自己的運氣為什麼這麼背,出來一趟也要遇上這個瘟神。本著不惹麻煩的原則,牡丹決定坐回去,不讓人發現她。
  
  突然有人尖叫一聲,說是誰墮馬了,馬蹄聲頓時亂了節奏,接著一群人四散開來,盡量不讓自己的馬蹄踩上墮馬之人。牡丹躲在李滿娘的身後看得明白,墮馬的是個穿藍色圓領袍子的年輕女子,她一隻腳還掛在馬蹬上,被驚慌失措的馬拖著往前跑,既不掙扎也沒叫喊,悄無聲息的,彷彿死了一樣。
  
  與她一起去的人都在控制自己的馬,一時之間也沒準顧得上去管她的死活。牡丹感覺到自己的全身出了一層冷汗,控制不住的輕顫抖起來。因為她看到,那匹馬之所以會意外,似乎是因為清華郡主的鞭梢掃到了那馬的眼睛。也不知道又是個什麼悲催的女子,不小心得罪了清華郡主,才會吃這麼大的虧。
  
  正在沉思間,李滿娘已經飛快地跑出去,從侍從身上拔了一把刀出來,肥胖的身子很靈活地翻身上馬,一揚鞭子追了上去.追上那匹驚馬後,一探腰,一揚手臂,寒光一閃,馬蹬繫繩被割斷,那女子委頓落地,馬兒狂奔而出,李滿娘也隨即勒馬停住,收起手中的刀,翻身下馬.蹲下去看那女子的情況。
  
  這個時候,清華郡主等人已經勒馬倒了回來,很快就將李滿娘和那個女子圍在了正中。
  
  竇夫人與黃夫人等人對視一眼,決定都上去看看,以免李滿娘好心還要吃虧。
  
  牡丹有些猶豫,她也想上去看看李滿娘,但直覺告訴她,她還是不要出現在清華郡主面前的好,否則說不定會起反作用。雪娘可顧不上這麼多,使勁拉著牡丹的手,崇拜地道:「姐姐我們也去看看。看不出來李夫人這麼胖,卻這麼利索。」
  
  牡丹收回手,趕到竇夫人面前道:「夫人,我有話要和您說。」
  
  竇夫人心裡牽掛李滿娘,生怕她吃虧,覺得李滿娘帶來的這個表侄女到底是怎麼回事,不但不關心,還在這裡添亂,便有些不耐煩:「等下再說。」
  
  牡丹顧不得那許多,急急地道:「領頭的人我認識,是清華郡主。她和我有些宿怨。」
  
  這個提醒很關鍵,這群人不是普通人,是宗室貴戚,那麼處置交談的時候就要講究方式了。竇夫人眉間的不耐消散開去,低聲吩咐牡丹:「那你就和雪娘待在這裡,不要過去,我們去看看就行。不會有事。」
  
  雪娘很是不滿,架不住母親嚴厲的目光和牡丹心事重重的樣子,終究還是很乖巧地拉著牡丹的手道:「那我陪何姐姐在這裡等著。」
  
  二人立在屏風後,隔著屏風的縫隙往外看。但見竇夫人領著幾個女人神色肅穆,昂首挺胸地走過去,站在人群外說了幾句話後,人群散開,露出裡面的情形來。那個墮馬的女子死氣沉沉地平躺在地上,李滿娘正在檢查她的傷勢,一個穿胭脂紅胡服的女子焦急地蹲在一旁守著。
  
  一個穿綠色胡服的年輕女子神情激動地指著請華郡主正在說什麼,清華郡主滿臉無辜地看著那個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那穿綠衣的女子大怒,不假思索地揚起鞭子要去抽清華郡主,其餘人等趕緊攔住,亂作一團。清華郡主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也不躲避,也不勸,坦然自若.半點心虛愧疚都沒有。
  
  雪娘剛才已經得知清華郡主的身份,從牡丹口裡問不出二人之間有什麼宿怨來,便對那穿綠色胡服的女子身份感了興趣:「這個也是位郡主吧?看她敢拿鞭子抽郡主呢。」
  
  牡丹道:「大概吧。」這個穿綠衣的女子,她記得端午節時在康城長公主的看棚裡曾經看到過的,當時這個女子頭上戴了一頂很精緻的金絲編製的花冠,又總和清華郡主竊竊私語,所以她就多看了兩眼。她還以為這人和清華郡主的關係很好,今日看來,卻又是水火不容了。但她可以肯定一點,躺在地上那個女子,身份一定比不上清華郡主,不然清華郡主也不敢如此囂張。
  
  不多時,有人弄了個簡易的擔架過來,小心翼翼地將那墮馬的女子抬上了擔架,那穿綠衣的女子被眾人勸住,憤恨地對著清華郡主吐了一口唾沫,對著李滿娘行了個謝禮,帶著那穿胭脂紅胡服的女子和十來個隨從打扮的人跟著擔架折身往京城方向去了。
  
  清華郡主此時已經笑盈盈地同李滿娘、竇夫人等人搭上了話。牡丹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但可以看到李滿娘和竇夫人臉上的為難之色和拒絕之意。清華郡主卻如同牛皮膏藥一般,竟然率先往眾人宴游的地方走了過來。
  
  牡丹吃了一驚,還是躲不過?她握緊拳頭,既然躲不過就坦然面對,難不成她還能躲一輩子?封大娘與雨荷對視一眼,不露聲色地上前圍在了牡丹身邊,牡丹輕輕出了一口氣,笑道:「不怕,今日當著這麼多人,只要我們足夠小心,她不敢亂來。」話是如此說,她心裡卻直打鼓,剛才那墮馬的女子不就是當著一群人遭了暗算的?
  
  說話間,清華郡主已經到了屏風外。
  
  
  
第七十八章 好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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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華郡主一眼看到了牡丹,卻是半點都不詫異,笑吟吟地道:「真巧啊,丹娘,許久不見,你還好麼?自端午節別後,我心裡就一直牽掛著你,生怕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幸好,今日見了你,見你氣色這麼好,我就放心了。」
  
  牡丹猜想她大概是剛才打馬過去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無論自己怎麼躲,她還是要找來的。既然躲不過,索性坦然面對,看她到底想做什麼,便淡淡一笑:「托郡主的福,丹娘一切都很好。」
  
  清華郡主眼珠子一轉,有些嬌羞地道:「前幾日我去看長公主,長公主還問起你的情況來,叫我不要虧待了你,最少也要給你些補償。你想要什麼?只管和我說,別客氣。」
  
  牡丹感到一陣噁心,她想要什麼?想要清華郡主與劉暢兩個噁心人從此不要出現在她面前。當下淡淡地道:「長公主和郡主客氣了,是我該感謝二位助我達成心願,讓我可以過上今天這樣安靜自在的生活才對。」
  
  清華郡主炫耀的目的沒達到,又被軟軟地刺了一下,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但從牡丹的話裡的確找不出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況且她的心情的確是很好,多年的夙願一朝就要實現,又剛剛報了一箭之仇,還有一個鄉下來的土老帽等著她去收拾。來日方長,所以她也顧不上和牡丹鬥嘴,笑道:「我適才還和幾位夫人說,我們要去附近的莊子裡打馬毬,現下我們的人傷了一個,走了兩個,不夠了,剛好幾位夫人都是身手不凡的,我也是個好客的,就一起去玩好了。你看如何?」
  
  牡丹只覺警鈴大作,當下作了為難的樣子看向李滿娘:「我騎馬都成問題,更不會打……」打馬毬是個很危險的活動,多數都是男人在打,女子們絕大多數都是騎了驢,或是步打,她要跟去被逼著打什麼馬毬,豈不是白白送了一條命?
  
  李滿娘心中有數,遞給牡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笑道:「多謝郡主抬愛,我們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平時騎馬遊玩裝裝樣還可以,若是真的上場去打毬,只怕是要貽笑大方,讓大夥兒看笑話還是其次,關鍵是怕掃了諸位的興。」
  
  清華郡主笑道:「誰說的?據我所知,軍中高手如雲,有些女子甚至敢和男人叫板的。夫人不肯去,難道是瞧不起我們?覺得我們不配?」
  
  話說到此,李滿娘和竇夫人等對視一眼,曉得今日是無法走脫了。
  
  李滿娘雖然暗暗有些後悔不該多事去救那墮馬的女子,但她從來是個不怕事的人,當下便爽朗地笑道:「郡主這樣說來,倒叫我慚愧,既然是指軍中婦人,那便算我一個!」輕輕就把牡丹摘除在外。
  
  竇夫人也道:「算我一個。」其他幾人也笑,黃夫人摩拳擦掌:「好久沒摸鞠杖了,手真有些癢癢了呢。」
  
  清華郡主也不計較牡丹到底會不會上場,轉頭看著牡丹笑道:「丹娘此番不去,以後只怕再難看到此種盛會了,就不要推辭了。」她本是諷刺牡丹已經被逐出那個圈子,從此再無歸期。但見牡丹沒什麼反應,不由暗罵一聲木頭疙瘩,頓了一頓,挑釁地看著牡丹道:「說起來,我早就請過你的,要設宴向蔣公子賠禮,你還記得嗎?就是今日。」果見牡丹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來,不再表示自己堅決不去之類的話。
  
  眾人很快收拾好東西,跟著清華郡主等人往前而行。清華郡主一行人中有識得牡丹的,總偷偷回頭打量她,流露出可憐她或是感歎的神情來,牡丹一概視而不見。聽眾人偶爾間幾句閒談,牡丹才弄清楚,和清華郡主發生爭執的人是吳王的女兒興康郡主,墮馬的是興康郡主的姨表妹,並不是宗室中人。內裡的恩怨糾葛雖不清楚,但總歸脫不了清華郡主報復陷害的嫌疑。
  
  牡丹暗暗思量,大郎讓她來看的地是在這一片,清華的莊子也在這一片,將來遇上的機會說不定會很多。為了減少麻煩,她就有些不想要這塊地了。
  
  李滿娘見牡丹心事重重,便瞅空上前,低聲交代道:「你莫怕,既然是我把你帶出來的,無論如何總要讓你安安生生地回去。我和竇夫人說過了,稍後你只管跟緊了雪娘,不要亂走,只要我們足夠小心,她不敢太出格。」
  
   牡丹點頭應下:「我是有些擔心那位蔣公子,今日多半是沖著他去的。」她可能只是個陪襯。清華郡主的邏輯大概和劉暢是差不多的,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當日是當著她的面出的醜,今日定然也要叫蔣長揚在她面前出個醜。當然,也不排除另一個可能,劉暢與清華郡主的婚事可能定下來了,清華郡主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她面前好生炫耀上一整天才會得到滿足。

  清華郡主所說的這個莊子,在離大路約有一裡左右的地方,莊子並不是很大,房屋建築不多,但勝在視野開闊,還有著一個很好的球場。三面建了矮牆,四面插著紅旗,場地平滑堅實,不見纖塵。彼時京中宮城、諸王及一些達官顯貴的私宅,還有各州的官衙都設有球場,同樣非常講究。因此眾人見了這個球場,雖然也稱讚好,但也不是那麼稀罕。

  清華郡主一行人算是去得比較早的,球場兩旁的樓上雖然已經佈置好了桌椅酒水果子等物,但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坐著閒談。

  清華郡主眼珠子轉了轉,將牡丹等人安排在西邊的樓上,她自己領了一群人上了東邊的樓,兩群人遙遙相對,倒讓李滿娘等人髮了一口氣。

  衣著華麗的客人陸陸續續地入場,漸漸將空餘的座位坐滿。牡丹始終不見蔣長揚的身影,正想著他是不是不會來了,對面的清華郡主已經起身下了樓,雨荷輕輕觸觸牡丹,示意她看對面的樓下——劉暢、潘蓉、蔣長揚正好入場。

  清華郡主引著三人上了樓,安排座次後,遲遲不喊開席,主位也空著,仿佛是要等什麼人。又過了片刻,清華郡主、劉暢、還有幾個看似身份尊貴的人全都迎了下去,接著樓下來了幾匹馬,當先一個穿著紫袍,紮玉帶,大腹便便,年約五十多歲的男人才一下馬就被眾人簇擁著上了東邊的樓,仿佛得到號令一般,兩邊樓上的人全都站了起來,清華郡主將那人讓到了座首坐下,宣佈開席。

  李滿娘問竇夫人:「可知道這位貴人是誰?」

  竇夫人皺起眉頭看了一會兒,道:「不知道。」不遠處一個穿紅色紗衫的年輕夫人聽到幾人議論,好心地道:「這位是汾王,當今聖上僅存在世的一位叔父。」

  此時開始上菜,送上來的吃食也大致與那日劉暢花宴時的差不多,牡丹只掃了一眼就把注意力投放在對面去了。但見蔣長揚立在那位汾王面前不知在說什麼,清華郡主在一旁搖著扇子笑,不時插上一兩句,那笑容,怎麼看都是不懷好意的。

  忽見蔣長揚下了樓,緊接著有人牽上一匹馬來,他卻不去接韁繩,逕自走到球場中間,彎腰將一疊什麼東西放在場上。眾人看得分明,是十來個通寶疊在一處。正自疑惑間,蔣長揚已經翻身上了馬,朝那位汾王拱拱手,一手持韁,一手握鞠杖,打馬奔出。

  西邊樓上的人不知他要做什麼,紛紛猜測,但見東邊樓上的眾人除了那位汾王以外,俱都棄了酒席,直接站到欄杆邊探頭往下望,滿臉的興奮期待之情。清華郡主的表情很不好看,潘蓉卻是揮舞著袖子,不亦樂乎地左奔右跑。

  蔣長揚跑了兩圈後,速度加快,飛奔向那疊錢,但見鞠杖從空中揮舞成一個半圓劃過,「叮鈴……」一聲帶著顫音的金屬撞擊聲響過之後,一枚銅錢帶著黃色的光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飛了出去。不遠處一個灰衣小童興奮之極地尖叫一聲:「一枚!一枚!」

  全場鴉雀無聲,緊接著蔣長揚又打馬飛奔回來,掄杖一擊,又是「叮鈴」一聲,又一枚銅錢飛出。灰衣小童又是一聲尖叫:「一枚!」

  如此技藝,不單單只是一個眼疾手快的問題,控馬的速度,揮杖的時機,所用的力度,平靜的心態,缺一不可。眾人已經由先前的驚訝變成了興奮,齊聲叫好。清華郡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潘蓉則又叫又跳,仿佛是他自己做的一般。

  蔣長揚對旁邊的歡呼叫好聲充耳不聞,來回賓士,每次都是不多不少,剛好擊飛一枚銅錢,待到最後一枚時,他用的力度和揮杖的幅度都比前幾次大,“叮鈴”一聲輕響後,最後一枚銅錢劃出一個詭異的弧線,直直飛向南邊樹立著的球門,穿透力網囊。

  一陣寂靜,蔣長揚勒馬停住,瀟灑地將鞠杖收起橫在馬鞍上,回頭對著眾人抱拳團團行禮,臉上帶著自信爽朗的笑容,雪白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汾王一雙眯細眼此刻已經睜大到了極限,大叫了一聲「好!」二十匹上好的彩緞作為彩頭被當場送到了蔣長揚面前,東西兩樓一時歡聲如沸。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18 PM

第七十九章 尋仇
  
  眼看著蔣長揚被眾人簇擁著上了樓,被按在汾王身邊坐下,汾王熱情地親手給他斟滿酒遞過去,口裡不住地誇讚,清華郡主不由鐵青了臉。本以為能叫蔣長揚當著眾多勳貴的面出個大醜,哪裡想到反而給了他一個出頭露面的機會!她磨著牙,皺眉暗想要另外想個法子才好。耳邊傳來潘蓉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聲聲都是要叫人趕緊兌現剛才的諾言:「你不是說蔣大郎不能成麼?輸了,輸了,把東西給我。我早說過了,他是很厲害的。」
  
  清華郡主不由暗恨,說不出的討厭潘蓉,狠狠一眼瞪過去,正好對上劉暢的目光。還沒反應過來,劉暢已經對著她微微一笑,招手叫她過去。
  
  清華郡主帶了幾分雀躍,偏磨蹭了好一歇才過去,抬著下巴,倨傲地道:「你要幹什麼?」
  
  劉暢忍住心中的厭憎之情,淡淡地道:「沒什麼,不過想提醒你一下,既然請了汾王為,就不要掃了他老人家的興。你若是覺得我這話多餘,不想聽就算了。」
  
  清華郡主「哼」了一聲,卻也知道他說的是正理,想到昨日他做的事情,偏生要叫他不好過,指了指對面的牡丹:「看到沒有,我今日請了一位貴客來。」
  
  劉暢心頭猛地一跳,抬眼看去,果見牡丹俏生生地坐在對面,勉強按捺住激盪的心情,強迫自己把眼神收回,冷冷地道:「叫她來做什麼?你是覺得我沒被她噁心夠?想要叫這裡的人再鄙視我笑話我一回?」
  
  清華郡主死死盯著他看,試圖從他眼裡臉上看出什麼來,但劉暢的臉上果然就是一派的厭惡與不屑,當下微微笑了:「誰笑話誰還不一定呢。麻雀也敢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這就是下場。」
  
  真無聊!劉暢懶怠地歪在案上,「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記得不要惹麻煩就是了。不然輿論對你我不利,她就是一不相干的人,何必總叫她在我面前晃。」
  
  清華郡主聽了這句話,心情終於徹底好起來,拉了劉暢的袖子撒嬌道:「我新近得了一隻好酒器,晚上去我那裡吧?」
  
  劉暢暢快地道:「唔,不過我不想看到其他人。」
  
  清華郡主認得他指的是什麼人,心想還沒進門呢,就開始吃醋了,便笑道:「放心,我已經把他們都處理乾淨了。等會兒你要下去打毬麼?我給你準備好了馬和鞠杖。」
  
  劉暢這才揚了揚眉,露出一絲笑意來:「自然要去的。蔣大郎也去麼?還是如同往常一樣,你那些堂兄堂弟們組一隊,我們這些人又組一隊?」
  
  清華郡主道:「我過去看看。」少傾回來撇嘴道:「將大郎剛才露了那一手,顯然就是個打毬的高手,誰還敢要他下場?我幾個哥哥剛還在那裡拿話逼他,不要他下場呢。我叔祖父也要留他說話,只怕是不能下場了。」她壓低了聲音,笑道:「你正好一展身手。」
  
  劉暢挑挑眉,微微不屑地道:「他可以飛馬擊錢,不見得就能空中運毬!你那幾個哥哥也太小氣了!快去你叔祖父身邊陪著吧。」
  
  清華郡主笑道:「你放心。我一準兒把他伺候好了。」二人相視一笑,終於恢復了從前的默契。
  
  西邊樓上的人顯然沒有東邊樓上的人身份高,知道的也不多,有人認識蔣長揚,能喊出他的名字,卻說不出他到底是個什麼來歷。牡丹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沒聽出個什麼名堂,也就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
  
  忽聽竇夫人道:「丹娘,雪娘呢?」牡丹這才注意到坐在自己身邊的雪娘不見了。竇夫人有些急:「這丫頭真不懂事,到底跑哪裡去了?若是衝撞了貴人可怎麼好?」
  
  正說著,雪娘臉紅撲撲地跑上來,把一枚銅錢「吧嗒」一聲按在桌案上,興奮地笑道:「看,這就是剛才穿過毬門的那枚銅錢!我剛花了一百錢讓馬倌去撿來的!」
  
  竇夫人捏了捏她的臉頰,責罵的話始終捨不得說出口。
  
  李滿娘拿起來細看,但見那枚銅錢的邊緣已經被打得變了形,便歎道:「還是在很多年前在安北都護府時看到過這種技藝了,那個人死了以後,還以為永遠看不到了呢,哪成想今日又看到了。」便問牡丹:「既然與你相識,你可知道他是誰家的子弟?」
  
  牡丹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想著應該不是個平頭老百姓吧。」
  
  李滿娘歎了一會兒氣,也就停住不再提起。少傾,有人送來打毬專用的毬衣,說是男人們先打,隨即就該女子們上場了,請李滿娘等人先做好準備。牡丹擔心李滿娘無意之中救了清華郡主要害的人,清華郡會想辦法趁亂害她,李滿娘笑道:「根本不用怕,她不是老娘的對手!」
  
  竇夫人掐了她一把:「又粗魯了。」
  
  李滿娘不在意地一笑:「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何必裝呢。」
  
  不一會兒,男人們分別換了紅綠兩色的毬衣騎著馬上了場,著紅衣的是宗室子弟,著綠衣的是勳貴子弟,兩隊人馬分立毬場兩旁,清華郡主立在樓頭大聲宣佈:「今日的綵頭是綵緞二十匹,錢二百萬!」她頓了頓,帶了幾分驕傲道:「勝者汾王殿下另有賞賜!」
  
  接著一位穿著白色衣服的男子快步上前,將不到拳頭大小的毬放在了場中,場邊一聲鼓響,兩隊人馬帶著必勝的意志卯足了勁衝入場中,紛紛揮舞著鞠杖朝那小小的毬衝過去。眾人不拘男女紛紛在旁大叫著「好」,整個毬場的氣氛達到了最高峰。
  
  毬場之上無貴賤,劉暢與潘蓉儼然是勳貴子弟中的領軍人物,帶著隊友東奔西突,來去如電。然而宗室子弟也不是吃素的,鞠杖飛舞間,總有人會吃點不大不小的虧。牡丹也握緊了拳頭觀看,她記得,她剛來這裡的時候,就聽說一位國公的兒子在打馬毬的時候被鞠杖上的鉤子打瞎了眼睛,過了沒多久,又聽說一位將軍掉下馬摔死了。因此她總覺得這活動雖然好看,但確實是血淋淋的。
  
  叫好聲一陣接著一陣,靠著眾人齊心策力,幾番運毬之後,劉暢終於得以一杖擊去,將毬流星一般擊入毬門中,清華郡主十分驕傲,大聲地叫好。劉暢得意地挑唇一笑,忍不住拿眼去瞅牡丹,也不知道她看到自己這英勇的一幕沒有?還沒看清,就見清華郡主的一個堂兄沉著臉一杖擊來,唬得他趕緊將身子一俯,堪堪躲過。潘蓉大為不滿,罵道:「打毬就打毬,專心點!是不要命了麼?」他方收了神,專心一意地策馬跟上。
  
  毬場正在熱鬧的當口,場外又迎來了另一波熱鬧。那位姨表妹被清華郡主弄得墮馬的興康郡主帶了五六個宗室貴女,陰沉著臉,氣勢洶洶地走上樓去。見著了汾王,先笑瞇瞇地過去行了禮問好,然後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清華郡主:「還算好趕得及時,沒有錯過與八姐切磋技藝的機會。」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清華郡主看到興康郡主去而復返,身後帶來的一群人還都是平時與自己不甚合得來的刁蠻貨,心裡有些恐慌,仍然堆了笑容道:「十一妹,你不怪我了?劉芸妹妹的傷勢怎樣了?我心裡一直記掛著她呢。」
  
  興康郡主輕描淡寫地笑道:「她的腿斷了,一條胳膊也斷了,身上的皮肉也傷得差不多了,人還沒醒過來。唔,大概一條命還剩下二分之一吧。唉,說起來,她的運氣真是不好,第一次跟我出門,就出了這麼大的簍子,我母妃是不肯饒過我的,我連家也不敢回了。」
  
  清華郡主看到興康臉上可怕的笑容,終於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來,她直覺今日不能與興康打這場毬,忙道:「先前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就出了那麼不幸的事情。等這裡一結束,我就帶了人去看她,我們府裡有位治外傷的大夫很不錯,還有些好藥,我……」
  
  興康郡主冷冷地截住她,道:「先謝過八姐了,不過都是稍後的事情,打毬要緊,幾位姐妹特意推了其他事情來湊這個熱鬧,你總不能叫我們就這樣回去吧?八姐,很久沒有和你切磋了,妹妹做夢都想著呢,你來不來?」
  
  清華郡主掃了一眼虎視眈眈的幾個人,不由冷笑一聲:「當然來的!我也很久沒和你們玩了。」不是只有她們可以拉幫結伙的,她也有同伴,更何況,她對自己的馬術和毬技都自信得很。這一場毬賽,她百分之百地要贏,絕對不能輸!她把目光投向對面樓上的李滿娘,得搶先將李滿娘等人弄到自己這邊來才是。李滿娘馬術出眾是一個原因,同時「萬一」不小心出了什麼事,她也得找個背家才好。
  
  這一邊,牡丹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不正常的騷動。李滿娘與竇夫人都是見多識廣的人,立刻就意識到這裡再也不能待下去,就算是要待下去,也絕對不能摻入這些宗室貴女們的恩怨之中。只是,怎麼才好全身而退呢?李滿娘與竇夫人還沒商量出結果來,牡丹已經扶著額頭道:「表姨,我頭暈得厲害,只怕是又犯病了。」
  
  
  
第八十章 狗咬狗
  
  李滿娘上戲很快,立刻扶了牡丹道:「這孩子身子真是太較弱了。」牡丹作萬分痛苦狀,但還是強撐著可憐兮兮地道:「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想回家。」
  
  李滿娘道:「好好好,咱們回家。」馬上就安排人去和清華郡主說,隨即同竇夫人等抱怨道:「是我把她帶出來的,得把她好好送回去,不然沒法和她家裡交代。」
  
  竇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們就都一道回家了吧。原來也沒打算出來這麼長時間的。」眾人唯她二人馬首是瞻,這個提議很快得到了贊同,於是不待那邊有回音,立刻就開始收拾東西。
  
  很快清華郡主就親自趕了過來,她正需要用人的時候,怎麼肯讓她們走?清華郡主很關切地上前握了牡丹的手問長問短,一迭聲地命人去請大夫過來,又表示這裡有專供女眷休息的屋子,可以讓牡丹過去歇著,要實在不行,就由她安排人先將牡丹送回去。這樣兩不耽擱,其他人該玩還是繼續留下玩。
  
  牡丹非常痛苦地扶著額頭,虛弱地閉著眼,只有進氣沒有出氣,雨荷大著膽子道:「我們丹娘這個是老毛病了,頭痛如裂,家裡有專用的藥,必須吃那個才會好,還要施針,旁的都不起作用。」
  
  見丹娘的身子軟了下去,雨荷回頭對著李滿娘流淚道:「今早出門時夫人是將丹娘交給奴婢們的,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奴婢們也沒有活路可言了,奴婢們心裡慌張,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全靠夫人做主。」說完跪下使勁磕頭,封大娘則拿著牡丹的人中猛掐,大聲喊道:「丹娘,你撐著點,你醒醒啊。」引得眾人側目。
  
  李滿娘滿臉尷尬之色,佯怒道:「你這個丫頭,胡鬧什麼?我說了不管丹娘麼?趕快收拾東西回城。」又望著清華郡主抱歉地說客氣話:「郡主娘娘,您看我實在是脫不開身,好歹得和她家裡人有個交代。辜負您一番好意了。」
  
  清華郡主等著牡丹,恨恨不已,她也不想是自己居心不良將牡丹硬拖來的,只想著為什麼一到關鍵時刻牡丹就來拆自己的台?簡直恨不得牡丹就這樣疼死算了。
  
  竇夫人等見清華郡主滿臉不快之色,久久不答,顯然是不想放自己這群人走,便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行離去再說,反正她也不能將她們強扣著不許走。忽見興康郡主大踏步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八姐連個病人都不肯放過麼?她如今已是這樣子了,你還不滿足?非得看著她病死在你面前才放心?你未免也太小心了,就這麼不自信?」
  
  清華郡主被揭了瘡疤,不由大怒,她會怕牡丹?一個病怏怏地商家女?分明就是她的手下敗將!但這些話她不能當著眾人說出來,只能是裝作萬分委屈地樣子道:「十一妹你怎麼這麼說話?我本是好心,想感謝她們救了劉芸妹妹,才請她們來玩的……」話未說完,興康郡主一口截過去道:「我知道了,八姐苦苦留著她,其實也不是什麼狠毒的心思,要看著她死了才好。而是想要找幫手哩,畢竟李夫人的騎術大家都看到的,下了場就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啊,難道……」她逼近一步,脆聲道:「還沒開始比,您先就怕了?八姐是這些日子看胡旋兒跳舞看多了,喝多了,身子虛空了吧?」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她句句都戳在清華郡主的心裡,聽得清華郡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偏又反駁不得,也不好反駁,只能咬牙冷哼道:「你糊塗了,說道哪裡都不知道了!我念你年幼,不和你一般見識!」說完也顧不上牡丹等人,轉身就要走。
  
  興康郡主反而像是越說越上癮了,將兩手叉開攔住清華郡主的路,咄咄逼人地道:「原來不是呀,那倒是妹妹我多心了。八姐,那咱們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打,你率一隊,我率一隊,不許外人插手,你敢麼?」她身後的人也跟著起哄。
  
  清華郡主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認了慫,以後在這群人中就再也抬不起頭來,騎虎難下,當下咬了牙道:「我怎麼不敢!十一妹,你們可要小心了!」說完當先下了樓。
  
  興康郡主目送她遠去,方回頭看著李滿娘等人笑道:「此時正熱,沒有肩輿,何家丹娘也不方便回去的,與其路上有被曬得中暑加重症狀,不如就在這裡歇歇,先讓大夫看看,緩緩再走的好。」見李滿娘不吭氣,便笑道:「你剛救了我表妹,我很感激您。總尋思著要尋個機會答謝您。」
  
  這意思是她不會害眾人,但李滿娘只想脫身,不想和她多牽扯,當先笑道:「不過舉手之勞,郡主不必放在心上。郡主本是美意,奈何這孩子的病等不得,我抱她同騎一匹馬,打馬快跑,很快就回去了。」
  
  興康郡主見留不住,也就不再強留,命侍從將牡丹等人送到了莊子外。她自己和那幾個人自去小心檢查馬匹和鞠杖等物,低聲商量要怎麼對付清華:「一樣都是親王府的郡主,她拼什麼高高在上,事事都要搶佔一頭?qingjian我們的親戚好友,心腸又惡毒。今日就算是輸毬也不要緊,務必要給她個教訓!否則我的今日就是你們的明日!連自家的親戚都護不住,以後怎麼還意思見親戚?」
  
  那幾個人從前都是吃過清華虧的,有人道:「汾王在,還有她那個姘夫也在,務必要做到小心一點,莫要落下把柄才是。還有就是不要出人命的好,鬧得太大總歸不好收場。」
  
  另一人冷笑:「小心?她自來心狠手辣,我們若是手下留情,她定然要藉機狠狠收拾我們,叫我們以後再不敢和她叫板的,那時候倒霉倒是我們了。」
  
  興康郡主沉了臉道:「毬杖無情,馬兒也會不聽話,毬場上的意外多得是,你們只管放開手腳,有事兒我擔著!」她眼圈一紅,「我那妹妹斷了手腳,這一輩子都廢了,我若不叫她也斷條腿,我實在是沒臉回去了。反正今日我是不走的,你們誰要是不方便就先回去吧,左右我都記你們的情,以後有事找上我,我是斷斷不敢推辭的。」
  
  那幾人對視一眼,都道:「我們若是怕她,就不會和你一起來了。」幾人商定了計策,又擊掌為誓,說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洩密,意外就是意外。
  
  卻說牡丹一行人出了莊子門,李滿娘果真將牡丹抱在懷裡,二人同騎一匹馬,日光艷艷,二人都熱得不得了,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李滿娘歎道:「說謊說謊,一說就要裝到底,這得熬到回城才能鬆快了。」
  
  竇夫人笑道:「能脫身就不錯了,你還嘰歪什麼。」
  
  忽聽有人在後面喊:「前面的夫人請留步。」
  
  眾人以為事情又有變化了,正要裝了沒聽見,趕緊走人,來人已經打馬追了上來,卻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黑臉漢子,趕上以後下馬立在李滿娘面前行禮陪笑道:「小人是蔣長揚蔣公子家裡的僕役,名叫鄔三,我家主人與何家大郎有舊。」
  
  牡丹正靠在李滿娘懷裡裝死,聽到這話有些詫異,又不好起身相詢,只好輕輕掐了李滿娘腰一把,李滿娘便問那人:「可有什麼事?」
  
  鄔三方道:「聽說何家大郎的妹子病了,卻沒有肩輿送回城去,我家主人在這附近有所莊子,正好備有肩輿,已是讓人去抬了,還請諸位稍稍等等,馬上就來了。」
  
  牡丹聽了,不由暗想蔣長揚果然是個好人,多半是看到清華郡主又鬧出是非,又同情上自己了。他是好意,自己左右已經欠了他一回大人請,也不差再做回肩輿,便不言語。
  
  李滿娘拿不定主意,但想想做個肩輿也不見得就惹了多大麻煩,又不見牡丹反對,便笑著謝了,抬眼看看天,道:「這裡太熱,我們還是到前面陰涼處去等。」
  
  不多時,果然見一乘兩人肩輿有輿夫抬著,飛也似的跑來,李滿娘道過了謝,將牡丹安置好,一行人自回城不提。
  
  那鄔三辦妥差事,自會去尋到蔣長揚交差。蔣長揚聽到牡丹一行人已經順利回了城,也就安心坐下看毬。轉眼間,下面的賽事結束,卻是劉暢等人贏了,得了綵頭並汾王單獨獎賞的十匹蜀錦後,高高舉著鞠杖策馬狂奔,滿場炫耀,宗室子弟滿臉晦澀,不屑地退場。
  
  清華郡主也與自己想好的同伴姐妹們商量好戰術,與興康郡主等人各自換好毬衣上了場。兩群人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實際上下的都是狠手。清華郡主很快覺出了不對勁,興康那邊的人一個賽一個的狠毒,竟然是以命相搏似的,自己這邊原本說的幾個姐妹卻一看勢頭不好,就打了退堂鼓,關鍵時刻竟然都在躲,不肯幫自己的忙。
  
  她對自己的騎術和馬術有信心,並不代表她可以獨力支擋這麼多人凌厲的攻勢。她真的害怕起來,幾乎想認輸了,拚命在人群中尋找劉暢的影子,希望劉暢能及時發現不對勁,趕快請求汾王終止這場毬賽。然而興康等幾人卻是早就商量好的,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動了手就斷斷沒有中途收手的道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0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6 09:20 P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意外
  
  劉暢勝利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意識地尋找牡丹的身影,然而對面樓上早已人去樓空。他坐不住,安排了秋實去打聽,秋實打聽了回來,卻不好當著其他人的面和他細說,便將他引了出去,站在無人處細細說了一遍。
  
  聽說是牡丹又犯了病,還很嚴重的樣子,劉暢說不出心裡的感受,隱隱是有些高興的,看,離了他就不行了。說不定後面還會回過頭來求他……若是來求他,他怎麼安排她好呢……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聽得毬場裡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甚至蓋過了大伙的唱好聲,辟里啪啦一陣椅子聲、腳步聲亂響,無數的人下了樓,往毬場裡湧去。
  
  潘蓉氣急敗壞地找過來,大聲喊道:「你怎麼還在這裡呢?清華墮馬了!」
  
  劉暢勉強按捺住激盪的心思,回神跟著潘蓉匆匆往毬場裡趕去,潘蓉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低聲恨道:「你好歹裝出點兒樣子來,如今雖然賜婚的旨意沒下,但人人都知道你二人是那樣的,你是逃不掉的,與其如此,不如……」
  
  劉暢打斷他的話:「我有那麼笨麼?」說完換了一副面孔,滿臉焦急地扒開眾人擠了上去,但見清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頭半歪著,嘴角流著嫣紅的血,興康等人滿面驚嚇之色,焦急地守在一旁,而那早就預備下、以備應付意外的跌打大夫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給她檢查。
  
  劉暢一顆心亂跳,控制不住地生出一個念頭來,若是清華就此死了,那麼……不等他的念頭轉過來,那跌打大夫已經愁眉苦臉地站起來對著汾王行禮道:「兩條腿下面似乎是好的,但是……」但是靠近髖部的地方沒法兒檢查,還有身上也不敢摸。
  
  汾王怒道:「什麼叫似乎?!但是?!」
  
  那跌打大夫委實委屈:「男女有別,小人不便……」他哪兒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摸郡主的胸?大腿小腿胳膊什麼的摸了就摸了,胸和屁股是不敢摸的。
  
  汾王怒喝道:「庸醫!人命關天,你還記著男女有別?還不趕緊動手?!若是延誤了,唯你是問!」
  
  到底是身居高位的人,勃然發怒的時候很是嚇人,那大夫被嚇著了,抖手抖腳地又將清華從頭到腳細細摸了一遍,最後膽戰心驚地道:「似乎右邊的股骨摔壞了,肋骨也斷了兩根。」
  
  有點經驗的人都知道,股骨不比其他的地方,就算是活過來,這輩子也只怕是不要想正常走路了,汾王歎了口氣,道:「先想法子弄回屋子裡去。」說完淡淡地掃了興康等人一眼,興康等人膽戰心驚,強自裝著惋惜擔憂自責的樣子,盡量不叫眾人看出端倪來。
  
  此時清華的同胞哥哥魏王第六子擠上前來,一雙眼睛凶狠地從興康等人面上掃過,厲聲喝道:「到底是誰害的?」
  
  眾女俱都嚇得後退一步,只有興康強自鎮定地往前一步,抬起下巴道:「六哥,八姐她騎術向來極好,也不是第一次打毬,誰也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也不想出這樣的意外。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推脫不得。是我帶的隊,你若是真的想要找個背家來出氣,硬把這個事情算在誰的頭上,就衝我來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與八姐今日生了嫌隙,說不定就是我故意害的她。其餘幾個姐妹可是與她近日無怨往日無仇,休要這樣亂說,傷了大家的心,也傷了情面。」
  
  她這樣什麼都不顧地站了出來,原本有些害怕退縮的幾個女孩子心裡反而生出幾分感激和豪情來,紛紛上前嘰嘰喳喳地道:「六哥,按您這樣說來,我們也有份。」
  
  清華的驕橫殘忍素來有所耳聞,就算是今日不出事,也難保他日不會出事。法不責眾,這麼多的女兒家,若是真的一追究起來,好幾個王府都要牽扯其中,那都不是省油的燈,到時候清華的處境只怕更艱難。這也叫自作自受?汾王歎了口氣,制止住魏王第六子:「胡鬧!都是自家姐妹,誰會故意害她?每年毬場上出的意外,死傷的人還少麼?有這功夫,趕緊往前頭去請個好太醫候著準備療傷才是。」
  
  興康郡主暗暗鬆了一口氣,汾王都說是意外了,就不會有大問題了,最多就是禁足,吃點小苦頭罷了。
  
  魏王六子也是聰明人,很快就悟過來——為了這樣一個生死不明的妹妹得罪幾府的人不划算,不如想想怎麼多佔點便宜才是。於是立刻叫人去備馬,飛速趕回去尋魏王拿主意。
  
  忽聽得一陣淒厲的馬嘶,眾人回頭,卻見劉暢陰沉著臉將一柄鋒利的短劍從清華坐騎的脖子裡拔了出來,那馬兒掙扎了片刻,最終絕望而沉重地跌倒在毬場上,鮮血噴湧而出,眼睛都沒閉上。場上一時沉默,沒人說劉暢做得不對,不管是不是馬兒的錯,按例這種叫主子墮了馬出了傷亡事故的馬兒就只有這樣一個下場。劉暢殺了那馬之後,便大步走到清華身邊跟著眾人進了屋子。
  
  蔣長揚負手立在一旁靜靜從頭看到尾,眼看著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清華郡主弄進了屋裡,方走過去禮節性地向汾王表示了慰問,然後和潘蓉打了聲招呼,逕自告辭離去。
  
  待到身邊沒了人,鄔三方道:「公子,所謂眾怒難犯,惡人自有惡人磨,這郡主今日總算是遇上比她更狠的了。她吃過這次虧,若然僥倖不死,以後只怕不敢再那般肆無忌憚地害人了?可惜了那馬兒,本就不是它的錯。到底是宗室貴胄,換了咱們,怎麼捨得要那馬兒的命?」
  
  蔣長揚譏諷地道:「本來就生就了那副狠毒心腸,又是那種張狂的性子,還指望她會因為這麼一件事情就突然改好了?那怎麼可能?有些人,無論如何,一輩子都是不會變的。狗,始終改不了吃屎的性。」這惡毒女人和那姓劉的陰毒小人,果然就天生是一對,何家牡丹配給那姓劉的,實在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鄔三見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便岔開話題笑道:「公子是要回京城還是去莊子上?」
  
  蔣長揚道:「還是回京城,好人做到底,你取了我的名刺,拿點上次他們送我的那個頭疼藥送去何家,順便把肩輿和人領回來,免得何家人又巴巴地送回莊子裡來。」
  
  鄔三摸了摸頭,本想開兩句玩笑,說公子怎麼對那女子那般上心,但看到蔣長揚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到自家老夫人的一些往事,終究不敢貿然開口。
  
  卻說牡丹、李滿娘與竇夫人等進了城,道了別後各回各家。李滿娘做戲就做全套,親自將牡丹送回去。門房不知情,急吼吼地奔進去叫個小丫鬟報告岑夫人,道是牡丹犯病了,岑夫人唬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還是薛氏鎮定,怒斥了那小丫鬟,穩住岑夫人。
  
  牡丹也想得周到,生恐家裡人不知情由會嚇壞了,叫雨荷快步進去報信,岑夫人方才轉憂為喜,熱情招待李滿娘主僕,留下蔣家那兩個輿夫用飯、厚賞不提。
  
  待到李滿娘說明根由歸去,蔣家那兩個輿夫也要告辭,外面又來了訪客,卻是那鄔三奉了蔣長揚之命送了藥過來,說明服用方法:「今日見著小娘子似是頭疼之症,舍下正好有一位民間老大夫的獨門秘方,治頭疼是最好的。頭疼之時,第一頓需要連服三丸,之後每次一丸,每日三頓,連服三天。即使就是不甚對症,也是舒緩養息的藥材,沒甚關要。若是吃著好了,便使人來說一聲,另外再托人配了來。」
  
  岑夫人心中感激不盡,親自出面招待鄔三,封了一封很厚的封賞,請鄔三替她轉達對蔣長揚的謝意和感激。鄔三客氣地謝過了岑夫人留飯的建議,倒是收下了何家的回禮,高高興興地帶著兩個輿夫告辭離去。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甄氏等人對蔣長揚此人簡直充滿了無數的好奇心,纏著牡丹問東問西,甄氏話裡話外都在打聽揣測這個人為何會對牡丹如此上心。
  
  牡丹見不慣甄氏尖頭尖腦的樣子,淡淡地道:「他就是個急公好義的,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白夫人也幫了我的忙,同樣不求回報。」二人總共就見過幾次面,次次都有人在身邊,話都沒說過幾句,會生出什麼了不得的心思來?
  
  甄氏見孩子們不在身邊,便大著膽子笑道:「那也不一定,丹娘生的這麼好,就是我們看了也喜歡的,更何況是男人們。他沒事兒獻什麼慇勤,分明是……」
  
  牡丹聽她越說越不像話,不由慍怒起來。
  
  如果說蔣長揚是見色起意,居心不良,那未免也太輕賤了人,也輕賤了她自己。
  
  她正要反駁,就聽岑夫人冷聲道:「那你倒是說說看,人家是什麼心思?你日日在家閒坐,怎麼就生出這許多的下作想法來!如此輕狂,怎麼做嫂嫂,怎麼當母親?」
  
  這話實在是說得重,甄氏一張臉頓時慘白,吶吶不能語。牡丹暗自納悶,岑夫人往日裡對幾個兒媳向來都很和藹,今日怎地當眾給甄氏這般沒臉?難道自己不在家的這半日又發生了什麼事情,甄氏激怒了岑夫人?所幸還有一個林媽媽留在家中,稍後可以去問。
  
  見甄吃了癟,薛氏等人不敢再在這上面多糾纏,轉而問起雨荷今日可有些什麼趣事。雨荷也是個精乖的,有心調節氣氛,便興致勃勃地同眾人說起蔣長揚飛馬擊錢的事來,引得眾人一陣驚呼,扼腕歎息自己沒有親眼看到此等熱鬧。
  
  見沒人關注自己剛才丟臉的事兒了,甄氏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但看向岑夫人的眼神卻是隱隱充滿了怨恨之色——還要她不嫌棄牡丹是個
  
  牡丹親熱地挽著林媽媽的胳膊滑下去坐在她身邊,笑道:「媽媽真的被嚇壞了麼?」林媽媽還未回答,甩甩已經拍著翅膀尖聲叫起來:「壞蛋!壞蛋!」
  
  「罵誰呢?你才是個小壞蛋!」牡丹佯作生氣,舉手要去打它。甩甩早就成了精,半點不俱,試探著用喙去輕輕啄牡丹的手,一邊啄,一邊狡猾的打量牡丹的神色。牡丹看得好笑,親暱地摸了摸它的頭,笑罵道:「討死人嫌的小東西!」又叫寬兒和恕兒去取松子仁來喂甩甩。
  
  待到寬兒和恕兒離去,牡丹方輕聲問林媽媽:「我不在家的這半日,媽媽可知發生了什麼事?」
  
  林媽媽皺眉道:「您是指哪方面?」
  
  牡丹低聲道:「剛才夫人給了三嫂好大一個沒臉,嫂嫂們誰都不敢勸。早上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麼?」
  
  林媽媽茫然搖頭:「沒聽見動靜,一直安靜得很。讓恕兒去打聽一下。」
  
  牡丹歎道:「我總害怕又是因為我的事情惹得大家不愉快。」
  
  林媽媽默了一默,笑道:「您也不必太過擔憂,就算是牙齒和舌頭,也有互相碰著的時候,更何況是這種隔著一層的?夫人不是就講道理的,總歸有原因在裡面。這麼多的人,各情心思,您想要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少在這上面花心思,早點把地和莊子弄好才是正理。」最好再好生找個可以托付終身的,搬出去就清淨了。只是這話林媽媽不敢說出來。
  
  牡丹很以為是,卻又擔憂那地不好買。她有些焦急了,眼看著夏天過去,秋天就要到來,卻還一事無成。
  
  待到晚間大郎歸家,興致勃勃地來問牡丹:「何光領你去看那塊地沒有?你覺得怎麼樣?又靠近大路,水源也方便,地也肥,若是你喜歡,就把它定下來,如何?」
  
  牡丹道:「大哥,那塊地只怕買了也不好用。」
  
  大郎驚異道:「怎麼說?」
  
  牡丹遂將今日的事情說了一遍,道:「那樣狠毒討厭不講道理的人,我不想與她做鄰居,只怕她無事也會生非。我不理她,她偏要找上門來,煩得很。」
  
  大郎卻越發驚異:「這買地當然要問清楚周圍的鄰里是誰,才好知道日後方不方便打交道,可我沒聽說那附近有什麼莊子與魏王府或是清華郡主有關呀。我仔細打聽過的,只曉得那邊雖然多數都是官宦人家的莊子田地,但還偏生就沒她家的。你是不是弄錯了?」
  
  牡丹詫異道:「難道那莊子不是她家的?我看著就彷彿是她的產業一般,凡事都是她做主的。」
  
  大郎想了想,道:「達官貴胄之間,互相借莊子玩耍的也多的是。也不排除是她和人家借的。那裡的地離城近,你要修莊子,請人去看花,最是方便不過,不然就要越發遠了去。這樣,你先別急,等我再去打聽清楚再作定論。」
  
  晚上雨荷給牡丹熏好被子,正要服侍牡丹睡下,孫氏卻來了,先拉著牡丹說了一歇話,笑瞇瞇地道:「丹娘,你別嫌我多嘴啊,我就想提醒你一下,三嫂的娘家,好像想和咱們家親上加親呢。」
  
  牡丹心裡頓時有了數,原來岑夫人的怒氣從這裡來。當下也不和孫氏多說,淡淡一笑,假裝聽不懂:「英娘、榮娘、何濡他們都是定了人家的,現下年紀最大的就是只有三嫂家裡的蕙娘了,難道是……」
  
  孫氏默不作聲地仔細觀察著牡丹的神色,見沒從她臉上看出氣憤的神情來,又明顯是在和自己推脫裝糊塗,便拍拍牡丹的手,親熱地道:「不是孩子們……不管怎麼說,我和你六哥就希望你能尋到一個好歸宿,年華會老,錢財是身外之物,女人關鍵是要找到一個真心待自己的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吃過一次虧,可不能再吃一次虧了。」
  
  牡丹嗯了一聲,直接把話題轉到孫氏身上去,笑道:「六嫂說得很有道理,六哥待六嫂就是這樣的??
  
  孫氏微微紅了臉,想到自己總也生不出孩子來,這樣的好光景也不知還有多久,不由生出一絲惆悵來,沒了心情再多管閒事,告辭離去。孫氏前腳剛走,雨荷便過來氣憤地低聲道:「原來是這樣的緣由!三夫人打的好算盤,我聽她房裡的丫頭說過,她娘家那個兄弟文不成武不就的,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心就想找個貌美有錢的,這種男人千萬嫁不得!活該夫人給她沒臉。」抬頭看到牡丹神色淡淡的,心裡擔憂牡丹嫌自己僭越了,便小聲道:「丹娘……」
  
  牡丹平靜地道:「三夫人有這種心思正常得很。她已經挨了罵,夫人也不會答應,既然沒影子的事兒,咱們就不必再多理睬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想佔便宜實在是人們最常見的心思。這麼多的嫂嫂,誰還沒點別的心思?更何況是甄氏這樣隔了一層的。
  
  雨荷見她不氣不惱,便笑道:「您倒是想得開,只可惜了李家表公子。」李家表公子是個拎不清的,既然想,就要拿出實際行動來。這樣子吊著算什麼?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缺吃不缺穿,父母兄長都護著我,由著我,能不想得開嗎?表公子的事情,以後不要再了。」說實在的,李荇的事情讓她遺憾惆悵過,但她此時並沒有非要找個人來陪不可的**。她在風景外面走,看到風景很優美,若是進了風景裡面去,只怕又覺得風景其實不是風景了。
  
  第二日一早飯後,大郎便急匆匆地趕去查問土地的事兒,牡丹則將答應過雪娘的鞭蕖衣香裝了一瓷盒子,命雨荷送過去。中午時分,雨荷帶了雪娘親自做的兩朵珠花和兩條絲絛,並清華郡主的最新消息回來:「竇夫人因為關注著昨天的事情,後來專門使人去打聽了。幸虧咱們走得及時,沒摻和進去,清華郡主果然墮馬了,現在還沒醒過來呢。」
  
  這個消息算是最受歡迎的消息,薛氏歡喜道:「傷得很重嗎?」死了才好,省得以後又給牡丹添麻煩,一家子都不得安寧。
  
  雨荷道:「具體傷了哪裡倒是不知道,但似乎是很不一般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就算是好了,也要養上幾個月的傷。」
  
  吳姨娘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佛祖有眼,叫這惡人終於得了現世報。她幾次縱馬行兇,終究也就傷在馬下。」
  
  白氏關心的則是:「那跟她一起打球的人有沒有受責罰?依我說,那些人做了好事,不該受罰才對。」
  
  雨荷為難道:「這個奴婢倒是不曾聽說。
  
  竇夫人只是說,多虧丹娘機敏,歡迎丹娘以後去她家裡做客。」
  
  牡丹心想的卻是,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門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廟和道觀裡,種有無數的牡丹,縱然不是賞花時節,事先去看看,摸摸底也是好的。
  
  
  
第八十二章 買地
  
  大郎細細將那塊地的情況打聽清楚了,得知與魏王府或是清華郡主都沒有任何關係,很是高興。因著他領了為牡丹買地的差事,何志忠也就免了他去鋪子上做事,正好還有半日的工夫,便興興頭繞去東市那家冷淘店,準備買些冷淘歸家給女人孩子們吃個新鮮。
  
  堂倌才將食盒裝好,大郎就看見張五郎東張西望地走過來。張五郎今日穿著件月白色的細羅缺胯袍,頭上沒系細羅抹額,而是規規矩矩地帶了個青紗帕頭,袖子也沒有如同往日那般高高挽起,而是平平整整地垂在手腕上。看著那股戾氣和蠻氣少了幾分,斯文起來了。大郎暗暗稱奇,少不得笑著迎上去打招呼:「五郎從哪裡來?」
  
  張五郎微微有些不自在,與大郎見了禮,笑道:「小弟適才聽人說哥哥往這邊來了,特意尋過來的。」一眼瞅到何家小廝手裡提的幾個大食盒,不由微微笑了:「哥哥買這許多冷淘,是忙著要送回家的麼?」
  
  大郎因著他上次幫了牡丹,又絲毫不肯貪功,只吃了一頓酒席就算完事,硬是沒要何志忠備下的禮物,過後也沒說過什麼多餘的話,對他的印象很是有些改觀。言語中便帶了幾分隨意和親熱:「正是,我今日得閒可以早些歸家,想到她們都愛吃,特意繞到這裡來買。」說完先叫小廝將食盒送回家去,拉了張五郎進店子去請他吃冷淘。
  
  張五郎也不推三阻四,大大方方地和大郎一道吃了,二人只將些市面上的生意來閒說。大郎見他說話行事都平白斯文許多,有些受不住,便道:「五郎最近都遇到了些什麼好事?」
  
  張五郎正色道:「說起這事兒來,小弟正想向哥哥請教,請哥哥幫個忙。」說著果真起身同大郎行個禮。
  
  大郎忙攔住了,笑道:「休要這般客氣,但凡我能搭手的絕不推脫。」
  
  張五郎愁道:「我們幾個兄弟想著,成日裡這樣游手好閒的,總歸不能長久,所以便湊份子開了個米鋪。只是做生意不得法,開張容易,經營難,沒人來買米。請哥哥幫小弟想個法子。」
  
  難怪得穿成這個樣子,原來是改行了呢。大郎笑了:「哥哥說句實在話,五郎聽了莫要生氣。大傢伙兒約莫是不敢上門。」大戶人家自有自家的莊子供米糧,在外面鋪子裡買米糧的多數都是小老百姓,似張五郎這等市井惡少,本就是出了名的,若是短斤缺兩也沒處申冤去,誰沒事兒敢去招惹他。
  
  張五郎也不生氣,抓頭撓耳地道:「小弟我也想著大概是這樣,但總不能硬逼著人家上門買呀。」他這話其實有水分,開張當日等到要關門了也沒一樁生意,他們覺著兆頭不好,便去隔壁米鋪裡抓了個老人家,硬逼著人家過來買,結果把人給嚇得昏死過去了,賠了醫藥費才算了事。
  
  大郎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能在短短幾日內就叫人迅速改變對他的看法,便安慰道:「做生意沒那麼容易的。要不然還不滿大街都是生意人?你有這個心就極好,關鍵是要公平買賣,信譽第一,大家看在眼裡,慢慢的也就有生意了。」
  
  張五郎蔫了片刻,不知想到什麼,又突然高興起來,猛地一拍桌子,將袖子高高挽起,大聲道:「哥哥,有人送了小弟兩條才從河裡打起來的魚,很是肥美。小弟上次吃了哥哥家的席面,一直沒得機會還,今日正好借了這個機會還席。哥哥莫要推辭,小弟這就去命人收拾乾淨了,煩勞哥哥替我去請伯父、四郎他們幾個過來,咱們一起樂和樂和。」
  
  大郎見他瞬間便忘了斯文,恢復到從前的樣子,終於覺得那種詭異感弱了些,忍住笑意道:「五郎見諒,今日不成,我還有事兒要辦呢,改天哥哥做東,請你和兄弟們吃酒。」
  
  張五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想反正已經露了餡,再裝就像個娘們兒似的煩人,索性將袖子挽得更高了些,望著大郎嘿嘿笑道:「小弟做慣了粗人,想學做斯文人,卻是做不來,讓哥哥見笑了。」
  
  大郎見他豪爽,反而覺得他可愛,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笑道:「五郎就是五郎,學什麼斯文人!哥哥我也做不來斯文人。」
  
  張五郎極喜歡他這句話,歡喜地道:「哥哥你等我會兒。」說完撩開步子大步跑遠了。
  
  大郎不知他要做什麼,阻擋不及,也只好坐等他回來,片刻後,張五郎親提了兩尾肥大的河鯉過來,不由分說就往何家小廝手裡塞:「拿著,回家去做給伯母嫂嫂侄兒們吃!」
  
  小廝只把眼睛去看大郎的眼色,大郎曉得張五郎是極豪爽的人,便高高興興地謝過,命小廝收了,張五郎歡喜得什麼似的,親將他送至街口方自去了。
  
  大郎行了沒多遠,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張五郎往日裡不是同四郎走得極近麼?怎地他做生意要討主意卻不去尋四郎,巴巴兒地來堵自已?他看了看那兩條肥碩的魚,怎麼看都覺得有些古怪。
  
  大郎到了家中,命小廝把那兩條河鯉送去廚房收拾,又叫小丫鬟去將牡丹請出來商討買地的事。
  
  不多時,一陣環珮聲響,簾子一撩,淡淡的荷花香隨風而來,牡丹笑盈盈地拿著把象牙柄的牡丹團扇走進來。大郎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但見她穿著件家常的松花色印菱形花的綾子短襦,配的桃紅色六幅羅裙,腳上穿的沉香履,唇紅齒白,嬌艷動人。
  
  看著自家妹子貌美如花,大郎覺得實在賞心悅目,高興地讚了兩句後方說起正事:「你們昨日去的那個莊子我問過了,果然不是魏王府的,而是寧王府的產業。因著那毬場是灑了油築將起來的,分外平滑,故而在京中很有名,許多宗室貴胄都愛借了去打毬。所以妹妹不用擔心,只管買去。」
  
  牡丹立刻盤算開了,這些人果真愛去那裡打毬,對自己這個即將開張的牡丹園來說,反而是個好機會。打毬,賞花,休閒,買花,正是***。當下便同大郎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地?」
  
  大郎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明日。」
  
  晚飯時,何志忠見桌上突然多了兩盤鱠魚,不由笑道:「誰這麼知機,知道我正想吃鱠魚?」
  
  大郎忙道:「今日我去東市買冷淘,遇到張五郎,他送的。」
  
  何志忠夾了一箸喂到嘴裡,細細一嘗,覺得肉味回甜,便笑道:「還新鮮。他為何突然送你河鯉?」
  
  大郎道:「先是問我生意經,隨後說要還席,我說有事,突然間就送了魚。」又問四郎:「你知不知道他開米鋪的事情?怎地突然轉了性?」
  
  四郎笑道:「當然知道,當時我還去送了禮。聽說是年紀大了,想成家,好人家的女兒看不上他,願意跟他的他又看不上人家,少不得要收拾一番,做點正事才是。」
  
  何志忠又夾了一箸魚喂到嘴裡,道:「他有這樣的想法很不錯。但就是不知他閒散慣了,能堅持多久。」
  
  四郎笑道:「只怕是有些難,沒有生意呢。他惡名在外,人家躲他還來不及,哪裡會送上門去。」隨即將他們逼人買米,反而把人給嚇昏又賠錢的事情說了。
  
  二郎搖頭笑道:「他那樣兒的人,開什麼米鋪。若是真想奔個前程,不如去從軍還要妥當些。」
  
  六郎哂笑道:「他是想要娶妻,從軍還娶什麼妻。依我看,他若是真的想要找個養家餬口的營生,不如去鬥雞。那個最適合他這種人。」
  
  何志忠「咄」了一聲,罵道:「怎地小看於人?鬥雞是什麼正經人家做的營生?這話不要拿到外面去說。」
  
  六郎仗著自己是小兒子,平常大家都不和他認真,便駁道:「兒子哪裡小看了他?如今不是都說,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麼。我若無正當營生,我也要去弄雞的。再沒有那錢來得快的了。咱們辛辛苦苦出海買貨,好容易平安歸來,還要費多少口水才能賣出去,風裡來雨裡去的,還不如人家豪賭上幾回的。」
  
  五郎媳婦張氏聽他說這話,覺得不利於胎教,生恐腹中的孩子聽了這些言論也會跟著不學好,立刻起身走開了。何志忠也沉了臉,一旁伺候的楊姨娘見狀,忙拚命使眼色,六郎這才不情不願地住了口。
  
  何志忠陰沉了臉冷哼道:「你怎麼就不說那些鬥雞鬥到傾家蕩產典賣妻兒的呢?當著孩子們說這些,也不怕孩子們學壞了。旁人我不管,我何家的兒郎誰要是敢去弄這些不正經的東西,全都打斷了腿趕出去!一個子兒也莫想分到手。」`
  
  六郎見他發了真怒,不敢再多語,縮了脖子逕自吃飯。何志忠猶自生氣,覺得魚也不好吃了。岑夫人見狀,默默地給他舀了一碗雞湯,低聲道:「孩子們還年輕,你急什麼,慢慢教就是了。」
  
  何志忠歎了一口氣,心中的滋味無法說出口。六郎才二十出頭,又是最小的,平時和幾個哥哥的關係也不太親近,就知道在他跟前討好,還不踏實,如今又生了這種心思,他死了以後只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
  
  想到這裡,他又擔憂地把目光投向正給何淳剔魚刺的牡丹,暗自下了決心,無論怎麼樣,在他閉眼之前,一定要給牡丹找個好歸宿。
  
  牡丹正埋頭給侄兒剔魚刺,突然感覺何志忠在看自己,便抬頭望著何志忠甜甜一笑。何志忠見她笑得可愛,心裡的郁氣舒緩了許多,柔聲道:「丹娘明日可是要去看地?爹爹陪你們一道去。」
  
  牡丹自是求之不得。
  
  第二日何志忠、大郎一早領了牡丹騎馬出城,直奔黃渠邊上去。繞過寧王的莊子,又往前面去了約有十來里路,方到了地頭。
  
  往大路右邊的一條小徑進去約有半里路左右,是一塊100畝左右的旱地。旱地周圍種了柳樹與其他的地隔開,如果想要杜絕外人入內,只需種上蒺藜或者是野薔薇將柳樹連成一線就可以了。一條專用於灌溉的清亮的小河從黃渠流出來,順著左面的柳樹蜿蜿蜒蜒地淌到遠方,假使牡丹要開池塘,水源也非常方便。
  
  大郎覺得這塊地最是合適不過的,牡丹看了並不是很滿意,只因地形太過平坦。
  
  現代牡丹專類園中,對這種地形平坦的通常會採用規則式的佈置形式,也就是將園區劃分為規則的種植池,在其中規則的種植各種牡丹品種,整體形成整齊的幾何圖案。這種佈置整齊統一,方便進行品種間的比較和研究,是以觀賞、生產兼以品種資源保存為目的的牡丹專業園的最佳佈置形式。
  
  但牡丹覺得,在這個園林講究移步換景的時代,這種規則式的園子定然不吃香,只能用在佈置專門的種植園上,並不適合遊園賞花為目的的古人。她想要的是一個地形有起伏變化的,以牡丹為主體,與其他花草樹木、山石、建築等自然和諧配置在一起,達到峰迴路轉,步移景異,宛若天成的園子。
  
  大郎見牡丹沉默不語,不由有些發急:「丹娘,你可是看不上?」
  
  何志忠也問牡丹:「你到底是想要個什麼樣子的,你得先說出來,你大哥才好去辦。」
  
  牡丹有些臉紅,這想像是一回事,真的做起事來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知道大郎能在這一片找到這塊地其實非常不容易,而且這也怪她自己事先沒說清楚,因此也沒直截了當就回答說自己看不上,只笑道:「我是覺得小了一點,還有平了一點,不過先看看周圍再說。」
  
  賣地的是一戶姓周的官宦人家,只因他家主人獲了罪,被貶去嶺南任職,遙無歸期,又需要錢打點,故而才要賣地。今日陪了何家來看地的卻是他家的老總管,聽牡丹這麼一說,不但不愁,反而一喜,笑道:「小娘子若是嫌大,那小的倒是沒法子,若是嫌小,那還真有法子解決呢。」
  
  牡丹聽他這話似是還有好地,忙道:「怎麼說?」
  
  大郎也道:「有什麼好地就不要藏著掖著的了。」
  
  那老總管卻不一次說個明白,笑瞇瞇地往前引路:「請幾位隨小的來。」領著幾人走過那塊旱地,穿過右邊的柳樹,來到那小河邊方才停下,指著河對面給牡丹幾人看:「其實河那邊也是我家的,就是這條河,也是我家主人先前想了法子開了引來的。」
  
  先前隔得遠,中間又隔著柳樹,牡丹卻是沒看清楚,此時方看到河對面一樣種植了柳樹,隔著約有二十多丈遠的地方,卻是一排白牆青瓦,似是誰家的宅院。
  
  何志忠心裡隱隱有些明白了,這老總管是想將那所宅子一併賣給自家。憑著生意人的精明,他意識到若是這地和宅子剛好合了牡丹的意,只怕不會便宜。便出言試探道:「這邊的地也不算寬啊,也就二十畝左右?那是誰家的宅子?」
  
  那老總管微微一笑:「也是小人主家的。因先前這位客人只說要地,不要主心,故而就沒領他過去瞧。客人先去看看如何?」引著眾人往下走,下游河面上簡簡單單地用松木搭了個簡便橋,剛好只容得兩個人並肩通過。
  
  大郎要去扶何志忠,何志忠擺擺手:「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去扶丹娘。」言罷掀起袍子穩穩當當地上了橋。大郎無奈,只得回頭去牽牡丹,卻見牡丹已經跑上了橋,衝自己做了個鬼臉,興沖沖地往前面追何志忠去了。
  
  大郎不由失笑,搖了搖頭,同雨荷道:「丹娘是越來越像小孩子了。」那老總管善於察言觀色,看了這一歇,便知是父兄給家中受寵的女兒置業,只要是牡丹肯了,這筆生意也就定了。之後便小心翼翼,越發對牡丹上心,有問必答不提。
  
  卻說牡丹等人過了橋,卻見又是一條用鵝卵石鋪就,約有兩丈寬的路,直直地通向那所宅子的大門。路的兩邊種的都是老槐樹,將陽光擋去了大半,立在樹蔭下,但覺涼風習習,鳴蟬聲聲,好不愜意。
  
  牡丹只在這條路上走,就已經有了好印象。那老總管上前拍門,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懶洋洋地出來開了門,掃了牡丹等人一眼後,知道是來看房子的,也不多話,只把門打開就躲了開去。
  
  那宅子是個兩進的四合宅,中堂,後院,正寢等修得中規中矩,傢俱半新不舊,款式也不講究,帳幔等物卻是很陳舊甚至是空了,門窗上的漆也掉得差不多。牡丹乍看之下微微有些失望,不由暗自嘀咕,這宅子從外面看沒有這麼小,怎地進來就這麼大點兒?
  
  何志忠卻是得了那老總管的允許後,四處查看了一番牆腳、房椽、柱子、門窗等物,但見都還很結實,心裡便有些肯了。只是他向來做慣了生意,臉上半點不露出來,還由著牡丹做出失望的神情來。
  
  那老總管一直在觀察牡丹的神色,見狀有些慌神,忙又引著牡丹往隔壁去,賠笑道:「若是嫌小,隔壁還有個好大的園子呢,裡面也有水榭樓閣的。」
  
  牡丹眼睛一亮,跟了他去,卻是從後院的右面廊廡開了一道月亮門。月亮門後是一個約有十來畝的園子,裡面果然如同那老總管說的一樣,有溪流,荷花池,亭台樓閣,假山花木,樣樣都有。但就是如同前面一樣,大概是沒人料理的緣故,沒有生氣,野草長得半人高,荷花池裡去年殘敗的荷葉也沒撈掉,欄杆上一摸全是灰,漆也掉了不少。
  
  牡丹見其雖然破敗,然而整體格局卻是不錯。將來可以把這園子與她的住處隔開,以這裡為源頭,漸漸擴大開來,就可以建一個不錯的園子,至於河那邊的一百畝地,除了用作種苗基地外,還可以種點其他的花木,省得過了牡丹的觀賞季節,就再也沒有吸引人來遊玩的地方,然後分一些地出來也種點莊嫁小菜什麼的,只要規劃得當,又是一番野趣。
  
  牡丹正要開口,就聽何志忠微微有些不悅地道:「這宅子是怎麼回事?難道之前你家主人從來不來這裡住的?怎麼就成了這副破敗樣子?看著倒像是長年累月沒人管的。」
  
  那老管家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卻很快地回答道:「家主去年就去了嶺南的,小的是專門留在這裡打點這些產業。因為早就想賣,就沒人來住,家裡其他雜事也多,人手少,故而就放成了這個樣子,但其實底子還在,稍微打整一下就可以了。您們看,這園子格局相當好,是名家設計的,這些太湖石,也是花了大價錢弄來的,種的花木也名貴,還有牡丹呢,只是沒人打理,才看著不起眼。客人若是看得上眼,價錢好商量。」
  
  他這番話聽著似是合情合理,何志忠卻聽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來,便不動聲色地道:「你這所宅子連著河那邊的地,一共要多少錢?」
  
  那老管家早有計較,毫不猶豫地說:「我家主人是實在人,也著實想脫手,故而想要六百六十六萬錢。別的不說,就這石頭就要管些錢的。」
  
  這個價位牡丹還能接受,但何志忠不許她開口。這樣的價錢,不但不高,還略略有些便宜了,就算是急於脫手,也輪不到自己過了這麼久來撿漏,想到此,何志忠越發謹慎:「據我所知,想在這附近置產的人家多的是,你這園子這般好,價錢也不高,你們又是早就想賣,為何一直未能賣掉?」
  
  他頓了頓時,笑道:「六百六十六萬錢,為何要這樣一個數目?這其中,又有什麼緣由?還有,誰家賣地不是連著一片賣的?你把河那邊的地拆開賣了,就不怕這裡賣不掉?若是想要生意成,就說實話,否則過後我也能打聽出來。」
  
  那老總管猶豫再三,慢慢說出一番話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1 PM

第八十三章 訛詐
  
  那老總管道:「這塊地其實是好地,當年我家主人剛入京的時候,因緣巧合才得到這塊地。那時只有宅子,並沒有園子。家主聽了好友的建議,請了京中鼎鼎大名的占宅士宋有道來佔宅,按著宋有道的建議建起了這座園子。道是無水不活,故而花了大價錢大心思引了這股水來。那時節,家主官位不高,家資不豐,雖然為了這個園子幾乎花盡了家資,但果然連接得了幾次按擢拔,貴盛起來。」
  
  「這樣的好光景維持了約有二十來年。」那老管家歎了口氣:「家主獲罪之初,就有人來買這宅子和地。家主想著總有一日還會回來,便拒絕了,誰知卻得罪了人。待到後來想賣時,人家就壓了低價,家主嚥不下這口氣,便說無論如何也不賣給他家。他家便四處造謠,說這房子的風水不好。雖然他家現在也失了勢,不在京中住了,可謠言還是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的傳開了,叫人心中生了忌諱。那個數字,不過是家主想要取個六六大順之意,去去晦氣而已。若是嫌貴,牆外還有一林子桃李,很快就可以收果子的,願意贈送。」
  
  何志忠聽完這一席話,默然不語,作為一個生意人,他是很相信風水之說的,一所宅子好不好固然不是誰隨便說一兩句就可以定下的,但陰陽、望氣這些手段都少不得,沒道理花了錢卻要買個敗家的宅子。
  
  那老總管見他不語,猜著約莫是不成了。不由歎了口氣,退而求其次:「客人若是嫌棄這房子不好,就買河對面的那塊地罷?若是嫌小了,小的可以出面去同隔壁講,將鄰近那三十畝地一併買過來,只是價格一定是高的。」
  
  何志忠不置可否:「不忙,我明日再請人來看看這宅子。到時候又再說。」又指指園子裡:「老丈不介意我們四處看看吧?」
  
  那老總管曉得他們大概是要商量,便笑道:「客人慢看,小的讓人去廚下燒點水來。」說完果真退了出去,只留幾人在園子裡自在說話。
  
  牡丹率先道:「爹爹,既然是謠言,我想著不要緊吧?價格還划算,不然就定下?」哪兒會因為一所宅子就當上了大官,又因為一所宅子就破了家?
  
  何志忠道:「宅子有五虛五實。宅大人少,一虛;宅門大內小,二虛;院牆不完,三虛;井灶不全,四虛;宅地多屋少,五虛。他這宅子,宅門大而內小,宅地多而屋少,就佔了兩虛。就算買下來也還要重新改造,並不划算。何況你還要重新造池塘,積土成山,這個也要請人來看過方位,若是不便取土,這宅子就等於白買了。他說的話只怕也是說一半藏一半,還得認真打探。你稍安勿躁,待我請了術士來相看後又再說。」
  
  牡丹有些發愁,做古人真不容易。買個宅子,挖個塘子也有這麼多的麻煩,那她到時候建園子,出了設計圖是不是也還要請術士全程監督協助呀?要是人家說不行,讓她把那水流硬生生地轉個彎,她也得聽?
  
  雨荷見她皺眉,猜到她心中所想,便湊到她耳邊輕輕笑道:「丹娘有些發愁了吧?前些日子家中為您建房子,也是專門請了風水術士來看過方動的土。這個是一等一的大事,馬虎不得。」
  
  牡丹微微歎了口氣:「那時不是有娘和大嫂一手撐著的麼,沒有麻煩到我頭上來,倒也沒覺得有多麻煩。如今一轉眼就落到我頭上,可算是要好生煩上一回了。」
  
  忽聽大郎對著不遠處的一叢金邊瑞香沉聲喝道:「誰在那裡?」
  
  片刻後,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抖抖索索地從枝葉後探出頭來,小女孩緊抿著雙唇,小男孩即可憐巴巴地看著眾人,一眼看到大郎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又急速縮回頭去,頃刻間眼裡就含了淚。
  
  牡丹猜著這兩個孩子大概就是先前看門的那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家的,便道:「大哥莫嚷嚷。這孩子大概是看房子的人家裡的,看到我們來看房子,覺得稀罕,就來看熱鬧了,別嚇壞了人家孩子。」
  
  大郎微微一笑,道:「既然如何,那正好。」說著在身上摸了摸,什麼也沒摸出來,只得從荷包裡摸出一星沉香來,和善地對著那兩個孩子招手:「過來,伯伯給你們一件東西耍。」
  
  牡丹立刻就明白了大郎的意圖-----說不定能從這小孩子的嘴裡打聽到一些事情也不一定。便笑道:「你這個算什麼好東西。」自從腰間裙帶上取下一根碧藍絲線打的攢心梅花絡子來,將上面繫著的玉環取了,將那絡子托在手心,喚那女孩兒:「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若是答得好了,便將這絡子送你。」
  
  那男孩子歪頭盯著牡丹手裡的絡子猛看,滿臉的渴望之情,偏生就是不肯挪步,死死縮在那叢金邊瑞香後面不出來。牡丹往前一步,將那絡子遞近了幾分,那男孩子猶如受了驚的兔子,猛地將頭縮回去躲在那女孩子懷裡不動了。那女孩子則目光不善地盯著牡丹等人看。
  
  雨荷不喜歡那女孩子看人的目光,便笑道:「看他們的樣子是沒見過什麼生人,也不見得就能知道什麼。算了罷,逗哭了反而不美。」
  
  牡丹道:「不一定,莫要小看了孩子。」大眾經常以為小孩子不懂事,做什麼都不瞞著他們,哪裡會知道,小孩子其實什麼都知道。寸荷想了想,又將自家繫著玩兒的一個桃木刻的掛墜取下來放到牡丹手上,笑道:「你若過來回話,再給你加上這個。」
  
  那男孩子輕聲道:「你們保證不打我們?」邊說邊拿眼睛覷著大郎和何志忠。
  
  何志忠憨厚一笑,柔聲道:「你又沒做惹我們不高興的事情,為何要打你們呢?」
  
  何志忠上了年紀,人又胖,笑起來看著很是慈祥,男孩子笑了一笑,果真要往前走,那女孩子一把拉住他,警惕的低聲道:「你們是想問這宅子的事吧?我告訴你們,這宅子買不得的。去年有個人來看房子,才交了定金就丟了官。」說完也不要東西,拉著那男孩子快速跑了。
  
  幾人不由面面相覷。片刻後,隔壁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鬧聲,似是剛才那兩個孩子的聲音。何志忠忙道:「去看看。」
  
  幾人還未走到月亮門前,那個老總管便氣沖沖地揪著那看門的漢子的胳膊,將他往眾人面前推,抖著花白的鬍子語不成調:「胡大郎,你太過分了,主人賞了你一家子飯吃,哪怕就是去了嶺南也還留著你在這裡看房子,好叫你有口飯吃。你就是這樣教導你家孩子的?我還說這房子怎麼就總也賣不掉呢,原來是你一家子在中間搗鬼!今天你就當著幾位客人的面把話說清楚!不然送你去見官!」
  
  那胡大郎垂著頭,雖然滿臉的不耐之色,卻沒有反駁那老總管的話,斜瞟了何志忠等人一眼,道:「孩子們不懂事,生怕你們買了房以後我們一家子沒地方去,所以才會亂說。我剛才已經教訓他們了。」說完這句話後,就再無其他多話。
  
  老總管氣得夠嗆:「就這樣就算了?總得叫孩子們出來賠禮,說清楚吧。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偏做這種陰毒、忘恩負義的事情,將來指不定成什麼人。」
  
  胡大郎猛地將頭一抬,血紅了雙眼,炸雷似地一聲吼起來:「阿桃,你給老子滾出來!」
  
  「打死你個掃把星!喪門星!賠錢貨!叫你胡言亂語,一家子的生路都斷送在你手裡了。你為幹什麼不去死!」一個婦人尖叫著,將那女孩子掐著胳膊推搡出來,然後當著眾人的面,使勁扇了那女孩子一個耳光,那女孩子不吭不哈,一下跌倒在牡丹面前。那小男孩立在門口探著頭往外看,見狀一聲尖叫起來,卻不敢過來扶那女孩子。
  
  牡丹親眼看到那女孩子的臉隨著那婦人的手掌扇上去就變了形,一縷血線自唇角飛濺出來,看得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那婦人也人怎麼看的她,大塊乾嚎:「要死人了啊!沒有活路了啊!老天爺啊,你睜睜眼呀,要逼死人了。」隨即往地下一躺,打起滾來,從胡大郎中前滾到那老總管跟前,又從那老總管跟前滾到牡丹跟前。沒有淚,就是一直不停地嚎,一直不停地滾。
  
  牡丹不能理解她的腦子到底是怎樣構造的,這樣打滾撒潑起什麼作用?她的孩子做錯了事情,打孩子的也是她,哭鬧的也是她,有誰惹她了嗎?
  
  那老總管氣得倒仰:「怎麼就不知道你新娶的這個婆娘是這個德行!丟死人了,趕快起來捲鋪蓋走人,這裡無論如何不要你家了。」
  
  原來是後娘,再看那胡大郎的樣子,自家的女兒被這樣虐待也沒什麼反應。這女孩子雖然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卻還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打算,就算是要教訓,也不是這樣的方式。牡丹對這兩子厭惡鄙視至極,蹲下去將那胡二娘扶起來,用手帕給她擦了嘴角的血痕,沉著臉道:「就算是孩子做得不對,也不樣教訓,就不怕把孩子打壞了麼?就算是個女孩兒,也是你家的骨血,這般糟蹋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那婦人聽說自己一家子不能再留在這裡了,生路被斷,本來就很生氣暴躁,此時又聽牡丹這樣說,簡直是又氣又恨,一眼掃到何家一行人漂亮精緻的衣服,不由計上心來,從地上猛地躥起,直韓牡丹撲過去。
  
  牡丹不知道她突然又抽的什麼瘋,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大郎和雨荷忙上前去擋,哪成想,大郎的手指才剛碰到那婦人的衣角,那婦人便淒厲地喊叫起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邊叫邊死死抓住大郎的衣服,將頭往大郎身上撞。
  
  眾人心知肚明,這是遇到訛詐的了。
  
  那老管家氣得跺腳:「胡大郎,你還不趕緊將她拉開?成什麼人了!」胡大郎卻是垂著頭不語。
  
  那婦人是個女人,其他人不好去拉她,牡丹和雨荷少不得上前去幫忙將她拉開,那女人叫得越發起勁:「了不得了,這麼多人打一個,這是要殺人滅口啊。」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大郎敢對著水匪動刀子拚命,遇到這種不要臉不要命莫名其妙的潑婦卻是沒法子。窘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筷子精細,幾番想去揪那婦人的頭髮,將她摔倒在地,終究被何志忠的眼神制止了。
  
  這場紛爭起得莫名其妙,誰知道那老管家是不是跟著一起做了套的?還是不要落下把柄的好。何志忠謹慎地將牡丹拉開,望著那婦人厲聲道:「不就是想訛詐麼?我告訴你,一個子兒也莫想得到。你只管打,打壞了人我好去衙門告。左右我是不怕事的。」又望著那老管家道:「我只認這人是你家的家僕,若是我兒有了什麼,少不得叫你們賠。你是想給你要嶺南的主人添麻煩麼?」
  
  那老管家卻不是和這兩口子一夥兒的,正自覺得丟臉,聞言更是焦慮,便道:「客人明鑒,他們雖然在這裡做事,卻不是賣身的,小的也正想告他們一狀呢。客人稍等,待我先命人將他們闔家綁了,一道送去衙門!」說完果真叫個青衣小童去喊附近的莊戶。
  
  那女人見勢頭不好,猛地伸手去撕胸前的衣服,高喊道:「非禮!」牡丹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狀什麼也顧不得,先就衝上去與雨荷一道牢牢拉住那女人的手臂,不叫她亂來。回頭鄙視地看著那胡大郎道:「就沒見過你這種男人,看著自己的女兒被虐待,一聲不吭,放縱自己的妻子撒潑訛詐人,也一聲不吭,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那女人放聲大哭:「他本來就不是個男人!你看他那慫樣兒!老婆兒女都要被餓死了,還是那副屁也打不出一個的樣子。」說完一連串的污言污語,聽得牡丹直皺眉頭。
  
  何志忠道:「你也莫哭叫了,你始終也是個女人家,這樣鬧騰對你的聲名和孩子們的聲名也沒什麼好處。」
  
  那女人瞬間變了一副臉孔,收起哭聲轉過頭對著何志忠狠狠呸了一口,斜著眼睛道:「老娘就要活不下去了,還要什麼聲名!你們這些有錢人,哪裡曉得餓肚子的苦楚?餓得要死了,就什麼不想了,叫我拿刀子殺人我也敢。」
  
  何志忠倒聽得「撲哧」一聲笑出來,舉手攔住要暴走的大郎,笑道:「你這個話倒也是實話。你是覺得我們買了這個宅子,就斷了你們一家人的生路?難不成,這宅子一日不賣,你家就能一直在這裡長年累月地住下去?」
  
  那婦人還未回答,那胡大郎已然道:「我說你偏不聽,既然主人家困難,已是千方百計要買房地,怎可能一直叫我們住在這裡,一直養著我們?就算賣不掉,也遲早要將我們趕走的。」
  
  何志忠道:「對了!就是這個道理。你與其做這種討人厭的事情,不如做得討喜一點,說不定買房子的人一高興,就會留下你們一家子做事了。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呢?」
  
  牡丹心說,如果是先前這房子順利買下來,說不定她真的會像何志忠所說的一般,將這家子留下來做事。如今看到這情形,她卻是有些怕這家人了。想歸想,因見那婦人的神情略有鬆動,便道:「你還不鬆手,是要等著旁人來將你拿進衙門裡去麼?」
  
  那婦人方恨恨地鬆了手,望著何志忠道:「那你們若是買了房子,是不是要留我們在這裡呢?」
  
  牡丹暗地裡撇了撇嘴,她才不要呢。
  
  何志忠掃了牡丹一眼,捋捋鬍子,笑道:「若是買了,自然是要優先考慮的。」
  
  那婦人垂了眼,突然又道:「不然!今日這事因你們而起,你們不買轉身走了,我們卻要被趕走,拿安家費來。」
  
  雨荷怒道:「你這人好不要臉,你自己做事不妥當,生了不該生的心思,還怪到我們身上了。要安家費,你做夢!」
  
  何志忠卻劈手扔了一個錢袋到那婦人面前:「拿去!」
  
  那婦人打開來看,見滿滿一袋子錢,立時起身歡天喜地就往屋裡走,邊走邊道:「胡大郎!老娘走了!你個養不活女人孩子的窩囊廢!老娘瞎了眼才跟了你。」
  
  阿桃突然尖叫道:「她要把我們的東西全拿走!」胡大郎一把揪住她,也不多語,就是不放手。片刻後,那婦人抱著個小包袱出來,大踏步跑了。
  
  胡大郎和阿桃、還有那小男孩眼睜睜看著她走遠,半天沒動。
  
  牡丹不明所以地看著何志忠,為什麼要給那婦人錢?縱然這婦人千不好萬不好,始終和那胡大郎是夫妻。一袋子錢就拆散了人家夫妻兩個,徒然添些怨恨,這不是何志忠會做的事。何志忠卻只是望著她一笑:「將來你要種花,就會經常和這些人打交道,什麼樣的人都可能遇上。你暫且先看仔細了,回去交慢慢和你說。」  
  

  
第八十四章 尋訪
  
  何志忠同那老管家道:「不過無知婦人,就不必和她計較了。這胡家人雖然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但也是迫於生計。想必今後他們也再不敢做這種事體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必送官了罷?」
  
  那老管家只恐剛才那一齣戲叫何志忠等人生了氣,不要說連著這邊的房子,就是河邊的地也不買了,聽他如此說,哪有不依的道理?當下便道:「好說。只要客人不生氣,什麼都好說。那這樁生意……」
  
  何志忠笑了一笑,打量了那胡大郎父子幾人一眼,道:「那塊地我是肯定要的。這房子麼,慢慢又再說。」說完就領了還紅著臉的大郎與牡丹走人。
  
  那老管家思來想去,這地賣給他們了,日後這房子果然不好單賣,再來一個人還要再解釋一回,不如趁這個機會一併賣了,便咬牙道:「客人慢行!價錢願意再少一些兒!」
  
  何志忠深諳這講價還介的心理戰術,只是推脫,卻又不一口回絕,揚長而去。
  
  幾人才要上馬,忽見那阿桃飛也似地奔過來,攔在馬前,直愣愣地望著牡丹道:「小娘子,我把我自己賣給你好不好?」
  
  牡丹皺了皺眉頭:「為何?」說實話,這女孩子的心思,她看不上——就因為迫於生計,就可以回過頭去害無辜的人,沒有這個道理吧?
  
  阿桃清脆地道:「我們家馬上就不能在這裡住了,爹和弟弟都沒地方去,把我賣聞,他們就可以回老家,有族人照顧著,總不至於餓死。你家反正有的是錢,多我一個人吃飯也不怎樣。我很便宜的,只要一萬錢就行,我什麼都能做。」
  
  牡丹面無表情地道:「我現在不想買人。」她聽了這一席話,越發的不喜,這丫頭精明得過了分,為自己和為家人打算本身沒什麼錯,可她那句「你家反正多的是錢,多我一個人吃飯也不怎樣。」那語氣就和她那後娘一個樣,害人,訛人,騙人,要人幫忙,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阿桃一時有些發愣,她本是想著自己被打,牡丹肯扶她起身,又用帕子給她擦臉,後娘撒潑大郎沒還手,何志忠還平白無故發給了後娘一袋子錢。還以為這是一家子爛好人,心又軟善,自己若是能自賣自身,也不至於吃苦受累,既然可以養活自己,還可以給父親和弟弟謀條活路,誰知道牡丹竟然半點餘地都不留地拒絕了自己。
  
  眼看著牡丹上了馬,背後那些人又在趕自己的爹和弟弟收拾東西走人,她什麼都顧不得,撲過去一下跪在地上,拚命朝牡丹磕頭:「小娘子,知道您們瞧不起我們做的事情,但我們若是有活路,哪裡又肯做這種事情?我爹爹他身子壞了,做不起重活啊。我知曉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的。求求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祖會保佑您長命百歲的。您若是收下我,不,收下奴婢,替您做牛做馬都是可以的。」
  
  牡丹見她軟了,也曉得她說的也不全然是假話,又見不大一會兒功夫,她額頭上已經起了鴿蛋大小一個包,卻不怕疼似地拚命磕頭,心裡已經軟了。
  
  只是這買賣人口的事情,牡丹是沒做過,也不知道這丫頭能不能買,畢竟如今自己都還住在父母家中,便有些拿不定主意,抬眼去看何志忠,何志忠卻把眼睛撇開了,一副不管閒事的樣子,大郎低咳了一聲,道:「你自己做主吧。」
  
  牡丹默了一默,不由啞然失笑,她這是自尋煩惱了,適才何志忠就已經和她說過,她將來要種花賣花人,什麼樣的人都有可能打交道。何志忠能三言兩語,一袋子錢就將那婦人打發走,憑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對事情的觀察入微和對人心理的把握,這一家子人,說起來最可惡的就是那潑婦,那潑婦已然走掉,剩下的這幾個人不足為慮。
  
  自己想幫就幫,幫了以後覺得不對勁了,再處理也不遲,把賣身契拿到手裡,更是主動權全在自己手裡,有什麼可擔憂的?先前何志忠只怕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怎樣處理這幾個人了,只等著自己來出面,只是不能叫這丫頭認為自己幫她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還以為自己心軟好欺。
  
  想到此,牡丹板了臉朝阿桃喝道:「起來!你這是要逼著我收下你麼?我若是不肯,你就不起來了?那麼我告訴你,我若是不肯,你跪死也還是不肯的!」
  
  阿桃瞠目結舌地看著牡丹,見牡丹陰沉著臉,半點也不肯通融的樣子,小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絕望來,卻又聽牡丹道:「但我看你小小年紀卻懂得顧念親人,不是那種冥頑不靈,不知悔改的,少不得拉你一把。」隨即叫雨荷:「你去和那管家說,先留他們住一夜,讓他家把身契準備好,明日我過來領人。」
  
  雨荷應了,推了阿桃一把:「還不趕緊謝過恩典?」
  
  阿桃又驚又喜,高高興興地給牡丹又磕了一個頭,她是個會來事的,不等雨荷開口,又跑去給何志忠和大郎磕頭,牡丹淡淡地道:「你是個聰明的,多話我就不說了。只有一條,以後再做這種歪門邪道的事情,斷然留你不得!」
  
  阿桃只管將頭點得如同雞啄米一般,雨荷笑道:「好了,且隨我進去問問你爹的意思,再和管家交代清楚。」
  
  待二人去了,何志忠笑著道:「丹娘,你可以考慮一下,先留著他一家人看門,一來不至於將他家立時逼入死睡,二來也可以借此事將你樂善好施的名聲散播出去,以後自有你的好處。若是不服管教了,再將他趕走也沒人能說你的不是,只會說他不識好歹,連接兩次背主,他是不會得到任何同情的。」
  
  牡丹笑道:「爹爹還有一句話沒說吧?留著他們正好闢謠,省得人家嫌這莊子風水不好,不肯來遊玩。有道是,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何志忠哈哈大笑起來,滿意地道:「以後你跟著老頭子慢慢地學吧。想做生意,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待到雨荷辦妥事情出來,阿桃牽著她弟弟的手巴巴地送了出來,可憐兮兮地看著牡丹道:「奴婢會一直等著主人來的。」一副生怕牡丹等人不來的樣子。
  
  牡丹的心一時又軟了,仍然沉著臉道:「明日定然會來。」走了老遠,牡丹轉過頭去,見阿桃姐弟還站在那裡仰首相看,她不由暗想,若是她當初來這裡的時候,做的不是何牡丹,而是一個如同這般,或者更無奈的小女孩,為了生存不得不去給人做奴婢,她會怎樣?這雖然是個不可預知的答案。
  
  但她相信,她一定會渴望有人肯伸手幫自己一把的。
  
  當天回去後,何志忠就領了大郎去尋前些日子給何家占宅的術士,約定第二日一起去看周家的宅子。最終那宅子的風水得到了術士的認可,並以六百一十六萬錢的價格買了下來,那老管事心裡歡喜,果然將那林子桃,李一併留給了牡丹等人。
  
  待到牡丹用自己的嫁妝錢付了款,大郎便與那老管事一起去官府申了牒,將地契房契寫上牡丹的名字後,牡丹真正成了一個小地主,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產業,她給那裡起了個很俗的名字,就叫牡丹園。
  
  阿桃一家子人仍然留在那裡替牡丹看房子,看那片果林。大郎馬不停蹄地尋了工匠去修繕那房子,該上漆的上漆,該粉刷的粉刷,過後又將家裡能幹的下人派了去將房子,園子收拾乾淨,眼看著就是煥然一新,可以住人了。
  
  林媽媽便尋思著,是不是先將牡丹的嫁妝傢俱等先搬進去,省得總在那倉庫裡堆著不是事兒。
  
  牡丹搖頭道:「這個時候就搬去不妥當,咱們還沒合適的家人看房子呢,那胡家父女到底還不知道真性情,不妥。再說還要修園子呢,先隨便搬點急用不值錢的東西進去,累了的時候可以進去歇歇就好。」
  
  林媽媽應了,卻想著到底先得尋下一房妥當的家人照料那邊才能放下心來,便自往前面去尋岑夫人商量。
  
  牡丹趴在桌上用碳筆把她自己畫的設計圖最後一部分添上。在拾掇房子的這段時間裡,她已經將那周圍的地形全都年了個清清楚楚,又聽了那術士的建議,哪些地方可以造山,哪些地方可以引水,這個園子要怎樣建,她心裡也有了大概的數。如今要做的,就是先將那園子大致的樣子畫出來,然後想法子請名家看一眼,若是妥當了,便開始施工。
  
  其間岑夫人與雨荷等人幾次進來,都見牡丹專心專意地趴在那裡,眉目之間全是專注,竟然是根本沒聽到有人進來的樣子,便都不打擾她,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待到最後一筆落下時,牡丹心滿意足地抬起頭來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自己的頸子,肩膀,腰都說不出的酸,再看窗外,已經日影西斜近黃昏。
  
  雨荷一直坐在外面邊做針線,邊聽屋子裡的動靜,聽到桌椅聲響,立刻叫寬兒往前面去給岑夫人送信:「丹娘這裡可以了,馬上就可以開飯。」隨即進屋打水給牡丹洗手洗臉,牡丹這才知道全家就等著她一個人吃飯。慌慌忙忙地將卷軸捲了帶出去,但見一家人都坐著說笑,小孩子們也沒喊餓,這才鬆了一口氣,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叫爹娘,哥哥嫂嫂們久等了。」
  
  甄氏自從因想要自家兄弟娶牡丹的事情不成,又被岑夫人收拾過後,對牡丹就有些怪怪的,後來見牡丹置了宅子地畝,方才又稍微好了點兒,此時她是第一個看到牡丹手裡的卷思的,便上前去接牡丹手裡的卷軸,笑道:「哎呦,咱們家的丹娘原來是才女呢,畫了這許久,也讓我們看看畫的是些什麼。」
  
  牡丹微微一笑,隨手遞給她甄氏看了發天,也沒看出個名堂來,笑著遞給張氏等人看:「你們看看,這都是些什麼?我怎麼看不懂。」
  
  張氏等人湊過去,但見紙上這裡一團,那裡一塊的,與那慣常見的風景畫果然不同,心中雖然疑惑,卻沒有同甄氏一般嘲笑牡丹。牡丹倒是早就做好被他們嘲笑的心理準備的,見甄氏笑她,卻也不惱。
  
  二郎瞄了幾眼,卻看出些意思來,大致曉得哪裡是牆,哪裡是山,哪裡是房子,哪裡是溪流池塘並橋台樓閣,只是這樣的設計圖,實在是太過簡陋古怪了些,不過想到自家妹子又沒學過這個,也不需要她畫得有多出彩,反正是修園子就是了,故此二郎也沒笑牡丹,只道:「丹娘這是準備怎麼辦?」
  
  牡丹道:「我想要請哥哥們替我打聽一下,這京中誰治園最厲害的,最雅致的,想請他幫忙看看,潤色一下,然後備下土木石料,越早動工越好。」
  
  何志忠探手將卷思接過去,叫牡丹過去一一給他解說,哪裡是哪裡,哪裡又打算怎麼辦等等。他其他都不管,只關心牡丹是不是認真按照那術士的說法來佈置山水的,見牡丹聽了話,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我明日讓你哥哥去你李家表哥那裡問問,請他幫忙打聽一下。」
  
  岑夫人道:「何必事事都要去麻煩他!我前些日子就托人打聽了的,太平坊法壽寺裡有個福緣和尚,最好此道,聽說福佳公主的園子就既往不咎治的,後日法壽寺有俗講,去的人很多,我正好領了丹娘去求他。」
  
  何志忠皺眉道:「他給公主治園子的,只怕不肯輕易給咱們治吧?」這些人自認做的都是雅事,輕易不會給旁人弄,好像隨便給人弄弄,就跌了身份似的。身為商戶,縱然有錢,但一遇到這種人,就免不了要受氣。不像李荇,頂著官家子弟的頭銜,出去辦事總要受人高看一眼。
  
  岑夫人道:「聽說倒也沒那麼倨傲,但具體的就不知道了,少不得要去求上一求,若是不能成了,又另尋他途也不遲。」自李家表示不肯與何家結親後,李荇也好些日子沒上門了,她也想著,沒事兒不能總去求人,平白讓人更瞧不起自家。
  
  牡丹是曉得岑夫人心裡的想什麼的,見何志忠還有要再勸勸的意思,便笑道:「娘說的是,還是先去試試吧。」
  
  何志忠也就不再堅持,任由她終母女二人去折騰。
  
  這一日,何家幾個要去法壽寺的女眷俱都打扮得光鮮亮麗,準備去參加俗講,順便看些熱鬧,一行人行至東市附近時在市門附近停了下來,不多時,四郎鋪子裡的兩個夥計趕著兩腔羊,兩口大肥豬過來,向岑夫人行禮問好:「請夫人過目,這長生羊和長生豬如何?」
  
  岑夫人打量了那羊和豬一眼,便道:「長相還算端正,跟在後面吧。」
  
  牡丹看看那「長相還算端正」臭烘烘的兩腔羊和兩口大肥豬,再看看自家嫂嫂們和隨會的婢女們身上散發著香味兒的錦繡華服,不由一陣陣的發窘,也不知是誰興起的這個頭,做功德就要將豬羊贖買回來放養在寺院中,還叫長生豬和長生羊。養羊養豬不宰了吃肉,還供在寺院裡供人瞻仰,這不是浪費糧食,浪費精神麼?也不知道這些寺院裡養著多少豬啊羊的,想想就滑稽。
  
  正在胡思亂想,林媽媽輕聲道:「丹娘,夫人待您多好啊。這都是為了你,祈求佛祖保佑你長命百歲,嫁個好人家,福壽雙全。」
  
  是母親的一片心。牡丹立時收起了亂七仿糟的想法,再看自家這隊古怪的隊伍,也就不覺得有多麼好笑滑稽了。
  
  因為豬走得慢,又不聽指揮,一行人少不得走走停停,待到了太平坊法壽寺時,裡面已經人滿為患了。一個俗講僧坐在蒲團上,正用很通俗的語言講述《大目乾蓮冥間救母變文》
  
  何家人交割了長生豬和長生羊,又捐了香火錢後,被小沙彌領到一個相對清靜的角落坐下。牡丹掃了周圍的人一眼,但見無論男女老幼,都聽得十分專心投入,聽到**處,許多人吹噓不已,片刻後,那俗講僧說完了故事,鐘聲和螺聲一起響起來,隨即那俗講僧吸了一口氣,用高亢嘹亮的歌聲將整個故事又演唱了一遍,他的歌聲非常好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韻味。牡丹同樣聽得入迷,她覺得他演唱的水平完全不亞於那些比較出色的專業歌手。
  
  如果說,聽和尚以講故事唱歌的形式將佛經中的故事演繹出來,對牡丹來說是一個很新奇的體會。那麼接下來她所看到事情讓人更驚喜——寺院不單講經說法,還設有戲場,而這種大眾聚集的日子,正是演戲的好時光。
  
  俗講結束後,眾人並不離去,而是興致勃勃地等待,過不多時,戴著帕帽,穿著綠袍的參軍和總角弊衣奴僕狀的蒼鶻粉墨登場,開演參軍戲,二人插科打諢,語言動作極盡滑稽之能事,片刻後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牡丹看得津津有味,也跟著眾人一起開懷大笑。岑夫人心裡牽掛著要求那福緣和尚事,無心看戲,探著頭一直往後張望,直到看見小沙彌朝自己招手方鬆了一口氣,推推牡丹:「辦正事要緊,改個時候又來看。」
  
  自己真的是太貪玩了,看到這些新奇的東西就忘了正事,牡丹紅著臉斂了心神,起身與岑夫人一道隨了那小沙彌一起往寺院後面去,薛氏等人仍然留在原處看戲不提。
  
  相比前面的喧囂熱鬧,法壽寺的後寺顯得特別安靜,從一排參天的古柏下經過時,牡丹注意到不遠處有個小院子外面水洩不通地圍著一群戴青紗帕頭,著青色缺胯袍,蹬高靿靴,身材高大壯實,神色警惕的男子,他們的穿關打扮雖然普通,腰間掛著刀卻是鎏金龍鳳環,刀柄纏金絲的儀刀。
  
  牡丹在上次端午節時曾經從蔣長揚的朋友身上看到過這種刀,過後問了李荇,曉得這是禁軍的配刀,尋常人是沒有的。她便猜著那院子裡大約是有什麼身份不同一般的貴人在,遂不多看,將目光收回垂了頭跟了那小沙彌往裡面走。
  
  一間草堂,幾卷青色的草簾,幾叢修竹,幾塊玲瓏的白色昆山石,不過寥寥幾件簡單的東西,就勾勒出了不一樣的意境,這便是福緣和尚住的地方。牡丹一看到這間草堂,便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她沒有想到福緣和尚會這麼年輕,先前她以為最少也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和尚,誰知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和尚。他面容清瘦,眉眼細長,看人時總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神色,並不像何志忠猜想的那般倨傲,而是非常客氣地接待了岑夫人和牡丹,聽說牡丹已經有了草圖,而且是自己畫的,便非常感興趣地讓牡丹將草圖拿給他看。
  
  牡丹自知自己畫的那個水平大抵是不能入名家眼的,雙手遞上卷思後,有些害羞地道:「小女之前沒有學過這個,只是有感而發,畫得粗陋,讓大師見笑了。」
  
  福緣和尚微微一笑,清瘦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將卷思打開,看清楚裡面畫的東西後,微微挑了挑眉。牡丹怕他給自己扔回來,趕緊在一旁解說給他聽,他非常聰明,她只說了幾句,就已經明白了其他的圖標是什麼。他臉上並沒有出現那種瞧不起,或是好笑的表情,而是認真地問起牡丹的想法和目的,最後留下了卷軸,道:「貧僧要親自去原地看過以後才知道該怎麼做。」
  
  岑夫人和牡丹求之不得,趕緊起身道謝,約定第二日派車來接他去牡丹園,她們是女客,出家人住的地方不宜久留,事情一辦完就起身告辭。
  
  福緣和尚仍舊讓小沙彌送她們回去,走至先前那個被禁軍重重把守的小院子時,那群人突然動作起來,院門裡前呼後擁地走出一行人來。
  
  小沙彌忙領了岑夫人和牡丹退避在一旁,匆忙中,牡丹只看見法先一個人,身材高挑挺拔,銀白色的圓領袍子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2 PM

第八十五章 表白
  
  作為一個熱愛生活,愛好八卦的女人來說,牡丹有些失望,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人的長相,那人就被一群人前呼後擁地擁了出去。待到那群人走遠,小沙彌又重新領了牡丹等人往前行,走到殿角轉彎處,牡丹看到不遠處的一道月亮門邊有個身影急速一閃。接著一個胖和尚迎面走過來,滿臉是笑地朝岑夫人行了一禮,道了一聲「阿彌托佛」。
  
  岑夫人還了一禮,笑道:「慧生師父。」
  
  那慧生和尚掃了牡丹一眼,笑道:「適才老衲聽說女檀越要替佛祖重塑金身?」
  
  岑夫人道:「正是。」今年十月何志忠和大郎、三郎又要出海去進貨,牡丹的終身也沒著落,五郎媳婦也要生孩子,少不得要好生在佛祖面前孝敬一番,求佛祖保佑全家人平安康順。
  
  那慧生和尚便藉機誇了岑夫人一番,又與她講經說法起來,見牡丹百無聊賴地守在一旁,便笑道:「院牆隔壁有個放生池,裡面有十多尾上了年頭的紅鯉,還有兩隻華亭鶴,大家都愛去看的,女檀越要不要過去看看?」
  
  牡丹對紅鯉和華亭鶴不是很感興趣,只笑道:「敢問師父,這寺裡可有牡丹芍葯之屬?」
  
  慧生和尚笑道:「有。就在放生池附近,是一株老牡丹,今年春天開了上百朵花,顏色有正暈、倒暈、淺紅、淺紫、紫白,還有重台起樓的。可惜現在不是花時,女檀越是要去看麼?」
  
  牡丹聽說有這樣的花,當時就目露綠光,眼巴巴地看向岑夫人。嶺夫人也曾去過那地方的,也知道就在不遠處,心想有什麼喊一聲都能聽見,便笑道:「你和雨荷去,我在這裡和慧生師父說完話再叫封大娘過來喊你們。」
  
  小沙彌立刻領了牡丹和雨荷一道穿過那道月亮門,往隔壁去了。但見裡面是個精緻的小院子,正中一口小池塘,周圍垂柳依依,牆角處幾株紫薇開得正好,兩隻鶴臥在樹下似在打盹兒。那牡丹花卻是種在一個亭子邊。
  
  亭子裡背對著她們坐了個穿棕黑色圓領袍的男人,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望著牡丹溫柔一笑,正是李荇。
  
  雨荷眨了眨眼,小心地去看牡丹的表情,牡丹看向那小沙彌,小沙彌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貧僧去給女檀越拿點魚食過來。」
  
  牡丹猶豫了一下,舉步朝李荇走過去,笑著福了一福:「表哥,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李荇不答話,先仔細打量了牡丹一番,見她穿著緋羅窄袖短襦與同色八幅長裙,頭髮梳了個墮馬髻,插著一枝鑲玉蜻蜓結條釵,看著氣色比從前紅潤了許多,笑容也更燦爛。往近了去,淡淡的芙蕖衣香盈鼻,先深深吸了一口來自牡丹身上的香氣,方道:「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很久沒見了。」
  
  牡丹笑道:「也沒多久,就是半個多月。」
  
  她記得他們多久沒見了!李荇的眼睛一亮,嘴唇動了動,看到在一旁臉色不虞的雨荷,轉而換了一副去淡風輕的樣子:「寧王妃這幾日就要生產了,寧王殿下特意來這裡的養病坊施捨藥材米糧,探望病人和猝發乞兒。我因為手裡剛好拿著一批藥材,所以也應召送了來。適才事了,我跟著眾人一道出來,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你和姑母。」
  
  牡丹這才知道先前那個穿銀白色袍子的人就是寧王,而那個小院子,就是當時寺廟裡普遍設的收容和治療疾病患者、乞丐、殘疾人和孤貧無告兒童的養病坊。
  
  李荇害羞地笑了笑,「我有兩句話想和你說,所以請慧生師父行了方便。」本來沒想現在就和牡丹說,是想等事情成了之後再說的,但一想到上次自家母親對岑夫人說過的那些話,何家人對待自己的那種與往常不同的態度,他又有些不安。眼瞅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今日又恰巧遇上了牡丹,他怎麼也忍不住想和牡丹說說他的打算。
  
  牡丹的心一跳,抬眼看著李荇,大方一笑:「表哥有什麼吩咐只管和我說。我若是能做到的,必然不會推辭。」
  
  李荇一雙眼睛亮亮的看著牡丹,也不避諱雨荷:「不是吩咐,也不要你做什麼……我上次在姑父的幫助下買的那顆珠子還沒送過去,手裡也有了幾件不大不小的功勞。就等著王妃順利生產,我再藉機向殿下討個恩典。」
  
  這算不算是折中的表白?牡丹兩世為人,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饒是她臉皮再厚,對上李荇炯[]炯的目光,也忍不住微微紅了臉,故作懵懂地笑道:「丹娘先在這裡預祝表哥前程似錦。」
  
  李荇見牡丹雪白的肌膚上突然暈染出一絲粉紅來,嬌艷**滴,眼睛半垂著,長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看也不敢看自己,明顯是羞了。心裡不由一甜,覺得牡丹表面上雖然什麼都不說,其實已經懂得他的意思了。
  
  但他又有些擔憂,寧王妃明顯是情況不太好,寧王才會跑到這裡來施捨金銀、米糧、藥材,探望養病的病人和乞兒,希望能得到佛祖保佑,順利生產。寧王與寧王妃感情甚篤,但願寧王妃要順順利利的才好,不然出了什麼意外,他就不好再開口了,又得徐徐圖之。而家裡,明顯已經不打算繼續放任他——崔夫人已經在為他相看門當戶對的官宦讀書人家的女兒,還隔三貧五的叫他身邊的小廝過去詢問他在外面的情況。
  
  牡丹的心亂了。自由戀愛,這裡雖不少見卻也不多見。李家與何家並不是近親,而是隔了好幾代的表親,完全不必擔憂什麼三代以內近親不能結合這個問題,李荇為人也挺好,待她和何家人也好,遇到這種事情能想到應對的方法,努力去解決難題,是個非常不錯的婚配對像。
  
  她對李荇也有好感,但僅限於好感。如果多一點時間和機會接觸,說不定兩人會真的相愛,但她真的要憑著李荇的功勞去求恩典,讓他做下他的全家和上司都不喜歡的事情嗎?休要說這個父母宗族佔了很重地位的社會,就是現代,父母不樂意的婚姻,幸福又能有幾成?若是跟了他,若是一帆風順還好,若是遇到困窘的時候,他會不會嫌棄她?會不會後悔當時一時衝動?但是錯過他,以後又會遇到誰?說不定他壓根就不是她猜想的那種人。牡丹前些日子一直維持得不錯的平靜完全被這隱晦的表白打破,一時之間,很是有些患得患失。
  
  二人各懷憂慮,一時無語,竟就冷了場。雨荷卻是自聽到李荇那個打算後,心裡也明白過來,看他突然就沒了那些怨氣,越發的順眼得多,巴不得二人早些順利定下才好。此刻見二人中間隔著三步遠的距離,都垂著眼看地下,誰也不說話,只當他二人都是害羞慘了,牡丹更是臉皮薄,當著自己不好意思說什麼,便決定成全他二人人,低咳了一聲道:「奴婢去看看夫人那裡可要說完話了。」
  
  李荇巴不得她趕緊走,牡丹猶豫再三,還是叫住她:「不用,我們過來的時間不短了,夫人那裡想必很快就要派人過來喊的。」
  
  李荇微微有些失望,口不對心地道:「是呀,不必去瞧了。既然遇上了,我便去和姑母請個安。」現在麼,還是抓緊時間和牡丹多說兩句話。他想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而不是看到牡丹臉紅害羞就算數。
  
  雨荷見狀,雖然沒有真的去尋岑夫人,卻也站得遠了些,留空間給二人說話。
  
  李荇橫了橫心,用雨荷聽不見的聲音小聲道:「丹娘,你是怎麼想的?你別怕,有什麼只管和我說。**後總會對你好的……」
  
  牡丹知道今日是躲不過去的,就是要拒絕,也要在李荇用功勞去換恩典之前說清楚,不要事後誤人。便咬了咬唇,抬眼看著李荇道:「表哥,你知道的,我剛經過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公婆非常不喜歡我,主要原因還是嫌棄我對夫君的前途沒有助力。我知道這種情況下過日子的艱難和困窘。雖然我知道你……但是過日子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我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也不想要再被人瞧不起,更不想因此成為你的拖累,那樣很累。表哥還是當以前途為重。」
  
  李荇眼裡的光彩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他知道牡丹說的實話。父母與心儀的女子相比較,誰更重要?誰都割捨不下。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縱然寧王應了,他們心裡只怕也會很失望,不會對他怎樣,但一定會間接把氣出到牡丹身上……是他急於求成,不該事先就和牡丹說這個的,應該水到渠成後再說。左右她不可能馬上就嫁人,他只要找著,也不可能馬上就娶親。
  
  李荇心裡千回百轉,終於強壓下心中的情緒,淡淡一笑,不再提起此事,轉而道:「你今日來這裡是做什麼的?」
  
  
  
第八十六章 盼東風
  
  牡丹見李荇轉過話題了,輕輕鬆了一口氣,道:「我在黃渠邊上買了個莊子和一百多畝地,打算建個園子,將來種牡丹——就像曹家那樣的。母親打聽到福緣師父是個治園的高手,特意領我來向他求教,想請他幫忙設計一下園子。」
  
  李荇見她說起這件事來,一掃剛才的謹慎小心,眼睛發亮,神采飛揚,分明是非常感興趣,便微笑道:「那麼,請動了麼?」
  
  牡丹笑道:「福緣師父很平易近人,看了我畫的草圖,半點嘲笑的意思都沒有。明天他會去看過實地,然後再做圖。等到我那裡弄好以後,我再請你們一起去玩。」
  
  李荇意味深長地道:「我等著。」又問牡丹取個什麼名字。
  
  牡丹不好意思告訴他就叫牡丹園,改口道:「叫芳園。」
  
  李荇笑道:「眾芳惟牡丹,那倒也貼切。」
  
  牡丹有些赫然,眨了眨眼:「剛才大和尚和我說這裡的牡丹長得不錯,我得看看。」說完彎腰去看那幾株牡丹花,看到根部有大量的萌櫱枝後,便決定無論如何要買幾株萌櫱枝今秋稼接。
  
  李荇在一旁看她觀察牡丹花,突然道:「你知道麼?清華郡主醒了,前天,賜婚的旨意正式下了。」
  
  牡丹皺眉道:「她的傷處無礙麼?」總不成成了癱子,皇家還要硬把人塞給劉暢吧?若真是那樣,劉承彩這個尚書就當得太沒面子了,唯一的子嗣竟然被這樣不當作數的塞了個不成樣的兒媳。就算是天潢貴胄,也離譜了點。
  
  李荇笑道:「聽說是沒什麼大礙,最多,最多就是走路有點長短罷了。」
  
  牡丹很不厚道的笑了:「什麼叫走路有點長短……」
  
  忽聽雨荷輕聲道:「夫人。」二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只見岑夫人表情不怎麼好看地帶著封大娘走了過來。
  
  李荇反應還快,立刻走過去朝岑夫人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禮:「姑母安康。小侄適才隨同寧王殿下來養病坊施捨做功德,聽說這裡有華亭鶴,特意過來瞧瞧,不防正好遇上表妹。本要過去同姑母請安,但聽說姑母正在與慧生師父商討正事,便想著稍後再去也一樣。」
  
  岑夫人掃了李荇和牡丹一眼,但見分明就是一對璧人,只可惜……雖然李荇說的這個話她並不是完全相信,但她也不是那莫名遷怒的人,暗自歎了口氣後,便和顏悅色地道:「在說什麼呢?」
  
  牡丹見她收了眉間的不悅之色,鬆了口氣,笑道:「正在說清華郡主終於如願以償要嫁入劉家了。」
  
  岑夫人見牡丹談笑自若,知她是真的不把往事放在心上了,便笑道:「也說來我聽聽。」
  
  李荇應了一聲「是」,便詳詳細細地說起事情經過來。
  
  話說清華郡主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哭,也不是鬧,而是在知道她醒了後去探病的諸人面前將劉暢喚去,然後叫劉暢靠近,接著一把揪著劉暢的衣領,當著魏王府諸人和宮中去探病的人逼問他,如果她癱了,他會不會嫌棄她,不要她,悔婚。
  
  雖說二人之間的婚約並未確定,根本說不上什麼「悔婚」,但劉暢還是面無表情地當眾回答了一句「不會。」於是,大家都滿足了;於是,劉暢這兩日也紅火起來了,搖身一變成了重情重義的好漢子;於是,賜婚的旨意下達之前,劉暢先就順利得到了個從六品上階的司農寺丞的職位。當然,也有不和諧的聲音傳出,說劉承彩父子為了攀龍附鳳,簡直是什麼都不顧了。
  
  岑夫人冷笑了一聲:「這可真是皆大歡喜了。但願他家從此過上想過的好日子。」
  
  牡丹只是笑,挽了她的胳膊往外走:「嫂嫂們還等著呢。我也想打聽一下,這寺裡這些牡丹花是誰管的,想事先和他們定下這些萌櫱枝,秋天的時候好取了去稼接。」
  
  岑夫人還未開口,李荇已經道:「這有何難?和慧生師父說過就行了。」邊說邊同岑夫人、牡丹告辭:「我還有事在身,不能陪姑母說話了。待我這裡去同慧生師父說一聲,便要走了,就不去前面和嫂嫂們見禮了。」
  
  岑夫人心想人多嘴雜,李荇與牡丹一道去了前面,幾個兒媳見了說不定又會說些什麼不知輕重的話來,倒還尷尬,遂道:「行之你自去忙,不用管我們,慧生師父那裡我們自會去尋。有空去家裡玩,你姑父、表哥他們都記掛著你的。」
  
  李荇微微一笑,也不堅持非要替牡丹去尋慧生和尚,拱拱手逕自去了。
  
  岑夫人又叫小沙彌去尋了慧生和尚,把牡丹的請求一說,那胖和尚不當回事地應了:「這有何難?只不過敝寺的牡丹向來有名,盯著的人多,不能多給,最多不過三四枝罷了。還望女檀越見諒。」
  
  並沒有說要錢。牡丹雖然猜著何家給的香火錢向來不少,約莫不會拒絕,但想著大概也只是一兩枝,聽他一口氣許了三四枝,已是喜出望外,哪裡還會挑剔嫌少?當下高高興興地謝了,自去與薛氏等人匯合不提。
  
  因見天色還早,她並不急著回家,拉了岑夫人撒嬌:「我還想去其他寺院道觀看看,若是有這樣的牡丹芍葯,便和他們事先定下接頭,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買不著。」
  
  岑夫人到底上了年紀,出門這半日已是有些累了,她粗略一算,這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寺院就有一百多所,道觀幾十座,牡丹要是一一尋訪過去,那得花多少時候?當下便道:「我是沒這個精神陪你的,你看看哪位嫂嫂有空,請她們陪你,再多帶上幾個人也就是了。」
  
  牡丹還未開口,六郎媳婦孫氏已經笑道:「我在家裡是最閒的,丹娘若是不嫌我聒噪,便由我來陪著吧。」
  
  孫氏無兒無女,又是年紀最小的,在家裡也沒什麼事要她管,果然最適合。因此岑夫人只是略略一沉吟,便留了封大娘和幾個粗壯的家丁給她們,再三囑咐二人要小心謹慎,下面的人要仔細伺候,然後就由著姑嫂二人自去探訪不提。
  
  且不說牡丹到處尋訪牡丹芍葯名種,李荇急匆匆別了牡丹等人,在外面隱蔽處找到了候著的螺山和蒼山兩個小斯,主僕一道出了法壽寺,往自家鋪子而去。才剛在鋪子裡坐下沒多久,就有人急匆匆地奔來報信,說是寧王妃發動了。
  
  李荇緊張地一下站了起來。若是從前,他必然不會擔心,生產就生產,最多派人回家去提前知會一聲,讓崔夫人準備一下賀禮就是了。而此刻,因為心裡牽掛著那個人,牽掛著那件事,他無比期望寧王妃能平安順利的生產,最好是順利產下嫡長子,寧王心中一高興,他再趁機獻上那幾件功勞,效果將是平常的兩倍。
  
  天色將晚,散市的鉦已然響了,寧王府裡仍然沒有傳來消息,李荇焦躁不安地命人收拾好鋪子裡的一應事務,上馬回了家。
  
  崔夫人已然聽說了寧王妃發動的事,正與李滿娘一道檢視準備送去恭賀的一應物品,又議論起那位寧王妃秦氏來:「阿姐我以前和您說過這位秦妃沒有?那真真是神仙一樣的妙人兒,又生得貌美端莊,又善良大度,和藹可親,根本沒有五姓女的倨傲之氣。最難得是畫得一手好畫,彈得一手好琵琶,才情是一流的。不單寧王殿下敬愛她,就算是宮中的皇后娘娘也是多有體恤。要說這人的福氣真的不是亂生的,生來就是太原秦氏的嫡女,又做了王妃,大婚不過半年,就有了身孕,若是這一胎是兒子,以後只怕是愈發風光了。」黢
  
  李滿娘微笑著聽弟媳說完,隨手拿起一件崔夫人精心製作的小被子,道:「你這東西做得雖然精緻,但只怕王府裡根本不會用。依我說,你不如就送幾件綵頭好的小玩意兒罷了。他們父子都給寧王府當差,平時做的事情都在人家眼裡呢,用不著你這樣費心費勁。」費心費勁都是小事,拿去人家根本不會領情。似這些小衣服,小被子,皆有定制,從來都有專門的宮人去制,哪裡用得著?只這些話她是不好說給崔夫人聽。
  
  崔夫人卻不是個笨的,一聽就明白李滿娘是什麼意思,不以為然地抿抿嘴,驕傲地笑道:「阿姐你是不知道,所以我才說王妃平易近人,這個可是她自己和我要的。之前,王妃的生辰,我們一道去恭賀,她偶然瞧著了我給鄧司馬家的小女兒做的披風,很是喜歡,特意讓我做的。這不過是我的一片心意罷了,她用與不用,又是旁的話。」
  
  李滿娘知道自己這個弟媳最驕傲的就是這手繡工,既然寧王妃有意籠絡這些王府官居,她也就不用再多管這事。因見崔夫人心情好,轉而提起另一件事來:「今日我去竇夫人家中,你猜我遇著了誰?諫議大夫戚長林的夫人和女兒。」
  
  崔夫人皺了皺眉,過了片刻才想起戚玉珠此人來,不以為然一笑:「怎麼樣?與她家那惡毒姑母的性子可像?」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3 PM

第八十七章 她不知道
  
  李滿娘道:「性子倒是不太一樣,最少在我面前挺溫良恭順的,樣貌也不錯。裴夫人也客氣得很,還主動和我談起了上次行之吃虧、幾個孩子們挨板子的事情,表達了許多歉意。我瞅著,他家似乎是有其他意思在裡面。」
  
  崔夫人微微一笑,有自豪也有不以為然:「高嫁低娶,但咱們這個王府長史,可比不上人家那個諫議大夫。咱們這從商家起身的,也比不過他家世代官宦。」自家兒子縱然現在只是在外做生意,但也有那目光如炬的人看出他的優秀和潛力,這的確是一件值得母親驕傲的事情。也正國為如此,她才越發李荇精挑細選一門好親事。
  
  李滿娘清楚得很,崔夫人這話不過是因為瞧不上戚夫人那品性,擔心戚玉珠也差不多才會特意這樣說罷了。需知,崔夫人這段時間給李荇找的人家,並不比戚長林家差,而且品行是第一等重要的。但李滿娘並不打算就此事和弟媳深入討論,左右她已經將此事帶給崔夫人知曉,至於怎麼挑兒媳,那是崔夫人和李元自己的事情。
  
  只可惜了牡丹,明明那麼大方善良的女子,又是李荇喜歡的,奈何崔夫人瞧不上……
  
  二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起其他事情,聽說李荇回家了方才停下。從來清涼無汗的李荇,此刻竟然滿頭大汗,一眼看到二人面前的那堆賀禮,不由皺了皺眉頭,道:「母親這是要去寧王府送賀禮麼?已經生了?」
  
  崔夫人哈哈大笑,也不忌諱李荇是男人不懂這些,直戴了當地道:「哪有那麼快?不過今早才發動,王妃是頭一胎,身子又嬌弱,今晚能生下就不錯了。」
  
  「這些貴人們,若是那些愛騎馬射箭打毬的倒也罷了,似這等又嬌弱又從來嬌養的,生孩子卻是大關卡。」李滿娘有些得意,說起來她生孩子倒是真沒吃過什麼大苦頭。她身子康健結實,平時愛動,沒有刻意當回事,生孩子對她來說反而很輕鬆。邊關的女人們大多數都是這樣,還有一個女子,獨力生下孩子後,看到院子裡的成熟的青胡桃,格外嘴饞,當下便自己爬上樹去打了來吃。這京城裡的女人們,雖然平時都愛騎馬什麼的,但又有幾人能這樣?
  
  崔夫人聽到這裡,卻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旁敲側擊的道:「所以,這娶媳婦,身體康健是最重要的。」
  
  李荇默然無語,心情越發不好。李滿娘見狀,忙道:「行之,上次我讓你幫我打聽房子的事情你可打聽到了?」
  
  李荇勉強打起精神道:「問過了,最近沒有什麼合適的。讓人盯著的,一旦有合適的,我馬上就去買。」
  
  崔夫人也知道李滿娘這是故意插話的意思,便順著道:「你可得給你姑母辦妥這件事。」
  
  奈何李荇並不答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在一旁坐了片刻後,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不吃晚飯了。」
  
  崔夫人嗔道:「你這孩子……」不待她說完,李荇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窗外。她無奈地看向李滿娘:「我承認那孩子是個不錯的,我原本也不嫌她出身,畢竟咱們家也曾經是行商起家的,但就是她那身子骨,風一吹就會飄走似的,還有長那樣兒,我總覺得那什麼,月盈則虧,太美了可不是好事情。」
  
  李滿娘並不與她一起評論牡丹如何,只淡淡地道:「這過日子,還是得你情我願才行。」
  
  崔夫人長長歎了一口氣:「阿姐你不知道,他對她有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從前就記掛著的,若不是那孩子病得要死了,要沖喜,他措手不及,只怕早就提出來了。你以為他跑到外面去這兩年,就只是為了那兩匹舞馬還有那什麼生意?不是的。好容易才好一些,又鬧了這麼一出。那孩子將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就毀了!」她咬了咬牙,眼裡閃過一絲堅毅,「與其如此,我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他的念想!他要幫她出火海,他要幫她出氣,都可以,但就是娶她這一條,我堅決不許!」李滿娘也不好說什麼,搖了搖頭,長長歎了口氣。
  
  李荇換了身魚肚白的家常袍子,歪躺在茶寮裡,目光渙散地看著漸漸陰暗下來的庭院。促織在草叢後發出悅耳的聲音,茶寮前的朱李已經快要成熟,不遠處廊下那十幾株牡丹在夜風裡輕輕搖曳,空氣中飄來碧水煮茶的清香,明明一切如此美好,偏生他心裡無盡的寂寥。
  
  牡丹不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
  
  他很小就認識了她,她從小就很美麗可愛,性子又大度良善。他每次去何家,總能看到她嬌嬌的,乖乖的靠在岑夫人身邊,眨巴著一雙漂亮的鳳眼看著他,糯糯地喊:「表哥……」若是遇到她高興了,她也會調皮地學著大人大聲喊他的字:「行之……」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喜歡她,那個時候小,還不懂得這許多。等到他大一些了,長到十一二歲的進修,他已經是青澀少年,懂事了。他總會趁旁人不注意,在一旁偷偷地看她。
  
  他知道她濃密的睫毛掩蓋下那雙眼睛有多美麗動人;他知道她撒嬌的時候聲音特別嗲,臉皮特別厚,像小貓似地蹭著人的胳膊,會把人的心蹭得一點一點地軟下去,化成一汪水;他知道她不喜歡做針線活,也不喜歡廚藝,就只愛看雜書,愛種牡丹花;他知道她流淚的時候有多麼讓人心疼;他知道她有多麼的敏感,總認為她拖累了家人。
  
  十四歲的少女,明媚芬芳,雖然病弱,卻絲毫不能阻擋她的美麗,他不想只做她的表哥。然而,終究是有緣無份,命運很詭異地和他開了玩笑,她的病突然加重,接著又是那個術士莫名其妙的話,她又莫名其妙的成了劉暢的妻子。她不知道他不是那個可以給她沖喜的人讓他有多難過,但他總巴望著她能好好活下去。知道她闖過了生死關,知道她喜歡上了那個人,他想,他總是能忘了的,不管怎麼樣,日子還是要照舊過下去,這個世上,他並不是只有他自己,父母家庭,他背負的使命太多太重,任何一樣也放不下。
  
  可是到底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他一旦看到了希望,就遏制不住地又燃起了希望。
  
  李荇幽幽地看向那十幾株牡丹,這些奇品牡丹,都是給她準備的,然而她卻一次都沒有看到過花開,她唯一一次來這裡,已是花事已了之時。她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對他說出了那樣的話,他偏偏不能怪她。
  
  碧水端坐在一旁,素白美麗的手熟稔優雅地撥弄著茶釜、銀匙、竹夾等物,心思卻沒放在上面,她偷偷打理著一旁的李荇,見他眉頭深鎖,目光幽暗,很是不忍心,忍了又忍,忍不住出聲相詢:「公子今日辦差還順利麼?」
  
  李荇對待下人自來很好,就算是心情不好也不會苛責誰,雖然心不在焉,還是好生回答她:「還好。」
  
  碧水還想再問他是遇到什麼事了,李荇已然道:「茶煮好就送上來,你去吃飯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碧水愣了愣,無聲地將甌送到李荇面前的茶几上,又將驅趕蚊蟲的香撥了撥,默默行了個禮,退了出去。才走到院子中間,就見崔夫人身邊的珍瓏立在院門口朝她招手。
  
  碧水端莊地走過去,笑著給珍瓏行了個禮:「珍瓏姐姐。」
  
  珍瓏笑道:「夫人親手給公子爺做了餛飩,讓我送過來,現下人怎樣了?」
  
  碧水憂愁地道:「正躺在茶寮裡喝茶呢,不要我們在一旁伺候,就看著院子裡發呆。你可知道他怎麼了?」
  
  珍瓏歎了口氣,左右張望了一番,道:「還不是那件事。」
  
  碧水越發憂愁。
  
  珍瓏把手裡的托盤遞給她:「好了,我這就去稟報夫人,小心伺候著。」
  
  碧水接過托盤,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咬咬唇朝茶寮走過去:「公子,夫人給您送吃的來了。」`
  
  李荇低聲道:「放下吧。」
  
  碧水聽了很是歡喜,立刻將那碗熱騰騰的餛飩放在了他面前:「公子,這是夫人親自下廚為您做的,聞著就挺香,趁熱吃吧。」
  
  李荇並不多話,握住筷子埋頭就吃,頃刻,吃完以後,將筷子一放,道:「收了去,若是寧王府有消息傳來,馬上就來告訴我。」
  
  這很快就要關閉坊門了,能有什麼消息傳來?碧水絞了絞手指,本想勸他兩句,終究暗歎一口氣,默默退了下去。
  
  一碗味道鮮美的熱餛飩下了肚,李荇覺得無論是身上還是心裡都要輕鬆了些,他屈指輕輕敲擊著茶几,慢慢地盤算起來。父母不接受牡丹,無非是因為希望他的前程更遠大。那他就一步一步的來,證明給他們看,他不需要妻族來提攜也是同樣能做成大事的。待到他功成名就之時,想必他們也不會對牡丹那麼挑剔了。那麼,寧王妃能不能順利生產,是否產下嫡長子,都與這件事情無關了,他要徐徐圖之,立下更大的功勞。
  
  夜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幾點寒星在夜空中閃爍著,晚風將金銀花的香氣送過來,聞著再舒服不過了,想通了的李荇起身伸了個懶腰,大聲道:「碧水,讓人給我送洗澡水來。」
  
  長夜漫漫,天還未放亮,晨鼓聲還未響起,李荇就清醒過來。他皺著眉頭披衣下床,輕輕推開窗戶,但見一條璀璨的星河從空中淌過,超乎尋常的璀璨。他看著那條河,覺得是個好兆頭,決定先把那粒珠子送過去。
  
  既是要去見寧王,少不得要好生整飾一番,待他收拾好,往父母居住的正寢過去時,已是五更三點。
  
  金色圓潤的珠子在燭光下閃著如夢似幻的光芒,李元連連點頭:「這珠子定然能得到王妃的喜歡。」說完這話,他狐疑地看著李荇,「早就準備好了的吧?為何這個時候才拿出來給我們看?你這次,又想做什麼?」
  
  崔夫人聞言,立時住了筷子,皺起眉頭看向李荇,滿臉的不悅。唯有李滿娘專心致志地吃飯。
  
  李荇微微一笑:「不做什麼,孩兒只想多立幾件更大的功勞,讓殿下把更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去做。」
  
  李元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道:「你能這樣上進,我和你娘就放心了。」
  
  李荇鄭重其事地道:「兒子定然不會叫爹娘失望的。」
  
  父子倆一道出門,還未走下如意踏跺,就見一個婆子臉色蒼白地奔進來:「王府來人了,王妃薨了。」
  
  李荇與李元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李荇的心「怦怦怦」地亂跳,雖然已經想好了不在這個時候求寧王,但寧王妃的死,帶來的不定因素卻也是很大的。不過唯有一點可以肯定,至少最近寧王沒有心思去管他的親事了。
  
  不要說李元與李荇,就是屋裡的崔夫人與李滿娘都驚得站了起來。李元與李荇快步奔了出去,李元身為王府長史,該他做的事情著實不少,只怕接下來幾天都不能回家了。李荇卻是要去準備若干喪禮需要的東西,也要忙得腳不沾地。
  
  崔夫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邊追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孩子呢?」
  
  那婆子配合主子的心情,做出萬分悲痛的樣子:「小世子是亥時一刻落的地,但王妃卻是血崩,熬到寅時三刻就薨了。」
  
  崔夫人的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李滿娘撫了撫她的肩頭,問道:「小世子的情況好麼?」
  
  那婆子猶豫了一下,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道:「聽說也不是太好,好一歇才哭出聲音來,好容易餵了奶卻又全數吐了,王妃的身子實在太嬌弱了。」
  
  母親死了,孩子的情況不好,無論是在什麼樣的人家,也是悲劇一樁,兩個女人頓時沉默了。崔夫人抹了抹淚,進屋喚人收拾東西,準備前往王府弔唁。她心裡越發堅定了信念,一定要找個身體強健的兒媳婦。
  
  這一日,牡丹早早起身,由五郎陪了,一道去法壽寺接了福緣和尚,往芳園趕去。福緣和尚也不怕日頭猛烈,前前後後看了一遍後,又問清楚牡丹要留作種苗園的地方是哪裡,隨後笑道:「女檀越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水了。可以讓水曲屈蜿蜒,把各種景物縈帶為一體,環池有徑,跨河有橋,再建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迴環,用四季名花、竹、異樹、奇石點綴其中。到時候只需浮舟往來,便可將四季景色遲攪目中。」
  
  說完也不問牡丹贊同不贊同,逕自進了屋,拿了筆在牡丹所畫的草圖上運筆如風,飛快地畫起來。他也學了牡丹的辦法,只大略做個標記,然後勾勒上,寫上一些小字。
  
  牡丹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但見穿了一身月白袍僧衣的福緣和尚表情專注,平淡無奇的眉目散發出一種不可忽視的吸引力。她不由暗想,這就是屬於智者的獨特魅力罷?
  
  阿桃今次不同以往,不用人吩咐,先就老老實實地煮了茶,又摘了後林早熟的李子洗淨送進來,就規規矩矩地束手退了下去,跟著雨荷、封大娘一道去準備素齋。
  
  五郎輕笑道:「這丫頭倒不似你們先前說的那般刁滑。」
  
  牡丹道:「她剛進我家的門,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我也沒有繼續留她下來的必要。」眼睛卻看到福緣和尚將園子後面那塊桃李林一起畫了進來,又將河道引了進去。如此,春日桃李繽紛之時,泛舟暢遊林中,仿似誤入桃源仙境,不由甚合心意。
  
  日近黃錯,福緣和尚方住了笑,笑道:「女檀越可還滿意?」
  
  牡丹又就幾處不太明瞭的地方提了問,得到清楚明白的答覆以後,感激地向福緣和尚行禮道謝。福緣和尚隨了五郎一道去吃齋飯,見牡丹拿了圖紙在一旁皺了眉頭細心研究,便道:「女檀越不必緊張,既然圖是貧僧與你一道作的,建園子的時候少不得要多來看幾回,務必要叫它妥貼才是。」這園子日後好歹要托他之名,他怎能容忍自己這個半吊子給他修個不倫不類的園子來敗壞他的名聲?
  
  牡丹喜出望外,索性再接再厲:「不如再煩勞師父一併推薦幾個造園的匠人如何?」建造這園子,一個聰敏能幹的施工隊最是關鍵,與其自己去找,不如托請福緣和尚,想來他長期治園,手裡必然有幾個相熟的,知根底的工匠。
  
  福緣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表情認真,也就大方應下:「行,明日貧僧就讓人去問問他們工期可對,然後再讓他們來與你們談工錢。」
  
  五郎少不得又叫人送上素酒謝了一回。
  
  待兄妹二人將福緣和尚送回法壽寺,回家途中從安邑經過時,看到各色車馬人流不斷地湧進安邑妨,端的異常熱鬧。五郎以生意人特有的敏感和好奇命隨從去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片刻後,隨從回來回答:「是寧王妃薨了。」
  
  牡丹的眼前頓時浮現當初她回家途中遇到的那們豐潤如玉,神色柔和的女子,忙道:「是什麼緣由?」縱然猜著大概與生產有關,但她總想問個清楚明白。
  
  那隨從道:「這個倒是不曾打聽清楚。」
  
  雨荷因是昨日聽到牡丹與李荇那番對話的,想著此事與牡丹、李荇之事干係莫大,需得仔細問清楚才是,便主動道:「待奴婢去打聽。」待得牡丹默許,她便騎馬入了安邑坊。不多時,打馬回來,不勝唏噓:「竟是難產,那小世子倒是平安,但也真可憐。」見牡丹默默不語,不由對牡丹與李荇生出十二分的同情來。鞓
  
  五郎倒是沒放在心上,畢竟這天家的人與他離得太遠了,他只記著李元是寧王府的長史,寧王曾經為了牡丹的事情開過口:「這下子李家舅父可要好生忙上一段時候了。」
  
  當初寧王曾經為你的事情出過面,雖則最後不曾成功,好歹也是開過口,出了這樣的事情,咱們不能去弔唁,便備一份喪儀送過去罷。「
  
  牡丹心想這送喪儀的人何止千百,自家送喪儀去,只怕也沒人認得是誰,就算是托請李家送過去了,也怕倒會引得旁人笑話李家的親戚藉機攀搭,便道:「總歸只是心意,不如以此為由,施捨做功德,保佑小世子平安成長更有意思。」
  
  五郎聽她這個意思,竟然是不想要旁人知曉的樣子,想了想,覺著本就是為了盡心,也不是做給誰看,便道:「也罷,就依得你。」
  
  牡丹道:「事情是我的事,這錢便由我出。」
  
  五郎本想勸她,建園在際,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但看到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就不再勸。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門房過來牽馬,笑道:「李家姨夫人一道過來了。」
  
  牡丹猜著李滿娘大概是陪著崔夫人一道來弔唁,卻不好跟著崔夫人在王府久留,故而趁便來自家歇息的。因著李滿娘不是那挑剔的人,於是也不入內換衣,只將馬鞭遞給雨荷,先與五郎一起進去拜見李滿娘。
  
  李滿娘正與岑夫人講邊城故事,見五郎牡丹來了,見過禮後,笑著將牡丹拉過去,執手細看:「與前些日子比,好似黑了些。」
  
  岑夫人嗔道:「成日總騎著馬往外跑,能不黑麼。」
  
  李滿娘道:「這樣子好,身體健康最重要。」又問起牡丹建園子的事情來,牡丹一一答了。
  
  五郎心想著,牡丹雖是默默盡心就可以的意思,但李家是請寧王幫忙的人,此事不要寧王府知曉,卻要李家知曉才是,省得李家還當自家人是那忘恩負義的人。便將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寧王妃的喪事上,又說起了牡丹的打算。
  
  李滿娘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倒是心善,周到,奈何那孩子是個沒福的,適才我才與你母親說起,那可憐的孩子竟沒熬過去。」



第八十八章 取捨之間
  
  牡丹知道李滿娘不會拿這種事亂說,沉默片刻,歎道:「就算是尊貴如斯,也逃不過一個命字。」
  
  岑夫人道:「何嘗不是呢?所以說這福氣不是亂生的。有了那命,還得有福氣去享才是。罷了,要做功德,就做兩份罷,求佛祖保佑這母子二人來世平安喜樂。」
  
  薛氏卻想得更深遠:「這事兒對舅父沒什麼影響吧?」
  
  李滿娘道:「應該沒有。只盼寧王殿下早些打起精神來才好。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一直盼望著這孩子,誰知道會這樣……這打擊不小,今日已是哭暈過去兩回了,還是宮中來人才勸住了的。」
  
  眾人又感歎了一回似這等天潢貴胄,如此情深義重的實在少見。牡丹卻在一旁想起前世的事情來,那個時候爸爸與媽媽總愛互相開玩笑,問對方,若是一方死了一方會怎麼辦?多久嫁娶新人?爸爸總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不娶我就為你守身如玉一輩子在我心裡,就沒人能比得上孩子她媽。」
  
  媽媽明明知道不太可能,卻還是非常非常喜歡這樣的回答,邊甜蜜的笑,邊怪爸爸說假話。
  
  爸爸又說:「那我先死了你怎麼辦?」
  
  媽媽就會非常生氣地擰起眉毛,惡言相向:「要死你就早點死別拖到後面我老了沒人要才死你死了才好,讓人享受你的房,讓人享受你的車,讓人叫你老婆做老婆,讓人叫你女兒做女兒」
  
  爸爸深知媽**秉性,曉得這恰恰就是捨不得他的表現,總是哈哈大笑:「為了不讓別人佔我便宜,那我還是不要死了。」
  
  後來卻是媽媽早早就去了,爸爸剛過一年就重新娶了其他人,那個人果然住著爸爸和媽**房子,開著爸爸和媽媽一起買的車,叫媽**老公做老公,除了她不肯叫那人做媽媽以外,其他的都被媽媽當時的話應驗了。
  
  雖然她為爸爸這麼快就重新娶了旁人而非常不舒服,但她還是冷靜地接受了事實。畢竟媽媽去世的時候,爸爸真的是非常傷心,茶飯不思,很長一段時間都蔫巴巴的,遇到那位之後才又重新精神起來。不論怎樣,畢竟是她的爸爸,他還年輕,還有幾十年的人生,她沒有自私到要爸爸孤老悲傷一輩子才滿意。她安慰自己說,已經沒了媽媽,爸爸能過得好總比不好的好,媽媽是她一個人的媽媽,她牢牢記著就好。
  
  待到她來這裡以後,她就淡了對爸爸的怨,萬分慶幸爸爸身邊還有那個人,不然中年喪妻喪女,又獨自一人的爸爸就太可憐了。這樣想來,爸爸能這麼快恢復過來,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媽媽若是地下有知,也一定希望爸爸能過得好。
  
  但她常常會想,這世上,誰又真的離不開誰?那種非卿不可的感情,不是沒有,也固然感人,但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罷?寧王這樣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娶妻的。就算是他果真忘不了秦妃,皇家也不會容許寧王妃之位空虛,年深日久,再想起那個神色柔和的美麗女子來時,他又還記得多少?面目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的罷。
  
  少女懷春的英娘榮娘俱都覺得寧王真是太癡情了,雖然不敢明說,但言下之意都是希望自己的未來夫君就是這樣深情款款的人。牡丹認真地道:「其實,不管遇到什麼事,多為活著的人著想,才是最妥當,最明智的。」
  
  英娘和榮娘有些發愣,不太明白牡丹的意思。李滿娘與岑夫人卻是非常喜歡牡丹這句話,岑夫人探手握住牡丹的手,欣慰地笑道:「這話極對。你們都要記住,活著的人才最重要。人活著,不是單為了自己。」
  
  何志忠、大郎等人大步走進來,只聽到了後面這句話,笑道:「這話說得對,但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事兒來?」
  
  眾人少不得七嘴八舌地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給他們聽,何志忠歎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去做罷。」才叫人擺上晚飯,外面又來了人,這回卻是崔夫人從王府回來,繞道來接李滿娘歸家。
  
  何家人熱情地接了崔夫人進屋,岑夫人關懷地問道:「可吃飯了?」
  
  崔夫人熱得滿頭大汗,卻不忙先回答,接過牡丹遞上的茶湯先喝了個乾乾淨淨,才歎道:「吃什麼,連坐處都沒有。又熱又累又渴又餓,旁人弔唁之後便能回家,我卻不能的。」
  
  岑夫人趕緊命人給她佈置了碗筷,拉她在自己和李滿娘之間坐下吃飯,道:「這種事情是沒法兒躲的,誰叫表哥做著王府長史呢。表嫂都這樣累,表哥只怕更累吧?聽說去弔唁的人很多?」
  
  崔夫人眉頭深皺:「可不是麼?他就一直站在那日頭下面,不住地迎來送往,片刻不得休息,偏今日這鬼天氣又熱又悶,一絲兒風都沒有,我真怕他一個支持不住就中了暑。最要命的是,寧王殿下竟然病倒了。他簡直顧哪頭都不是。」
  
  寧王病倒的消息遠比寧王妃薨了的消息更讓李家人擔憂,畢竟,他們的一切都押在寧王身上。何志忠善解人意地道:「不用太擔心,寧王這是憂思過度,他平時身體康健,人也年輕,又有宮中御醫調治,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過些日子自然會好。」
  
  崔夫人歎道:「願佛祖保佑他。」
  
  吃完飯,崔夫人和李滿娘要走,牡丹與岑夫人、薛氏送她二人出去,崔夫人親熱地伸手拉住牡丹,彷彿完全忘了寧王府的糟心事,不住口地誇讚牡丹好。牡丹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味只是微笑。
  
  崔夫人說著說著,竟然就轉到了牡丹的婚配問題上去:「這女人最美好的就是這幾年的光陰,還是應該把丹娘的婚事當作一等一的大事來抓緊辦才是,細細的挑,細細的選,時間充足方才不會誤了大事。」
  
  岑夫人心頭一跳,只當是崔夫人又知曉了昨日李荇在法壽寺見了牡丹的事,這是藉機來斷禍根,來作防備的,心中便有些著惱。當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表嫂說得極是,丹娘的婚事我一直記在心中呢,她前回吃了苦頭,這次我怎麼也不會再給她找個那樣的人家但凡有一絲嫌她不好的,就定然不會讓她去受那委屈」
  
  那樣的人家,和劉家相同的人家不就是官宦人家麼?但凡有一絲嫌她不好的,不就是說自己家麼?崔夫人雖然心知肚明岑夫人這話是專門針對自己的,卻也怕岑夫人因此果然著了惱,以後再不好見面,忙假作沒聽出來岑夫人的意思,裝糊塗:「是呀,是呀,丹娘這樣的人兒,我見猶憐,是要好好挑一個。」想心不定,又回頭看著牡丹:「丹娘,你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一直就把你當女兒一樣的看待……」
  
  崔夫人還未說完,就被李滿娘狠狠拉了一把,示意她趕緊閉嘴走人。崔夫人滿嘴苦澀,她也不願意這樣,但看了今日寧王府的事,她如論如何也要防患於未然。
  
  牡丹假作不懂她什麼意思,落落大方地朝她行了個禮:「謝表舅母關心,丹娘心裡一直都記著你們的情,從來不敢相忘。」
  
  岑夫人滿腹悶氣,勉強撐著笑臉將崔夫人與李滿娘送出了門,回頭看到牡丹乖巧地立在一旁,有心想教訓她幾句,想想又不是女兒的錯,反倒是女兒心苦,不由又將氣嚥了回去,暗自將雨荷叫過去嚴厲訓斥一頓,耳提面命一回,叫她再遇到昨日法壽寺那種事情的時候,一定要攔住,不許二人再私下見面說話。
  
  待雨荷走了,岑夫人又關著門朝著何志忠發了好大一台脾氣:「我以前當她是個知理懂禮的人,也古道熱腸,她不想和我家結親,我也沒說什麼,還是一如既往地那樣對待他們家的人。她倒好,竟然跑到我家裡來暗示我把我家的人當成什麼人了?我們就是那不要臉不要皮,粘上去就甩不掉的狗皮膏藥?以後不許你們再去找他們家幫忙她看不上我的丹娘,我還瞧不上他家呢」又怒氣沖沖,搜腸刮肚地找了一通李家人的缺點來說。
  
  何志忠卻是冷靜得多,看事情也能一分為二地看,默不作聲地坐著看賬簿,聽她說得累了,適時遞上一杯茶湯:「潤潤嗓子,你的孩子是寶貝疙瘩,人家的孩子也是命根子,為了這麼件事情就將人家貶低得一無是處,有些不妥吧?明明是上了年紀的人,偏生就像個小孩子,越活越回去了。你這些話讓家裡人聽到,會怎麼看丹娘?丹娘聽到,又不知道要想多少,她心思向來極重,你還這樣嚷嚷?」
  
  岑夫人出完了氣,也覺得乏了,喝了茶,軟軟地道:「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她實在是過分了些。」
  
  何志忠放下手裡的賬簿,拍拍老妻的手:「有這置閒氣的時間,你不如替丹娘好生尋一門妥當的親事。這樣一來,就諸般煩惱都沒了。」
  
  岑夫人愁道:「我這些日子也在四處打聽呢,奈何那可惡的劉家傳出了那樣的謠言不然求親的人早就把門檻給踏破了叫她遠嫁,我是捨不得的。再等等吧。」
  
  「我也捨不得她遠嫁。」何志忠歎了口氣,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先前五郎和我說了,他背著丹娘問過福緣師父,丹娘那個園子若要建得極好,花費絕對不少。我替她算了,她的嫁妝雖然不少,但多數都是實物,若要建園,購買大量的牡丹、名花、奇石,也夠,但只怕就要捉襟見肘。這園子又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收回成本的。上次寶會從劉家那裡挖回來6千萬錢,明說著給她她是不要的,不妨咱們背著她,讓五郎幫她修園子,暗裡就將這些材料錢給減了,你看如何?」
  
  岑夫人道:「自然是好的。但就是要做得小心,不要露出馬腳,又平白生出許多事端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將來幾個兒子得到的遠遠勝過丹娘許多,然而還是有人不知足。」說著又和何志忠說起一件事來:「這家裡這段時間又開始鬧鬼了。」
  
  何志忠皺眉道:「怎麼說?」
  
  岑夫人揉揉額頭:「五郎媳婦在床下掛了斧子求子,誰想那斧子卻不知什麼時候失了影蹤,這又不知道是誰不希望她生兒子。」
  
  何志忠歎了口氣:「個個的心都大了……」
  
  岑夫人道:「我覺得還是應該定個章 程出來,哪家做什麼,能分多少,得說清楚,不然總無事生非的,休要說丹娘越發小心翼翼,在家裡住著不舒坦,就是你我也煩,還影響家中的大事。」
  
  何志忠沉默片刻,試探道:「那依你所見,這章 程該怎麼定才妥當?」
  
  岑夫人道:「你原來是打算讓大郎領了三郎、五郎做珠寶生意,二郎領了四郎、六郎做香料生意的吧?」
  
  到底是知夫莫若妻,何志忠道:「是。」
  
  岑夫人道:「但你事先沒和他們說清楚,你看寶會那日,你讓大郎家裡的兩個孩子去,二郎媳婦和三郎媳婦心裡都不高興,覺得你偏心。一次兩次兒子們也許不覺得,但一連來上幾次,只怕也會跟著有想法。一覺得偏心,心裡就有了怨氣,哪裡還肯如同從前那樣和平相處?賣力幹活?心不齊,就要出大問題。加上其他幾家都有兒子,就四郎家裡只有一個芮娘,六郎家裡更是兒女全無,他們一定會擔心其他幾家欺負他們沒兒子,分家產的時候也會吃虧。這斧子的問題恰恰就說明了這事兒迫在眉睫,你還是先說清楚了的好。他們心裡有了底,也就不會亂了。」
  
  何志忠揚了揚眉:「那你說,該怎麼分才妥當?」縱使知道老妻平時為人還公允,但到了這關鍵時刻,誰沒有私心,誰不會偏向自己的兒子多一點?但對他來說,妾也許算不得什麼,兒子卻一樣都是他的兒子。
  
  岑夫人淡淡地道:「老大是長子,以後還要指望著他多照顧一下弟妹子侄,祭祀什麼的都是他的事,他的脾氣也在那裡,不是那種不懂事,貪心的,他媳婦也不錯,自然要多得一些。其他幾個人,平分。」
  
  何志忠沒有想到岑夫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驚得立時站起身來,也忘了掩蓋情緒,把臉遞到岑夫人面前盯著她到:「你怎麼這樣想得開?」
  
  岑夫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丹娘能忍下她嫂嫂們的算計,又當著大家說不要這些錢,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圖個家和萬事興麼?難道我做母親的,還沒她懂道理?他們有本事,給他一塊瓦碴也能變成金子,若是沒本事,給一塊金子也能變成瓦碴。一家人,只有抱成團才能立足,那些破家滅門的,哪家不是因為心不齊,失了和才會遭了災?」
  
  何志忠高興得什麼似的:「好,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但鋪子是不能分的,各家憑股。今後也要聽大郎、二郎的安排。」
  
  岑夫人淡淡一笑,不是她自誇,庶出的兩個兒子誰也比不上她的四個兒子能幹懂事。還有她的小丹娘,再沒有那樣良善大度的孩子了。李家看不上,哼,她還看不上李家呢
  
  且不說何志忠夫妻二人在這裡盤算大事,只求家和萬事興,擰成一股力越過越興旺,此時牡丹披著件粉紅色的軟緞袍子散發歪在床上,任由寬兒與恕兒一人在一旁給她用藥水揉腿,每當揉到酸痛處,總忍不住要怪叫一聲:「輕點,輕點。」
  
  林媽媽道:「不要鬆手,就要用力才能很快解乏,不然明**的腿腳更疼。」又抱怨:「自家身子本來就弱,還不自個兒愛惜著些,又騎馬又曬太陽,走了這麼多的路,能不疼嗎?」
  
  寬兒與恕兒抿著嘴忍著笑,手上半點不松,牡丹只得哀嚎不已。甩甩在一旁瞅著,很快就學會了她怪叫的聲音,甚至叫得比她還要淒慘婉轉些:「輕點……哎呦……啊……」
  
  牡丹聽它叫著叫著,竟然就聽出些不一樣的意味來,氣得扔了團紙過去:「閉嘴」
  
  甩甩怪腔怪調地笑起來,雨荷從另一間房給牡丹熏完衣服,聽到這邊的笑聲,快步過來,默不作聲地將甩甩提了出去,氣得人來瘋甩甩大罵:「死荷花」
  
  雨荷也不似往常那般教訓它,只將它放到熄了燈的黑暗處,就不再管它。
  
  少傾,眾人服侍牡丹躺下,盡都散去了,雨荷洗漱乾淨,默不作聲地抱了被子進來值夜,牡丹早就注意到她臉色不好看,便叫她過去:「雨荷,可是夫人罵你來著?其實夫人也知道不**的事,她只是氣不過。」
  
  雨荷垂頭道:「奴婢知道的。奴婢不是為了這個難過,奴婢是為了您難過。」
  
  「我有什麼好難過的?」牡丹忍不住笑了,往裡擠了擠,拍拍床叫雨荷躺下來:「來,你來陪我一起睡。左右我身上疼,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
  
  雨荷猶豫片刻,見牡丹一雙眼睛在燭光下亮晶晶的,也就小心地側身躺在了外沿,盡量不去占牡丹的被子。牡丹微微一笑,將薄被蓋到她身上:「既然叫你躺著,你就放放心心的,若是病了,倒讓我過意不去。」
  
  雨荷長長歎了口氣,良久方道:「丹娘,您以後打算怎麼辦?」
  
  牡丹睜眼看著帳頂上的花草蟲紋,輕輕一笑:「不打算怎麼辦,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種事是講究緣分的,強求不來。今後我仍敬他如兄長,其他的,便算了。他此時想不明白,今後總有想明白的時候。你要記得提醒我,休要讓我不小心又做出讓人誤會的事體。倒是你,你年齡也不小了,有沒有什麼打算?」
  
  雨荷的臉不由滾燙起來:「說您呢,怎地突然就繞到了奴婢身上。」
  
  牡丹認真地看著她:「我不會硬給你安排你不喜歡的,但你若是有什麼打算,第一個告訴我,我必然為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雨荷使勁地點了點頭。
  
  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何志忠神色嚴肅地宣佈了他與岑夫人商量之後得來的有關家產的處置方式。眾人反應各異,但更多的是不相信。
  
  岑夫人淡淡地掃視著眾人的表情,楊姨娘、甄氏、孫氏、三郎、六郎很快就由震驚變成了歡喜,兒子最多的白氏臉上是按捺不下的不甘心,吳姨娘則是驚慌失措:「使不得,使不得,長幼有序,尊卑有序,使不得。」她這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甄氏、楊姨娘、六郎、孫氏等人的不滿,但楊姨娘還是順著她的話頭道:「就是,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好似要散了似的。」
  
  岑夫人暗自冷笑了一聲,緩緩道:「當然不是現在,只要我和老爺還活著,這家就散不了家和才能萬事興,我們只是先讓大家有個底,只要還和從前那樣兒好好地做事做人,將來誰也少不了好處。現在你們賺得越多,到時候分的就越多,賺得越少,分的就越少休要一天到晚盡做那些無聊,損人不利己的事兒若是被我們抓到,不拘是誰,懲罰絕對不會輕的」
  
  眾人皆諾諾,雖然也還是有人會不滿意,但大多數人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氣氛相比從前就歡樂輕鬆了很多。牡丹在一旁旁觀著,鬆了一大口氣。在她看來,何志忠夫婦,無疑是極睿智的家長。這方式就如同董事長將股份分給了員工,員工之間自然也還會有利益引發的矛盾,但大方向對大家都是有利的,那麼就算是鬧騰,也會有分寸。
  
  寧王府的事情何家管不上,按著先前商量好的為秦妃母子做了功德後,一家子就把心思放在了各自的事情上。經過六七天忙碌不堪的準備,芳園終於如期開工了。
  
  牡丹跟著五郎一道早出晚歸,日日在工地上巡視,偶爾福緣和尚也會自騎了驢去指導。先前一切順利,直到這一日,因為要改水道的緣故,那條從黃渠引出來的河水給牡丹引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6 PM

第八十九章 鄰里
  
  隔夜下了一場暴雨,那條因為擴寬河道而變渾了的河水越發的渾,芳園也因此一日之內就來了兩撥人。
          
  第一撥,來的竟然是寧王莊子上的一個姓鄧的管事。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五郎監工去了,牡丹少不得親自接待他。
  
  鄧管事乍一見到牡丹,有些愣神。但他很快就將那種驚訝壓制下去,把多數權貴家中的管事們面對普通老百姓時所共有的那種習性拿出來,表情倨傲,鼻孔朝天,袖著手,也不接阿桃遞上的茶湯,只拿眼睛斜瞟著牡丹,拿腔拿調地道:「你就是這芳園的主人麼?」
  
  牡丹雖然惱他無禮,但也知道這些人將來就是她的鄰居,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寧王府,不能輕易就得罪鬧翻,少不得耐著性子賠笑:「正是。敢問鄧管事此來所為何事?」
  
  那鄧管事來之前早就把這芳園的主人身份來歷打探得清清楚楚,曉得牡丹不過是個富商的女兒。故而一聽牡丹這個話,立時就不高興了,他去其他有頭有臉人家的莊子上,人家管事這樣問他,還有一點道理。分明就是這樣一個有幾文臭錢的商家女,怎敢在他面前托大當下便冷冷地道:「不敢不過就是咱們莊子裡的一條小溪,好端端的就變得渾黃不堪了,我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那樣子,就像是牡丹做了什麼了不起的殺人放火的樣子似的。牡丹暗自忖度,這幾日工人在擴寬河道,又四處挖掘,想必河水流到下游時變得沒有往常那般清澈也是有的。可是,寧王莊子離這裡那麼遠,流到那裡的時候真的還這麼渾麼?前兩日沒聽說,下了雨後才這樣,興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
  
  暫且不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就說這河,當初周家賣宅子、賣地給她的時候,就明明白白地說過,這條河是周家人花了大價錢自己去引來的水,事後她也向莊戶打聽過,證明事實果然如此。但又和這寧王莊子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寧王莊子其實也是沾了這條河的光,就將這水引了去用的?且不說這鄧管事的目的是怎樣的,光這沾光的人不問情由便氣勢洶洶地追上門來找主人算賬,也未免太不客氣了。
  
  然而他不客氣,她還是應該先講道理才是。牡丹便道:「咱家這條河這幾日也是渾的,不過是因為我命人擴寬河道的緣故。過了這些天,自然就好了。我也不知道這河與貴莊上的小溪是相連的,也沒想到流了這麼遠水還渾,不過前兩日也還好,想是昨夜下了暴雨的緣故?但不管怎樣,是我想得不周到,沒有事先去打個招呼。」
  
  誰知這鄧管事卻是個不讓人的,見她年少美麗又軟糯,身邊也沒個男人幫襯著,越發做臉做色,怒道:「這條河什麼時候時候成了你家的?笑話下雨?哼你從前沒動工之前,就是連下三天三夜的暴雨也不曾渾過,如今做了這種事情,卻害怕承擔責任麼?」
  
  遇到如此狐假虎威不講理的豪門刁奴,牡丹先前怪自己沒有派人先去同下游莊子打聲招呼的不過意此刻也化作了怒氣,便也沉了臉,卻不回答他的話,只轉過頭去衝著在一旁嚇得白了臉的阿桃:「阿桃,去把你爹叫來。」
  
  鄧管事只是冷笑,看牡丹到底想怎樣。這種小人物他見得多了,只要端起架子,抬出寧王府的名聲來,隨便壓一壓,就會嚇破了膽子,到時候還不是指哪兒就是哪兒,哪裡敢說半個「不」字?
  
  少傾,胡大郎來了,規規矩矩地立在簾下道:「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牡丹笑道:「我就是問問,當初我買這地的時候,周家的老管事分明說得清楚,這條河是先前的周家花了錢去黃渠引來的,可有這樁事?」
  
  胡大郎適才已經聽阿桃簡要說過幾句,便認真回答:「的確有這件事。周圍的莊戶,有許多都是見證人。這河本來就是這莊子的。當初挖河的地,俱都是出了錢的。」
  
  牡丹瞟了那管事一眼,見其已然怒髮衝冠,便微微一笑,繼續道:「那我問你,這河流到下游,可都經過些什麼地方?可是又經過誰家的莊園了?」
  
  胡大郎道:「這河道卻是繞了一個彎後,重又流入曲江池。不過當時這附近有好幾個莊子都曾經上門來和先主人打過招呼,借了這河的光,在周圍另行挖了溝渠引入各自莊子中用的。有要給錢的,先主人說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從不曾收過誰家的錢。」
  
  沒有想到那日一聲不吭,蔫巴巴的胡大郎,說起這些來的時候竟然是條條有理,句句都說在要害處。這一席話聽得牡丹心滿意足,不由又多看了胡大郎幾眼,滿意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胡大郎退下,她方才又回頭認真誠懇地對著那鄧管事笑道:「是我疏忽了,原來貴莊也曾引了這條河的水去用。那我這上游動工,果然是會影響到下游,雖然隔了十里遠,想來也還是沒有先前清澈。」她頓了一頓,眼看著鄧管事的臉色越發不好看起來,又笑道:「鄰里鄰里,出了這種事情,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又是個女人家,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請問管事可有什麼妙計,還請指點一二。我讓他們去做就是了。」
  
  若是個知曉道理的,就該收斂,隨意兩句話打發過去就好了。偏那鄧管事是個凶悍刁蠻的,越發覺得牡丹軟弱可欺,猛地站起來,聲色俱厲地道:「怎麼辦?當然是馬上停工」
  
  不過王府一個奴才,也敢如此欺負人牡丹一口怒氣憋在喉嚨口,幾次往上衝,好容易才忍住了,淡淡地道:「管事這主意雖然妙,但只怕不合情理。我這房屋地畝統統都是在衙門裡申了牒,記錄在檔的,我自在我家的地頭挖我家的地,擴我家的河道,天經地義。」
  
  是的,這個時代商人地位低,被人瞧不起,她是商人女兒,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但那又如何?她從不認為自己就低人一等,也不認為那些所謂的皇子皇孫、文人官宦就比自己高級多少。她會盡量去適應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但那是為了好好的生活下去,越過越好,並不代表她佔著理也要卑躬屈膝,任人騎在頭上欺凌卻不敢發聲。
  
  鄧管事見她一個小小女子,竟然不吃硬,不怕嚇,嘿嘿冷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好呀,你是在你家的地頭挖你家的地,擴你家的河道。但你可知,寧王殿下這幾日就在莊子裡,他日日都要坐在那溪邊讀書的,你擾了他的清淨,該當何罪」接著手指就挖到了牡丹的臉上。
  
  尋常莊戶老百姓一聽到這種話,一看這架勢,無一不是被嚇住任由拿捏。偏牡丹不是那種可以任意拿捏的,她不但不退,反而不動聲色地往前一步,推開已經自行擋在她前面的封大娘和雨荷,盯著鄧管事不軟不硬地道:「說來也巧。我家表舅剛好是王府長史,我家中也曾腆顏求過殿下恩典,前些日子也曉得寧王妃與小世子不幸薨了,殿下病了,卻不知殿下已經來了莊子中。若是我真的犯了大錯,自然該前往請罪。管事是見慣大場面的,懂得的多,還請教我,我犯了何罪?下次也好不再犯錯。」
  
  鄧管事無言以對,片刻時間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卻不知牡丹所說的是真是假,但寧王妃薨了,寧王病了也不在莊子中果然是真的。因他拿不準,卻也不敢相逼太甚,只得虛張聲勢地冷笑一聲:「只怕有些罪過,你想改也遲了小娘子,聽老夫一聲勸,做人還是莫要太張狂的好」言罷一甩袖子走了。
  
  她呸,什麼老夫,老狗還差不多牡丹懶得看他,懶洋洋地道:「慢走煩勞大娘幫我送送客。」
  
  封大娘默不作聲地送了鄧管事回來,愁道:「丹娘,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他就發了那麼大的火,雖然這回是趕走了,只怕回頭又要設計了其他借口來找麻煩。」
  
  牡丹冷笑道:「他一開始就冒火,大抵是因為我沒奴顏媚骨,點頭哈腰地問他這個王府的管事到底有何吩咐,而是問他有什麼事,他覺得冒犯了他。但就算是我裝孫子捧著他,也還是躲不過他來找麻煩的,他本來上門就沒安好心。大娘,你真的相信這河流了十里遠又轉了幾道彎還會是渾黃不堪的麼?分明就是故意來尋麻煩的。我倒不是說這河是我的我就不管下游的人,但好好的說,商量個章 程又會怎樣?叫我停工,他憑什麼我若這樣就退了步,以後我還怎麼在這裡立足?只怕隨便是個人都可以欺上門來了。」
  
  五郎得到消息趕過來,聽牡丹說了這話,深以為然:「只怕其中別有隱情,回去使人好生打探一下到底是什麼緣故,也好事先作好防備。」
  
  「我適才使了個可靠的莊戶,讓他沿著河道下去看看,下游可是真的渾得厲害,到寧王田莊附近又是什麼樣子。是否真的如同那管事所言,也好做到心中有數。」牡丹眨眨眼,作沾沾自喜狀:「難道是因為這塊地佔位太好了,先前因為那個謠言沒有人買,見我輕輕鬆鬆買了又眼紅?這是不是說明,我這塊地的地價已經漲了呢?說不定轉手一賣就遠遠不是當初那個價格了。」
  
  五郎被她引得微微一笑,忍不住彈了她的額頭一下:「才剛買來就記著要賣,哪裡有這種道理?不過你說的這個倒是有可能。但總不會是寧王的意思,他現在根本就沒心思來爭搶這地,應當只是下面人在搗鬼。」
  
  牡丹輕輕歎了口氣:「娘百般不願再沾李家的光,但這光還偏不得不沾。若我不是抬出表舅來,那人也不會走得這般快。」
  
  五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只不過他剛好是寧王府的,除了李家,爹爹也還認得旁人。你也不必太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臨時搭起供飯的大廚房裡做好了飯,雨荷將牡丹與五郎等人的飯菜送上來,牡丹忙了大半日,早就餓了,比往日在家時多用了半碗飯。五郎見她吃得香甜,笑瞇瞇地道:「就要經常出來動動,有事做著才有精神。」
  
  牡丹道:「五哥你還別說,我真的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比前些時候強壯多了。以前騎馬從這裡到家中一個來回,再略略走上一段路,兩條腿就酸疼得不行,現在根本不會了。」
  
  五郎笑了笑,心想過幾日大批材料要送來,不如將牡丹支使開更方便些,便道:「你不是還要去準備今年秋天要用的牡丹種苗麼?這幾日不是要緊的時候,你只管與你六嫂一道,該去打聽的繼續打聽,該預定的繼續預定,這裡有我就好。」
  
  牡丹應了,兄妹二人才放下碗,阿桃又忐忑不安地來報:「外面又來了一位客人,聽人說,先前就在那河道邊游了幾遍,才讓人來通報的。」
  
  這又是何方神聖?難道這條河的污染影響果然如此之大?五郎與牡丹對視一眼,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桃道:「是個三十多歲的黑臉漢子,他說他是這附近姓蔣人家莊園的僕役,叫鄔三。」阿桃小小的心裡充滿了擔憂,剛來了個王府莊園的管事,又來了這麼一號人,也不知道又是哪個權貴家的?又要找什麼麻煩?如果這莊子這地用不成了,是不是又要轉賣?
  
  牡丹聽說是蔣姓人家的僕役鄔三,忙道:「快請進來。」又和五郎解說了這鄔三的身份:「約莫是蔣長揚家裡的僕役。」
  
  五郎聽說是蔣長揚的家僕,疑惑不已:「他來這裡這又是為了什麼?」
  
  說話間,穿著灰色圓領缺胯袍的鄔三滿臉是笑地走了進來,五郎忙請他坐了,叫雨荷奉茶,牡丹先謝過上次他送藥去,寒暄了幾句方道:「本是打算弄好以後再登門拜訪的,以後就是鄰里了。」
  
  鄔三笑道:「不敢不敢。小人今日來,卻是為了那河水的事情。」
  
  牡丹忙道:「可是貴莊的用水也渾了?」胡大郎說當初幾家人來商量引用這河水,莫非蔣家也是其中一家?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畢竟那日鄔三說送簷子過來,她們並沒有等多長時間,可見蔣家離寧王府的莊子並不遠,興許就在這河的下游也不一定。
  
  鄔三笑道:「小人可以說是為了此事而來,也可以說不是為了此事而來。」
  
  牡丹聽他這話似別有用意,但想著就憑蔣長揚的為人,也斷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來找自己的麻煩,既然來了一定是有其他因由,便道:「還請鄔管事細說分明。」
  
  鄔三微微一笑:「這河的由來,我家公子和小人也是知道的。本來就是大家都沾光的事情,主人家要動工無可厚非,左右又沒有誰喝這水,渾上兩天也就不渾了,不是什麼要緊的;再說這河流到下面,繞了幾個彎,又是從側面開的溝渠引的水,不會渾得那麼厲害。所以對我們莊子上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
  
  說到這裡,鄔三掃了封大娘、雨荷一眼,牡丹會意,示意封大娘與雨荷出去看住門戶。鄔三見閒雜人等都退下去了,方笑道:「不是什麼大事,不過總歸知道的人少比較好。適才,府上可是有位寧王府莊園裡姓鄧的管事來尋事?」
  
  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牡丹雖然萬分詫異,但還是笑著答了:「正是。他說寧王府莊子上的水因為我們的緣故全渾了,要叫我們停工,不然要治我的罪。我剛安排了人去看是否真有此事,再設法應對。這也怨我,事先沒有打聽清楚,竟不知道下游還有其他人家在用這水,若是事先作了準備也不至於。」
  
  鄔三看了牡丹一眼,道:「我們的莊子,就在貴莊與寧王府莊子的中間。適才鄧管事從貴莊出去直接就去了我們的莊子上,意思是要我們與他們一起來尋你們的麻煩。這河的下游還有幾家人,都是權貴,他大概還會再去尋那些人。」他如願以償地看到牡丹與五郎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
  
  看來不只是單純的為了一條河找麻煩呢,牡丹起身謝過鄔三:「多謝鄔管事提醒,讓我們不至於在事發時措手無策。」
  
  五郎也道:「謝過了,但鄔管事還是早些回去罷,若是叫那人知道你過來報信,說不定又會來刁難你們。」
  
  不過一個小小的奴才,算得什麼?鄔三笑了笑,緩緩說道:「二位不必擔憂,且聽小人把話說完。當時我家公子恰好在,已然回答了那鄧管事,其實是我們莊子上也在拓寬水渠,想將水引得更大些,好挖個池子。寧王府的水渾,應該是我們莊子裡的緣故才對。已是告訴那鄧管事,他會派人去各家賠禮道歉,小人這就是因為牽連貴府平白受了冤枉,特意來致歉的。」說著竟然真的起身向牡丹行禮。
  
  牡丹的嘴張成o型,這也太那個啥了吧。她不是笨人,怎會不懂這鄔三將好好一件事分成兩截講,中間還吊胃口的意思?更何況,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她這裡動工拓寬河道,蔣長揚的莊子裡也剛好拓寬河道?她這個是主流,影響支流還說得通,那個支流也影響主流,不太對勁吧。分明就是蔣長揚攬事助她的意思。
  
  牡丹忙示意五郎扶住鄔三,道:「這個禮我真的是當不起。又給蔣公子添麻煩了,他古道熱腸,幾次三番助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他才好。可到底是我的事情,不能總無端給蔣公子添麻煩。我正和我五哥商量,準備回去和家裡人商量盡快處理這件事呢,不論如何,總有應對的辦法。」靠人不過一時,更何況不是每次都運氣這麼好的,她必須盡快學會應對處理這些情況才能立足。
  
  鄔三很滿意她的反應,卻笑道:「小娘子多慮了,我家當真是在挖河渠,公子想建一座水榭,種上重台蓮和白蓮。正嫌水小呢,可巧的貴莊就拓寬河渠了,說來又是我們得益。按您這樣的說法,我們沾了這河渠的光,也該算錢給府上才是。」
  
  牡丹笑道:「不是這樣說……」
  
  鄔三不由分說:「若是這地換了旁人去,只怕下面人家的水都要不好用了,我們這也是為了自家方便,您就不要再多說了。只做到心中有數就好。」說完也不多話,就要辭了去。
  
  牡丹無奈,只得再三謝了,與五郎一道送他出門。兄妹二人商量之後,因恐寧王府莊園的人會趁著自家沒人在來找麻煩,便決定由五郎留在此處堅守,牡丹領了封大娘、雨荷並兩個孔武有力的家人一道歸家,去尋何志忠商量對策不提。
  
  時近黃昏,彩霞滿天,道路兩旁的禾苗正是青翠茂盛的時候,牡丹打馬慢行路上,但見滿目青翠,許多鳥兒在田間地頭飛騰跳躍,嘰嘰喳喳,間或還能看見幾隻白色的水鳥佇立田中,遠處村落裡炊煙裊裊,好一派鄉間田野風光。
  
  封大娘和雨荷見她看得出神,便也不催她,幾人慢悠悠地走著,偶爾互相間開幾句玩笑,倒也輕鬆自在。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聲響,牡丹回頭,見當先那匹馬很是醒目,通體烏黑發亮,唯有額間與四蹄是白的,身材高大健美,顯得很是漂亮威風,馬上之人則戴著黑紗帕頭,穿著寶藍色的缺胯袍,腰間掛著把黑色的橫刀,表情堅毅,正是蔣長揚。他身後跟著的那穿灰色袍子的黑臉漢子,不是先前去了芳園報信的鄔三又是誰?
  
  牡丹沒想到竟然這麼巧,會在這裡遇到他主僕二人,當下勒馬停住,回頭望著蔣長揚一揖,笑道:「蔣公子安好。」
  
  蔣長揚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牡丹,詫異地挑了挑眉,隨即爽朗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也抱拳還了牡丹一禮:「何娘子安好。您這是要回城去麼?」
  
  牡丹笑道:「正是呢。」
  
  蔣長揚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牡丹在夕陽下顯得流光溢彩的臉一眼,道:「我有急事也要回京,天色已晚,若是您不嫌棄,不妨同路罷。」
  
  
  
第九十章 面對
  
  傍晚是夏日裡最美好的時段之一。路邊的草叢中已經響起了促織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聲,微風吹過,稻田發出輕輕的沙沙聲,空氣新鮮清冽,向著夕陽騎馬緩行,實在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牡丹側頭瞧過去,只見蔣長揚在離她兩個馬身左右的地方,不急不緩地持韁而行,他那件鮮艷的寶藍色缺胯袍、純黑色的馬在夕陽的餘暉中、傍晚的藏青色天空下、碧綠的稻田旁顯得格外顯眼,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之感。
  
  她不知道他穿鮮艷的顏色也很好看。在牡丹的印象裡,他似乎就沒穿過這樣鮮艷的顏色,不是灰就是黑,不然就是青色,那些灰暗的顏色並沒有讓他黯然失色,反而襯得他的氣質越發突出。人無非三種,一種人是無論穿了什麼樣的衣服,也是只見衣服不見人;一種是人靠衣裝,穿得得體自然就越發好看;還有一種人是不管穿什麼,衣服都只是陪襯。在牡丹看來,蔣長揚就明顯屬於最後一種人。到此,她是萬分好奇此人的身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潘蓉的好友,尚書府的座上客,敢和郡主作對,深得汾王青睞,此刻又和寧王府田莊的管事卯上了,在芙蓉園附近有精宅,在這裡有田莊,馬術、刀技、毬技一樣精湛,這樣出色的人,又熱心,若是權貴的子弟,他應當很出名。可是竇夫人等人卻都不知道他是誰,甚至於要向自己打聽,那麼,他到底是誰?只可惜不能追著問他的身份。
  
  牡丹清清嗓子,打開了話頭:「總給您添麻煩,實在是很過意不去。感謝的話我就不再多說了,但您倘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千萬不要客氣。」
  
  「您放心,若是有需要,我一定不會客氣。」蔣長揚微微一笑,掃了牡丹一眼——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橘紅色的胡服,腰身還是一樣的纖細,比之上次打馬毬之時雖是黑了些許,卻明顯健康結實多了,精狀態也完全不一樣。此刻的她,青春活潑,與從前劉家那個似乎風一吹就要倒的貴婦人比起來,幾乎完全就是兩個人。果然大戶豪門就是個將活人慢慢變成死人的地方。
  
  牡丹笑笑,接著又冷了場。這沒法子,兩人本來就不熟,彼此之間也沒什麼共同話題,他話不多,牡丹也不是那種話多的人,做不到無話找話的和他拉近乎。
  
  一行人又默默前行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蔣長揚主動開了口:「您上次用了那頭疼藥,感覺怎樣?」
  
  牡丹「啊」了一聲,含糊答道:「還不錯,頭疼一直就沒再犯過。」
  
  蔣長揚道:「那就好。從前我母親也有頭疼的毛病,一疼起來就了不得,什麼事都做不了。這方子雖然不是頂頂好的,但也是花了許多心思配來的,她現在就只用這個,已經很久沒犯過了。既是服了效果好,回頭我再讓人送些過來。」
  
  牡丹根本就沒服用過那藥,她那天本就是裝的病,也從來沒有隨便亂吃藥的習慣,而且還很怕吃那種黑乎乎的藥丸,又怎會去吃那藥?聽到他說還要讓人送過來時,忙道:「不用啦,上次送的還沒吃完,還有好多好多呢。」
  
  蔣長揚覺得她這句「好多好多」就如同孩子一樣的,不由微笑起來:「左右放在我那裡都是閒置,不如給用得著的人。您就別推辭了,要是過意不去,可以給藥錢。」
  
  牡丹紅了臉,忍不住道:「其實,我上次病了是裝的。」
  
  既然是裝病,後來又沒犯過病,那麼那藥自然就沒吃過。蔣長揚愣了愣,隨即一笑:「罷了,既然如此,就算啦。畢竟是藥,不是什麼好東西。」
  
  牡丹見他並不以為意,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但我若是再犯病,少不得一定要試試那藥的。」
  
  雨荷在她身後輕輕嘟囔了一句:「就沒見過自己說自己要犯病的。」
  
  牡丹回頭望著雨荷嫣然一笑:「哪裡會說生病就生病了?」她想得到,倘若此時不是有蔣長揚等人跟在身邊,雨荷一定會先「呸」上兩聲,然後說上兩句「百無禁忌」。
  
  雨荷還是不高興:「就算是這樣,也不該隨便說的。」
  
  鄔三適時插話:「對呀,但願是沒有機會嘗那藥才好呢。」
  
  蔣長揚卻笑道:「雖然話是這樣說,但若是實在想嘗嘗那藥到底是什麼味道,也可以弄點來嘗。以後說起來,總比旁人多知道一種東西的味道。」
  
  眾人皆都微笑起來,牡丹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會開玩笑,便也笑道:「盛情難卻,那我回去後一定嘗嘗,下次若是再見,您問我上次送的藥好吃嗎?是苦是甜是酸的,我總得回答上兩句才是。」
  
  有了這句玩笑話,兩撥人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牡丹便藉機問起他那幾株牡丹花如今怎樣了,可尋到了合適的花匠,蔣長揚道:「一個朋友推薦了合適的人過來,打理得很不錯。上次您要的那個牡丹花的種子,前兩日我問過,似乎也快了,過兩日我會讓人送過來。是直接送到府上呢?還是送到莊子裡來?」
  
  牡丹本就想如果他不主動提起這件事,她也要提起的,既然他牢牢記著,那自然更好,便道:「看您方便,送到哪裡都可以。兩邊都有人在。」
  
  蔣長揚道:「想必您是要種在這園子裡吧?我那裡經常有人來莊子裡的,下次讓人給您直接送過來好了。」
  
  說話間,城門已經遙遙在望,不遠處兩騎向著眾人的方向飛奔而來,鄔三輕輕喚了蔣長揚一聲,蔣長揚回頭望著牡丹道:「關於河道的事情,您不必再管了。若是再有人來尋麻煩,只管推到我身上。」
  
  牡丹雖然並不打算這麼做,但想著他也是一片好心,因此並不多話,只和他道別。蔣長揚抱了抱拳,將鞭子虛空抽了一下,很快就與前面奔來的那兩騎匯合,卻並不急著走,而是站在原地低聲交談了片刻,方又往前去了。那兩騎人走之前,特意回過頭來望了牡丹等人一眼。
  
  雨荷笑道:「依奴婢說,這位蔣公子實在是古道熱腸。有他幫忙,那事兒就簡單多了。」
  
  這回來接蔣長揚的那兩個人腰間倒是沒帶那種儀刀,而是橫刀,不過那坐姿與尋常男子也稍微有些不同的,更像是軍人。牡丹把目光收回來,不置可否地道:「走快些,回去沐浴之後正好趕得上吃晚飯。」
  
  何志忠聽牡丹說完事情經過,沉默片刻,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偏不直接說出來,只問牡丹:「那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牡丹先前就已經將事情捋了一遍,見他問來,便從容不迫地道:「我想,這件事還是得先和寧王府打個招呼。雖有蔣長揚在中間幫忙,但他的情況和咱們不同,他敢站出來,是有所恃仗,而我們沒有。人家既是有心衝著我來,便會繞開他另尋其他事由來找我的麻煩,所以這件事情,還得應當從根本上解決的好。那周圍多權貴,若是此番解決得不好,那我就算是勉強將這個園子建好,只怕也還是保不住,反而落得一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因此,這件事必須自己面對,還得做得乾淨漂亮才行。」
  
  何志忠贊同地點點頭:「那依你看,怎麼辦才妥?」
  
  牡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替自己縫斗篷的岑夫人,道:「先請人去打聽一下,那鄧管事在寧王府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身份,著緊不著緊,是個什麼居心目的,然後再設法將這事兒遞給他頭上管這件事的人知道。不用告狀的方式,而是說,因為我做事不周到,沒有事先去打招呼,所以去賠禮道歉。但這事兒只怕是繞不開表舅他們。」
  
  見岑夫人一下停了手裡的活計,抬起頭來嚴厲地看著自己,牡丹忙賠笑道:「從前就一直是他們幫著忙的,而且他們就在那個位置上。雖然咱們通過其他方式也一定能解決這事兒,但就唯恐他們會生了誤會,以為咱們繞開他們,背著他們去求其他人,是故意打他們的臉,要與他們生分了,那關係只會越來越糟糕的。何況我今日也當著那個人的面提了表舅,脫不開干係的。」
  
  岑夫人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表示反對。何志忠饒有興致地道:「假如那管事不是自己的打算,而是受了他上頭的人的指使,目的就是衝著你那塊地和房子去的呢?畢竟今時不同以往,那地和房子晦氣的名聲已經沒了。那周圍寸土寸金,打主意的人可多。你需知道,於情於理,你表舅固然都會幫這個忙,但他始終也只是王府的長史,還是王府的人。假使人家一句乃是為了王府的利益著想,他再想幫你這個忙,只怕也有限度和難度,有些話他也不好和寧王說的。」
  
  那是自然。就比如人人都說秘書是領導身邊的人,是親信,但有人要去拿秘書親戚的利益來討好領導,秘書也不好直截了當地找領導申冤訴苦不是?牡丹對此早有考慮,便笑道:「若真是那樣,我自然不能為難他。我就另外去尋可以與寧王說得上話的人,一個不行還有另一個,總有人能將這事兒辦到。但這件事的真相如何,該請誰幫忙,怎樣著手,請表舅參謀參謀,總是可以的。只要我拿捏住分寸,想來他也不會太為難。」
  
  何志忠偏要為難她:「退一萬步講,倘若他還是不肯幫你的忙,或者他當時偏巧不在,事情又火燒眉毛,你又怎麼辦?你打算去尋誰?」
  
  牡丹仰頭微微一笑:「總不能叫我的莊子就這樣平白被人佔了去。我自然是厚著臉皮去尋所有可能幫得上忙的人,比如白夫人、比如竇夫人,再不行,我就去尋康城長公主,就算是門房不許我進門,我就在外面等,總能等到她。這些,都是還有可能以溫和的方式解決的情況下作可以做的,若是這些方式都不能解決了,我便去衙門擊鼓申冤」
  
  何志忠逼得越發的緊:「倘若你擊鼓申冤也不能解決問題呢?無論如何這莊子你都必須讓出來,你又當如何?也就是說,這莊子就是寧王想要」
  
  牡丹吐了一口氣,認真道:「我不當如何。財產意氣都沒有命重要。逼不過,我給他就是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有機會東山再起,總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實現我的願望,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但我若是死了,就真正什麼都沒有了。不過圖得幾聲歎息和幾聲嗤笑而已。」
  
  「好」何志忠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笑道:「既然如此,這件事你就按你的想法自己去做吧事不宜遲,你明日就去尋你表舅訴苦。」
  
  牡丹沒想到和老爹商量來的結果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他不出面,要她自己去做。可是讓她去求李元……她想了半天,才在腦子裡搜出一個模模糊糊的李元的形象來,好像是個乾瘦的半老頭兒,逢人總帶三分笑,一雙眼睛卻銳利得緊。
  
  若是之前倒也罷了,雖然她來這裡之後不曾見過他,但叫她單獨去見一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如今他和崔夫人都防著她,就生怕她和李荇有私。她若是去李家找他,只怕崔夫人就會給她臉色看,或者又旁敲側擊地說上點兒什麼,自己不舒坦,人家也不舒坦;若是半途去截人,指不定人家又會以為她曲線救國,還是不舒坦。怎麼都不好,牡丹本能地打起了退堂鼓,可憐兮兮地看著岑夫人。
  
  岑夫人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不許去找李荇」
  
  牡丹糾結地揪著衣角坐在何志忠與岑夫人的房裡,死活賴著不走。何志忠坐在一旁喝著茶湯,看著賬簿,笑瞇瞇地欣賞女兒的糾結,簡直自得其樂。
  
  岑夫人看不下去了,道:「如今這情形,還是你陪她走一趟吧。」
  
  何志忠這才看向牡丹,戲謔地道:「剛才還說要厚著臉皮去求旁人,怎麼一到來真格的就打退堂鼓了?難不成,這自家的親戚還比旁人難見難求?就算是真的生了誤會又如何呢?你自己站得正,你又怕什麼?你現在是有我們可以依賴,若是沒有我們,你少不得還是要咬牙走出這一步。人若是被逼到絕處,方知臉面並沒有生存重要。當然,該有的氣節是不能丟的。」他還有句話藏在心裡,人家對你有偏見,你就來個避而不見,豈不是越發坐實了偏見?倘若是他,他還偏就要在人家面前展現自己好的一面。但想到牡丹這種情況,卻也不是印象好久能改變的,便也沒說出來。
  
  牡丹一聽有戲唱,立刻諂媚地蹭過去抱住何志忠的胳膊,討好地道:「爹爹,好爹爹,萬事開頭難,這次您好歹陪我去,下一次我就自己去了。我實在是和表舅不熟啊,您叫我去路上截他,他若是給我臉色瞧,我一個女兒家,也不好意思的。」
  
  何志忠憐愛地刮了刮女兒挺翹的鼻子:「你呀,這一趟我自然是要陪你去的。但接下來你倒是真的要靠自己了。」
  
  寧王府中,隨著王妃陪葬的一應器物準備工作塵埃落定之後,一直以來忙得腳不沾地的李元總算是有了喘息的機會。由於長期沒有好好躺平休息,雙腿雙腳鑽心地疼,站也站不得,走也走不得,嘴角也因上火起了個大泡還開了幾個血裂子。整個人看上去又疲憊又狼狽,下屬勸他回家去休息一夜,他卻不敢走,而是走到寧王的書房外,聲問守在外面的侍者安寧:「殿下今日飲食如何?可服藥了?」
  
  安寧尚未回答,書房裡傳來寧王低沉有力的聲音:「元初,你進來。」
  
  李元忙拂了拂衣袍,不緊不慢地垂眸走了進去,正要行禮,坐在書案後的寧王抬起血紅的眼來看了他一眼,道:「免了,你過來看看這幾件東西。」
  
  李元略微往前行了兩步,站定後抬眼看去,但見寧王面前放著一隻金筐寶鈿珍珠金盒,裡面儼然是李荇買來的那顆金色的珠子並一對金裝紅玉臂環,旁邊又有一隻晶瑩剔透,用整塊水精雕琢打磨而成的枕頭。三件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他略一沉吟,就明白寧王叫他來做什麼了,卻並不點破,老老實實地道:「這三件東西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寧王沉默片刻,道:「寡人打算將這幾件東西一併與王妃入葬。這對金裝紅玉臂環乃是皇后賜的,這水精枕頭也是父皇去歲家宴時賜的,都是她生前極愛之物。」
  
  李元暗想,前些日子聖上方才下詔禁止厚葬,寧王年少喪妻,想厚葬王妃無可厚非,然而也用不著拿這御賜之物去隨葬吧?卻並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而是不停地誇秦妃如何賢淑恭讓,孝順體貼,聽得寧王又微微紅了眼,半晌方歎了口氣道:「罷了,阿秦顧念著我,只盼我好,我又如何能做讓她不高興的事情,還是讓人收起來吧。你前幾日和寡人說,為王妃準備的千味食過奢,你也酌情減去吧,但她身邊那些用慣的東西就不必再留了。」
  
  李元鬆了口氣,幾乎是很高興地應了一聲。寧王掃了他一眼,但見他兩頰凹了下去,雙眼熬得血紅,眼底全是青影,嘴角起了大泡,唇上開著血裂子,顯見是累壞了。便溫和地道:「你這幾日辛苦了,寡人這裡暫時沒有其他事,你今夜便回去好生休憩一番罷。」
  
  李元道:「殿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寧王疲倦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李元拖著疲憊不堪的步子出了寧王府,正要上馬,忽見一個簷子如飛地飛奔過來,接著又高又胖的何志忠滿臉是笑地過來:「大舅哥,曉得你辛苦,看你走路都打顫,專為你準備的,上吧。」
  
  李元的眼敏銳無比地往旁邊一掃,就看到了不遠處牽著馬,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牡丹。他略一沉吟,毫不客氣地上了簷子,笑道:「還是妹夫懂得心疼大舅哥。怎麼,帶孩子出來散心?」
  
  何志忠上了馬跟在他身邊,笑道:「她忙得不得了,哪裡有閒心出來散什麼心?乃是她那個在建的園子遇到了煩,特意來求你的。也不敢耽擱你太長的時間,咱們邊走邊說。」
  
  簷子離開了王府大門口,牡丹忙上前行禮問好,李元不露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看著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說吧,有什麼事?」
  
  牡丹見他的態度還算和藹可親,忙斟字酌句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李元捋捋鬍子,瞇眼道:「我知曉了,明日傍晚聽我回話。」
  
  何志忠藉機道:「大舅哥,你可曉得那蔣長揚是什麼人?他幫過丹娘好幾次忙,我們心裡怪感激的。」
  
  李元掃了何氏父女一眼,見牡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等著自己回答,倒將心鬆了一鬆,微微一笑:「他好像與朱國公有親戚關係。具體是怎樣一個親戚關係,旁人就不太清楚了。但想來,不會是不要緊的人。」
  
  說起這位本朝有名的猛將朱國公來,只怕這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本就出身沒落勳貴之家,年少從軍,以十八歲的年齡獨斬敵首二十餘,從而聲名鵲起,之後更是歷經大大的戰役上百餘次,每一次都充分發揮了他的勇猛機智,加上擁立有功,平時為人更是低調沉穩,深得聖上信任敬重。若是蔣長揚是他要緊的親戚,那麼敢於與清華等人作對,也就說得通了。
  
  何志忠便也不再多問,尋了些輕鬆的話題來說,待出了安邑坊後,便吩咐輿夫好生伺候李元歸家,自帶了牡丹往東市四郎的香料鋪子而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7 PM

第九十一章 開端
  
  午後暴烈的日光把柳樹的枝條曬得蔫巴巴的,就連樹上的鳴蟬也叫得有氣無力,「知了……」一聲之後,要良久才能又叫出第二聲來。然而楚州候府內碧波池邊的水亭裡卻是涼風習習,清淨幽雅。
  
  水亭四周的隔子門都被卸了下來,以便池水的清冽氣息和池中盛放的白蓮花香能隨風飄入亭中,白夫人手持一卷書半歪在籐床上,看一會兒書又含笑掃一眼身旁正由乳母陪著,在蓆子上滾來滾去,玩得不亦樂乎的兒子潘璟。眼見兒子胖胖的小腳將水蔥夾貼綠錦緣白平綢背蓆子蹬得起了皺,不露聲色地探手將蓆子捋平,又憐愛地將兒子的紅綾褲腳拉下來,幫他蓋住小胖腿。
  
  乳母見狀,緊張地站起身來,賠笑道:「夫人……」
  
  白夫人理理自己的碧色單羅披衫,輕輕擺手:「不幹事,小孩子本就愛玩兒,你晚上的時候小心著意些就是了。」話音剛落,潘璟就翻身坐起,一把揪住她的袖子,要去奪她手裡的書,嘴裡的口水滴在碧色單羅上,很快暈開一大片。
  
  白夫人憐愛地將他抱起放入懷中,笑道:「阿璟也要讀書嗎?來,阿娘教你。」
  
  碾玉手裡捧著個精緻的瓷盒子進來,見狀笑道:「小公子年紀小小就偏愛讀書,又天資聰慧,想來將來必是文采風流之人。」
  
  白夫人微嗔地瞪了她一眼,道:「這些話少說給他聽。玉不琢不成器,再聰明都得仔細教,仔細學才是。」看到碾玉手裡的瓷盒子,臉色突然沉了下來:「是什麼?」
  
  碾玉但笑不語,只將蓋子打開遞過去。盒子裡百來塊銅錢大小的香餅碼得整整齊齊的,白夫人湊過去一聞,神色便有些恍惚。碾玉笑道:「夫人覺得此香如何?」
  
  白夫人收起恍惚的神色,別過頭去摸摸潘璟的頭,淡淡地道:「不過爾爾。」
  
  碾玉故意委屈地撅起嘴來:「那送香的人若是知曉她精心窖藏了四十九日方才得成的香就得了夫人這麼一句評語,還不知道要怎生難過呢。她適才還說,這香秉性恬澹清淨,夫人想來會愛。奴婢這就去退了它,就說我們夫人根本瞧不上。」說完果真轉身要走。
  
  恬澹清淨?這話不似潘蓉那個花花太歲能說得出的話。白夫人忙叫住碾玉,沉了臉道:「死丫頭,還敢和我拿喬。快說到底是誰送來的,我就饒了你適才不敬之罪」
  
  碾玉掩口輕笑,雙手遞上瓷盒,道:「乃是何娘子使她身邊的那個叫雨荷的丫鬟送來的。說是上次端午與夫人別過,便在家中親手調製了這深靜香,窖藏期滿,試香之後覺得不錯,才敢送來給夫人賞玩。」
  
  「端午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啊……」白夫人微微有些悵然,「她倒是有心了,先取一片來試試,人呢?」
  
  碾玉手腳利落地自床頭取了一隻銀鎏金香爐來,取了一片香餅焚上,答道:「還在外面候著呢,您要見她麼?」
  
  白夫人道:「我自然要見,總要回禮是不是?」她輕輕嗅了一口香,暗想,說是恬澹清淨,其實聞上去卻是有些寂寞,果然是很合她的心意。何家的丹娘,即便再要強,實際上內心也和她一樣是寂寞的吧?
  
  雨荷落落大方地跟在碾玉的身後,目不斜視地走進水亭,利落地朝白夫人行禮問好:「夫人安康,我家主人向夫人問好。」
  
  白夫人掃了雨荷一眼,但見她穿著淡青色的綾襦配月白色的長裙,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嘴角含笑,靨邊隱現一個梨渦,看著又討喜又乾淨,便笑道:「坐吧,許久不見你家主人,她可安好?」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遞上錦兀來,雨荷謝過了,斜簽著身子小心坐下,鼻端嗅到香爐裡散發出來的熟悉的香味,心中一鬆,笑容越發燦爛:「我家主人很好。她心中一直甚是牽掛夫人,只是不便登門拜訪,只能親手制了這深靜香來,還望夫人不要嫌棄。」
  
  白夫人自是明白牡丹不便登門拜訪的緣由,便微微一笑:「她有心了,這香我很喜歡。適才聽碾玉說,一共窖藏了四十九日,想必你是知道方子的?」
  
  雨荷來之前便得了牡丹的囑咐,也知曉這些公卿人家用香有講究,必會問明方子,確認無疑之後才會使用,而白夫人先就拿來用上了,已是表示對牡丹的足夠信任。忙打點起精神回道:「是,這是我家娘子回家之後制的第一種香。她制香之時,奴婢一直在一旁伺候。用的白蜜五兩,用水煉過去除膠性,慢火隔水蒸煮半日,用溫水洗過備用。海南沉水香二兩切成指尖大小,與脛炭四兩一起杵搗成粉末,用馬尾篩篩細。再與煮過的蜂蜜調成劑,窖藏四十九日,取出後加入婆律膏三錢,麝香一錢,安息香一分,調製成香餅,遂成此香。」
  
  白夫人抿嘴一笑,道:「配方並不複雜,香味卻極出眾。上次端午節晚上的事情我聽說了,因著知曉她無事,故而也就不曾特意去探望她。她最近都在做些什麼?」
  
  雨荷心知以白夫人的身份,自有其難處,便將牡丹在黃渠邊上買了房地,修建園子種牡丹的事情說了,白夫人聽說是福緣和尚以牡丹畫的底稿為基礎設計的園子,不由大感興趣:「如今建成什麼樣子了?真希望趕緊建好,我也好去湊湊熱鬧。」
  
  雨荷忍了好幾回,總算是按著牡丹的吩咐,沒有將寧王府田莊管事的刁難說出來,只道:「還早呢,大約明年春天才會成點樣子,聽福緣大師說,要想看到諸般美景,就算是精心打理也只怕要兩年後才能如願以償。」
  
  二人又說了一回閒話,一旁的潘璟便鬧騰起瞌睡來,雨荷忙起身告辭,白夫人也不多留,只叫碾玉捧出兩管刻花染綠的象牙小筒來,笑道:「你家多的是好香,我就不班門弄斧了。只這兩管甲煎口脂是我自家閒來無事時親手做的,潤唇效果極好,顏色也嬌嫩,外面買不著,她青春年少,正是該打扮的時候,帶兩管給她試試。」
  
  雨荷起身行禮謝過,又由碾玉送了出去。二人走至二門處,碾玉見左右無人,攜了雨荷的手親熱地道:「妹妹回去後記得和您家娘子說,若是有空要出遊之時,不妨來約約我們夫人,她成日裡總關在這府裡,悶得慌。要是那園子建好了,第一個可得告訴我們夫人。」作為白夫人身邊伺候多年的貼身侍女,她很敏感地感受到白夫人喜歡牡丹,自然希望白夫人能和談得來的人多出去散散心。
  
  雨荷笑道:「姐姐放心,我回去後一准和我家娘子說。她非常欽佩夫人的為人,只是不好親自登門拜訪。」
  
  碾玉點頭道:「你家娘子的難處夫人都知道,那些謠言我們也聽說了,當時我還建議夫人讓我去看看你家娘子。但我們夫人說,你家娘子高風,想來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去了不如不去。倒是上次打馬毬時聽說她犯了病,有些擔憂,但沒兩日又聽人說看到她騎馬上街,便猜著沒什麼大礙。」
  
  雨荷聞言,暗想白夫人果然是個面冷心熱之人,原來一直都關注著牡丹的事情,頓時又感激又替牡丹生出一股知音之感來,驕傲地道:「夫人真真聰慧,一猜一個准。當時那些話傳出來,家裡的人個個都難過不平得很,但我家娘子偏不當回事,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第二日照舊出門辦事,遇到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上前打招呼,她也笑著回答,比個男兒的心胸還寬闊呢。您不知道,這些天我們總騎馬去莊子裡,雖然辛苦,卻是半點都不悶的。」
  
  碾玉聽得又高興又羨慕:「是麼?真是太好了。夫人已經很久沒有去跑馬了,改日我求她領我們去你們的莊子上看看去。」縱然平日裡也有隨著白夫人去參加高門大戶裡各式各樣的游宴,但總歸是為了交際應付,什麼討厭的人都有,始終不自在,也更談不上高興,哪裡有去郊外這樣輕輕鬆鬆地玩自在?
  
  雨荷興奮地笑道:「一定呀我們房子後面有片桃李林,現下有些李子已經熟了,又甜又脆,桃子也快了,真正好玩得緊。」
  
  二人走至角門處,正要道別,忽見側門裡劉暢和潘蓉前呼後擁地走進來,蕩起香風一陣。劉暢一眼看到言笑晏晏的雨荷,眼皮抽搐了一下,站著就不動了。
  
  雨荷眼角瞅到劉暢,唬了一大跳,暗呼自己真倒霉,出門就踩到屎。和碾玉使了個眼色,轉身就要走,才踏出一步,就聽劉暢冷冷地道:「站住」
  
  雨荷只當耳旁風,越發埋頭快步往前走,若不是還顧及不能太明顯,幾乎就要跑起來了。碾玉暗自叫苦,上前擋住劉暢的目光,笑著行禮道:「奴婢見過世子爺和奉議郎。」
  
  潘蓉似笑非笑地看了劉暢一眼,問碾玉:「那是誰?怎麼看著面生,不似我們府裡的人?半點規矩也沒有,沒聽見奉議郎叫她麼?怎地似見了鬼一般?就這麼可怕?」
  
  他這話聽著是在責罵碾玉和雨荷,實際上卻是在嘲諷劉暢。劉暢卻似全然沒有聽見,一步跨出去將門給堵住了,冷笑著瞪著雨荷道:「好個慣會裝聾作啞的奴才這般忙著逃走,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
  
  雨荷見走不脫,只得對著他草草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劉奉議郎。您可真會說笑,這候府可不是什麼隨便地方,哪裡容得奴婢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劉暢見雨荷如避蛇蠍,牙尖嘴利的樣子,又想到從前她在自己面前那種又可憐又討好的樣子,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襲上心頭,抿緊了嘴不說話。他不說話,雨荷便大著膽子繞過他繼續往外走,他看到雨荷的舉動,猶如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炸了毛,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奴才我讓你走了嗎?」
  
  一旁的碾玉心想這是夫人交給自家的差事,無論如何也得將人平安送出門,曉得在這裡和劉暢撕扯不清,不如趕緊回去搬救兵。哪曉得才轉了身,就被潘蓉叫住:「什麼小事都拿去麻煩夫人,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碾玉漲紅了臉,也不刻意討好隱瞞潘蓉,咬著唇道:「她是奉命來送香給夫人的,夫人囑咐奴婢一定要好生將她送出門去。」這是候府的客人,而不是劉家的,如今她只希望潘蓉能看在白夫人的面子上不要任由劉暢在候府鬧出事體來,不然丟的可是白夫人的臉。
  
  果然潘蓉雖然還吊兒郎當的,但還是答道:「知道了,她一定能好好活著走出這道門去就是了。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著,稍後夫人問起來,你也好交差。」
  
  自家主人的脾氣自家人知道,只要潘蓉說了不會讓雨荷出事就定然不會,碾玉得到這句承諾,便也鬆了口氣,遞給雨荷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守在一旁靜靜觀望。
  
  卻說雨荷見劉暢這是成心要將脾氣發到自己身上了,潘蓉又是一副看熱鬧的嘴臉,索性站直了坦然對著劉暢道:「奴婢是何家的奴婢,今日是來候府送東西的,現下事情已經辦妥,家主還等著奴婢回話。劉奉議郎這樣攔著奴婢不許走,是何道理?」今非昔比,他有那發不完的臭脾氣還是留著回家去對著那些喜歡承受的人去發,少對著她來。
  
  劉暢一時語塞,他那兒能說他就是看到和牡丹有關的人就覺得不順眼?看到雨荷就習慣性地想發作?明明上次說是病了,他還等著何家人又去求他呢,他都等急了還沒見到人去,正要使人去打探,結果就看到人家生龍活虎地在街上亂走,笑得比誰都燦爛。他才明白過來,牡丹當時就是裝的她果然從此以後再也用不著求他了他們都是把他利用完就扔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恨得發抖。
  
  雨荷這死丫頭,從前就敢裝可憐和他對著幹,現在越發的無法無天,目中無人,就算她現在不再是劉家的奴僕,他也好歹是個官難道不該對他畢恭畢敬的麼?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可叫他隨便尋個由頭抽雨荷幾鞭子,讓雨荷在候府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他還做不出來。
  
  潘蓉在一旁彷彿能看清他心中所想一般,上前一步站在他和雨荷中間,咋呼呼地對著雨荷吼:「你這狗奴才什麼何家的誰家的?既然都知道叫奉議郎,就該懂得那是官難道你不該行禮問好麼?難道你不該畢恭畢敬麼?怎麼和見了鬼似的還敢這樣大膽無禮的說話簡直是討打就連我都看不過去了,若不教訓你簡直不舒服」
  
  雨荷卻是一點都不怕潘蓉,只盯著劉暢看,見他神色忽明忽暗的,心裡也害怕他會突然發瘋,真給自己兩下可是吃不了兜著走,自家又疼還要給牡丹添氣,得不償失。正自思量間,忽見潘蓉在一旁直朝自己使眼色,忙道:「奴婢適才失禮了,還請劉奉議郎大人大量饒了奴婢這一遭。您若是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告退了。」特意從潘蓉身邊繞過去,藉著他的身勢一溜煙溜了。
  
  這次劉暢沒有攔雨荷,看著她身後有鬼追似地飛快出了角門,轉瞬不見,突然沒了再和潘蓉進去飲茶說話的心思。索然無味地道:「我回家了。」
  
  潘蓉以為他會追去刁難雨荷,一把拉住他道:「來都來了,何必呢?自你當了差,我們就難得碰在一起,好容易遇到這個機會,休要為那種人敗了興。」
  
  劉暢掃了他一眼,見他一臉無辜慇勤樣,淡淡地道:「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無聊。」
  
  潘蓉眨眨眼睛,作莫名狀:「嗯?你說什麼?」
  
  劉暢見他裝糊塗,輕輕歎了口氣:「我只是,氣不過。」
  
  潘蓉嗤笑了一聲:「就這麼點出息麼?不過一個皮相好點,脾氣凶點的女人而已,還是你先不要的她,至於麼?去吧,去吧」說完一揮袖子走了。眼見劉暢出了門,又回頭嬉皮笑臉地望著碾玉:「夫人在哪裡?我剛才可都是為了她,她總不至於給我冷臉子看了吧?」
  
  看到潘蓉這副樣子,碾玉暗裡替白夫人歎了口氣,鳴了幾聲不平,施了一禮,前面引路不提。
  
  劉暢回到家中,才剛把衣服換了,纖素就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襲人地捧著一碗綠豆冰碗來獻慇勤:「公子爺,天氣熱,您先用用這個。」說著就往他懷裡蹭,拿了銀匙舀了一匙要往他嘴裡喂。
  
  劉暢不耐煩地將她推開,冷聲道:「夫人的身體怎樣了?」
  
  纖素黯然失色,收回銀匙,無限幽怨委屈地覷著劉暢道:「奴婢倒是有心侍奉夫人,但就憑奴婢這卑微的身份,哪裡能進主院去伺候?就是碧梧姐姐,本是在夫人身邊侍奉的,但聽說雨桐姐姐人不舒服,也不得不去照顧一二。」
  
  劉暢自動略過她這些有的沒的,藏了十二個心眼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那是誰在夫人身邊伺候?」
  
  「是玉兒姐姐。」纖素見劉暢不理自己的茬,失望得不得了。她本想著,待到新婦進門,對方又是郡主,自己若是想進一步,短時間之內都是不可能的,要就要趁早討得劉暢的憐惜,在郡主進門之前解決了。但這樣子竟然是沒指望了,不過也有令人振奮的好消息,那就是劉暢聽說有孕的雨桐不舒服,竟然沒反應這樣好啊,有孕都沒寵,無孕就更翻不起風浪了
  
  見劉暢起身往外走,她忙追了出去:「公子爺,您晚上想吃什麼?奴婢剛學了一樣菜……」話未說完,劉暢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難過得她咬濕了一塊好帕子。
  
  劉暢走到戚夫人的房外,念奴兒忙打起簾子,往裡通報:「夫人,公子爺來了。」
  
  「呯」地一聲脆響,瓷器摔壞的聲音從房內傳來,戚夫人刺耳的怒吼聲隨即響起來:「叫他滾他來做什麼?是來看我有沒有被他氣死的麼?滾」緊接著又是玉兒低低的安慰聲。
  
  念奴兒擔憂地看了劉暢一眼,自從清華郡主摔下馬之後,戚夫人很是高興了一陣,給菩薩的供奉都要比往日精緻得多,就巴不得清華郡主趕緊翹腳才好,哪成想,人才醒過來,還沒確定是不是癱子,劉暢就當著宗室的面說了那種話緊接著賜婚的旨意就下了,硬生生將戚夫人給氣得暈厥過去從那之後,人就躺下了,憑添一個胸口疼的毛病,脾氣也越發暴躁。嚇得老爺家都不敢回,經常在衙門裡值宿,越發激發得戚夫人的病更嚴重。
  
  劉暢皺了皺眉頭,狠狠一摔簾子,就立在門口大聲道:「事到如今你還要怎樣?別人不體諒我也就罷了,你也來逼我得,你不想看到我是不是?我走」是時,清華郡主傷勢不明,偏生當著那許多宗室的面,算計他,逼問他是不是嫌棄她不要她了,他敢說不要嗎?除非他以後都不想再混下去了。
  
  戚夫人聽到他說這個話,心裡又有些不忍心,卻又拉不下面子喊他回來,當頭吐了玉兒一口唾沫:「作死不懂得趕緊去勸住嗎?」
  
  玉兒忍辱負重地行了個禮,背過身才敢擦臉上的唾沫,快步追上劉暢,苦苦哀求:「公子爺,夫人病著呢,她心裡一直就記掛著您……她也是因為心疼您才會生的病……」
  
  劉暢站在原地歎了口氣,不耐地道:「夫人心情不好,見了我病情想必更重,還是等她心情好了再說」
  
  話音未落,就見越發胖了的朱嬤嬤波濤洶湧地奔過來:「不得了了,雨桐姑娘小產了。」
  
  戚夫人在裡面聽見,尖聲怒罵起來:「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就小產了?」玉兒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後退,只巴不得趕緊躲開這些是非才好。
  
  劉暢才出了院子,就被雨桐身邊伺候的丫鬟哭著臉攔住,求他去看看雨桐,說雨桐不想活了,劉暢只覺得一把重錘在他腦子裡一下一下地砸,幾乎要將他的腦袋給震裂。
  
  
  
第九十二章 目標
  
  雨荷生下來的是個已經成型了的男胎。
  
  對於處在失寵很久,風雨加交中,沒有靠山,孤立無援,只能幻想著母以子貴的她來說,這不諳於一個沉重而致命的打擊。以至於她看到坐在一旁端著藥碗勸她吃的碧梧光潔的肌膚,豐滿細膩的胸脯,以及嘴角那絲似有似無的笑意,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是陰謀得逞後的神采飛揚和炫耀。
  
  雨荷有些迷亂,突然間想起何家的人早就被牡丹帶走了,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她,還落到了這樣的下場……而這一切,都是面前這個假情假意的女人賜予自己的。她原本冰冷的身上突然一陣塞一陣的火熱起來,拼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量,趁碧梧不注意,縱身而起,一把摟住碧梧的脖子,將碧梧衝擊得滾下地去,亮起兩隻爪子朝碧梧漂亮的臉蛋上左右開弓撓了下去。
  
  碧梧正暗自僥倖,老天有眼,她還沒動手呢,雨桐這賤人就倒了霉,終於又保住了琪兒這唯一子嗣的地位,不管將來怎樣,戚夫人無論如何也會顧著這孩子的安危。還沒高興完,就被一股大力撞到了地上,脖子被緊緊摟住,出不了氣,才剛緩過來,臉上就開始火辣辣的疼,耳邊儘是雨桐的哭喊聲:「你這個面軟心毒的賤人表面上對我好,實際上卻一直在害我這下子你稱心如意了?你還我孩兒的命來」
  
  事起突然,碧梧根本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她反應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拚命護住自己的臉。幸虧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反應快,馬上就把雨桐給抬開了,將她給扶了起來。碧梧就著貼身丫鬟的手坐下,顫巍巍地道:「拿鏡子來我看。」
  
  那丫鬟猶豫片刻,就將雨桐房裡的鏡子取了來給她瞧,碧梧嫌棄她拿得遠,看不清楚,非要自己拿著湊近去瞧,才看了一眼,就驟然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將鏡子狠狠砸在地上,淒厲地哭號起來,她貌美如花的臉啊,怎麼就被撓成了這樣子?那一刻,她想把雨桐給活活掐死的心都有了。
  
  從頭開始就一直負責照顧雨桐的郭大嫂眼見著自己這半年來就白辛苦了,賞錢得不到不為其說,還會被追究責任,正在懊惱得不行,又聽雨桐不停地哭號,碧梧也來湊熱鬧,心情嚴重不爽,沒好氣地道:「姨娘您臉上那傷若是被眼淚脂粉什麼的污了,保不齊會留下紅印子。」
  
  碧梧被嚇得呆了一呆,使勁咬住帕子,仰著頭,把淚水逼回去,道:「我就在這裡坐著等公子爺來給我主持公道這下作的狗東西,自家把孩兒給顛了,還想拉個墊背的,見不得旁人比她好,什麼心思啊」
  
  雨桐躺在床上冷笑著看著她:「醜八怪,看你以後還怎麼害人。」
  
  碧梧「嗷……」的一聲拔了個高音,接著又挫下去,頓住,叉著手想撲過去,到底還是沒有,轉身往外奔,說是要去見戚夫人和劉暢給她報仇雪恨。
  
  劉暢跟著雨桐的丫頭走至雨桐住的小院子外,還沒進院子呢就聽到裡面亂成一團,兩個女人比賽似地亮嗓子,接著又是什麼主持公道,什麼狗東西的,不由皺起兩道濃眉,厭惡地轉身就走,那丫頭見狀不好,猛地撲過去攔住他,在他跟前使勁磕頭不放他走,口口聲聲都說雨桐可憐,那可憐的小公子更可憐。
  
  劉暢對琪兒都沒什麼大興趣,更別說這個只和他上過幾次床就有了身孕的雨桐的那團血肉模糊的「孩兒」了,大家都可憐,他還更可憐呢。只覺得這丫頭不住嘴的聒噪真是煩死人了,抬腳就將人給踢到一旁,直直往前走。
  
  碧梧暴怒著奔出來,正好看到劉暢的背影,頓時滿臉怒容變成了嚶嚶哭泣,健步如飛變成了踉踉蹌蹌,速度卻是半點不減的,她揮舞著帕子邁著小碎步朝劉暢奔過去,適時心力交瘁地跌倒在劉暢面前,抬起一張血痕翻飛的臉對著劉暢楚楚可憐地道:「公子爺,您要給婢妾做主啊」
  
  劉暢看到她那張臉,嚇得打了個寒顫,不忍地將頭撇開,好歹伸手將她扶起來,皺眉道:「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雨桐哈哈笑著追出來:「是我做的誰叫她下藥打了我的孩兒」她陰森森地看著劉暢,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殺人償命」
  
  雨桐披散著頭髮,身上衣裙不整,身子靠在門框上還不停地打顫,臉色蒼白得不見血色,唯有一雙帶著恨意和瘋狂的眼睛黑亮得不正常。劉暢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有點麻木地看看恨意滔天的雨桐,又看看身邊低聲哭泣的碧梧,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和絕望油然而生。
  
  朱嬤嬤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所過之處捲起一陣陰風。一行人來到劉暢面前,齊齊朝劉暢行了個禮,朱嬤嬤肅著臉道:「公子爺,老奴奉了夫人之命,前來查處這事兒。」彷彿沒看到碧梧的狼狽樣,朝身旁的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婆子便不露神色地分成兩組,一組去夾住了碧梧,一組去扶住了雨桐。
  
  這一刻,碧梧所有的聰明才智都被激發出來了,她尖叫著不許那幾個婆子碰她,拚命往劉暢身邊靠,哽咽道:「公子爺,婢妾沒有,什麼都沒做……您要相信婢妾,婢妾已經有琪兒了……」
  
  朱嬤嬤冷笑著打斷她的話:「姨娘稍安勿躁,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總會還你一個公道」
  
  碧梧怕得要死,等到事情的真相查出來,她臉上還能治好嗎?公子爺有了貌美的郡主,還能多看她一眼嗎?那不可能琪兒沒了她,又能平安長大嗎?只怕也不能。她倉皇地看著劉暢,苦苦哀求:「公子爺求求您,您救救婢妾。」
  
  劉暢皺起眉頭,看向朱嬤嬤:「這事兒的確很蹊蹺,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到底是誰做的,一定要她不得好死。」
  
  朱嬤嬤得意地朝碧梧一笑,笑容還沒收回來,劉暢已經道:「先請大夫來給她們瞧,然後帶來我親自問。」
  
  朱嬤嬤的臉色一僵,乾笑道:「公子爺,這事兒可不是大老爺兒們管的。您放心,夫人已經交代過了,一定要弄清楚,不叫誰受委屈。老奴也是……」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她在劉暢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惡毒猜疑的眼神,她扛不住,低下了頭,幾不可聞地道:「是……」隨即回頭狠罵跟來的婆子:「還不趕緊去請大夫來?」
  
  劫後重生的碧梧用崇拜感激的眼神看著劉暢:「婢妾真不敢的,公子爺明鑒,這是有人要栽贓。」
  
  劉暢緊緊抿著薄唇,好半天才冷淡地道:「別蠢死了以後遇到這種事情給我滾遠一點。」
  
  雖然語氣態度惡劣,但碧梧還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裡面飽含的關懷和溫柔,她恨不得將一顆心剖出來雙手遞在劉暢面前,若不是因為怕眼淚會流在傷口上,她一定會毫不吝嗇地把她雨露一般晶瑩的淚珠奉獻給劉暢。她跪在劉暢面前,緊緊抱住他的膝蓋,突然開了竅似的,低聲而緩慢地道:「公子爺,婢妾不是蠢人,您放心,婢妾懂得的。以後您要婢妾做什麼,婢妾就做什麼,絕對不會自作主張。」
  
  劉暢很喜歡她的這句話,他覺著這段日子以來,就是這句話讓他聽著比較順耳,比較舒服了。他摸了摸碧梧的頭髮,溫和地道:「起來吧,好好看好琪兒。我去看看雨桐,叫她不要恨你。」
  
  碧梧強忍著一陣一陣往上湧的酸水,好容易才點了頭,溫柔乖巧地送他出門。劉暢又去了雨桐的屋子裡,雨桐的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一大股難聞的血腥味兒,黑涏轱的,不但沒有點燈,還連伺候的人都沒影蹤。
  
  劉暢剛掀開簾子,就被一個小馬扎狠狠地撞上了小腿骨,疼得他一大腳踢過去,破口大罵起來。黑暗裡,傳來雨桐的冷笑聲:「別罵了,人都被朱嬤嬤拘去了。」
  
  劉暢怒道:「其他人呢?都是吃乾飯的?」
  
  雨桐好笑地道:「樹倒猢猻散,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誰還會管我的死活?沒把我趕出這間屋子就不錯了。」
  
  劉暢怔怔地立了片刻,一股濃重的悲哀毫無預兆地充斥了他的胸臆,他有些想落淚。好半天,他才道:「你想喝水麼?」
  
  雨桐半天沒吭氣,好一會兒才說:「外面靠窗子的桌上有火鐮、火石和蠟燭。」
  
  劉暢摸索著過去,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東西,就是弄不著,雨桐掙扎著下了床,默不作聲地摸到他身邊,拿過火石、火鐮利落地打著了火,將蠟燭點起來。
  
  微弱的燭光衝散了房裡的陰暗,劉暢給雨桐倒了一杯水,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半晌無言。好一歇,劉暢方道:「這種事情,你心裡最有數,到底是怎樣的,你說給我聽。」
  
  雨桐掃了他一眼:「奴婢身邊的人都是夫人派來的,平時也還只和碧梧姨娘的來往多一點。」
  
  劉暢起身道:「這件事,不見得就是碧梧做的。你且養好身子,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這裡會另外安排人來照顧你,想吃什麼用什麼只管開口。」雨桐覺得他的話似乎另有含義,但她無法領會,不過他來看她,表示善意和關心倒是真的,於是她心裡的恐慌和絕望,以及怨恨頓時猶如被潑了水的火苗,漸漸熄滅了。
  
  劉暢本打算去尋戚夫人商量商量,想了片刻,還是轉了身,出了內院,把秋實叫去細細吩咐一番,秋實領命自去打聽佈置不提。劉暢立在書房外那顆高大的老梨樹下,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怎麼著,打量他是傻的不是?還沒進門,就把手伸到了他身邊,想壓制他一輩子?行,走著瞧他本來已經有些茫然的人生,彷彿突然找到了目標。
  
  且不說劉家如何的熱鬧,這邊廂雨荷匆匆忙忙回了何家,進門就先問恕兒要了一大杯水灌下去,擦了臉上的汗水,方才去尋牡丹。一問之下,牡丹和孫氏去道觀、寺院裡尋訪預定牡丹花和芍葯還沒回來,只好坐在廊下拿了素紈扇扇風納涼,和林媽媽講起今日在候府的事情來:「我是好幾番忍不住,要和白夫人說那事兒了,忍得我真難受。」
  
  林媽媽道:「總算是沒說出來。要不然白夫人只怕以為丹娘送她香就是為了求她的,再好的香也變了味。」
  
  雨荷道:「若是李家這邊不成,最後還不是要求到那裡去。」
  
  忽見牡丹臉兒曬得紅撲撲的,滿頭大汗地走進來:「真要求她,到時候我便要親自上門,我送她香與求她辦事,可是兩回事。」
  
  雨荷高興地迎上去:「您回來啦?」一邊遞上帕子,一邊指揮恕兒、寬兒打水取乾淨的衣服來。
  
  牡丹奪過她手裡的扇子,拚命地搧了幾下,一氣灌了半杯茶水,接過帕子擦了一把臉,方抱怨道:「這鬼天氣,熱得真要命今日出門真是不順」
  
  雨荷眨眨眼,笑道:「您也不順麼?奴婢今日出門踩到一泡狗屎了。」
  
  牡丹被她引得一聲笑起來:「難怪得呢,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臭味兒,原來是你沾回來的,你遇到什麼事了?」
  
  雨荷笑道:「您先說您的。」
  
  牡丹唉聲歎氣:「我今日去了不下十所道觀、寺院,卻連一株牡丹、芍葯都沒買成。只要我一開口,人家就說已經被人高價預定了,我多加錢也分不到一株,只那些差得不得了的品種來敷衍我。使錢也打聽不出到底是誰這麼閒,這麼有錢。」
  
  如果只是一所兩所道觀、寺院像這樣,她也不覺得奇怪。但一連跑了這麼多所,都像這樣子,就由不得她不覺得奇怪了。雖然她當機立斷,抓緊時間去了四郎的鋪子裡,請四郎馬上派出十多個夥計分頭去跑其他寺院打聽情況,想搶在那人面前定下好的品種。但她隱隱有種預感,只怕這些人也是白跑一趟。又因為記掛著李元的回話,只好先回家來候著。
  
  雨荷聽說,皺眉道:「聽著倒像是故意要您買不成一樣的。」遂將自己這邊的事情又講述了一遍,把白夫人送的兩管染綠刻花象牙筒子遞過去,笑道:「白夫人可真是個好人。您快打開看看,她做的這甲煎口脂如何?奴婢們可是好奇得不得了。」
  
  牡丹打開其中一隻象牙筒子,卻是一管呈凝脂狀,與今天的口紅差不多的紫色口脂,另一隻象牙筒子裡裝的則是粉紅色的口脂,兩色口脂顏色不同,香味也不同,但都芬芳撲鼻,好聞得很。
  
  雨荷把自己先前用來包裹口脂的帕子遞給恕兒聞:「聞聞,多香啊,只怕要香好幾日都散不去。奴婢曾聽說,宮中每年御賜的口脂總要含了十幾種香料,想來白夫人的這個只怕也少不了。」
  
  林媽媽在一旁道:「宮中的有什麼大不了的?二郎從李家舅老爺那裡得了一管,早就弄明白是些什麼了。無非就是用了甘松香、艾納香、苜蓿香、茅香、藿香、零陵香、上色沉香、雀頭香、蘇合香、白膠香、白檀香、丁香、麝香、甲煎等十四味不同的香料而已。白夫人這個,粉色的嗅著有股幽蘭芳香,紫色的有梅香,大概方子略有不同。不過,卻是非常適合我們丹娘用的。」說到這裡,嚴厲地掃了牡丹一眼:「又曬黑了今後早晚都拿那個加了白芷、白朮的澡豆來淨手面。」
  
  牡丹愁道:「我也不想黑,可我有什麼法子,騎馬辦事最方便,總不能為了拍曬就去坐簷子吧,那得耽擱多少時候呀。過了這陣子它自然就白了。」將口脂遞給雨荷收起來,問道:「李家表舅還沒使人來回話麼?」
  
  寬兒從銀交關鹿草木夾纈屏風後繞出來道:「水溫正好合適。」
  
  林媽媽忙將牡丹往屏風後面推,牡丹洗浴出來後,換了件家常涼爽的單絲月白短襦配同色六幅長裙,隨意將半乾的頭髮紮了個馬尾,抓了把扇子自去尋岑夫人說話等消息不提。
  
  一直到酉正,李元身邊最得信任的長隨吉利前來回話,說這件事寧王並不知道,那鄧管事在田莊裡也不過是個二流管事,但他卻是王府大總管的侄兒。目前還沒弄清楚這件事與王府大總管到底有沒有瓜葛,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的確是有人打上了芳園的主意。李元那裡也很忙,讓牡丹小心從事,千萬不要與人發生糾紛,先拖過這兩日去,他再設法解決。另外給了一張條子,都是牡丹那條河下游有莊子的人家的姓名、官職、住址、愛好等。
  
  牡丹暗想,寧王不知道就好。李元雖然沒有像先前她和何志忠做最壞的打算那般放手不管,但這幾天要怎麼平安地拖過去,卻是件需要好好籌謀的事情。畢竟她那日是當著那鄧管事放了話,將李元推了出來的,她這兩日去摸人家的根底虛實,人家必然也會來摸她的根底虛實。如果是個聰明的,而且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這芳園弄到手,必然就會在這兩日內生出些是非來,而且是蔣長揚都不一定能壓得住的。
  
  而李元給自己的這張紙,分明就是示意自己先將這些人穩住,不要摻和到這件事中去。可是那「千萬不要與人發生糾紛」的話,聽著總有些不對勁,牡丹想到此,越發急得不行,先寫了封信,將事情的經過簡要說了一遍,叮囑五郎小心從事,又叫他安排胡大郎去將當初幫著修河的佃戶尋過去,先做好準備,以備將來做人證。接著叫了個老實得力的家丁來,先賞了一百個錢,然後吩咐道:「馬上騎馬去莊子裡,把這封信交給我五哥。你今夜不必回來了。」
  
  待送信的人一走,牡丹又忙忙地與岑夫人按著李元所書的三戶人家的愛好商量備禮,看到天色漸晚,恨不得趕緊就天亮,她立刻就帶了東西上門去拜訪人家。
  
  岑夫人見她鬢邊又浸出一層細汗來,忍不住安慰她道:「急也急不來的。這種事情從來都是盡人事知天命,萬一真的沒了,也不要緊,咱們另外買塊地,從頭來過就是了。」
  
  牡丹乾笑一聲,道:「好。」她知道急也無濟於事,但叫她怎麼不急?五郎一個人在那裡,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呼得過來,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還有明日她就算是上門求見人家,也不知這些官宦人家肯不肯見她。
  
  好容易何志忠回了家,牡丹撲過去拉住何志忠,嘀咕了半日,相比她的毛焦火燎,何志忠平靜得很:「你五哥那裡不用怕,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於這些人家……」他敲了敲那張紙:「這幾戶人家平時也沒聽說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兒,你先去試試又再說。天無絕人之路,另外總有法子。你再好好想想,難道就沒其他法子了?」
  
  牡丹撅了撅嘴,耍賴道:「我笨嘛實在是想不出來了。」
  
  何志忠但笑不語,牡丹越發焦躁,拿了扇子拚命地搧,突然靈光閃現,一拍腦袋:「我果然笨我這園子是誰設計的?明明是福緣大師設計的嘛他不是給公主設計過園子麼?雖然不能指望他幫我解決事情,但請他這尊佛去鎮兩天也還是可以的。」福緣和尚這樣的治園名家,認得的權貴必然更多,他說的話和她說的話份量是不一樣的。要是那些人當著福緣和尚的面鬧起來,福緣和尚也是個人證,只要他肯替她說上兩句話,那就達到了她的目的。
  
  儘管不知道她所想,所安排的這些事情最後能不能起作用,但她總歸是盡了全力,方方面面能做的都去做了。這是她的財產,她事業起步的基礎,她不能任由它就這樣被人佔了去。
  
  忽見薛氏急匆匆地進來道:「丹娘,你四哥回來了,還帶了那位張五郎來,說是有什麼事情要和你說。」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29 PM

第九十三章 未雨綢繆
  
  張五郎?牡丹打量了一番自己這身裝扮,衣裙也就不說了,但頭髮就是個馬尾,和家人在一起還好,見外人是萬萬不能的。少不得就在岑夫人房裡取了梳子,將頭髮綰了個簡單的髮髻,隨手插了根素銀簪子,由何志忠陪著出去見張五郎。
  
  張五郎坐在何家的中堂裡,捧著茶甌,大大方方地打量著四周的裝飾。他還是第一次來何家,何家的裝飾沒他和他那群弟兄們背地裡猜測的那麼華麗惹眼,到處都是金啊銀的,但他是個認得東西的,曉得這些半舊傢俱其實都是好東西,而那座極品糖結奇楠香堆砌雕琢而成的香山子更是稀罕之物。
  
  四郎和大郎陪坐在他身邊,見他打量那座香山子,便熱情地和他講起一些出海買香料時的舊事和一些稀奇的香料來。張五郎雖然經常在四郎的鋪子裡混,對這些香料還算熟悉,然而說到細微之處卻不是很聽得懂,但他願意學,所以三人交談得很熱烈。
  
  直到牡丹跟著何志忠進了中堂,幾人方止住交談,張五郎快速掃了心心唸唸的人一眼,正兒八經地上前給何志忠行禮問好,又要朝牡丹抱拳問好,何志忠一把扶住他,哈哈笑道:「莫要客氣,賢侄快坐下說話。」
  
  牡丹倒是向他福了一福,笑著喊了一聲:「張五哥。」
  
  張五郎見她一笑,覺得面前彷彿突然開了一朵牡丹花,怎麼都看不夠,他什麼都顧不上,先使勁看了牡丹一眼方收回目光,很正人君子很嚴肅地應了一聲。
  
  分賓主坐下後,四郎笑道:「今日丹娘去我鋪子裡,讓我派夥計去各個寺院和道觀裡打聽牡丹花的事情,後來夥計們回來稟告,無一例外的,都說是那些好品種今年秋天的接頭都被人高價定下了。問也問不出什麼緣由來,倒是五郎這裡聽說此事,讓他的朋友兄弟們去想辦法,才打聽到了點有用的情況。」
  
  張五郎眼看著牡丹一雙如同秋水一般的美目朝自己看過來,心裡先顫了一顫,使勁清清嗓子方嚴肅認真地道:「正是。說來也巧,我手下一個兄弟,平時與布政坊善果寺的一個和尚來往較密,他昨日去善果寺尋那和尚玩兒時,恰好遇到有人出高價買那些牡丹接頭,還提到丹娘的名字。」
  
  說到此,他正大光明地看了牡丹一眼,「丹娘前些日子總去道觀和寺院裡買牡丹的接頭,已經是在這些道觀和寺院中傳開了。我那兄弟就是聽那人提起了你的名字,方才注意到的,又特意跟著他走了一趟,結果發現那人去了好多個道觀和寺院,都是高價買人家名貴品種的接頭。」
  
  牡丹皺眉道:「五哥可知道是個什麼人?他怎麼說?」
  
  張五郎略微有些得意地道:「我那兄弟當時覺得奇怪,便跟著他走了一趟,才知曉他住在光化門外,姓曹名萬榮,有個牡丹園子,每年春天總要在牡丹花上賺好一筆錢財。他當時和身邊的人說,不能叫何家的牡丹把好品種全都買了去,不然以後她再建起那個園子來,豈不是叫人沒活路了?」
  
  牡丹聽說是曹萬榮,不由得鬆了口氣:「原來是他。」她還以為這事兒和她的芳園那件事是有關聯的呢,想著是個什麼嚴重事件,是個厲害扎手的人物,但既然是曹萬榮,那不管他是只做了與她搶購這牡丹接頭還是兩件事都與他有關,那他都沒什麼可怕的。
  
  張五郎義憤填膺地挽了一把袖子,道:「丹娘從前得罪過他麼?他這分明就是故意和你作對一個大老爺兒們,怎麼能和嬌嬌滴滴的小娘子們爭這個呢?簡直不是男人待我去好生收拾他一頓,看他還敢不敢亂來?」
  
  牡丹笑道:「先謝過張五哥了。但說起來,同行相忌,這也正常。他既然趕在我前面去買,又是出的高價,不偷不搶,原也沒什麼錯處。」
  
  張五郎暗想,是了,牡丹大概是不喜歡人家隨便就動粗的,自己這個提議真是糟糕透了。不由微微紅了臉,坐在一旁轉著茶甌玩。
  
  大郎皺眉道:「我只奇怪,曹萬榮怎會知曉丹娘要建園子?還沒建起園子,只是買花他就知道丹娘建園子就是要搶他的飯碗了?這人未免也太精明過頭了。」
  
  牡丹道:「大哥沒見過那人。那人的確是很精明的,他當初就想和我搶買一株牡丹來著,後來不知怎地就打聽到了我是誰。那日我和五哥五嫂一起去他的園子裡看牡丹,剛好遇到了他,他就百般套近乎,想要我賣花給他。我沒答應,他又說換,可當時五嫂身子不舒服,我們急著回家,我就和他說改日,結果他差點沒翻臉。
  
  我這些日子總往寺院和道觀裡跑,到處打聽這好品種,付錢預定接頭,他做這行的,總是隨時關注著這些消息,怎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再加上我們家本就是做生意的,兩下裡一聯想,也能猜著我大概就是要建牡丹園的。他既然有心在這上面有所建樹,自然是要未雨綢繆的。」
  
  何志忠原來曾聽牡丹提過曹萬榮搶買牡丹之事,印象極其深刻,便道:「這也正常,咱們做生意的,誰不是這樣?只是此人品性似不太好,丹娘以後出門要小心一些才是。」又叫牡丹給張五郎行禮道謝,然後回頭望著張五郎一笑:「五郎留下用飯如何?我們幾個喝一杯。」
  
  張五郎戀戀不捨地強迫自己將目光從牡丹的背影上收回來,笑道:「叨擾伯父了。」
  
  何志忠一笑:「客氣什麼?」命人去整治酒席,邀了張五郎入席,問他:「前不久聽說你開了個米鋪,如今生意怎樣了?」
  
  張五郎紅了臉,吶吶地道:「五郎不是做生意的料,已然是關張了。」
  
  何志忠「哦」了一聲,曉得他大概又是重操舊業了,便捋捋鬍子,道:「五郎若是想建功立業,不如去從軍。」說到此,斜睨了張五郎一眼,見他雖沒有反感的意思,但明顯也沒什麼興趣,便道:「又或者,你是有什麼打算?」
  
  張五郎手心裡冒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來,張口就來:「我還在想到底什麼好做。」他這些日子就帶著兄弟們去各處鬥雞場給人家穩場子抽成,也試著養鬥雞,日子過得自在多了,油水也足。只是總想看看牡丹,不然真是好過。
  
  何志忠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其實做生意,初入行的人還是需要引路人的。」
  
  張五郎一聽這話,似有些意思在裡面,立刻抬眼看著何志忠,何志忠不避不讓,坦然舉杯笑道:「你也知道,丹娘生成這樣,偏又閒不住,總想做點事情。我們也不能隨時跟著她,五郎認得的俠士多,還要拜託你多多費心,四處打聲招呼,休要讓她被人欺負了去。我和大郎他們都是萬分感激你的。」
  
  張五郎嚥了一口口水,皺眉想了片刻,起身道:「伯父放心,我和四郎交好多年,丹娘就像是我親妹妹一樣的,我一定會盡力照顧好她的。至於做生意……」他沉默片刻,「我想我不是那塊材料。不過我總能養活妻兒老小。」
  
  何志忠有些訝異他拒絕了自己的好意,但見他的神色明顯有些不高興,想到自己的意思他大約明白了,便略過這個話題,說些其他事。四郎適時與大郎一起上前去敬張五郎,稱兄道弟一番,將張五郎喝得又高興了,方才使人送了他回去。
  
  大郎問何志忠:「爹爹是想引他入海麼?」
  
  何志忠淡淡地道:「他這種人是得罪不得的,他幫了丹娘兩次,以後指不定什麼時候也還會再幫上咱家的忙。他想要的我給不了他,唯有賺錢這一樣,反正那船上不多他一人。他要是有那個膽子,我就敢帶他出海,若是他運氣好,賺到錢,那也是他該得的。偏他還有志氣得很,不肯跟我去呢。」
  
  四郎送張五郎回來,聞言看向何志忠:「爹爹是說張五郎吧?」
  
  何志忠歎氣道:「他幾次看牡丹那眼神,我早就看出來了。但我的丹娘,是捨不得給他的,丹娘只怕也不會願意。」也沒個正當職業,日日就和那些人一起混,橫行坊市,惡名在外。這樣的人,是父母的都不會捨得將獨生寶貝女兒給他。
  
  四郎笑道:「他不是沒眼色的人,只是膽子大又直率了些,可也沒做什麼太過失禮的事。而且他不是也從沒提過麼?我看今晚他也懂得您的意思了,不會亂來的。」
  
  何志忠道:「他性子的確還率真直爽,但他不適合丹娘。紅顏易老啊。」養女兒的父母,真是痛苦,女兒沒人盯著吧,覺得擔憂;被不合適的人盯著,又或者是盯著的人多了,更是擔憂。
  
  牡丹自是不知道何志忠又在前面替她辦了件事,好生休息了一夜之後,起個大早就讓封大娘和雨荷跟著,叫兩個孔武有力的家丁拿了禮品,按著那張紙寫的內容去拜訪芳園的鄰居們。
  
  
  
第九十四章 近了一步
  
  這一日的拜訪行動,令牡丹一日之內突破了前生後世中厚臉皮的最高境界。從剛開始的臉紅耳赤,尷尬不自在到後面微笑自然地與人家管事磨洋工,套交情,千方百計想親自見到人家主人為己任,令她覺得自己離成功的女商人又稍微近了一步。
  
  第一家姓田,是正四品上階的尚書左丞,也是她莊子下游那三家人中官階最高的一家。家丁遞上名刺之時,人家的門房還算客氣,再仔細一看,一問,就翻了臉,說自家夫人不是什麼人想見就可以見的。雨荷見情況不妙,立刻上前賠禮說好話,又遞上小荷包一隻,人家才用鼻孔對著她說,可以去請管事出來。
  
  可出來的也不過是個小管事,一見到牡丹,眼睛就忍不住上下亂瞟,說的話也沒什麼章 程,還拽得要死,把個封大娘氣得要死。牡丹也幾番氣得想拂袖而去,但還是強忍著怒氣,硬著頭皮給他參觀了一歇,豁出臉皮不要,磨了半個時辰方又哄又嚇又磨地讓他報給了大管事。
  
  她運氣不錯,剛好那大管事有空,還剛好撞上了。禮多人不怪,大管事倒是比那小管事懂道理得多,也有見識、沉穩年長得多。見到牡丹的長相縱然還是驚艷了一把,但很快就將那驚訝壓制了下去,在牡丹再三表示沒有其他企圖後,終於答應一定將牡丹帶來的禮品和致歉之意轉給當家夫人,還說了幾句體貼的話:「小娘子真是太客氣了,並不是什麼大事,那河本來就是那莊子的,想要修繕便只管修繕就是了,不用著緊。」
  
  牡丹作欣喜狀,一邊問那大管事的姓名,一邊表示自家娘家是開珠寶鋪子和香料鋪子的,日後他若是有需要,可以去自家鋪子裡,一准給他最好的貨和最優惠的價格。然後示意雨荷送上三寸見方的一小瓷盒龍腦香,美其名曰請他試香。
  
  時下香料的應用範圍實在是太過廣泛,尤其這上品龍腦香,普通人家斷難常用,那管事果然心動,報了自己姓江,又說自己其實認得何家的香料鋪子,還誇四郎豪爽仗義好打交道,鋪子裡的香料也沒有假貨,價格也公道。
  
  兩下裡一攀上了交情,話就好說多了,牡丹很有分寸地提起作為一個女子想自己養活自己,買地建園的辛苦不易之處,表示沒什麼多的要求,就是希望鄰里之間能和平共處。那江管事沉默片刻,道:「小娘子稍等,待我去問問夫人可有空閒見你。」說完把目光投在牡丹帶來的禮品上,笑道:「敢問小娘子帶來的禮品是什麼?」
  
  牡丹道:「聽說田左丞愛好寫詩作畫,這裡面乃是蜀紙。」
  
  江管事哈哈大笑:「你這小娘子倒是心細雅致。等我消息。」說完命人抱著那禮品往後去了。
  
  雨荷興奮地看向牡丹,牡丹回了她一個燦爛自信的微笑。萬事開頭難,她如今就如同那些跑銷售的一樣,想要活得更好,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把矜持害羞什麼的豁出去,學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學會受氣,學會排解,認得的人越多,就意味著多了一條路。
  
  當官的瞧不起升斗小民,瞧不起商人是事實,但人不是石頭,都有好惡,只要找準方向,總能說上兩句話。更何況,她又不是要和誰交朋友,談人生,談理想,不過供需關係,把身份擺正,心態擺正,自然就沒那麼多的氣憤與不平。天長日久,總能叫人家知道她的為人,曉得與她打交道不會吃虧,這供需關係也就建立起來了。
  
  不多時,那江管事帶了個穿青色裙子,約有四十來歲的體面僕婦出來,有些抱歉地道:「我們夫人正好有事要出門,不能見小娘子了。不過她聽說小娘子還要去其他兩戶人家,擔心你不太識得路,讓她身邊的鄭嬤嬤引你去那兩戶人家。」
  
  牡丹本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只想著見著是驚喜,見不著是正常,但聽說人家還願意引她去另外那兩戶人家,便覺得這才是個最難得的驚喜。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她剛才為了進這田家,就足足磨了將近一個時辰,幾次極大限度地挑戰了她的耐心和自尊。她不怕那兩戶人家刁難她,就怕刁難之後,又送了禮,卻沒有正經將話遞到人家主人面前,而是被下面的刁奴給私自吞了。有這鄭嬤嬤幫忙,那兩戶人家的大門就很容易邁進去了。
  
  且不說田家這位夫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謙和體貼,這中間,必然就有那江管事的功勞。牡丹認認真真地對那江管事表示了感謝,又萬分客氣地請托那鄭嬤嬤幫忙,少不得又讓雨荷暗裡打點了一番,與那鄭嬤嬤套上了近乎。
  
  一圈走下來,三戶人家中,雖然只有一戶姓陳的從五品游擊將軍的夫人見了牡丹,其他家都是大管事出的面,但都收下了牡丹的禮,說了不礙事,讓她只管放開手腳施工的話。因而,牡丹這個新鄰居的身份算是被確認了,這三戶人家會跟著那鄧管事鬧事的可能性也就基本等於零。
  
  牡丹雖然又累又餓,卻覺得萬分輕鬆,更有一種成就感。眼看著已是未時,少不得要請那鄭嬤嬤吃飯喝酒。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機會來了就要好好把握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求上人家了。她總信奉一個道理,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不付出就一定沒回報。
  
  那鄭嬤嬤本有些瞧不上似牡丹這種主動找上門去認鄰居,說不定還是想攀附的商戶女兒,但見牡丹生得美麗,舉止文雅得體,為人也乾脆大方,封大娘等人也和自家這些官宦人家出來的奴僕沒什麼區別,懂規矩得很,不該有的作為和不該說的話半點都沒有,也就漸漸收了那倨傲,接受了牡丹請她吃飯的邀請。
  
  牡丹不想要讓這些人認為自己就是個有錢好宰的冤大頭,選的酒樓就只注重口味和環境的安靜,點的菜也只是合適而已,不過態度確實是非常熱情周到。將那鄭嬤嬤哄得高高興興的,酒足飯飽之後,方親自將人送了回去。又另外添上兩樣酒樓拿手的好點心,請鄭嬤嬤轉交給江管事。
  
  大事辦完,主僕幾人立在街邊的槐樹蔭下,個個臉上都露出疲色來,唯有牡丹神采飛揚,勁頭十足讀一抖韁繩:「走,咱們去法壽寺拜見福緣師父去。」
  
  其中一個家丁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汗,仗著自己是何志忠信任之人,也想著牡丹是綿軟體貼的性子,便勸牡丹道:「您身子弱,正該歇歇才是。不妨先回家歇歇,明日又來也無妨。」
  
  他以為出門是來享受的?牡丹冷笑了一聲,看了封大娘一眼。封大娘回頭看了看那兩個無精打采地跟在後面的家丁,罵道:「怎麼的,難不成酒肉沒把你們餵飽?走不動了?還比主人還嬌貴啊?那下次就不要跟來了。」
  
  牡丹冷笑道:「不是跟來不跟來的問題,而是既然領了差事就一定要做完做好。否則,誰都說自己幹不了就可以走人,這差事可就再沒人幹了,養你們又有何用?」說完也不看那兩個家丁的臉色,一鞭子抽在了馬臀上,當先去了。
  
  那兩個家丁沒法子,只好也趕緊跟了上去。封大娘笑著低聲同雨荷道:「性子倒是比從前剛硬了許多。若是從前,少不得要體恤下人,綿悠悠地回家去,又或者,要拿錢物出來賞,說上一歇好話,倒叫人越發蹬鼻子上臉。這樣好,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幹也得幹」
  
  雨荷信心十足地笑道:「丹娘這些日子來的變化大著呢。我總覺得,她將來一定很有出息的。」
  
  封大娘歎了口氣:「你跟著她,可學聰明點兒,別總那麼呆。」
  
  見親娘瞧不起自己,雨荷氣道:「我怎麼呆了?丹娘經常誇我能幹呢。」
  
  封大娘瞅了她一眼:「你很能幹?我怎麼沒看出來?」
  
  牡丹回頭笑道:「大娘,雨荷的確很能幹。」
  
  得到表揚的雨荷終於忍不住朝封大娘做了個鬼臉,封大娘很凶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又忍不住笑起來。
  
  牡丹去得不巧,福緣和尚正和人下棋,她不敢打擾,只得坐在草堂外的竹林裡歇涼,和那吃多了她送的素點心的小沙彌如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
  
  九歲的如滿吃多了牡丹帶去的素點和果子,對牡丹很是熱情,咧著兩顆兔子一般的大白牙笑道:「女施主,這麼熱的天兒,您們想必一定很渴吧?師父下一盤棋,最少也要一個時辰。今日那位客人送了好茶來,待我去煎來與您喝。」
  
  牡丹見他一臉的調皮狀,便道:「既是人家送與你師父的好茶,必當珍貴,你就敢煎與我喝?」
  
  如滿笑道:「我師父下起棋來呆得很,您只管等著喝茶就是了,我自然有辦法。還要叫他找不著我的錯處。」
  
  牡丹從竹林裡探頭看過去,但見不遠處草堂裡的福緣和尚還是保持著自己進來時的那個動作,一動不動,表情呆滯,而他對面的客人卻是被草簾遮住了上半身,也沒看清楚是不是和他一樣的呆。便玩心大起,笑道:「你去,你去,若是果真弄來我飲了,明日送你十個桃子。」
  
  如滿躡手躡腳地摸進草堂裡,眼看著福緣和尚與對面那位穿青袍的客人皆都在冥思苦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棋盤上,便假意道:「師父,這茶涼了,徒兒另行給您煎茶。」
  
  福緣和尚果然目不斜視,夢遊一般道:「你自己安排。」
  
  如滿立刻打開那青袍客人帶來的白籐茶籠子,取出一塊精緻的茶餅來,手腳利落,從容不迫地動作起來。少傾,茶好了,他先尋了一對邢州白瓷茶甌注上茶湯,雙手奉給福緣和尚與客人。接著又尋了一隻越州瓷茶甌注上茶湯,躡手躡腳地端出去給牡丹。
  
  福緣和尚沒注意,全部心神都放在棋盤上,那青袍客人卻是看到了,不動聲色地將一粒棋子按下,徹底結束了戰鬥:「我輸了。」福緣和尚化外之人,對於輸贏已經看得很輕,坦然一笑,正要開口,那人卻指了指外面,低聲笑道:「你的小徒兒來客人了,給的茶甌比給你這個師傅用的還要好。」
  
  「成風,我看你是嫉妒比給你還好吧?」福緣和尚也不生氣,與他輕輕起身,站在草簾後往外張望。但見如滿捧著那只茶甌,快步進了竹林,不多時,竹林裡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還有如滿得意的誇耀聲。
  
  那客人促狹一笑,看向福緣和尚:「看來還是個女客人。」
  
  福緣和尚對著他促狹的笑容半點不自在都沒有,只道:「如滿,你拿我的茶甌去哪裡?」
  
  一陣寂靜,好一歇,如滿方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垂手從竹林中走出來,身後還跟著捧著茶甌的牡丹。
  
  牡丹一眼看到福緣和尚身邊站著的人,不由愣了一愣,怎會又遇上了蔣長揚?隨即綻開一個甜美的微笑,算是打過了招呼,搶在如滿開口認錯之前,先和福緣和尚行了一禮,道:「師父,是我騙如滿師父要好茶喝的。」
  
  福緣和尚見是牡丹,不由微微一笑:「女檀越什麼時候來的?」又瞪了一旁縮頭縮腦的如滿一眼,「也不知道來報一聲,送杯茶也偷偷摸摸的,好似我不給客人喝一般。」
  
  牡丹有些詫異福緣和尚今日的跳脫,自動猜測是因為他贏了棋的緣故,便笑道:「將近半個時辰了。因見師父在下棋,不敢拿俗事打擾。」
  
  福緣和尚便同身邊的友人介紹牡丹:「何施主請我替她治園,說來也巧,她那莊子正和你那莊子鄰近,你們也算是鄰居。」
  
  牡丹已然笑著上前與蔣長揚行禮:「蔣公子別來無恙。」她就沒想到蔣長揚也是認識福緣和尚的。
  
  蔣長揚笑道:「何娘子別來無恙,耽擱你了。」
  
  牡丹忙道:「哪裡,是我打擾了二位的雅興才對。」
  
  福緣和尚道:「女檀越今日前來,可是那園子的圖紙出了什麼事?」
  
  牡丹本來是想請他這幾日去走一趟,以便請他做個見證的,以備不時之需的,但見了蔣長揚在此,倒覺得不好開口了。就生怕蔣長揚之前撂了那麼一句話在那裡,她卻不領情,到處奔來走去,四處安排尋求其他解決之道的做法讓他反感,覺得她不服人尊敬。便不打算再當著福緣和尚的面提這件事了,轉而隨口胡謅道:「不是那園子的圖紙出了什麼事,而是想向師父請教一個關於奇石的問題。」
  
  福緣和尚笑道:「你請說。」
  
  牡丹眨眨眼,笑道:「上次您和我說,園林用石,以靈璧石為上品,英石稍次,但是這些日子我四處打聽,就怎麼遇不到好的大的?即便遇上了,也全是些小的。您可知道什麼地方能買到大的好的?」
  
  福緣和尚不由被她逗笑了:「這兩種石頭都是珍貴難得的品種,高大的尤其難得,幾尺高的就算是珍品了。這短短的時日之內,你自然不能尋到。不若尋訪太湖石最為妥當。」
  
  牡丹早就知道是這麼個結果,便裝作受教的樣子道:「知道了,我回去就請人去買太湖石。」既然蔣長揚沒有走的跡象,她再留下去也沒意思,於是起身告辭而去。
  
  待她走遠,蔣長揚笑道:「我看她尋你是另有他事,不過是因為我在這裡不好開口罷了。」
  
  福緣和尚反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走?」
  
  蔣長揚道:「凡事講究先來後到,我的事還沒辦完,自然不走。更何況,她找你的事情肯定比不過我的事重要,你答應不答應?」
  
  福緣和尚皺起眉頭:「你又不是她,怎知她的事情就沒你的事情重要?我若是不答應呢?」
  
  「她要求你的,無非就是那個園子而已。」蔣長揚微微一笑,往草墊上一坐:「你若是不答應我,那我就不走啦。等你什麼時候願意了,又再說。」
  
  「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無賴相。」福緣和尚有幾分氣惱地一揮袖子:「你自去拿你的妖僧,做你的英雄,何必一定要扯上我?」
  
  蔣長揚道:「總不能叫我剃光了頭混進去吧?就算是剃光了頭混進去,你又叫我怎麼和他們談佛經?」
  
  福緣和尚沉著臉,淡淡地道:「說不去就不去,你愛在這裡坐著就坐著,別怪我不給你齋飯吃。」
  
  蔣長揚彷彿沒看到他的不悅,逕自去他的書架旁翻書來瞧,等到如滿捧了齋飯來,不等福緣和尚開口,就搶在福緣和尚之前把齋飯搶過去開吃。
  
  福緣和尚氣不過,奪過如滿手中的筷子和碗,與他搶起鹹菜來。蔣長揚頭也不抬,運筷如飛,不管福緣和尚挑哪裡,他只管挑自己想要的,不等福緣和尚吃下半碗飯,他已經將其他的飯菜一掃而光,滿足地抬眼看著福緣和尚笑道:「齋飯味道不錯。」
  
  福緣和尚氣個半死,道:「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呢?」旁人都只道這人是個好人,他卻知道這人臉皮厚起來時有多厚。他今日又算是破功了。
  
  蔣長揚訝異地道:「你不知道我從來最奉行的一點就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先把飯吃飽麼?」
  
  他二人在這裡鬥嘴,如滿卻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福緣和尚忙道:「如滿,你怎麼了?」
  
  如滿委屈地看著他二人:「我餓,沒飯吃。」
  
  蔣長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福緣和尚歎了口氣,道:「別哭了,再去廚房裡讓他們重新弄點來吧。就說是我說的。」
  
  如滿立刻收了眼淚,收拾了他二人的碗筷蹦蹦跳跳地出去。福緣和尚歎道:「這件事對你很重要麼?」
  
  蔣長揚毫不猶豫地道:「很重要。」
  
  福緣和尚歎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夕陽的餘暉從草簾縫隙裡灑進來,將室內簡單的陳設盡數鍍上一層薄金色,原本奉命去了廚房的如滿奔奔跳跳地跑回來:「師父,外面有位也姓蔣的公子要見蔣公子。」
  
  福緣和尚抬眼看了蔣長揚一眼:「諾,找來啦。你見是不見?」
  
  蔣長揚平靜無波地道:「既然來了我怎麼不見?」
  
  片刻後,如滿領了一位穿著松花色圓領窄袖袍,肌膚如玉,眉目之間與蔣長揚有幾分相似,約有十七八歲的年輕公子進來,那公子見了蔣長揚,誇張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大地給他行了個禮,親熱地坐到蔣長揚面前去,笑道:「大哥,我聽說了那件事情。你還是不要去了吧?你想要什麼,爹爹反正都說給你,我們也沒什麼怨言,只要你開口,全都是你的,你就不要拿命去搏了。」
  
  蔣長揚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話帶到了?」
  
  那蔣公子沒想到他聽了自己那席話,竟然什麼反應都沒有,有些詫異,反射性地道:「是。」
  
  蔣長揚道:「那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莫要打擾了大師。」
  
  蔣公子急道:「你還是要去?你可是怨恨我們?我……」
  
  蔣長揚突然笑了,伸手止住他:「你還有你們都錯了,我沒有怨恨你們。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還有許多理想和抱負未曾實現,怎會有時間怨恨你們?我沒空,也沒那個閒心。」要說真的有沒有怨恨誰,當然是有的,畢竟他也是個普通人,只不過怨恨和做自己想做的正事比較起來,真的不值一提。
  
  蔣公子有些發愣,怨恨人也是需要時間,需要閒心的?
  
  蔣長揚抓了一把棋子在手,淡淡地道:「你回去吧。你和她說,這些年,我們其實沒時間恨誰,我這次來,就是把我母親的一些財產理清楚,然後做點想做的事情,和你們都沒關係,你們盡可以放心。」
  
  蔣公子聽得出蔣長揚語氣裡的不以為然和認真,而不是敷衍或者故作姿態,他有種被輕視的感覺,當下忘了來前家裡人的叮囑,語氣尖銳地道:「既然你看不起這些,心中也不怨恨,為何你還要打著朱國公府的旗號四處惹是生非?給家裡找麻煩?」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1 PM

第九十五章 改變
  
  蔣長揚對蔣公子突如其來的憤怒微微有些詫異,隨即抿了抿唇,笑道:「你說我打著朱國公府的旗號給家裡找麻煩?我給誰家裡找麻煩?」
  
  蔣公子漲紅了臉:「難道不是嗎?當然是給我家裡找麻煩如果不是仗著朱國公府,你以為那些宗室能輕易饒了你去?學什麼英雄好漢?這裡不是安西都護府,你舉著一把刀,騎著一匹馬就可以橫衝直闖的」到此刻,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此行的初衷。
  
  蔣長揚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道:「你聽著,第一,我沒法改變我是他兒子這個事實,所以不管我做什麼,人家總要將我和朱國公府連在一起,這個我沒法子管,也不想管,我總不能因為怕人家將我和朱國公府連在一起就不做事了;第二,你也說了,那是你家裡,那麼你們麻煩又和我有什麼關係?第三,目前為止,我做的都是自己覺得應該做,而且沒有錯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因此停手;第四,不要把你們那種狹隘猜疑的心思套在我頭上來,如果有人因為我做的事而找我的麻煩,你們只管讓他來找我,就說我和朱國公府沒任何關係,千萬不要動用朱國公府的名頭。第五,我拿命去搏,若是剛好沒了命,以後就沒人給你們添麻煩了,所以你應該高興才是。現在你可以走了麼?」
  
  蔣公子無言以對,好一歇才起身瞪著他道:「你簡直不可理喻我好心好意來求你保重自己,不要拖累家族,都願意把什麼都讓給你了,你偏生做出這副清高樣子來給誰看?你沒這個心思,那你留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不一直留在安西都護府?」
  
  「讓?」蔣長揚憐憫地看著他:「你以為,如果這一切我們想要,誰又能拿得去?你記著,你們現在死死護著的這些,本是我母親和我不屑於要的,施捨給你們的,所以你沒資格在我面前叫喚,我願意在哪裡,更輪不到你來管,明白麼?以後我不想看到你,你最好遇到我就提前繞開走,也別說我認得你。你不配。」
  
  蔣公子一張粉臉頓時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憤恨地瞪著蔣長揚,見對方不為所動,眼裡全然沒有自己的樣子,屈辱的眼淚在眼睛裡轉來轉去,最終在眼淚忍不住要奪眶而出的那一刻狠狠一跺腳,轉身快步走了。
  
  福緣和尚宣了聲佛號,道:「你真是太壞了,這樣欺負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又不是和尚,不需要慈悲為懷。」蔣長揚將棋子放到棋盤上:「下棋麼?我總輸給你,還真不服氣呢。」
  
  福緣和尚笑了一笑,拈起一粒棋子,跟著放了下去。如滿從外面進來,手裡還端著冒尖一大碗飯菜,邊吃邊眉飛色舞地道:「那位公子哭了也人家問他怎麼了,他就拿鞭子抽人我說他都十七八的人了,怎麼還哭蔣公子你打他了嗎?」
  
  蔣長揚正色道:「我佛慈悲,我怎會打人?他大概是砂子掉進眼裡了。」
  
  福緣和尚終於忍不住扔了一粒棋子去打他,歎道:「朱國公有這樣的兒子,可真是毀了他的一世英名。」
  
  蔣長揚淡淡地道:「守家承爵,還是膽子小點的好。我看正合適,他興許正偷著樂呢。」
  
  福緣和尚挑眉道:「你真的這樣認為?」
  
  蔣長揚笑笑:「下你的棋,和尚不應該有這麼多好奇心。」
  
  福緣和尚果真收了好奇心,隨著棋子幾番落下,臉上又露出那種呆呆的神色來,蔣長揚皺眉沉思,良久才落下一子。如滿將一大碗飯倒進肚裡,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坐到棋盤前看兩人下棋。天色漸晚,那二人越戰越酣,他輕手輕腳地起身將燈點上,坐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卻說牡丹遺憾地出了法壽寺後,因見天色還早,索性又去了最近一所寺院,準備試試運氣,但還是一無所獲。她不由苦笑起來,那麼大的園子,要多少牡丹花才能填滿?這回將莊子的事解決好後,少不得還要抽時間再去各處花農家中探訪,不然明年春天自己園中的牡丹花可真是少得可憐了。
  
  封大娘見她漫無目的地放馬在街上游,便勸道:「丹娘,還是先回家去吧?明日趕早來請福緣大師也是一樣的。」
  
  牡丹笑了笑:「算了,不必請他了。走吧,先回家。」福緣和尚既然和蔣長揚相識,若是說起自己來,只怕也會知曉此事。她再去開這個口,就是多此一舉了。
  
  一行人行至宣平坊坊門附近,牡丹看到李荇身邊的小廝螺山躲在樹蔭下東張西望的,便叫雨荷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去問問他,在這裡做什麼?可是要等誰?」
  
  雨荷現在一看到與李家有關的事情就緊張,加上有她娘這個岑夫人的眼線在,更是緊張,便怯怯地看了封大娘一眼,封大娘歎了口氣,又罵雨荷:「呆難道這親戚不做了?」就算這螺山真是受了李荇的吩咐來尋牡丹的,這裡還有這麼多人呢,難道他還敢拉著牡丹躲到一旁去說悄悄話,怕什麼?
  
  雨荷「哦」了一聲,輕輕一磕馬腹,滿臉堆笑地上前和螺山打招呼:「螺山,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雨荷姐姐」螺山一眼看到雨荷,高興得差點沒躥起來,順著她來的方向一瞅,又看到了封大娘,嚇得一縮脖子,聲音頓時低了下去,眼皮也抽搐似地朝雨荷使眼色:「我有要事要稟丹娘」
  
  雨荷不為所動地道:「有什麼事?既已到了這裡,怎不去家裡等?走,走,去家裡吧。」
  
  螺山見她不上道,急得「哎——」了一聲,道:「雨荷姐姐,我真是有要事。」說話間,封大娘已經陪著牡丹走了過來,封大娘笑瞇瞇地喊道:「螺山,小兔崽子,好久沒看到你了啊。」
  
  螺山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給牡丹和封大娘問好,又抱怨道:「小的這些日子都跟著公子爺忙呢,事情太多了。」
  
  牡丹知道李荇這些日子都在為著寧王妃的喪事忙亂,便笑道:「雖然忙,但想必一定很長見識吧?」
  
  螺山笑道:「那是。」
  
  牡丹將馬頭往樹蔭下拉了拉:「天怪熱的,這裡離我家近,要不要進去歇歇?」
  
  雨荷忙道:「他說他不去,有要事要稟告您。說完就要走。」
  
  牡丹聞言,掃了螺山一眼,見他在那裡垂手站著,吞吞吐吐的,一點都不爽快,心知必然與李荇有關,但她真的不能再與李荇私底下見面了,便索性道:「有什麼事?說吧。」
  
  螺山難過地看著緊緊貼在牡丹身邊,半點避嫌的意思都沒有的封大娘,心知今日這事兒斷然是無法按著自家公子的吩咐完美無缺地完成,只得硬著頭皮道:「我家公子讓小的和您說,莊子裡的事他已經知道了,讓您不要擔心,最遲天把兩天他就會把事情辦妥。還有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想交代您兩句。」
  
  牡丹沉默片刻,笑道:「替我謝謝他啦。但這件事情暫時就不麻煩他了,我已經和舅父說過,舅父自有安排。我這邊能準備的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不會有什麼大意外,就算是有,我們應該也能處置妥當。他這麼忙,就不要分心了,有空的時候好好休息。」
  
  螺山見牡丹一口拒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一片好意,她偏生拒絕,難道她不知道他說要公子要交代她注意事項,其實就是很久沒見到她了,想和她說說話嗎?是笨呢還是狠心?約莫是狠心,可真枉自自家公子那麼掛念著她。螺山抬眼看著牡丹,就覺得她沒從前那麼好瞧了。
  
  牡丹把螺山臉上的委屈不解、不高興都看在眼裡,暗自歎息了一聲,強笑道:「你看,我今日就是去辦這事兒的,真的沒什麼大礙。假如,我遇到解決不了的,我一定會去找表舅幫忙的。你讓他放心吧。」她頓了一頓,「要不,你跟我回家去吃了飯再去回話?」
  
  螺山看了一眼封大娘和雨荷,心想就算是跟了去,也不能單獨和牡丹說話,便道:「謝過您了,小的還有差事要辦呢。」
  
  牡丹也不勉強他,命雨荷塞給他幾十個錢:「天怪熱的,等這大會兒了,去買完碗冷淘吃吧。」
  
  螺山收了錢,給牡丹行了個禮,快步跑開了。他也不回家,直接就往安邑坊跑,在一堆人中把李荇刨了出來,同情地看著李荇。
  
  李荇正忙得口乾舌燥,心裡也窩著一團小火,見螺山滿臉同情地看著自己,卻不說話,不由怒道:「有話快說裝什麼呆?」
  
  螺山唬了一跳,委屈地道:「小的這不是不忍心說嗎?」
  
  李荇倒被他氣得笑了,擦了一把汗,使勁戳了他的額頭一下:「你倒在我面前拿起喬來了,快說,爺沒工夫陪你耗」
  
  螺山方噘嘴道:「人家不要您幫忙呢,說是她能自己解決,若是真不能了,也還有表舅。旁邊封大娘死死盯著,小的就是想說幾句好話也不成,就這麼著把小的趕回來了。」
  
  李荇默了一默,扯起一個笑容來:「她若能自己解決,那自是再好不過。」隨即轉過身,一頭又扎進人群裡去了。
  
  螺山「噯……」了一聲,盯著李荇忙碌的背影,頗有些後悔自己剛才不應該圖解氣就那麼說,只是也不敢再將李荇喊出來。蒼山走過來恨恨地使勁搧了他的頭一巴掌:「你個吃糠的蠢材我須臾不在,你又幹了件蠢事」
  
  蒼山本就比螺山大,力氣也大得多,一巴掌下去就將螺山打得一跌,袖子裡的錢也咕嚕嚕滾落在地。蒼山一把揪著他的領口將他推到角落裡,冷笑道:「好呀,自己沒本事辦好差事,收了賞錢還特意來糟公子的心?你個小兔崽子長本事了啊。」
  
  螺山護住頭臉,悶聲道:「我原也沒說錯話,她就是那麼說的。我看她對公子就沒心,公子白白牽掛她了。」
  
  話音未落又挨了蒼山一巴掌,他忍不住痛,大聲道:「你幹嘛又打我?我又說錯什麼了?」
  
  蒼山狠狠道:「這些話也是你亂說的?公子的事就是被你壞了的」掄起巴掌還要往下搧,就被李荇從後面一把抓住手臂,沉聲道:「專來給我丟人的?」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銅錢上,眼裡有了一絲笑意:「她賞你的?」
  
  螺山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公子爺,小的適才沒亂說,丹娘就是這麼說的,只是她還謝您了,說讓您別放心,只管辦好差事,有空多歇歇。小的還沒說完話呢,您就走了。」說完偷覷著李荇,看他是個什麼表情,會不會比適才高興一點。
  
  李荇瞪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傳句話都傳不全,我看你以後不要跟我出來了。」說完轉身就走。
  
  螺山摸著腦袋,想不明白公子爺怎麼反而看著更不高興了?蒼山又劈頭給了他一巴掌,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個呆子夫人若是又追問起來,你知道該怎麼說吧?」
  
  螺山委屈地道:「不要打,我當然知道」
  
  蒼山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李荇,賠笑道:「公子,老爺願意幫忙,其實也是好事一樁。」
  
  李荇淡淡地道:「你去打聽一下,這些天她都做些什麼了?」牡丹有事首先尋的不是他,而是李元,他怎會看不出牡丹是特意避開自己的?她說她自己能解決,她又能做什麼呢?雖然經過和離那件事之後,她的脾性和從前是不太一樣了,但她原本就是個軟性的,只怕能做的也不多。她若是不肯要他幫忙,他暗地裡去做也是一樣的。
  
  蒼山應了一聲,立刻就跑去辦事。他比螺山聰明得多,正大光明地去了何家,表示是受了崔夫人的指示,來關照這件事的,從而順利將過程打聽了來。李荇聽聞牡丹做的這些事,不由苦笑起來,似乎,這件事,他能幫上的忙果然是不多了呢。丹娘,和從前相比,越來越不一樣了。
  
  
  
第九十六章 防範
  
  天剛放亮沒多久,牡丹已經帶著封大娘和雨荷,還有執意要跟她去看熱鬧的甄氏和孫氏並幾個強壯有力的家丁出了城,走在了通往芳園的土路上。
  
  空中漂浮著稻花香和青草香,有不知名的鳥兒在田間地頭發出清脆婉轉的叫聲,不時有農人趕著帶了一股糞臊味兒的牲畜從眾人身邊經過,牛脖子上鈴鐺清脆,配著在田里勞作的農夫、農婦的俚歌聲,構成了一副生動活潑的鄉野圖。
  
  這令過慣了城市生活的甄氏和孫氏心情格外放鬆,甄氏難得地放下了心中的那些鬱結不滿,調皮地對著牡丹和孫氏擠擠眼:「我當初跟著父母在鄉下住的時候,晚上也經常出來和姐妹們一起踏歌,直到月下中天方才歸家。自從嫁了人,有好多年不曾踏歌了,真是懷念那個時候啊。」
  
  牡丹笑道:「等到園子修好,我少不得要請爹娘哥嫂來住些時日,到時候三嫂若是想踏歌,還愁麼?園子那麼大,你們想怎麼鬧騰都行,也沒外人來打擾。」
  
  甄氏有些悵然地道:「就算是園子再大,人再多,再熱鬧,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孫氏看了她一眼,笑道:「三嫂今日還難得的傷春悲秋起來了?」
  
  甄氏白了孫氏一眼:「還不興回憶一下從前啊。我又不像你,成日裡什麼事兒都沒有,又不需要管家,又不需要管孩子,還可以正大光明地跟著丹娘一起在外面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到點就回家吃飯睡覺,自由自在得很。真是羨煞我們幾個了。」
  
  她這話一說出來,孫氏立刻就板起了臉,把臉撇開,緊緊抿著嘴不說話。甄氏猶自沒發現自己捅了孫氏的痛處,還在不停地抱怨兩個女兒不夠聰明討喜,兒子不夠勤奮努力,又說:「丹娘,我也沒什麼奢求,就指望蕙娘和芸娘將來能有她們姑姑這樣會說話又討喜就好了。你這麼大個園子,若是真修建好,再種滿了牡丹花,不知要值多少錢,每年又要賺多少錢。將來不管是嫁個什麼人家,這一輩子都不愁吃喝的。」
  
  牡丹先前聽甄氏回憶年少之時踏歌,還覺得感興趣,有心想和她多聊幾句,問問鄉間的風俗習慣,學習一下如何與莊戶相處。還沒開口呢,她先就打回了原形,不管不顧只圖嘴皮子爽快,事無大小總是爭強好勝,好端端地把個孫氏弄得沒精打采氣鼓鼓的,不由好生懊惱,淡淡地道:「不管這園子多好多值錢,都得小心經營,一個不注意,就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是我平時再小心著意,也還離不開家裡人的幫襯,不然只靠一個人哪兒就能萬事如意?孩子們還小,只要大方向沒錯,將來就不會差了去,光會說話會討喜也守不住財,重要的還是大度勤奮。」
  
  甄氏不知聽沒聽出牡丹話裡話外的意思,但卻是認得牡丹對自己有些不滿意,她有心想辯白幾句,但看到孫氏側著臉不理睬自己,牡丹也打馬上前和孫氏說話,分明都是不想理睬自己的樣子,便皺著眉頭強忍著將不快忍了下去。
  
  姑嫂三人有些彆扭地到了芳園,因著工錢給得足,飯食供應好,工人又是福緣和尚介紹來的熟工,不會故意拖工期,五郎又會拉關係,故而工程趕得很快,此時園中的情形與牡丹走時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封大娘和雨荷忍不住感歎了幾聲,牡丹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來。看到忙得熱火朝天的景象,甄氏忘了適才在路上的彆扭,「嘖嘖」了幾聲,道:「我也是有陪嫁地的,趕明兒我也建個園子去。」
  
  孫氏心裡還記著她適才諷刺自己沒孩子,在家裡什麼事也管不上專吃閒飯的話,便嘲笑她:「三嫂建園子是為了種豆植桑的吧?」
  
  甄氏見她諷刺自己不懂風雅,氣得拿眼瞪她:「我是會種豆植桑,你倒是會什麼?」
  
  孫氏也翻了臉,這次她沒有退讓,而是反唇相譏。二人你來我往的,說個不亦樂乎。牡丹被她二人吵得要死,懶得再替她二人打官司做漿糊,命前來迎接的阿桃將她二人領進屋子裡去喫茶嘗果子,趁著沒有岑夫人壓制,要吵就一次吵個夠,省得憋成內傷。她自去尋五郎說話。
  
  五郎正按著牡丹先前的吩咐,指揮人將園子角落裡最肥沃的一塊約有二十畝的地周圍砌起一圈矮牆隔起來,以便將來做種苗園。見牡丹來了,便笑道:「丹娘你來啦?你看這種苗園我沒給你圈小吧?」
  
  牡丹笑道:「沒有。其實這兩年只怕是種不滿的,只是留著以防萬一罷了。」她原本是想著,這種苗園很是重要,而這園子太大,管理看守都不方便,最好就是將這種苗園與自己住的地方連在一起,以便隨時看管的。先前福緣和尚還沒說什麼,後來聽她說是要建了圍牆來圈著的,便說那會破壞整個園子的佈局,大筆一揮,就將種苗園劃在這個角落裡。她為難了很久,想到這裡確實也清淨,地也肥沃,最終同意了他的安排。若是她知道這個決定在將來某一天幾乎給她帶來滅頂之災,她是怎麼都不會同意的。
  
  但這都是後話了,此刻的牡丹即便是面對挫折也仍然充滿了鬥志,對未來更好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她是怎麼看這片屬於自己的土地就怎麼順眼的。矮牆已經快要砌完,她心滿意足地沿著院牆走了一圈,問了五郎這兩日沒人上門來找麻煩後,便高興地將自己在城中走訪了下游幾戶人家的事說了一遍。
  
  雨荷在一旁快嘴快舌地將人家如何刁難她們,牡丹又是如何應對的這些事兒盡數添上。聽得五郎直點頭,讚許地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照這樣下去,丹娘很快就不要哥哥們幫忙了,還能替哥哥們招攬生意呢。」
  
  牡丹笑道:「哥哥們哪兒需要我招攬生意?我一說何家的香料鋪子人家就認得了,若不是你們把咱們家的鋪子做得這般好,就算是我的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會理睬我。」
  
  五郎笑道:「好啦,咱們就不互相吹捧了,咱們說正事。我按著你讓人送來的信,讓胡大郎將裡正和從前幫著修河道的約有二十多戶人家的當家人請來吃喝了一頓,我謊說當初買房子和地的時候,他們家只說這河是他們修的,一起轉給咱們,但沒什麼憑證,若是以後想轉賣,只怕會因為這條河的問題受影響。」
  
  說到這裡,五郎得意地笑道:「你猜怎麼著?咱的酒肉備得多,他們吃喝高興了,也還不知道這事兒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才一說,很多人就說他們都知道這事兒的,然後就攛掇著裡正幫著證明這河本就是屬於咱們的,咱們想怎麼弄都是天經地義。那裡正也答應得爽快,都說有事只管找他們。有好多人問我這園子還收不收人做工,我想著鄉里鄉親的,特別是這挖地挑土的,也不要什麼技術,便將那強壯地挑了幾十個,又選了幾個手腳利索的婦人進廚房幫工。有他們本地人在,若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們就是為了工錢也會盡力維護咱們莊子的利益。」
  
  牡丹笑道:「難怪得工期進展這麼快,原來是有這個緣故,五哥真是想得太周到了,有你在此鎮守,我全無後顧之憂。只是,我覺得請他們作證這事兒還應該再妥當一些,以絕後患。」這兩日她將芳園的房契和地契研究了好幾遍,那條河的在自己地頭上的歸屬權固然是完全屬於她,但上下河道卻沒有說明所佔的地到底屬於誰,屬於花了錢,卻沒有辦正式手續的情況,這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紕漏,需得及早盡量補漏才是。
  
  五郎是講究一諾千金的人,自然也就相信眾農人與裡正當眾說過的話都是一定要算數的,聽到牡丹這樣說,雖然不是很以為然,卻還是道:「你打算怎麼做?」
  
  牡丹正色道:「雖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一些,但我想著到底是空口無憑,咱們請他們作證,他們按著事實說話,本是情理之中;可難保有人在中間弄鬼,用財勢逼得人不得不說假話。到時候不但對我們不利,也讓人為難,所以,我想就這河的由來寫個字據,請他們按個手印證明一下。只有確認了這河的歸屬,才能斷了那些人在這河上做文章 ,不要說是平安渡過施工期間,就是以後也不怕。」
  
  五郎沉思片刻,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趕緊辦理。」兄妹二人快速回了屋子,一個磨墨,一個執筆,商商量量的,很快就將文書寫了出來。文書中只說這河是本是由先前的周家獨自出錢引來的,所經過的地都是花了錢的,並不提牡丹對這河有完全處置權的話,又將昨日來了的莊戶名字寫上,準備請他們一一按手印確認。然後提了兩甕酒,又將廚房裡的半腔羊拿上,準備去請裡正幫忙。
  
  孫氏和甄氏吵得口乾舌燥,沒了精神才住了口,百無聊賴地坐著大眼瞪小眼,眼看著五郎與牡丹兄妹倆跑進跑出的,忙得不亦樂乎,便也跟去湊熱鬧,問他們要去哪裡?聽說是要去找里正,兩人都表示願意跟了去,牡丹沒心思陪她們玩,索性請托甄氏幫著看顧工地,孫氏幫著看顧廚房,這才將二人給打發了。
  
  出了芳園,五郎假意虛抹了一把汗,道:「你三嫂和六嫂平時不是很要好的麼?怎地今日就吵成這個樣子?你也不勸,放著她們吵,若是過後都怪你在一旁看笑話,不肯勸架,看你怎麼辦。」
  
  牡丹笑道:「她和六嫂好,那是從前,現在她們都有底氣,不用聯合誰,也不用討好誰,當然也就誰也不怕誰。平時在家有娘鎮著,她們就算是心裡有氣也不敢大吵大鬧的,今日就全當給她們放假出氣,愛怎麼吵就怎麼吵,你看著,稍後回家保管又好了。」這就是岑夫人明確財產分配之後家裡女人們最大的改變,拉幫結伙,背後搞小動作的現象少了,單個作戰的現象則變多了。
  
  五郎只是搖頭:「你們女人脾氣真怪,有也吵,沒也吵,反正總有理由吵。幸好你五嫂不喜歡和人吵架,不然我也煩死她。」
  
  牡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真的會煩五嫂?那我回去就告訴她。」
  
  五郎笑罵道:「哪有你這樣當妹子的?巴不得哥嫂吵架呢。你要真敢,看我不收拾你。」
  
  牡丹笑道:「你要敢收拾我,看我不找爹娘嫂子給我做主。就說你不許我和嫂子說真話。」
  
  五郎搖頭歎息:「你果然是被慣壞了。膽子越來越大。」
  
  兄妹二人說說笑笑地找到了那裡正家中,找到人後雙手將禮物奉上。裡正姓肖,名會,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家裡並不富裕,也是從農。尋常人家平時難得吃肉,他見到酒肉高興得很,想著他們是來拜地頭的,這一片的莊主可沒誰這麼稀罕過自家,當下面子裡子都得到了滿足,對五郎和牡丹極其熱情。
  
  可一聽他們說明來意,就沒前日喝酒吃肉時那麼爽快了,水也沒倒一杯給他們,光皺著眉頭拿著那文書翻來覆去地看,就生怕自己大筆一落會惹出些什麼不該惹的麻煩來。
  
  五郎與牡丹忍著急躁,笑瞇瞇地坐在一旁等他看個夠,好容易等他看夠了,他卻道:「已經說過的事情,就不會變卦,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又何必多此一舉?」說著就要將文書退給牡丹。
  
  牡丹見他不肯,有些緊張,忙起身朝他行了一禮,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誠懇:「肖伯父,您也知道,這莊子其實是我的,我x後少不得要靠它養家餬口,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轉手。我寫這個東西,並不要將這河封堵什麼的,也絕對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讓下游的幾戶人家沒水用。我只是為了特殊情況的時候應對方便,比如說,我這莊子到處引了水的,要是誰在上游將我的水給斷了,我一個女人可怎麼辦呢?這園子就等於廢了。我全部的嫁妝都放到這莊子裡去了,心裡不踏實啊。」
  
  肖裡正笑道:「小娘子,你放心,不會有人這麼做,假若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情,自然有我們為你作證。」
  
  不是沒人這麼做,而是已經有人在這條河上打主意了。牡丹歎氣道:「我現在倒是不擔心,就怕將來年深日久不好找人。您看,這上面只是寫了這河是周家全額出錢修的,其他也沒說什麼不是?我只是想請您做個證明,有這回事就行了。其實,我昨日也去拜會了我下面幾家莊子的主人家,他們也都很是通情達理,但我就是怕將來又換了主人說不清。」
  
  她雖然說得合情合理,但肖裡正就是不表態,一會兒瞟瞟她,一會兒又瞟瞟五郎,一會兒又看看他們拿去的酒和肉。牡丹急得簡直有些坐不住了,需知裡正這裡乃是很關鍵的一步,需得靠著他引著去尋那些農人,有他領頭,人家才容易按手印。他不按手印,可怎麼好?
  
  肖裡正不肯在文書上簽字,牡丹與五郎就厚著臉皮不走,肖裡正收了他二人的東西,不想退禮,也不好趕他們走。三人就面對著面一動不動,正當幾人僵著笑臉死熬的時候,一個婦人的大嗓門從院子裡響起來:「哪家的死狗,怎地來了這裡是聞著什麼味兒了呢?」一聲悶響,窗外傳來狗「唧兒」一聲怪叫,接著外強中乾地幾聲低嚎,漸漸地去遠了。
  
  緊接著一個三十多歲,穿粗布衣裙,濃眉大眼的婦人拍著手走進來,目光在五郎和牡丹的身上轉了一轉,再落到那兩罈酒和半腔羊上面,大著嗓門道:「哎呀,貴客上門,水也沒一杯,真是怠慢了。這狗鼻子可真尖,原來果真是嗅著肉味兒了。」
  
  肖裡正皺了皺眉頭,顯得很不高興,終究沒發作出來。牡丹有心與他家套交情,便笑著起身道:「這位姐姐是?」
  
  不等肖裡正開口,那婦人已經利落地用粗瓷杯子端了兩杯水上來:「看這嘴巴多甜。我姓周,人家都叫我周八娘,小娘子叫我周八娘就行,這兩日我在你們莊子裡的廚上做活,工錢一日一結,伙食也好,你們家很公道,沒有為富不仁,很不錯。」
  
  牡丹對她這個評語有些受寵若驚,緊接著居然從周八娘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又見她的手也洗得極乾淨,遞上來的杯子雖然舊,同樣極乾淨,便端起喝了一口,結果發現還有一絲絲蜂蜜味兒,不由對這周八娘很是生出幾分好奇來。
  
  周八娘見牡丹喝了水,滿意地一笑,也不說明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伸手就去拿肖裡正面前的那張紙,粗略掃了一眼,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你前日也當著大夥兒說過的,今日就給她作了這個證又如何?」
  
  肖裡正聞言,撅著幾根稀疏的鬍子拿眼瞪著周八娘,周八娘歪著下巴睜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肖裡正慢慢敗下陣來,道:「罷了,看你們是實誠人,想來也不會害我。若是拿這個去做怪,害了我,少不得要和你們爭到底。」
  
  周八娘立時換了張笑臉,笑瞇瞇地去屋角取了枝禿頭筆並一小塊墨,半隻破硯台和一隻破碗來,注些水進去,捲起袖子開始研磨,示意肖裡正簽字畫押。肖裡正無奈地歎了口氣,低頭歪歪扭扭地寫了此事屬實,然後落下自己的大名。
  
  牡丹與五郎見狀俱都有些吃驚,先前他們猜著這二人約莫是公公與兒媳的關係,最多周八娘這個兒媳是當家理財的,所以才這樣囂張,可這會兒看這二人「你」和「我」的,又互相吹鬍子瞪眼睛,卻不像是公公和兒媳,倒像是一家人,可是這年齡,相差也蠻大了些。
  
  周八娘見肖裡正寫好了,滿意地拍拍他的手,將那文書拿起遞給牡丹:「看看還差什麼?」
  
  牡丹厚著臉皮從雨荷手裡接過一小盒硃砂遞過去,周八娘呵呵一笑,示意肖裡正按手印,肖裡正氣哼哼地按了一個,又瞪了周八娘一眼,抓起一個斗笠沉著臉對五郎和牡丹道:「走,我領你們去找人。」
  
  牡丹大喜過望,忙向周八娘行禮道謝,周八娘擺擺手,笑道:「算啦,我是曉得你為啥要這樣做的。」話音未落,肖裡正就狐疑地看過來,牡丹又是緊張又是害臊,周八娘這樣大方,倒顯得她算計不明就裡的肖裡正不厚道了。
  
  周八娘卻豪爽地哈哈一笑:「這樣才好啊,省得後面左右為難。好啦,咱女人不容易,快去吧。」聽這意思,卻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牡丹微微紅了臉,對著周八娘感激地笑了笑,回頭跟著五郎和肖裡正一起往外走去。
  
  待眾人走了,周八娘利落地將酒藏在了床下,把羊肉放在吊籃裡吊入井中湃著。剛收拾好就有人提著兩包糕點和一封茶趾高氣揚地找上了門,說是要找肖裡正辦事。周八娘掃了來人一眼,認得是寧王府莊子裡的人,便慇勤地請他坐下喝水等著,等她去尋肖裡正來。待出了門,她也不去尋肖里正,直接就往芳園的大廚房裡繼續做事去了。那人根本想不到周八娘會扔下他不管,便耐著性子在肖家一直坐著等。
  
  因是農忙時候,人多數都在田間地頭忙活,五郎和牡丹幾人少不得頂著烈日,在田埂間穿行許久,揮汗如雨,總算是將事情辦妥了。牡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蓋了二十多個紅手印的文書折疊好,放進懷裡藏好,感激地請周裡正去莊子裡吃飯,周裡正沉著臉道:「不去了,又吃又拿,占理的事都不佔理了。你拿了這個東西,不許作怪。」
  
  牡丹諾諾應下,陪著笑臉將人送走。興奮地一把抓著五郎的手笑了起來,有了這個,她雖然還不能完全支配這條河,但總算是能名正言順,師出有名,再不怕旁人說三道四了。
  
  她在這裡高興,肖裡正那裡卻是焦頭爛額。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2 PM

第九十七章 威脅
  
  牡丹回到芳園,不見甄氏與孫氏,找人一問,卻是陪著福緣和尚往園子後面看工程進展去了。牡丹沒想到福緣和尚今日會來,少不得前去陪同。
  
  走至桃李林時,忽見如滿小和尚嬉笑著從林子裡跑出來,一手抓著個吃了一半的桃子,一手牽著衣襟,還兜著幾個桃子並李子,還不忘回頭去逗阿桃的弟弟阿順:「來啊,追著就給你。」
  
  阿順跑得臉紅撲撲的,張著兩隻手跑過來,邊跑邊叫:「小和尚,你不許跑。」
  
  二人一時見到了牡丹,便頓住了腳,阿順學著大人給牡丹和五郎行禮問好,如滿卻是眨巴著眼睛道:「何施主,你怎麼才來呀,我一早就等你給我送桃子去,總也等不到,少不得求著師父過來瞧瞧。」
  
  牡丹笑道:「本打算回去時再給你帶去的,既然你來了也就不管十個還是八個了,就一次吃個夠。只當心稍後別吃不下齋飯去。」
  
  如滿呵呵笑著:「師父在林子裡看人挖河道,我領你們去。」說完無憂無慮地蹦跳著往前面引路。阿順上前揪了他的衣角,抓了一個桃子餵進嘴裡快樂地跟著他往前跑。
  
  牡丹看到阿順蹦跳著的背影,想起當初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來,不由感歎了一聲何志忠做事厚道。
  
  桃李林中的河道已經挖了三分之一,不斷的有佔了道的桃樹、李樹被提前把果子全數摘了後移栽到一旁去,工人們一邊幹活一邊吃果子,還把他們覺得熟得最好的摘了遞給一旁的福緣和尚,福緣和尚也不推辭,就在袖子上擦擦就開吃。
  
  孫氏和甄氏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不時竊竊私語,二人的表情都不是那麼好看。甄氏一見到牡丹,就挽著孫氏的手快步走過來把牡丹從如滿身邊拉開,立到一旁氣憤地低聲道:「丹娘,你也該和你五哥說說,好好管管你請的這些人,幹活就幹活,幹什麼還順手牽羊吃主人家的果子呢?真是不像話難道這個不值錢的?拿去賣也能賣著好些錢的」又瞅了孫氏一眼,「我是要管的,偏你六嫂攔著不許我管。」那意思是看你還當不當她是好人。
  
  孫氏忙道:「這偷兒名聲可不好亂安。我是想著他們當著我們的面都敢吃,而且吃的也只是要移栽的樹,其他人家並沒有動,那便說明他們心裡有數,說不定是得了五哥或者丹娘允許的,咱們不知道情由,還是不要隨便開口的好,不小心得罪了人,豈不是給丹娘添麻煩?」
  
  甄氏不依,道:「丹娘,難不成還真的是你們允許他們吃的?」
  
  五郎走過來沉聲道:「是我許他們吃的,咱們正在用人的時候,其他長在樹上的也就不說了,這些不能留的難不成還要專門讓人送去賣錢不成?吃兩個果子也不會怎樣。」何必這麼刻薄?
  
  甄氏噘嘴道:「好好,就是我一人多事。」
  
  牡丹忙握住她的手,笑道:「嫂嫂也是為我著想麼。」
  
  甄氏道:「我脾氣不討人喜歡,好心也不得好報的,知道你們背地裡都說我刻薄哩,但我這人一是一,二是二,既然是請他們做工,便是給了工錢的……」
  
  孫氏眼看著福緣和尚走了過來,忙拉了她一把:「福緣大師過來了。」
  
  甄氏悻悻地住了口,牽強地對著福緣和尚笑了笑,福緣和尚和五郎、牡丹見了禮,笑道:「貧僧過些日子要出趟遠門,特意過來看看女檀越這裡還有什麼需要沒有?」
  
  她要問的地方可多著呢,牡丹忙道:「師父今日看了工程進度,覺得可有偏差的?若是有,請您和我說,也好趕早弄妥帖了。您是要雲遊嗎?要去多久啊?我還有好些地方要問您呢,比如說什麼地方放什麼石頭那啥的……」
  
  「當前只是最簡單的工程,也沒什麼偏差。」福緣和尚垂眸算了一算,「女檀越請放心,貧僧不是雲遊,待到需要建屋子和安放石頭,堆造假山,種植花木的時候貧僧也就該回來了。」
  
  牡丹鬆了一口氣,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了。師父請屋裡喝茶。」
  
  福緣和尚的目光閃了閃,微微有些詫異。他昨日夜裡曾聽蔣長揚說了牡丹莊子裡的事情,又見牡丹在那個時候去找他,猜著怕是有事要求他,便特意來了這一趟,原也是想著,若是自己能搭把手,為她說上兩句話也不甚緊要。誰知牡丹卻不開口了。這又是為什麼?
  
  阿桃匆匆跑進來道:「娘子,大廚房那邊有人找您呢。」
  
  牡丹忙告了罪,請五郎陪著福緣和尚去屋子裡喝茶說話,她自跟了阿桃去大廚房:「是誰找我?」
  
  阿桃道:「是肖裡正在廚房裡罵他家周八娘呢。眼瞅著要動手了,她們便叫奴婢來尋您去當個和事佬。」
  
  牡丹猜著大概是為了周八娘逼肖裡正為自家幫忙的事情,只是先前她與肖裡正分開的時候,肖裡正還好好的,片刻功夫就發了脾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事。便問阿桃:「周八娘和肖裡正是一家人麼?我先前去他家,看著周八娘挺能幹的,年紀也輕。」
  
  阿桃見牡丹肯問自己,又是高興又是忐忑,小聲道:「您不知道他們家的事情。他們原本不是一家人,周八娘原來是肖裡正的小姨妹,嫁在城裡的常安坊一戶姓陸的人家,後來她丈夫死啦,肖裡正家裡的周大娘也死啦,肖裡正就求周家續親,求娶周八娘。周八娘不肯,但她家裡還是逼著她嫁過來了。剛開始的時候,整天提著掃把追著肖裡正打,打了約有兩個多月,才消停了。」
  
  牡丹這才明白為何周八娘會發出女人不易的感歎,原來她就是個被人欺負,不得意的女子。
  
  阿桃見牡丹不說話,便大著膽子繼續道:「這位周八娘的膽子可大著呢,花樣也多得很,她曾經教過村裡的年輕女子用舊竹篾片和橘葉來做熏香,人家都笑話她想過有錢人家的好日子想過瘋了,她也不理睬,我行我素。奴婢曾經跑去聞過她那香,還挺好聞的。可是她也會做噁心事,去捉蛤蟆來做什麼抱芋羹吃,還說是從百越學來的法子。真是噁心死了,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會想到去做這麼噁心的事情。」阿桃說到此,配合地打了個寒顫。
  
  她以為牡丹會和其他人一樣,聽到做這什麼蛤蟆吃就會大驚小怪地覺得噁心,偏牡丹並沒有表現出噁心的樣子來,反而鎮靜地問道:「你看到過她做蛤蟆吃嗎?」
  
  阿桃愣了一愣:「奴婢沒見過。只是聽王大娘說的,廚房裡的人還都說,如果不是周八娘做得一手好菜,生得一身好力氣,就一定要和您說,不許她來大廚房幫忙。」
  
  牡丹淡淡地「哦」了一聲,阿桃在一旁察言觀色,覺得牡丹不似不喜歡周八娘,反而好像還感幾分興趣的樣子,便又把話朝著有利於周八娘的方向發展,笑道:「其實她挺能幹的,這裡誰家嫁女娶媳,都愛請她去幫忙做飯,為人也熱情,肯幫忙。有次我那跑了的後娘追打我們,差點把我弟弟推進河裡去了,還是她幫的忙,還和我後娘吵了一架。」
  
  牡丹聽到此,不由皺起眉頭來,嚴厲地看著阿桃道:「這樣說來,她不但是個能幹熱心的人,還幫過你的忙,你怎能跟著旁人在背後傳她的閒話呢?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阿桃見牡丹突然翻了臉,嚇得趕緊站住了,緊張地絞著手指,垂著頭結結巴巴地道:「奴婢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您,想討您歡心。」
  
  牡丹見她一張小臉怕得瞬間褪去了血色,心想這孩子就是一顆歪脖子樹啊,便道:「雖然你是為了讓我高興,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這種行為讓人瞧不起。若是不改,今後只怕我這裡是留不得你的。」
  
  阿桃咬住嘴唇:「那以後奴婢再不說人壞話了,專揀好的說」
  
  牡丹歎了口氣,叫過雨荷:「你教教她做人的道理再教教她什麼話該怎麼說。」
  
  雨荷微微一笑,老鷹抓小雞似地提著阿桃的衣領,將她拎到一旁開訓。
  
  待到牡丹趕到大廚房時,鬧劇已經收場,肖裡正與周八娘二人正準備過來找她。肖裡正撅著鬍子,鐵青著臉,嘴裡罵罵咧咧的,周八娘卻是滿臉的不在乎。
  
  牡丹忙上前與二人打招呼:「肖伯伯這是怎麼了?誰惹您生氣了?」
  
  肖裡正一眼看到牡丹,忙奔過去氣哼哼地道:「我不是你伯伯,當不起,別亂喊。你害死我了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我就該無論如何也不要答應這蠢婆娘」
  
  周八娘滿不在乎地上前攔住他,對著牡丹笑道:「小娘子,咱們尋個好說話的地方說話。」
  
  牡丹便引他二人往屋裡去,另尋了間僻靜的屋子,請二人坐下後,小心地問周八娘:「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說我害死人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周八娘淡淡一笑:「不就是你們前腳剛走,寧王府莊子裡的奴才們後腳就去尋他麼?我想著反正這人只能做一回證啊,他自己去得晚了能怪得誰?白紙黑字落在那裡呢,難道還能改過來?便沒去找咱們的肖里正,給他倒了杯茶就來幹活兒啦。」
  
  肖裡正氣得發抖:「你可知道那是什麼人?王府聖上的兒子你惹得起嗎?」又瞪著牡丹,「你惹得起嗎?」
  
  牡丹正要開口,周八娘便橫了肖裡正一眼:「你這人可真是笨得屙牛屎老娘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卻不懂得推脫,怨得誰?」
  
  肖裡正道:「我推脫了啊,我說了,他們來晚了,我已經寫了那東西了,斷不可能改過來,叫他們來找何家就是了,可是他不肯饒我啊,說我故意和他們作對,問我是不是不想做這個裡正了,當頭就給我一巴掌,把我牙齒都給打晃了……」
  
  牡丹定睛看過去,果見他的半邊臉有些紅腫,不由很是抱歉:「實在是對不住,但事到如今,還是只有請您往我身上推了,醫藥費也由我來出,權當向您賠罪啦……」
  
  周八娘道:「本來就要往你們身上推的。」見牡丹朝她看過來,坦然自若地道:「你們的目的是要我們替你們作證,我的目的也是既不想做虧心事,也不想夾在中間難為,任人打整,所以咱們算是各取所需,就是這老傻蛋人太笨,膽子又小又貪心,不會辦事還想做里正,活該他倒霉。」
  
  牡丹默默一想,就是這麼回事。她當時沒有據實以告,哄著肖裡正幫自己辦了這件棘手的事,但從周八娘那邊來看,也是圖個簽了這字就把事情甩脫推給自己,由自己和寧王府去抗爭,他們再不摻和進來的意思。
  
  沒有人是傻的,都是各懷心思,小老百姓為自家打算罷了,還真說不上誰好誰不好,只是說到底肖裡正挨這一巴掌的確也是因為自家才挨的,周八娘其人的確也坦蕩。牡丹便道:「都是我給你們添的麻煩,我在這裡給二位賠禮了,請問這附近可有大夫,我馬上讓人去請來給裡正看傷。」
  
  肖裡正哼哼道:「不必了我挨打就當白挨了,可不敢再和你家有牽扯。人家說了,叫你等著瞧我是來把她帶回家去的,你趕緊把她今日的工錢算給她,然後你就等著寧王府的人來找你的麻煩吧等著倒霉吧」
  
  封大娘送茶湯進來,聞言就有些惱怒,這人是怎麼的,嘴裡包著糞呢?怎麼這樣說話啊?當下便將茶甌重重一頓,眼皮子一抬,就要說上兩句,牡丹忙將她拉開,笑道:「謝謝肖伯伯過來報信,你們真是好心人,我會小心的。既是這樣,我也不敢再留你們了,大娘,去幫周伯母結算一下工錢。」
  
  封大娘辦事老到,並沒有去問周八娘的工錢是多少,直接就找五郎支了一緡錢來交給周八娘,周八娘笑了一笑,數了一百個錢,對著牡丹道:「多的就當是我賣草藥給他敷嘴的。小娘子你好自為之。」說完也不要封大娘送,揪著肖裡正去了。
  
  封大娘沉了臉道:「丹娘,這到底是誰這麼張狂?竟然敢趁著寧王府裡發生這種大事的時候,在這外面如此張狂的亂來?他就不怕給寧王府惹上麻煩,也給他自己惹麻煩嗎?明明知道咱們家是李舅爺的親戚,還這樣可惡。」
  
  牡丹暗想,真相不明之前,她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做好防範工作,保護好自己和家人不被牽連進去,至於其他的自有李元去操心。便道:「我和去五哥他們說,這些日子我們大家都小心些,不要被人謀算了去。」
  
  封大娘點頭稱是。牡丹看看天色不早,見雨荷領了阿桃過來,便吩咐阿桃道:「讓人去林子裡將新鮮上好的桃子和李子摘些來,備成四份,一份給福緣師父帶回去,一份送家裡,一份送給李家,另一份送去給楚州候府的白夫人。」又叫雨荷:「讓廚房裡趕緊送素齋飯來,吃了好讓福緣師父早些回城。」
  
  牡丹進去請福緣和尚吃齋飯,又將五郎叫到一旁,把肖裡正來遞的話說了一遍,道:「五哥,你今晚不要留在這裡了,和三嫂、六嫂一起回去吧?」
  
  五郎皺眉道:「既然他們要找麻煩,更該讓人在這裡守著才是,要是咱們統統都走*了,有人來搗亂可怎麼好?不行,我不去。」
  
  牡丹道:「五嫂很久沒看見你了。這裡我留下來就是了。」
  
  五郎微微一笑:「你到底是個女子,那些骯髒手段哪裡有我見識的多?你不放心我留下來,我怎麼又放心你孤身一人留下來?這樣好了,你若是真要留下來,便我兄妹二人一起留下來好了。」
  
  牡丹沉默片刻,抬眼望著五郎嫣然一笑:「好。」
  
  甄氏和孫氏聽說牡丹不回去了,咋咋呼呼地念叨許久,說牡丹留在這裡純屬是添亂,又說這裡什麼都沒有,牡丹的換洗衣服也沒帶,不方便云云,一心想將牡丹說動,好跟她們一起回去。
  
  牡丹只是搖頭:「衣服倒是沒問題,剛開工時我就帶了兩套來放在這裡備用,其他的也不需要什麼,不能讓五哥一個人留在這裡,我留下來給他搭把手也好。」她雖然不知道鄧管事會做什麼事來給她添堵,但這個時候她是絕對不會留下五郎一人獨自守在這裡的。
  
  甄氏和孫氏無奈,只得道:「我們一到城門口就讓家丁折回來幫你們。」
  
  福緣和尚很安靜地吃完齋飯,然後聽從牡丹的建議,跟著甄氏、孫氏和何家的家丁一起結伴回城去,臨走時,他靜靜地望著牡丹道:「小心木料。」
  
  最脆弱的就是木料,一把火就可以燒得乾乾淨淨……燒完之後,她可不是要停工了麼?牡丹打了一個激靈,認真答道:「好。」
  
  福緣和尚微微一笑,向牡丹和五郎雙手合什行了禮,謝過何家家丁牽過來的馬,仍舊坐了自己騎來的那頭驢,慢吞吞地去了。
  
  牡丹和五郎商量了幾句,趁著天色未黑,快速安排起來。木料磚瓦本是早就拉了來放置好,有專人看守的,如今有了這種危險,少不得要提高工價,多安排幾個妥當仔細的人來看著,還要組織一個夜巡隊,夜裡在工地上來回巡護,以防有人潛入來搗亂。
  
  天色漸晚,雨荷與封大娘二人將牡丹的房間收拾出來,又從廚房提了熱水,叫牡丹去洗浴。牡丹著實也累極了,今日奔波一天,汗水出了又乾,乾了又出,感覺一摸都快要結了鹽粒子,能夠舒舒服服地泡個澡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躺進澡盆去就不想出來,想著要趁此機會建個淋浴的洗澡房才是,暈暈乎乎靠在澡盆壁上就迷糊了過去,直到雨荷在外拍門才把她驚醒過來。
  
  雨荷急匆匆地捧著牡丹的換洗衣服進來,看到她睡眼朦朧的樣子,不由嗔怪道:「又睡著了,若是著涼豈不是您自家吃虧受罪?」邊說邊將大塊棉布蓋到牡丹頭上,替她擦頭髮。牡丹一邊穿衣服,一邊迷迷糊糊地道:「我三嫂和六嫂她們到了麼?」
  
  雨荷的手頓了頓,小聲道:「適才有人來報,兩位少夫人在回京城的路上,差點被一頭瘋牛給撞上幸虧福緣師父機智,將那瘋牛給引開了,才沒有出大事。只是他租來的驢倒是被傷著了。」
  
  牡丹的瞌睡一下子被驚得沒了,她很難相信這是巧合。她陰沉著臉接過雨荷手上的棉布,將頭髮包起來往外走:「我五哥呢?」
  
  雨荷追了出去:「在外面交代咱家的家丁和莊戶們做事呢。您好歹將頭髮弄好,成個樣子再出去吧?這裡可不是家裡,到處都是男人」
  
  牡丹頓住腳步,耐著性子任由她打整,好容易頭髮半乾,綰了個簡單的髻,便立刻去尋五郎。五郎果然領了幾個工頭在柳樹下喝茶說話,見牡丹尋來,便走過來道:「你都聽說啦?你別怕,她們都好好的,家裡今晚會再派人來幫忙,也會連夜去和李家商量,應該很快就能解決,這裡的事兒也有我,你安安心心的就好。」
  
  牡丹皺眉道:「五哥,不過就是這麼大點兒事,他們怎麼就這麼不依不饒的啊?他們就算果真要佔了這地,也該直接來說一聲,這樣不明不白地,就光在背後搞小動作,還惡毒,怎麼就生成這副樣子了?」
  
  五郎溫和一笑:「傻丫頭,這世上想不通的事情多著呢。人心至善,人心也至惡,正常得很。人和人是不同的,不要用你的想法去猜別人的想法,咱們覺得委屈,說不定他們也覺得委屈,你怎麼沒有任由他們去踩踏,反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他們,和他們作對呢?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牡丹笑道:「是這個理。今晚你不打算睡了吧?那我陪你一起?」
  
  五郎想了想,道:「好啊。還和小時候一樣,我給你講故事?」
  
  
  
第九十八章 站穩了!
  
  天黑之前,李荇、大郎、六郎並十多個家丁出了城,並不直接趕去芳園,而是在城郊尋了個莊戶人家坐著,直到二更時分方起身靜悄悄地趕路,悄無聲息地趕去芳園。
  
  牡丹與五郎坐在燈下有一搭沒一搭的將些小時候的事情來說,說著說著扯到了李荇,五郎笑道:「行之從小就喜歡跟著爹爹跑,說是將來要做一個大商人,坐很大的船,去很遠的地方,沒想到他果真跑去做生意……」
  
  牡丹靜靜地道:「他和我們不是一路人,總有一天,他不會再做生意的。」
  
  五郎歎了口氣,給牡丹倒了杯茶,趁機將那早就想和牡丹提起的事情說了出來:「你五嫂有個姑表兄長,年齡和我差不多,前年死了原配,已是有兒有女,家中殷實,為人也厚道,長相也端正。人我是見過的,和三嫂娘家那個兄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可你五嫂還是不敢和娘說,也不敢和你說,讓我先問問你,等這些事兒過了後,你願不願意見一見?」
  
  牡丹一愣,難道她就只能配鰥夫麼?已是有兒有女的,所以才不在乎她到底能生不能生吧?
  
  五郎見她垂頭不語,曉得她不樂意,忙道:「你不要多想,我們也只是按著我們的想法提一提,只是想為你好,萬萬沒有逼你,讓你不開心的意思,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雖然真實情況自家人都曉得,卻不可能拿去嚷嚷著給旁人知道。在旁人眼裡,牡丹就是個病弱之身。
  
  牡丹苦笑道:「我知道哥哥嫂嫂們都在為心,都心疼我,怎會故意讓我不開心呢?我只是有些害怕嫁人了。」
  
  她本是推脫之詞,聽在五郎心中卻是另外一種感受,忙安慰道:「劉家那樣的人實在是極少數,你五嫂這個姑姑家為人很實在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然你見上一見吧?」
  
  忽聽雨荷在簾外輕聲道:「家裡來人了。」緊接著,簾子打起,大郎當先走了進來,牡丹笑道:「大哥,你們怎麼這個時候還能出城?」話音未落,又見李荇與六郎並肩走了進來。
  
  牡丹沒想到李荇也會跟來,這還是他向她表白之後,二人第一次見面,又是這樣措手不及,一時之間倒有些尷尬。
  
  大郎道:「早就出了門的,一直等到天黑盡了才敢往這裡走。就怕被那幾些個狗東西知曉我們來了,不敢送上門來。」
  
  李荇從進來開始看了牡丹一眼後,就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盯著她看,笑瞇瞇地道:「今夜咱們就來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他笑得自然,但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叫自己的聲音沒打顫。
  
  牡丹忙起身去倒茶,頭也不敢回地道:「你們吃過飯了麼?我讓雨荷去做宵夜。」
  
  大郎掃了李荇一眼,心想這二人這樣坐著確實也怪難受的,便道:「去吧。」
  
  牡丹藉機走了出去,李荇不露痕跡地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來,笑看著五郎道:「五哥,讓巡夜的人撤回來吧。」
  
  五郎笑道:「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李荇道:「防守這麼嚴密,他們不敢來,咱們反倒不好動手了,我爹那裡已然安排妥當了,就等咱們這裡了。這起子不知好歹,為虎作倀的傢伙,今夜便要叫他們有去無回」
  
  五郎道:「既然是你們已經安排好了的,且聽你安排就是了。」
  
  牡丹和雨荷、封大娘一道去廚房取了蒸胡餅送過來時,房中只有李荇和六郎在,大郎與五郎卻是到外面佈置去了。六郎眨眨眼,抓了個蒸餅道:「我去看看大哥他們。」不由分說就逕自走了。
  
  牡丹沉默片刻,堆起笑來,將肉湯遞給李荇,語氣輕鬆地道:「表哥吃吧。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幫忙。我還說不用你幫忙了呢,結果還是勞動你跑這一趟。」
  
  李荇見她笑得沒事兒似的,想到剛才來時聽到的五郎那幾句話,心裡堵得發悶發慌,有心問她幾句,掃了一眼旁邊虎視眈眈的封大娘和滿臉彆扭的雨荷,終究暗歎了一聲,強笑道:「我還真怕從此你就不要我幫忙了。」
  
  牡丹聽他一語雙關,笑容就有些勉強,封大娘咳嗽了一聲,笑道:「丹娘,時候不早了,您該歇著了,這裡有老奴伺候,保管他們個個吃得飽飽的,您就放心吧。」
  
  牡丹無奈,只好和李荇行了個禮,道:「那我先去歇著了,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和封大娘說。」
  
  李荇忙放下手裡的湯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聲道:「你安安心心的去歇著,萬事有我們。」他話雖如此說,暗裡卻嘲笑了自己一回,這次他是又幫上了她的忙,那麼以後呢?只怕她身邊越來越不需要他了。正在悵惘間,封大娘將一大個滾熱的蒸胡塞到他手裡,熱情地道:「表公子,多吃點」
  
  李荇無奈,只好埋頭與蒸胡、肉湯奮鬥。
  
  出得門去,雨荷沉默著打了燈籠,引了牡丹回房。牡丹沉默地挽住她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她頭上,輕輕喊了一聲:「雨荷。」
  
  雨荷「哎」了一聲,靜心等待她說話,牡丹卻又沒了聲息。一直到牡丹躺下,她給牡丹放下帳子來,牡丹才眼睛亮亮地看著她,低聲道:「你說我要是和他們說,我不想嫁人,他們會不會生我的氣?」
  
  雨荷一聽慌了神,道:「您怎能這麼想呢?您正是花一般的年紀,難不成要孤獨終老?這是暴斂天物」
  
  「還暴斂天物呢你可真會說。」牡丹撲哧一聲笑出來,擺擺手制止住雨荷接下來的一連串勸解的話:「我就是說說而已,不想給人做後娘。」
  
  雨荷沒好氣地道:「不想就不想唄,家裡誰捨得逼您?沒來由說這種話,嚇死人來。」
  
  牡丹調笑道:「你放心,就算是我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拘著你,讓你陪我一輩子的。」
  
  雨荷紅了臉,嗔怒地瞪了她一眼:「您說什麼呀」報復地撲哧一口將蠟燭給吹滅了,也不理牡丹喊她,逕自到外間去躺下。
  
  不管旁人怎麼看,她絕對不委屈自己嫁個莫名其妙的人。牡丹翻了幾個身,架不住疲累,靜靜地睡過去了。四更時分,外面傳來一陣喧囂聲,說是抓到了賊。牡丹要起身去看,偏被封大娘堵住:「您要真想知道,待老奴去打聽了來,半夜三更地跑外面去做什麼?」
  
  牡丹無奈,只好任由她去打聽。約有一炷香後,封大娘回來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幾個小毛賊,從身上搜出了火石火鐮還有油。果然是想混進去燒咱們的木料,大郎他們安排得妥當,來了個甕中捉鱉,人贓俱獲現下正在審呢,說是天亮就要送去寧王府。」
  
  好容易熬到天邊放亮,牡丹把熬了一夜的封大娘按下去躺著休息,她與雨荷去廚房安排早飯。去叫大郎等人吃飯時,屋外不聞任何聲響,掀開簾子探頭去瞧,但見幾人歪歪倒倒地躺靠在榻上、繩床上,竟然是都睡著了。
  
  牡丹正要退出去,忽見靠在繩床上的李荇突然睜開了眼,定定地看著她。牡丹的心口一跳,趕緊將頭縮回去。才轉了身,簾子一掀,李荇快步跟了出來,輕聲道:「丹娘你是打定主意一看到我就要躲了麼?」
  
  雨荷見狀,拿眼盯著自己的鞋子尖,一點一點地蹴到一旁去站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牡丹沉默片刻,回頭望著李荇微微一笑:「表哥說笑話了,我怎會一見到你就要躲?」
  
  李荇看到她交替握在胸前的青蔥玉手,恨不得一把握住讓她聽他細訴才好,但他不敢,只怕這樣一來會從此再不能近她的身。他將拳頭在袖籠裡握緊又放鬆,放鬆又握緊,好容易平復了心中的波瀾,笑道:「不是就好。就算是……那個,反正你明白的,旁人是旁人,我是我。」見牡丹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早知如此,那些話我就不該說給你聽,咱們還是像從前那樣,你不要特意躲著我,好麼?」
  
  牡丹心想,已經說出口的話,怎能當它沒有說過?已經發生的事情,怎能當它沒有發生過?她倒是想呢,只是大家都不這樣看。看看,大郎不是就掀起簾子探出頭來,狐疑不滿地看著二人了?牡丹飛快地喊了一聲:「大哥。」
  
  李荇唬了一跳,迅速調整好了表情,坦然自若地回頭看著大郎微微一笑:「大哥,我正和丹娘說那幾個人已經供認不諱了,這次咱們把這事兒弄好後,這一片就不會再有人敢來生事了。」
  
  大郎也不戳破他,笑道:「這次真是辛苦行之了。」回頭看著牡丹道:「丹娘你去看看早飯好了麼?得趕早回去呢。」
  
  牡丹忙道:「我就是來叫你們吃飯的。吃了飯以後都歇上一覺再走吧?」
  
  李荇道:「不行,得盡早回去才好安排。」
  
  大郎回身喊了一嗓子,五郎和六郎揉著眼睛出來,幾人說說笑笑地吃了早飯。仍由五郎守在工地上,牡丹隨著大郎等人一道回城。李荇命人將那幾人捆在馬後,當著眾莊戶和工人的面,拖著上了路,一行人搖搖擺擺地回城去。
  
  一路上總有莊戶好奇地停下來,盯著那幾個人看,竊竊私語一通,有那大膽好事的便直接問這是做什麼?李荇便大聲說這幾人都是藉著寧王府的名頭做壞事的,他奉了寧王之命前來捉拿這幾人,現下就要送回去交給寧王殿下處置了。看以後誰還敢藉著寧王府的名頭再做壞事。
  
  牡丹看到眾莊戶敬畏的神情,不由暗想,雖然寧王要名聲,定然不會容許這些小蝦米壞他的事兒,可李荇這樣嚷嚷得人盡皆知,何嘗又不是為她撐腰呢?從此以後,這一片只怕不會輕易有人來找她的麻煩了。她算是站穩了
  
  一行人回到城中,大郎與李荇自將人送去寧王府,牡丹則與六郎回家去聽消息。中午時分,大郎喜滋滋地回來,道:「寧王殿下大怒,已是嚴厲處置了那幾人,又命人去綁莊子裡的管事來問罪了,不單是那鄧管事,就連莊子裡的總管也一併獲了罪。丹娘,以後應該再沒人敢去你莊子上尋事了。」
  
  牡丹皺眉道:「不是說那鄧管事是王府大總管的侄兒麼?表舅他們會不會因此得罪人?」
  
  大郎呆了一呆,隨即笑道:「應該不會吧?人贓俱獲,他就算是想反駁也沒辦法的。再說表舅厲害著呢,他自己有數。大總管哪兒能和他比?寧王殿下也說啦,他下面的人要是個個都像這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刁奴一般行事,他再好的名聲也不夠敗壞的。」
  
  薛氏笑道:「你親眼見著寧王殿下啦?」
  
  大郎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沒想到,不過表舅叫我進去,我就進去了。他問了我一下具體情況,然後又安撫了我幾句。要我說,這親王也沒什麼可怕的,脾氣好著呢,說話也好聽,比王府那些人平和多了。」
  
  牡丹現在就好奇,到底那鄧管事是為什麼和她這樣百般過不去的?
  
  到了傍晚,前來做總結,匯報情況的李荇終於將得到的具體情況報了上來。卻是有人挑唆那鄧管事,說願意出高價買芳園,只要他能弄了來,就一定要。去拿鄧管事的人從他的房間裡搜出十兩黃金,據說就是定金。
  
  牡丹苦笑了一下,不用問她也知道那人是誰,和她結下深仇大恨,幾次三番總想和她過不去的人,還能有誰?
  
  果然李荇看了她一眼,道:「好像是說,某人從馬上摔下來,雖然還未痊癒,但肯定瘸定了,成日大發雷霆,便有人去和她說,我姑姑的毬技馬術都非常好,若是那次我姑姑她們跟著一起打毬,她肯定不會發生這種意外。只是不知為何,這賬又算到了丹娘頭上。不過,寧王殿下已經派人去魏王府了,想來她以後會收斂。」
  
  牡丹皺眉道:「是誰和她說這話的?」她可真是躺著也中槍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4 PM

第九十九章 人為的誤會
  
  李荇笑笑:「這中間牽扯到他們宗室中的一些事情……反正以後再不會惹到你頭上來,就不必理睬了。」有人想趁著寧王妃薨逝,寧王無暇他顧,趁機搞點事情出來,牡丹不過是在適當的時間,適當地點,剛好撞到刀口上而已。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好和何家人說得太清楚,說多了也沒用。
  
  宗室間的事情,左右逃不過權勢利益之爭,這就是說,在背後搗鬼的人,目標並不在她,而是混水摸魚什麼的。既然以後不會再惹到自家頭上來,牡丹就識相地打住了好奇心,轉而道:「表舅沒有因此和那大總管生出罅隙來吧?」
  
  李荇道:「不會,我爹和大總管,其實都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誰也離不得,他曉得厲害。要怪也要怪鄧管事實在膽大包天,在那河上沒能做文章 ,竟然就想著去害你。這樣歹毒不識大體的人,遲早都會壞事,怎能留他?」其實他心裡是暗自慶幸的,多虧當時那些人不認識牡丹,牡丹也不在場,就把孫氏當成了牡丹,直接就動了手。否則,換了其他時候牡丹獨自帶著奴僕行在路上時,指不定還會出什麼大事。
  
  牡丹見他說得認真,便放下心來:「這樣就好。」
  
  李荇笑看著牡丹:「其實這次的事情,你反應很快,也做得很周到,很不錯。若非你前面防範做得到位,讓他們無他法可尋,也不會逼得他們順順利利便落入我手中。以後,你一定能將那莊子經營得很好的。」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敢居功,沒有表舅遞條子過來,你幫著去設伏抓人,哥哥們幫我忙,也不會順利解決。」
  
  李荇見她只是客氣,刻意生疏,不由暗想,總這樣逼著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越逼越遠而已,還不如隨性的好。便晃晃頭,漾起一個笑來:「那你忙著,我去陪姑父他們說幾句話。」言罷起身坐到何志忠,聽他胡吹海侃,間或插幾句嘴,又逗弄孩子們幾下,逗得孩子們大呼小叫的,看著卻似回到了從前的光景一般。
  
  牡丹在一旁含笑看著,覺得其實就這樣也挺好的。忽見甄氏似笑非笑地走進來道:「丹娘,蔣家的鄔管事來了。說是要見您呢。」
  
  牡丹立刻就想到肯定是送牡丹花種子來給自己的,連忙起身和岑夫人說了一聲,岑夫人交代道:「好生招待。」
  
  牡丹應了,領了林媽媽和雨荷出去,果見鄔三坐在側廳裡,正由家中總管陪了說話。見牡丹進去,鄔三立刻起身行禮問好,將一隻竹籃遞過來,笑道:「這是我家公子當初答應娘子的牡丹花種子,也不知道採摘的時機是否合適。」
  
  「想來一定是極好的。」牡丹掀開籃子上蓋著的細紗布,對著光亮處一瞧,但見裡面卻不是直接裝的蓇葖果,而是放著五六個絹布包,她隨手拿起最大的一個布包來瞧,卻見絹布上用筆細細寫了幾個字:「南詔紫牡丹。」字寫得雄健樸拙,似是男子手筆。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二十多顆蟹黃色的蓇葖果,又飽滿又清爽,真真適合得很。
  
  她一邊感歎這蔣長揚手下的人做事認真細心,一邊拿起其他布包來瞧,絹布上一一都如同第一包一樣寫了花名,有甘草紅、睃紅、玉版白、硃砂紅、粉二喬,只是裡面的蓇葖果多的有五六枚,少的卻只有一兩枚。有半癟的,也有飽滿的,有些幹些顏色深些,有些濕潤些顏色淺些,想來採摘的時候不一樣,採摘的人也不知道那些合適,那些不合適,就一股腦地摘來了。不過,總是得用的。
  
  鄔三見牡丹滿臉喜色地翻看那幾包種子,不由微微一笑,適時插話道:「這些是其他品種的,花匠按著公子的吩咐,也是在果皮呈蟹黃色的時候就摘下來放好的,只是不多,摘下來的時辰也要久一些,故而要幹點。我家公子爺想著您大概會需要,便讓小的一併送了過來。也不知道您有沒有用。」
  
  真是非常意外的收穫,牡丹笑得合不攏嘴,雞啄米似地點頭:「有用,有用,太有用了。」又刨了刨那種子,方才想起和鄔三道謝說客氣話:「蔣公子實在太大方啦,包種子的人也細心得很,這字寫得真好。你們家這位新來的花匠實在很不錯。」按著她想像,蔣長揚這樣的人是絕對不可能親手包這些花種子的,自是那花匠做的。
  
  鄔三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來,含含糊糊地道:「嗯,這位花匠的確不錯。這字……這字的確是寫得很好。沒有十多年的功力寫不出來。」
  
  牡丹沒注意到他的神色,點頭贊同:「稍後請鄔總管替我向蔣公子道聲謝。」接了雨荷遞過來的兩個荷包,遞給鄔三道:「多的這包請鄔總管喝茶,小的這包是給那位花匠的,光看這種子包成這樣子,還寫了花名,就知道是個做事踏實仔細的人。」
  
  鄔三的手頓在半空中,想了想,伸手接過荷包,笑道:「那小的替他謝過何娘子賞了。」
  
  牡丹笑道:「應該的。」
  
  鄔三笑笑,收起荷包,正色道:「何娘子,我家公子今日去看福緣大師,聽福緣大師說起你們莊子裡的那件事又加重了?還請你和小的說說,如今是怎麼一個情況?我家公子興許可以請人幫忙去和寧王府打聲招呼。」
  
  牡丹笑道:「謝你們關心,沒事兒了,已經解決好啦。我正想著改日要去府上說一聲,煩勞蔣公子掛心了。」
  
  鄔三有些疑惑,昨日瘋牛都已經追到大路上了,還說沒事?真的假的?
  
  牡丹見他滿臉的不相信,便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我表舅就是寧王府的長史,昨日因見事態越發嚴重,便請托他幫了忙,我表哥當夜就去了莊子上,將放火的人抓著,送到了寧王殿下面前,已是各得各的懲罰,以後不會再出來為害人了。」
  
  鄔三聽說,也歡喜地向牡丹表示了祝賀,謝過留飯,告辭離去。
  
  牡丹提了竹籃子進去,甄氏坐在岑夫人身邊招手叫她過去:「給了你什麼?」
  
  牡丹打開給她們看:「是以前答應給我的牡丹花種子。」
  
  岑夫人拿起一包來看,笑道:「包得挺仔細的,這字也寫得真好……你說是花匠寫的?花匠也能寫出這麼好的字?可真是難得極了」
  
  何志忠聞言,笑道:「拿過來我看看?」看了那絹包上的字,也忍不住讚歎:「果然寫得好。這樣一手好字卻去做花匠,真是可惜了。」
  
  李荇也拿過去看,不經意地問:「這是誰家的花匠啊?」
  
  何志忠不在意地道:「就是上次端午節時救了丹娘的那位蔣長揚蔣公子。說來真巧,他的莊子也在芳園附近,鄧管事去聯合其他人家搗鬼的事兒還是他遣人過來說的,這才引起了丹娘的警覺。這人真不錯,上次我們去道謝,就是隨口那麼一說,難為他就一直記著。」
  
  牡丹笑道:「他能不記著麼?我還欠他幾株好花呢。」
  
  李荇抿了抿唇,突然道:「丹娘,我聽說你這些日子到處找牡丹接頭,卻又被人搶了去?我家裡的那些我已經吩咐他們務必仔細看顧,等到秋天的時候就讓人給你送過來。」
  
  牡丹抬眼看過去,但見他無比認真的樣子,心想當著全家人的面拒絕他的好意實在不妥,便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那價格可不許太高,不然你就算是我表哥,我也不要的。」
  
  李荇忙笑道:「行,你按市價給我,可不許少給。」
  
  說話間薛氏領人擺好了飯,入內來請大家吃飯。李荇很識相地起身:「我還有事呢,就先告辭了。」
  
  何志忠一把拉住他,微微有些生氣地道:「哪有不吃飯就走的道理?吃了飯再說」
  
  李荇為難地望了望岑夫人,岑夫人又不是對他有意見,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孩子,而且還是個好孩子,見他眼巴巴地看過來,心一軟,笑道:「就是,傻孩子,難道在姑姑家裡吃頓飯都不行了?從前也沒見你這麼客氣過。快去坐著吃飯,多吃點。」
  
  她才一發話,旁邊已經懂事了的孩子們立刻一擁而上,將李荇簇擁著往前面去了。李荇出門前掃了那半籃子牡丹花種子一眼,輕輕挺直了腰背,將本就筆挺整潔的玉色袍子整了整,談笑自若地與何濡、何鴻談起詩詞來。
  
  岑夫人微微歎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啊,真的是太可惜了。
  
  卻說鄔三哼著小調回了曲江池蔣宅,問清小廝蔣長揚在園子裡的池塘邊餵魚後,便繞過小徑,往後園而去。
  
  天空已經泛黑,唯有天邊還有幾絲金紅色的亮光從五彩的雲霞裡透出來,蔣長揚立在池塘邊,將魚食輕輕灑入池塘中,胖胖的錦鯉圍在他面前,紛紛張著圓圓的嘴吞嚥,發出輕微的「吧唧」聲,蔣長揚的臉在半明半暗裡顯得輪廓格外分明。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道:「回來了?」
  
  鄔三捏了捏袖中的荷包,臉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來,仍作了恭恭敬敬的表情上前道:「是,回來了。何家娘子說了,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讓小人替她向您表示謝意。」
  
  蔣長揚將最後一點魚食灑入池塘中,拍了拍手,回身望著他道:「解決了?這麼快?她可說了是怎樣解決的?」
  
  鄔三將牡丹所說的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笑道:「這位何娘子,看著笑瞇瞇的,其實也是個要強的。」
  
  蔣長揚「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便轉身往後走。鄔三忙喊了一聲:「公子爺」
  
  蔣長揚站定,疑惑地道:「還有事?」
  
  鄔三從袖子裡摸出那個裝滿了錢的荷包來,雙手遞上,嚴肅認真地道:「這是何娘子給您的。」邊說邊偷覷著蔣長揚的表情。
  
  蔣長揚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荷包不動。荷包是穩重的靚藍色,上面簡簡單單地繡了一叢蘭草。繡工還不錯,花樣子看著也還不差。他明明記得幾次見到她,她的衣裙上繡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牡丹,一朵比一朵更嬌艷,一朵比一朵更奪目。怎麼這個荷包繡的卻不是牡丹?偏偏是叢蘭草?蔣長揚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並不伸手去接荷包,淡淡地道:「她怎會突然送我荷包?你是故意捉弄我的吧?」
  
  鄔三聞言,震驚地抬起頭來,道:「小的怎麼敢?小的敢對天發誓,若是有半個字是假的,便天打五雷轟。真是何娘子送的。」他說的果真沒有半個字是假的,而是有一個字是假的,是「賞」的而不是「送」的,所以他是不怕這個誓言的,叫他發十遍也可以。
  
  蔣長揚有些不安地擦了擦手掌,猶豫道:「她為什麼送我這個?你可知道裡面是什麼?」
  
  鄔三忍住笑,繼續捧著荷包遞過去,老實巴交地道:「小的不知,也不敢問何娘子,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蔣長揚抿著唇接過荷包,入手就覺得很沉,掂一掂覺得很詭異。一拉開荷包,幾個亮晶晶的通寶嘰裡咕嚕滾出來,落在碎石鋪就的小徑上,叮噹幾聲脆響,滾進了旁邊的草木中,倏忽不見。蔣長揚挑了挑眉,指尖一挑,將荷包口全部拉開,但見裡面滿滿當當裝的全是通寶,不由好生懊喪,抿緊了唇,抬眼冷冰冰地看著鄔三,生氣地道:「你又搗什麼鬼?」
  
  鄔三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裝作滿臉委屈地道:「公子您可冤枉死小的了,何娘子說,包花種子的人包得極不錯,字也寫得極好,送給他買茶喝的。人家一片好心,小人也不好說不要,所以就拿回來了。拿也拿回來了,您要不要,就賞給小人吧。」
  
  何家的丹娘不是一個不懂禮的人,怎會莫名其妙的打發下人似的送自己一包錢?看這樣子分明是生了什麼誤會。蔣長揚明明知道鄔三搗鬼,偏生又氣不起來,只沉著臉道:「讓你辦件這麼簡單的差事,你都辦得莫名其妙,還想多拿賞錢?以後再這麼辦差,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鄔三也跟著他沉下臉來,站直了垂了手,認認真真地應了一聲「是」。蔣長揚瞪了他一眼,輕輕踢了他一腳:「趁著還有點亮光,趕緊把錢找起來,別浪費了關鍵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呢。」
  
  鄔三彎腰弓背地將錢從路旁草叢中找了出來,認錯態度良好地雙手遞給蔣長揚。蔣長揚又瞪了他一眼,將錢裝入荷包中,把荷包口一結,轉身就走。鄔三忙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賠笑道:「公子爺,明日是什麼時候出發?」
  
  蔣長揚頭也不回地道:「巳時去法壽寺接福緣和尚,收拾好就走。」
  
  鄔三偷眼看著他手上的荷包,快步跟上:「那小人再去檢查一下馬匹裝備。」
  
  蔣長揚點了點頭:「小心一些,稍後我會和大家一起吃晚飯,你去看看飯菜備得如何,記得要廚房添好菜。酒,每人只能喝一碗,多的不能喝,盯緊了。」
  
  鄔三應了,自去籌備不提。
  
  蔣長揚握著那包錢回到房中,從懷裡摸出火鐮和火石來,輕車熟路地將桌上的蠟燭點亮,隨手將那包錢放到了桌上的一個黃楊木匣子裡。伸手在桌下摸索了片刻,摸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來,對著燭光又細細看了一遍,就著燭火燒得乾乾淨淨。
  
  少頃,鄔三輕輕敲了敲門:「公子爺,大傢伙都到齊了。」
  
  蔣長揚吹滅蠟燭,轉身拉開門:「走吧。」
  
  ——————場景分割線——————
  
  暮色尚未完全降臨,永興坊的郡主府裡已然簾幕低垂,燈火輝煌。穿著青衣,梳著垂髫,踩著線鞋的侍女們有條不紊地自將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餚流水樣地送至主屋那張做了金框寶鈿裝飾的長條桌上,以備主人隨時取用。濃厚的蘇合香油味無處不在,竟叫美味佳餚的散發出的香味幾乎聞不到。侍女們也沒心思去管,人人俱是提心吊膽,束手束腳,唯恐一個不小心弄出聲響來,就被心情嚴重不好的主人治了罪。
  
  待到菜餚上齊,幾個平日貼身伺候的青衣侍女悄無聲息地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去向清華郡主稟話。推搡了一歇,往日最得清華之意的一個婢女阿潔歎了口氣,輕聲道:「罷了,今日我去,以後輪著來。」其他人俱都鬆了口氣,露出劫後餘生的喜色來,一齊將她往後推。
  
  阿潔碎步繞過六曲銀交關羽毛仕女屏風,對著低垂的絳色紗幔後寬大的白檀木床榻上躺著一動不動,望著帳頂發呆的清華郡主輕聲道:「郡主,菜已上齊。是否現在就將桌案抬過來,伺候您用餐?」
  
  清華郡主眨了眨因為太久沒有閉合而有些發酸的眼睛,冷聲道:「劉暢還沒來?」她的聲音因為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顯得嘶啞難聽。
  
  這聲音聽在阿潔的耳朵裡,不亞於魔音穿耳,她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僵硬著脖子道,大著舌頭道:「劉寺丞讓人帶信過來,說是要晚點過來,請郡主不必等他吃飯。」
  
  阿潔是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說出這段話來的,她曉得這句話說出來之後的後果一定很可怕——自從清華郡主墜馬受傷,臥床靜養之後,脾氣越發古怪暴躁,隔三岔五就一定要叫人去請劉暢過來陪她。她傷重之時,劉暢倒是次次都來,如今她的傷勢穩定了,他來得就沒從前那麼勤了,五次中有三次來就算是好的,三次中還難得有一次不遲到的時候。來了也就是捧杯茶,捧卷書,坐在床邊長久不發一言,清華郡主若是好好說話,撒撒嬌,他還會偶爾應和一下,若是大發雷霆,砸東西,罵他,他便是紋絲不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清華郡主對此大為不滿,罵他不是個東西,偏生旁人還都勸她,說她不對,誇劉暢脾氣好,寬宏大量。他二人鬥法,苦的卻是她們這些下人,隨時提心吊膽的,總擔心自己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又招惹了清華郡主,從而惹來滅頂之災。
  
  阿潔果然沒有猜錯,她話音剛落,清華郡主就掄起一隻瓷枕砸了過來。清華郡主雖然下身不能動彈,但兩條長期運動的胳膊力氣卻是不小,隨手抓這瓷枕什麼的砸人,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阿潔腳趾頭都嚇得痙攣了,她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睛,死死盯著瓷枕的飛行路線,算著要到了,方不露痕跡地偏了偏頭。瓷枕呼嘯著從她的發邊飛過,看起來就像是清華砸得不准一樣——清華平時懲罰人是不許躲避的,否則罪加一等,所以如何讓有意的躲避看起來像意外,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不是身經百戰修煉不出來。
  
  瓷枕落到地上時發出的破裂之聲在空曠幽暗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驚人,清華大概是累了,沒有再繼續追究。逃過一劫的阿潔此時方覺得汗流浹背,腿一軟,「啪嗒」一下跪倒在地,五體投地的顫抖著聲音道:「郡主息怒郡主保重御醫專門叮囑過,您不能亂動,必須靜養的。」
  
  清華郡主「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恨聲道:「豎子何其可惡我如今是起不來床,不然我一定要叫他好看」她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阿潔:「去再讓人去催和他說,他若是不來,我要叫他後悔一輩子」她怎麼這麼倒霉什麼都不順利,已經躺在床上了,家裡人不但不顧惜她,還為了針尖大的那麼一點小事,氣勢洶洶地上門來罵她還有劉暢這個負心郎她恨得差點把一口銀牙咬碎。
  
  阿潔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愁眉不展地招手叫了個小廝來:「再去請劉寺丞,求他務必要早些過來。就說,就說郡主今日心情格外不好。他若是不來,只怕會鬧出更大的事情。」



第一百章 渣男的暗戰(一)
  
  坊門快要關閉的時候,劉暢方才陰沉著臉出現在郡主府,阿潔看到他,情不自禁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來,虛虛撫撫胸口,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劉寺丞,郡主等您好一會了,奴婢為您引路。」劉暢看也不看她一眼,將頭仰得高高的,輕輕哼了一聲。
  
  看到有人將這危險的差事領了,其餘人等自然巴不得能躲個清閒安穩,俱都退開不往前湊。這正是劉暢所需要的,他漫不經心地跟著阿潔走到後園,見周圍無人,迅速將阿潔拖入到一叢丁香後,牢牢摟緊了阿潔的腰,在她白嫩的臉上親了一口,微笑道:「好親親,下次見到我再不要像剛才那般笑了,當心被人看到,她的疑心重得很。」
  
  阿潔伏在劉暢懷裡輕輕喘氣,委屈地抬臉看著他道:「她近來脾氣越發糟了,動不動就拿人出氣,先前為著您來遲了,就扔瓷枕砸我,險些將我的頭砸破,我真是怕得要死,就生恐什麼時候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月光下,她的淚珠晶瑩,鳳眼媚人,劉暢恍然覺得這雙眼睛驚人的熟悉,情不自禁就帶了十二分的憐愛輕輕舔在她的眼上,將那淚珠兒給舔乾淨了。
  
  阿潔吃了一驚,見慣了情事的她,竟然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真情意。她貪戀地看著劉暢英俊的臉,輕聲道:「先前魏王世子奉了魏王的意思過來,狠狠訓斥了郡主一頓,還不許郡主辯白,說的話很難聽。所以她的心情非常不好,等會兒只怕又要給您氣受。」
  
  劉暢道:「可知道為了什麼?」
  
  「我當時沒能跟在裡面伺候,竭力也只聽了個大概。好像是郡主聽了閔王府中一個姬妾的話,利用寧王府的下人去逼買黃渠邊的一個莊子,如今東窗事發,寧王派人去和魏王打了招呼,魏王非常生氣。」
  
  劉暢皺起眉頭默默想了片刻,捏了阿潔的胸脯一把,笑道:「知道了,你辛苦了。以後不要冒險了,被人知道不是耍處,你平平安安的最重要。」
  
  阿潔將他的手揮開,嬌嗔道:「我都是為了你。」
  
  劉暢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輕聲道:「我知道。」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阿潔的頭和背,腦子裡飛快地消化分析著聽來的消息。閔王是皇二子,比寧王大得多,身邊豢養了一大群奇人異士,利用這些人的奇能,四處游交權貴。比如說,上次陪他去參加寶會的袁十九就是其中一個。這次閔王指使姬妾來挑清華,是忍不住了嗎?黃渠邊的莊子?誰的莊子?好像潘蓉說牡丹就在那附近買了塊地修的莊子,會不會是她的呢?
  
  蟲鳴唧唧,晚風輕拂,緊緊依偎著的二人似是忘了週遭的一切,只靜靜享受這月光下的溫柔寧靜。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驚醒了阿潔的美夢,也嚇醒了劉暢的沉思。他給阿潔使了個眼色,二人快速分開,從兩頭包抄過去。
  
  被包抄的人眼看逃不掉,索性站住了大搖大擺地迎著阿潔去,主動出聲招呼:「阿潔,郡主聽說劉寺丞來了,卻總也等不到,讓我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卻是清華身邊的另一個貼身侍女阿柔。
  
  阿潔的目光掃過阿柔手裡熄滅了的燈籠,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坦然自若地撫了撫鬢角,握住阿柔的手,大聲道:「是阿柔啊,你剛才來的時候沒遇到劉寺丞嗎?他早就獨自進去見郡主了啊。」
  
  阿柔帶著一絲冷笑看著阿潔:「是麼?我眼神兒不好,還真沒看見。」
  
  劉暢站在陰影裡,聽到阿潔的聲音,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轉身悄無聲息地快步直往主屋而去。聽到屋裡傳來清華咒罵人的聲音,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深深呼吸一口氣,待到侍女掀起水晶簾子來的時候,他臉上已經堆滿了笑容。
  
  他步履輕快地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紗幔,繞過六曲銀交關羽毛仕女屏風,淡笑著看著床上臉色蒼白,眼睛冒火,憤恨地瞪著他的清華:「怎麼又在發脾氣?我不過是因為有公事,故而來遲了。聽阿潔說你等著我一直沒吃飯,怎麼這樣不懂事?說吧,想吃什麼?我餵你。」
  
  清華冷笑著翹起嘴角來:「你還記得我在等你麼?什麼有公事?我看你是又和潘蓉一起去哪裡風流快活了吧?你餵我?你只怕巴不得我餓死才好呢」
  
  劉暢不以為意地接過從後面跟進來的阿潔遞上的一碗燕窩粥,用銀荷葉匙子舀了一匙遞到清華的嘴邊,溫和地道:「我看你是悶壞了,成日裡總在胡思亂想。我若能把手頭的公事辦好,你也有面子不是?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想的就是靠自己的真才實學謀得一席之地?」
  
  清華郡主半點面子都不給他,「噗」地一口將粥吹得到處都是,「呸」了一聲,豎起眉頭厲聲道:「別個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貨色?真才實學?笑死人了,你以為你這個寺丞是怎麼來的?如果不是我,你……」
  
  劉暢忍無可忍,勃然變色,將手裡的金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也不管燕窩粥濺得到處都是,冷冷地瞪著清華郡主道:「是,我就是個沒出息的貨色,只能靠老子靠女人,若是沒有你們,我要到街上去討飯才能填飽肚子如果你沒摔下馬,我也不會這麼快就得了這個司農寺丞如果沒有你,今日我也不會被寧王府的人叫去喝酒我倒是奇怪了,我是不能文還是不能武?你們憑什麼瞧不起我?」
  
  清華郡主很久沒看到他爆發了,此時看到他發作起來,心中的那股邪火反而降了降,她狐疑地看著劉暢道:「你被寧王府的人叫去喝酒啦?誰叫的啊?都說什麼了?」
  
  「我是不想說,怕你聽了又煩,但禁不住你這樣折騰」劉暢哼了一聲,裝腔作勢地踢了前來收拾粥液的阿潔一腳,罵道:「不長眼的奴才,撞到你爺爺我了」
  
  阿潔「忍氣吞聲」地屈膝行禮,拿了帕子伏在地上將粥液打掃乾淨。不忘偷偷看了一旁拿了帕子慇勤上前給清華郡主擦臉擦錦被的阿柔一眼,然後給了劉暢一個眼風,收到劉暢肯定的眼神後,她方「怏怏」地退了出去。
  
  清華皺起眉頭道:「你都知道啦?」
  
  劉暢虛張聲勢地道:「知道什麼?人家就是莫名其妙地警告了我一通,我只知道你跟著閔王府做了件什麼不該做的事。我說,你好好躺著養傷不可以嗎?操那些心做什麼?有事不會讓我去做啊?摻和進去幹嘛?你還嫌你身上的傷不重啊?」他越說到後面越大聲,神情也越嚴厲。
  
  既然不知道與何牡丹有關,那麼他越凶,清華郡主就越覺得他是關心自己的緣故,原本非常糟糕的心情又稍微好上了那麼一點,她默了一默,道:「我許久沒有出門,又沒多少人來看我,你也不和我說外面的事兒,我又怎會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這次是我考慮不周,給人當槍使了,以後不會了。你別擔心,等我好了以後,我再進宮去求聖上,請他另外給你安排個更好的職位……」凡事一沾上這何牡丹就沒好結果,這女人是命裡帶衰還是怎麼地?
  
  劉暢冷笑了一聲,把頭撇開:「我不稀罕總怕一不小心就被人說成是吃軟飯的,我可不想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清華郡主也不耐煩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樣?」
  
  劉暢揮袖而起,陰沉著臉道:「我在外面忙亂了一天,你就專找著給我添堵的?我累得很,我看你還是安安心心養傷吧,養好了傷我再來看你。」
  
  清華郡主如今的日子難過得很,盼了他許久,就指望著他能慰解慰解她,結果人才來沒說上幾句好話,吵了一架,砸了東西就要走,不由又氣又恨,忍不住將正在吐著香煙的金鴨香爐抓起扔了出去,惡聲惡氣地吼道:「好呀你只管走有本事走了就再也不要來」
  
  金鴨準確地砸在劉暢的後腦勺上,雪白的香灰撲得劉暢一身都是。劉暢被砸得眼前發黑,眼冒金星,他頓住腳,冷森森地瞪著清華郡主,恨不得上前將她掐死才乾淨,拚命將那口惡氣嚥了下去,決絕地往外走。
  
  清華郡主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陣心虛,不由有些害怕起來,當年,她和他說她要嫁人了時,他就是這樣的一種神色,然後果真就再沒主動來找過她,一直到她又回去找他,他不如意才又接受了她。如今看來,似乎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夜,他這一走,多半是不會回頭的……她眨了眨眼,聲嘶力竭地道:「你敢走走了我必然叫你quan家後悔」
  
  「那麼,你自己保重吧。記得哦,讓我全家抄斬的那一日,你只管去搧我的臉,吐我一臉的口水,怎麼解氣怎麼來。」劉暢古怪地笑了笑,她叫他全家後悔?如今他全家只有劉承彩一個人不後悔,其他人都後悔得很
  
  清華郡主看到他那決絕的神色和古怪的笑容,又聽他說這種話,真的後悔了。可又拉不下臉來,又氣又恨地將眼淚嚥了回去,惡聲惡氣地道:「你這個……」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5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8 08:02 PM 編輯

101章 渣男的暗戰(二)
  
  清華的狠話還未放出來,就見阿潔打起簾子快步進來,跪倒在劉暢面前苦苦哀求:「劉寺丞,郡主病中,身體不舒坦,心情也不好,又受了委屈,朝至親至愛的人發發火也是人之常情,您請多多包涵她吧,她日日都盼著您來,夜裡也睡不著……」
  
  清華郡主見來了救兵,也就及時將那句狠話嚥了下去,惡狠狠地瞪了站在床前,探頭探腦盯著劉暢看,表情古怪的阿柔一眼,覺得這丫頭怎生這麼木訥,也不懂得在中間勸勸。若是阿柔有阿潔這麼聰明,早點在中間擋上一擋,她和劉暢也不至於將狠話說到這個地步。可是再抬眼看到劉暢那張面無表情,絲毫不為所動的面孔時,她心裡又開始難過擔憂起來。
  
  只聽阿潔道:「劉寺丞,此刻外間坊門早已關閉,您就算出了府,也不能回去,不如留下來陪郡主吧?有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好好說說就通了,主子高興,奴婢們才能心安那。」說完只管「呯呯」磕頭。
  
  清華郡主聽了這話,不由大喜,當真的,坊門都關了,他能去哪裡?不過劉暢那倔脾氣她知道,說不定會跑去哪戶相熟的人家坐上一夜也是有的。她大氣也不敢出地從眼角斜瞟著劉暢,只見劉暢雖然沒叫阿潔起來,臉部的線條卻漸漸柔和了下來。
  
  清華郡主立時知道劉暢最旺的那口氣已經被阿潔成功地擋住了,便低咳了一聲,適時歎道:「我知道我成了這個樣子,你便嫌棄我了,不然怎麼總是對著我發脾氣?再不顧我的死活了?你忘了從前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的?難不成你還怨著我以前嫁了那個死鬼?我名為郡主,但其實真正能做主的事情又有多少?如果不是總忘不了你,總念著你,我也不會想方設法想和你在一起,這世上,還有幾人像我這般掛著你的?」
  
  劉暢果然低低歎了口氣,緊握著的拳頭也鬆開了。
  
  清華郡主一看有戲,忙道:「你累了一天,也該歇著了,我讓人給你備下香湯,你去沐浴吧?」說到這裡,她看了阿潔一眼,柔聲道:「阿潔,你去伺候劉寺丞沐浴。」
  
  看著是清華郡主給了自己體面,但阿潔知道,這體面背後帶來的風險有多大,她咬了咬唇,為難地道:「奴婢還為郡主熱著燕窩粥呢。」
  
  作為主人,清華郡主非常喜歡阿潔這種凡事先把自己放在前頭的性子,便輕笑了一聲:「你這丫頭就是個死心眼,不是還有其他人嗎?你自去罷。」
  
  劉暢回頭看了立在清華郡主床前,已經被二人連串的精彩表演弄得有些發懵的阿柔一眼,狀似不經意地道:「罷了,阿潔伺候慣你的,你須臾離不開。讓阿柔來伺候我就行了。」
  
  清華郡主一愣,瞇起眼睛惡狠狠地看向已經呆若木雞,癡呆呆看著劉暢的阿柔,幾乎是呲著牙道:「好,就是阿柔。」難怪得這jian貨適才看到他二人吵架,也不知道在中間轉圜呢,只知道盯著劉暢看,原來是巴不得他二人越吵得厲害越好呢。
  
  要說從前,她們也不是沒伺候過劉暢洗浴,只是今非昔比,清華郡主疑心重的很,劉暢此時提出這個要求,只怕是陷阱。阿柔驚覺不妙,連忙推辭:「郡主,奴婢不……」
  
  話還未說完,就被劉暢不高興地打斷:「怎麼,我會吃人?好呀,清華,如今就連你府中的侍女都看不起我了,難怪得外面的人越發拿我當笑話看,想怎麼捉弄就怎麼捉弄。」其他人未必是想怎麼捉弄他就怎麼捉弄他,但劉承彩和清華的確是想怎麼捉弄他就怎麼捉弄他的,劉暢說到這裡,語氣已經十分暴怒。
  
  劉暢暴怒,他那句「當笑話看」也嚴重地刺激了清華郡主,清華郡主不由得聯想起許多事來,當下面沉如水,凶狠地瞪著阿柔:「我的話你也敢違逆?還不快去」
  
  阿柔只得心懷僥倖地低低應了一聲:「是。」隨即低頭走到劉暢身邊,輕聲道:「劉寺丞,您請。」
  
  劉暢肆無忌憚地掃了她的胸脯和腰臀一眼,朝清華郡主笑了一笑:「你等著,我稍後就來陪你。」
  
  清華郡主看得分明,一口氣憋在嗓子眼,上不來,下不去,簡直難過得要死。隔壁的劉暢並沒有發出什麼奇怪的聲音,偏生她越想越不一般,少不得豎起耳朵仔細聽。她忍不住發作起來,一把將阿潔遞上的燕窩粥推開,阿潔皺著眉頭,擔憂地看著她:「郡主,萬事都等您養好身子再說。」
  
  清華郡主讚許地看了阿潔一眼,咬牙切齒地道:「對,養好身子再說。」
  
  雖是如此說,但劉暢一去不復返,卻是叫她抓心抓肝一般難受,實在忍不住了,便叫阿潔去看。少傾,阿潔面紅耳赤地回來,卻什麼都不肯說,她問得急了,便索性跪在地上只是磕頭。以清華郡主的閱歷,她如何能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劉暢,從來就是個風流之人,更何況他對自己多有怨言,當初他能不碰何牡丹,卻對何牡丹身邊的丫頭下手去氣何牡丹,如今他同樣也能這樣對自己。
  
  自己如今倒是治得他家裡兩個女人近不得身了,但他又如何肯閒著?而且今晚她還剛用香爐砸了他的頭,他定然是要報復自己的,清華郡主抓緊了身下的錦褥,恨恨地想,不急,慢慢地來,總有一日,她要叫他再不敢在她面前說個不字……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劉暢方神清氣爽地走了進來,他換了身雪白的對襟絲袍,半裸著胸膛,笑容鬆快,彷彿全然沒有看到清華郡主扭曲的表情,逕自往她身邊一倒,帶著饜足的神情閉著眼睛道:「睡吧。累死人了。」
  
  清華郡主見他須臾功夫就睡著了,使勁推了他兩把,全然沒有動靜,不由悲從中來,不由發狠地想,她一定要早日好起來,好好收拾這負心郎,白眼狼。但這都是後話,目前她得先將胸中那口惡氣給出了才行,她不露聲色地對著阿潔招招手,磨著牙道:「帶人去收拾乾淨了。」
  
  阿潔臉上露出老大不忍的神色來,可經不住清華郡主毒蛇一般的眼神,只好屈膝行了個禮,表示一切照辦。清華郡主從發白的嘴唇裡輕輕吐出一句話:「讓所有人都看著,告訴她們,這就是背叛我的人下場」
  
  阿潔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無聲地退了出去。阿柔不要怪她,要怪就只能怪清華郡主太狠毒,阿柔又看到了不該看見的事情,還存了不良的心思想藉機把她踩下去。她不想死,那就只有阿柔死。
  
  劉暢從睫毛縫裡看到清華主僕倆的動作,曉得這隱患是除掉了,便放心地翻了個身,沉沉睡去。她能在他家裡收買安排棋子爪牙,他也能的,就看最後誰玩死誰。蕭覓兒,你等著瞧,這還只是開始呢。
  
  五更…,「咚咚」的晨鼓聲和各個寺院的鐘聲依次響起,劉暢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著身邊就算是睡著了眉眼表情也顯得肆意張揚的清華郡主,一隻手順著錦被放到了她的胸上,握準了,狠狠一擰,清華郡主果然疼得倒抽一口涼氣醒了過來。
  
  她正要發脾氣,就被劉暢拉手去按住某處,接著他輕輕咬了她的肩頭一口,她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小腹處升起,迅速流向四肢百骸,叫她忍都忍不住。她渴望地看著他,輕輕喊了聲:「暢郎……」眉梢眼角都是春意,無比希望他能有進一步動作,就算是不能,能安慰安慰也是好的。
  
  偏生劉暢卻在關鍵時刻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道:「讓侍女給你清洗清洗,藥味兒太重了。安安心心地養著,我得走了。過兩天我又來看你,千萬別辦傻事了。找個機會和你父王認個錯,這樣不好。」
  
  清華郡主心頭一股怒火不受控制地衝起來,眼角酸得難受,冷冷道:「你只管好你自己風流快活就好,何必來管我?」
  
  劉暢今日的心情很好,半點也不計較她的壞脾氣,哈哈一笑,道:「生氣了?其實我昨夜也沒做什麼。不過就是和阿柔開了個玩笑而已,不信你叫她來問。你病著,我怎會做這種事情?」
  
  人都死了,問什麼問,而且清華郡主也根本不會相信,在她眼中,就算是摸摸也和那什麼沒區別。
  
  劉暢才不管她相不相信,逕自起身披衣下床,不見有人敢上前來伺候他,他也不怪罪,自己動了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對著靜候在外伺候他用飯的阿潔,他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想辦法傳出去,就說她為了昨兒的事情,對魏王和世子極為不滿,因此砸了東西,打死了人。」
  
  天色還未完全放亮,劉暢回頭看了一眼在晨曦中的郡主府,唇角勾起一絲冷笑。待他慢慢拔光了她的牙齒和爪子,看她還能怎麼在他面前鬧?
  
  他翻身上馬,踩著晨光慢慢出了永興坊,向著皇城走去。天色雖然昏暗,但並不妨礙跟在他身後的秋實目光敏銳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東張西望地從附近的安興坊裡騎馬出來,儼然正是號稱要在府衙裡值宿的劉承彩。
  
  
  
102章 退一步?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氣越發燥熱起來,雖是清晨,卻也涼爽不到哪裡去。牡丹坐在廊下陰涼處翻看紗筐裡的牡丹種子,她的心情很好,蓇葖果已經從蟹黃色變成褐色,果皮也在裂開,後熟過程完成得很好,只等時間一到就可以播種了。
  
  孫氏歡天喜地的過來,笑道:「李家表姨買了新宅,要搬家,因著又是七夕,使人下帖子來請家裡的人都去,聽說還有好多人要去,丹娘你去不去?」她最近煩躁得很,因為芳園那邊的工程進展順利,牡丹不用經常跑,又要打理牡丹花種子的緣故,她已是很久沒和牡丹一起出門了。如今見有這麼個出行交遊的好機會,自是恨不得好生去遊玩一番。
  
  牡丹手下不停,笑道:「表姨搬家,咱們自是都要去暖宅,怎能不去?」
  
  孫氏見她口裡雖然答話,心思卻全在手上的活計上,不由拿扇柄輕輕敲了她一下,笑道:「娘叫你過去呢。」
  
  牡丹命寬兒和恕兒仍將牡丹花種子收放到陰涼通風處,小心看守,便起身跟著孫氏往前頭去。
  
  岑夫人正和薛氏、白氏商討送什麼禮給李滿娘暖宅比較好,甄氏、李氏等領著幾個已經大了的女孩子討論那天穿什麼好。眾人說得熱火朝天的,儼然是非常重視此次暖宅宴會。
  
  岑夫人見牡丹過去,伸手拉她坐在身邊,道:「這次你表姨搬家,正好的你表姨夫又升了官,故而到時候會有很多人去赴宴,聽說其中不乏名門世家的女孩子。」
  
  說到這裡,岑夫人頓了頓,憐愛地看著牡丹:「這些人,多數是與你表舅和表舅母交好的,你表哥可能在年後就會授職了。」
  
  既然李荇要授職,那麼也就是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寧王妃剛下葬沒多久,李家沒機會給李荇辦這事兒,現下李滿娘的丈夫陞官、搬家、又是七夕,三件事加在一起,正是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的邀約所有有可能的名門官家女孩子們聚在一起,方便崔夫人挑選兒媳婦,也方便對方相看李荇,促成好姻緣的好機會。
  
  牡丹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之處。當下微微一笑:「想來會極熱鬧的。」
  
  岑夫人看著她道:「咱們必須去。」這搬家暖宅是一件非常隆盛的事情,身為親戚,又是平時交好的,不可能不去祝賀。即便是不想對著崔夫人那張臉,就衝著李滿娘的情分,也必須出席。幸虧屆時李家和李滿娘夫家的親戚也會去很多,其中從商的人也極多,她們並不需要非得和那些官家女子們打交道,也免了牡丹許多尷尬。
  
  牡丹笑道:「當然要去的。娘準備送什麼好禮給表姨?」她自問這種情況她是有勇氣也有能力面對的。
  
  岑夫人見牡丹神情坦然,微微鬆了一口氣,笑道:「還能有什麼,咱們家的老本行唄。」
  
  牡丹搧了搧扇子,笑道:「又是香山子?」
  
  岑夫人笑道:「可不是?其他也沒什麼合適的,字畫古玩咱們欣賞不來,你表姨和表姨夫也不是喜歡這個的,還不如送件實用的。」她頓了一頓,道:「你表姨請芮娘、涵娘、阿汶、阿淳、阿冽搬家當日幫她擎水執燭。咱們要給他們做新衣服,我就想著,不如大家都各做一套,你想要套什麼樣子的?」
  
  牡丹笑道:「我就不做了。我還有許多衣裙沒穿過呢。做這麼多,豈不是浪費。」她又不是去做主角,況且她箱籠裡果然也有許多新衣裙不曾穿過。
  
  岑夫人皺了皺眉:「大家都做,你如何能不做?不妨料子選好一點,顏色清淡一點,你看如何?」
  
  牡丹回頭一看,幾個嫂子侄女兒全都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一副生怕她堅持不做,就害了大家都沒有的樣子,少不得失笑道:「那我就聽娘的。」
  
  岑夫人滿意地道:「這就對了。」她見牡丹大方自然,覺得女兒爭氣,心情也就跟著好起來,隨即回頭笑罵幾個兒媳孫女:「平時少給你們做四季衣裳了麼?一個個的做出這樣子來,簡直是氣死我啦。」
  
  白氏忙起身給她捏肩捶腿,嘴兒甜甜地道:「娘自然是沒少給我們做新衣裳,我還有幾套好的沒穿過呢。可是這衣服永遠少一件,平時不覺得,關鍵時刻就總也覺得不滿意,只好趁著表姨搬家這件大事兒好好敲娘一筆了。」
  
  薛氏等人見岑夫人心情好,有意捧她,便湊過去七嘴八舌地說起好聽話來,一個比一個會說,一個比一個的嘴巴甜。甄氏卻是存著小心思,她的兩個女兒蕙娘和芸娘已經漸漸大了,可以考慮相看婚事了,得趁著這機會好好打扮一下,也趁便弄點首飾什麼的,當下三句兩句就繞到了首飾上。
  
  岑夫人原本就存心給家裡的女人每人添點首飾,不主動說出來的原因就是等著她們開口,此刻見甄氏提出來,便順水推舟應了,說是讓大郎挑些瑟瑟和珠子回來,每個人都制一件,讓她們自己先想好花樣子。這個宣佈一下子將屋裡的氣氛推到最高處,所有人都設想出自己那日盛裝出席的樣子,簡直是無比期待了。
  
  且不說何家的女人們如何挑衣料、打首飾,岑夫人如何給牡丹精心準備那又精緻,又大方,顏色又不是很出挑的衣裙,李家這裡也是一片忙亂。
  
  崔夫人絞盡腦汁,四處奔走,巴不得趁著李滿娘搬家這個日子,將所有可能與自家結親的好人家一網打盡,把人家的適齡女兒全都領去給她相看,務必要盡可能地挑出一個才貌身世俱佳兒媳婦來。為了讓李荇的賣相更好看一些,她也少不得要替李荇好生裝扮一番,一大清早就叫人將李荇堵在家裡,叫了人去給他量體裁衣,又搬出一大堆存下的好料子來,拉了李滿娘在那裡精挑細選。
  
  李荇明知崔夫人葫蘆裡賣什麼藥,縱然滿心的不喜,奈何也終究強不過崔夫人,少不得強撐著不耐煩讓人給自己量體,興致缺缺地聽崔夫人興奮地和李滿娘討論什麼料子最合適他穿,什麼顏色最襯他。他本是愛打扮的人,此時卻覺得做這衣服真是太煩了,不如不做。
  
  李元從外間進來,一眼看到的就是興奮無比,說個不停的妻子和妹妹,還有就是站在一旁仍由她們推來推去,拉著布料在身上比比劃劃,神情發悶的兒子,還有兩個坐在一旁看笑話的外甥。當下低咳一聲,道:「行之,你今日沒事兒麼?怎地還坐在這裡不動?」
  
  李荇聞言大喜,暗道一聲終於解脫了,忙道:「我正要走呢,爹爹也要去王府辦差了吧?咱們正好同路。」
  
  李元正好有話要同他說,當下點點頭:「走吧。」
  
  崔夫人還沒比劃完,就見丈夫將兒子給拉走了,不由滿心不喜,正要阻攔,李滿娘輕輕拉了她一把,低聲道:「讓大哥和他說說。不然那天他轉身就跑了,你到哪裡去找人?」
  
  崔夫人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遂頓住了,怏怏地道:「咱們也給自己添件好的。」
  
  李家父子二人並肩出了正屋,隨身小廝們忙忙地去牽馬準備出行事務,李元背手前行,淡淡地道:「還想著那?」
  
  李荇心口一緊,隨即裝暈地一笑:「想著什麼?」
  
  李元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直言不諱地道:「想著何家的丹娘」
  
  李荇倔強地抿緊了唇,也不應是,也不答不是。
  
  李元見他果然如同意料之中一樣默認了,當下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丈夫當有所取捨」他頓了一頓,語氣沉重地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不是一直都為商家鳴不平麼?覺得大家不應該看不起商家麼?這事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若是你想改變他們的這種看法,光憑你現在這樣的身份地位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李荇有些心煩意亂,這些他當然知道,他也想繼續往上走,做到更好,將來有一天,讓大多數人都能靜下心來聽他闡述他的觀點,實現他的理想。然而,他難道就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到麼?和他扯這些做什麼。
  
  李元見兒子抿緊了嘴,滿臉的不以為然,曉得他心中所想,當下道:「你大概是想,憑著你本身的才**也能做到。但成功並不是光憑努力就夠的,機會是有數的,並不是輕易給人的,能夠走五步就走完的路,你為什麼要走十步,甚至百步?」
  
  李荇尖銳地道:「難道當初您娶娘的時候也想了這些?只是沒法子娶到名門望族的女子才退而求其次?您雖然在仕途上走得艱難,但您能說,娘這些年對您一點幫助都沒有?」
  
  李元舉手制止住李荇的反駁,嚴肅地道:「此一時彼一時,我那個時候的情況和你現在的情況不同我吃了多少苦頭我自己心裡明白,所以我才不想要你再走一回。我承認丹娘是個好女子,與你年貌相當,但是,她心中有你嗎?」
  
  李荇一陣氣苦,如果不是家中反對,崔夫人幾次三番去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和牡丹何至於到這個地步?
  
  李元才無暇顧及李荇心中想些什麼,自顧自地道:「如果她心中真的有你,就不該成為你的絆腳石,如果她一心想跟你在一起,為了你好,為了你的前途著想,就不該苛求……」他笑了一笑,「你們真想在一起,我也不是非得不許的,只要她肯退一小步。」
  
  李荇的臉突然熱了起來,只要丹娘心中有他,只要丹娘肯退一步,那就是說,讓丹娘做他的側室?他一時說不清心中的感受,有惱怒也有心疼,更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
  
  李元看到他的神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輕輕一笑:「但是,她肯麼?何家肯麼?」何家那般偏疼牡丹,怎捨得她去做人的側室,受主母的氣?牡丹本是三品大員的獨子正妻,卻不肯忍氣,花了那麼多心思吃了那麼多苦頭也要和離的人,又怎會願意來做似他這等人家的側室?簡直是笑話
  
  李元能想得到的,李荇也能想得到,他猛地抬頭看著老謀深算的父親,漲紅了臉道:「爹爹有話但和兒子直講就是,何必這樣轉彎抹角的?」
  
  李元見他翻臉,也跟著翻了臉,冷哼了一聲:「實話和你說,清河吳氏此番也會有人來這是很難得的機會旁人打著燈籠也求不到的」
  
  李荇拚命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道:「我從來不知清河吳氏也與我家有交情」
  
  李元死死盯著他,針鋒相對:「他與我們之前是沒交情,但以後就會有了說起來,這一位,可是從前秦妃娘娘提起過的。」
  
  李荇的頭「嗡」的一聲響,冷笑道:「只怕是旁支庶女吧,就算是嫁過來,也不見得就能給你所想要的。」
  
  李元對他的憤恨視而不見,雲淡風輕地道:「雖然五姓嫡女說起來不多,但這位的各方面還偏巧都是良配你也不要急,人家還不見得就能看上你呢。我也就是提前和你打個招呼,該怎麼辦你心中要有數。你今年已是二十一了,再也拖不得。我不是賣子求榮的人,我知道什麼對你更好。更何況,我們家如今的情況你當明白,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我就能做得了主的。」李元說完一甩鞭子,扔下李荇自行離去。
  
  李荇呆立片刻,咬緊了牙關,也狠狠一揮鞭子,縱馬疾馳,瞬間就將身後的蒼山與螺山甩出老遠。
  
  轉眼間,到了七夕這一日,一大清早何家的院子裡就喧囂起來,大人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女人們更是精心裝扮,滿頭珠翠,濃烈的熏香味熏得何志忠忍不住打了無數個噴嚏,自嘲道:「我雖是慣常嗅慣這香味兒的,但若是經常這樣,我這鼻子只怕要不得用了。」
  
  牡丹笑道:「咱們家的熏香味兒其實算得夠清雅的,不過咱家人多,味道又不同,才會這樣。爹爹偶爾忍受一回就叫受不了,那我們今日還要與那許多美人們共聚一堂呢,豈不是要叫我們都捂緊了鼻子?」
  
  何志忠笑道:「我是不管你們捂鼻子還是不捂鼻子,我只知道我今日拿去的這香山子只要一拿出來,就要叫那許多人來問是誰家賣的。明日、後日我們鋪子裡又要開始忙了。」
  
  眾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一行幾十人說笑著浩浩蕩蕩地往昭國坊而去。此刻尚早,李滿娘的新宅外面圍滿的全是自家的親戚,並沒有外人,就等著吉時一到好按部就班地完成入宅儀式。
  
  李滿娘穿了一身絳紅色的襦裙,滿臉喜色地與眾人愉快地交談著,一時看到了何家眾人過來,便從人群中擠過來,招呼道:「可算是來了,啊呀,拖家帶口的可真不容易。」
  
  岑夫人笑道:「孩子們多,沒法子。」然後談笑自若地與其他人打招呼,崔夫人見狀,也跟著上前來和岑夫人說話,順便認真打量了牡丹一番。
  
  但見牡丹梳了個交心髻,只插了兩枝簡潔大方又不失雅致的雙股金框寶鈿的頭釵,穿著玉色暗紋折枝牡丹綾短襦配同色八幅長裙,腰間繫著的松花綠裙帶上精心繡了幾朵盛放的紫色牡丹花,披著淡紫色的輕容紗披帛,腳下一雙紫色緞面小頭鞋,脂粉未施,就是塗了點粉色的口脂。她這身裝扮並不出挑,還算是比較低調的,偏生整個人卻顯得雅致精神,明眸皓齒,光彩奪目,充滿了活力,讓人有意想忽視都不能忽視掉,看了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
  
  崔夫人忍不住偷看了一直站在街邊牆角里的李荇一眼,但見李荇雖然沒有過來與何家人打招呼,卻陰沉著臉一直看著牡丹。崔夫人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不動聲色地上前擋在二人之間,若是可以,她是不願意牡丹來的,但兩家這樣的關係,又是李滿娘入宅,她怎麼都沒法子阻止牡丹來。她現在能做的只有是盡量不叫這二人接觸,然後希望那些稍後來赴宴的那些貴客們能用氣度、裝扮什麼的將牡丹壓下去。
  
  牡丹並沒有刻意去關注崔夫人的小動作和表情,她一來就被李家的那些親戚們圍在了中間,不停地回答大家的問題,表示感謝大家的關心。偶爾遇到幾個說話不好聽的,也當做沒聽見,盡量維持著得體的笑容和親切的語氣。
  
  不多時,李滿娘笑道:「吉時到了」
  
  牡丹記得搬入新宅的講究很多,趕緊選了個絕佳的位置站好看熱鬧。
  
  崔夫人指揮著芮娘、涵娘兩個童女一人捧著裝滿清水的瓷甌,一人捧著點燃的蠟燭站在最前面,何汶、何冽、何淳三個童男兩人捧水,一人執燭緊隨其後,李荇牽羊,何大郎拉牛,兩個李家的子侄抬著一張堆滿了金玉器物的長案,二郎、三郎抬著一隻裝滿了百谷的銅釜,李滿娘的大兒子抱了一把劍,二兒子提著一個馬鞍,幾個兒子排隊跟在後面依次入內。
  
  牡丹以為這樣就算結束了,結果還沒完,另兩個李家的子侄又抬了一隻裝滿了繒彩綿帛的箱子跟著入內,崔夫人與岑夫人一人抱了個裝滿米飯、麥飯、粟飯、黍飯,雕胡飯等五種飯的甑子緊隨其後,李滿娘則把一把亮珵珵的大銅鎖捧在胸前跟著踏入大門。
  
  眾人俱都歡笑起來,齊聲喊道:「執燭擎水,牽羊拽牛,案堆金器,釜盈百谷,箱滿綿帛大吉」喊完之後嘻嘻哈哈地依次入內,入宅儀式這才算是結束。
  
  李滿娘這個宅子不錯,很寬大,草木也繁盛,眾人四處參觀一番後,就四散開來,為了下午的宴會各各去安排幫忙去了,只剩下年輕的女孩子們坐在園子裡池塘邊的亭子裡納涼說笑。
  
  女孩子們中,只有牡丹是嫁過人又和離的,除去英娘、榮娘等自家的侄女外,其他人其實對牡丹這個因為身體不好,很沒有和眾人交往,靠沖喜活命,又轟轟烈烈和離的姐妹都是抱著一種非常好奇探究的態度。
  
  一群人把牡丹圍在中間,研究完她的首飾,又看她的衣服,接著又研究她的香囊,又好奇她的口脂顏色。還有人不識趣地問起牡丹在劉家的一些事情,問她為什麼不做官夫人,寧肯回家?榮娘和英娘不高興地出言阻攔,牡丹淡淡一笑,無所謂地道:「不合則離。」此外並不多談。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幾個衣著鮮艷的女孩子嬉笑著朝亭子走過來,當先一人大聲道:「何姐姐,我找了你好一歇快來,我帶了幾個好姐妹來給你瞧。」正是許久不見的雪娘。
  
  牡丹忙起身迎上前去,不期然地,她從幾個女孩子中看到了穿著茜紅色八幅羅裙,緗色羅襦,金玉盛裝的戚玉珠。
  
  看到牡丹,戚玉珠的笑容有一點點的不自然,很快就被她掩飾過去,上前語態溫柔地和牡丹行禮問好:「何姐姐。」
  
  雪娘驚訝地道:「你們認識?」她身後一個丫鬟忙輕輕拉拉她的衣服,她才後知後覺地閉上嘴。
  
  牡丹微微一笑:「自然是認識的。」見其他幾個女孩子都朝自己看過來,滿臉的疑惑,只不過是礙著禮貌不好直接問而已。左右過後她們都會私底下打聽的,瞞不過去也沒必要瞞,她爽性道:「玉珠妹妹曾經和我做過一段時間的親戚。」
  
  果見那幾個女子都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有人微微不屑,有人卻是無所謂,其中一個梳著雙環望仙髻,著石榴紅八幅長裙,活潑俏麗的女子望著牡丹露齒微笑:「我聽說過你。」
  
  牡丹挑了挑眉,輕輕一笑:「哦?」
  
  那女子道:「清河吳氏十七娘,是我的族姐,我們經常在一起下棋。我曾聽她說起過你,她說你很好。」她熱情地自我介紹:「對了,我是十九娘,很高興認識你。」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6 PM

103章 與貴女們談理想
  
  牡丹笑望著十九娘行了個禮,十九娘的身上並沒有吳惜蓮的那種倨傲,人也沒有吳惜蓮那麼美麗,但是整個人從內及外散發出的自信卻是顯而易見的。那正是這個時代出身良好,教養良好,自我感覺也不差的女子們所共有的特色。
  
  十九娘也在不露痕跡地打量牡丹,牡丹很美麗,十九娘不知道什麼叫做傾城傾國,可她知道,在她這一生見過的女子中,牡丹的美麗是屈指可數的。年華易逝,紅顏易老,所以她最欣賞的,還是牡丹那種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氣度。
  
  她不是十七娘那樣出身在嫡長家庭中的嫡女,沒有十七娘那樣光輝的出身,待價而沽的身價。她只是一個庶子的嫡女,雖然父親很勤奮,卻脫不了一個庶子的身份,在很小的時候,父親還未成功,不得不依附家族生存之時,她就學會了看眼色,看冷暖。但是父親一直教導她,可怕的不是身份地位比別人低,而是遇事總認為自己低人一等,不敢爭,不敢搶,那才是最可悲的。
  
  所以,當她聽到關於牡丹的事情時,她下意識的就將牡丹與父親所說的這種態度聯繫在了一起,今日得見,牡丹果然沒有讓她失望,是個勇敢大方灑脫的女子。十九娘掃了一眼一旁明明心中不好受,偏偏要做出很溫柔懂禮,當眾點明牡丹身份,還化了一個宮中剛流行起來的淚妝的戚玉珠,頓時覺得牡丹比戚玉珠可愛多了。
  
  雪娘親熱地拉著牡丹的手,笑道:「何姐姐,你上次送給我的芙蕖衣香,果然是精品,在外面花錢也買不到。適才我和母親她們在外面陪夫人們說話,這幾位姐妹聞到了這香味兒,都想要向您取經,崔夫人就說你也在,便讓我領她們進來啦,擾了你的清淨,可別見怪呀。」
  
  竟然是崔夫人讓她們進來找自己的,雖然不知道崔夫人的目的是什麼,但總不會是真心讓這些名門官家的女兒們和自己交朋友吧?可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既然人都送到了面前,她就有機會混個臉熟,為自己的牡丹園打個廣告更何況,雪娘是個好姑娘。
  
  想到此,牡丹越發坦然自若,便笑道:「我這段時間忙得很,不然早就上門去找你玩的。今日也是不知你要來,要不就使人去尋你來說話了,又怎會嫌你擾了我的清淨?走,咱們去那邊涼亭裡坐,我的姐妹們都在那裡,還有侄女兒也在。」
  
  戚玉珠看了那涼亭一眼,見裡面的人多,心裡不喜歡,就都有些遲疑。唯有雪娘喜歡人多,也沒那麼多講究,正要應了好,榮娘與英娘已經非常懂事的領著幾個妹妹過來道:「姑姑,我們想去游遊園子,聽說那邊還有一個水榭,想去那裡看看,喂餵魚。」這就是給牡丹等人挪地方了。
  
  還是自家人最體貼。牡丹伸手給最小的芮娘和涵娘理了理衣服和頭髮,叮囑道:「太陽大,盡量在樹蔭下玩,當心中了暑,在水邊的時候也要小心些,別掉進去。」
  
  榮娘和英娘一人牽了一個,笑道:「姑姑放心,我們會看好妹妹們的。」
  
  見榮娘和英娘等人遠去,雪娘臉上露出羨慕的神氣來:「你們家的人真多,你侄女兒也沒比你小多少啊,想必你家裡一定很熱鬧。」
  
  戚玉珠拿扇子掩了半邊臉,嬌笑道:「既然雪娘妹妹這麼喜歡,不如叫何姐姐請你去她們家玩兒啊。」她心裡一直愛慕著李荇,下意識地就將今天這些女孩子們都視作了她潛在的敵人。特別是李荇最親近的牡丹、出身最好的十七娘,其次是父親官職最大的雪娘,三個人都是她的目標。
  
  雪娘卻是拍手笑起來:「好主意呀,我一直就想跟何姐姐去你家的香料鋪子和珠寶鋪子裡看看。」說到此,她突然停住,認真地問牡丹:「我聽李夫人說,你在黃渠邊上修了個莊子,你最近是一直在忙這個麼?」
  
  牡丹見她問到了點子上,忙道:「正是,除了這個,我也忙著到處買牡丹芍葯,四處尋訪名花呢,也沒時間制香了。」
  
  十七娘略一沉思,恍然大悟:「是了,我聽說你有許多的名貴牡丹,特別擅長種牡丹。怎麼,這是要建一個牡丹園子麼?是誰幫你治的園子?有多大?」
  
  聰明人可真多。牡丹笑道:「正是要建一個牡丹園子,是請法壽寺的福緣大師治的園子。約有一百畝左右,不是很大,卻也讓我夠嗆。」
  
  福緣大師的名頭卻是在座的女子們多數都聽說過的,甚至有些人家中的別院,就是請的福緣大師。一時之間,好幾個人都主動和牡丹搭上了話,問牡丹的園子主要講究些什麼。
  
  牡丹自然是極力誇讚了一番,只不過為了不讓人反感,著力點沒有放在自家園子身上,而是大肆誇讚福緣大師的奇思妙想,利用福緣的名頭來招攬這些人的興趣。
  
  其他人她不知道,但雪娘卻是異常感興趣,揪著她的袖子撒嬌:「何姐姐,我不管,修好園子以後你一定要請我去玩兒的。」
  
  吳十七娘則扶著下頜道:「以水為主體,那麼春日泛舟河上,從你那個桃李林中穿行,探幽訪花,想來一定是極美的。到時候也和我說一聲吧,我也去湊個熱鬧。」
  
  戚玉珠冷不丁道:「何姐姐真厲害,這園子是打算如同曹家花園一樣的吧?想來將來收入一定不菲。」一句話就將牡丹的雅致之事直接打回了原形,生意人,做生意,沾上銅臭就不再風雅了。
  
  其餘幾個女孩子都搖著扇子等著看牡丹怎麼回答,牡丹微微一笑:「我愛牡丹,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收盡天下名品,每日種花觀花賞花,與志同道合的人泛舟湖上,春日觀花,夏日戲水,秋日賞月,冬日聽雪,那我這一生也就圓滿了。可這麼大的園子,這麼多的花,每年維護就要花許多錢,我不過是個女子,身無長技,又不忍心靠著父兄養一輩子,那麼,除了招待至親好友之外,不管我想或是不想,都是不得不走那條路的。總不能讓花木無人打理吧,那可就是大罪過了。」
  
  雪娘心中就沒有什麼雅事不雅之事的區別,只有對與不對,該與不該的區別,當下便兩眼放光地看著牡丹道:「何姐姐,你真能幹我娘就成日罵我,說我只會糟蹋家裡的好東西,浪費糧食,其他一點用都沒有。我若是有你一半有法子,她就不會說我了。」
  
  戚玉珠非常熱心地建議道:「何姐姐的園子是名家設計,種的又是名貴牡丹,想來去的人一定很多,到時候收錢可以比曹家花園多收些,就所有的難題都迎刃而解了。」
  
  牡丹意識到她名為好心,實為針對的意圖,卻並不把戚玉珠這種手段看在眼裡,只揚聲笑道:「玉珠妹妹,你錯了」
  
  戚玉珠不高興地道:「我哪裡錯了?」她今日化的本就是淚妝,這淚妝,是捨棄了紅fen,只用白粉將整個臉盡數塗白,看著就像是剛哭過,沒有心思上妝一般。雖然是最時髦的,但牡丹是欣賞不來的,一點精神面貌都沒有,笑著還好,這一不高興,看起來就像是真的要哭了。
  
  雪娘的看法與牡丹差不多,人又口直心快,見狀忙一把拉住戚玉珠勸道:「珠娘,你別哭,何姐姐不過就是隨口那麼一說,她自然是有理由的,咱們聽她慢慢細說不好麼?」
  
  知道雪娘性格的人,會認為雪娘天真可愛,口無遮擋,不知道雪娘的人,卻會認為她這是故意捉弄嘲笑戚玉珠。當下眾人雖然是各懷心思,卻都忍不住笑起來。一位叫程媚娘的促狹地道:「你這傻孩子,珠娘哪裡是要哭了,這淚妝本來就是這樣子,你這樣一說,倒顯得珠娘小氣似的,為了一句話就要哭。」
  
  戚玉珠不好發作,只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正是,我哪兒有那麼無聊。何姐姐,你說我錯了,我錯在哪裡?難道你建這園子,不就是為了這個麼?既然東西比別人的好,多收點錢又算得什麼?」
  
  牡丹正色道:「我最主要還是因為感興趣。我經常想,我是靠著父兄疼愛,家境也還算富裕,所以才能滿足我這個嗜好。但這天下間,愛牡丹的人何止千萬,一株名貴品種,可以是十戶中人之家的賦稅甚至以上,能夠買得起的人又有多少?所以,我除了要收錢養園子養活自己之外,我還想要讓那些買不起花,修不起園子的人,可以隨便花一點錢就可以欣賞到自己想看的花,在園子裡歡樂地過上一整天。我身為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可以盡量為天下愛花,與我志同道合之人做上這麼一點點,只願愛花之人有朝一日都能種得起牡丹。所以,多收錢,我是不會的。」
  
  縱然她的目的先是為了賺錢,能夠自立自強,讓自己活得更好,但她這番話,卻也不是隨口虛偽說的,她真的希望能有那麼一天。牡丹不再是富貴人家的座上客,也能成為尋常老百姓家中的嬌客。只有買得起的人多,喜歡的人更多,她才能賺到更多的錢。
  
  
  
104章 掉在錢眼裡去了
  
  牡丹的話讓眾女一陣沉默,程媚娘搖扇輕笑:「何姐姐這個願望雖然只是為了讓天下之人有花可看,但著實遠大得很。奈何我卻是認為,這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這花同樣也分三六九等,養得起或是養不起,都有定論。不過呢,我倒是願意到時候去你的園子中一遊,到時候也請和我說一聲。若是果真美麗,包園子游宴也是可以的,就算是你不想多收錢,也定然不會讓你吃虧。」
  
  雪娘嚷嚷道:「媚娘姐姐,你可別忘了今**說過的話」
  
  程媚娘笑道:「我從來都是說話算數的人,也不喜歡沒事兒總欺負人,知道我的人,都會曉得我最是公正。只要這園子建得好,我願意做第一個客人,去你那裡舉行春宴。不管你是為了養活自己,還是為了達成願望,但不肯忍氣吞聲的求人養著就是個有志氣的。」說到這裡,她淡淡地掃了戚玉珠一眼。
  
  戚玉珠見自己不管自己說什麼,即便是同樣看不起牡丹商女身份的人也不曾幫忙附和,而是都從其他方向攻擊暗諷自己,不由氣結。想不通自己到底錯在哪裡,當下神色更是鬱鬱。
  
  吳十九娘看在眼裡,淡然一笑,低頭拿著手裡那把象牙絲編成的扇子左看右看,彷彿那扇子上有朵花兒似的。
  
  雪娘則眨巴著眼睛,「那我豈不是很沒用了?」
  
  程媚娘輕輕掐了她的臉頰一把:「不,你很有用,最起碼讓人看著就能高興起來,而不是看著就想哭。」
  
  戚玉珠意識到程媚娘這話是諷刺自己的妝容,臉色越發委屈難看,差點就沒立時站起來轉身就走。還是旁邊一個女子好心地拉住她,和她說了幾句悄悄話,她的臉色方才又稍微好看了些。
  
  牡丹不知這程媚娘是何許人,為何還不曾見到自己的莊子就說出這種話來,也不知程媚娘為何事事針對戚玉珠。但她不會因為程媚娘這樣一說,就抱了大希望,認為人家到時真的會去包自家的園子。但她還是試探著邀請眾人:「既然如此,等到園子建好以後,諸位若是有空,我再請諸位去遊玩。」
  
  這回眾人都沒有表示反對,紛紛道:「你不曉得我們住哪裡,到時候讓雪娘來通知我們。若是有空,定然要來的。」
  
  雪娘突然想起為什麼帶了這些人來尋牡丹,拉著牡丹的袖子直晃:「何姐姐,說芙蕖衣香呢,你快說說看,是怎麼弄的?你不是說另外還有幾種法子麼?一併說給我們大家聽聽。」她貼在牡丹耳邊輕聲道:「上次你給我那香以後,就再也沒人敢笑話我啦,今**務必要讓她們開開眼界啊,你今天身上的又是梅花香,怪好聞的,你這配方不要和她們說,只和我一個人說,讓我和她們講,顯擺顯擺,好不?」
  
  牡丹聽她說得可愛,笑著應了,伏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戚玉珠低咳一聲,道:「雪娘你好不懂事,何姐姐家中就是開香料鋪子的,這些香想來都是密不外傳的香方,是要留著賣錢的,怎會輕易就和我們說了?你快別強人所難啦。」
  
  利用共同的愛好拉近彼此的距離,這是一個屢試不爽的辦法,牡丹道:「玉珠妹妹不必擔憂,我們家雖然開香料鋪子,卻不曾賣成香。我之所以知道點制香的法子,實是因為我二哥喜歡。我所知曉的不多,不過倒是可以和諸位互相交換一下。要是各位覺得我說的方子還好,去我家的鋪子裡時,還可以問問我二哥,他知道的更多更好更妙。」
  
  吳十九娘率先道:「我有個宮中傳出來的香方,也可以說給大家聽聽。」
  
  牡丹便笑著將那芙蕖衣香的法子說了:「丁香一兩,檀香一兩,甘松一兩,零陵香半兩,牡丹皮半兩;茴香二分,微微炒制。全數研成粉末,再加入少許麝香,研磨均勻,用薄紙沾取,用新帕子包裹貼身放著。也可以再加一點點龍腦香,切忌不能用火烘焙。越出汗越香,最適合熱天用。」
  
  吳十九娘道:「我的這個,卻是已經薨逝的寧王妃教我的。沉香二兩切碎,用絹袋盛著,再將絹袋懸空掛在銚子中,加蜂蜜水浸泡,用慢火煮一日;再用檀香二兩,用清茶浸泡一夜,炒炙,直至去除檀香氣味;龍腦二錢,麝香二錢,甲香一錢,馬牙硝一錢,研磨成戲份,加入煉蜜,調和均勻,窖藏月餘,取出再加龍腦麝香搓成丸,用尋常的方法焚熏即可。」
  
  雪娘清了清嗓子,得意地將才從牡丹那裡得到的梅萼衣香說給眾人聽:「丁香二錢,零陵香、檀香各一錢,茴香五分微微炒制,木香五分,甘松、白芷各一錢半,龍腦、麝香各少許,全都切碎。選晴明無風雪之日含苞待放的梅花,傍晚時用絲線繫住不許它開,第二日日出之前連著梅蒂一起摘下來。和前面的香料一起攪拌、陰乾,隨身攜帶。旖旎可愛得很」
  
  另外幾個女子也不甘示弱地說了幾個方子,但因為比較尋常,大家都不甚在意。戚玉珠見勢頭不好,風頭都給她二人奪去了,忙將裴夫人秘藏的一個養顏鹿角霜方子說出來:「用鹿角霜二兩、穹藭、細辛、白蘞、白朮、白附子、去心的天門冬、白芷、杏仁各一兩研磨為末,與牛乳調和,放在銀鍋內慢火熬成膏,夜裡睡前抹上一層,第二日清早洗淨,可以美白細膚,效果好得很。」
  
  程媚娘笑道:「都是雅人,只是我記不得,不如等我問人要了筆墨記下來。稍後大家人手一份,不是更好?」也不問其他人的意思,直接就叫隨侍的丫鬟去問李滿娘家的管事要了筆墨來,當眾鋪開蜀紙,洋洋灑灑地寫起來。
  
  牡丹見了她的字不由微微一笑,原來這程媚娘卻是為了間接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一手好字。戚玉珠,心裡愛慕李荇,視所有女人為敵人,適當地激發了別人的表現欲;雪娘天真可愛,父親的官職又高,能夠很好的調節氣氛;吳十九娘,出身不凡,輕輕就表現出了自己的風雅,以及與寧王府元妃的情誼,不能輕易撼動;程媚娘,敢說敢做,也另有才能。崔夫人替李荇挑選的這些候選兒媳婦,果然個個都各有各的長處和優勢,實在不容小覷。不過在她看來,崔夫人應該更屬意吳十九娘才對。
  
  那麼,眾貴女比拚才藝是為的突出自己,博得一門好姻緣;而她呢,就不過是純粹渾水摸魚,趁機混個臉熟,將來好做生意。這麼一想,簡直是各取所需,雙贏所以牡丹對每個人的長處和優點,都是抱著真誠的態度去欣賞,極力稱讚的。故而大家對她的態度雖然說不上十分親熱,卻也不錯。都表示有空的時候,願意去何家的香料鋪子裡看看,還直接表示讓牡丹新園子落成,一定約了她們去看。
  
  唯有知道李荇對牡丹有意的戚玉珠,一陣一陣的氣苦,覺得牡丹實在是過分了,自此對牡丹帶上了十二分的看法。
  
  待到崔夫人聽到消息反饋,知曉牡丹竟然和這些人推銷起了何家的香料和她那個還沒開張的牡丹園子時,不由氣道:「這孩子掉在錢眼裡去了,竟是不放過任何可以賺錢的機會,也不想想,要是人家回去以後,和家裡人說起來,咱家的親戚就只知道做生意,那可怎麼好。」說完吩咐人去將眾人請出來入席,結束這種尷尬的場面。
  
  兩方人的座次是分開的,各不相擾。唯有雪娘得了竇夫人的允許,八爪魚一樣地貼著牡丹,和牡丹坐在一起,咬著牡丹的耳朵輕聲道:「你可知道這些人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牡丹搖了搖頭。
  
  雪娘低聲道:「我和你說,她們其實是聽說聖上有意讓寧王去做尚書省左僕射,而你家表哥有可能得到一個好職位,所以才來的。你明白了吧?」
  
  這相當於一個信號,寧王前途無量,連帶著李家也要飛黃騰達了,所以才會有了清河吳氏的女子出現。牡丹點點頭,笑看了雪娘一眼,難道說竇夫人也有這個意圖?
  
  雪娘見她笑看著自己,不由惱羞成怒:「不許你這樣笑我才不是為了這個來的。我是因為我娘和李夫人交好,所以才來的。我要是有那個心思,還不學著她們那般去討好主人家?還陪著你在這裡說閒話?」
  
  牡丹見她臉都紅了,趕緊認錯:「是,是我笑錯了,我不笑就是了。」說完果真板起了臉。
  
  雪娘忍不住又笑了,伸手去拉她的臉頰:「難看死了」
  
  二人笑了一歇,雪娘輕輕靠在牡丹的肩膀上,低聲道:「何姐姐,你不知道我,除非是那個人,我才有心思和她們一樣的去討好人,不然我是不耐煩的。」
  
  牡丹笑了一笑:「既然不喜歡,自然是做什麼都不情願的。」同樣的,假如人家不喜歡她,無論她怎麼做都是錯,甚至存在呼吸都是錯。
  
  雪娘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可是,有些人,就算是你心甘情願想為他做點什麼,哪怕就是想多看一眼,也都沒機會的。」
  
  牡丹捏了捏她的臉:「說得這樣沉重,小丫頭有心事了?」
  
  雪娘不語,抬手將面前的雨露春酒一飲而盡,回頭看著牡丹討好地綻放出一個笑容來:「何姐姐,明日我和你一起去你莊子玩可好?」
  
  牡丹道:「明日我不去莊子裡,過段時間我要種花種子,那時會到那裡去住段時間,到時候再喊你好不好?」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7 PM

105章 七夕*遭遇
  
  雪娘聽說,微微有些失望,默默想了想,又高興起來。隨即說起了八卦:「你可知道程媚娘為什麼總看不慣戚玉珠?其實戚玉珠平時沒那麼讓人討厭啦,她幾次我家裡玩,都討喜得很,今日不知是怎麼了,總是和你過不去。」
  
  沒人是傻的,就算是天真爽朗如雪娘,也同樣看出了今日諸女間的明爭暗鬥。戚玉珠為何針對自己,牡丹是知道的,卻不好和雪娘明說,便笑道:「也不算過不去,她說的都是實話,我家裡本來就是做生意的,我建了這園子也本來就是為了收錢的。」
  
  雪娘撇撇嘴:「不是,我知道原因」
  
  牡丹有些心驚,難道雪娘也知道李荇對自己的小心思了?是誰說給她聽的?果真知曉了,雪娘藏不住話,傳出去可真就不好啦。
  
  誰知雪娘卻道:「這戚玉珠與程媚娘之間,是有些問題的。戚玉珠,一定是因為你不要她表哥了,一家子都覺得沒面子,他表哥又不得不娶那個瘸子郡主,她姑母氣得起不來床,所以才會怨上了你,不願意給你好臉色看也是有的。而這程媚娘,就算不是今日這種情況,她也不會給戚玉珠好臉色看的,誰叫戚玉珠是劉暢的表妹,也是那瘸子郡主將來的表妹呢」
  
  牡丹奇道:「難道程媚娘與清華郡主是有仇的?」原來欺負人被氣得起不來床了,她也有這一天現在人還沒進家門,就已經氣成了這個樣子,那等到人家正式進駐劉家,她豈不是要被氣得活生生吐血而亡?
  
  雪娘道:「你還記得那位被清華郡主弄得摔下馬的興康郡主的姨表妹劉芸麼?這位程媚娘,同樣是那位劉芸的表妹。他家的人恨不得把和清華郡主撕來吃了,看到和她有關的人自然不會有好臉色,同樣的,他們對著我們肯定是要給好臉色的啦。」
  
  牡丹恍然大悟,既是這樣說來,這程媚娘多半說的就是真話,就算是旁人不肯去她的園子裡,程媚娘也一定會去。便問:「那位姑娘現在怎樣了?」
  
  雪娘皺起眉頭歎了口氣:「挺不好的。」
  
  牡丹沉默下來,斷手斷腳,又被拖著狂奔了那許久,現在這醫療條件,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去?想來也不會太好。清華這樣的人,就完全沒把旁人的生死安危放在眼裡心上,真正是死有餘辜。而那個時候她若非有蔣長揚幫忙,鐵定比劉芸更慘。
  
  雪娘突然兩眼發光地拉著牡丹晃:「我聽說當初你也曾經差點被那惡毒的女人縱馬踩死,還是那位,那位蔣公子救的你,是不是?」
  
  牡丹笑道:「是,若非他仗義出手,我只怕是不能認識你了。」
  
  雪娘咬著烏木包銀筷子久久不語。
  
  不多時,宴席散了,喝得微醺的女人們被李滿娘和崔夫人邀請去裡面休息說話,岑夫人過來和牡丹說:「何淳有點不舒服,大約是中暑了,左右你表姨這裡也沒什麼需要幫忙的了,咱們不如先家去吧。」
  
  牡丹心想崔夫人和李元大概都是不想要自己在這裡呆得太長的,自己主動早點走,對大家都有好處,便和雪娘道別,說自己要走了。
  
  雪娘捨不得她,硬拉著她去和程媚娘等人道別,意思也是提醒這些人,不要忘了以後牡丹開園時去捧場的諾言。崔夫人正興高采烈地和吳十九娘的母親誇讚十九娘端莊大方,甜美可人,見牡丹跟了雪娘進去和十九娘等人打招呼說笑,俏生生的站在那裡,說不出的扎眼睛,忍不住就皺起了眉頭,恨不得牡丹趕緊消失才好。
  
  牡丹與眾人別過後,又隨岑夫人去找李滿娘道別。李滿娘忙得腳不沾地,聽說何家人要先走了,也曉得是怎麼回事,不忍心地拉著牡丹低聲道:「好孩子,我這回有了自己的房子,進出招待人都方便許多,你日後要記得經常和你母親過來,待到秋天的時候,我帶你去打獵」
  
  牡丹笑著應了,同樣給崔夫人行了個禮。崔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兩句客氣話,沒提讓何家人去他們家玩之類的話,牡丹也沒當回事,她知道,也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不會再踏足李家的大門了。
  
  一行人往外走時,遇到李荇站在牆邊與人說話,何冽要去和他打招呼,牡丹一把扯住他,輕聲道:「沒看到你表叔正和人說話呢嗎?不要去打擾他了,你七弟不舒服,咱們趕緊回家才是正事。」別個也許沒看到,她卻是看得很清楚,李荇明明是看到她們的,不知為什麼,故意把頭別過去了,裝作沒看見。她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緣故,但想來也和今天這些事分不開,既然他不肯和她們打招呼,她也不願意強人所難。
  
  牡丹的聲音很輕,李荇卻聽得很清楚,他無力地目送著牡丹窈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轉角處,再也看不見。他曾經去試探過寧王,但是寧王輕輕一句話,就澆滅了他所有的指望,寧王直截了當地和他提起了清河吳氏的十九娘:「你父親和孤說過了,從前阿秦在世的時候也曾和孤說過,十九娘是個好女子,與你最配,她的眼光向來是極準的。你年齡不小,不許再和從前那般胡鬧,成家以後就早日把心定下來,助孤成就大事,也省得讓你父母擔心。」
  
  他最難過時,也曾想過拋下這一切和牡丹一起遠走高飛,但他冷靜下來之後細細一想,牡丹是絕對不會答應他的,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那又和李元故意刁難他,說的那番話有什麼區別
  
  他正在悵惘間,螺山咬著手指頭走出來,萬分同情地看著他:「公子,夫人請您進去呢,說是幾位什麼夫人要見您。」李荇陰沉著臉不語,蒼山又走過來,低聲道:「公子,老爺叫您,有幾位客人要見您。讓您馬上過去。」
  
  李荇默默站了片刻,步履沉重地跟著蒼山去見李元。
  
  是夜,牛郎、織女相會,凡是有女子的人家都要月下穿針理線乞巧,又在庭院中設瓜果酒脯。何家女人多,熱鬧程度非同一般,大郎領著一群男孩子、女孩子滿院子地找蜘蛛,找到蜘蛛就放入事先準備好的小盒子中,女人們人手一隻,專等第二日清早起來檢視各自盒中的蜘蛛結網稀密程度,若是密,那就是巧多,若是稀,便是巧少。
  
  牡丹從來對蜘蛛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奈何風俗如此,無人能免,只得呲著牙接過何濡遞過來的小木盒子,嫌棄地扔在桌上,將手背摸了又摸,抹了又抹。芮娘膽子極大,見狀抓了一隻小蜘蛛扔到牡丹手上,惹得牡丹淒厲地尖叫一聲,又跳又叫,張著兩隻手拚命地甩。
  
  一家子人誰也不去幫她,光抱著手站在那裡看她的笑話,孩子們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紛紛罵她膽小鬼。牡丹只覺得被蜘蛛爬過一隻手臂都是酥的,連著半邊身子和脖子都是酥麻一片,汗毛直立,差點眼睛和鼻腔就酸了。
  
  還是大郎不忍,上前按住牡丹的肩頭,道:「我給你拿掉,別叫了」細細一瞧,那可憐的小蜘蛛早就被她甩得不知到哪裡去了,當下道:「早就被你甩得不知去向了,還叫什麼,跳什麼?」
  
  牡丹僵著脖子和手,委屈地道:「想必是鑽到我衣服裡去了。雨荷,你過來幫我找找。」話音未落,就覺得後頸窩一陣酥麻,什麼東西輕輕地爬了過去,不由不要命地喊了一聲:「在我脖子裡在我脖子裡快,快拿掉」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大郎更是眼淚都笑出來。牡丹回頭一瞧,卻是菀娘手裡拿著一根細草葉子立在自己身後,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無辜地看著自己。適才分明就是她拿了細草葉子撩自己的脖子來著,牡丹又羞又惱,大叫一聲:「好你個小壞蛋」菀娘見勢頭不好,拔腿就跑。
  
  牡丹挽挽袖子,凶神惡煞地追了上去,姑侄倆滿院子地打鬧,其他幾個孩子看著好玩,也紛紛加入戰團。一時間,何家的院子裡充滿了歡聲笑語,何志忠與岑夫人歪在籐榻上,笑得嘴都合不攏。
  
  一家人直鬧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因牡丹住的後廊屋相對低矮狹窄,窗子也小,氣流不是那麼通暢,夜裡住著實在是太過悶熱,少不得叫雨荷等人將籐涼榻搬到院裡,取了碧紗櫥罩上,又將山水小屏風在床頭安好,準備在院裡納涼過夜。
  
  一切安置妥當,牡丹爬上榻去躺好,透過頂上的天青色薄紗,仰望著天上璀璨的群星,難得的生出些詩情畫意來。那什麼「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說的應當就是這種情形了,只可惜,她只能看到滿天的星星在眨眼睛,卻不知道誰是牽牛星,誰是織女星。
  
  也不知是誰家還在夜宴,絲竹歌聲隨風飄來,好聽極了,牡丹看著天上的星光,嗅著一旁銀香囊散發出的梅香,聽著飄渺的歌聲,漸漸睡去了。明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開始。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極快,轉眼間就到了七月下旬,牡丹算計著應該播種了,便使雨荷去和雪娘說,第二日她要去芳園播種,問雪娘可有空閒跟她一起去。雪娘自是不客氣。
  
  第二日一早,牡丹吃過早飯,仍由封大娘、雨荷並幾個強壯有力的家丁陪了,站在啟夏門外等候雪娘。不多時,騎著白馬,穿著一身大紅翻領胡服,梳著雙環髻,打扮得美麗動人的雪娘神采飛揚地打馬奔來。她身後跟了兩個婆子、一個丫頭並三四個家丁,甚至於還跟著一輛氈車。
  
  牡丹覺得奇怪,雪娘不過是跟自己去玩一趟,怎地騎馬不說,還帶了車?
  
  雪娘也好奇地道:「你不是說你要去莊子裡小住麼?怎麼你們就只提幾個籃子呀?」
  
  牡丹道:「我的東西早就送過去的,想住下方便得很,何況今日我也不打算在那裡住。我得把你送回家呢。」
  
  雪娘不高興地撅起嘴來:「你什麼意思?」
  
  牡丹見她不高興,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啦?」
  
  雪娘的臉微微一紅,小聲道:「你說你要去小住,才來叫我,可不是就是約我一起去小住的?我好容易才說動了我娘,看看吧,我東西都收拾好了這麼一車,你卻要叫我當天就回家?可不是戲耍我來著?」
  
  牡丹一時有些頭大,莊子裡亂麻麻的,她可沒想過在這種情況下在那裡長久招待客人。特別是雪娘這樣的女孩子,一天兩頓飯還好收拾,時間一久,實在是麻煩得很,吃的住的用的,什麼都要重新安排。
  
  雪娘見牡丹沉默不語,也覺得自己有點魯莽了,然而她盼望這一日,尋找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既然已經邁出這一步,斷然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無論如何都是要達成這願望的,當下拉著牡丹的手臂只是撒嬌:「何姐姐,我知道我魯莽了,可是我已經到這地步了,你不能把我趕回去。你也別擔心我,我能吃得苦的,只要有吃的,有住的地方就行,被子洗漱用具我什麼都帶齊了的。求求你了,我在城裡和那些嬌滴滴,一句話幾個意思的小娘子們處著也不愉快,就喜歡和你在一起」
  
  牡丹無奈,只好道:「不管你能吃得苦還是不能吃得苦,都是那個樣子。還在修建著呢,亂七八糟的,你可別後悔。」
  
  雪娘臉上露出喜色來:「你都能吃得的苦,我就能的」
  
  牡丹只好叫個家丁打馬回家,請薛氏幫著重新準備吃食用具,稍後再送去莊子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城,往莊子裡去,雪娘見牡丹騎馬的姿勢比之從前嫻熟了許多,不由笑道:「何姐姐,我們比比誰最先跑到上次我們去看打馬毬那地方好不好?」
  
  牡丹見路上行人不多,便笑道:「好呀,我也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的孬。」
  
  雪娘眨了眨眼睛:「如果你輸了,你要請我在你莊子上多玩幾天。」
  
  自己這個半吊子就算是這段時間努力了,也是不能和雪娘相比的,這點自知之明牡丹還有。小姑娘繞來繞去就是想在自己的莊子上多玩一段時間罷了,一天也是麻煩,兩天也是麻煩,牡丹苦笑著扶了扶額頭,拖長聲音道:「行。」
  
  雪娘大方地道:「何姐姐,我讓你六聲。」
  
  牡丹毫不客氣地應了下來,雪娘便叫她的丫鬟小玲喊數,待牡丹縱馬奔出之後,從一數到六,雪娘方才打馬追了出去。封大娘等人少不得大呼小叫地跟著追了上去。
  
  得益於這段時間的鍛煉,牡丹再不是那個風一吹就倒的弱女子,一口氣跑到那裡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她放馬狂奔,聽到耳邊有風聲呼嘯而過,整個人彷彿都要飛起來似的,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和歡樂。
  
  雪娘眼看著牡丹瞬間跑得老遠,不由將手指含在口中,縱情呼嘯了一聲,然後帶了幾分志在必得的笑意,使勁兒給了馬兒一鞭子。
  
  論騎術,牡丹遠遠不是她的對手,她一拿出真本事來,高下立見,很快就將牡丹拋在了身後。這樣的結果早在牡丹意料之中,但牡丹心想著,就算是輸了,也不能輸得太多,因此也就繼續打馬跟上。然而雙方差距實在太大,待到牡丹追上雪娘的時候,已經是兩盞茶之後的事情了。
  
  前面圍著一群人,雪娘身上那件火紅色的胡服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顯眼。她已經下了馬,手裡捏著把鞭子垂著頭,聽面前兩個上了年紀的嬤嬤狠狠訓斥。路邊停著一張馬車,十來個穿著青色圓領缺胯袍的帶刀漢子四散在周圍,見牡丹打馬奔過來,立刻就有個矮胖漢子上前喝問,叫她停住下馬避讓到一旁去。
  
  那馬車從外表上來看,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但牡丹心想著,這裡靠近寧王的莊子,多半又是遇到什麼了不起的貴人了,雪娘約莫是衝撞了人家的車駕。人是跟著她出來的,少不得要管到底,因此滾鞍下馬,行了一禮,賠笑道:「這位大哥,那是我,她年紀輕貪玩好耍,粗心大意,不知又是做了什麼不妥的事情?」
  
  那矮胖漢子掃了牡丹一眼,見她衣飾精緻整潔,人生得美麗,笑容不卑不亢,言語也得當,猜著是好人家的女兒結伴出遊,便虎了臉道:「你這妹妹好不懂事既然看到前面有車來了,就該放緩了馬慢行才是,怎能這樣沒頭沒腦地亂衝,衝撞了貴人怎生好?」
  
  果然和她猜的差不多,不過聽這話,卻只是雪娘的行為讓車中的貴人不高興了,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損害。牡丹暗道僥倖的同時,連連賠笑,說盡了好話:「我這妹妹年前才從外地來的,不知道這京中的規矩,年紀又輕,難免失了分寸,還請大哥幫我求個情,讓她陪個禮道個歉,若是有損失賠上,饒了她這遭可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對方是個嬌美可愛的小娘子,那矮胖漢子瞪了瞪眼,道:「你跟我來。」
  
  牡丹忙把馬拴在路旁的柳樹上,快步跟了那矮胖漢子去尋雪娘,但見那兩個嬤嬤聲色俱厲地指著雪娘罵,你一句,我一句的,句句都不容情,一句比一句刻薄難聽。
  
  雪娘的頭都要埋到胸前去了,卻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只能是死死咬住唇,緊緊攥住了馬鞭,骨節都發了白。聽見聲響,回頭看到牡丹,眼圈兒一紅,豆子大小的淚珠一連串地滾出來,只死死咬著唇不叫自己哭出聲音來。
  
  那矮胖漢子同那兩個嬤嬤道:「這是她姐姐,替她來賠禮的,原來是才從外地來的,不懂得規矩。」
  
  那兩個嬤嬤冷冷地掃了牡丹一眼,其中一個穿灰色短襦的倨傲地道:「正是因為不懂得規矩,所以才要教教她省得什麼時候把小命送了都不知道」竟然是不依不饒的。
  
  牡丹見那二人衣飾雖然簡單,顏色也樸素,用料卻極講究,再看那兩張臉,都有個共同的特點,法令紋特別深,曉得一般的東西人家定然看不上眼,忙將手上戴著的一對鑲了瑟瑟的銀釧子擼下來,不管不顧地一把握住那穿灰衣的嬤嬤的手,藉著袖子掩蓋,把釧子滑到了她手上,情真意切地道:「嬤嬤教訓得是。我回去一定好生教訓教訓她,斷然不叫她再犯這種錯誤。煩勞嬤嬤行個好,替我們在貴人面前求求情,我們姐妹倆去和貴人行禮致歉,定然不忘嬤嬤們的好處。」
  
  那嬤嬤不動聲色地用手指在袖子裡摸了摸牡丹塞過來的東西,眼神柔和了一些,但聽說去和車中貴人行禮致歉,卻露出不怎麼願意的樣子來。牡丹心中猶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據她所知,衝撞了貴人車駕,被暴打一頓的也是有的,但這樣又不打,又不放,揪著人罵是何道理?這到底是個什麼貴人?不由求救地看了那好心的矮胖漢子一眼。
  
  那矮胖漢子看了看天色,將那嬤嬤叫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牡丹側耳偷聽,只聽到幾個詞,孺人,殿下,不好。
  
  那嬤嬤再回過頭來時,臉色好看了許多,道:「你們等著,待我去稟明了貴人,若是貴人願意饒了你們,便罷了。」說完果真過去,停在那張車前低聲賠笑。
  
  雪娘委屈地握住牡丹的手,低聲哽咽道:「何姐姐,我真沒故意惹禍,分明是……」
  
  牡丹見另一個嬤嬤眼神犀利地看過來,忙握緊雪娘的手,示意她不要說了。二人齊齊看向車那邊,只盼那嬤嬤和那什麼貴人說好了,早點放人走。
  
  誰知那邊卻是情況不妙,牡丹聽不見人聲,卻看到那嬤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彷彿是被車中的人罵了。
  
  
  
第106章 無事獻慇勤
  
  牡丹見那邊的情形不好,看樣子是遇到了個不好說話的驕橫主兒,大概是不能輕易善了的,只能寄希望於對方看在雪娘父親的面上抬手放過雪娘,便低聲問雪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沒有告訴她們你是誰家的女兒麼?」
  
  雪娘控制不住情緒,極小聲地道:「他們是突然從旁邊的路上轉過來的。有這幾棵樹遮著,我騎馬過來時並沒有看見他們,待到突然看見時,已是相差不遠了。我見他們雖然人多,馬車卻只是普通樣式,也只有一匹馬拉著,其他也看不出什麼來,並不需要迴避退讓,我就把馬兒撥到路旁去,繼續跑自己的。誰知竟就把我攔了下來,不由分說就將我的馬奪了過去,張口就罵人,我不忿,頂撞了兩句……」
  
  她掃了旁邊站著的嬤嬤一眼,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來,「她們就從車上下來,要掌我的嘴,我害怕極了,趕緊說了我爹爹的名字,這才沒有掌嘴,卻是只管揪著我罵,我長這麼大,就從來沒被人這麼罵過……」雪娘說著說著眼裡又噙滿了淚。
  
  這樣說來,並不是雪娘的錯,而是車中那人找茬,又或者,是那人心情不好,故意拿雪娘來出氣。看著委屈得不行的小姑娘,牡丹歎了口氣,取了帕子給她輕輕將淚試了,安慰她道:「不要緊,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就沒有打你了,那就說明大概是認識你爹爹的。想來也不會怎樣,最多就是讓人家出出氣,賠禮道歉就是了。」
  
  少傾,那灰衣嬤嬤滿臉寫著「老娘很晦氣,老娘很倒霉,老娘很怒,別惹老娘」的樣子氣哼哼地走過來,沒好氣地道:「讓你二人過去呢!過去以後小心說話。」
  
  牡丹笑道:「還煩勞嬤嬤指點一下,不知貴人怎麼稱呼的?我怕不小心說錯話。」按她的想法,會攔著一個女孩不依不饒的,絕對不會是寧王本人,更不可能是那死去的寧王妃,那麼還能有誰?最高也不過就是那五品孺人。
  
  果然那灰衣嬤嬤不耐煩地道:「是寧王府的孟孺人。」
  
  雪娘一聽對方只是個五品孺人,頓時滿臉的不樂意,她老娘竇夫人還是三品郡夫人呢。什麼東西!這簡直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不就仗著自己是寧王府的女眷麼?可還沒到尊貴的時候不是?她還偏不去,看對方能怎樣?
  
  牡丹牽了她的手低聲勸道:「她們人多,再說不管怎樣她也是有品秩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還是去一趟。不然你的馬兒也被人扣著,人家也不放你走,可怎麼辦呢?」不管雪娘的父母再高,雪娘始終頭上是沒有任何封誥的。
  
  雪娘聞言,淚眼模糊地掃了一眼自己那匹被幾個漢子圍著,上上下下摸來摸去,不停誇讚的好馬,終究忍住了氣,垂頭喪氣地跟著牡丹過去。
  
  二人還未到那馬車之前,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龍睃香味兒,在這樣清新的鄉間早晨聞起來,讓人頓生一種違和感。牡丹對車中的人也沒什麼好印象,覺著就是一無事生非的驕奢主兒,聞著這味兒更覺得發悶。
  
  二人剛剛站定,正要福下去,車旁一個梳著垂髫,穿著松花綠圓領窄袖衫的貌美侍女就斥道:「還不跪下!」
  
  牡丹忍不住皺起眉頭,憑什麼要給這莫名其妙的人跪?她的膝蓋還沒那麼軟。她見到康城長公主也沒跪,還有驕奢如清華郡主等人,也沒要求誰見面就給她們跪的。她先前覺得這孟孺人為難雪娘一個小女子是沒氣度,此刻便覺得這人簡直就是一腦殘。就算是真的要旁人看在寧王的面子上尊敬人,也不該為了這麼一點點小事羞辱三品羽林大將軍的女兒,實在是殘得可以。
  
  再看雪娘,雪娘的臉已經漲得通紅,立時就要發作了。而那位矮胖漢子的臉上也露出很是意外的神色來,那位灰衣嬤嬤雖然面無表情,嘴角卻微微翹著,牡丹心裡便有了數。當下裝作沒聽見那侍女的斥責,按著平時習慣含笑施了一禮,道:「我這妹妹不懂事,見識淺薄,懂不得分辨依仗,不識貴人身份,這才闖下大禍,還請您莫要和她一個小女孩子計較,大人大量,饒了她這遭。」
  
  牡丹這話其實就是很委婉地指明對方也有責任,想要行人避讓,就要把身份露出來,什麼都沒表示,怎能怪別人不認識呢?車中之人尚未發話,那垂髫貌美侍女勃然大怒,斥道:「大膽!你們驚了貴人的車駕,還有理了?難道不知這是寧王府的車駕麼?」
  
  牡丹只作沒聽見,含笑站著不動,也不和那侍女吵,只抬眼看著不遠處。
  
  雪娘見牡丹如此行為,可見是並不怎麼怕的,便覺得膽子又壯上了幾分,因道:「我早說過了,我不是故意的。這裡剛好是個彎角,又有樹木擋著,我沒看見你們,又因你們的車上沒任何標誌,所以才沒迴避,只將馬兒撥到路邊去,也沒碰著驚著誰。就算是我的馬兒踏起的灰塵污了你們的衣裳,我也道過歉了,願意賠你們了,還要怎麼著?你們愛怎麼就怎麼吧!就算是聖上和皇后娘娘,也是講道理的。」
  
  那侍女勃然大怒,卻找不到話可以反駁的,默了一默,終究不甘心地道:「什麼東西!聖上和娘娘都是你們能提得的?」
  
  雪娘把脖子一梗,大聲道:「天下百姓都是聖上的子民,我說聖上和娘娘講道理,怎麼就提不得?難道你認為我說錯了?你敢說聖上和皇后娘娘不講道理?」她大聲喊出來,周圍人便都看過這裡來,那侍女漲紅了臉,有些著慌地道:「你幹嘛冤枉人,我哪裡說過這種話?」
  
  牡丹暗讚雪娘這幾句話很給力,孟孺人現在怎麼也得開口了吧?只聽孟孺人突地笑了一聲,嬌聲道:「麗娘不得無禮!呀,多直爽多講道理的兩個小姑娘,看來果真是我不對了。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這聲音聽著雖然溫柔甜美,牡丹卻沒什麼好印象,當下淡淡一笑:「不敢,我這妹妹快言快語,不曉得輕重,不望您不要見怪。」
  
  雪娘硬邦邦地將自己父親的名字再報了一遍,又將牡丹拉到身後,仰著下巴道:「她只是我的同伴,沒有惹著你們,有火氣衝著我來就行。要怎樣就怎樣。」
  
  車簾子被人掀起,露出一張銀盤一樣,笑容滿面的年輕女子的臉來。她梳著高髻,髮髻上簪了一朵魄的菊花,臉上的妝容也很淡,不曾佩帶任何金銀首飾,披著白色紗袍,內著月白色長裙,看上去很是樸素。看到她的這種近似於戴孝的裝扮,想到剛死沒多久的寧王妃,牡丹幾乎可以完全肯定這人一定是寧王的姬妾。同時她也可以肯定,這人定然是在別處受了氣,所以才拿雪娘發脾氣。
  
  孟孺人的目光在牡丹的臉上停住,眼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隨即又落在滿臉氣憤的雪娘身上,淡淡笑道:「呵呵,是我這婢女不懂得規矩,唐突了二位。」隨即回臉裝腔作勢地罵了那垂髫貌美侍女幾句,緊接著又罵那兩個訓斥雪娘的嬤嬤:「虧你二位是府裡的老人兒了,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不知道先和我說一聲,這若是讓人以為我是那等仗著殿下的勢胡來的人,那可怎麼好?」
  
  大家都不過是蒙著鼻子哄眼睛罷了,牡丹雖然不知這孟孺人為何態度突然來了這麼大的轉變,卻也知道就坡下驢的道理,便拉了雪娘一把,雪娘硬邦邦地道:「您多心了,既然是誤會,說開就好啦!也怪我年幼輕狂,沒看清就敢縱馬狂奔。幸好沒衝撞到貴人,否則可怎麼好,小女子十條命也不夠賠的。」她重重地咬了那「貴人」二字,其中的嘲諷是個傻子都能聽出來。
  
  偏生這位孟孺人就沒聽出來似的,笑瞇瞇地道:「哎喲,越說越讓我慚愧啦。二位妹妹這是要去哪裡?」
  
  雪娘見她態度突然來了個大轉彎,一直不停地笑,倒不好再繼續發作了,只得甕聲甕氣地道:「我和何姐姐一起去她的莊子裡。」
  
  孟孺人再度凝視了牡丹一回,笑瞇瞇地道:「這位妹妹長得真美麗,你的莊子就在這附近麼?是在哪裡呀?」
  
  牡丹被她那種古怪的眼神看得全身發毛,強忍著不適感敷衍道:「從這裡還要過去很遠呢。」
  
  孟孺人眼波流轉,嬌笑道:「是麼?說起來我和妹妹可真是有緣呢。你看,硬生生就遇上了。」
  
  牡丹一邊乾笑,一邊暗想,有緣,有個毛線啊。誰是你妹?你妹在你家裡蹲著呢。有話快說,有P快放,總這樣拉著她們耗著到底想幹嘛?此時封大娘等人已經趕上來了,見牡丹與雪娘都下了馬,站在一張身份不明的馬車前頭跟人說話,周圍黑壓壓站著一群五大三粗,面無表情的帶刀男人,都被唬了一跳。但眼看著牡丹與雪娘似是沒有什麼大礙,也就放下心來,下了馬守在一旁看著。
  
  那矮胖漢子看了看越發高起來的太陽,又焦躁地看了看來路,與那穿灰衣的嬤嬤對視一眼,做了個手勢。那嬤嬤臉上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來,同孟孺人行了個禮,道:「孺人,咱們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只怕稍後殿下就要起來啦。」
  
  她的語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但牡丹覺得,她應該是對這孟孺人不甚尊敬的,只是面子上的功夫而已民。果見孟孺人的眼裡閃過一絲惱怒與不甘心,眉毛豎起又落下,回眸盯著牡丹笑道:「今日有緣與二位妹妹相見,卻是不小心生了誤會,請容我改日設宴向二位賠禮道歉。」說著看了那叫麗娘的侍女一眼,那侍女捧出兩串檀香木珠子來。
  
  孟孺人笑道:「初次見面,沒什麼好東西,就只這珠子是請高僧開過光的,乃是內造之物,還做得精細,送與二位妹妹做個見面禮,還望你們不要嫌棄。」
  
  先前揪著人不依不饒的罵,又是嚇唬又是要跪的,這會兒卻是笑容可椈的又要請客又送東西的,這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雪娘越發迷茫,一邊以目示意牡丹,問她這是怎麼回事,一邊客氣地推辭道:「不必啦。只要您肯還我的馬,讓我們走,就比什麼都好。」
  
  「好說,好說。」孟孺人半點將東西收回去的意思都沒有,嬌笑道:「怎麼,二位妹妹是嫌棄我這東西微薄粗陋入不得眼麼?」
  
  說著竟示意那兩位嬤嬤一人拿了一串硬生生地給牡丹和雪娘套在了手上。那位穿灰衣的嬤嬤頓了一頓,仔細打量了牡丹一番,握住牡丹的手,原本冷硬的臉上突然綻放出春天般溫暖的笑容來:「孺人也是一片好意,小娘子就不要推辭了,再推辭就沒意思了。」隨著那檀香木珠子一道套在牡丹手腕上的,還有原本屬於她的那對銀釧子。
  
  牡丹覺得從這孟孺人掀開簾子開始,就一切都朝著詭異的方向發展。她下意識地就想趕緊離開這裡,便謝了那孟孺人,拉了雪娘道:「孺人還要忙著趕路呢,我們就不要耽擱孺人了,走吧。」
  
  孟孺人自車窗裡往來路掃了一眼有,笑意盈盈地道:「我不急,難得遇上這麼投緣的人,再說兩句也無妨。這位何妹妹,你家住何處呀?我猜你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吧?」
  
  雪娘快言快語地道:「何姐姐還沒滿十八歲呢。」牡丹猛地拉了雪娘一把,雪娘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但還是閉緊了嘴。
  
  孟孺人眼裡閃過一絲喜意,又上下打量了牡丹的身材一眼,停留在她纖細平坦的腰腹上,笑道:「看這樣子是深得家中父母喜愛,還沒有許人呢?」
  
  如果說開始牡丹是不喜歡這孟孺人,那麼此刻她對這孟孺人簡直就是討厭了。當下皮笑肉不笑地道:「早就許了。」
  
  孟孺人皺了皺眉頭,很是失望,不要說她,就是那灰衣嬤嬤都有些失望。
  
  牡丹趁機告辭,這回孟孺人沒有再留她,而是立刻就將簾子放了下來,命人超車。牡丹鬆了口氣,低聲吩咐雪娘:「下次不要輕易把咱們的姓名年齡住哪裡什麼的告訴旁人。」
  
  雪娘似懂非懂地應了,又拉著牡丹輕聲道:「何姐姐,你待我真好,我差點就連累了你。我開始真是害怕,看到你來了我就不害怕了。你那對銀釧子,等我回去以後賠你。」
  
  牡丹伸手給她瞧:「看,又還我了。
  
  這京裡到處都是惹不得的人,以後小心一點。」這京中就是如此,你橫,就有比你更橫的,除非你是皇帝老子。圓滑一點,謹慎一點,對人對已都更好。
  
  雪娘詫異道:「為什麼收下的東西又還你啦?你說她到底怎麼回事?前面那麼凶悍,不依不饒的,後面卻又硬拉著咱們說話,又送東西又討好的,她到底想幹嘛?」
  
  一說到這個,牡丹的心裡就猶如壓著一塊石頭,特別不舒服,悶悶地道:「也許先前是不知道你父親是誰吧?後來聽說了,有點後悔,才這樣的。」
  
  雪娘道:「才不是呢,這其中一定有古怪。她若是真肯看我爹的面子,先前就不會為難我那麼久啦。」
  
  牡丹道:「反正也猜不透他們的心思,不如別猜了,天色不早了,咱們趕緊走吧。」
  
  二人正要翻身上馬,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大約二十多號人馬從岔路口那邊轉過來,迎面奔來,身後揚起一大片塵土,看到孟孺人的車駕,便都停了下來。孟孺人則從車窗裡探出頭來,滿臉的欣喜。
  
  當頭一個穿淺灰圓領缺胯袍,簪著玉簪的年輕男人沉著臉,放馬兒慢慢踱過去,握著鞭子冷聲道:「不是早就讓你出門了的麼?怎麼還在這裡?」
  
  孟孺人笑著低聲和他說了幾句,又指指牡丹和雪娘,周圍好幾個人都朝牡丹和雪娘站立的地方看過來。牡丹下意識地垂下了眼,將身子側過去,背開了臉。只有雪娘好奇地睜大眼睛盯著來人看,那人漫不經心地看了牡丹與雪娘一眼,見是個嬌憨的小姑娘和個背過身子去的害羞女子,也就不在意地回了頭,招手叫那矮胖漢子過去吩咐了幾句。
  
  那矮胖漢子走過來對著牡丹和雪娘抱了抱拳,正色道:「我家殿下向二位小娘子賠禮,孺人不懂事,請二位看在他的面子上莫要和她計較。」又望著雪娘道:「小娘子回去後,請記得和黃將軍說,寧王殿下向他問好。」
  
  牡丹不好再背對著矮胖漢子,只好側回頭臉,還了一禮。雪娘覺得有面子了,所有委屈不高興都一掃而光,甜美地笑道:「不礙事,我回去後一定向家父轉達。」
  
  那邊孟孺人揪著帕子嬌笑著對寧王道:「殿下,妾身看那位姓何的女子好生面善呢,您看咱們是不是什麼時候見過啊?」
  
  寧王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回過頭,再度朝牡丹看過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39 PM

107章 月下踏歌
  
  柳樹下的年輕女子穿著淺嫩的黃色胡服,梳著嫵媚的墮髻,頭上只插了兩三樣款式簡潔的首飾,身姿窈窕挺拔,眉目如畫。正淺淺淡淡地笑著行禮說話,看上去端莊大方,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新灑脫,光看著就已經很養眼。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但對於寧王來說,美麗的女子並不算是什麼稀罕之物,更何況是在如今這種情形下。故而寧王只是多看了幾眼就把眼睛撇開了,淡淡地道:「沒看出來哪裡面善。」
  
  孟孺人卻沒錯過他的眼神在牡丹身上多停留的那一下,又試探道:「殿下您看她站立的姿勢,實在是像極了誰。」這話水分重的很,無非就是想引著寧王多看兩眼而已。
  
  寧王果然又看了牡丹兩眼,雖然最終不置可否地撥轉了馬頭,臉上卻也沒露出厭煩的樣子來。
  
  只要願意多看兩眼,就說明有戲,男人果然就沒一個不好色的,癡情,癡個什麼啊。孟孺人見好就收,一邊腹誹,一邊假意道:「看來是妾身看錯了,果然是今日第一次見到。不過這位何妹妹果真是難得呢,不光是人生得美麗溫柔,還挺大方懂禮的,比黃將軍家裡那個咋咋呼呼,目中無人的粗魯丫頭懂事多了。」
  
  聽她又提起雪娘來,寧王忍不住皺起眉頭冷聲道:「你和一個小子置什麼氣!多替王妃誦經祈福,遠勝過你出來招惹是非!今日招惹黃將軍,明日你是不是還要去招惹綠尚書啊?」說完打馬就走。
  
  孟孺人曉得他這是生了大氣,卻也不曾嚇得花容失色,淡定地回頭低聲吩咐那麗娘道:「去問問這女子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務必要問清楚問仔細了。」
  
  麗娘點點頭,下車謊稱自己有東西掉在了莊子上,要回去拿,讓一位侍衛跟著她倒回去,自去莊子上打聽牡丹的身份情形不提。孟孺人則命車伕趕緊打馬去追寧王,她是務必要和寧王一起進府的,不然以後沒好活路了。
  
  孟孺人歪在靠枕上,看著坐在車前那兩位看似恭敬,實則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兩位嬤嬤,漸漸陷入沉思中。
  
  七夕,寧王不肯在府裡過,只怕睹物思人,故而來了這莊子上避暑。她呢,千方百計跟著他來了這裡,卻沒收到想收到的效果,小心翼翼地跟著住了這幾天後,一不小心就觸怒了他,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回去,就連身邊的嬤嬤都瞧不起她。如此回府,叫她怎麼有臉?皇天在上,剛好遇到黃家這咋咋呼呼的女孩子,讓她找到一個出氣筒,也找到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地等待寧王一同歸去的理由。老天有眼,讓她遇到了這樣美麗的人兒。
  
  這何姓女子,雖說和那黃將軍的女兒廝混在一處,但待人接物那圓滑嫻熟樣,絕對不是養在閨中的嬌嬌女,也不是什麼名門世家的倨傲娘子們,而應該是經常在外做事和人打資產的。而且在京中有頭臉的人家中,她就沒聽說過有這樣出眾的人。所以她推論,這何姓女子的出身一定不高,但也不會太低。既是這樣的出身,人也不笨,正好進得王府,也不配做她的對手,卻可以成為她的一大助力。
  
  先前聽說是許了人家,還讓她特別失望了一回,可適才看寧王那樣子,雖然沒表態,卻是看了又看,分明是入了他的眼。只要能入眼,就什麼都好說。許了人家不要緊,只要還沒出嫁,更何況,親王們奪人妻妾的還少麼?只要他喜歡……就算是皇后娘娘也會覺得自己賢惠的。
  
  要知道,自從秦妃死了以後,寧王先是病了一場,接著又一直鬱鬱寡歡,皇后娘娘可是替寧王擔憂得很呢,已經幾次三番賜人入府了。可是那些人,誰的容貌也比不上這何姓女子的,最關鍵是,那些人的言談舉止都是一個味兒,從小就在宮中長大的寧王只怕是膩都膩死了,哪裡還能提得起興趣來?孟孺人輕輕翹起了唇角,死人怎麼鬥得過活人?
  
  且不說孟孺人那裡如何算計,這邊牡丹和雪娘與那矮胖漢子辭別後,翻身上馬,慢吞吞地往芳園而去。
  
  雪娘得了寧王使人專程過來賠禮的體面,便把剛才的委屈不平全都拋之腦後,興奮地道:「何姐姐,外面的會議果然是真的,寧王真的很講道理呢,只是他家裡的這個女人太討厭了。他真的應該好好管管才是。」
  
  封大娘笑道:「娘子和宗室貴胄講這個?皇帝身上也有三個御虱,這些親王們手下的人何止千百,府中的女人何止幾十?他們要操心的是國家大事,哪裡有閒心管這些小事情?只要不是太出格,就是瑕不掩瑜,這只是咱們今日遇上了,其他府裡咱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
  
  雪娘側頭想了想,道:「那就算是這樣吧。」
  
  牡丹一笑,不是就算是這樣,而是規則就是如此。那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話,只是需要用的時候才會被提出來說,大多數的時候,貴人們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特權的。又或者說,在平常人看來是很嚴重的大事,在上位者眼裡看來,只不是過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樁。
  
  比如說今日這事兒,孟孺人假如果然做得過分了,將雪娘打上一頓,黃將軍不滿意,去理論,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寧王捨棄了他不愛的女人給黃將軍出氣,但黃將軍能得到什麼?寧王卻可以博得一個好名聲。可是孟孺人也沒打人啊,就是刁難了一下,那麼一切衝突就都還在合理範圍內。
  
  雪娘並沒有仔細去想這些事,說過就拋之腦後,又笑道:「寧王長得真俊秀,難怪得我曾聽人說過,這京中的年輕親王們,就屬他長得最俊,最肖聖上。」
  
  牡丹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從前她很想知道這與李家有著極深淵源的寧王長成什麼樣,現在看到了也沒覺得有多震撼。高鼻子雙眼皮兒,兩條眉毛一張嘴,人該有的他都有,要說多了什麼,就是長期上位者那種普通人裝不出來的威儀罷了。相比較寧王的長相,她更關心定木最後能不能成事,李家能不能一飛沖天。
  
  雪娘興高采烈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東張西望著:「何姐姐,那次你生病,那蔣家人給你送肩輿好像就在這附近,你記得他們家就在這裡有個莊子是不是?」
  
  牡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隨口答道:「是。」
  
  雪娘笑得眼睛都彎成小月亮:「在哪裡呀?你指給我看看。我就奇怪,那樣的人住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的?你那日回去後和平日相熟的姐妹們講起來,她們都好奇得很。」
  
  古代也有追星族,牡丹用馬鞭遙指前方:「我沒去過,不過應該是那裡,看到沒有,有許多大樹圍著的,外面是一大片稻田的。」
  
  雪娘伸長脖子看過去,但見一大片金黃色的稻子正隨風起伏,遠處一片綠蔭環抱中,隱隱露出幾點灰白色來,一條約有丈餘的路泛著白光從那裡蜿蜒出來,穿過起伏的稻田一直連接到大路上。風光可真好,她微微有些愣神,輕聲道:「這裡離你的莊子有多遠呢?」
  
  牡丹道:「不算遠,具體沒算過,你要想知道,現在就可以自己算算。」
  
  雪娘「哦」了一聲,不再追問,皺著眉頭默默計算。
  
  牡丹領著雪娘等人繞過已經初具規模的河道池塘假山,直接進了屋子,將雪娘帶動的下人安置妥當,又把雪娘安排在了自己旁邊的廂房裡。將送水給雪娘梳洗,做吃食等瑣事交給了封大娘和阿桃負責,她自己臉也不洗就急匆匆地將那幾籃子牡丹種子分類用溫水浸泡起來,然後戴個斗笠,招呼上幾個在芳園做活,平時看著還老實可靠的莊戶女人一起去了苗圃園子整畦。
  
  眾人一邊按牡丹的吩咐將那早就準備好的,腐熟了又用石灰拌過的農家肥施入地中,深翻整平,作好小高畦,一邊和牡丹開玩笑:「何娘子,這裡臭烘烘的,小心將您熏臭曬黑就不美啦,這施肥整畦的事兒交給我們來做就好啦,您只管去歇著,稍後再過來看,一樣讓您滿意的。」
  
  牡丹只是笑,扶著斗笠站在樹蔭下看她們忙活,順便和她們拉拉家常套套交情:「這日子過得可真快,我來的路上,看著稻子似乎是要熟了?」
  
  一位叫正娘的年輕小媳婦笑道:「您只顧著看景色,卻沒看人在田里忙,分明是已經在收割了呢。若非是您家的工錢高,我們也只怕要全都去收割的。」
  
  牡丹道:「我日後總要經常僱人來幫忙的,只要活做得好,工錢可以再高。做得熟了,便要簽長約的。」她早就想好了,買來的家僕幹農活不行,很多時候還是要找本地的莊戶,有他們跟著一起忙,就相當於在本地多了一層人情關係。
  
  眾人對視一眼,嘻嘻的笑起來:「只要您給的工錢高,就是讓我們在地裡給您堆朵花兒出來也行啊。」
  
  牡丹也笑:「我不要你們給我堆花,就幫我種花就行。」
  
  說話間,雪娘換了身清爽的淡藍色妙褚配青碧色羅裙出來,笑嘻嘻地擁住牡丹肩頭,望著那幾個婦人道:「我聽說你們晚上會在月下踏歌,是真的嗎?」
  
  又是那正娘笑道:「當然是真的,似這等好天氣,割完了稻子,就在地裡吃了晚飯,總要在月下踏歌至月下中天。這附近莊子裡的人都會出來看熱鬧,小娘子莫非也想去玩麼?」
  
  雪娘歡喜地道:「我原來住的地方,只是春天裡會踏歌。」
  
  正娘道:「這幾年年成好,只要想踏歌,哪裡管它什麼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您要果真想去,吃過飯我們來叫您啊。」
  
  雪娘扯住牡丹的袖子,無比期待的道「何姐姐,我們也去好不好?我都快要被我娘關得悶死。」
  
  牡丹想起甄氏所說的那種宏大的踏歌場面,也很感興趣,便笑道:「左右無事,就去看看好了。」
  
  雪娘聞言,歡喜地摟緊她縱了幾縱,只差將頭在她身上蹭上幾蹭:「好姐姐,你真好。」
  
  待到地整好,相關準備工作都做好了,牡丹又在園子裡檢視一番,清洗過後方躺下小憩,不過才感覺剛合上眼,雪娘就奔過來把她晃醒:「吃飯了,吃飯了,吃完飯趕緊走!」
  
  雨荷已經從城裡趕回來了,見牡丹睜開眼時眼睛還紅紅的,分明是沒有歇好的樣子,不由帶了幾分怨氣斜瞅了跑進跑出,不知興奮個什麼勁兒的雪娘一眼,慢吞吞地打水給牡丹梳洗了,又按牡丹的習慣送上一杯涼白開,等牡丹慢慢喝下去了,方叫人擺飯,將個雪娘急得要死。
  
  牡丹知道這個身子的底子不好,從來吃飯都不挑食,講究細嚼慢咽。雪娘一碗飯下了肚子,她還捧著半碗飯慢慢地吃,急得雪娘連連唉聲歎氣,牡丹笑道:「你急什麼,不是說要跳到月下中天麼?人就在那裡,不會跑掉的。再說了,人家這個時候還在幹活兒呢,飯都還沒吃。」
  
  雪娘只得用手指敲著桌子坐立不安地等待。好容易見牡丹放了碗,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拉起來往外去廚房裡尋正娘。到得廚房外,但見一大群婦人正人手一隻裝滿了飯菜的大土瓷碗,蹲在廚房外的樹蔭下邊吃連說笑,其中宛然就有那位周八娘。
  
  周八娘看到牡丹過來,半點不自在都沒有,站起來直截了當地和牡丹道:「何娘子,聽說你要請人做長工,我適才還和她們說,以後你家的廚房不如都交給我來管。」
  
  牡丹可沒想過要裡正的老婆來給自己做廚娘,卻也不好當場回絕她,只笑道:「就怕你忙不過來呢。」
  
  周八娘斜瞟了她一眼,道:「我既然開口,就沒想其他的,你若是願意,我就把活兒幹好,幹不好你讓我走人就是了。」
  
  被人硬追著要給自己做活,這種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不過憑心而論,周八娘的確不錯,而且她話已經說到了這裡,牡丹便道:「那行。」
  
  正娘見牡丹和雪娘來廚房,便曉得是來等自己領她們去看踏歌的,三下五除二將飯食吃乾淨了,笑道:「這個時候還早,不然我領著兩位小娘子先走走消消食?」
  
  牡丹還未開口,雪娘已經笑道:「好呀,去哪裡?」
  
  正娘道:「踏歌是在黃渠邊的堤岸上,我們沿著田埂走過去。」
  
  一行人出了芳園,沿著田埂走了約有兩盞茶的功夫,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月亮也漸漸升起來,就聽見遠處一條清脆的女聲揚聲唱起歌來:「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歌聲悠揚婉轉,又帶了刻骨相思,纏綿哀怨,牡丹還沒覺得怎樣,雪娘就已經飛紅了臉,她身邊的付媽媽更是皺起了眉頭,滿臉的不高興。付媽媽正在發表言論說這些歌怎麼適合小娘子們聽,正娘已經清了清嗓子,應和一般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時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麼?」
  
  她唱得很好聽,牡丹正在稱讚,雪娘就跺了跺腳,無限嬌羞地道:「哎呀,你們怎麼總唱這個?」
  
  正娘不在意地笑了一笑:「我們平時就唱的這個。」她看了滿臉氣憤的付媽媽和面無表情的封大娘一眼,道:「二位小娘子也莫覺得害臊,您們看,那邊也有來消夏避暑的幾位夫人娘子們在看熱鬧的。她們日日都來,聽了看了也沒說什麼,高興的時候還會賞錢賞東西給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偶爾也會有人跟著唱和幾句。」
  
  牡丹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見不遠處的堤岸上,蔥蔥鬱郁的柳樹下站著幾個穿著顏色鮮艷的襦裙,髮髻高聳的年輕女子,一人拿了一把扇子半掩著臉,正在低聲談笑,想來應是這附近莊子裡的女主人們。年輕女人在有明星稀的夜裡聽聽情歌唱唱情歌,確實是很不錯的消遣。
  
  在不遠處,又有三五成群,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子高聲說笑,不時還瞟一下周圍的女子,個個都是很興奮的樣子,儼然如同盛大的節日一般。
  
  牡丹忍不住微笑了。她也不管雪娘是否害羞,付媽媽是否生氣,堅定地跟著正娘一起過去,無論如何,今夜的踏歌她都是必須欣賞的。雪娘見她當頭而行,理直氣壯地甩開了付媽媽的手,直往前面而去。
  
  隨著夜幕降臨,堤岸上的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還是年輕的女郎。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似乎是從一聲清越的笛聲響起開始,幾個膽大的女郎先就圍成了一個圈,手牽著手,踏地為節,擰腰傾胯,邊舞邊歌:「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反覆吟唱中,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後面,就連看熱鬧的那些年輕男子也加入進去,不分男女,頓足踏歌,拍手相合,有那互相中意的,更是藉著歌舞眉來眼去,氣氛歡快又輕鬆。
  
  夜色漸晚,氣氛也到了高潮,牡丹與雪娘立在柳樹下,含笑觀望著歡快的人群,學著她們低聲哼唱,只不敢將歌詞唱出來而已。正娘跳得滿頭細汗,高興地從人群中擠出來,大膽地提手去拉她二人:「一起跳吧。光站著有什麼意思?」
  
  雪娘躍躍欲試,牡丹卻是個從來不會跳舞的人,雖然也很想去,卻又有些害臊,不由低笑道:「我笨得緊,怕是學不會。」
  
  付媽媽見雪娘想去,生怕她被登徒子趁機佔了便宜去,自己將來回去脫不了竇夫人的張牙舞爪,連忙阻止,雪娘撅起嘴道:「還有幾個人像我們這樣站著不動的?剛才那幾個夫人娘子也跟著去跳了,我就在外圍跳,又不亂來。」
  
  牡丹一看,果見適才那幾位年輕女子真的跟著去踏歌了,站著看熱鬧的人不過稀稀拉拉幾個,不經意間,她的目光與不遠處背手而立的一個人的目光剛好撞上,兩人都愣了一愣,牡丹反射性地對著那人笑起來。那人的表情有些慌亂,隨即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接著抬腳向牡丹走來,正是許久不見的蔣長揚。
  
  他走得很快,牡丹覺得幾乎就是眨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帶了幾分靦腆的笑道:「何娘子,你也來看踏歌?你住在莊子上麼?」
  
  牡丹笑道:「嗯,我來莊子上種花,聽說有熱鬧可看,就來了。」她瞟了瞟他的身後,「您一個人麼?怎麼沒見那鄔總管?」
  
  蔣長揚道:「他在,跑去跟著踏歌了。」說完看向縱情歡樂的人群,找到螃蟹一樣張牙舞爪的鄔三,指給牡丹看:「你看,他就在那裡呢,跳得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丟死人了。膽子可真大。」
  
  鄔三的舞蹈動作實在太滑稽,牡丹忍不住笑起來,不厚道地道:「他膽子真的很大。」她想著鄔三跳得這樣難看,蔣長揚不敢去跳,是不是因為跳得更難看?也不知道這樣好的身材跳起舞來是個什麼什麼樣子的?便不懷好意的笑道:「您為什麼不去跳?」
  
  蔣長揚見她笑得古怪,笑著反問道:「你又為什麼不去跳?」
  
  約莫是因為前幾次愉快的交往,讓牡丹下意識地認為他是個值得信任的好人,又因為是在這樣輕鬆歡快的氣氛下,她更是放鬆,便大方地道:「因為我不會跳,怕丟醜。您不跳又是為了什麼?」
  
  蔣長揚笑了:「我是會跳的,只是不想跳。其實很簡單的。」他看了看牡丹,幾次猶豫是不是要邀請牡丹去試試。
  
  雪娘在一旁呆呆地看著蔣長揚,緊緊揪住了袖口,就連指甲扎進了掌心也沒發現。從她的這個角度看過去,蔣長揚的鼻樑挺直漂亮,下頜線條有力,身姿挺拔優美,表情溫和恬淡,又比她以往幾次看到他更讓她覺得親近了幾分。還有他肚子上突起的喉結……都是那麼的……雪娘心跳加快,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蔣公子。」



108章 天上月
  
  蔣長揚回過頭,詫異地看向這個臉色潮紅,雙眸閃閃發光的小女孩,只一眼,他就確認自己絕對不認識。他看向牡丹:「請問這是?」
  
  牡丹還未開口,雪娘就擠開她,走上前去挨著蔣長揚站著,眼巴巴地抬眼望著他,聲音清脆地道:「我姓黃,叫雪娘。是何姐姐的好朋友」
  
  小女孩子遇到自己崇拜的人時的表現果然古今中外皆同。為了滿足雪娘對蔣長揚的好奇心和崇拜感,牡丹微微一笑,往旁讓了幾步。
  
  蔣長揚不露聲色地退了一步,認真地朝雪娘抱了抱拳,溫和地笑道:「黃娘子好。」雪娘非常不喜歡他這樣正式而生疏的稱呼,又往前上了一步,沒有還禮,而是認真地看著他道:「你太客氣啦,大家都叫我雪娘的。」言下之意是讓蔣長揚也這樣叫她。
  
  蔣長揚微微一笑,並不言語,只往旁邊又讓了一步。
  
  付媽媽臉色大變,第一次見面就要一個陌生男人這樣叫自己,雪娘真是太不懂事了。知道的,會說她嬌憨天真不懂事,不知道的,就要說她輕浮不自尊。這位蔣公子,她雖然不知道他的確切身份,但他上次飛馬擊錢的時候,她也在場,曉得不會是普通人,雪娘如此作為,只怕是要被人背後恥笑。
  
  付媽媽正在思考怎麼不叫雪娘再說出傻話來丟人的時候,雪娘又崇拜地望著蔣長揚道:「你認不得我,我卻是早就認得你了的。上次你飛馬擊錢,我就在一旁看著,還專門讓人去撿了你擊進毬門的那枚錢來瞧,你可真厲害,我就沒見過誰這麼厲害的,我也想要有這樣的本領,你可不可以……」
  
  付媽媽越聽越冒冷汗,當下上前重重地扯了雪娘的袖子一把,重重喊了一聲:「雪娘!」雪娘不懂事,她卻是想得到,蔣長揚上次送牡丹肩輿,這次又主動過來和牡丹打招呼,分明就是想和牡丹說話,雪娘這樣不知輕重地糾纏下去,是要惹人生厭了,她不能叫雪娘惹出笑話來。
  
  雪娘被付媽媽打斷話頭,沒好氣地回頭低聲嘟囔道:「又怎麼啦?媽媽你又要做什麼?」
  
  當著眾人,付媽媽也不好明著勸她,只笑道:「您剛才不是想去踏歌麼?趁早去吧,蔣公子大概是有正事要你何姐姐說呢。」接著給雪娘的丫頭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丫頭將她拉去踏歌。雪娘先前不捨也不喜,但到底人年輕,被拽著跳了兩圈後,也就跟著繼續往下跳,只是頻頻回頭看向蔣長揚和牡丹。
  
  付媽媽上前對蔣長揚行了個禮,陪笑道:「蔣公子,真是對不起,我家小娘子不懂事,又是自小跟著我們老爺長在軍中,說話不知天高地厚,慣常直來直去,只當外面的人都和家中一樣親切,不是兄長就是姐妹,實在是讓您見笑了。」全球
  
  付媽媽這話說得漂亮,不光把雪娘的性格脾氣解釋了,還將她適才衝動的行為掛靠上了對兄長的敬重之情。牡丹也笑道:「雪娘就是這個性子,天真活潑,直性得很。」
  
  蔣長揚不在意地擺擺手:「媽媽多慮了,沒有的事。我也算是長在軍中,軍中女子多是這種性格,黃娘子的性子很是直爽。敢問府上是?」
  
  付媽媽見他的表情並沒有鄙薄或者敷衍的意思,這才帶了幾分驕傲地笑道:「我家老爺是黃敬。」
  
  蔣長揚只一聽名字,就曉得是誰,便笑道:「原來是黃將軍。」誇讚了黃將軍幾句後,見付媽媽的神情自在了,方回頭望著牡丹用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道:「我記得上次你和福緣和尚說找不到好石頭,不知如今可找到了?」
  
  牡丹笑道:「只找到了一些太湖石。還算勉強入得眼吧,這些石頭貴不為其說,還可遇不可求。匆忙之間想找到滿意的,實在是不容易。」
  
  蔣長揚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個朋友早年喜歡闖南走北,收集了很多奇石,剛好他家裡有些不順意,急著要用錢,要出讓大部分的石頭,假如你願意,我便做個中人,領你去他那裡看看如何?價錢絕對不會比外面的貴,石頭也是好石頭,不會上當受騙。」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牡丹「啊」了一聲,笑道:「真的?竟有這樣的好事?」假如是真的,她可真是太喜歡遇到蔣長揚啦,每次遇到他總有好事情。
  
  蔣長揚見她滿臉歡喜之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自是真的。」
  
  牡丹心想反正都是做的買賣,是打的金錢交道,也沒誰欠誰多大的人情,便應了:「那就先謝您啦。」
  
  蔣長揚道:「你不用謝我,他急需用錢,可這是石頭,不是金銀細軟,沒那麼合適的買家。喜歡的,未必能拿出那麼多錢來,有錢的,未必喜歡需要。我也是私心,想幫他一把,也就趁機在你這裡討個人情。」他頓了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只要你別懷疑我聯著旁人賺你的錢就好。」
  
  牡丹聽他這樣說,越發沒有心理負擔:「怎麼會?蔣公子可不是缺那幾個錢的人。我每次遇到你,總能遇到好事兒。」她不知不覺地就將「您」換成了「你」。
  
  蔣長揚飛速掃了她一眼,垂眸盯著黃渠裡的月亮倒影,悶笑了兩聲,道:「果真如此麼?那不妨多遇幾次。」
  
  牡丹哈哈笑起來:「長此以往,多遇幾次我就要萬事順意,發大財了。」她裝模作樣地沖蔣長揚行了個禮,一本正經地道,「敢問蔣公子,下次出行走哪條路?也好讓小女子再去沾沾好運,發點小財則個。」
  
  蔣長揚一愣,隨即開心地笑起來,然後一本正經地看著牡丹道:「我後日要回城,敢問娘子可否願意一起去看奇石?若是果真發了財,記得給在下抽成,也叫在下發點小財則個。」
  
  牡丹一笑:「給錢太俗,不如多給你兩株牡丹,你自家換錢去。」說話間,對上蔣長揚黑亮的眼睛,她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暗道自己剛才的舉止會不會讓人覺得輕浮了?便偏過了頭,看向歡樂的人群,換了話題道:「他們又唱又跳,從月亮初上一直到月下中天,果然是需要好體力的。」
  
  蔣長揚見她把眼睛撇開了,不動聲色地收回眼神,笑道:「我年少之時,陽春三月裡,曾經和朋友一起連接三天徹夜踏歌,卻也不怎麼累。」
  
  此時踏歌聲又變成了另外一首:「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雪娘在人群中跳著,跳著,看到蔣長揚和牡丹說笑甚歡,彷彿是越談越投機的樣子,又聽到這首歌,突然眼角鼻子都酸了起來,她說不出自己具體是一種什麼感覺,就是覺得非常不舒服。於是她猛地摔開身邊丫鬟的手,向牡丹衝過去,將牡丹從蔣長揚身邊扯開往前走,喊道:「何姐姐,別光站著,也來一起跳。」
  
  牡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雪娘拉著往前走了幾步,她用力站住了,笑道:「好雪娘,你饒了我罷,我真不會跳。進去大家都在跳,就我一個人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多彆扭呀。」
  
  雪娘焦躁地道:「簡單得很,一看就會的,誰不是這樣過來的,你怕什麼?」
  
  牡丹從雪娘的臉上看到了一種陌生的神情,她彷彿是在生自己的氣,又彷彿不是,難道是因為付媽媽不許她和蔣長揚說話的緣故?牡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雪娘,你怎麼了?」
  
  雪娘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有些委屈又有些尷尬,拉了牡丹的手輕聲道:「何姐姐,我……」她想說她心裡不舒服,又怕牡丹問她為什麼,只得咬住了唇,垂著頭低聲道:「反正我要你陪我跳,我一個人不好玩。」說著眼裡汪滿了淚。
  
  牡丹見她突然變了哭臉,忙道:「好,好,我陪你跳。只是不許笑我笨。」蔣長揚在一旁靜靜看著,忽然道:「一起跳吧,我教你。」
  
  他沒有點牡丹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這話是對著牡丹說的。封大娘難得地露了點笑臉,拉了雨荷上前,鼓勵牡丹道:「既然來了便一起跳跳吧,老奴也許久沒動筋骨了。只是您不下去跳,老奴也不敢丟了您自家去。」
  
  牡丹見大家都感興趣,自是不想成為敗興的那個人,更何況踏歌相當於一個全民性的活動,她也想跟著學會,融進去。便笑道:「好,你們都教我,不許笑我。」說著去拉雪娘:「走啦,你看,大家都願意陪你呢。」
  
  雪娘愣愣地看看牡丹,又看了看蔣長揚寬厚挺拔的背影,突然間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一癟嘴就想哭,又覺得好丟臉,淚汪汪地看著牡丹道:「我又不想跳了,我要先歇歇,你們先跳。」說著將牡丹往蔣長揚身邊使勁兒一推,咬著唇哭兮兮地看著他二人。
  
  牡丹被她推得一個踉蹌撲了出去,雨荷討厭死了任性的雪娘,正要伸手去拉牡丹,就被封大娘一把按住了手。她不解地看向封大娘,封大娘並沒有看她,而是咋呼地喊了一聲:「哎呦,丹娘小心!」一副全然沒有意料到,也來不及伸手去扶牡丹的樣子。
  
  雪娘這一下力氣非常之大,牡丹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了蔣長揚的身上,失了平衡,幾乎是狼狽地朝地上撲下去。她以為她一定要非常丟臉的摔個大馬趴,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腰和肩膀,接著很有技巧地一拉一撥,她就站穩了。
  
  蔣長揚飛快的將手從牡丹身上收了回去,低聲道:「沒有扭著腳吧?」
  
  這次不像端午那次被蔣長揚飛馬攔腰摟上馬時,她只記住了害怕、驚恐和死裡逃生的喜悅,其他統統沒印象。牡丹這次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清清淡淡的青草味,感覺到他的呼吸將她的散發給吹得飛了起來,拂在脖子上癢癢的,彷彿有一條小蟲在爬,被他碰過的地方也有點異樣。牡丹急速後退了幾步,捂著鼻子淚眼汪汪的小聲道:「沒有。」
  
  封大娘此時才將牡丹拉過去,擔憂地道:「丹娘怎麼啦?哪裡疼?」
  
  牡丹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將袖口拭了拭淚,道:「撞著鼻子了。」她的鼻子撞在了蔣長揚的胸口上,痛死了,幸好沒出血。
  
  雨荷才不管雪娘是不是客人,先就惡狠狠地瞪了雪娘一眼,付媽媽臉色難看的輕聲和雪娘說了兩句,雪娘「哇」的一聲哭起來,跑過來一把抱住牡丹,把頭埋在她的肩頭上低聲抽泣道:「何姐姐,是我不好,我沒想故意推你摔跤,你別討厭我,不要不理睬我了。我錯了你打我兩下出出氣吧。」
  
  牡丹隱約猜到了雪娘的小心思,卻被她直白的表達方式給逗得笑了,安撫地摟了摟雪娘的肩頭,將她推離自己的懷裡,遞了帕子過去笑道:「多大的人了呢,還這樣哭,看看,別人都在笑話了吧。我不打你,也不生你的氣,只以後別這麼任性了。我要是個年紀大點的,這一跤得摔死人。」
  
  雪娘淚眼模糊地一掃,果見好多人好奇地看過來,蔣長揚卻是背手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牡丹的側影。她心裡隱隱有些明白了,又是害臊又是難過,強笑著將牡丹的帕子擦了擦淚,道:「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也要說話算數,今天你當著大家的面說過不生我氣的,過後你要認賬。」
  
  牡丹認真道:「我說的話自然是認賬的。」交個朋友不容易,她自認年紀要大上這許多,是比雪娘這樣的小女孩子心胸寬大,容得人的。
  
  雪娘見她說得認真,又破涕笑了:「那我們去踏歌。我教你呀。」拉著牡丹往人群裡擠,再不看蔣長揚一眼,彷彿蔣長揚與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蔣長揚淡淡一笑,隨著眾人一起擠進狂歡的人群中,跟在牡丹等人不遠處,自然而然地跟上了節奏,踏歌起舞。雪娘為了彌補剛才的過失,非常耐心地教牡丹,牡丹發現果然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跳上幾圈後,雖然還說不上舞姿嫻熟優美,卻也掌握了基本的幾個動作,跳著跳著也就來了興致,偷眼去觀察周圍的人。
  
  她看到了一個與平時很不一樣的蔣長揚,他身上那件竹葉青的圓領缺胯袍剪裁得非常得體,將他的好身材和氣質半點不落地襯托出來。他的臉上神采飛揚,眉目生動,與女郎們的婀娜多姿相比,他舉手投足間乾淨又利落,非常有韻律感,充滿了陽剛美。
  
  月下觀美男,越來越多的女郎齊聲唱著歌,慢慢地朝蔣長揚包圍過去,含笑間,眉目傳情,甚至有那大膽的趁亂在他身上摸一把,或是撞他一下。牡丹親眼看到有個二十多歲的高個子女人面無表情地摸了他的屁股一把,受到侵犯的蔣長揚吃了一大驚,有些著慌,腳下一個踉蹌,亂了節拍,驚慌失措地睜大眼睛到處看,似是不明白為何這些女子比他以前一起踏歌的那些更大膽。
  
  牡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雪娘陰沉了臉,一把拖住牡丹往那邊擠,擠到了蔣長揚的身邊,將牡丹往他左邊一推,自己往他右邊一站,惡狠狠地瞪著那些大膽的女郎。那些女郎不以為意,仍然各跳各的,各唱各的,各看各的,只是不曾再亂伸手了。
  
  蔣長揚大大鬆了一口氣,尷尬地看著牡丹笑,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來,腳步又恢復了先前的靈活,跟上了節奏。越跳越好,不時低聲提醒一下牡丹動作要領。跟著高手跳,牡丹鴨梨倍增,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大學時期,跟著學長學跳舞掃舞盲的階段,因為自知不足,所以非常緊張,越想跳好越是跳不好。
  
  她感覺到一層細毛毛汗從毛孔裡鑽了出來,猶如細針一樣地刺著她的肌膚,四肢彷彿不是她自己的,又僵硬又不聽從指揮,左手左腳同出,右手右腳同出都出現了。雪娘在一旁看著,幾次想笑,但看到蔣長揚平淡安詳,絲毫不露笑意,彷彿牡丹跳的動作本來就是正確的樣子,又硬生生將笑意憋了回去。
  
  牡丹慢慢地覺得自己僵硬的手腳漸漸靈活起來了,她下意識地跟在蔣長揚的身後,模仿他的動作,跟著他一起前進後退,擰腰傾胯,拍手相合。牡丹是真的感到快樂,不管是與誰的目光碰上,她都報以一個甜美真切的笑容。蔣長揚不時偷偷看著她,又不自在地將眼神收回去。
  
  雪娘在一旁看著,先前還想盡量擠出笑臉來,後來實在擠不出,便噘著嘴哭喪著臉,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心情。不過她這種沮喪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相似的情形又發生了。
  
  月亮漸漸落下去,天色也比先前黯淡了許多,周圍一切看上去都朦朧起來,有好幾個年輕華服男子簇擁著朝牡丹湧了過來。先前還只是圍在周圍張望,接著便試探著邊跳邊擠了上去。有個沖得最快的,假裝腳下一個踉蹌就朝牡丹倒過去,被蔣長揚的寬肩膀輕輕一擠,就被撞得踉蹌了幾大步,晃了幾晃才站好。
  
  可是他們人多,又是在這樣的場合裡,只要不是太出格,撞撞碰碰都在合理範圍內。這個被撞飛了,還有另幾個厚著臉皮擠過來。看著這群臉皮厚的臭男人,雪娘一下子找到了目標。她使勁拉了身邊的雨荷一把,示意雨荷跟自己上,呼地躥過去,將牡丹護在了身後。只要有男人不懷好意的靠過來,她就去踩人家的腳。
  
  牡丹也狠狠一腳跺在了趁隙靠過來的一個人的腳尖上。不知是她真的太過用力,還是那人趁機作亂,總之那人「嗷」的發出了一聲慘叫,抱著腳跳起了圈圈,引得眾人側目。
  
  先前被蔣長揚撞飛的那人趁機擠過來道:「幹嘛呢?」被踩的人看向牡丹,見牡丹沒事兒似地好奇地看著他,半點虧心的表情都沒有,而蔣長揚又站在離他比較遠的地方,明顯是誣賴不上的,便指著還在那裡踩人腳的雪娘哼唧道:「她踩的。哎呦,我的腳斷了,這可怎麼好?」
  
  雪娘才不管是誰踩的,只知道要出氣,正好有個送上門來的,自然輕易不放過,便將下巴一抬,清脆地大聲道:「登徒子你再來,我踩斷你的臭腳!」
  
  眾人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為著歡樂而來的,若是因此生了閒氣可就沒意思了。大老爺兒們,和小娘子計較什麼?既然敢來跳,就要想著有可能跛著腳回去。天色晚了,月亮要下去了,都散了吧!明日趕早啊。」
  
  笛聲停了,歌聲也靜了,眾人果然真的要散了。那幾個華服青年抿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對著雪娘和牡丹擠了擠眼,在雨荷的罵聲出口之前,迅速撤退,四散而去。
  
  一群女人歡笑著朝牡丹這個方向擠過來,蔣長揚心有餘悸的大步走開,片刻就將眾人甩在身後,站在場外回過頭來等牡丹等人。
  
  那群女人從牡丹和雪娘的身邊擠過去,有個女郎低聲道:「跑得倒挺快的,可惜了,沒摸著。」雪娘聞言,氣呼呼地回頭去看到底是誰說的,牡丹卻忍不住插住腰哈哈大笑起來。那群女人也爽快,同樣嘻嘻哈哈地笑了一歇,漸漸走遠了。
  
  鄔三跛著腳找過來,大呼小叫的:「公子啊,這群娘兒們真狠。我不過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踢了一大腳,還不解氣,又被跺了一腳,腳趾頭都斷了!冤枉死了!早知道這樣,我不如……」
  
  蔣長揚低咳了一聲,鄔三立時住了嘴,看到站在一旁的牡丹與雪娘等人,尷尬一笑,輕輕抽了抽自家的嘴,笑道:「何娘子好。小人就是個粗人,您就當沒聽見吧。」
  
  牡丹笑道:「我是什麼都沒聽見,也沒看見。」話未說完,想到鄔三的螃蟹舞,忍不住又笑出了聲。
  
  蔣長揚淡淡地道:「就你那螃蟹爬,不撞著人才怪。走吧,先送何娘子她們回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40 PM

109章 一袋錢
  
  月色朦朧一片,鳥兒早就不叫了,遠處不時傳來回家的女郎們纏綿悱惻的歌聲,牡丹一行人依次走在田埂上,大約是大家都累了的關係,便誰也沒說話,就埋頭靜悄悄的走著。
  
  雪娘感覺今天很累,很傷心,幾次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看蔣長揚了,卻又總忍不住回頭去偷看。突然看到剛才踏歌的地方影影綽綽的,好似還有好些人沒走的樣子,便道:「怎麼還有人不走?」
  
  牡丹回過頭去瞧,果見還有好些人在堤岸上來回遊走,只是月色黯淡,又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在做什麼。便道:「真的呢,難道他們都不回家的?」其實她心裡更懷疑是情侶,趁著此刻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好一訴衷情。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個猜測不對,如果要幽會,應該是大家都在縱情狂歡的時候,偷偷躲到一旁去才對,這會兒留在那裡可不是招人注意麼?
  
  蔣長揚笑道:「你們都看看自己頭上的簪釵在不在?這些人就是專門候在那裡撿拾大家落下的簪釵換錢的。」
  
  眾人聞言,全都伸手去摸自己頭上的簪釵,又檢查環珮。牡丹為了出門方便,不引起注意,戴的首飾本就不多,款式也簡單,就是些銀的,掉了也不太心疼,只略一檢查就算完:「我的沒掉。」
  
  雪娘因是精心裝扮,頭上戴的首飾多,卻是掉了一支赤金結條釵和一朵珠花,就連什麼時候掉的都不知道。付媽媽急道:「完了,那結條釵是夫人的陪嫁,上面鐫刻有字樣,必須得去找回來才行。」說完也不等雪娘示下,先就轉身回去了。
  
  牡丹雖然想著不一定能找得回來,卻不可能放著付媽媽一個人去忙亂,只得道:「一起去找吧。」想到平白耽擱了蔣長揚這麼久,便道:「蔣公子,夜深了,你們先回去吧,左右我們人多,這裡離我的莊子也沒多遠,不礙事的。」
  
  蔣長揚微微一笑:「送佛送到西,既然遇上了哪裡有不管的道理。」便問雪娘是支什麼樣的釵。
  
  雪娘因是和竇夫人借的,不小心掉了也很著急,加上心情又不好,便帶了哭音道:「是一支赤金結條蜻蜓釵,翅膀上鑲嵌有翠玉的。上面刻有我娘的名字。」
  
  話音未落,蔣長揚已經一撩袍子,領著鄔三一道大步折回去了。他並不如同付媽媽與其他人那樣低頭四處尋找,而是從懷裡摸了一袋子錢出來遞給鄔三,命鄔三高聲問那些堤壩上撿拾東西的人,表示誰要是知道那釵的下落,過來說一聲就將錢作為獎賞答謝;若是故意隱瞞的,日後尋到便要報官,以偷盜論處,又警告撿到等人不要心存僥倖,最多三天一定能查出是誰。
  
  鄔三高聲詢問的時候,蔣長揚就背手立在那裡,腰背挺直,神色肅穆,威嚴無比。雪娘輕聲道:「這樣只怕找不回來的吧?一支結條釵和一袋子錢相比,太少了吧?」
  
  牡丹卻覺得不一定。假如只是兩三雙眼睛盯著的時候,這東西的確難得尋回來,問題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有無數人眼紅著,這東西就不可能藏得住了。懸賞檢舉,蔣長揚這個辦法應該很有效。
  
  果然不過片刻功夫,就有個小孩子奔過來將釵遞過去,眼巴巴地看著蔣長揚。蔣長揚果然從鄔三手裡接過錢袋子遞給了那孩子,還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柔聲誇他真乖真能幹,那孩子興奮地提著錢袋子拔腿就跑。
  
  失而復得,而且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雪娘感激又崇拜,望著蔣長揚道:「蔣大哥,謝謝你。我現在身上沒帶錢,明日我再送到你莊子裡去還你。」
  
  付媽媽聽到她又主動叫上了蔣長揚「蔣大哥」,不由撫額歎氣。
  
  蔣長揚卻似沒聽見那聲「蔣大哥」似的,而是不在意的淡淡一笑:「黃娘子不用謝我,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您若是真要謝,不如謝何娘子,我和她是朋友,您又是她的好朋友,我總不能看著你們沒頭沒腦的亂忙一氣。」
  
  一切都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不然只怕看也不會看自己一眼……雪娘徹底呆住,片刻後才輕輕道:「我自然是要謝何姐姐的,但我欠你的錢總要還你。」
  
  蔣長揚呵呵笑道:「還何娘子就好,這錢是她往日借我的。我本來也要還她,今日您正好還她也一樣。」
  
  牡丹一愣,自己什麼時候借過他錢?她狐疑地看向蔣長揚,竟然從他臉上看到了幾分懇求之色。再看雪娘,雪娘呆呆的看著自己,臉色被最後的月影印得慘白。牡丹心回電轉間明白過來,蔣長揚大約是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但並不想與小姑娘有任何牽扯,這是要徹底斷了小姑娘的念想,而她,正好的,就成為了在中間轉折的那一個。
  
  牡丹很是為難。雪娘對蔣長揚的這種崇拜和好感不過是來源於他那次飛馬擊錢的驚艷亮相,更多時候是她自己把人越想越好了。從理論來說,這種莫名的激情不如趁早掐斷的好。但從情感上來說,牡丹卻是不願意雪娘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的。可是要叫牡丹當眾揭穿蔣長揚的話,說她並沒有借過錢給他,她卻是做不出來,假如做了,那就不只是蔣長揚難堪,就是雪娘也會深感沒面子,說不定會更加羞惱。
  
  因此牡丹斟字酌句地道:「不過一袋錢而已,比起你對我的救命之恩,又算得什麼,我已是忘了。」
  
  蔣長揚見她應了,輕輕吐了口氣,也不看雪娘的表情,望著牡丹笑道:「什麼救命之恩,我也忘了,光記著你借我一袋錢了。這救命之恩,還請何娘子以後不要再隨時掛在嘴上,省得我若是有想請府上幫忙之時,反而不好開口。」
  
  牡丹聽他這樣說,微微一笑,應了一聲好。
  
  雪娘的肩頭顫了兩下,拚命咬住了嘴唇,迅速回過了頭,快步往前走。付媽媽見狀,忙上前將她擋在了身後,不叫她的淚眼給人看到笑話,回頭望著牡丹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就還何娘子也是一樣的。但無論如何,蔣公子費了心,也一樣要謝。」
  
  牡丹偷看著雪娘的表情,笑道:「好啦,夜色深了,要謝也明日再說。還是趕快趕路吧。」
  
  眾人紛紛稱是,都加快了速度。這次只用了一盞茶多一點的功夫,就到了芳園的門口。聽到腳步聲響,胡大郎養了看門的幾條大黑狗猛地跳起來,狂吠了幾聲,聞到牡丹身上的味道,哼唧了兩聲,又討好地上前圍著眾人轉了兩圈。一直候著的胡大郎已然開了門,打著燈籠出來接人了。
  
  牡丹一行人與蔣長揚別過,自進了門不提。
  
  蔣長揚與鄔三剛轉過身去,胡大郎又追了出來,把一盞燈籠遞過去:「公子,我家娘子說月亮沉下去了,天色漸晚,田間地頭難行,吩咐小人送這盞燈籠給您照路。」
  
  蔣長揚正要說用不著,鄔三已經接了過去,笑道:「煩勞大哥替我家公子謝過你家娘子,明日再送還來。」
  
  蔣長揚也就不再言語,任由鄔三提了那盞燈籠在前面引路。待走得離芳園遠了,鄔三一副迷茫的樣子道:「公子還記著那袋子錢那?今晚您給那孩子的,真是那袋子錢?怎麼好像不是?」
  
  蔣長揚淡淡地道:「原來你給那袋子錢每一個都做過標記的,而且你隔著袋子就能分出來。敢問是香的,還是臭的?」
  
  鄔三翻著死人眼道:「明明荷包的花色就不一樣。」
  
  蔣長揚沉默片刻,不高興地道:「我沒你那閒工夫,更沒有閒心去記這個。」
  
  鄔三「哦」了一聲,道:「明日小人來還燈籠,公子要來麼?不如再叫她們一起去踏歌吧?您自從來了京城後,就沒見過您踏歌呢。話說何娘子在月亮下笑起來真是好看呢,最難得的是脾氣修養真好。」
  
  蔣長揚不語,非常認真的走路。
  
  鄔三喋喋不休:「那位黃娘子,您幫她真是應該的。要是沒有她……」話音未落,蔣長揚已飛速將手伸出去,在他腰間抓了一把,摘下他的荷包,猛地往一望無際的稻田里扔了出去。不等他反應過來,又從他手裡一把奪過燈籠,道:「你先找著,我回去了。」
  
  待蔣長揚打著燈籠去得遠了,鄔三還哭喪著臉站在原地不動,那是他媳婦兒給他做的啊,那母老虎凶得會吃人,這回可怎麼好?
  
  牡丹等人剛進了屋子,阿桃忙領著幾個留家的粗使婦人將熱水送了上來,又問要不要吃宵夜。牡丹看了緊抿著唇,一言不發的雪娘一眼,笑道:「雪娘,你吃麼?我是真有點餓了。」
  
  雪娘抬眼看向牡丹,抿著嘴不說話。付媽媽見狀,忙插到中間去打圓場:「雪娘吃點吧?這下補覺只怕要到午間呢。」
  
  雪娘輕輕推開付媽媽,道:「要吃的,你們下去,我和何姐姐有幾句話要說。」
  
  雨荷擔心地看了牡丹一眼,不想出去。牡丹沉默片刻,道:「你們都退下去吧,做好宵夜再送上來。」然後微笑著看向雪娘:「雪娘想和我說什麼?」
  
  雪娘一張臉皺了起來,接著就哭出了聲音:「何姐姐,你一定看不起我了吧?我是個傻蛋,是個傻瓜。不會看人眼色,我不知道啊。」
  
  
  
110章 斷了
  
  牡丹示意雪娘坐下:「你不知道什麼?你為何會覺得我討厭你?」要她說實話,雪娘今晚的舉動實在是不太討人喜歡的,不過要說有多討厭,也說不上,因為她覺得情有可原。
  
  雪娘突地收住了哭聲,偷瞟著牡丹,燈光下牡丹的笑容非常柔美,帶著一種寧靜的溫和。就和她第一次看到牡丹的時候一樣,就是讓人討厭不起來。她由不得悵惘的輕輕歎了口氣,小聲道:「反正我就是讓你討厭了。要是我,我也會很討厭我這種人的。又粗魯,又笨,又傻,沒眼色,只顧著自己,最要緊的是不講義氣。」
  
  她再傻,也從蔣長揚那些表現裡知曉了點事,蔣長揚與牡丹之間,大概並沒有單純的救命之恩那麼簡單。最起碼,他對牡丹的態度絕對不像對自己。想來也是,牡丹比自己美麗,又比自己能幹溫和,人家自然是更願意喜歡牡丹的。說不定牡丹也在喜歡著蔣長揚,不然雨荷也不會那樣厭憎地偷偷瞪自己,自己今天做的這些事,指不定已經讓牡丹厭惡了自己,以後再也不肯和自己來往了。
    
  牡丹聽到雪娘說她自己不講義氣,知道雪娘大概是誤會了什麼。本想解釋一通,又覺得解釋不清楚,也無從解釋起,低頭一想,索性道:「你今日的確是有些不講義氣,也不講道理的。」
  
  雪娘本以為牡丹會如同往日那般寬慰自己,沒想到她一開口就確認了自己不講義氣,不講道理的話,不由有些傻眼。
  
  牡丹正色道:「我很高興你不計較門庭,把我當朋友看,可是你需知曉,既是朋友,就要互相愛護,互相體諒,互相照料才是。朋友是拿來依靠,拿來體貼,志同道合的人,可不是出氣筒,不是高興時就抱著叫好,不高興了就可以任意欺負出氣的人。」
  
  雪娘只覺得耳根發燙,一下子就站直了,看也不敢看牡丹,垂頭望著地板低聲道:「何姐姐,我……」
  
  牡丹繼續道:「你今晚幾次拿我發脾氣,又幾次和我道歉。因為我把你當朋友看,珍惜你我之間的情分,所以我能體諒你年幼,心情不好,情有可原,不會太放在心上;但若是旁人,可不會有此種心情去體諒你,只怕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要對你敬而遠之的。真性情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長此以往,再好的朋友也會生分。」她不是雪娘的長姐,也不是雪娘的父母,話只能說到這個份上,雪娘願意聽多少,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雪娘微張了嘴,抬起頭來看著牡丹,半晌才道:「何姐姐,我錯了,我不該拿你亂發脾氣。請你原諒我。」
  
  牡丹伸手拉她坐在身邊,笑道:「今夜不過是小事,我不生你氣。再說後來那些厚臉皮的臭男人擠過來的時候,你不也只顧著幫我麼?」
  
  雪娘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忍了又忍,非常小聲地道:「我那是應該的。我今晚的舉動讓人很討厭吧?」
  
  牡丹知道她是在問蔣長揚,便實事求是地道:「雖說人與人相處,不能只憑一兩件事情就判定一個人的性情如何,但先入為主,大家總是會以初次見面留下的印象去評判一個人。第一印象不好,以後再想扭轉過來,往往需要費很大力氣,卻也只是事倍功半的。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最後總能讓人知道。」
  
  不會了,他連多話都不肯和她講一句,知道了又如何?不喜歡還是不喜歡。在他心目中,自己也許就是那種不顧朋友義氣,什麼都想搶的小人,可她不會做那種人的。雪娘的臉色有些發白,盯著燭火看了良久,方費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何姐姐,你以後還會把我當朋友看的吧?我再不會做同樣的事情了。」
  
  牡丹扶住雪娘的肩頭,笑道:「交個朋友不容易,我自然還把你當朋友看。」她說的這些話,雪娘也許聽進去了,但不會很明白,很透徹,可總有一天,雪娘總能明白過來的。
  
  雪娘眨了眨眼,含淚笑道:「何姐姐,我好餓,還好累。」
  
  牡丹見她雖然還哭喪著臉,但明顯不像先前那樣子了,便揚聲叫雨荷送宵夜上來。付媽媽進來,看到二人又和好如初,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
  
  牡丹一覺睡到第二日午間,臨到吃午飯才知雪娘還未曾起身,付媽媽又曾交代別去打擾她。心想雪娘大概回去後傷心難過睡不著,又或是哭泣腫了眼,不好意思見大家也是有的,也就不管雪娘,只吩咐阿桃,若是雪娘一起身就忙著送飯食過去而已。
  
  牡丹吃過午飯,換了身方便做事的半舊灰色粗綢窄袖短襦,六幅短裙,又去檢查昨日浸下的種子,但覺種皮已經發軟,種子也吸足了水分,便命人去準備草木灰來拌種子,準備播種。
  
  正在忙碌間,付媽媽來了。牡丹忙停下手上的活計,去招呼她:「媽媽請坐。」又叫雨荷送茶湯上來。
  
  付媽媽卻不坐,直直地對著牡丹就行了個禮,不等牡丹去扶,又起了身,含笑道:「老奴替我家夫人多謝何娘子教導了雪娘,沒有讓她鬧出笑話來。」
  
  雨荷不知付媽媽這話是什麼意思,聽著倒像是指責牡丹越俎代庖一樣的,當下便朝阿桃使了個顏色,示意阿桃去端茶,她自己立在一旁看著。
  
  牡丹卻想著,大概是雪娘將自己的那席朋友論說給付媽媽聽了,便笑道:「讓媽媽笑話了,教導不敢當,也說不上,就是姐妹間的一些知心話而已。我忝長幾歲,未免托大些,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媽媽替我和雪娘分辨些兒。」
  
  付媽媽見她不急不躁,不驕不傲,說話也客氣謙和,更是喜歡,笑道:「雪娘天真嬌慣了些,卻不是不懂得好歹,不講道理的人。她說您好,您一定就好。想來這以後,她是要知曉些事兒了。」說完接了阿桃遞過的茶湯略略飲了兩口,告辭而去。牡丹自領了正娘等人將拌過草木灰的種子拿去畦上播種不提。
  
  每種完一個品種,牡丹就將事先準備好的寫上品種名稱的小木牌插上,在土上澆透水後,又用茅草蓋上,然後就只等三十天後種子生根,來年二月幼苗出土。
  
  牡丹收拾完苗圃,已是彩霞滿天,雨荷早備了水在一旁候著,見她過來,趕緊替她澆水洗手,又拿了香澡豆替她抹上,將指甲縫都細細洗刷乾淨了,勸道:「丹娘您雖然喜歡,但也莫要事事親力親為,這些重活兒哪裡是您做的?」
  
  牡丹笑道:「我又沒做什麼,不過就是插了幾塊小木板,蓋了點茅草而已。挖地灑水都是旁人呢。」
  
  雨荷道:「您若是不放心旁人,日後就指著奴婢來做。」
  
  牡丹知雨荷心疼自己,便笑道:「你莫想著你能躲得清閒去,等到白露之時,我要嫁接牡丹,又是個重活兒,不知要忙多少天,日日都不得閒,少不得要你跟著一起忙,到時候可別和我哼哼累。」
  
  說到這個,牡丹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憂慮。這些牡丹種子發芽開花都是幾年之後的事情,明年春天要想打出自己的品牌名聲,主要還是要依靠嫁接的牡丹花才行。那麼,能夠嫻熟嫁接的花匠所起的作用相對來說就十分重要,可惜有這手技藝的人要麼就是自家也有花園苗圃,要麼就是早被人高價定了去。那些閒著的,卻又因為不知道對方的根底,她根本不敢請。唯有從前在劉家時那個姓鄭的花匠還算得用,可惜人又還在劉家用著的,不好去挖了出來。
  
  雨荷見牡丹直皺眉頭,忙道:「丹娘又在焦慮什麼?說給奴婢聽聽,也讓奴婢跟著一起想想法子。」
  
  牡丹道:「我在想花匠的事情。我不能日日守在這花圃裡,必須得請個既可以信任,又堪用的來才行。但這些日子總也訪不到這合適的,心裡有些著急,想起那鄭花匠來,只是覺得可惜了。」
  
  雨荷眨了眨眼,笑道:「這個簡單,鄭花匠又不曾賣身給劉家。他主要還是伺候牡丹花拿手,那個時候為著您的緣故,劉家的牡丹花多,他日子自然好過。如今劉家的牡丹漸少,加上主人家心裡現在只怕看到牡丹就不舒服,他日子大約也是好過不到哪裡去的。這事兒交給奴婢來辦,只要有花種,有錢拿,想來他必然會來。」
  
  牡丹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妥:「劉家人是占坑不拉的性子,若是讓他們知曉咱們要用人,只怕是白白養著也不肯放人的。說不定還認為咱們是故意和他家作對,又平白生出些事端來。這事兒急也急不來的,待我另外再打訪吧。」
  
  雨荷被她的形容給逗得笑起來:「丹娘您這話說得對極了他們家可不是占坑不拉的性子?您就放心吧,奴婢不會亂來,自然是要先問清楚才會開口,不給您惹麻煩。」
  
  主僕二人攜手回去,雪娘咋咋呼呼地迎上來道:「何姐姐,我適才去看了你讓人建的那個浴室,很不錯,我回家去也要建一個,你教我」
  
  牡丹見她兩眼微腫,笑容也還有些黯然,但好歹還有精神,便笑道:「我這個浴室,其實是福緣大師做的圖,等我改日問過他的意思,若是他同意,你就拿了去照著建就是。」
  
  福緣和尚設計的這個浴室,不過是用磚牆將房子分隔成前後兩室,前室密閉,放一口盛水的大鐵鍋,後面砌爐灶燒火。靠近牆邊鑿井假設睃轆提水,又在牆上鑿孔引水入內,屋後開溝排水。夏天自不必說,冬天卻是舒服得很。當然,先進程度自然是不能和現代相提並論的,但對於基建工程、化學煉造什麼都一竅不通的牡丹來說,已經是喜出望外。她尚且滿足得不得了,更不要說雪娘會心中嚮往。
  
  雪娘聽說還要問過福緣和尚的意思,不由有些喪氣:「他要是不肯,那怎麼辦?反正都是給了你的,你愛給誰還不是給誰?只要我們不說,他又不會知道。」
  
  牡丹道:「那不一樣,這是最起碼的尊重。我請他幫忙設計園子,他本來就沒收我錢,不過收了些瓜果香料茶葉而已。若是再背著他將他的圖給了旁人,還說都不肯說一聲,抱了欺瞞之心,那可不好。」
  
  雪娘蔫蔫地垂了頭,微微不情願地道:「那好吧,那你一定要替我在他面前多說說好話。」
  
  牡丹一笑:「那是自然。」
  
  雪娘眨眨眼:「吃了飯我們還去踏歌麼?」不等牡丹開口,她又添了一句:「當然,是你不累的情況下。」邊說邊看了付媽媽一眼,得到付媽媽一個稱讚的微笑,她不由得又添了幾分喜悅。
  
  牡丹道:「我讓封大娘陪你去玩吧,我有好多事兒要做呢。過幾日我要命人從城里拉牡丹花來,還有入秋之後許多花木都要移栽,得事先將該準備的事情都理一遍,把事兒安排下去才行。土該松的要松,該施肥的得施肥,不然要出亂子。」
  
  雪娘很是失望,但還是乖乖應了。待到夕陽西下,二人分開各自行動不提。
  
  雪娘今日的興致沒有昨日高,站在樹下聽了一回,看了一回,覺得沒有意思,就要回去。忽見鄔三手裡挑著個素紗燈籠搖搖擺擺地過來,朝她行了個禮,笑道:「黃娘子好,怎地今日就是您一個人?何娘子沒來麼?我家公子有事兒求她幫忙。」
  
  雪娘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回頭看了一眼,但見蔣長揚穿了身茶色的圓領窄袖袍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頻頻往遠處的田埂上張望,分明是在等人的樣子。不由苦笑了一聲,道:「我何姐姐莊子裡有事兒,忙得很,讓我一個人來玩。你們若是有事兒找她,自可去莊子裡尋她便是。」
  
  鄔三道了謝,折身回去低聲和蔣長揚說話。雪娘又在樹下立了片刻,拉了丫鬟的手,果斷地加入了踏歌的人群中。跳了一圈後,她回頭去望,但見樹下已經不見蔣長揚與鄔三的影子了,左右張望中,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稻田間,去的正是芳園的方向。
  
  雪娘輕輕吐了一口氣,用一個大大的笑容掩去了即將流出的眼淚。付媽媽說得對,縱然家世堪配,縱然牡丹不見得真的就與他有情,可也得看人家喜不喜歡自己。
  
  若是不喜歡,做得再多都是白做——自那次飛馬擊錢之後,她又幾次遇到過蔣長揚,蔣長揚從來也沒有看過她一眼。她到處打聽他的消息,終於見到了他,他也不過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才和她說了兩句話,他眼裡沒有她,她又何必呢?牡丹是個好人,原來又那樣可憐,若是能夠成就這樁好事,她也應該為牡丹感到高興的。
  
  雪娘想到此,使勁地跺了跺腳,把所有的力氣都放在了手腳和腰肢上,恨不得一跳跳到天亮,然後累極倦極,一覺睡到天亮,然後就什麼都不想了。
  
  付媽媽在一旁看著,要上前去勸雪娘,封大娘拉住了她的手,笑道:「由得她去玩,誰沒年輕過?反正她們那身板兒也不似我等,睡一覺起來,三兩天就好了。」
  
  付媽媽默了片刻,微微一笑:「也是。」
  
  牡丹領著雨荷與阿桃在站在新堆成的假山旁,與那幾個工頭說話拉家常,詢問工期,得知年底所有工程就可以收尾,過些日子種樹栽花也不會影響施工,不由格外開心。便又鼓勵了那些工頭一回,叫雨荷拿錢出來打賞,又吩咐下去,讓去村裡買口肥豬來宰,第二日給眾人加菜。
  
  眾人正在歡喜間,雨荷輕輕拉了牡丹的袖子,低聲道:「丹娘您看那邊是誰?」
  
  牡丹回頭去瞧,但見李荇站在柳樹下,含笑望著自己。她看了看天色,不由皺起了眉頭。這莊子就是她與雪娘兩個女子住著,李荇這個點兒來,又回不去城,她又不便留他住在這裡,這可怎麼安置才妥當?
  
  李荇已然走過來道:「丹娘,我外出辦事,尋人不見,知道你住在莊子上,特意過來看看你。」又望著雨荷道:「雨荷,我趕了一路,口渴得緊,你去煎杯茶湯來我喝如何?」
  
  也不知道他這個時候來做甚?看了人又能作甚?雨荷只在一旁站著不動,佯作不懂李荇要自己退開的意思,只叫阿桃:「去煎茶來,記得要用好杯子。再去問問你爹,為什麼表公子來了,也不知道來稟告一聲,害得表公子就這樣等了半日」
  
  阿桃委屈得要死。這又不是在屋那邊,而是在大園子裡,不過就是建了個圍牆,大門都還沒安上,成日裡總有許多的人進進出出的,天色也還未黑盡,沒有放狗,便是自由出入,誰知道誰是誰?又能管得住誰?卻又害怕雨荷,委委屈屈地應了,自去煎茶不提。
  
  牡丹見雨荷態度不好,忙咳了一聲,示意雨荷收斂些:「雨荷去將那邊的石桌凳子收拾乾淨,我們那邊去說話。」又笑瞇瞇地問李荇吃過飯沒有。
  
  李荇見牡丹沒有遣走雨荷的意思,擺明了是不想和自己深談,咬了咬牙,望著牡丹可憐兮兮地一笑:「我奔波了一整日,一點飯食不曾下肚,可否讓廚房做碗熱餺飥來吃?」
  
  牡丹見他臉曬得發紅,看上去也似頗為疲累的樣子,也有些不忍,便叫雨荷去廚房備飯。雨荷撅著嘴沉著臉下去,李荇又喊了一聲:「多做點,還有蒼山和螺山也跟著的。」
  
  牡丹道:「他二人在哪裡?也讓他們來喝點水。」
  
  李荇道:「在刷馬呢。做好飯再叫他們也不遲。」
  
  牡丹問他:「表哥這又是替寧王辦差麼?稍後只怕是要去寧王的莊子上歇了?有沒有讓人先去打聲招呼?」
  
  李荇「嗯」了一聲,欲言又止,只盯著牡丹看。
  
  牡丹被他看得背心冒汗,只裝作不知,強笑著和他天馬行空地亂說一氣。李荇也不說話,只側頭靜靜聽著。
  
  一隻巴掌拍不響,牡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再也找不到話可說。二人相對無言,正在尷尬間,所幸阿桃捧了茶上來,這才一人捧了一甌茶吃著,不至於完全沒有事情做。
  
  少傾,雨荷快步回來,笑道:「丹娘,蔣公子來還燈籠,說是有事找您幫忙,問您可有空閒?」邊說邊瞪了李荇一眼,她適才從螺山那裡打聽來,李荇馬上就要與吳十九娘定親了,既然已經商定了終身大事,還跑來這裡做什麼?
  
  「他人在哪裡?」牡丹聽說蔣長揚有事找自己幫忙,趕緊起身同李荇打招呼:「表哥,你先坐著,我去去就來。」
  
  李荇才似從沉思間猛然驚醒一般,道:「是那位蔣長揚蔣大郎麼?」
  
  牡丹道:「是。」
  
  李荇道:「我今日就是來尋他的。去他莊子上等了許久不見他,誰知他卻來了你這裡。不如把他請進來一起說話。」
  
  雨荷一想到他馬上就要與旁人定親,卻還來找牡丹,不由怎麼看他都不順眼,帶了幾分炫耀地道:「昨夜丹娘陪黃家小娘子去踏歌,遇到了蔣公子,一起踏歌來著。後來他送我們回來,因月亮下去了,便借了盞燈籠給他。」
  
  李荇若有所思:「丹娘也會踏歌了麼?我還沒見過呢。」
  
  牡丹輕輕嗯了一聲。
  
  說話間,蔣長揚帶了鄔三進來,一眼看到李荇,有些吃驚,隨即笑著抱了抱拳:「李公子別來無恙。」
  
  李荇挑剔地打量著蔣長揚,見他立在那裡,笑容坦然燦爛,並看不出含了什麼壞心眼,便斂了心神,還了一個禮,笑道:「小弟我才從蔣兄的莊子上過來,原以為找不到人的,哪曉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蔣長揚挑了挑眉:「您有事找我?」
  
  李荇看著他認真道:「是,而且是有要事。蔣兄可否坐下聽小弟細談?」
  
  蔣長揚有些猶豫的看了看牡丹,牡丹知道他們一定是有正事要說,蔣長揚這是怕自己嫌麻煩,忙道:「你們只管談,這裡不會有外人來打擾。」邊說邊請蔣長揚入座,叫阿桃奉了茶,自領了雨荷去安排飯食酒水不提。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42 PM

111章 狠心
  
  牡丹看了廚房裡剩下的幾個菜,覺得怎麼都端不上桌面,只好叫人去請了周八娘來想法子。
  
  周八娘聽說沒有菜,便從自家抓了隻雞,地裡扯了幾顆菜帶過來,三下五除二便麻溜地將雞宰了一半炒一半燉,不多時就弄了幾個新鮮可口的家常菜出來,將一罈子郢州富水酒加上,叫牡丹讓人送上桌,從雨荷那裡接了雞錢菜錢,往懷裡一擱,拍手走人。
  
  牡丹遠遠的看見李荇和蔣長揚二人吃喝上了,一個說,一個聽,貌似都很專心的樣子,也就不去打擾,自在一旁默默盤算過幾日要做的事情不提。
  
  月上中天,那邊終於散了,阿桃過來請牡丹:「娘子,那裡事了,表公子身邊的小廝讓奴婢來請您過去呢。」
  
  牡丹過去時,桌子已然收拾乾淨了,蔣長揚與李荇面對面坐著,一人捧了杯茶,正在說她這個園子,又說她一個女人不容易。
  
  李荇見牡丹過去,便笑道:「丹娘過來,我與蔣公子的事情已經說好了。天色已晚,蔣公子既是有事找你,還需早些說了才是。」說完也不避開,就在那裡坐著不動。"
  
  蔣長揚也不避諱他,望著牡丹道:「昨日我和你說過,明日領你去我那朋友家中看石頭,現在事情有變,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牡丹笑道:「無妨,但請直言,若是買不成也沒關係。」
  
  蔣長揚道:「買是一定買得成的。只是我今早得知,我那朋友家中的事情又有些變化,所需的錢更多了。我們幾個朋友都想幫他一把,無奈他性情驕傲,定然不肯接受。所以我想請你高價向他購買那些石頭,多出來的錢我補給你,你看如何?」
  
  牡丹笑道:「這真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你放心,我一準兒辦得妥妥當當的。」
  
  蔣長揚笑道:「但只是他疑心病重,我是不能陪著你去了,得你自己上門去問才行。我會送你到附近,然後你去門房一問便可把事情辦妥。」
  
  牡丹應了,李荇突然道:「敢問蔣兄這位朋友是住在哪裡的?姓甚名誰?家中做何種營生?」丹娘一向傻得很,心又好,別不小心就給人算計了去。
  
  蔣長揚看了他一眼,靜靜地道:「袁十九,住在蘭陵坊,沒有任何營生,不過給人做清客爾。我認識他將近十年,人品還過得去。」
  
  李荇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道:「原來是他,我記得他是閔王府中深受器重的人,閔王前兩日還得到聖上的誇讚,怎會放著他不管?而且,他不是識寶挺厲害的麼?怎會沒錢用?」他回頭看著牡丹道:「丹娘,你還記得袁十九嗎?寶會時,我們曾經見過的。高高瘦瘦的,跟了劉暢和潘蓉一起去的那位。」
  
  他才一說,牡丹就想了起來。她對袁十九的骨瘦如柴,還有明明跟著劉暢等人一起出現,卻總和那些紈褲子弟唱反調的那種態度很深刻,說實話,她對那人的印象還不差。而閔王其人,她就不太清楚了。不過她卻能從李荇的語氣和表情中聽出一點意思來,大約閔王會是寧王的競爭對手,李荇是不想她與閔王相關的事物沾上邊吧?
  
  從李家的親戚這個角度來說,她能理解李荇不希望自己與寧王的對頭有任何交集的心情;但她欠了蔣長揚那麼多的人情,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請求,對她來說,如同舉手之勞一樣的輕鬆,這個忙,無論如何,她必須幫。
  
  而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老百姓一枚,她買她的石頭,和王爺們之間的競爭又有什麼關係?寧王也不會因為她買了閔王府清客的石頭,就會生李家的氣,若果真如此,天下生意人賣東西之前,都要先問清楚對方的身份由來了。那麼這生意,還怎麼做?難道說,他日閔王府來和她買牡丹,她也不賣?不賣怎麼辦?等著找死嗎?因此牡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我記得他,他識寶挺厲害的,為人也不差。」
  
  蔣長揚身在其中,自然更容易聽懂李荇的意思,輕輕一笑,道:「是人都有為難的時候,與他曾經效力於誰,而那人又有多大的權勢無關;他急需用錢,也和他的能力高下無關。坐擁千金,衣食無憂者,不見得就是人中龍鳳,山中伐樵者,不一定就是沒有見識的山野村夫。當然,何娘子若是不便,我另外找人就是。」
  
  牡丹抓住了他用的一個詞「曾經」,那就是說,袁十九沒有再效力於閔王了,那麼就和寧王府更沒有多的關係。她只是一個生意人,一個欠了人情要還情的生意人,她認真的道:「我方便。非常方便。」
  
  蔣長揚開心的笑起來,道:「你放心,絕對不會給你惹任何麻煩。」
  
  看到蔣長揚望著牡丹笑,而牡丹又不肯聽自己的話,執意要按著蔣長揚的意思去做,李荇的心裡突如其來的升起一股邪火,他不高興地看著牡丹,衝口而出道:「既然這樣,到時候我另外找個人去幫你買,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牡丹飛速看了李荇一眼,靜靜地道:「表哥,謝謝你的關心。但這不過是小事,我能自己做。」休要說李荇此時的態度行為都不妥,就說她那不用依靠誰,就能好好的生存於這世間的願望,也不會容許得她事無大小總去求人。
  
  牡丹的語氣很輕柔,但不容拒絕的意味很強烈。李荇不曾聽到過她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他在驚覺自己失態的同時,也有些接受不了。他緊緊抿著唇,看著牡丹,牡丹靜靜地看著他,一雙眼睛黑得發亮,裡面是一種他覺得很陌生的情緒。這樣的牡丹,越來越陌生,離他也越來越遠。是的,她離他只會越來越遠了,多日來累積起的情緒突然直衝胸臆,他委屈而憤恨的看著牡丹,一言不發。
  
  蔣長揚見狀,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先告辭。明日巳正,我在路口上等你。」
  
  牡丹「哎」了一聲,起身要送,蔣長揚看了李荇一眼,道:「何娘子不必客氣,你忙。」
  
  牡丹也就不客氣,叫雨荷送了他主僕二人出去,自回頭給一直瞪著自己的李荇斟滿一甌茶,雙手遞了過去。李荇不接,仍然緊緊抿著唇,死死瞪著她。
  
  牡丹看他這樣子,頭皮有些發麻。想到他給過自己那麼多的幫助,不管怎樣也還是親人,自己有必要和他說說自己的想法,沒必要讓他心裡不舒服。便道:「表哥是不是擔心我和袁十九買石頭,會惹什麼麻煩上身?我也不知道閔王府和寧王府如今是個什麼樣的情形,只想著我就是個生意人,買石頭不過就是件小事,更何況,我還欠著蔣公子的大人情,這人情是必須要還的。可若是會給你們添麻煩,你和我說明白,我另外想個妥當的法子,你也不要再摻和進來才好。」
  
  她倒是把所有人情都考慮得面面俱到了,李荇生氣地把臉別開,半晌才道:「不會添麻煩,我只是擔心你會上當受騙,這世上,壞人多得很,常常被坑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就是嫉妒了,嫉妒一切未婚未配,可以名正言順靠近她的人。
  
  既然不是她擔心的緣故,那她就可以放下心了,這事兒更是非做不可。牡丹沉默片刻,道:「壞人不少,好人其實也不少。我不能因為知道這世上有壞人在,就不往前走了。不管前面是好是壞,我總要往前走的,誰也代替不了我。就像表哥,你的人生就在你的腳下,你該怎麼走,還得怎麼走。」
  
  李荇恨恨地道:「你其實就是相信他是好人,絕對不會害你,不相信我,特意避開我的好意罷了。」
  
  牡丹咬了咬牙,硬著心腸道:「我的確相信他是個好人,特意避開你的好意也是實情我聽說你立刻就要定親了,不想再讓人生出什麼誤會來,叫大家心裡都不舒服。你父母不高興,我家裡人也不高興,我也不高興。」該撕破的不如早撕破,一刀來個痛快,省得這樣黏黏糊糊的,憋得難受。
  
  夜風輕輕拂過,柳枝在月影下婆娑起舞,李荇半晌無語,低頭看著地上的狂亂起舞的柳枝投影,良久方道:「我只是放不下,特意來看看你,既是這樣,那便罷了。」他本想問她願不願意等他,但他大概是早就知道答案的,所以一直不敢問。想來也是可笑,他就要定親了,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嫉妒吃醋,阻攔她和別人來往呢?
  
  牡丹不敢看他,輕聲道:「十九娘人不錯。」
  
  李荇輕笑了一聲:「誰知道呢。」他理了理袖子,道:「我近日心情不好,酒又多喝了點,加上和蔣長揚談事情沒有談妥,有些失態。明日若是見到他,替我向他道聲謙,請他不要介懷。」
  
  牡丹先前見他二人彷彿相談甚歡的樣子,還以為二人把事情談妥了,此刻聽來卻是沒有談妥,不由又帶了幾分擔憂:「是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他不答應,那你怎麼辦?」
  
  話音剛落,李荇已經輕笑一聲,在她臉上輕輕撫了一下,轉身走了:「你不必替我憂心。我會很好的。」
  
  他的指尖冰涼,從臉上拂過的感覺猶如被清早的柳枝拂過一般,牡丹靜靜地站在月影下,目送他越走越遠。
  
  

112章 被教育
  
  雪娘回來的時候,牡丹還在燈下坐著和雨荷打雙陸棋等她,見她來了,熱水宵夜依次送上來,宵夜是香濃的雞湯餺飥,雪娘滿足得直歎氣,瞇了眼睛感歎:「還是有人在家好啊,不用等就可以吃到好吃的。」
  
  牡丹含笑看著她,道:「吃了早些睡,明日我們要趕早進城。」
  
  雪娘停住筷子看向牡丹,滿臉的不捨:「明早就走?」她還沒玩夠呢,雖然在這裡遇到了她有生以來最悲傷的一件事,但總體說來,是比留在京中家裡舒服自由多了。
  
  牡丹道:「我有要事,明日必須回城,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你若是還想玩,以後有的是機會。」
  
  雪娘悶悶地應了,用筷子撥拉著碗裡的面片,小心翼翼地道:「何姐姐,那你可不能忘記你答應過我的話,以後記得要經常找我玩。」她是非常害怕牡丹因為昨日的事情,以後漸漸和自己疏遠,然後再也不來往的。
  
  牡丹摸了摸她柔軟黑亮的頭髮,笑道:「那是自然,等園子建好以後還要請你們來玩呢,你忘記了?」
  
  雪娘相信了牡丹的話,開心地將一碗餺飥全都吃光了方撫著微凸的肚子心滿意足的去睡。
  
  天色將明之時,天氣突變,風雨聲大作。牡丹被一陣響亮的炸雷聲驚醒,唬得冷汗直冒,心跳加速。平緩過來,就覺得口渴,正要起身去喝水,外間就傳來雨荷輕微的腳步聲,接著雨荷端了一盞紗燈,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牡丹就喊了一聲:「雨荷。」
  
  雨荷掀起帳子,拿了燈近前去看牡丹的神色,一隻手伸入被中去摸她的小衣是否乾燥,柔聲道:「丹娘您醒了?有沒有被嚇著?衣服有點潮,要不換一件?要喝水呀,您等等。」雨荷快手快腳的摸出去,弄了一杯溫熱的水進來。
  
  即便是這麼久了,林媽媽,雨荷她們仍然把自己當當做是那個病中需要照顧的孩子,這種關心體貼是發自內心的,毫不作偽,看著燈下雨荷恬靜溫和的表情,牡丹心裡一陣感動,忍不住握了雨荷的手,往裡躺了躺:「上來我們一起躺躺。」
  
  雨荷抿嘴笑笑,只當牡丹是害怕打雷,脫了鞋子歪上床去。牡丹輕聲道:「這雨下得真突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可怎麼回城?」雨荷很肯定地回答:「您放心吧,來得快也去得快,待到天亮又是大晴天。」
  
  這場雨雖然下得大,卻也果然如同雨荷所猜測的一般,來得快去得快,只是第二日卻沒有再晴,而是又陰沉又悶熱。讓人感覺身上黏糊糊的粘著一層,非常不舒服。
  
  牡丹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昨日才播下的種子,但見稻草蓋得好好的,雨水也沒窪著,這才放了心,又將阿桃和她弟弟阿順叫過來,叮囑他姐弟二人好好看顧這裡,又再三叮囑了些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方才準備出發。
  
  雪娘因著正是貪睡的年紀,又玩得累了,還被炸雷驚著的緣故,睡得很不好,上了馬背還在暈乎乎的,半閉著眼,頭一點一點的,看得付媽媽心驚肉跳的,可任由她們怎麼喊,雪娘還是我行我素的,就差趴在馬背上,抱著馬脖子睡覺了。
  
  牡丹看得好笑的同時,也無奈得很,儘管不想要蔣長揚久等,還是只能讓人牽著雪娘的馬,緩了速度慢吞吞地走,反正也沒出太陽,慢點走也沒問題。拖拖沓沓的,好容易才到了蔣家莊子附近,牡丹抬眼望過去,蔣長揚和鄔三站在路邊的樹蔭下說話,馬兒則在自由自在的扯著青草吃,也不知等了多久。
  
  看到眾人以奇慢的方式走過來,蔣長揚有些奇怪,仔細一看就發現了癥結所在,不由揚起眉毛笑起來,真是一個沒有長大,又沒吃過苦頭的孩子呢。
  
  牡丹趕緊打馬奔過去賠罪:「蔣公子,害你久等,真是對不起了。雪娘沒休息好,怎麼都弄不清醒,怕她出事兒,只好這樣慢吞吞的走,只怕這一路上都走不快。要不,你們先走著,我進城將她送回家去,再去找你如何?」
  
  蔣長揚道:「我住的地方偏遠,待你從各坊裡來回穿插上幾回,天就黑了,不如結伴而行,更為妥當些。」說著又忍不住看了在馬背上雞啄米似的雪娘一眼,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來。
  
  付媽媽見雪娘當著外男出這樣的醜,又氣又急,忍不住靠近了低聲喝了一聲:「雪娘!」
  
  雪娘瞇縫著眼,表情呆滯沒什麼大變化,付媽媽無奈的歎了口氣,只好任由她去。
  
  牡丹先把李荇的歉意帶給蔣長揚,蔣長揚微微一笑:「不是什麼大事,無需放在心上。」
  
  牡丹有心打呼一下李荇到底所求何事,但想著李荇都沒和自己說,自己再多嘴問蔣長揚就是不知輕重了,便轉而向他打聽福緣和尚的事:「不知蔣公子可知曉福緣大師外出有沒有回來?我前不久讓人去法壽寺看過,他還沒回來,眼瞅著這石頭如果順利買回來,還得他幫忙指著去放呢。」
  
  蔣長揚道:「回來了,我前幾日還和他一起下過棋。」
  
  牡丹愁道:「接下來幾天都只怕是要大大辛苦他一回了,也不知他有沒有空。」她獨自一人是不能留福緣和尚住在芳園裡的,也不可能天天叫福緣和尚在城裡和芳園之間打來回,只能是又煩勞哪個哥哥去芳園裡住幾天,替她招待福緣和尚。
  
  正在盤算間,蔣長揚已然道:「我正有心請他去我莊子住些日子,叫他天天對著我,只怕他也會嫌煩。有事情給他做,他定然求之不得。何娘子也不必再去找他了,明日我就將他一併帶過來,你只要好生準備點素齋飯,好果子,好茶湯就行。」
  
  牡丹心花怒放,笑道:「看吧,我就說一遇到你總有好事。」說了這句話,她又覺得自己有點傻傻的,後面這個,人家明顯就是故意找借口幫她的忙呢。得,石頭還沒買來,人家就先把人情還上了,這買石頭的事兒,她可得拿出吃奶的力氣來使勁兒辦妥了才是,不然可是愧對人了。舊人情還沒還清,就又添上了新人情,這樣一想,頓時壓力倍增。
  
  蔣長揚聽到牡丹如此說,本想順著開句玩笑。但見牡丹突然側過了臉,神色也有些訕訕的,眉頭卻又是微微皺起來的,雖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卻也知道她不自在了,便很有眼色地沒有接著她的話說下去。
  
  鄔三在一旁瞧見,便攛掇他講從前在軍中的事情,蔣長揚並不肯講,只問牡丹:「我聽人說,技藝高強的人,可以讓同棵牡丹開幾種不同顏色的花。那方法也有些匪夷所思,竟然是在牡丹根旁埋上銀朱丹青等物,我一直不肯相信,不知何娘子可否知道其真假?」
  
  牡丹道:「你說的是什樣錦吧?我沒試過你說的這種方法,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不過我卻是知道一咱法子的,就是在同一顆牡丹上接許多不同品種,不同花色的牡丹花芽。成活之後就是什樣錦,非常美麗,我也要養的。」
  
  培育什樣錦的相關準備工作,她早就著手準備了,就等著嫁接季節一到,立刻就要動手。這可是現成的金字招牌。試想,還有什麼比花團錦簇的弄出幾大棵與眾不同的牡丹來更引人注目的呢?
  
  對於牡丹的坦白,蔣長揚很是詫異。他不過是抱著轉移話題的意思和牡丹隨便閒聊的,誰知她竟然就將旁人視若珍寶,還只在傳說中的法子說給他聽。會把自己掌握的秘法說給旁人聽,要麼是這個人是傻的,要麼就是這個人非常信任對方,牡丹很明顯不是傻子,那就是信任他了。
  
  這樣爽利不設防的女子,遇到正人君子自是很容易就得到對方的敬重,得到同樣的回報;可若是遇到那心懷叵測的,只怕是要吃大虧。蔣長揚很有些感慨,沉默片刻,嚴肅地道:「我不過就是隨口一說,這是你安家立命的手藝,你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和旁人說的好,匹夫無罪懷壁其罪,更何況你是個女子,更要小心才是。」
  
  牡丹笑道:「謝你提醒,我記住了。」她之所以會說,是覺得在業內並不是什麼大秘密,此時牡丹的繁殖主要靠的就是嫁接,但凡知曉嫁接之術的都能想得到。可是其中的奧秘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知道的,比如說,怎樣選擇合適的砧木和接穗,怎樣選擇好的品種組合,嫁接的適期與方法,接後管理等等,可都是很有講究的,這些她才不會隨便說給人聽呢。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蔣長揚明顯不相信牡丹真的聽進去了,就算是聽進去了,也不見得真的能引起重視,他左思右想,慎重地挑了一個輕信他人,然後導致家破人亡的例子說給牡丹聽,意圖提高她的警惕性。
  
  從前父母長輩就總是愛用這樣的語氣教導自己,牡丹覺得蔣長揚就像是個苦心教導學生的老師一般,自己明顯就是那個被教育的學生,雖然她很想笑,但體諒他一片好心,也就裝出很認真的樣子聽下去,配合著他的故事情節不時好奇的問上一兩句。蔣長揚見她聽得認真,也就樂得把故事講得更生動一點。結果一群人都受到了教育。就連一直迷迷瞪瞪,只顧著打瞌睡的雪娘都清醒過來,豎著耳朵聽。
  
  鄔三明顯對蔣長揚的故事不感興趣,眨巴著一雙眼睛四處張望。
  
  都是聽故事的人,但表情不一樣,他很快就從眾人臉上看出了不同之外,牡丹的唇角總含著一絲笑容,表情很不對勁,那表情,明顯就是他家裡那位聽孩子講故事時的表情嘛。他再看了看講得認真投入的蔣長揚,頓覺一陣無力,但願他是看錯了,何家小娘子向來就喜歡笑。
  
  蔣長揚一個故事講完,回頭看向牡丹,正想總結結兩句,敏感地從牡丹臉上捕捉到了那種熟悉的笑容,突然覺得很丟臉,紅了臉猛地將臉側了過去,牡丹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露出了真面目,鍥而不捨地問:「這就完了嗎?」
  
  蔣長揚抿了抿唇,不情願地低聲道:「完了。」
  
  雪娘卻是睜大了眼睛:「蔣公子真會講故事,比我娘還會講。路途還長遠,再講一個來聽唄。」
  
  蔣長揚微紅了臉不說話,好一歇才道:「我不會講故事,只會這個,沒了。」
  
  雪娘也不在意,回頭去看付媽媽:「媽媽講。」
  
  付媽媽見雪娘總算又恢復了正常,焉有不從之理,當下將自己拿手的故事挑了一個講了起來,講的卻是花妖報恩之說,眾人卻也聽得津津有味,蔣長揚輕輕吐了一口氣,慢慢將有些沮喪的心情調整了過來,可一轉眼對上鄔三洞若觀火的眼睛,又恨得想抽鄔三一鞭子,鄔三見他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心知不妙,一撥馬頭挨近了牡丹,不給他分毫暗算自己的機會。
  
  不知不覺到了城裡,從啟廈門過去往前走三個坊就是蘭陵坊附近,雪娘知道牡丹和蔣長揚還有事情要做,便不要牡丹送,自領著人回了家。
  
  蔣長揚已然恢復了先前的自在,與牡丹一前一後地擁馬進了蘭陵坊門,尋到袁十九家的房子,將門指給牡丹看了,道:「他一定會問你要全部買還是買一部分,若是全部買,他定然會在原定的價錢上降低價錢賣給你,那麼,若是他地價賣給你,你卻要高價買,他肯定就會生疑,說不定這生意也就不成了,你要知道,他這個人,脾氣古怪彆扭得很,看得順眼的那個人,少收些錢也無所謂,若是看不順眼的人,便是要故意刁難的。」
  
  牡丹笑道:「那我就裝作很挑剔的樣子,越惹得他討厭越好,卻又不能叫他徹底討厭了我,甚至不肯和我做生意,毫不容情地把我趕出來。等他一刁難我,我就傻傻的按照他的高價把石頭都買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蔣長揚讚賞地點頭笑道:「就是這個意思。只是要你扮惡人,實在是對不起你。可我想來想去,女人挑剔一點很自然,你就算是把握不住分寸,他看你是個女子,也不好意思做得太過分,直接就將你趕出來。」
  
  牡丹往前走了幾步,不服氣地回頭道:「男人挑剔起來比女人還要嚴重,這得分人的,哪裡能接著男女來分?」
  
  蔣長揚尷尬地「哦」了一聲,本想說女人挑剔是普遍,男人挑剔是例外,可到底也沒說出口來,看著牡丹,封大娘,雨荷上了袁十九家的台階,叩響了門環。
  
  門被敲響約有一炷香後,才有一個瘦巴巴,愁門苦臉,十二三歲的小廝來應門,一眼看到門外三個女人,不由吃驚地揉了揉眼睛,有些結巴地道:「你們,你們找誰?」
  
  牡丹倨傲地抬著下巴不說話,雨荷笑瞇瞇地道:「小哥,聽說府上有石頭要賣,我家娘子想來看看,若是合意,便要買了。」
  
  那小廝狐疑地看著眾人,牡丹不耐煩地道:「到底有沒有?」
  
  那小廝趕緊點了點頭:「有!有!有!」也不招呼她們入內,直接就往裡面衝,邊跑邊大聲喊:「公子,有人來買石頭!」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不多時,骨瘦如柴的袁十九慢慢走了出來,他本就生得黃瘦,今日偏又穿了件黃色的圓領窄袖衫,看起來更是滿臉病容,看到眾人,多看了牡丹兩眼,沉默著不說話。牡丹緊張地想,他該不會是還記得自己吧?
  
  袁十九卻啞著聲音道:「你們要買石頭?」
  
  雨荷搶先道:「是,我家娘子建了個園子,急需好石,在市面上尋了很久,總也不合意,聽說府上有石頭要賣,特意來看看。」
  
  袁十九淡淡的道:「那想要多少呢?要什麼樣的品相?」
  
  牡丹學著他的語氣淡淡地道:「想來你這院子也擺不下多少,先看了再說。」
  
  袁十九有些冒火,想了片刻,才耐著性子前面引路,穿過前院,到得後院,牡丹方知他為何如此著惱了。
  
  他的後院別有洞天,比之前院大了不知多少倍,四處怪石林立,品種多樣,造型獨特,有紋理細膩,潔白如玉,沒有孔眼,如同臥牛,盤龍一樣的靈壁石;也有稜角突兀,壁立峻峭,峰巒疊嶂,玲瓏宛轉的英石假山,更有洞孔繁多,面面玲瓏的各色太湖石,以及空靈剔透,婉約俏麗的白色上品昆山石,還有土瑪瑙,羅浮石,天竺石之流,堆在院中,猶如三山五嶽,百洞千壑盡在眼前。
  
  這麼多的好石頭,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心力收集起來?不到不得已只怕是不會輕易賣的吧?此刻袁十九定然心如刀絞。牡丹盡力將自己的震撼之色壓下去,抬眼看著隱隱自得,就等著用現實把她壓下去的袁十九,不以為然地道:「還不錯,馬馬虎虎。」果見袁十九臉上閃過一絲惱意,眼睛也犀利起來。
  
  牡丹暗抹了一把冷汗,故意隨地撿了塊小石子,朝著最大最美的一塊靈壁石上看似粗魯實則輕巧地扣擊了幾下,那塊靈壁石發出琤琮之聲,餘韻悠長。
  
  袁十九看到她粗魯的動作,心疼得要死,暗裡把她狠狠咒罵了幾十遍,可聽到靈壁石發出聲音之後,想到自己反正是要賣了的,便又強忍著怒氣壓了下去,正要和牡丹介紹這塊石頭的由來以及好處,卻見牡丹不屑地將手裡的小石頭一扔,道:「這不是真的靈壁石吧?這聲音聽著怎麼不對?」
  
  敢情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粗鄙之人,袁十九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將出來,好容易才忍住了將人趕出去的衝動,冷笑著道:「不懂就別裝懂!若是假的,你把我頭割下來提著去!」
  
  牡丹見他怒火沖天,明明氣得嘴唇發抖,還強自忍著的樣子的,暗道自己不能太過分了,差不多了,便停止攻擊他的寶貝石頭,淡淡地道:「真的就真的,你幹嘛這麼一副死人臉?做生意哪兒能像你這樣?她這話得了袁十九一個大大不屑的白眼。
  
  牡丹又裝模作樣地在院子裡轉了幾個來回,見袁十九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方道:「你開個價吧。我全要了。」然後又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想來你也不敢賣假貨。」
  
  袁十九討厭死了她,一心就想著要怎麼收拾她,連不賣給的心思都生了出來,便翻著白眼道:「五千萬錢!要就要,不要拉倒!」
  
  牡丹唬得一個倒仰,這老兄,可還真敢開口,果然是恨透了她。先前蔣長揚和她估算的,正常價格大概會在兩千萬左右,如果正常情況下,袁十九大概一千萬就會出手,現在竟然是翻了這好幾番,她倒是無所謂,只是門外那冤大頭,也不曉得能不能拿出這麼多錢來?罷了,如果他拿不出來,她多貼點吧,這些石頭擺在園子裡,也是一大景觀。只是不還價錢,那是不可能的,不符合她生意人,女人的身份。
  
  她在那裡思索,袁十九也在冷笑著看她的表情,這五千萬錢,對於珠寶商和香料商的獨生女來說,雖然不是很多,但也絕對不是小數目。他就等著看這女人接下來到底怎樣,有幾個臭錢就自以為了不起了麼?
  
  卻見牡丹突然換了副笑臉,眼巴巴的望著他:「少一點吧?太貴了,會死人的。」
  
  袁十九一時愣住,卻還是看她不順眼,半響方道:「四千萬,拿不出來就走人。」然後轉身就走。
  
  牡丹忙大聲道:「誰說我拿不出來?就這樣定了!馬上寫契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44 PM

113章
  
  坐下來寫契書的時候,袁十九提著一枝筆,遲遲不落筆,只皺著眉頭沉思。牡丹緊張得直嚥口水,生怕什麼地方被他看出了破綻,或者他又後悔了,想了想,見矮几上有本看了一半的書,便抓起來在手裡搧風,小聲嘟囔道:「熱死了,四千萬錢的生意,連杯茶都不得喝。」
  
  袁十九厭煩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書,交給一旁的小廝收好,隨即揮筆如風,開始寫契書。牡丹見他落下最後一筆,又蘸了硃砂按了手印,方鬆了口氣,立刻將自己的手印也按下了,將自己那份吹乾收好,道:「最遲明日就會送錢過來。」
  
  袁十九有些發呆,茫然地看著她,那表情就是失戀了的人一樣落魄。作為一個同是愛物成癡的人,牡丹非常理解袁十九此刻的心情,她卻不敢露出同情的樣子來,只叫雨荷和封大娘準備走人。
  
  忽聽一條女聲溫溫柔柔地道:「客人喝杯茶再走。」接著一個穿件白色短襦配條豆青色六幅長裙,發上只插一根銀簪子,臉上有幾點白麻子的年輕婦人捧了茶出來,感激地遞了一杯茶給牡丹,又擔憂地看了袁十九一眼。
  
  牡丹見那婦人斯文白淨,神情溫和,猜她約莫是袁十九的妻室,不敢托大,雙手接了茶,縮到一旁去喝。
  
  袁十九看見那婦人,皺了眉頭道:「你出來做什麼?回去歇著。」
  
  那婦人不為所動,拿起袁十九那份契書看了一遍,笑望著牡丹道:「不知小娘子的園子建在何處?」
  
  牡丹生恐她知曉自己的園子和蔣長揚的在一處,又生了疑問,卻不得不回答,捏著一把汗道:「在黃渠邊上,叫芳園的就是。」
  
  那婦人道:「那日後我與外子若是想去看看這些石頭,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牡丹道:「當然可以,不過要收錢。」
  
  袁十九的臉瞬間又黑了,那婦人笑了一聲,道:「在商言商,原也是應該的。小娘子願意出這麼多錢將這些石頭盡數買了去,原也是個雅人。」
  
  袁十九不屑地哼了一聲,看都不耐煩看牡丹一眼。
  
  牡丹覺得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再坐下去,匆匆尋了個借口趕緊走人。從袁十九家的大門出來,雨荷捂著嘴就想笑,牡丹扯了她一把,低聲道:「快走,快走。」
  
  待走到先前與蔣長揚分別的地方,卻找不到人,倒是一個還未總角的小孩子捏著個胡餅走過來道:「這位小娘子可是找人?那位穿棕色袍子的公子請您再往前行兩條街,他在街口處等您。」
  
  牡丹暗道,不是她一個人覺得袁十九難招架,蔣長揚也防著他呢。想到此,她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番袁十九家的大門,但見那小廝黑黑瘦瘦的腦袋果然杵在門縫裡,目送自己這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便裝作沒好氣地瞪了那小廝一眼,回頭就走。
  
  往前走了整整兩條街,還不見蔣長揚和鄔三,牡丹正在奇怪,忽見鄔三從旁邊一條小巷探出頭來,飛速往她們身後瞟了好幾眼,確認果然沒人跟著,方向她們招手,叫她們過去。跟著鄔三走了一截路,卻見是個掛著張記招牌的小飯館,蔣長揚正站在門口張望,見她們過來,便笑道:「算來也是飯點了,這家的兔肉做得不錯,還烤得好梨,正好坐下來邊吃邊說話。」說著引了牡丹等人入內,老闆看似是與他慣常熟悉的,只笑著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也不曾起身引路,任由他將眾人七拐八彎引到後面一間雅座裡。
  
  說是雅座,其實也不雅,桌凳統統都是沒上漆的,就露著木料的真實面目,不過還算乾淨。趁著蔣長揚看契書,牡丹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小聲道:「我把他惹狠了,他要五千萬錢,我又與他講價,講得四千萬錢。他氣性可真大。」
  
  蔣長揚放下契書,並沒有表示錢多了或是少了,而是饒有興趣地道:「我倒想知道,你怎麼把他氣成這個樣子的?」
  
  牡丹壓下心頭的不安,把經過說了一遍,聽得蔣長揚哈哈大笑:「你倒是真的抓住他的弱處了。他平生最恨兩種人,一種是懷疑他真才實學,不懂裝懂的人;另一種就是仗著自己有權或是有錢,就不把旁人看在眼裡的人。」
  
  牡丹笑道:「而我,就剛好兩者都佔全了。」又小聲道:「所以他恨透了我,這價錢也喊得高。不過我想著我那園子左右都需要這些好石頭的,從外地去找一來費力費時,二來路費損耗也多,所以這錢……」
  
  蔣長揚截斷她的話頭道:「有了這錢他的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我和我的幾個朋友都會很高興的,還在我們的預計範圍內。本就是請人幫忙,總也不能還給你定個價在那裡不是?還是原來說定的,這些石頭你一千萬拿走,剩下的我給。」
  
  牡丹總覺得佔他便宜太多,又害得他多花了錢,心中過意不去,便一定要按兩千萬的價格來給。蔣長揚沉默片刻,道:「你要實在心裡過意不去,就給一千五百萬吧,我曾和你說過的,這些石頭一定會低於市價,若是讓你出力又出錢,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牡丹還要再說,他斬釘截鐵地道:「不要再多說了,就這樣定了。來日方長,又不是只打這回交道,以後就不往來的,何必把人情算得那麼清?」
  
  牡丹語塞,只好應下,少傾,飯菜上齊,蔣長揚便熱情招呼她們吃菜。吃完飯後店家又送上一道烤熟的梨來,老實說,牡丹吃不出這烤過的梨有什麼稀罕的,但見封大娘、雨荷都在誇這梨烤得好,蔣長揚與鄔三也是一副品嚐美食的表情,也只好跟著假意誇讚了幾句,然而真是不喜歡,咬了兩口就放到了一旁,推說自己稍後再吃。
  
  蔣長揚看到她咬了兩口就放到一旁的梨,也沒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吃,只低聲吩咐了鄔三幾句,鄔三起身出去。牡丹見大家都放了筷子,便與蔣長揚約定今日傍晚之前由他把那些錢送到何家,然後起身告辭。
  
  待出了張記,鄔三提著個籃子追過來,將籃子往雨荷手裡一遞,道:「這是哀家梨,我家公子說謝何娘子今日襄助。」隨即轉身走了。
  
  雨荷打開籃子蓋一看,但見四五個個頭很大的梨水靈靈地躺在裡面,不由興奮地道:「丹娘,果然是哀家梨。」
  
  此時其他梨都時興蒸食或是烤食,唯有這哀家梨脆嫩鮮美,都是生吃,然而卻是難得。牡丹也非常喜歡,笑道:「拿回家大家一起分吃。」
   
  第二日,順利交付了錢後,大郎雇了許多騾車,又組織了一批身強力壯的家丁夥計,將石頭用稻草簾子包好,一批批地抬出了袁家,袁十九始終沒露面。牡丹猜他大概是生怕觸景傷心,換作是她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她愛的牡丹花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盡數變賣,她也是不忍心看著它們出門的。
  
  閒話少說,自石頭運到芳園,又由福緣和尚指點著一一安置妥當後,日子忽忽又過去了十多日。其間雨荷去劉家附近堵了一回鄭花匠,果然不出她所料,自牡丹去後,劉暢、劉承彩的心思都在其他地方,戚夫人不要說如同之前那樣精心栽培牡丹,就是聽到牡丹這個詞都是煩的,連帶著鄭花匠的日子都不好過,一聽雨荷開出的條件,立刻應了下來。
  
  不過兩日功夫,鄭花匠就辭了工,拖家攜口地悄悄去了芳園,成了牡丹的左右手。牡丹正是在嫁接,分栽各種牡丹,忙得不亦樂乎的關鍵時刻,對他的到來很是高興。卻只讓他做一些簡單的技術活並看顧花木,關鍵地方並不洩露給他知曉。更多時候她更寧願讓雨荷在一旁給她打下手,有意識地教雨荷掌握一些技術,也不肯要熟工幫忙。但就是這樣,鄭花匠也給她幫了不少的忙,讓她得以輕鬆許多。
  
  這一日,終於告了個段落,牡丹尋思著已是將近半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中秋將至,得回去幫著準備過節才是。便將雨荷留在園中看護花木,自己收拾了東西回城。
  
  岑夫人見牡丹回來,很是高興,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見她手變得粗糙了,心疼得和什麼似的,有心叫她不要再去做那些事兒了,但見她雄心勃勃地和自己描述將來美好場景的樣子,終究只是歎了口氣,沒有把話說出來,只吩咐薛氏讓廚房做好吃的給牡丹補身子,又趕牡丹去沐浴換衣。
  
  牡丹洗了出來坐在廊下晾發,但見甩甩在一旁發呆,全然沒有往日的喧囂,便輕輕彈了它的嘴殼一下,笑道:「小東西,好多天沒見,想我了不?」
  
  甩甩很跩地踱了幾步,裝作沒看見。恕兒過來笑道:「它大抵是生氣您這次去的時間太長。這幾日都不肯說話。」
  
  牡丹歎息了一聲,抓了幾顆南瓜子過來餵它,讓它在自己手心裡啄食,也不管它理不理自己,就輕言細語地和它說話,甩甩瓜子是要吃的,理是不理她的。一人一鳥僵持了許久,甩甩方輕輕喊了一聲:「牡丹」
  
  牡丹笑著揉了揉它的頭,親暱地道:「小東西,大不了下次我帶你一起去。」
  
  白氏在廊下喊道:「丹娘,你來,李家表舅母來了。」
  
  牡丹遲疑地道:「她來做什麼?」
  
  白氏笑道:「不知道,一定要見你。」



114章 真面目
  
  牡丹進得正房,但見崔夫人高坐在岑夫人身邊,頭上一尺高的髮髻上插著一大二小三把時下最流行的金框寶鈿鑲象牙梳子,穿著件櫻草色大袖衫,內著寶藍泥金八幅羅裙,雍容華貴,香氣逼人,端的是盛裝出行。牡丹有種預感,崔夫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行必然不會有好事。
  
  見牡丹進來,崔夫人唇角含著一絲笑,看似親切實則挑剔地看著將頭髮鬆鬆綰起,穿著半舊不新的蜜色家常襦裙的牡丹,好一歇才伸手去將牡丹拉到自己身邊挨著自己坐下,摩裟著牡丹的手道:「哎呦,人是越來越好看了,可這手是做什麼呢?一雙嫩生生的手就成了這個樣子,這女人家,頂頂重要的就是這一雙手。你說你不在家享福,成日裡騎著馬到處亂走,風吹日曬的,有什麼好處?還叫家裡人總為你擔憂。知道的說你好強,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爹娘哥嫂待你不好呢。」
  
  岑夫人一聽這話,本來就不怎麼好看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只忍住了低頭去看手裡的越州瓷茶甌,不叫自己發作起來。牡丹外出時她擔憂不假,牡丹辛苦她心疼也不假,可她的女兒只有她和何志忠能說得,外人說上幾句她都心疼得不得了,更何況是崔夫人這樣明顯就不含好意的話,她自然是怎麼都聽不順耳的。
  
  牡丹對崔夫人這種明明不喜,卻又故作親熱的行為極不舒服,她不露痕跡地從崔夫人手裡掙脫開,遞了一杯茶塞到崔夫人手裡,笑道:「多謝舅母關心。您也說了,那是人家不知道,這世上不知道實情卻偏偏要到處亂說亂傳話的人多了去,難道被說的人都要找到他們一一分說?那多浪費精神啊?過日子,外人不過是一張嘴,好歹只有自家人知曉,咱自己喜歡,自己過得好就是了,管他外人怎麼說。」
  
  崔夫人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道:「這人和人哪兒就能輕易就斷絕得開的?過日子,也不是關起門來就萬事大吉的。要旁人真不關注,真不知曉,怕是只有死人才能做得到。」
  
  牡丹聽她的語氣不好,彷彿對自己怨氣十分重的樣子,心想再多說只怕就是要嗆起來,索性不理睬她,回過頭去逗何淳玩,只作不曾聽見。
  
  岑夫人倒是和崔夫人不客氣,皺了眉頭道:「表嫂,你這話可不對,就算是作為長輩想要教訓我們丹娘,也不該死啊活的,也該忌諱些才好。」
  
  崔夫人「哎呀」了一聲,佯作驚覺失言,十分後悔的樣子,無比誠懇地道:「是我不好,心裡想著事兒,說到哪裡去都不知曉了。表妹莫要怪罪我,丹娘莫要怪罪我。」
  
  牡丹起身朝崔夫人福了一福,不笑不氣,只道:「外甥女兒不敢。」
  
  岑夫人沉著臉捧起茶杯直往肚裡灌茶滅火,一言不發。
  
  崔夫人見沒人問她心裡到底想著什麼事兒,躊躇片刻,笑道:「我是來向你們報喜的。我們行之下個月初六,就要和清河吳氏的十九娘定親了。」
  
  牡丹笑道:「先恭喜了。十九娘很好,和表哥正是良配。」輸人不輸陣,岑夫人也領著幾個兒媳一起恭賀崔夫人,一時間屋子裡熱鬧成一片。
  
  崔夫人的心情卻沒有因此好轉一點,反而更加煩躁,望著牡丹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聽螺山說,前些日子,你表哥又去了你莊子上?」
  
  牡丹聽到她說那個「又」字,表情又是興師問罪一般,不由心頭火起,勉強壓下心中的不喜和厭煩,道:「是,表哥說是替寧王辦差,去尋我莊子附近的一個人,那人不在,便過來歇歇腳,可沒多少時候便找到了人,說了正事就走了。可是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崔夫人眼裡閃過一絲憤恨,卻飛快地答道:「沒有。」
  
  李荇去莊子上找過牡丹,這事兒岑夫人並不知曉,見此刻說起來,由不得有些擔憂。牡丹朝她一笑,示意沒有什麼,岑夫人也就沒有多問,裝作早就知道這事兒的樣子,道:「這事兒我也聽丹娘說過,難道表嫂不知麼?」
  
  「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哪兒管得了那麼多,不過機緣湊巧,剛好一問罷了。」崔夫人默了片刻,肅了神色,帶了幾分威嚴地道:「丹娘,我有正事要問你。」說著看了一旁陪客的薛氏、白氏等人一眼。
  
  岑夫人心中雖然討厭她作喬作怪的,卻也想知道她上門來到底想幹什麼,便朝兒媳們使了個眼色,薛氏立刻領了幾個弟媳和孩子們出去,打發走下人,她自己在廊下坐下邊做針線邊守著門不許旁人靠近不提。
  
  崔夫人理了理衣袍,望著牡丹嚴厲地道:「丹娘,我接下來要問你的事情,事關緊要,你一定要和我說實話」
  
  岑夫人見她如此架勢,被唬了一跳,還以為牡丹做了什麼要不得的事情,心中又是緊張,又是心存僥倖,又是恨崔夫人如此對待牡丹,又有些怪牡丹不聽話。當下也沉了臉道:「丹娘,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你表舅母如此生氣?快說出來若你是對的,自然沒人能欺負了你去,若是你錯了,看我不打死你」
  
  牡丹自問心中無愧,又聽岑夫人這話明擺是要替自己撐腰,讓自己別怕,便朝岑夫人綻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道:「娘,您放心,我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回頭直直地看著崔夫人道:「表舅母,您有話只管問,我坦坦蕩蕩,自是沒有什麼不能據實以告的。」
  
  崔夫人微微諷刺的彎了彎唇角,不疾不徐地道:「我問你,你是怎麼招惹上寧王殿下的?你知不知道這讓我們有多為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守禮的好孩子,誰知道你也一樣的糊塗一樣的不省心」
  
  她一來就是質問並已經認定事實的口氣,而不是不知實情,想知曉真相,向人認真詢問的口氣。這讓牡丹非常不快,又覺得莫名其妙,便道:「表舅母您說清楚一點,我怎麼招惹上寧王了?給你們惹了什麼麻煩?我糊塗,不省心在什麼地方?您得和我說清楚,不然我不明白,也是不肯認的」
  
  崔夫人譏諷地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還來問我?我問你,你是不是見過寧王了?你是不是接了孟孺人送的手串?」
  
  牡丹鬆了口氣,道:「只是遠遠見了一面,孟孺人送東西,我沒想要來著,但實在是推不掉也避不開,其實是因為……」
  
  崔夫人不等她說完,就搶白道:「既是真的,那還說什麼?如今人家來問我要人,說你已是允了,我不答應都不行先前我還不相信,現在聽來倒是真的。這也怪不得我了」她心中蘊藏了火氣,說起來果然是很氣憤的樣子,只不過這火氣不是那火氣罷了。
  
  牡丹自然而然地回想起當日的詭異情形,不由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來,她只覺一顆心咚咚亂跳,似要從胸中衝出來一般,臉色蒼白地看著崔夫人,喉頭發緊:「問你要人?要誰?我允了什麼?什麼是真的?舅母您說話不要這樣半句半句的,一口氣和我說個明白好麼?」
  
  崔夫人翹起嘴角斜睨著牡丹只是笑:「你既然做下那些事,就該明白,自然是要你這個人了——要抬你進府去伺候寧王。縱然當時孟孺人和我說這事兒的時候我是覺得沒臉,可也架不住你已經把事情都辦妥了。好了,別的我也不多問了,就是來確認一下,把話傳到……果是真的,我便立馬去回話,做好準備,挑個好日子抬進去就是了。」
  
  牡丹急道:「我沒有……」
  
  崔夫人根本不給她辯白的機會,飛快地道:「不過你要明白,寧王妃剛薨沒多久,你的情況也在這裡,怕是位份上有些艱難,也不可能敲鑼打鼓張燈結綵的,不過呢,你想來事先也早有準備,又有旁人沒有的長處,進去以後恭順溫柔本分一些,再加上我們幫襯著,未必就不能出頭,你光彩了,你們家裡也會跟著沾光,就是將來你幾個侄兒子也能有個好前途,這也算是難得的機會。其實……」崔夫人慢悠悠地拖了個尾音,「你還是挺想得周到的,對你來說,這條出路不錯。」
  
  崔夫人一句趕一句,竟然是已經認定這整件事都是牡丹自己謀劃,上趕著去做人的小老婆的。牡丹聽得暴跳如雷,怒火一陣一陣的往上拱,她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恥辱感,覺得自己被羞辱了,羞辱自己的人,還打著替她著想的旗號,裝著清高好心的無辜善人樣。她憤怒了,她不想亂發脾氣的,但她真的真的忍不住,她不大吼幾聲,實在是要憋死了。
  
  牡丹這樣想了,便也這樣做了,她猛地將手裡的瓷杯狠狠丟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冷笑道:「憑什麼舅母好生可笑什麼叫我做下那些事,早有準備,寧王府要抬我進府去伺候寧王?你是來替你家家主做媒的還是來教訓我的?你若是來做媒,便該事先問過我家肯不肯,肯了再三媒六聘,該有的禮節一樣不少的來;若是以了長輩的身份來教訓我,說我做了不該做,不守禮的事情,就該聽我分辯清楚再下定論你一來就給我扣個大帽子,唯恐那些污水不能往我身上潑,便可勁兒地幫著人潑。倒叫人懷疑你居心何在了」
  
  崔夫人聽她這個話,暴怒地將身下的胡床猛地一拍,怒道:「你說的什麼話?我潑你髒水?我居心何在?你自己做錯了事情,叫你表舅和我都丟了臉,還不許我說你兩句?」她一個小小的商戶之女,又是病弱之身,還這樣牙尖嘴利的,有人要就好了,竟然也敢想寧王府三媒六聘抬她進門?簡直是癡心妄想
  
  丹不接崔夫人的話,炸著毛道:「表舅母先別忙著發脾氣,我還有話要問你。你前面說的什麼?你不答應都不行?是說我的婚事吧?我自有高堂兄長替我做主,也能自家做主,再不濟,還有我何家的人替我做主,可不敢勞表舅母來替我的終身大事做主你既然不肯聽我說實話,那也別來問我,別來幫襯我了,我當不起你這樣的好心丟臉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心懷叵測,偏偏還要裝模作樣的人。」
  
  既然崔夫人是抱著惡意來的,還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去,她也沒必要再和崔夫人客氣。撕破了臉就撕破了臉,如今可不是她主動招惹崔夫人,而是崔夫人逼著她不得不翻臉。她給人做姬妾家裡就光彩了?這是什麼話?再嫌她礙眼,再想趁機討好寧王,也不能做這樣不要臉的事,說這樣不要臉的話吧?還這樣理直氣壯,做出高高在上救世主的樣子來就是因為何家一直以來多有仰仗李元的官家地位,所以崔夫人就可以用這種態度,這種語氣來對她?真真欺人太甚,不管從前李家對何家有多少情分,也經不住這樣的折騰法
  
  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性情自己明白,牡丹絕對不是那種為了富貴權勢心動,不顧廉恥去主動勾引男人的人。岑夫人撫著胸口,按捺下滔天的怒氣,喝斥了牡丹一聲:「沒規矩你就是再不滿意,再委屈,也不該對著你表舅母又砸東西又吼又叫的,這成什麼體統?」
  
  可她也不叫牡丹賠禮道歉,而是睜大眼睛狠狠看著崔夫人,字字著力地道:「表嫂,這不是發脾氣,說風涼話,給誰追究責任,把事兒推到誰身上才乾淨的時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要細細道來才是。就這樣喊著罵著苛責孩子,一張口就叫讓她去寧王府做什麼無名無份的姬妾,一會兒說她做了錯事,給你們丟了臉,一會兒又說她其實想得挺周到的。她哪裡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想說什麼?不要說她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就是我,也不懂你的意思。只知道但凡是個有廉恥的就會氣得不得了,換了是你,看你惱不惱?這中間定然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誤會。表嫂你說了想說的話,也聽我們丹娘把話說清楚再下定論不遲。」
  
  崔夫人卻是早就預料到牡丹和何家人會有這樣的反應,甚至於就因為知道會這樣,所以她才會採用一來就主動攻擊譴責牡丹的法子,不然只怕她一開口就被趕出去了。
  
  剛才是被牡丹一語戳破了實情,她心中又恨牡丹才會忘了形,此刻卻是又冷靜了下來,她一邊觀察著牡丹因為憤怒而發白的臉色,一邊歎氣道:「我就知道好人難做,不管你們信不信,我都是不想管這事兒的,我也為難得很。想不管吧,孟孺人都替寧王把話問到我那裡了,又說丹娘收了東西,已是允了,我要硬攔著,或是不管,人家要說我不識抬舉,嫉妒眼紅,壞人好事,你表哥又是在人家手下吃飯的;若是管了,又有人要說我和你表哥為了討好寧王,把自家外甥女兒送去給人做姬妾,一樣都是沒臉沒皮。我是又氣又急,卻又沒法子。
  
  可誰叫我是孩子的舅媽呢,誰叫咱們兩家這麼親近呢?再大的委屈我也得承受著,可不,我這不就是來找罵的麼?挨罵是小事,可如今我是脫不開身了。要怪,也只能怪丹娘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招惹人家接人家的東西不是我不向著自家人,要知道,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這賴婚的名頭可不好聽,寧王府也不好惹
  
  我也是替你們著急,可退一萬步想,這事兒對丹娘也不是壞事,只有的是好處。寧王年青,又是有名的美男子,更何況身份尊貴,人品貴重,前途不可限量,這世間少有人及,丹娘原也不算委屈,更何況將來誰又說得清她是不是金尊玉貴的命?到那時,你們家都會跟著沾光享福的。」
  
  牡丹越聽越心涼,崔夫人不愧是混跡商場官場多年,始終如魚得水的官夫人,原來巧舌如簧,睜眼說瞎話,把黑的說成白的,紅的說成綠的,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一來就把帽子扣到自己身上,說自己失德,先說什麼「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接著又說給寧王做了姬妾的各種好處,許一個美麗虛幻的場景。這是威逼恐嚇加利誘,其實也就是要她聽話,乖乖按著他們的佈置來,還要把所有不好聽的惡名一起給她一人承擔了,其餘人等都是高貴清白,正氣凜然的,只有她是那個居心叵測,為了上位不顧一切到處勾引男人的女人。
  
  可她不是那被嚇大的孩子,也不是那給顆甜棗,望空畫個大餅就被迷得暈頭轉向的孩子。她見識過生與死,她相信大多數情況下多數人會體現自己善良的一面,卻也知道人心難測,在利益面前人性會扭曲,感情會變質。她才剛擺脫一個牢籠,自由呼吸沒幾天,他們卻又想把她再用一個永無出頭之日的牢籠關起來?做夢去吧去死吧
  
  可是一味地和崔夫人吵,又有什麼用?不過是浪費精神。牡丹閉了閉眼,再睜眼眼裡已是一片清明,她的聲音雖然還在發顫不穩,情緒卻已經控制下來了:「表舅母,你聽好了。那天的情形是這樣的……」她描述完之後總結道:「不管你信不信,從始至終,我就沒招惹過誰,和誰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娘,你信我麼?其實別人怎麼看我我無所謂,我主要就是說給你聽的。」
  
  岑夫人面色凝重地道:「我信你。我教出來的女兒,我最清楚。你別怕,該是怎麼著就怎麼著,沒人能欺負了你去。」
  
  牡丹感激地握了握岑夫人的手,抬眼望著崔夫人笑了一笑:「我可不知道,路邊偶遇,被強壓著戴上的一串木珠子,原來就是做了聘財用的?這樣說來,不只是我有份,就是雪娘也有份。進寧王府當沒名分的姬妾,多麼高貴多麼好的事兒啊,可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那我可得趕緊地去黃將軍家裡報喜去你等著啊,我這就找了雪娘一起去謝寧王對我二人青眼有加」說完她果真往外走。
  
  岑夫人見她表情不對,忙喊道:「丹娘,你要做什麼去?」
  
  崔夫人沒想到牡丹是無論威逼利誘都是死活不應,這性子竟然剛烈如此,哪裡是從前那個軟綿綿,膽小怕事的小丫頭?又見她說要去找黃將軍,忙道:「丹娘你胡鬧什麼?這又關黃將軍家什麼事?」
  
  牡丹回頭望著崔夫人冷冷一笑:「怎麼不關他家的事?他家的女兒都被人一串廉價的木珠子就莫名其妙地給定了,
  
  還不關他家的事麼?你放心,表舅母,我這次一定不會給你和表舅丟臉,給你們惹麻煩。不管黃家怎麼辦,我都會頂著一塊牌子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8 08:13 PM 編輯

115章 靠自己
  
  岑夫人也追了出來,拉住牡丹後,一邊替牡丹擦淚,一邊冷冷地看著崔夫人道:「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污水往自家外甥女兒身上潑,一門心思想幫著外人來算計外甥女的舅母,我們家有不起你這麼周到的親戚。你請吧,我就不留客了,至於我家丹娘是不是真的收了聘財要賴婚,會惹上什麼大麻煩,你也不必替我們擔心,只管按著丹娘的話去回你家主子去要打要殺要剮,請便」
  
  崔夫人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想何家已然如願以償地翻臉了,很好。但可不能叫他們知道,自己來之前就是抱定了就是達不成這目的也不會再和這家人有牽扯的。試想,徹底翻了臉,李荇不死心也得死心,她看他是不是還能隔三差五的跑去找牡丹,拖著不和吳家定親?還秘密籌劃著要出遠門?砍了樹老鴰還怎麼叫?
  
  一想到這裡,崔夫人又鼓足了氣,冷笑道:「丹娘,你別嚇唬我,敢作要敢當,也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如今這事兒可說不清楚誰是誰非,你不能非得一定要人家找出人證來吧?到那時,只怕是面子裡子都丟光了你們好生想想該怎麼辦再回話,別到時候後悔都沒地兒去後悔。我先走了」說完也不要人趕,先大步走了。
  
  聽見動靜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的甄氏一看這樣兒,忙大步奔進房裡去,抱了崔夫人帶來的幾件禮品追了出去,在崔夫人要上簷子之前狠狠砸在她腳邊,踩了幾腳就開罵。要說甄氏做什麼最擅長,就是火上加油,吵架罵人最厲害。
  
  甄氏一開腔,孫氏等人也追了出來,雖然沒跟著她大罵,卻是在一旁陰一句,陽一句,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惹得好多人圍著看熱鬧打聽情況,甄氏哪裡知道具體是什麼事,她只知道崔夫人得罪了岑夫人和牡丹,逼得牡丹都要拚命了,但想來也就是官家夫人瞧不起親戚,欺負人了唄。便按著她自己的想像添油加醋的亂說一氣,聽得眾人直咂舌。
  
  崔夫人被圍觀,又聽到許多難聽話,不由又羞又氣又惱。有心罵將回去,又覺得與這群粗鄙的商人婦對罵著實丟她官夫人的臉,便沉了臉只叫自家下人趕緊抬了簷子走,見家裡一個下人還顧著彎腰去撿拾被甄氏砸出來的禮物,氣得要死,罵道:「別撿了,就當餵了狗」又厲聲道:「是條狗養它幾年還知道報恩,是個人幫了多年的忙,卻因為一件小事情就翻臉不認人,簡直是狗都不如」
  
  話音未落,牡丹已經高高舉著一個寫滿了字的床頭小屏風奔了出來,叫道:「我的一生是小事?難不成我不肯去給人做個無名無份的姬妾就是不識抬舉,翻臉不認人,狗都不如了麼?好,你家幫了我大忙,我欠著情,如今我拿這條命來賠你家」她誰也不想靠,誰也靠不上,就只能靠她自己捨了這張臉不要,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看誰怕誰?
  
  白氏緊隨其後,追出來拉住牡丹,苦心勸道:「丹娘,你別這樣衝動,這樣玉石俱焚又有什麼好處?多大的事兒,值得你這樣鬧麼?」與其他幾個妯娌不同,她是不贊同牡丹採用這樣決絕的方式解決問題的,不是男人們都還沒回家麼?誰知道這是不是李家父子的意思?現在只是崔夫人出面,那就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是真讓牡丹舉著這屏風在街上溜躂上一圈,這門親戚就徹底斷絕了……畢竟從前李家給了何家許多幫助的,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再求著人?不能做得太絕了的
  
  崔夫人凝眸一瞧,牡丹高舉著的那架紫檀木床頭小屏風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十個字:「我何惟芳與寧王府長史李元無親戚關係,我所有的行為都是自願的,無人逼我,不怨李元。」字跡雖然有些亂,卻也能看得清楚。
  
  崔夫人一看到那「寧王府長史李元」七個大字,不由冷汗直冒,這死丫頭手腳可真快,可也真做得出來既然和李元無關,總扯上李元做什麼?還把李元的官職都寫出來了,其心可誅她從前怎麼就不知道牡丹是這麼個難纏的主兒呢?真讓牡丹舉著這屏風游上一時半會兒,只怕不到第二日整個京城就全都知道了,到那時,不光是李元臉上難看,就是寧王的臉上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崔夫人混跡官場、商場多年,始終如魚得水,她是何等樣人?慣常能伸能屈,該純善時便純善,該狠時便能狠的。她當下就叫人放低簷子,一步跨出,朝牡丹小跑著奔過去,一壁廂去奪牡丹手裡的小屏風,試圖將那幾個要命的字給遮掩了去,一壁廂腆著臉道:「丹娘,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實在是太衝動了就算是舅母不會說話處事,得罪了你,你也不能這樣狠心地置你表舅表哥於死地吧?你說你一個女兒家,真的舉著這屏風遊街,一頭碰死在寧王府前,對你有什麼好處?對你父母家人又有什麼好處?你倒是一死百了,他們怎麼辦?還要活著受累受罪呢」
  
  牡丹很凶狠地一把推開崔夫人,紅著眼冷笑:「我娘說了,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頭可斷,聲名不能丟我不怕丟臉,也不怕死,待我死了,以後人家就會知道我們何家的女兒不是任人拿捏好欺負的,也是有氣節要臉面的給人做妾?先拿我的命去你等著,我死了,還有人會替我索命的」
  
  不到萬不得已,她當然不想遊街示眾,也不想把寧王府得罪狠了,讓李元、李荇難看,更不想因此送了命,給家裡惹一堆麻煩。可她不做出這麼凶的樣子來,又怎能讓崔夫人低頭?關鍵時刻當然不能失了氣勢。其實被逼急了她也是可以做到很潑辣的。
  
  崔夫人被牡丹推得一個趔趄,靠著白氏相扶才算是站穩了,眼看著牡丹已經下了台階奔前頭去了,她趕緊去推白氏:「二郎媳婦,快點拉住丹娘,這樣會出大事兒的,誰也討不得好。」要問她為什麼挑上了白氏,因為她曉得白氏是個聰明機靈的。
  
  白氏果然幫著她去拉牡丹,吳姨娘和楊姨娘也在院子裡勸岑夫人:「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丹娘這樣做會不會太偏激了。真鬧出去,他家固然得不了好,可也不好收場,對丹娘更是沒什麼好處。夫人您倒是發句話,叫丹娘回來呀。」
  
  岑夫人大聲道:「難不成就叫丹娘這樣不明不白地去給人做個丫頭都不如的沒名分的姬妾?我是養不起她還是想攀皇親國戚想瘋了?我家世世代代雖然都是行商,卻就沒有給人做小的你們這是要勸我讓女兒給人做小去?要我嚥下這口氣,除非她把話說清楚,把事情給我解決好」
  
  吳姨娘和楊姨娘都是給人做小的,聽到這話便都不敢再勸,歇了聲縮了頭,呆立在一旁不動。
  
  崔夫人聞言,知道岑夫人與牡丹果然是母女一條心,便牢牢摟住牡丹的腰,死皮賴臉地拉著牡丹不放,一邊將牡丹往何家的大門里拉,一邊叫隨行的家僕去驅趕周圍看熱鬧的人,還喊著:「孩子不懂事胡鬧,大家別當真。」
  
  甄氏「咦」了一聲,將袖子一挽就要衝上前去幫牡丹的忙,薛氏趕出來,給她遞了個嚴厲的眼色,然後領頭去假意攔崔夫人,叫崔夫人鬆手,甄氏只好滅了那心思,和薛氏一道半推半就的讓崔夫人和白氏把牡丹又拉進了何家的大門。
  
  崔夫人累得滿頭滿身都是汗,差點沒流淚了:「丹娘,你是要我這條老命啊」
  
  牡丹被白氏牢牢箍在懷裡,紅著眼大聲回道:「是表舅母要我這條小命才對我還你,你還不滿意麼?」
  
  崔夫人見她強著脖子,油鹽不進的樣子,深感頭痛,還說是個嬌嬌女,原來就是和何大郎等人一般的生成了牛脾氣。她厚著臉皮對著一旁冷臉看著自己的岑夫人打感情牌:「你我相識幾十年,我縱有萬般的不是,你表哥也還有真心待你好的時候,還有滿娘,一直就當你是親姐妹,你用不著一言不合就這樣趕盡殺絕吧?」
  
  岑夫人冷淡地道:「好,我不趕盡殺絕,那你也得別趕盡殺絕才是。我曉得你因何起的毒心,也認得你到底想幹嘛。你放心,這事兒一了,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若是了不掉,我是管不著這孩子的,她氣性大,她幾個哥哥的氣性也大,誰知道又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到那時,就真的是覆水難收了我倒是想勸表嫂一句,表哥有今天不容易,你可別一個衝動就給他毀了。」
  
  崔夫人聽這話有迴旋餘地,便道:「好,好,我這就去回絕了,你們等我好消息。」
  
  岑夫人淡淡地道:「我是個急性子,我們一家人都是急性子。表嫂做事情向來周密,想來也不會留下首尾才是。」
  
  崔夫人恨得牙齒發顫:「這不是小事,總得讓我好好想想,該怎麼辦才好。」也不知孟孺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寧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牡丹進府呢?若是孟孺人一個人做的主,那還好說,若是寧王也有那想法,倒是有點麻煩。可是事到如今,這人也是再不能要的了,她要想不通,關鍵時刻一剪子給寧王刺上去,那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牡丹在一旁喘了口氣,邊打量崔夫人的神色,邊脆聲道:「娘,你也別總催表舅母,我曉得這事兒不容易,總得給她些時間才是。咱們要實在急的時候,去寧王府找表舅想法子就是了。」她想試探一下李元到底知不知道這事,也是威脅要到寧王府門前去找李元大鬧一場的意思,看崔夫人怕不怕。
  
  牡丹這一威脅還真的起了作用,崔夫人擰起了眉毛,咬碎一口銀牙,死死攥著手裡的帕子,嘶嘶地道:「你們放心,寧王殿下不是強取豪奪的人,你們不肯,他還不屑呢。」說完一甩帕子就走,岑夫人道:「慢著」
  
  崔夫人停住腳,回頭去看岑夫人,岑夫人上前兩步,貼在她耳畔輕聲道:「看好你兒子人窮怪屋基,沒本事看好兒子就怪別人,你可真有出息」然後退了一步,淡淡地道:「可以了,你走吧。」
  
  崔夫人氣得猛地打了一個哆嗦,怎麼走出何家的大門都不知道。好在出門之時還想得起留個人在外守著,觀察何家的動靜,一旦看到不對勁,就立刻回去報告。
  
  岑夫人說了那句話,覺得長期以來一直悶在心中的那口惡氣終於散了,她看著兒媳們,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自若:「使人去把你們爹叫回來,全都散了吧。丹娘跟我來。」
  
  牡丹見崔夫人走遠了,方將懷裡死死抱著的那架用炭筆寫滿了字的紫檀木床頭小屏風一下塞到了一旁滿臉是淚的林媽媽懷裡,輕吁了一口氣:「媽媽別哭了,替我拿拿這屏風,可真是沉。」
  
  甄氏沒好氣地一把搶過去:「你也知道沉?不會另外找個合適的?這傳了幾代的。」她早看上這屏風了,誰知猝不及防就被牡丹給毀了。
  
  牡丹感激甄氏適才護著自己,也不計較她的語氣,只道:「當時沒有合適的。」若非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板子,她也不會去抓岑夫人這架床頭屏風。這東西不順手,得另外重新做一個,兩麵糊絹,把字寫得大一些,特別是「寧王府長史李元」那七個字,一定要用硃砂寫,要叫人老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效果才好。
  
  岑夫人直歎氣,這架紫檀花鳥床頭屏風是她的心愛之物,陪了她幾十年,今日總算是死在牡丹手裡了,不過也算是死得其所。岑夫人示意甄氏把那架小屏風拿去收拾,帶了牡丹入內,心疼地給她揉著兩隻手道:「先歇歇。等你爹和哥哥們回來,立刻就商量出辦法來,不會叫你一個人頂著。」
  
  牡丹道:「等不及了,她表面上倒是答應了會去回絕,可咱們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想的,會不會在背地裡又做什麼咱們意想不到的事情?必須先做好準備,趕緊先做個牌子,輕巧一點,醒目一點,實在不行,我還真只有走這條路;第二件事,我馬上要去黃家,不能讓他們去搶了先手。」
  
  岑夫人先前雖然由著牡丹去鬧崔夫人,可真要牡丹舉了牌子去遊街,撞死在寧王府前,她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的,她寧願是她自己。只這個時候卻不說給牡丹聽,只道:「牌子我這就叫人去做。你去黃家一趟也好,只是不知他們家肯不肯出面?畢竟這事兒並沒有波及到他家,幫了你,便會得罪寧王,你……」
  
  這也是牡丹所擔心的問題,可不去試試誰也不會知道結果是怎樣的,她疲憊地揉了揉眉頭:「死馬當做活馬醫,實在不行又再說。我去也不會牽扯上雪娘,就是請托他家,幫我關鍵時刻作個證,想來他家不會拒絕。可不管怎樣,總得先確定他家的態度。」她雖然和岑夫人說黃家不會拒絕,實際上她心裡一直打鼓,若是黃家拒絕,她是沒有任何辦法強迫黃家的,那她就真的只有走那條路了。
  
  岑夫人暗歎一口氣,立刻命人安排,又說她陪牡丹一起去,牡丹道:「請大嫂陪我去吧,娘留在家中等著爹回來,要是商量好了,稍後去接我也是一樣。」
  
  岑夫人卻怕牡丹與薛氏出去會被暗算惹麻煩,正在尋思安排誰跟著一起去才妥當,就聽封大娘來報:「夫人,張五郎來了,說是聽說有人在咱們家門口鬧事,過來看看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岑夫人大喜,忙叫人把張五郎請進中堂奉茶,她略略收拾一下就領著牡丹趕出去見張五郎。
  
  張五郎歪戴著頂黑紗帕頭,穿件花哨的薑黃色團花袍子,袖子高高挽著,露出兩條粗壯多毛的手臂,腳下的黑色高靿靴上還糊著一點黃綠色粘雞毛的可疑物質。看見牡丹與岑夫人進來,他立刻起身斯文地行了禮,抬眼去看牡丹。但見牡丹穿著家常的襦裙,髮髻鬆散,將墮未墮的,一點首飾全無,臉上脂粉未施,一雙眼睛還紅著,雖然在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叫人看了就心疼,岑夫人雖然還是平時那不動聲色的樣子,眉目間卻是凝重得很。
  
  張五郎不等岑夫人開腔,牡丹還禮,直接進入正題:「適才小侄聽兄弟們說有人打上門來欺負丹娘妹妹,便趕緊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已是讓人去知會了四郎,不知伯母可有什麼事要吩咐小侄去做的?」
  
  岑夫人感激地道:「好侄兒你有心了,你來得正如及時雨,事情的經過來不及與你說,此刻丹娘要去宣政坊拜會她的一位朋友,沒人護送,我生恐她會吃虧,正好請你送她一回。」
  
  張五郎使勁兒拍著胸脯保證道:「請伯母放心,小侄定然護得丹娘平安。」
  
  岑夫人也不多言,將薛氏叫來,又問張五郎帶了幾個人過來,依數備了馬,目送牡丹出門。牡丹前腳剛走,崔夫人留下看門的人立刻奔回去通知崔夫人不提。
  
  而此時,離家最近的四郎也得了消息趕回來,聽岑夫人三言兩語說了經過,把眼一瞪,轉身就往外走。岑夫人恨道:「你要去哪裡?」
  
  四郎道:「待我去打殺了李行之除了他這個禍根就好了。我再砸了他的鋪子,也叫他老娘難過一回。」
  
  岑夫人怒道:「胡說你又去扯他做什麼?」
  
  「他惹出來的事,不找他找誰?」四郎一側頭,大步奔了出去,岑夫人高喊一聲:「攔住他」四郎腳下如飛,蒲扇似的大手將上前來攔自己的家丁兩把撥開,轉眼就消失在門口。
  
  白氏上前扶住岑夫人,勸道:「娘您放心,四郎不是不長腦子的人,他不過是說氣話罷了,行事向來有分寸。這事兒想來行之是不知道的,讓他知道也好。您要不放心,媳婦這就跟了去看著,不叫四郎鬧出事兒來就好。」
  
  岑夫人頓足道:「那還不快去?」
  
  白氏忙招呼了四郎媳婦李氏,妯娌二人帶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丁,騎馬去追四郎不提。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卻說牡丹才一出門,就發現圍在外面還沒散去的左鄰右舍看她的目光又不同了,有幾個好搬弄口舌的直接撞上來與薛氏和她打招呼,一臉的八卦表情,幸而都被張五郎黑著臉策馬直直撞過去,如此兩三次,方才無人再敢滋擾,出了何家所在的街,這才是清爽了。
  
  一行人出了宣平坊,繞過東市,直到皇城跟前,準備往黃家所在的布政坊而去。張五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明顯滿懷心事的牡丹,有心打聽事實真相,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躊躇良久,方問薛氏:「敢問大嫂,到底是怎麼回事?」
  
  薛氏不好和他細講,卻又覺得請人幫忙連緣由都不說清楚不地道,便斟字酌句地道:「有人想強將我們丹娘送進王府去做那沒名分的姬妾,丹娘不願,這才鬧將起來。」
  
  張五郎怒火中燒,啐了一口,罵道:「賊**的,還有沒有王法?丹娘,你放心,誰要真敢這樣,我定然饒不了他,你說,現在要我去做什麼……」
  
  牡丹感激地道:「謝張五哥,您能送我們去布政坊,就已是幫了大忙了。其他暫時真沒什麼。」這樣的事兒,她惹上是一身騷,張五郎惹上又何嘗不是一身騷?護送一下還可以,多的卻是不敢讓張五郎牽涉入內。
  
  張五郎還要說什麼,忽聽前面有人道:「咦,那不是何娘子麼?這是要往哪裡去?」卻是鄔三跟著幾個頭系紅色細綾帶,穿醬色圓領缺胯袍,滿臉鬍鬚,腰間挎著刀的漢子立在皇城安順門前的街邊,滿臉驚訝地朝牡丹看過來。
  
  牡丹忙朝鄔三勉強笑了一笑:「鄔總管好,我有要事在身,就不下馬了。你忙著,我趕時候。」
  
  鄔三一邊打量牡丹等人的神色,一邊笑著行了個禮:「您忙,您忙。」待牡丹走遠,便回頭同那幾個人道:「你們在這裡等公子,我去去就來。」
  
  
  
116章 毛毛雨
  
  牡丹是第一次來黃家,以往來過的雨荷又不在,少不得問著去。張五郎一看見黃家向著大街開的門和門口列著的十把門戟,知是三品官員,便死活不跟牡丹等人入內,只肯帶了人在外面守著。
  
  牡丹勉強不得,只好與薛氏一同入內。才走了沒幾步遠,付媽媽就滿臉堆笑的迎了出來,一眼瞧見牡丹的樣子,便被唬了一跳,卻很有眼色的沒有多問,只道:「何娘子是稀客,上次夫人要請您過來吃飯,哪知您在莊子上,聽說您忙得很,就沒有去打擾。還說等過了這段時間,要好生請您過來玩玩呢。」
  
  牡丹強笑道:「辜負夫人的好意,只是我這段日子真的是很忙。」
  
  付媽媽陪著她往裡走,笑著解釋雪娘為何沒有出來迎接:「雪娘聽說您來了,高興得了不得,要跑去將她新做的秋衣穿來給您瞧,只怕是要過些時候才能出來。」
  
  牡丹道:「沒關係,我現下是有急事先要求見夫人的,也不知夫人可在家?可有空閒?」
  
  付媽媽早猜到她這樣子來,必然是有事相求,卻也不敢先就替竇夫人應下,便留了餘地:「今日夫人是有訪客,奴婢沒在那邊伺候,也不知道客人走了沒有。您稍微等等,待奴婢去看看。」
  
  牡丹怕竇夫人拿不準自己前來的目的而藉故推脫,便略提了一提:「實際上是和上次雪娘衝撞了寧王府孟孺人的車駕那事兒有點關係,我必須要見上夫人一面。」
  
  「您等著,奴婢這就去瞧。」付媽媽的臉色果然就不一樣了,叫個丫鬟過來將牡丹和薛氏領到竇夫人慣常見客的側廳去奉茶,低頭行了個禮,快步往後頭去了。
  
  竇夫人卻是閒著的,正在撥弄幾棵菊花,聽付媽媽說了,便皺起眉頭道:「她具體沒說是什麼事兒麼?」
  
  付媽媽對牡丹心懷好感,便笑道:「沒說,不過看起來應該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平日裡為人也挺有分寸的。那次還真的多虧了她,挺仗義的。」
  
  竇夫人將手裡的剪子放下,命人打水上來洗手,道:「你也不必替她說好話,既是已經上了門,又是雪娘的好友,不見她怎麼都說不過去,總得聽她把話說完再做定論。先將雪娘拘著,別讓她出來壞事。」
  
  竇夫人收拾妥當了,悄悄到了側廳外,但見牡丹與薛氏在客位上正襟危坐,二人的面色果然都不是很好看,但還算平靜。略一思索,便提步往裡,揚聲笑道:「丹娘,早請你你不來,說是忙得很,我也不敢讓雪娘去打擾你,害得那丫頭成日裡就總說我拘著她,可巧的,你今日總算是來了」
  
  牡丹與竇夫人見面的次數不多,也不相熟,又是來求人,總免不了有些忐忑和拘束,先為薛氏與竇夫人介紹了,行過禮分賓主坐下,本想單刀直入,偏竇夫人又要寒暄,少不得只好陪著。
  
  竇夫人見牡丹眼裡有急色,言談舉止卻還淡定從容,便更有了幾分欣賞,這才將話題引到正事上:「聽付媽媽說你有事和我說?還和上次雪娘衝撞了寧王府孟孺人車駕的事情有關?」
  
  牡丹忙從懷裡取出孟孺人當初硬塞的那串檀香木珠子來:「那日孟孺人硬塞給我和雪娘一人一串這樣的珠子,不知夫人可否知曉此事?」
  
  竇夫人掃了那珠子一眼,開玩笑地道:「我知道這事兒。怎麼了?莫非這珠子內裡有古怪?」
  
  牡丹含淚道:「這珠子沒古怪,倒是人有古怪。我這是來求夫人救命的還望夫人伸出援手。」言罷起身對著竇夫人深深一拜。
  
  竇夫人見她含了淚,又行大禮,忙起身將她扶住,道:「好好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牡丹知道沒人會喜歡外人跑到自己家中哭,強忍著把眼淚逼回去,輕聲道:「寧王府孟孺人使人上門來說,我收的這串珠子便是聘財,要把我抬去寧王府,不然就要治罪。我雖然身份低微,卻也不是那等眼裡只見富貴的,更不願意被人這樣強了去,讓人因此把我當成那下濺無廉恥的女子。我有心一死以證清白,可又不想死得不清不楚。」
  
  牡丹偷眼覷著竇夫人的表情,但見她面色凝重,聽得認真,便繼續道:「我思來想去,唯有求雪娘替我作個旁證,只需實事求是,證明我與孟孺人從不曾提過婚配之事,這珠子也是她自己說了做見面禮,硬讓身邊媽媽塞給我二人的即可。我知道這會讓夫人為難,可實在是沒法子,若是夫人此番能伸出援助之手,丹娘感激不盡。」說完又是一禮。
  
  竇夫人伸手接過那珠子,細細看了一回,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神情來:「上門去傳話的是誰?」牡丹雖然沒有提雪娘,而是很有分寸地只提作證一事。但二人是同時得到的珠子,還一模一樣,牡丹這個都可算是聘財,雪娘那個又怎麼說?這孟孺人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牡丹面紅耳赤,小聲道:「是我表舅母崔氏。」
  
  竇夫人又是一哂,把珠子還了牡丹,道:「我知道了。既是你替我家雪娘出頭才惹來的麻煩,我斷然沒有旁觀的道理。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會使人找你。」
  
  牡丹得了竇夫人這句模糊的承諾,雖然還有些不安,卻也知道只能到這裡了。她說來請雪娘替她作證,實際上是來求竇夫人的。所賭的,不過是希望竇夫人還有一份仁俠之心,她也沒指望竇夫人能做到什麼程度,只要竇夫人關鍵時刻站在她這邊,在中間推波助瀾,轉圜一下就行了。
  
  送走牡丹,竇夫人沉思片刻,讓人去將雪娘那串珠子取出來,命人備了簷子,準備去尋李滿娘不提。
  
  卻說牡丹與薛氏才出了黃家的大門,就見張五郎和鄔三站在街對面的牆腳下,一邊說話一邊不時往這裡張望。見著了她二人,張五郎立時扔了鄔三,飛奔過來,焦急地道:「怎樣?」
  
  牡丹看到他歪偏偏的帕頭和靴子上還糊著的半乾雞屎,還有臉上的焦急,突然由衷地生出一股親切感來,也作了輕鬆的樣子笑道:「說是不會旁觀,讓我回去等消息。」
  
  張五郎高興得像個孩子,大聲道:「我就說嘛,這天下還是有公理在的。走,我送你們回家。」
  
  鄔三袖著兩隻手,慢慢地走過來,望著牡丹和薛氏行了個禮,認真道:「何娘子無需擔憂,這不過小事兒一樁,就和毛毛雨似的,用不著多少時候它自然就停了。」
  
  牡丹笑道:「借鄔總管吉言,但願果真如此。」
  
  鄔三非常認真地道:「一定會的。何娘子是好人,有志氣,老天爺斷然不會讓您受這樣的委屈。」說完抱了抱拳,和幾人告辭:「小人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言畢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張五郎很敏感地感覺到牡丹對他的態度與從前相比有些不同,高興地抓了抓頭,笑道:「丹娘,這人是做什麼的?適才與我吹了幾句,挺有見識的,脾氣也挺對。」
  
  牡丹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只知道他大概是大戶人家得力的總管,聽他說早年曾經走南闖北,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雖然自給袁十九買石頭那事之後,她又與蔣長揚見過幾次面,彼此之間算得上是更加熟悉了一些,說話也隨便了許多,卻始終不曾提過彼此的私事。所以鄔三到底是幹什麼的,她實在是不知情。說他是蔣長揚的長隨下人吧,很多時候兩人相處的那態度模式又有些不像,說不是呢,他又是一口一個小人,該有的禮節一點不少,對蔣長揚也是絕對的服從。很古怪卻又很協調的一對主僕。
  
  張五郎得到這樣一個含含糊糊的答覆,很有些不滿:「我看他挺關心你的,還以為是你家的至交好友呢。」
  
  牡丹尷尬一笑:「張五哥,我真是不知道,雖有過幾次來往,卻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只曉得叫鄔三。」
  
  張五郎很肯定地道:「他從前一定是從過軍的。」
  
  牡丹沒吭聲,原來李荇也曾猜測過,蔣長揚一定是從過軍,長期握刀,甚至於殺過人的。假如是真的,鄔三從過軍也就很正常,張五郎算是猜著了。一想到李荇,牡丹的心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簡直說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覺得又酸又澀又難過。
  
  花開兩頭,話分兩支,卻說四郎憋著一口氣直奔李荇在東市的鋪子,連尋了兩家都不在,愈發氣悶地奔了出去。不理身後大喊大叫的白氏和李氏,逕直打馬去了西市,才闖進李荇最大的那家綢緞鋪子,虎洶洶地在大堂裡一站,抓住一個小夥計問道:「我問你,你們公子爺呢?」
  
  那小夥計是才來的,不認識他,見他一臉凶相,便警惕地道:「我們公子爺不在。」
  
  四郎便猛地將他一推,目光從貨架上一一掃過,正想著從哪裡下手開砸,先出了這口鳥氣再說。還沒動手,蒼山就含笑迎上來道:「何四表公子,您今日怎有空閒過來?是來尋我們公子的麼?他在後面靜室裡,待小人替您通傳一下。」
  
  四郎聽說李荇在,不由冷笑了一聲,當下伸手輕輕將蒼山撥得轉了個圈,一步跨前,大聲道:「不用了,我自去會他」輕車熟路地走到靜室前,抬腳就將門給踢開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49 PM

117章 你逼的
  
  何四郎一腳踢開靜室的門,左右一張望,看著裡面臨窗烹茶看書的李荇冷笑了一聲:「你過得挺悠閒自在的嘛。」
  
  李荇的這個鋪子很大,雖然朝廷有規定,「兩京市諸行,自有正鋪者,不得於鋪前更造偏鋪。」然而他這個鋪子卻是遠遠超出了規定,乃是常鋪子的六間大小,相應的,後院也就更寬敞,種植的花花草草樹木很不少。
  
  此時正是秋高氣爽之時,他便將臨窗向後院的隔扇統統取下,半捲了湘妃簾,在地上鋪一張茵席,擺一張矮几,備下精緻茶具若干,手持書一卷,自斟自飲,從四郎這個角度看去,但見院子裡樹木婆娑,綠色映入簾中,階下工作黃菊可愛,遠處桂香沁鼻,加上李荇右手書,左手茶,看上去實在是悠閒自在極了,與自己家中的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一相比,越發叫人心裡不平衡。
  
  李荇見四郎一雙眼睛瞪得如同牛眼大,裡面充滿了憤怒,唇角還含著冷笑,彷彿自己是他的仇人一般,不由吃了一驚,忙起身笑道:「四哥,你……」
  
  話音未落,四郎已然旋風似地跨上前來,惡狠狠地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另一手握成拳朝他臉上揮去,李荇本想躲開,想了想卻不躲不避,任由四郎動作。
  
  四郎的拳頭已然挨近他的臉頰,卻又硬生生收了回來,一腳將不遠處的紅泥小爐給踢翻了,怒道:「你為何不躲?」
  
  李荇凝視著他,平靜地道:「四哥從來待我極好,不是親骨肉勝似親骨肉,既然伸手打我,必然是有打我的理由,挨你這一拳,並算不得什麼。」
  
  四郎聽李荇這一說,氣得使勁捶了自家胸脯兩拳——他下不得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氣人的呢?明明他剛才衝出家門的時候,心裡充滿了憤怒和痛恨,就是想好好暴打李荇一頓,再砸了他的鋪子,叫崔夫人好生痛上一回的。可如今見著了人,他卻下不了手……氣死他了。
  
  李荇見四郎一臉氣苦,暴躁鬱悶卻無處發洩的樣子,不由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忙使勁抱住四郎的胳膊,道:「四哥,若是我真做錯了什麼事,你不打我卻打你自己,叫我看了又是什麼滋味?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總得說給我聽才是!」
  
  但見四郎長歎一口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他,良久不發一言,李荇越發心驚,自動將四郎的行為與牡丹掛鉤,一想到和牡丹有關,他頓時緊張得差點不會呼吸,就連那被四郎踢翻的紅泥小火爐裡炭將茵褥給點著了都不知道,還是被嚇懵了的蒼山發了一聲喊:「哎呀,火著起來了。」
  
  他方才心醉過來,隨手抓起身邊的靠枕跟著蒼山一道去拍火,四郎抱著拳在一旁看著不動。見火一滅,四郎立時將他手裡拿著的靠枕奪過來,猛地朝他頭上揮過去,使勁拍了幾後後方住了手,恨道:「我恨不得燒光了你這個鋪子才解氣。」
  
  李荇被他拍得暈頭轉向,一邊示意蒼山收拾乾淨,一邊請四郎旁邊坐:「四哥,你別光顧著發脾氣,若我果真做錯了什麼,讓我或是賠禮,或是補救,你總要先說給我聽。」
  
  四郎也不坐,將手裡的靠枕一丟,淡淡地道:「也沒什麼,就是你娘今日去了我家,讓我們挑個日子把丹娘送去寧王府伺候寧王,做那無名無份地姬妾。」他是連表舅母也不想喊了的。
  
  李荇只覺得「嗡」的一聲巨響,有什麼在他腦子裡突然炸開,震得他眼前直髮黑,血不再是熱的,而是涼的,心窩子裡更是冰涼成一片,他覺得他的四肢不能動彈,連動一下眼珠子都很困難,他只能僵著脖子定定地看著四郎,很肯定地道:「四哥你一定弄錯了!」
  
  四郎看到他那樣子,有些心軟可憐他,但一想到崔夫人的可惡和對牡丹的無情處,便又硬起了心腸,道:「我有沒有弄錯,你回去一問便知,倘若你娘只是受人之托,因為為難才來傳話的,原也不會如此怪她。可她不只是給人牽線搭橋,還使勁往丹娘身上潑髒水,威逼恐嚇利誘,一門心思就想把丹娘送去給人糟蹋,我不知她為何這樣恨丹娘,為何如此狠心,可她這樣做,分明就是成心想斷絕了這門親戚。既然如此,我有句話請你帶句話給你爹和娘。這些年來,我們家雖然多多依仗你家,可我們家卻也不是白白求你家的,並沒有誰欠誰。說得好聽點,是彼此的人情,說得難聽點,便是利益相關。這件事情,若是解決好了也就罷了,若是丹娘因此有個三長兩短的,別怪我們翻臉不認人,與你家勢不兩立!休要說是王府長史,四品誥命,便是當朝宰相,國夫人,原也不過只有一顆頭而已。我這話不好聽,可卻是大實話,只說這一遍,不說第二遍。」
  
  四郎說完,再不多言,逕自離去。在靜室門口遇到跑得氣喘吁吁的白氏和李氏,淡淡地道:「回家!」
  
  白氏見屋裡雖然一片狼藉,到底沒有出大事,便鬆了一口氣,道:「慢著,我還有話要和行之說。」
  
  李荇此刻已然完全相信四郎說的完全是實話了,按理他應該覺得十分羞愧,愧對何家人的,可此時他竟全然感覺不到臉上有任何因為羞愧而升起的熱度,他甚至於鎮定自若地看著白氏道:「二嫂,丹娘此刻怎樣了?」
  
  白氏微歎一口氣,道:「她現在還好,可若是這事兒解決不好,她只怕就要撞死在寧王府前了。」因見李荇面無表情的,便提高了聲音道:「行之,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為著你們倆好,你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家丹娘了,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李荇翹起嘴角笑了一笑:「我知道了。你們慢走,我心情實在不好,就不送你們了。」
  
  四郎看了他一眼,有些遲疑,終究轉過頭大步走了出去。
  
  李荇坐在那塊燒得殘缺的茵席上,抬眼看著天邊那抹漸漸變得蒼白透明的雲霞,不發一言,他太過安靜,蒼山有些害怕,輕手輕腳地跪坐在他身邊,輕聲道:「公子,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些。不然,您先回去問問,說不定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也不一定呢?」
  
  李荇微微搖頭:「不用問了,我問你,這幾日螺山是不是一直不敢在我面前冒頭?是不是裝的病?」
  
  蒼山的心裡「咯登」一下,忙替螺山求情道:「是,小人問過他,他什麼也不肯說。他年紀小,人又笨,說不定就連什麼時候不小心走漏口風都不知道,定不是故意的。」
  
  「罷了,這是命,怪他不得。」李荇的眼裡一片沉寂,將手伸出去遞給蒼山:「扶我起來,我的腳似乎有些動不了。」
  
  蒼山趕緊上前兩步探身去扶李荇,小心地道:「公子怕是坐麻了腳吧。」其實他知道不是的,李荇並沒有坐多久。
  
  李荇不語,撐著蒼山的肩頭慢慢站起身來,僵硬地往前走了幾步,覺著四肢的動作算是要協調了一些,便飛快往外走。
  
  蒼山擔憂地看著李荇,但見他從先前的僵硬不協調到突然快了起來,奔走如飛,就連自己發足疾奔幾乎追不上。可出了店門,上了馬後,先前還要利索無比的李荇卻又茫然四顧,似是不知該往哪裡走,蒼山越發覺得難過,顫聲道:「公子,您是要去找夫人麼?」
  
  李荇點了點頭,其實他不知是該先去看牡丹,還是先去找崔夫人。理智上,他是應該先去找崔夫人立刻解決此事,但情感上,他又特別特別渴望在這個時候見到牡丹,可是見到牡丹他又能怎樣?道歉?安慰?這些行為都很可笑,就算是牡丹不會因此恨上他,但他也是無顏再見牡丹的。既然不能見,見了也是傷心,那就不如永不相見吧。
  
  蒼山觀察他的神情,便道:「夫人既是已經去何家鬧過了,那便不可能還留在何家,定是在家來著。」又小心地撥了撥李荇的馬頭:「往這邊去更快些。」
  
  話音未落,李荇已然猛地抽了馬一鞭,飛馳而出。
  
  崔夫人得了牡丹去黃家的消息,坐著細細想了一回,覺得有必要立刻去和孟孺人說一聲,正好的就把牡丹不肯,怎樣罵她,怎樣推搡她,把她趕出去,威脅她要舉著牌子遊街,撞死在寧王府前等事情說給孟孺人聽。旨在表示她真的是盡了力,只是何家和牡丹不識抬舉,桀驁難馴。
  
  若孟孺人真是按著寧王意思來的,而且是志在必得,或是覺得王府的尊嚴被冒犯了,嚥不下這口氣非得強了,那便是她控制不了的,寧王府想怎樣那是他們自己的事,牡丹那咱做法雖說嚇人,可也得有機會實施才是——不過一個弱女子,王府輕輕一出手就制住了,鬧大的可能性其實不大,若孟孺人是自作主張,想來便會心虛收手,但從此恨上牡丹,背地裡下絆子為難也是一定的。可不管哪一種可能,此去她都一定得受孟孺人遷怒。
  
  她歎了口氣,受遷怒就受遷怒吧,只要兒子好好的,就比什麼都值得。正要使去備簷子,就聽見屋外有人給李荇請安,接著門被一下推開,李荇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望著她,一雙眼睛黑幽幽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崔夫人有些心虛,不敢看李荇的眼睛,只強笑道:「行之,你這麼早就回來了?餓了麼?我讓人給你做吃的,我有急事要出去……」邊說邊往外走。
  
  李荇將門堵住不讓,崔夫人強笑道:「你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愛胡鬧,快讓開,我急著要出門呢。」
  
  李荇突然道:「剛才何四哥去我店子裡了,他讓我帶句話給你,說是如果丹娘有個三長兩短,一命換一命。我已然是答應了他,若真有那一刻,便將我的命拿去抵丹娘的命。」
  
  崔夫人一愣,隨即揚起手拚命地搧了李荇一個耳光,氣得胸脯上下起伏,兩眼含淚,悲憤地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我面前說這種大不孝的話!我生你的時候難產,從此壞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把你當做眼珠子一樣的愛護,你想要的,我千方百計地滿足你,你跑去做生意胡鬧,我由你,你為了她拋家棄孝遠走整整兩年多,我日夜擔憂,沒怪過你,你為了她出頭到處結仇,差點把自己賠了進去,我揪心揪肝地疼,也不曾怨過你,因為我一直在等你懂事,但如今,你為了她,連父母家族前程性命統統都要捨棄了麼?我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在你眼裡就比不過她的一笑?」
  
  李荇被她打得偏過頭去,大聲道:「就算是我做得不好,讓你不滿意,你也不該去害她。她何其無辜!你怎麼這樣狠毒!」
  
  「我狠毒?」崔夫人此刻對牡丹的恨,又拔高了一截,她猛地一推李荇,吼道:「我告訴你!這都是你逼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毀了自己的一輩子,也毀了我們這個家!所以說,是你害的她!是你的錯!只要我活著,她休想稱心如意!滾開!別擋著我的道。」
  
  是他逼的,他害的……果然是這樣,李荇垂眼盯著崔夫人裙子上的燙金花紋,緩緩道:「她是對的,其實,不是她稱心如意與否的問題,而是我稱心如意與否的問題,你知道麼,她根本就不要我。在你眼裡視若珍寶的我,在她眼裡也許還比不過一棵牡丹花。」牡丹是對的,她若不顧一切跟了他,只怕也是鬱鬱而終,李荇有些失神地想,他若是她園子裡的一株牡丹花,日日得她溫柔照顧,在她掌心裡勃發怒放,那該有多好?
  
  崔夫人想到岑夫人臨走時罵她的那句話,發狠道:「那你就更沒出息!她不要你,你還想著她做什麼?你幫著他家威脅我是不是?行,如今就是兩條路,要麼她死,要麼我死!你一日不如我願,我便叫她一日不能如願!」
  
  李荇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崔夫人被他臉上那種死寂的神情嚇住,忙彎腰往前一撲,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喊道:「你要去哪裡?」
  
  李荇淡淡地道:「我去找寧王。」
  
  崔夫人又氣又急又恨又痛:「你敢!」她可以想像得到李荇去見了寧王會怎麼做,怎麼說,那叫什麼事?
  
  李荇不語,只管去扯袖子,見扯不動,乾脆一把將袖子給撕了,一脫了身就大步往外走。
  
  崔夫人抓著半截袖子,又驚又怕,淚眼模糊地哭喊道:」你這個狠心的孽障!我是為了誰?我一輩子辛苦操勞,四處賠笑,都是為了你!我問你,是我和你親,還是她和你親?她差點就毀了你,毀了我們家,我做什麼了?我什麼也沒做!我不過就是按著孟孺人的意思去抬舉她,她覺得委屈,我還覺得丟臉呢!難道孟孺人替寧王開了口,我能拒絕得的?這怨得誰?你以為她是什麼好人?她若是自重怎會惹這些麻煩?好吃好喝不在家裡呆著,頂著那張臉成日裡四處亂跑到處惹事!就算是孟孺人在中間搗鬼,我誤會了她,那說清楚不就行了?她為何那般羞辱我?不但罵我推打我,還謀算著要把你和你爹的名聲前途全毀了!心腸何其狠毒?!這何家,整個兒就是一窩白眼狼!你就只知道怪我,怨我,恨我,為什麼就不問我有什麼委屈,有什麼難處呢?我白白養了你二十年!你也不用逼我,等我一頭碰死在這裡,為她清了道,你就萬事如意了!」崔夫人說完,果真一頭朝廊柱上撞將過去。身邊的丫鬟婆子見勢頭不好,趕緊上前將她抱住,一些人拚命的勸她,一些人大聲喊聽動靜站住不動,卻也沒有回頭的李荇,「公子爺,快來給夫人認個錯呀……」
  
  崔夫人大哭道:「不必求他,我就當是沒有兒子的孤寡,死了才乾淨,勝似這樣被活活氣死。」
  
  李荇被崔夫人中傷牡丹的話氣得渾身發抖,幾次想回過頭來替牡丹辯白不是這樣的,想想卻又越走越快,頭也不曾回。崔夫人從淚眼裡看到自己都這樣了,他還不肯回頭,越走越遠,一顆心猶如在油鍋裡滾了幾滾,熬了幾熬,不由悲從中來,越發大哭不止。
  
  忽見李滿娘腳步匆匆奔進來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鬧得外面都聽見了,讓下人看笑話。」邊說邊一手攔住了李荇,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將他往崔夫人面前拖,嚷嚷道:「兩個都不像話,這是親母子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仇人呢。」
  
  崔夫人看見她,猶如見到了救星,越發哭得傷心,:「阿姐,他忤逆不孝,我要活不成了!」
  
  李荇也覺得李滿娘來得正好,氣憤地道:「姑母,你不知道她做了什麼……」
  
  李滿娘才送走竇夫人,就急匆匆趕過來的,怎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淡淡地掃了崔夫人一眼,握了李荇的手安撫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已然讓人去請父親回來了,該怎麼辦自然會怎麼辦,你兩個誰都不用出去了,就陪我坐著喝茶等你父親歸家就是。」
  
  沒想到李滿娘也知道了,崔夫人用帕子掩了臉,小聲道:「阿姐你怎會知道的?是不是他家街頭告到你那裡去了?」
  
  「我又不是官府,找我告什麼狀?」李滿娘淡淡地道:「是竇夫人過來找我,想請我和元初說,問寧王什麼時候有空,想讓黃將軍把當初孟孺人送給她家雪娘的手串退回去,我見不過是串尋常珠子,便多問了幾句,不然我還不知道弟妹這麼能幹,可以上門硬逼利誘親戚,也可以在家以死相脅兒子。」
  
  崔夫人一愣,隨即微紅了臉,曉得是那串手珠做聘財威脅牡丹的話給李滿娘知曉了,李滿娘平時雖然不多管她的事,但卻是含糊不得的,既然都找上門來,又派人去請李元回家,又是這樣的語氣,那便是對自己不滿得很,可叫她就此認錯,她是不肯的,便不甘心地道:「我那是被逼著沒法子,也是被孟孺人騙著了,還有就是也氣著了,糊塗了,丹娘實在過分了些……」
  
  李滿娘並不和她扯這些,只淡淡地道:「如今我是要擔心,親戚好友會說我們富貴就忘了本,不講道理,刻薄自私狠毒,出聲外甥女兒。元初這麼多年來在親戚朋友中積存起來的這點威信面子只怕是保不住了。」
  
  崔夫人被她說得急了,將帕子使勁擦了一下鼻子,道:「阿姐!你再怎麼和嶺大娘交好,也親不過我們去,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你也是做母親的人,怎麼就不能體會我的心情呢?我有難處!」
  
  李滿娘無奈地擺了擺頭:「你也是做母親的人,怎麼就不能體會旁人的心情呢?要說為了行之好,我可真沒看出你這行為給行之帶來什麼好處了。」見崔夫人紅了臉,神情激動的樣子,當機立斷地結束談話:「不扯這個,沒意思。」
  
  崔夫人被噎得難受,悻悻地起身去淨臉勻面梳頭,又在思索,李元回來以後,若是也怪她,她怎麼辦才好?尋思片刻,她狠狠地想,她並沒有做錯,清河吳家那是什麼樣的人家?錯過村就沒這個店了!那可不是她一個人的意思,寧王也是這個意思!難不成李元忘了他自己,論能力論資歷,他哪裡比旁人差?就是因為出身,所以才會蹉跎至今,做得最多,背地裡卻經常被嘲笑是暴發戶,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這門親事泡了湯,讓自家兒子被人瞧不起的……最多,就是一家想法子把牡丹這事兒給妥善回絕了,反正從此以後李荇與牡丹都是再也不可能了的,李荇再難過,又能難過一輩子?
  
  李滿娘看了崔夫人的背影一眼,輕聲對李荇道:「行之,男子漢大丈夫,當機立斷,不該想的,就不要再想了。」
  
  李荇低聲道:「讓姑姑操心了。以後,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此事一了,我此生永不見她。」
  
  
  
118章 見貴人
  
  李元將心中的火氣壓了又壓,看著崔夫人沉聲道:「你果然糊塗了,從今日起不必出門,也不必再管外面這些事了,把家裡管好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說完也不看崔夫人是個什麼表情,叫了李荇、李滿娘出去商量此事怎麼處理。畢竟事情已經發生,此時發怒發火都於事無補,還不如集中精力考慮怎麼補救。
  
  李滿娘直言不諱地道:「我以為這事兒在之前並算不得什麼大事。這是什麼時候?不管孟孺人是不是真得了寧王的示意,丹娘不肯,想來寧王也不會逼她。倒是那孟孺人狐假虎威,又剛好弟妹有私心,犯了糊塗,做得太過,不然哪裡會鬧這麼大?要我說,這孟孺人實在也是過分張狂了些,一個不如意就竟敢叫黃家的雪娘給她下跪賠禮道歉,看上丹娘這樣的更是一串珠子就想算計了去,是該好好教訓教訓才是。不知她平日裡在王府中如何?」
  
  李元道:「她是先王妃的姨表妹,也是出身名門。除了先王妃,論位分就是她最高,而且寧王看在先王妃的面子上,平時也對她也多有看顧,乃是自視甚高的一個人,不過卻不是很得寧王喜歡。」
  
  這樣的人,說不定還有野心,想著做那第二個寧王妃,也難怪得她鑽頭覓縫地到處找機會討好寧王了,李滿娘皺了皺眉頭,道:「既然她家世身份在那裡,這事兒就算寧王知道了,想來也不能動了她的根本,不過就是挨一頓訓斥,受點懲罰而已。黃家不怕得罪她,我卻只恐她遷怒丹娘。故而,還得元初你親自去拒絕她,做得妥當一點,比如說,丹娘有病什麼的,至於寧王那裡,再另外想個妥當點的法子慢慢試探一下。」
  
  李元歎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何家那裡還得煩勞阿姐明早走一趟,替我們賠禮道歉,等這事兒完全了乾淨之後,我再登門謝罪。這親戚關係,能補救多少就補救多少吧。」
  
  李滿娘苦笑道:「我不上誰上?」
  
  李元看了李荇一眼,道:「這件事情的確是你母親處置不當,做得太過分。可她再多有不是,一心為你也是事實。你早聽了我的話,哪會有這麼多事出來?罷了,我也不說你了,你好自為之。」
  
  李荇淡淡地應了一聲,起身道:「我累了,先睡了。」
  
  李滿娘見他走遠,回頭對李元道:「你得防著點,孟孺人不是個好東西,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行之他娘做事顧首不顧尾,做了這次下次她還能推脫嗎?更何況連自家外甥女都肯出面幫忙了,那其他人家就更不在話下。給寧王送女人,巴結後院的婦人,傳出去會壞了你的名聲,連帶著孩子也會受影響,我看短時間內別讓她再和那邊的人接觸了。」
  
  李元歎道:「阿姐你不說我也是打算這樣做的,先前沒有說她,是因為當著孩子的面。你放心,我會讓她好好呆在家裡養病的。」
  
  
  第二日一大早,李滿娘搶在何家男人出門之前趕去了何家,門房看見是她,吃了一驚,有些拿不準是該如同往常一般直接讓她入內呢,還是該去通報了再說。正在猶豫間,就被李滿娘虛抽一馬鞭,笑道:「趕緊的讓開,誤了我的事可不饒你。」
  
  門房見她在笑,態度很好,便也跟著賠笑:「李夫人,您等等啊,馬上就去通報。」
  
  李滿娘也發現了這其中的差別,哂笑了一聲,心想自家兄弟媳婦昨日才鬧成那個樣子,人家生氣也是正常的,便也就坐在門房裡等。她並沒有等太久,岑夫人很快就親自迎了出來,笑容雖不怎麼自然,言談舉止間還算客氣。
  
  李滿娘鬆了口氣,親熱地握了岑夫人的手往裡走,笑道:「先時不許我進門,只當是連著我也一併惱上了。」
  
  岑夫人收了笑容,微惱道:「我沒那麼糊塗。不過你可不許替她說情,這事兒我和她沒完。她的孩子是寶,我的孩子就是草?」
  
  「都是寶」李滿娘笑道:「我可不是為她說情而來的。」說話間到了屋裡,何家人剛吃過早飯,還未散去,正坐著七嘴八舌地說些生意上的,坊市裡的奇聞異事,並沒有苦大仇深的樣子。
  
  李滿娘一眼就看到了牡丹。牡丹穿著件玫紅色的羅襦,配條墨綠色的八幅長裙,腰間繫著一條捻金線盤雲紋裙帶,頭髮梳得光潔整齊地坐在何志忠身邊,將手放在何志忠膝蓋上,微微側著頭,神情乖巧地聽大家說話,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精神面貌還不錯。
  
  眾人見李滿娘進來,都起身很有禮貌地和她打招呼,讓座,奉茶。李滿娘卻曉得他家的脾氣,此時看著雖然好,若是自己向著崔夫人,那是鐵定馬上就要翻臉的。她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將李元的歉意表達到,讓眾人別擔心,一定會將事情解決好。
  
  何志忠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前些日子因緣巧合認識了一位初進京的御史台中丞,也是姓何。他喜歡我爽直好酒量,並不嫌我是商人,曾幾次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昨夜還和丹娘說,得去請教一下這珠子該怎麼處理才妥當。既然元初已然有辦法處置了,我就不腆著臉去求人了。」
  
  他經商這麼多年,並不是只認得、只靠著李元一個人,他的錢也不是全投在了珠寶香料上,實在到了那一步,魚死網破誰怕誰?御史台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他就不信寧王會捨得自己的好名聲。
  
  李滿娘暗歎了一聲,何家是當真把崔夫人恨上了的,這關係想來是無法修補了。也不怪何家上下如臨大敵,平頭老百姓沾惹上王府,連自家親戚都來落井下石,自是傷心氣憤驚怒交集的。她略一思索,便不再提這事兒,而是饒有興致地表示想看牡丹那個牌子。
  
  牡丹想到她到底是李元的親姐姐、李荇的親姑姑,看到那牌子多少心裡都會不舒服,便有些尷尬地推脫道:「不知收到哪裡去了。」
  
  李滿娘瞅著她笑:「不知道?那麼重要的東西,如果是我,我還得做個趁手點的,大一點的,字一定要用硃砂來寫才醒目。」見牡丹面色古怪,遂不再追問,捏捏牡丹胳膊,讚道:「不錯嘛,這段時間結實了許多。看來中秋節後去打獵,你是能隨行了。」
  
  牡丹垂下頭沒有說話。
  
  李滿娘看著她道:「喲,這是連著我一起恨上了,再不和我來往了麼?」
  
  牡丹忙道:「沒有。我只是不知到時有沒有空。」
  
  李滿娘眼睛一瞪:「沒有空就抽空你連舉著牌子遊街都敢去,死都不怕,還怕跟我一起去城外跑一趟?多認識幾個人對你有壞處嗎?」
  
  何志忠道:「丹娘想去就去吧。」又別有意味地道:「多跟著你表姨學點本事。」生意人,交遊越廣越好辦事,牡丹交好的人越多,日後遇到事情的時候辦法也就越多,就越能保護自己,這是必須的。
  
  忽聽一個婆子來報:「外面來了一位姓白的夫人,說是丹娘的好朋友,特意來拜訪丹娘的。」
  
  姓白的夫人,自己可以稱作是朋友的人中,姓白的除了白夫人還能有誰?牡丹驚喜地站起身來,和李滿娘告了罪,急匆匆地出去迎接白夫人。
  
  白夫人捧著杯茶,正在來回打量何家中堂裡的那座香山子,見牡丹出來,回頭望著牡丹嫣然一笑,順帶認真細緻地打量了一番牡丹,見牡丹臉上有笑,衣著也得體,便隱隱鬆了一口氣,笑道:「今日這身衣裙很不錯,若是再塗點我送你的那個紫色甲煎口脂,就更抬色,氣色也會更嬌艷。」
  
  牡丹笑道:「你今日也打扮得挺美的,可是有什麼好事?」白夫人此番打扮得不同以往,非常華麗,石榴紅寶相花的八幅長裙、淨藕色綾子寬袖披衫、金泥紅綾披帛倒也罷了,但發上戴的金絲花冠卻是金碧輝煌,鑲嵌了好幾種寶石珠子,兩道精心描繪的遠山眉,唇上又塗了石榴紅的甲煎口脂,看著似比從前豐腴了一些,加上身上淡淡的木樨香,那種冷清的氣質也淡了些。
  
  白夫人聽見牡丹讚歎,便在她面前輕輕轉了個圈:「你覺得這樣好麼?」
  
  牡丹讚道:「很好呀。特別是這花冠,尤其精緻,雍容華貴,卻又不落俗套。對了,你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白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便上我家的門,我只好來找你了,其實,是我一位姑表妹臨出嫁,要辦一個賞花宴,就是幾位相熟的長輩朋友姐妹,我想請你陪我一道去。不知你可否有空?」
  
  這種時候去參加宴會?可是白夫人又興沖沖地找上門來邀約自己……牡丹很是為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個時候不宜出門,便抱歉一笑:「我只怕是要辜負你的好意了。」
  
  白夫人伸手替牡丹理了理裙帶,笑道:「我和你客氣,你還真就客氣上了?不行,今必須和我一起去。」她頓了一頓,道:「我本是不想去的,差不多就是為了你,我才決定去的。」
  
  莫非她已經知情了?牡丹狐疑地看著白夫人,白夫人抿嘴一笑:「你不夠意思,這樣大的事情,不和我說,卻要我從旁人口裡知曉,實在是沒意思極了。今日孟孺人也會去,等到宴會結束,你就會感謝我了。」
  
  她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牡丹心情激盪,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不告訴你,是因為覺著還能處理,不過就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說來也奇怪,從看到何志忠平靜的表情,她也就跟著平靜下來,認為這件事一定能解決好。信心從何而來?來源於全家人的團結和愛護。
  
  白夫人犀利地道:「你是怕找我幫忙就會讓我生出誤會,認為你和我交往就是為了請我幫忙的吧?你放心,這人和人交往,本就是情投意合之餘互相扶持,你若是總把門第高低放在心上,我覺得倒沒意思了。」
  
  「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麼安排得這樣快?弄個宴會什麼的,不是要花上好幾天功夫的麼?」牡丹微微一笑,並不反駁她的話。白夫人說這話,不過是因為她喜歡自己,願意與自己交往,所以認為朋友之間相助是理所當然的,但若是,自己一開始就抱著結交權貴的心情和目的去,白夫人還會這樣想嗎?不會的。
  
  白夫人笑道:「自然有人告訴我就是了,人家也不是要你去謝。東道主不是我,操心的人也不是我,我只管將你帶過去,自然有人在那裡等著替你解決問題。」
  
  牡丹越發狐疑,笑道:「是什麼貴人?說來我運氣也真好,命裡總有貴人相助。你還自稱是我朋友,不和我說明白,讓我不能去答謝人家,可不是叫我失禮麼?」
  
  白夫人笑而不答,只道:「衣服就不要換了,這套就很好,趕緊進去收拾一下頭臉,戴點漂亮的首飾,上點脂粉,塗上口脂,記得要用我送你的那個紫色的,也莫要用香,呶,用這個。」命碾玉遞了一隻象牙雕花小盒上來,親手打開給牡丹看,裡面是兩隻攢成鴿蛋大小的木犀花球,用了五彩絲線繫在一處,新鮮可愛。
  
  白夫人將袖子褪到腕後,露出自家戴的兩隻花球來:「今早天微亮她們就去摘了木犀花來結的,帶在手腕上最好不過,香味濃淡也剛好合適。連我這個從來不喜歡這味兒的人都愛上了,你這年輕新鮮的正好試試。記得將孟孺人送你的那串珠子一併帶上,咱們稍後還她。」
  
  牡丹讓恕兒接了花球,讓寬兒去請薛氏來陪白夫人,自己入內稟過岑夫人,又與李滿娘告了罪,自去收拾不提。
  
  少頃,牡丹收拾妥當出來,白夫人眼前一亮,笑道:「我彷彿又回到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形了,也是這樣的鮮活明亮。想來,那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牡丹奇道:「到底是誰?夫人你莫要賣關子了。」
  
  白夫人笑道:「叫我阿馨就好。走啦。」
  
  牡丹跟著白夫人出了宣平坊,拐了一個彎,直接就沿著大街往前走,到了崇業坊後,逕直往福雲觀而去。牡丹沒想到竟然是去道觀,便笑道:「我聽說這裡面住著位公主女冠的,就連買芍葯牡丹之時,也沒能進去。難不成,咱們今日竟是去她那裡做客的麼?」
  
  白夫人笑道:「就是去她那裡,不過這事兒也和她沒多大關係,不過是有人借她的地方一用罷了。這些日子,她那裡的木樨開得極好,正是宴客的好地方。」
  
  進得福雲觀,立時就有年輕貌美的女道士迎上前來,將眾人引入後觀。未到地頭,但覺清風拂過,木樨特有的甜香味就撲鼻而來。牡丹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真香。」
  
  引路的女道士笑道:「客人進得裡面更是舒服。」
  
  說話間,轉進了一條亂石鋪就,道旁遍植金桂的蜿蜒小道。路走到一半,前面隱隱約約傳來女子歡快的調笑聲,似是非常熱鬧,又前行了幾步,就見一紅一藍兩個女子在不遠處大笑著互相追打過來。
  
  碾玉指著其中一位梳雙環望仙髻,穿石榴紅綾短孺系同色八幅羅裙,身姿豐腴,正掐著同伴的脖子猖狂大笑的女子道:「夫人,那不是邱家的曼娘麼?她是主人,不在裡面坐著陪客人,偏要跑出來和人追打,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性子。」
  
  白夫人笑望著牡丹道:「看看,都是一群野丫頭。年齡也沒比你小多少,正是自由自在,天真爛漫的年紀,正好玩的時候。」
  
  白夫人雖然在笑,牡丹卻從她語氣裡聽出了一絲悵惘。回想到她與潘蓉夫妻二人之間那種古怪的相處模式,牡丹暗想,白夫人大概是不怎麼快樂的。
  
  那兩個女子已然發現了她們,歡天喜地地跑過來,邱曼娘一邊好奇地打量牡丹,一邊與白夫人行禮問好:「馨表姐,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白夫人替她把因為打鬧散下來的碎發別在耳後,笑道:「我自是要來的。閔王妃來了麼?」
  
  「還沒呢,現下就是幾個本家姐妹在。」邱曼娘指著牡丹道:「這位姐姐是誰呀?長得真好看,這身衣裙搭配得也挺漂亮的。」
  
  白夫人顯然沒有和她認真介紹牡丹身份的意思,只淡淡地道:「我的好朋友,姓何,小名牡丹,都叫她丹娘。」
  
  邱曼娘微皺了眉頭,輕輕咬著鮮紅欲滴的唇瓣,顯然在想這京中有什麼姓何的人家。牡丹已然命恕兒將手裡的錫盒遞上去,笑道:「沒有經過您的邀請就來參加宴會,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是一個奇南香扇墜,做得還算精緻,寓意也好,還請您不要嫌棄。」
  
  邱曼娘見牡丹話說得客氣,又見那錫盒精緻,便微微一笑親手接過去,也不忌諱什麼,當著眾人的面就打開了,但見那錫盒卻是兩層,第一層裡面放了少許蜂蜜用以滋養香木,第二層,滿滿一盒子奇南香末中放著一隻雕成蝙蝠靈芝樣式的扇墜,果然做得非常精緻,也很適合自己這個即將成親的人用。
  
  邱曼娘立時就叫身邊的侍女取出來給她換上,歡喜地道:「我太喜歡啦」當下連帶著對牡丹也生出了好感,也沒心思去追究牡丹的出身了。轉而熱情地指著身邊那穿藍衣的女伴介紹給白夫人和牡丹認識:「這是秦家的阿藍,我們也是才認識沒多久,可是彼此都喜歡得緊。」
  
  秦阿藍落落大方地上前與白夫人好牡丹見禮,她生得肌膚如玉,長眉大眼,下巴有點方,身段玲瓏,年方及笄,也是個美麗的女子,舉止很是沉穩大方,扮相雖然較邱曼娘來說樸素了許多,卻自有一段難掩的富貴風流氣質。
  
  白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秦阿藍一眼,笑道:「你是太原秦氏的吧?」
  
  秦阿藍一笑,左邊臉靨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正是,我在族中排行二十六。先寧王妃,是我的親姐姐。」
  
  牡丹聞言,不由多看了秦阿藍兩眼,果然從她身上隱約找到了些寧王妃的影子。只不過,寧王妃整體給人的印象更多的是溫潤,而秦阿藍,為著那有點方的下巴的緣故,更多了一些堅毅。
  
  白夫人點了點頭,緩緩道:「你是先寧王妃的幼妹?你姐姐是個好人。」
  
  秦阿藍眼圈一紅,垂首不語。
  
  邱曼娘見狀,嚷嚷道:「馨表姐,你又來引人家的傷心事,今日我最大,誰不許提傷心事,只准笑」邊說邊摟住秦阿藍的肩膀往前推,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著牡丹笑:「何姐姐,你別拘束啊,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白夫人抬了抬下巴:「你們去吧,不用管我們。」
  
  邱曼娘巴不得她這句話,摟著秦阿藍低聲說了幾句,二人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手牽著手飛快地跑遠了。
  
  牡丹此時方有空問白夫人:「阿馨,你說的那位貴人是閔王妃嗎?閔王是不是那位皇叔啊?」
  
  白夫人笑道:「你也知道閔王?那可正好了,難怪呢。」
  
  牡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閔王是那次在寧王莊子上看打馬毬時遠遠見著一面,只知道他是皇叔,其餘統統都不知曉。」
  
  白夫人拖長了聲音道:「原來是這樣啊。我明白了。」
  
  牡丹見她一臉的促狹,噘著嘴輕輕掐了她的胳膊一把:「幹什麼啊,笑得這樣壞。」
  
  白夫人笑了一回,道:「實話同你說了罷,有人請托了閔王妃替你出頭。閔王妃不是世家女子,最愛替天下受了冤屈的女子申冤出氣,稍後她要是和你說什麼奇怪的話,或是做了什麼讓你驚訝的事,你統統都不要驚訝,只管應承就是。」
  
  牡丹被她引得心癢難耐,揪著她的袖子不依:「到底是誰,你不說我不放你。」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8 05:19 PM 編輯

119章 一串珠
  
  白夫人笑:「你真的想不起來?你好好想想,這事兒乃是昨日才發生的,那麼除了李家以外,你可曾遇到過什麼熟悉的人,或是求過誰?」
  
  牡丹皺眉深思片刻,猛然想起鄔三當時那樣嚴肅認真地和自己說,讓自己無需擔憂,這不過小事兒一樁,就和毛毛雨似的,用不著多少時候它自然就停了。小事兒一村樁,毛毛雨,用不著多少時候……因為偶遇雨荷求救,救她於馬蹄之下,寧王府莊子上的管事尋事,好心示警,熱心幫忙,還有買石頭,白夫人出面,潘蓉與蔣長揚的關係……牡丹此刻幾乎可以肯定那個人是誰了。
  
  白夫人看牡丹的神色,便知她已猜出是誰,便道:「的確是他。雖然他讓我別和你說,可是我想,我得給你提個醒,是誰幫你忙,人家為什麼要幫你,原因是什麼,這個人情你還得起還不起,你總得心裡有數才是。」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次兩次可以看作是因緣巧合,這個人古道熱腸,可是如果三次四次,反應還如此快,甚至請了閔王妃來幫忙,欠下的人情不能說特別大,但鐵定也不會小。這遠遠超出了一般範圍內的同情或者講義氣。白夫人就是不提,牡丹也想到了,她沉默良久,道:「想來你也知道,他幫我忙不是一次兩次了,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白夫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沒說他是壞人。只是,我總希望你小心一點才是,該問清楚的得問清楚,別這樣糊里糊塗的。也不是說他會怎樣你,可真到了人情大到還不起的那天,你怎麼辦?」
  
  白夫人這席話說到了牡丹的心坎上,她來了這裡後,親人間的關懷不少,天真如雪娘那樣的小朋友也有,可這樣心理年齡差不多,能說上幾句話,又肯真心為自己著想的朋友,卻只有白夫人一個。她忍不住在路旁站定,輕聲道:「我心裡有許多事,平時總找不到人可以說,今日聽你和我說這個,我倒是想趁機和你說一說。」
  
  白夫人道:「此時尚早,我們就暫時不進去,在這外面游一遊。等會兒再進去。」
  
  女道士聞言,笑道:「夫人,前面不遠處有個亭子,周圍風景不錯,要不要去那裡坐坐?」
  
  白夫人依言攜了牡丹一道走下小道,岔入林中,行不多遠,果然看到小小的一個亭子。二人進了亭子並肩坐下,厚賞了女道士,吩咐她自去,碾玉就領了寬兒等其他侍從在外守候,才打擾二人說話不提。
  
  牡丹把蔣長揚所給過她的幫助都說給白夫人聽了,道:「端午節那次是非常偶然的,我很感激他,但當時不過覺得他俠義,其他並未多想。後來幾次不大不小的相助,雖然不安,但也沒有覺得特別突出,畢竟每一次事件中,他做得並不是特別過分熱情。而且我遇到的人中,有能力、且遇到旁人受困肯出手幫忙的人實在不少,例如說你,例如說康城長公主,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如此。換做是我,如果我能,心裡真的同情誰,我也會那樣去做,並不是為了求回報或是抱了什麼其他目的去。所以真的沒有多想,還幻想著,多培育幾株好牡丹花送他,日子也還長,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還了這份情。可這次的事情,卻是讓我有些……他太熱心了些。再這樣下去,我真的還不起他的情了。」
  
  他在馬蹄下救了她,答謝禮物要了牡丹花;送她頭痛藥,又言明可以給錢;寧王府莊子裡管事刀難,他雖然示警並做出了一定的反應,但也並不是特別急,事情也是何家人自己解決了的,他過後才知道;買石頭,雖然便宜了自己,但也是他的朋友需要錢周轉,而且也還另有所托。只有這次的事情,他不聲不響就迅速解決了,快到她完全想不到,已經與前幾次那樣的幫忙完全不一樣了。
  
  她的確是還不起越來越重的人情,尤其是在不積壓物資對方想要什麼,為什麼要幫她的情況下。想到此,牡丹有些煩躁起來,刀子是有些不識好歹了——按理,危難之時能得到別人伸手援助,她應該很高興很感激才是,可是,假如蔣長揚出手之前事先問過她的意思,她大概是不到迫不得已之時不會把主意打到他頭上去的。人總是這樣的,有事先求身邊親近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去求外人,開口求人是一件很難的事,她也是這樣的心思。可他不聲不響就辦妥了。
  
  難道她真的要去問他什麼心思麼/去問,萬一人家根本沒什麼其他心思,就是單純的想行俠仗義,她貿貿然地開了口,圖惹笑話,還有可能會失去一個本可以真心交好的朋友;可不去問,這樣繼續下去,她會憋到難受死。人情一次大過一次,特別是她剛剛經過了這樣的事情,她再不可能如同從前那樣與他坦然相處,還可笑的以為送幾棵好牡丹就可以還了這份人情。
  
  白夫人深思良久,很慎重的認為,在不知道蔣長揚到底什麼心思之前,她是不該引著牡丹往那方面去想,萬一……那她豈不是好心做了件壞事?便斟字酌句地道:「也許是我們想多了,你也不要看得太嚴重。我猜他也許是同情你。
  
  他的母親,是從前的朱國公夫人,因為一些事情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與朱國公和離了,當時鬧得有點大,她想盡了辦法才能帶他離開,聽說母子二人離開朱國公府後經歷非常坎坷。大約他是看到你遇到這些事情,心有慼慼,感同身受,才幫你的也不一定。」
  
  牡丹笑道:「也許是的。但不管怎樣,這件事已經到了現在,我也得承情,過後我總要去謝他,該問的還是要問清楚。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我就是驚弓之鳥。」也許她是剛剛經過了寧王府這件事,所以也用那樣的心思去猜測蔣長揚了。
  
  白夫人歎了口氣,輕輕撫撫牡丹的肩膀:「假如以後有需要,記得要和我說,一不定期要說,也別怕給我添麻煩,我若是不能,那便是不能,自然不會勉強,但大多數時候,多個人多條路是一定的。」
  
  朋友間的親疏遠近,其實很多時候也體現在這上面。假如是很親密的朋友,一般有事第一個就會想到,也便於開口,關係越遠,越是不到迫不得已不會想到並求到。牡丹認真地點頭:「我知道了,你也是,興許我幫不了你什麼大忙,但是聽你說說話,陪你散散心什麼的,還是可以的。」
  
  白夫人失笑:「傻丫頭,最難得就是後面這個了。走吧,該進去了。」
  
  如同這個時候大多數人愛好一樣,今日這個賞花宴也是在室外。在小徑的盡頭,專門留有一塊相對來說比較空曠寬敞的空地,設了屏障,居中擺放了一張長而寬的大桌子,桌上擺了梨、石榴、栗子、胡桃、葡萄等果品,又有酒水若干、奶油酥山等物。桌旁順次放著精雕細刻,又用華美的彩穗裝飾過的月牙凳。
  
  幾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正一邊談笑一邊拿了桌上的東西吃,看到白夫人與牡丹進來,姐姐妹妹的亂叫一氣,笑著鬧了一回,都問牡丹是誰,這回白夫人回答又與先前略有不同,道是:「我的好朋友,有次機會巧合被閔王妃瞧見了,閔王妃很是喜歡,今日特意叫我把她帶了來玩。」
  
  那幾個女子聞言,便都不約而同地不再追問牡丹的身份,親親熱熱地叫了丹娘,拿東西給她吃,看著倒是個個都熱情得很似的。
  
  沒有多少時候,先前引路的女道士引了五六個女子過來,當先那個穿象牙白素綾披袍,髮髻上插著白菊花,神情端莊,唇角含了淺笑的正是那孟孺人。
  
  眾人見了她,也還是如同剛才看到白夫人與牡丹時一樣,熱熱鬧鬧地打招呼,並沒有特別和孟孺人行禮問候,也沒有特別給她讓位子,還是如同先前一樣亂坐,孟孺人心裡有些不高興,但想著這些世家女子,個個沒出嫁之前都是如此倨傲,自己這個親王五品孺人自然是不被她們看重的,便也忍了。可一眼看到對面白夫人身邊的牡丹,就不由大吃了一驚,幾疑自己眼花看錯了,便以目示意身邊的侍女麗娘,叫她看看是不是牡丹。
  
  牡丹見孟孺人主僕二人都盯著自己看,表情狐疑,便坦然地望著她們一笑,這一笑,笑得孟孺人直皺眉頭。
  
  經過四隻眼睛鑒定,對面的人果然長得和那何家的女兒一模一樣,可她怎會在這淹出現?還這樣閒適地坐在了自己的對面?崔氏昨日不是按著自己的吩咐去何家辦那件事了麼?到底是辦妥了還是沒辦妥?自己一大早就急著出門,也沒等到崔氏來回話。
  
  不對勁,何家只是商人,這何丹娘就算是從前嫁過劉尚書之子,但那畢竟是從前,而且有清華郡主在那裡擱著,她怎能混入這樣的地方?這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女子竟然容許她跟著她們同坐一桌?孟孺人越發認為自己是看錯了,琢磨了半晌,便也望著牡丹微微一笑,試探地叫道:「何妹妹……」
  
  你妹個頭!牡丹恨得咬牙,仍襝衽為禮笑嘻嘻地道:「孺人抬舉了,小女子實不敢當。」
  
  果然是她!孟孺人驚得捏緊了帕子往後一仰,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嬌笑連連:「果然是你,我剛才看到唬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可我看著實在是很像,心想這天底下哪裡有這麼想像的人兒?便壯著膽子一問,果然是你!」
  
  牡丹笑道:「正是我。我剛才看到孺人進來,也以為自己看錯了,原來沒錯。」
  
  孟孺人聽了她這句話,又看她與從前迥然不同的態度,心裡非常不舒服,便道:「我便是我,怎會看錯!倒是你,你怎會在這裡?實在讓我驚奇。」
  
  邱曼娘的一個堂妹笑道:「你無需驚奇,她是閔王妃的客人,白姐姐的好朋友,出現在這裡再正常不過了。」
  
  事先並不曾從崔氏那裡聽說她還有這樣的人情交際!孟孺人驟然捏緊了帕子,震驚不已,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白夫人倒也罷了,再是白氏的嫡女,也不過一個候爺世子的兒媳婦,夫君又是個紈褲子弟,沒什麼出息,不足為慮;倒是閔王妃難纏得很,何牡丹怎會認識閔王妃的?『
  
  好吧,認識白夫人和閔王妃都算不得什麼稀罕事,稀罕的是她才剛吩咐崔氏去做那件事,這麼湊巧的,何牡丹就出現在這趕時髦。到底昨日崔氏有沒有去過何家?何家和這女子的態度又是什麼?好出現在這裡,與那件事有沒有關係?孟孺人盯緊了牡丹的眼睛,笑道:「真是湊巧,那次別後,我一直掛念妹妹好人才,還以為不知要什麼時候才又能見面了呢,一直非常遺憾……」
  
  「那現在不遺憾了吧?」突然有人打斷了孟孺人的話。隨著這聲音傳來,不遠處七八個人簇擁著一個年過半百,又胖又白的婦人走了過來。那婦人披著紫色綾披袍,內著黃色八幅羅裙,腳下一雙奢華到了極致的高頭草履,蛾眉長目,笑得猶如太陽花。
  
  牡丹猜著,這大概便是那閔王妃了,這樣的身姿與那胖胖的閔王果然是一對。果然眾人皆起身與那婦人行禮問好,簇擁了她坐了上首,又叫人去將邱曼娘和秦阿藍找回來。
  
  牡丹有些緊張,白夫人撒了謊,說她是閔王妃的客人,深得閔王妃喜歡,如今正主兒到了,卻不認得她是誰,那可不是當眾出洋相了麼?正想著,白夫人已然笑道:「王妃,人我已是給您帶來了,任務完成,您可有獎賞?」邊說邊拉了牡丹一把,示意牡丹跟她一道往閔王妃身邊去單獨行禮問好。
  
  「你們聽聽,這丫頭難道就不是她好朋友了麼?她帶了她的朋友來玩,難道不是人情?難道不應該?現在卻要向我討人情。也罷,這人都是貪心的,更何況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好吧,你想要什麼?說出來?」閔王妃半是嗔怪半是寵溺地一笑,待牡丹行了禮,親手將她扶起來,讓她在身邊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過段時候不見,人才越來越好啦。」
  
  說得就和真的似的,牡丹抿嘴一笑,並不言語,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閔王妃也不要她回答,只自顧自地在那裡說話,和周圍人誇牡丹如何能幹,如何陽明,如何有志氣,聽得牡丹汗顏,其他人很給閔王妃面子,也在一旁跟著瞎起哄。剛回來的邱曼娘也在一旁嬌滴滴地道:「正是呢,這位何姐姐最合我眼緣了,下次我還要請她來玩。」
  
  白夫人只是笑,孟孺人聽著倒是越來越不是滋味兒。不知是不是心裡有鬼的緣故,她覺得,閔王妃說人都是貪心的,彷彿是專門指她一般,她是個陰謀論者,以已推人,越想越覺得今日這賞花宴不同尋常,似是針對她來的,低頭想了一想,便往閔王妃身邊湊。
  
  閔王妃誇完了牡丹,又將其餘的女孩子一一誇讚過來,孟孺人擠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正好在誇秦阿藍,比這誇牡丹不遑多讓,誇得秦阿藍臉紅耳赤。閔王妃笑道:「你害羞什麼?你姐姐的風姿品性在宗室中是有目共睹的,更是廣受讚譽,聖上和皇后經常說,王妃們就該像她那樣謙和心善大度正派才是。同是一家人教出來的女兒,你能差到哪裡去?我看你半點不比你姐姐差。我的稱讚,你當之無愧。」
  
  孟孺人猛然呆住,拿秦阿藍與先王妃相提並論,還是出自於與皇后娘娘關係向來很好的閔王妃之口,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想續親麼?她看著臉兒紅紅的秦阿藍,心裡充滿了憤恨。憑什麼?就因為她們姓秦?是五姓女?她什麼地方比她們差?
  
  正自憤恨間,閔王妃已然看到了她,招手叫她過去:「你過來,我正有事要和你說。」
  
  孟孺人臉上推滿了笑,笑盈盈地走過去盈盈行了一禮,討好地說了幾句吉祥話。閔王妃是上了年紀的人,聽到這些吉祥話自然是非常喜歡,聽得咪咪笑,不住點頭:「你有心了,說話嘴巴還是這麼甜,這麼討人喜歡。」然後伸手將膩在一旁的邱曼娘趕開:「你不是說準備了好琵琶手麼?還不趕緊地叫人出來奏著?你這個主人倒比我們還閒適。起去,讓你孟姐姐坐。」
  
  孟孺人得以挨著閔王妃坐下來,卻見另一邊坐著牡丹,不由心時生出一絲怪異感來。只聽閔王妃笑道:「我前些日子和皇后娘娘閒聊,說起寧王妃剛薨,府裡沒個能幹且放心的人撐著,寧王又接了那樣緊要的差事,皇后娘娘很是擔憂,奈何鞭長莫及,一說就說到了你。」
  
  孟孺人一心想陞官,又驚現競爭者,驟然聽得頂頭上司提到了自己,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調動了全身細胞捕捉一切對自己有用的信息。正等著下文呢,閔王妃卻突然不往下說了,轉而讓牡丹給她剝個石榴來,又手把手地教牡丹怎樣選皮薄大粒籽還小的石榴。
  
  孟孺人聽到關鍵處驟然被打斷,心裡猶如七八隻小手在抓啊撓的,難過得要死。忍了幾十忍,實在忍不住了,便旁敲側擊地道:「妾身許久沒有過覲見皇后娘娘了,娘娘鳳體安康?」
  
  閔王妃猛然回神,笑道:「哎喲,我真是老了。是這樣的,娘娘說,寧王如今要操勞政事,沒空兒管府裡的事。如今寧王府中位分最高的人就是你,你要向先王妃學,把府裡的事情處置妥當,切記不可出現任何有損王府聲譽的事情。下面的奴才們,該管好的要管好,府裡的姬妾們也要拘緊了,若是有那沒眼色,不懂事,不安分,敢亂來的,不拘是誰,一燕重重地罰!若是降位分不夠,那便趕出去,若是還不夠,那該怎麼問罪就怎麼問罪……你聽明白了麼?」
  
  「妾身聽明白了。」孟孺人一僵,僵硬地咧咧嘴,偷眼去看牡丹,但見牡丹捧著個銀盤子,正垂了眼認真地剝石榴,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閔王妃重重地拍了拍孟孺人的肩頭,笑道:「你是個聰明人,聽明白了就好!」
  
  孟孺人身嬌肉貴的,被她拍得齜牙咧嘴,還不敢喊痛,呲著牙陪笑。
  
  閔王妃歎道:「看看,我又下重手了,到底是種過地,創過土坷垃的人,這蠻力氣就是大。我是不擔心你不懂事的,聽說你平日裡待人就很好,比如說我這位小朋友,你一見面不就送了她一串珠子麼?聽說那串珠子很值錢,很了不起啊?」
  
  孟孺人全身的寒毛瞬間豎了起來,鬥雞似地瞪著牡丹,這小賤人,果然是告狀到閔王妃這裡來了,難怪得閔王妃和她說這些含沙射影的話。她咬牙切齒地道:「王妃說笑了,什麼值錢的珠子啊,不過就是一串小玩意兒而已,平時拿著玩還可以,上不得檯面的。」正如這何牡丹一樣,平時玩玩還可,上不得檯面的。
  
  閔王妃突然翻了臉,厲聲道:「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你也敢拿了誰人!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孟孺人嚇得闡從月牙凳上站起來,垂了手低著頭,不安地小聲道:「王妃息怒,妾身做錯了什麼?」
  
  閔王妃也不管其他人是什麼神情,只將手伸到牡丹跟前,牡丹會意,立刻拿了那串珠子出來放在她掌心裡。閔王妃將那珠子砸到孟孺人臉上去,高聲道:「人最緊要的是正派,歪門邪道的東西少來!多少事情,就是壞在你這起眼皮子淺,愚蠢沒見識的東西手裡!一串珠子就敢算計了我的小朋友去,你好大的膽子!」
  
  孟孺人當眾受辱,氣得一張臉慘白,渾身發抖,不但恨牡丹,心裡更恨的是崔夫人,恨不得把崔夫人戳上幾十個透明窟窿。這崔氏,不但不和她說實話,昨日去了何家後,出了什麼事也不肯來和她說一聲,她要有個準備,今日了不至於當眾受這奇恥大辱。



120章 循序漸進
  
  汾王妃看到孟孺人的樣子,微微冷笑:「怎麼,你不服氣?覺得我說錯了,管錯了,不該教訓你?」
  
  在座眾人多數都是知道汾王妃脾氣的,汾王妃是個爭議比較大的人。她出身不高貴,正如同她自己所說的,她是個農家女,可是她不但將汾王迷得暈頭轉向,想方設法將她立了正妃,而且在她大鬧過幾次之後,親王府裡按制當有的正五品孺人二人,正六品滕十人,一個都沒剩。
  
  早年汾王不得勢,她卻並不低調,以脾氣暴躁、不留情面、愛管閒事、愛替人出頭聞名,經常得罪人,弄得汾王很為難。可是禍福難料,就因為這樣,夫妻二人反而沒有捲入承位之爭中,事到如今,汾王成了當今聖上唯一的皇叔,還很得敬重。現在她輩分這麼老,又是這個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就是皇帝也會讓她幾分。那麼,她抓住理由並發作一個孫兒輩的皇子的小妾,實在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更何況,她佔著正理。
  
  形勢比人強,孟孺人的神色瞬息變了幾變,深吸一口氣,將憤恨不平全都收下去,委曲求全地道:「王妃教訓得是,能得到您的訓導,那是妾身三生修來的福分,求也求不來的。妾身實是一時糊塗,中間有誤會,所以才做下糊塗事,幸虧沒有釀成大錯。還請王妃給妾身一個機會,讓妾身向何妹妹賠禮道歉。」言罷向汾王妃深施一禮。
  
  汾王妃對孟孺人這樣的反應早在預料之中,並沒有絲毫意外之色,長歎一口氣,慢慢斂了怒容,淡淡地道:「罷了,我原也不想多管閒事討人厭。但這小朋友,我實是捨不得她受一點委屈,既是誤會,你賠個禮,那便罷了,以後你可不許再犯同樣的錯,不然我不饒你。」
  
  這話落在孟孺人耳朵裡,就是汾王妃警告她不許再打牡丹的任何主意。人就是這樣奇怪,之前如果汾王妃顧著她的面子好好和她說,她興許還會以為不過就是情面上的事,敷衍兩句就算了,可如果汾王妃勃然大怒當眾發難,她反而會認為牡丹在汾王妃的心目中份量果然不一樣,再要做什麼事,便要三思而後行。
  
  孟孺人心思轉了幾轉,含笑道:「以後再不敢的,何妹妹就和我親妹妹一樣,誰要敢對不起她,我也不饒她。」言罷上前執了牡丹的手,親親熱熱地道:「何妹妹,請你原諒我的不是,別和我一般見識。」
  
  牡丹暗想,事到如今,已是結上了仇,看孟孺人這樣兒,只怕是恨透了她,不過要想不得罪孟孺人,除非她聽從孟孺人任意拿捏,否則都是遲早的,既然如此,又管他早晚呢。便也與她互相行了一禮,表面上算是將此事揭過。
  
  邱曼娘等人看了半天戲,只曉得孟孺人招惹欺負了牡丹,其他就一直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時見二人和好,便都湊過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孟孺人哪裡有臉說出來,只笑不語。牡丹自然也不會傻乎乎地講出來,說孟孺人想將她弄去給寧王做姬妾討好寧王,故而也只是推脫:「就是一個小誤會,不提了。」
  
  白夫人微微一笑:「扯那些做什麼?該幹嘛就幹嘛。」一時琵琶聲響起,貌美的少女出來跳舞,又有那位公主女冠領了幾個善詩的女冠來湊熱鬧,一時之間,花香樂鳴,酒酣詩出,先前的不愉快彷彿從來就不存在。
  
  孟孺人的忍耐功夫極佳,一直忍到最後席散,方才起身「依依不捨」地與眾人別去。因為汾王妃從始至終就沒有走的樣子,白夫人便領了牡丹留在最後,待到所有人都去得差不多了,牡丹這才上前與汾王妃行禮道謝。
  
  汾王妃摸了摸牡丹手心裡的細繭,道:「聽說你母親家也是家財萬貫,奴僕成群,不愁吃穿,你家裡人就捨得你吃這苦頭麼?不想做妾,那就好好找個人嫁了不好麼?」
  
  牡丹笑道:「捨不得。但我不想閒著,他們便也由我了。那個人,不是那麼好找的。」
  
  汾王妃不置可否,鬆了她的手,嚴肅地道:「我聽說你本想遊街喊冤,還要撞死在寧王府前?難道你不知這樣對寧王府來說,很可能就是小事一樁,人家還要說你小題大做?你可知道,這天下間,這樣的人和事有多少?」
  
  牡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知道在某些人的眼裡,她這樣的小人物就是地上的泥,微不足道,但小人物也該有自己的尊嚴,維護自己的尊嚴並沒有任何應當質疑的地方。
  
  汾王妃挑了挑眉:「你知道?知道你可能白死,你還要做?」
  
  牡丹不想也覺得沒必要和汾王妃說什麼尊嚴之類的話,只輕輕道:「不到萬不得已,我自然不會走那一步。但假如真的到了那一步……眾口悠悠,總有人知道真相。」
  
  汾王妃微微一笑:「你不用死了,你很幸運。孟孺人以後再不敢來找你的麻煩了,我想過了這次之後,這種事也應當再不會發生了。」先前當眾說算了,不過是給寧王府面子,但這事兒,是必須讓寧王知道的。
  
  「這都是托了王妃的福。」白夫人上前給汾王妃行禮,含笑道:「王妃,以後您那裡辦宴席,我可以帶她來麼?」
  
  汾王妃掃了牡丹一眼:「自然可以。就算是不辦宴席,你也可以帶她來玩。」
  
  白夫人喜不自禁,見牡丹還是靜靜站在一旁,並不見特別歡喜,不由著急地拉了她一把。牡丹還不知道她得到了什麼。可以自由出入汾王府,意味著她將是汾王妃的座上客,這給她帶來的好處不是一般的。不光光是孟孺人這樣的人再不敢隨意欺負她,就是她一心要做的牡丹花生意,也會得到很大的便利。
  
  這個時候的牡丹並沒有表現出生意人的精明,而是呆呆地想,再見到蔣長揚,她該怎麼說?被白夫人這一拉,她才回過神來對著汾王妃行了一禮:「多謝王妃。」
  
  汾王妃看到她這有點發傻的樣子,反而笑了:「罷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吧。」
  
  出了福雲觀,牡丹叫恕兒先回去報信:「你先回去報信,讓家裡不要擔心,看看李夫人可還在,說與她知曉;若是她已經回家了,便使人去說一聲。我稍後再回來。」
  
  白夫人笑道:「我看你這樣子,似乎也不打算陪我去哪裡的,要不然,你是要我陪你去曲江池芙蓉園?」
  
  牡丹笑道:「假如你有空的話。」
  
  白夫人歎道:「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去就是。」
  
  牡丹與她相視一笑,一同行往曲江池,一路上白夫人詳細和牡丹說起汾王妃的事情,末了忍不住長歎一聲:「有那看不慣她的人,總愛背地裡嘲笑她,說她一切都是靠著汾王得來的,我卻不這樣認為。能得到汾王如此信賴,還不夠麼?她能靠誰?還不是靠她自己。更何況,那麼多人,只有他夫妻二人全身而退,這又說明了什麼?我這生最羨慕最佩服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她,一個就是蔣大郎的母親王夫人。」
  
  牡丹忍不住看了白夫人一眼。這兩個人,一個得到丈夫全部的愛和信任,一個以決絕的姿態棄了身居高位的丈夫,都是酣暢淋漓的人。
  
  白夫人撫了撫臉,輕輕一笑:「只有無法酣暢淋漓的人,才會羨慕酣暢淋漓的人。」她明媚地看著牡丹:「希望你也能酣暢淋漓。」
  
  牡丹認真道:「我會的。」
  
  待得到了蔣長揚家,碾玉上前叩門,說了來意,不多時,鄔三急急忙忙地趕出來,滿臉喜色,也不知道樂個什麼:「稀客,稀客,快裡面請。公子馬上就過來。」
  
  白夫人見牡丹神色凝重的樣子,輕輕扯扯她的袖子,低笑道:「莫怕。我這個洩密的都不怕,你還怕什麼?」
  
  牡丹聞言也笑了,抬眼看著一旁不時偷瞟自己的鄔三道:「鄔管事,多謝你了。事情都解決好了。」
  
  鄔三笑得瞇縫了眼睛:「不客氣,不客氣,應該的。」又恍覺失言,閉緊了嘴,只是笑。
  
  牡丹從前看他搞怪,只覺得他有趣,此時見他這樣子,一種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便扯了扯嘴角,低頭不語。
  
  鄔三將她二人迎入廳堂,命人奉茶,才剛捧起茶甌,蔣長揚就進來了,神色自若地和白夫人、牡丹打了招呼。大約是已經猜到事洩,便也沒有故意隱瞞,直接了當地道:「你們才從福雲觀過來?事情如何?」
  
  白夫人搶先笑道:「汾王妃威風不減當年,孟孺人收回了珠子賠禮道了謙,想來以後再不會了。我這是來負荊請罪的,她一定要來答謝援手之人,我心軟,就忍不住說了。」
  
  蔣長揚垂下眼一笑:「這就好。」也不知道是說汾王妃解決了事情好,還是說白夫人把他幫了牡丹的事情說給牡丹知道好。
  
  白夫人又略坐了坐,低聲請了個婢女帶路,道是要去方便,任由牡丹與蔣長揚說話。
  
  牡丹起身對蔣長揚福了一福:「多次蒙你相助,不知該何以為報,我心裡很是惶恐。」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其實你無需放在心上,也不要覺得有什麼負擔,我只是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不要你回報。」
  
  見牡丹滿臉的猶疑,他笑了一笑:「我的母親早年很不幸,我們母子在危難困窘之時,曾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我母親常和我說,欠了別人的情要還,即便是不能還同樣一個人,也可以還到別人的身上去。遇上了,我就做了。比如你,比如說袁十九,都是朋友,是我認為值得幫助的人。」
  
  把她和袁十九相提並論,也就是說都當是他的朋友。牡丹一時找不到可說的,頓時覺得自己先前那想法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或者是自作多情了。沉默良久,笑道:「我聽說了一點點令堂的事情,聽說她很了不起。」
  
  見她說起這個,蔣長揚暗暗鬆了一大口氣,臉上的笑容也稍微自然了些,很是自豪地笑道:「那是當然我母親的確很了不起,她敢獨自領我穿過萬里江山,觀海踏沙。賺了錢的時候,帶我一擲千金吃美味珍饈,沒錢的時候也能把野菜做成美味……」
  
  蔣長揚的表情格外柔和,彷彿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中,舌頭還忍不住輕輕舔了舔嘴唇,彷彿那美味還在他嘴裡盤桓不去。
  
  牡丹看到他那沉迷的樣子,好奇地道:「真有這麼好吃?」賺了錢的時候?莫非王夫人也曾做生意來著?
  
  蔣長揚扶了扶額頭,輕輕一笑:「假的。是我有點誇張了,可能別人不會覺得有多好吃,說不定還會嫌它太過腥味,不過在我記憶之中,餓極了的時候,山溪裡捕來的小野魚和野菜熬了湯,再放一點點鹽,的確是極其難得的美味。」
  
  牡丹忍不住道:「聽來很好,但其中的艱險一定超出常人的想像。」
  
  蔣長揚道:「是呀,小時候我也哭過怨過來著。不過長大以後再回想起來,卻是很好,最少我這輩子,就算是身無分文,或是什麼吃的都不給我,就這樣把我丟在山林裡,也餓不死我。」
  
  他的表情很好,又柔和,又充滿了強烈的自信,牡丹覺得她都被他的情緒給感染了,她試探著輕聲道:「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嗯,當然,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的,我只是,只是有點好奇。白夫人說她此生最羨慕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令堂。」
  
  蔣長揚抬眼看著牡丹,平靜地道:「假如你感興趣,沒什麼不可以說的。想來你也知道了,我母親她曾經是朱國公夫人。後來聖上又另外給朱國公賜了一位夫人,二人並嫡,都是國夫人,朱國公受了,我母親不受,提出和離。朱國公不許,聖上也不許,就是我舅家也不許,所有人都反對,可她到底是做到了。」他頓了頓,看向牡丹,眼神很柔和,「這個情況,有點像你從前。」
  
  牡丹微微一笑:「是有點像。不過她比我強多了,也不容易得多。」人家曾經是夫妻感情甚篤,突然出現了強勢的第三者插足,王夫人走的時候約莫是哀莫大於心死的;而她呢,走的時候只有開心和鼓舞,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可是人家王夫人走得瀟灑,活得瀟灑,還把兒子培養成才,培養出來的還不是復仇天使,而是個正常人,這很不錯。
  
  蔣長揚笑道:「的確是很不容易的。我母親她……」說話間鄔三進來伏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緊接著白夫人也走了進來,見狀問道:「成風,你可是有事?」
  
  蔣長揚為難地道:「有點事情必須馬上處理。」
  
  牡丹趕緊起身:「沒關係,你忙,你忙。」
  
  蔣長揚笑道:「我送你們出去。」卻又望著牡丹道:「假如你方便,我斗膽請你幫我接一棵什樣錦,明年可以給家母慶生,價錢方面好商量。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牡丹一呆,雞啄米似地點頭:「方便。至於價錢麼,就不必提了。」
  
  蔣長揚也沒再多講價錢的事情,只道:「不知是在你那裡接,還是將我這些牡丹花接?那樣最妥當?」
  
  牡丹道:「要接的花木要提前處理過,過後也要精心管理,你這裡的不合適。等過了中秋節後,我會先請你去我莊子裡,你自己挑幾個品種我再接。」
  
  蔣長揚微微一笑,目送牡丹和白夫人出了門,轉身正要吩咐鄔三做事,但見鄔三賊眉鼠眼地望著自己,不由微惱:「你看著我做什麼?」
  
  鄔三諂媚地道:「小人是替公子高興。恭喜公子可以有一株活生生的什樣錦獻給夫人盡孝,得來多不容易啊。其實何家小娘子這個人,您幫了她以後,還是得隨時這樣問她要點謝禮才好,不然下次就不會要您幫了。您到時候選花,一定得多選點好的才是,讓她多花點心思,多花點時候,不然不值得。」
  
  「我倒是希望她以後不再會有這樣的事情需要我幫。什麼值得值不得,亂說什麼?」蔣長揚狠狠瞪了鄔三一眼,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轉身進屋去見另一撥客人不提。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
  
  牡丹與白夫人別過,回到宣平坊,還未到家門,就看到張五郎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她趕緊下了馬和張五郎行禮問好,張五郎還了禮,道:「我今早去府上打聽消息,聽說丹娘妹妹與朋友出去解決事情了,不知事情辦得可妥當?」
  
  牡丹笑道:「謝張五哥掛懷,很順利,應該是沒事了。」
  
  張五郎孩子似地笑起來,一雙豹眼瞇成一條縫:「太好了,恭喜丹娘妹妹。」
  
  牡丹道:「張五哥既然來了,便請家裡去坐,我爹大概在家,正好可以陪您喝一杯。」
  
  張五郎卻只是擺手:「不必麻煩,我就是來問問,知道好就好了,我還有幾隻鬥雞要料理,大夥兒等著呢。」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牡丹回家將事情經過與何志忠、岑夫人等人詳細報備過,說到又是蔣長揚幫的忙,何志忠與岑夫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裡看到了疑慮和不安。
  
  何志忠經過一整夜的深思熟慮,決定還是親自去拜謝蔣長揚,畢竟這麼大的事情,他這個家長不去登門拜謝,實在是不合情理。更何況,他過了節後就要領著大郎出海,有些事情必須做到心中有數才行。可連接去了兩次都撲了個空,門房說蔣長揚出去辦事了,只怕要過完中秋節才會回來。
  
  何志忠懷疑蔣長揚是故意避著他,便去找牡丹旁敲側擊地問。牡丹正謀劃著中秋節後要將那株紫斑牡丹移栽到芳園去,聽到何志忠的話,不在意道:「過了中秋,我便要去莊子住段時間,一來照料那些花,二來也要順便幫他接棵花,到時候要請他過去挑選品種的,如果爹爹要謝他,不妨跟了女兒一起去,您好久沒去過芳園了,如今已經初具規模,等你和哥哥們從海上歸來,就再也看不到如今這景象啦。」
  
  何志忠聞言,笑道:「你確定到時候他會去?」
  
  牡丹奇怪地道:「他說過的話還沒有不算數的,這花是他定了給他做壽的,事關緊要,他自然不會不去。」
  
  何志忠道:「丹娘,你是怎麼看這事兒的?」
  
  牡丹沉默良久,道:「他說他把我當成和袁十九一樣的,都是他的朋友。又說我遇到的事情有點像他。」
  
  何志忠皺眉道:「你也這樣認為?」
  
  牡丹抿抿唇:「不然我該怎麼認為啊?現在他又沒做什麼失禮的事情,已經承了情,退也退不回去。總之,我會小心的。那天時機也不對,有些話不好說得太直接,反正我是說了我無以為報的。」
  
  何志忠失笑:「你這個傻丫頭。」
  
  牡丹睜大眼睛看著何志忠:「我不傻。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蔣長揚現在看來很正常,她如果總是糾結,反而是她比較不正常,裝傻X較好。
  
  何志忠歎息:「如果……你是怎麼個想法?」
  
  牡丹垂下頭,認真地道:「暫時沒有如果。爹爹您放心,女兒知道分寸。」蔣長揚很不錯,再有那樣灑脫的母親,也無法擺脫他是朱國公嫡長子的身份,他們之間的差距還是比較大的。如果他不是她需要的,做不到她想要的,便是浮雲。在沒有確定之前,她非常清楚應該怎麼做。
  
  眨眼間,中秋節到來。在世人眼裡,中秋節的意義非常重大,只今年中秋是陰天,無月可賞,更無月可拜,何家人只好坐在廳堂裡分吃了一頓用桂圓、蓮子、藕粉精心調製而成的玩月羹。然後在廳堂裡坐著說了一回話,便散了。
  
  第二日一早,何志忠才要出門,就聽人說有位姓蔣的公子來訪。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2 PM

121章 對弈
  
  蔣長揚還是第一次跨進何家的大門。何家如同他想像中的一樣,也和他從前去過的,比較喜歡的許多人家一樣,跨進大門就能感受到濃軟溫馨的生活氣息。
  
  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庭院,已是中秋仍然生機勃發的花木,被小孩子摸得油亮的廊柱,有些老舊的傢俱,下人臉上誠懇快樂的笑容,一切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由衷的舒服和自在。完全不似他最近出沒的一些公卿人家,庭院比這樣大上十幾二十倍,奴僕遍著綺羅,朱漆生輝,奇花異木不少,卻只能給人以冷硬的感覺。
  
  輕鬆,愉快,溫馨,自在,這更符合他想像中牡丹應當生活的地方。蔣長揚很喜歡這種感覺。
  
  何志忠在一旁不露聲色地打量蔣長揚,他從這個年輕人的眼裡看到了快樂和歡喜。雖然不知道蔣長揚為什麼快樂歡喜,但從客人眼裡看到這樣的情緒是一個很好的信號。這意味著客人接下來的交談將會取得很好的效果。
  
  入了中堂,分賓主坐下,寒暄過後,蔣長揚認真道:「小侄聽說世伯曾兩次造訪寒舍,不知是為了何事?」
  
  果然是因為自己曾經去找過他兩次的緣故,這不是個驕傲的人,很懂禮節。何志忠捋著鬍子笑道:「讓蔣公子跑這一趟很不好意思,無他,就是專程登門拜謝您幫了我們家的大忙。上次的情分還沒有機會回報,如今卻又欠下了,實在惶恐。丹娘是我的心肝寶貝,比我的眼珠子還要寶貴。我左思右想,不知該怎麼回報您才好,還請您說出來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定然不會推脫。」
  
  蔣長揚早有準備,微微一笑:「世伯無需客氣,請直呼小侄表字成風即可。」他頓了頓,低聲道:「我並不是求回報,原因我已經和令嬡說過了,只是為了心裡舒坦。伯父做生意,見過的人情世故比我多,在京中也多有仁俠之名,想來歷年欠下您人情的人也不少,難道您都是為了求回報的麼?」
  
  還真是滴水不漏呢,何志忠眼珠子轉了轉,笑道:「實不相瞞,有些人,我還真是為了求回報的。」邊說邊打量蔣長揚的神色,但見蔣長揚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何志忠暗歎了一聲,繼續往下說:「我就是做生意的人啊,要想生意興旺,除了信譽第一之外,還得人脈。有些人,我是特意去結交的,也是特意施恩的,因為我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就會求上他,還有就是為了換取他手中的某些東西。」
  
  蔣長揚略帶狡猾地一笑:「不敢有瞞世伯,這種事情我也會做的,人之常情。但在利益之外,還有真心和仁義不是?不然這關係也不可能長久了,關鍵時刻也找不到可以真心托付的人。」
  
  何志忠緩緩道:「你說的沒錯,以利相交是下乘,以真心真情相交才是上乘。用情與用利,關鍵時刻是完全不一樣的結果。須知,你可以算計別人,別人同樣也可以算計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算計?蔣長揚暗歎了一口氣,抬眼直視何志忠,很嚴肅很認真地道:「我的朋友不多,但個個都說我很講義氣,值得一交。至今,在大事上,我從不曾讓我的朋友失望過。」當然,他的朋友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做的。
  
  何志忠明白談話只能至此了,便哈哈一笑:「少年出英豪,成風你很不錯!歡迎你以後經常來家裡坐,我其他本事沒有,喝酒下棋還能行!」
  
  蔣長揚眼睛一亮:「下棋麼?」
  
  何志忠笑道:「勉強拿得出手。不然怎麼做文人雅士的生意呢?我總不能叫他們開口就說那個全身銅臭氣的姓何的商人,而是要記著,我上次輸給那個姓何的,我不服,得尋個機會找回場子來才行。這樣一來二去,銅臭味就淡啦!然後不知不覺,他的錢就跑到我荷包裡來啦。」
  
  很聰明的老人,蔣長揚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睛亮亮地道:「以後小侄少不得要向伯父討教棋藝。」
  
  想要瞭解一個人的性格,就要瞭解他的棋風。
  
  雖然說不見得就能百分百地看出來,但多少總能看出個大概。這是何志忠多年以來的心得體會,他也眼睛亮亮地打蛇隨桿上:「擇日不如撞日,成風你若是有空,不如現在就來?」
  
  蔣長揚微微躊躇,卻也有些躍躍欲試:「聽說您很忙。」
  
  何志忠笑瞇瞇地道:「不管再忙,招待客人的時間也是有的。就不知道你忙不忙了。」
  
  蔣長揚含笑道:「我不忙。」
  
  何志忠領著他去了自己的書房。蔣長揚不露痕跡地打量了一番,但見沿牆一溜書架上擺滿了書,不是新書,而是舊書,靠桌子最近的地方有幾本特別舊,可見是主人經常翻閱的。這些書,並不是裝飾品,而是真的有人在讀。
  
  何志忠一直在默默觀察他,見他看向書架,便笑道:「我家的書不多,而且還是雜書比較多,丹娘從小到大都喜歡溜到這裡面來躲著看書。有時候又沒和身邊的人說,弄得大家到處找她,為此沒少挨她母親罵。」
  
  蔣長揚微微一笑,著重看了看那幾本特別舊的書,卻是幾本遊記傳奇類的書,倒是比較符合牡丹那性子。
  
  何志忠已然將棋子捧了出來,卻是一副用墨玉與羊脂玉分別琢成的棋子。蔣長揚將那棋子握在手中,但覺潤澤緻密,色澤純淨,不由大愛,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毫不掩飾喜愛之情:「世伯好福氣。這副棋子恐怕花了許多時候才找齊的料子吧?」
  
  何志忠微微一笑:「紅粉贈佳人,寶劍贈英雄,這棋子也是有靈性的,你既然愛棋,那我便送你如何?」
  
  蔣長愾沉默片刻,竟然應了。
  
  何志忠顯得特別開心,道:「先借用它一回。」
  
  二人一直從早上下到了午間,期間沒有人出過書房一步,牡丹幾次去打探,都是看到兩個皺眉沉思的樣子,便只命人送了茶湯和糕點進去,又叫廚房備下吃食,專等他二人下完棋後即刻送上。
  
  牡丹退回正寢,岑陵人笑道:「如何?」
  
  牡丹搖頭道:「一直在下棋,就沒出來過,送去的糕點沒動,我命廚房備了餛飩,只等他們下完就送上去。」
  
  岑夫人道:「還棋逢對手麼?」邊說邊看著牡丹道:「我是沒想到他會親自上門來。」
  
  牡丹低了頭:「我也沒想到。不過也正常。」假如真的把她當朋友看,朋友的父親上門尋找自己兩次,回來後去問一聲,打聲招呼也是正常並且應該的。只不過呢,這古人之間,男女朋友真的那麼好做嗎?
  
  岑夫人握了牡丹的手,輕聲道:「你是打算什麼時候去莊子裡住?讓英娘和榮娘陪你去吧,這次也讓林媽媽跟著一起去。她和我抱怨了好幾次,說是你去莊子裡總把她扔在家中,她身體沒那麼差。就算是騎不來馬,驢車也還是坐得的。」
  
  牡丹笑道:「適合接牡丹花芽剩下的時日不多了,明日就得走。這次去的時間比較久,我還巴不得多有兩個人陪我,省得我寂寞。甩甩我也要帶去的。」其實她心裡明白,岑夫人還是不放心,希望她與蔣長揚相處的時候,最起碼能有家人陪著。
  
  岑夫人歎了口氣:「你要記著,二十六那日你爹和哥哥們要出遠門,先往廣州,然後出海,這一去,又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要記著提前回來住兩日,陪陪他們。」
  
  牡丹見她表情多有憂慮,便安慰她道:「您別擔心,我爹和哥哥們出海那麼多次,次次都還順利,這次定然也是到時候就回家的。」
  
  岑夫人苦笑片刻,道:「菩薩保佑,那是一定的。你也莫替我憂心,每次你父親出海,我總是要憂慮許久,這都成習慣了。」
  
  牡丹乖巧地靠在她身邊,找些其他事情來說,又特意講了幾個笑話,不多時就引得岑夫人直發笑。母女正在樂和,何志忠走了進來,笑道:「笑什麼呢?這麼開心?」
  
  牡丹忙站起身來,道:「爹爹,客人走了麼?」
  
  何志忠故意道:「他不走難道還要留在我家裡吃晚飯麼?棋下完了,餛飩也吃了,難道還不該走?」
  
  牡丹一跺腳:「哎呀,我還有話要和他說了。」說著趕緊追了出去。
  
  何志忠掃了她的背影一眼,低聲對岑夫人說:「棋風還不錯,穩健沉著,不到最後一記得不罷休。有毅力,有耐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還放心。」
  
  岑夫人喟然長歎:「那又如何?這差得還是遠了些。」
  
  何志忠沉默片刻,道:「那也不一定。先看看再說吧。」
  
  牡丹跑到大門口中,但見蔣長揚正要上馬,忙喊道:「蔣公子你且慢。」
  
  蔣長揚沒想到還能見到牡丹,聞聲忙飛快回過頭來,開心地望著她微微一笑,露出兩雪白整齊的牙齒:「何娘子。」
  
  牡丹的目光與他對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錯開了一些,笑道:「我明日要去莊子裡,你若是有空,可以過去挑選牡丹品種。」
  
  蔣長揚開心地笑:「一定。」
  
  別過牡丹,鄔三捧著那副貴重的棋子,不解地道:「公子,您為何要接人家這樣貴重的東西?就不怕人家說你貪財。」
  
  蔣長揚輕輕道:「你以為何老爺子真的就只有這副棋子了?他分明是特意拿出來送我的,如果我收了,他和何娘子都會覺得心裡舒坦些,與我交往更坦然,那麼我便收下又有何妨?他那樣的人,並不會認為我是貪財之人。」
  
  鄔三撇了撇嘴,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關於朱國公二妻並嫡的有關說明——•——
  
  此種現象絕不是普遍,但的確是有真例,而且不是孤例。
  
  本是一妻多妾制,按唐律規定,有妻而更娶妻者,處一年徒刑,如果女方知情,也須一起治罪。如果有妻而言無,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無罪,但須離異。
  
  然而,也有二娶並嫡的現象,當然,這種現象基本和皇帝離不開。比如說,高麗人王毛仲本來有妻,玄宗又為他賜妻,二妻並嫡,「其妻已號國夫人,賜妻李氏又為國夫人。每入內朝謁,二夫人同承賜繼。」
  
  再如唐太宗也曾打算將女兒嫁給尉遲敬德,但被尉遲敬德拒絕。還有安祿山也有兩位嫡妻康氏、段氏,並封國夫人。
  
  
  
122章 什樣錦
  
  第二日天氣晴好,溫度適宜,牡丹起了個大早,拖家帶口地把英娘、榮娘、劉媽媽、甩甩等人一併帶上,算上服侍的人,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幾號人,用兩輛騾車拉了滿滿吃食用具、以及她挖出來的那一大株紫斑牡丹,浩浩蕩蕩地開往芳園。
  
  才出戾夏門行了約有半里左右,封大娘就指了前面不遠處的兩人兩騎給牡丹看:「丹娘,您看那不是蔣公子和鄔總管麼?」
  
  牡丹定晴一看,果見那兩人放馬緩行,邊行邊說笑,走得極慢,像這樣的腳程,自己這一大群人只怕用不了片刻功夫就要趕上他們。反正都是不可能避開的,牡丹索性打馬上前,主動招呼了一聲:「蔣公子,鄔總管,你們也是這個時候出發?真巧。」
  
  鄔三張口要說話,蔣長揚搶在他前頭笑道:「是呢,早上天氣好,不冷不熱,最適合出門。我還以為你們早往前面去了。」他含笑看著牡丹,一雙黑眼睛在朝陽下閃閃發亮,年輕的小麥色皮膚散發著健康柔和的色澤,唇角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喜悅,看上去很順眼。
  
  牡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笑道:「我們人多東西多,總是很拖沓的。」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翠綠色的襦裙,這個顏色不是那麼好把握,一不小心就把人穿成了菜青蟲,還是青嘴綠臉的那種,但是牡丹的膚色好,穿著很漂亮。加上那個懶洋洋的墮馬髻和發間一枝通透的水晶髮簪,怎麼看怎麼好看。
  
  蔣長揚默默地想,從他認識她以來,從來就沒有看到她在衣著方面出過錯。他心裡想著牡丹的裝扮,嘴裡卻冒出一句話來:「我們雖然人少東西少,但是鄔三也挺拖沓耽擱的,不然早就到了。」
  
  鄔三的嘴頓時張成O型,略帶了幾分氣憤地看著蔣長揚,也不知道是誰故意磨蹭,這會兒卻把責任全都推到他身上來了。蔣長揚收到他憤憤的目光,神色不善地盯了他一眼,鄔三頓時閉緊了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呀,人老了,記性不好,總是丟三落四,自己做的事情都常常忘了。」
  
  蔣長揚只作沒聽見。
  
  牡丹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將蔣長揚介紹給在一旁好奇地偷偷打量蔣長揚的榮娘和英娘:「榮娘,英娘,這位是蔣……」
  
  話音未落,榮娘和英娘已經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齊聲笑道:「蔣叔好。」這位蔣公子,聽說過他的名頭許久了,卻一直不曾見到過,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
  
  此時看著還算不錯,就是不知道相處起來有沒有李家表叔那麼善解人意,那麼和藹可親了。
  
  榮娘和英娘都只比牡丹小幾歲,蔣長揚和鄔三並不知道這是牡丹的侄女,只當是她的朋友,此時聽到這樣的稱呼,一時之間二人的表情都有些發呆。鄔三瞬間彎起了唇角,只等著看蔣長揚的笑話。
  
  無論男女,誰都不喜歡人家把自己喊老的。牡丹也注意到了蔣長揚的神色,便索性不急著解釋榮娘和英娘的身份,戲謔地看向蔣長揚,且看他怎樣應付。
  
  蔣長揚呆過之後很快就調整過來,鎮定地笑了一笑:「你們好。」然後望向牡丹:「這是你侄女吧?」
  
  牡丹見他腦子轉得快,只好道:「是我大哥家的長女和次女。」
  
  蔣長揚突然笑起來,笑得牡丹莫名其妙,榮娘和英娘羞窘萬分。牡丹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可是我們失禮了?」
  
  蔣長揚擺了擺手,道:「不是,我是覺得自己真是托了你的福,才二十三歲就被這麼大的女孩子叫了叔。」
  
  鄔三的臉皮一陣抽搐。二十三歲,知道你不算老,可也不算年輕了吧,旁人在你這個年齡時,孩子都可以騎馬了,你又何必特意解釋呢。
  
  牡丹卻是才知道原來他二十三歲了。略想了想,笑道:「想來蔣公子也快成親了吧?到時候可得和我說一聲,讓我好生備上厚禮一份才是。」她早就從白夫人口裡知曉,蔣長揚不曾婚配,有此一問,卻是故意的。
  
  蔣長揚飛速掃了她一眼,垂下頭低聲嘟囔了一句。
  
  牡丹沒聽清楚,探詢地看向他,鄔三大聲道:「不怕何娘子笑話,我家公子眼光高得很,人又英武又能幹,心腸又好,也不知道誰家的娘子才有這個福氣!」話音未落,就挨了蔣長揚一鞭子。
  
  牡丹從側面看過去,但見蔣長揚讓鄔三閉嘴之後就再不看向任何人,只專注地看著遠處已經收割得差不多的稻田,卻不知他一張臉已然紅到了耳朵根。任何人都知道他其實害羞了。牡丹垂下頭微微一笑。
  
  一旁一直在車窗邊觀察情況的林媽媽見狀,與封大娘相視一笑,將頭縮了回去,躲在陰影裡認真細緻地觀察著蔣長揚的一舉一動,任何一句話,一個神色都不放過。
  
  最終還是好奇的英娘和榮娘多得數不清的問題把蔣長揚從羞窘困境中解救出來,待到得他的莊子附近時,他已經將田間地頭出現過的各種鳥的名稱,習慣和英娘、榮娘盡數講述了一遍。
  
  鄔三不合時宜地提醒他:「公子,咱們莊子到了。」
  
  蔣長揚看了看天色,不假思索地道:「聽說接牡丹花很費時間,我看我們還是直接跟著何娘子一起去芳園,先把花挑出來,也省得耽擱何娘子。」說到此,他探詢地看向牡丹:「不知何娘子是怎麼安排的?可方便?」
  
  本來也不急,這裡離芳園並不算遠,他若是吃了午飯以後再過來也不遲,但他既然開了口,牡丹也不好回絕他,便笑道:「我本來也打算今日就一定要把此事做了的,能夠早點完成那是更好。」
  
  蔣長揚低聲吩咐了鄔三幾句,鄔三點點頭,騎馬飛快地轉入小道,直往蔣家莊子去了。牡丹道:「鄔總管不和我們一起去麼?」
  
  蔣長揚一笑:「我讓他去莊子裡拿點東西,稍後就來。」
  
  眾人才到得芳園,就見鄔三縱馬追了上來,馬鞍旁還掛著個滴水的竹籠子,見牡丹看過來,笑道:「自帶口糧。」
  
  牡丹一笑,心中暗自猜測那竹籠子裡必然是水產品,只不知道是不是魚了。英娘忍不住,湊過去道:「鄔總管,這裡面還滴水呢,是什麼?」
  
  鄔三笑笑,神秘兮兮地將竹籠蓋子打開一條縫給她瞧,英娘一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起來,榮娘也忍不住,趕緊跳下馬湊過去看。
  
  牡丹將韁繩和馬鞭扔給一旁的僕役,笑道:「是什麼?讓你二人如此驚奇?」
  
  榮娘握緊雙手,控制不住臉上的喜色,小聲道:「姑姑,是蟹!」
  
  牡丹聞言,輕輕皺了皺眉。蟹在當時乃是頗受人們珍視的一種美味,就是何家這麼愛吃能吃的人家,也不是經常吃的,而且吃的還是加工過的糟蟹和糖蟹,活蟹更是不容易一見。也難怪榮娘和英娘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蔣長揚在一旁觀察著牡丹的神色,但見她神色淡淡的,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的高興,便小心翼翼地道:「是中秋節時一個朋友送的,我家裡就是我一個人,吃著什麼都沒胃口,那就是浪費,何況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希望你不要嫌棄。」
  
  牡丹見英娘和榮娘一臉期盼地看著自己,只好道:「這不是普通的食材,讓你破費了。」
  
  蔣長揚有些不高興,抿了抿唇,道:「再好也不過是吃食而已,反正都要下肚子的。勉強給不喜歡的人吃了那才是浪費。」
  
  牡丹微微一笑,招呼阿桃將這些蟹送到廚房裡去,想來周八娘既然能做蛤蟆,做這些蟹也應當不在話下。
  
  蔣長揚這才高興起來,見牡丹忙著安置英娘、榮娘,移栽那一棵紫斑牡丹,便也不要人管,自領了鄔三一道,在已經初具規模的芳園裡四處遊蕩,與工人們聊天,還熱心地糾正了幾處工人不小心犯下的錯誤。
  
  周八娘果然沒讓牡丹失望,一頓美味大餐吃得眾人皆都心滿意足。蔣長揚見牡丹只了一隻蟹後就洗了手,不再多吃,可表情分明是還很饞的樣子,忍不住道:「既然喜歡,為什麼不多吃一點?」他一直覺得牡丹稍微瘦了點,假如再胖一點,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牡丹平靜地道:「我身體不好,這等大寒之物是自來不敢多吃的。不要說這個,就是鱠於也不敢多吃,不過滿足一下舌頭而已。與其一頓吃個夠,不如留著慢慢吃才有滋味。」
  
  哪裡有這樣自曝其短的?就是這個身體不好害死人!明明現在已經好了!這麼好的機會不把握住,要把人給嚇走麼?林媽媽一聽大急,忍不住使勁拉了牡丹的袖子一把。
  
  牡丹默然不動,輕輕將袖子從林媽媽的手裡扯出來撫平。她的身體不好從來都不是秘密,傳言更是滿天飛,起心要瞞,又能瞞得住多少?何必自欺欺人,又讓人瞧不起?
  
  蔣長揚將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裡,輕輕一笑,用恕兒遞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何娘子說得不錯,什麼東西都是總是吃不夠才會更有滋味,再好的身體也要愛惜才會更發了。」
  
  英娘和榮娘聽了,忙住了手,眼巴巴地看著牡丹。牡丹一笑:「你們和我情況不同,可以再吃一隻,但多了也不好。」
  
  蔣長揚見英娘和榮娘拘束的樣子,心知是因為有自己在一旁的緣故,便起身笑道:「何娘子若是吃好了,不如一起去挑選牡丹如何?我聽如滿小和尚說,你的種苗園裡有許多品種,他手指頭腳趾頭加一起都數不過來,可否一觀?」
  
  牡丹笑道:「有何不可?不如就此一道插了罷。還請你先稍等,我去換身方便的衣服,拿了工具就來。」
  
  蔣長揚微微頷首,目送牡丹而去,但見林媽媽緊跟在牡丹身邊,緊緊皺著眉頭,嚴肅地低聲和牡丹說什麼,牡丹只是笑,一言不發,見林媽媽急了,差不多要跳起來的時候,方伸手安撫地拍拍她的背,低聲說了句話,林媽媽一臉的無奈,伸手輕輕戳了她的頭一下。牡丹也不生氣,望著她嫣然一笑,林媽媽也跟著笑了,一臉的寵溺。
  
  鄔三在一旁道:「何娘子這脾氣真好,若是我奶娘敢戳我腦袋,看我不狠狠打她的手一下,和她說要把她的手剁下來喂狼。」
  
  蔣長揚一眼掃到站在不遠處等著領自己去種苗園的雨荷,瞬間收了唇邊的笑意,瞪著他道:「話多成水!」
  
  鄔三委屈地道:「公子,小人又說錯什麼了?」
  
  蔣長揚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轉瞬又笑了,低聲道:「我小時候脾氣的確是不好,不過那女人也不是好東西。你別總拿出來念好不好?我不就是扔了你一個荷包麼?你怎麼就這麼記仇?和我做對多少天了?」
  
  鄔三低聲道:「也不知道記仇的人是誰。」這態度如此好,分明就是怕給人家的小丫鬟聽去了,才這般低聲下氣的罷了。
  
  蔣長揚立在種苗園內四處觀望一番,又聽雨荷熱情介紹之後,不由暗自點頭。這種苗園被分作了好幾大塊,其中一塊種著許多四處賤價買來的用作砧木的劣品牡丹,這些牡丹並沒有因為品種不好就遭到區別待遇,一樣被照料得生機勃發;另一塊,種的卻又是同樣留作砧木的芍葯;還有陰涼通風避雨的竹篾篾睛草簾子搭成的小型草棚遮擋著剛接芽不久的牡丹,又有高價購買來的各種名品牡丹茁壯成長。
  
  蔣長揚很肯定地道:「日後這園子定然會成為京中名園。」
  
  雨荷笑得眉眼彎彎:「托蔣公子吉言。若然果真如此,也不枉我家娘子花了這許多心思,累成這個樣子。」
  
  蔣長揚笑道:「皇天不負有心人,她不會白辛苦。」
  
  雨荷眼珠子轉了轉,特意領他到一個草棚下,指著幾株剛接出來沒多久的牡丹給他瞧:「您看,這是我們娘子特意為您接的,有玉樓點翠,姚黃,魏紫,還有一株是二喬。用的砧木格接穗都是精挑細選的。」
  
  蔣長揚默默看了許久,又問:「我記得何娘子前段時間種了一批種子,可出芽了麼?是在哪裡,怎麼不曾見到?」
  
  雨荷帶領著他過去,指著幾壟上面蓋滿了稻草簾子的地道:「就是這裡。」
  
  蔣長揚好奇地掀開簾子一瞅,只看到光禿禿的一塊泥地,上面零星冒著幾顆綠油油的才有米大的草,便道:「這就是牡丹苗?」
  
  牡丹已然換了方便勞作的衣裙過來,還沒看就很肯定地道:「不是,是野草。」說著蹲下去,毫不容情地將那幾株野草拔起來扔到了一旁。
  
  牡丹一靠近,一股細細的幽香就如同一隻急馳的箭從蔣長揚的鼻腔進入,準確無誤地射入了他的肺裡,接著又將這種味道傳入到他的腦子中,他有點發暈,只知道很好聞,然而具體是什麼香味,他都沒法子分辨出來。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在耳邊乾巴巴地說:「我記得你種下去很久了,這麼久都不出芽,難道是不會出了嗎?是不是種子老了?」
  
  周圍一片寂靜。鄔三恨鐵不成鋼地瞅著他,他才驚覺自己懵懂間說錯了話,卻不知道該怎麼補救,只是抱歉地看著牡丹:「我什麼都不懂,你別生氣。」只希望她不是那種太過於看重兆頭的人,會認為他一句話的緣故就會使這一整片牡丹種子都不出了芽。
  
  牡丹只是微微一笑,輕輕道:「我不會生氣。牡丹種子種下後,三十天後可以發出幼根,然後一直往下長,我們在上面是看不見的。要看芽苗出到土面上,得等明年的春天才能看到,約莫在二月下旬,三月初就基本出齊了。」
  
  聽來長得很慢,蔣長揚決定好學到底:「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開花?」
  
  牡丹道:「長得很慢呢,得過好些年才能。」
  
  蔣長揚「啊」了一聲,忍不住道:「那豈不是很不划算?」
  
  牡丹指了指遠處那堆繁茂的劣品牡丹和芍葯,笑道:「所以主要還是靠它們嫁接才行。好啦,過來挑挑你要接的花吧。令堂是比較喜歡色彩清雅一點的呢,還是色彩對比明艷一點的?」
  
  蔣長揚還在懊惱他先前說錯了話,有些悶悶地道:「我對於這個半點也不懂的,不比你是行家裡手,你幫我決定就好了。」
  
  牡丹見他有些蔫蔫的,不明白他的興致怎麼突然變低了,便熱心地給他推薦幾種方案:「一種可以用趙粉、白玉、洛陽紅、二喬來接,這個開化要早一點;還有一種可以用胡紅、藍田玉、姚黃、洛陽紅來接,這是中花;還可以用豆綠,紫雲仙,盛丹爐來接,這是晚花,你覺得令堂會比較喜歡哪一種?又或者,她的生辰是在什麼時候?」
  
  蔣長揚聽她溫言細語,不由暗自嘲笑了自己一回,笑道:「她的生辰並不是在春天裡,你覺得哪種最好看就是哪種,我相信你的眼光。」
  
  王夫人那樣的人愛恨分明,想來會更喜歡色彩濃艷,對比度強烈一點的吧?牡丹拿定了主意:「那就用胡紅、藍田玉、姚黃、洛陽紅來接好了。」她笑看著蔣長揚:「若是令堂不喜歡,可不能賴到我頭上來。」
  
  蔣長揚忙露出一排白牙:「不會的,不會的。」
  
  牡丹認真挑選了一棵約有一尺高的獨幹多枝的洛陽紅出來作為砧木,認真細緻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拿了一把鋒利的小刀在手,熟練地將事先準備好的胡紅一年生腳芽下端削成一側稍厚,另一側稍薄的楔形,削面留了半寸許。接著將洛陽紅一根較為粗壯的枝條拿在手裡,輕巧地將它的頂端削平,在橫斷面二分之一處垂直削了一個長半寸許的裂縫作為接口,將胡紅枝芽下端插入,讓兩者形成層相對。然後用麻自上而下纏緊,又利落地將蠟接在了接口上,將砧木配插穗之間的縫隙封死。
  
  如此,牡丹方才鬆了一口氣,有條不紊地又依次將藍田玉、姚黃、首案紅等幾個花色花型各異,而開花物候、長勢基本一致的品種的枝芽分別接在了那株胡紅上。
  
  在此過程中,蔣長揚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盯著她看,從她專注的神情,微微顫抖的捲翹睫毛,再到她小巧玲瓏、冒了點細毛汗的鼻子,一直到她因為過份投入而緊緊抿得有些變了形的唇瓣,然後是靈巧白皙的手。那雙手並不大,白玉一般的皮膚下還隱隱露出微微泛藍的纖細血管,看上去很嬌弱,完全不能和他這樣骨節粗大的手相比。但是她握刀往那些價值不菲的花芽上切下的時候,卻沒有半點的遲疑,十分果斷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蔣長揚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他相信牡丹握著小刀切花芽的時候,是和他握著刀做他該做的工作的時候是一樣的。在他們各自的領域裡,在操作那把刀時,他和她一樣的完美。
  
  待到牡丹把備下的最後一根接穗接上,他方發出了一聲輕歎,好奇地看著那株已經獲得新生的牡丹,低聲道:「這樣,明年春天它就可以開幾種顏色的花了麼?」
  
  「嗯呢,只要管理妥當,想來是沒問題的。明年春天,可能會有將近一半的芽開花,真正要到全盛,還得等到後年。」
  
  牡丹拿起小刀將砧木部的萌櫱全部剔除乾淨,又抹去了枝幹上所有的腋芽和不定芽,親自施肥澆水,請蹲在一旁看熱鬧的鄔三把這花端到草棚下去遮陰避雨。
  
  鄔三剛要伸手去抱花盆,蔣長揚已然蹲下去抱住了花盆,笑道:「我來。」言罷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花盆端到了草棚下,見花盆傾斜放不平,還撿了個小石頭將花盆給墊平了。
  
  鄔三也懶得和他爭,就在那裡懶洋洋地笑看著他動作。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3 PM

123章 我做主
  
  林媽媽立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越看越喜歡。她認為,在初期,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在意程度和緊張程度基本成正比,除非那人是花叢老手那又除外,否則總是難逃緊張和小心的。蔣長揚此時在牡丹面前越表現得忐忑,她就越喜歡。眼看著牡丹已經停了手,便上前笑道:「剛煎好了茶湯,做了些酥山,正好去新建好的那個草亭裡坐著歇歇。」
  
  牡丹淨了手,領著眾人行至種苗園外時,只見鄭花匠領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守在外面。見到牡丹,鄭花匠忙推了那少年一把,讓給牡丹行禮:「喜郎快給娘子行禮。」
  
  那少年聞言,立刻上前跪在地上給牡丹行了個大禮。牡丹忙叫他起來:「這是做什麼?他是誰?」
  
  鄭花匠嘿嘿笑道:「回娘子的話,這是我族史家裡的,名喚喜郎,自小就愛拾掇花木,可惜爹死了。小人聽雨荷姑娘講,這園子裡還要招人來照料花木,正好他的年齡差不多了,便特意帶他來給娘子看看,是否可以讓他隨小人一道入園做點粗活?工錢什麼的都請娘子看著辦,只要能填飽肚子,有個地方棲身就行。」
  
  牡丹聞言,忙叫林媽媽引了蔣長揚先過去:「我有點事要處理,蔣公子還請先過去喝茶罷。」
  
  蔣長揚背手而立,四處逡巡:「不急,我看看周圍這些花木。」
  
  牡丹勉強他不得,只好回頭認真打量那少年,但見他穿了一身平常貧苦百姓慣常穿的白色粗麻布衣,補西不多,卻也不少,袍角提起紮在腰上,腳上穿著麻鞋,手腳關節粗大,皮膚黝黑,表情中有種不符合年齡的沉默,垂著眼一動不動,看上去極為憨厚老實的樣子。
  
  但是,她這種苗園事關重大,不是誰都能隨便進入的。就是鄭花匠,也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入內的,就比如說她在秘密行動的時候,園子裡就只能留雨荷一個人,其他人統統都不能入內。而翻土澆水等事,都是定期開了園門,由固定的正娘等幾個莊戶女子在雨荷或者她的親自監督下行動。似這樣初來乍到,人品名聲什麼都沒有底數的人,一來就想入園內去幫忙,哪怕就是做粗活,她也不放心。
  
  鄭花匠見牡丹只是打量人,並不說話,有些著急,忙伸手幫那少年將紮在腰間的袍角放下來扯了扯,賠笑道:「娘子,這孩子有些呆木,卻是個好孩子。您看,小人讓他好生收拾一下,他也不懂得將袍子穿得稱展點。」
  
  牡丹心中已然拿定主意,認真道:「老鄭,你我認識不是第一天的事,我的脾氣性格你也應當知曉,認真做事,忠心耿耿的人,絕對不會虧待,這孩子是你領來的,又是你族裡的侄兒,想來人品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但我先前定下的規矩不能廢,這園子還是不能隨意出入。芳園需要照料的花木很多,就讓他在外圍試試手,過段時間再說,至於工錢,就比照其他人的來,該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若是忙不過來,我會吩咐正娘她們多過來幾趟。」
  
  鄭花匠似是沒料到牡丹會拒絕,一時表情有些僵硬,卻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理由。牡丹不管他,只望著那少年笑道:「你是叫喜郎對不對?今年多少歲了?」
  
  那少年的腳趾頭在麻鞋裡緊張地往下一摳,聲音比蚊子還小:「回娘子的話,小人是叫喜郎,今年十四了。」
  
  牡丹和顏悅色地道:「好好幹,幹得好了可以漲工錢的。你什麼時候可以上工?」
  
  喜郎道:「回娘子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的。」
  
  牡丹點點頭,叫鄭花匠領他去吃飯,安置住處。
  
  大約是看到牡丹的態度太好,喜郎猛地一抬頭,衝口而出:「娘子,您讓小人跟著叔叔進園子吧,小人會非常非常小心的,絕對不會亂碰,也不會亂動。您就放心吧!」
  
  牡丹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你就這麼想進這園子?你知道裡面有什麼?」
  
  喜郎猛地一縮脖子,心虛地瞟了鄭花匠一眼,低聲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想學點叔叔的本事,好早日養家餬口,讓我娘和弟妹他們過上好日子。」
  
  不知,睜著眼睛說瞎話呢,不知道還這麼想進去?牡丹淡淡一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有這個心也很好,但我說了不能進園子就是不能進!想學本領,外面種的好牡丹也不少,你若是能將它們都給伺弄好了,再來和我說進園子的事情。」
  
  鄭花匠還要說什麼,喜郎已然上前一步,喜滋滋地道:「小人絕對不會讓娘子失望的。」
  
  牡丹淡淡地瞥了鄭花匠一眼,道:「那最好不過。」
  
  見牡丹神色不悅,鄭花匠乾笑著,不敢再多話。目送鄭花匠和喜郎遠去,牡丹輕聲吩咐雨荷:「你讓人好好盯緊了喜郎。」說是死了爹,又是第一次出來做事的人,卻一口一個小人,一口一聲回娘子的話,未免也太順溜了些,倒像是個長期給人做奴僕的。
  
  不是她疑心過重,她實在是不得不萬分小心。牡丹新品種的培育是一個十分複雜漫長的過程,短期內想要得到收益,並以花養花,就必須得靠大量繁殖這些現有的名貴品種,優中選優。而什樣錦,更是壓軸,也是打響芳園名聲的招牌,絕對容不得半點閃失,至今為止,就是天天出入種苗園的鄭花匠都不知道哪些是什樣錦,哪些不是。她怎能容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隨便就進這個園子?
  
  蔣長揚淡淡地道:「既然懷疑,便不用留著了,直接找個借口回絕就是。」
  
  牡丹見周圍人都站遠了,只有他離自己最近,便也不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萬一冤枉了人怎麼辦呢?畢竟手藝人,想偷師學藝的太多了,不求上進的不是好手藝人。如果他果真上進好學,人品端正,我不介意教他一點,培養成才,讓他成為我的左膀右臂,這是一則,二則,他是老鄭的侄兒,老鄭把人都帶來了,就是認定我不會拒絕,我完全拒絕了,只怕是會讓他寒心……呵呵,你明白的,我現在根本找不到更可以信賴的花匠。」
  
  蔣長揚微微一笑:「你倒是坦誠。」
  
  牡丹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競爭對手,是值得信賴的朋友,說說這個並算不得什麼。」
  
  蔣長揚道:「你不能總把寶押在一個人身上那,萬一某一天,你這園子出了名,有人惡意花十倍二十倍的工錢來挖老鄭,你怎麼辦?如果這園子真的如您所願運作起來,你不能事必躬親,這裡必須有信得過的人替你隨時看著才行。」
  
  牡丹不由皺眉:「我也想過啦,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人呢,就是遇不到合適的。在外圍打理花木的倒是不少,可能進這園子的真是不多。真要是有人惡意來挖,也由得他,反正我主要並不靠他,到明年的時候,雨荷大約也能幫我做上許多事的。大不了到時候又另外選個可信的進來處理日常事務就好。」
  
  蔣長揚默了一默,緩緩道:「如果是死契,你還會這麼操心麼?」
  
  死契,她不是沒想過,這個時代,還有什麼能比把一個人的身契命運全部捏在手心裡來得更保險,更踏實的呢?但是從家奴中培養一個熟練的花匠,那需要很長的時間,而現成的熟練花匠呢?想到要讓一個良民從此成為一個賤民,她就迅速打消了這種想法。可此時,蔣長揚
  
  卻把這個提了出來。牡丹迅速抬眼看向蔣長揚,蔣長揚的一雙眼睛平平靜靜地看著她,並沒有她所想像的或是陰險的,或是冷漠的神情,他就是那樣平平靜靜地看著她,彷彿就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提議。
  
  就連他這樣的人都可以把逼良為賤這種事不當回事的說出來,果然是因為生長時代不同,所以思想差異才會這麼大麼?牡丹垂下眼,低聲道:「固然安心,但逼良為賤似乎過分了。」
  
  蔣長揚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好笑又好氣地往前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低頭望著牡丹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逼良為賤!我幾時說過要你逼良為賤?就算是你想,也要你……」就算是她想,也要她能做得到才行,看看她吧,是做那樣事的人麼?
  
  牡丹看他的樣子似乎是自己誤會了,有些臉紅,壯著膽子不依地道:「也要我怎樣?瞧不起我是吧?」
  
  蔣長揚「哎」了一聲,先前的拘束和緊張一掃而光,自己先笑了:「莫非你還能?你倒是說給我聽聽,你會怎麼做?」
  
  牡丹見他坦坦蕩蕩,不急不惱的樣子,到此已然完全相信自己剛才是誤會了。索性咬著牙,惡狠狠地道:「做好事難,做壞事還難麼?當然是要先設個圈套給他鑽,然後逼得他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然後再適時伸出援手,讓他感激涕零,心甘情願地做了我的家奴,到那時,不是我想怎麼拿捏他就怎麼拿捏他麼?管他多少倍的工錢,他也別想伸手!」
  
  蔣長揚見她鼓著腮幫子,咬牙切齒,還自以為自己很厲害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說起來真的很厲害呢。」
  
  說起來真的很厲害……這是什麼意思?牡丹瞟著他:「把我惹急了,我也會做壞人的。我說的是真的。」
  
  蔣長揚見牡丹瞟過來,眼波流轉,似嗔非嗔,臉還有點微紅,又粉又嫩。明明不是有意的,偏生就是這種無意間的風情萬種,讓人更加心跳加速,不由脫口而出:「假如你信得過我,我把我那個花匠賣給你吧。他是死契,品德也不錯,知根知底,永遠不用擔心他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把這個園子交給他管理,你最起碼可以少操一半的心。就是想做壞人……」他頓了一頓,戲謔地道:「就是真那麼想做壞人,也可以多有點時間去。」
  
  牡丹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是不自在,飛快把頭撇開,盯著腳底下的青苔,輕聲道:「我不能總承你的情。這樣下去,我是一輩子都還不清你的人情了。」
  
  蔣長揚故作輕鬆地歎了口氣,開玩笑地抱怨道:「何娘子,你平時那麼豪爽的一個人,為何總是想不開這事兒呢?你可不可以別隨時提這個,弄得我站在這裡全身不自在,彷彿就是一個上門逼債的,你真要是不肯要,那就算了。」
  
  牡丹抬眼認真看著他,嚴肅地道:「蔣公子難道沒有欠過旁人的情麼?實不相瞞,我是最怕欠人情的,卻又不得不經常欠人情。欠人情的感覺比欠人錢的感覺還要讓人不自在。欠人錢,有一還一,有二還二,是怎樣就怎樣。可欠了人的情,有些可以還,有些卻是不能隨便就能還得清的。積少成多,真到了還不起那一天,少不得以命相還。若是不能,那便是夢裡也不能忘,隨時記掛著,總覺得自己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不是家裡人的,不知什麼時候,人家一開口,就得送上去了。最要命的是,願意償命也不能暢意。」
  
  雖然說的有點誇張,但說完這席話,牡丹就覺得輕鬆愉快多了,她算是主動出擊了。欠他的情越來越多,卻不知道該怎麼還,還一條命還是小事,到底還能還,怕的就是用命也還不起。她不喜歡玩暖昧,她玩不起。
  
  他之前說是朋友,但今天的表現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的表現。偶遇,送螃蟹,厚著臉皮混飯吃,又要送人,花栽好了還賴著不走,這是什麼意思?做普通朋友不是這樣做的。她沒淡過並不代表她不懂,好吧,就算是他人果然不錯,她也瞧他還順眼,但原則性的問題一定要弄清楚,就算是不能說清楚,她也該表明自己的態度才是。
  
  假使,他想要的是寂寞時的一個安慰,或者是將來年老時回憶起來的一個青春剪影,風流事件,而不是與他並肩相伴珍惜一生的人,那麼不如請早。
  
  蔣長揚看到牡丹嚴肅認真的神情,知道是不能隨意糊弄過去了,深吸了一口氣,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想多了,我不要你用命來賠。我只是……我只是……」他皺著眉頭想找一個最合適的詞來形容他的想法和心情,既不能說得太露骨,以免給人唐突輕浮之感,又要表現出他的誠意。但他這方面的經驗明顯不夠,他想了許久,才擠出一句:「我只是覺得看你種花很好玩,有種很親切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覺。假如你不喜歡我打擾你,或者是我之前不經意間給你帶來了困擾,那麼我以後……」以後就再了不來了,可是這句話又怎麼是那麼輕易就能出得了口的?他猶豫很久,最終改成:「總之,你要相信,我絕對沒有懷著任何歹意。我……」他帶了幾分討好地看向牡丹,努力露出一排白牙:「我真是個好人,不信你問我朋友們……那,福緣和尚最不喜歡我,他也不敢說我是壞人……現在我們還不算熟悉,慢慢的,你總會知道。」
  
  牡丹見他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語言也有些語無倫次,明明急得不得了,但一雙眼睛仍然還敢直視她,心中不由暗自好笑。強忍了笑意,嚴肅地道:「不是壞人和好從的事,我是想問,蔣公子真的把我當成好朋友看待麼?不是我不夠灑脫,也不是我小心眼,實在是,這世道對女人苛刻了些。假如你真的把我當成福緣大師和袁十九那樣的朋友看,我是非常高興並深感榮幸的。」
  
  他們說的興許是兩個完全不同意義的概念,自我標榜或者世人都認為道德高尚的人,一樣可以納妾召妓,沒有人會認為他失德無禮;可是對於她來說,如果存了心,讓她去做先前孟孺人提出的那種要求,或者是他們息以為的更高級一點的身份,都是侮辱。
  
  蔣長揚聽出了牡丹的言外之意,李荇的事情和寧王府的事,他更是再清楚不過,他飛速地道:「我當然是把你當做值得尊敬的人看待,同時,也是如同福緣、袁十九那樣真正尊敬著你的。」他認真地看著牡丹的眼睛,慎重而突兀,緩慢而堅定地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牡丹靜靜地看著他,他亦毫不退縮地看著牡丹。牡丹分明看到,他說出最後那句話後,神色明顯地輕鬆了一大截,眼裡閃著快樂期待的光芒。
  
  但是牡丹收回了眼神,她親切地笑:「能有蔣公子這樣的朋友,我不勝榮幸,我以後再也不會提還什麼人情之類的話了。那麼,蔣公子請這邊走,去嘗嘗林媽媽特意煎的蒙頂花茶,還有周八娘做的酥山。」
  
  好吧,他沒存著那種噁心的心思,那麼,是可以先看看再說的。但在之前,他們還只是朋友,朋友,而不是那種隨便三言兩語就輕易許了情,過後後悔就不好再見面的戀人。給自己一點時間,也給他一點時間,互相瞭解的時間長了,才會明白彼此合適不合適,心意會不會改變。還有什麼比先做朋友更合適的呢?喜歡,就更進一步,不喜歡,退步的時候也會更從容,更有餘地。
  
  蔣長揚沒有想到牡丹轉換話題這麼快,他甚至沒有從她臉上看出更多的情緒,她真的就像招待朋友那樣熱情地招待起了他。他有些沮喪,他甚至有些懷疑,牡丹到底有沒有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含義。
  
  也許,他應該說得更明白一點的,他懊惱地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但是才走了兩步,他又聽到牡丹說:「不知蔣公子那們能幹且讓人放心的花匠是從哪裡尋來的?興許我可以請你幫幫忙。」
  
  他聽到這話,又由衷地高興起來,還肯要他幫忙,那就是個好兆頭。便大著膽子試探道:「剛還說是朋友,還總這樣叫,是不是太生分了?我真的朋友就沒人叫我蔣公子的,都叫我的表字成風,包括白夫人也是如此,你也聽見了。」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牡丹微微一笑,從善如流,調皮地將剛才那句話重新複述了一遍:「不知成風那位能幹且讓人放心的花匠是從哪裡尋來的/興許可以請你幫幫忙。」
  
  蔣長揚的唇角控制不住的往上翹,故意輕描淡寫地道:「我一個信得過的朋友送的,如果丹娘需要,我改時候幫你問問看,只是可能會要高價。不過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會幫你殺殺價。」
  
  牡丹一愣,真是打蛇隨桿上,這就叫上丹娘了,好吧,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認識的人十個裡有六、七個都是叫她丹娘的,便微微一頷首:「那就拜託了。」
  
  待到了草亭處,英娘和榮娘早就在那裡候著了,正在拿了松子仁逗弄甩甩,甩甩換了新環境,又沒上鏈子,很是興奮,一眼看到牡丹,就撲稜著翅膀飛過來,停在牡丹的肩頭上瘋狂地怪叫起來:「牡丹,牡丹真可愛,甩甩……」它略停了一停,側著頭彷彿是在思考,然後歡喜地叫道:「甩甩更可愛!」叫完以後它側過頭,圓睜著一雙小眼睛討好地看著英娘。
  
  英娘捂著嘴笑起來:「姑姑,甩甩還是一樣的聰明,隨便一教就會了。」
  
  牡丹伸手讓甩甩停在自己的手上,接過兩粒松子仁餵它:「小東西又學會自吹自擂了。」
  
  蔣長揚含笑道:「平時都是誰教它說話?」
  
  牡丹不假思索地道:「多數是我。」說完才反應過來,牡丹真可愛,不是也是她自己那時候苦中作樂,自吹自擂才整出來的麼?
  
  蔣長揚正要開笑,英娘和榮娘已經對視一眼,起身對他行禮:「蔣叔好。」
  
  緊接著,甩甩猶如被打開了開關:「蔣叔好,蔣叔好。」
  
  雖然知道一定是英娘和榮娘剛才教的,但蔣長揚還是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只古靈精怪的鸚鵡,他向英娘要了幾顆松子仁,學著牡丹的樣子小心地將手伸到甩甩面前。看到蔣長揚伸過來的手,甩甩並不立刻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嘴殼輕輕敲了敲他的手,見他不動,又側著頭盯著他看,一人一鳥用眼神交流了片刻,甩甩才吃了蔣長揚手上的松子仁,然後理所當然地跳在了他頭上去蹲著。
  
  牡丹唬了一跳,忙喊道:「甩甩快下來!」
  
  
  
124章 嗔喜
  
  聽到牡丹的叫喚,看到迅速靠過來準備抓自己,明顯不懷好意的鄔三,甩甩傲慢地看著鄔三,拍了拍翅膀,示威地在蔣長揚的頭上踱了兩聲,歪著頭看著牡丹的臉討好地說了一聲:「牡丹真可愛。」
  
  牡丹看到它烏豆似的小眼睛,怎麼也硬不起心腸來,只能是訕笑著討好地看著蔣長揚:「它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失禮的事情,我猜,它應該是喜歡你。」
  
  蔣長揚微微一笑:「我猜也是這樣。」他在桌上拿了一顆葡萄放在手心裡,遞給甩甩。甩甩小心地打量著他的神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叼走了葡萄,飛到它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後,將一隻爪子靈巧地抓住了葡萄,大叫了一聲:「蔣叔好!」然後低頭專心地吃起葡萄來。
  
  蔣長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見他毫不生氣,也跟著笑起來。牡丹知道,從此以後在甩甩的眼裡,蔣長揚就只能叫蔣叔了。
  
  蔣長揚在芳園一直呆到快要吃晚飯才走,牡丹相信,如果不是林媽媽旁敲側擊的,一會兒問他莊子裡可忙,一會兒又問他他不在時是誰打理莊子裡的事,或者又問天黑後路好走不好走,想必他一定會賴到吃完晚飯才會走。但林媽媽顯然認為他呆的時間太長了,不怎麼好。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繼續坐下去,只能是起身告辭。
  
  英娘和榮娘很是有些遺憾,蔣長揚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知道她們所不知道的京城以外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比如說海,比如說沙漠。他甚至興致勃勃地和她們說起怎麼找礦,「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銅錫;山有寶玉,木旁枝皆下垂。」
  
  牡丹不相信他真的跟著人找過礦,或者是真能一眼就能辨別出什麼地方有礦,是什麼礦。他的這些知識多半是看雜書或者是從他那些朋友口裡聽來的。但她確信,蔣長揚是絞盡腦汁,費盡心力地討好她的家人,以及她的寵物。和一看到劉暢就會裝聾作啞,假裝自己不存在的甩甩相比,這個敢跳到蔣長揚頭上去搗蛋的甩甩更令牡丹放鬆。
  
  她相信動物有一種天生能看透本質的本能,就比如那個時候,她剛從這個身體裡醒過來的時候,她最害怕的是和掛在床前不遠處的甩甩對視。甩甩總是會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黑黑的小眼睛基本不會動,她覺得那雙眼睛可以看到她心裡去,穿透她的靈魂,識破她的身份。這個想法讓她不寒而粟。但她堅持著,沒有讓人將它拿開,她學著友善地和它對視,和它對話。剛開始的時候,它是傲慢的,對她也是不理不睬的,它甚至毫不客氣地啄過她的手,可是慢慢的,它成了她的甩甩,它學會了一見到她就喊:「牡丹真可愛。」它是她來到這裡後的第一個朋友,再沒有人能像它那樣陪伴寂寞孤獨的她了。
  
  牡丹把手放在甩甩的頭上輕輕摩裟著,小聲說著只有她們倆才能聽見的話:「甩甩,你今天吃的零嘴夠多了,這兩天都不能再吃了。」甩甩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顯然很享受她的溫柔的撫摸。
  
  牡丹又輕聲道:「你覺得他怎樣?你還喜歡他是吧?」
  
  甩甩側著頭輕輕啄了啄她的掌心。
  
  「好甩甩,你這次懂得喜歡的意思不?」牡丹記得曾經看到過,說大鸚鵡的智力相當於五歲孩子,受訓越多,年齡越大越聰明,甩甩多數時候都表現得比較有自己的意識,而不是單純性的只會重複幾個簡單的詞彙。
  
  這次甩甩沒有回答她,它快睡著了。
  
  牡丹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其實我覺得我運氣真不錯。雖然之前有點麻煩,但最後都解決好了。將來也會這樣的是不是?」興許,他也會是她期待的那個人呢。牡丹猛地甩了甩頭,暫時還是別想了吧,來日方長,水到自然渠成。
  
  林媽媽捧著換洗衣服進來,正好聽見牡丹這句話,便笑道:「丹娘你能這樣想那就最好不過啦。只有想得開,身體才會好。」說到這裡,她放低了聲音,小聲道:「媽媽還等著你嫁人那一天呢,你一定要過得很好,氣死那些小人。」
  
  牡丹笑道:「知道啦。」
  
  林媽媽立刻道:「蔣公子人不錯,但是你該矜持的時候一定要矜持,該和氣的時候一定要和氣啊,有些話不該亂說的,就比如說今天……」
  
  牡丹忙把林媽媽往外推:「知道了,忙了一整天,你也累啦,趕緊去睡。」
  
  林媽媽無奈,只好邊走邊回頭:「你這次一定要聽媽媽的,下次他再來的時候,你得比今天淡一點……」
  
  牡丹鼓了鼓腮幫子,還欲拒還迎呢。這一夜,牡丹做了一個美夢,夢裡只有她一個人,但是身旁開滿了雍容華貴的牡丹花,甚至還有這裡所沒有的黑色品種,多得數也數不清。以至於在天還沒這的時候,她就自動醒了,醒來的時候嘴角還帶著笑。值夜的寬兒昨日忙壞了,睡得正香,牡丹便輕手輕腳地避開她,輕輕開了門,走了出去。
  
  清晨的芳園被籠罩在一層稀薄的白霧之中,沒有風,看不出天氣是否會晴,但空氣非常清新,還帶著一股潮濕的泥土青草香味兒。這是生命的味道,牡丹伸手從一片草葉上接下一顆晶瑩的露珠,喂到嘴裡,咂摸了兩下,嘗到一股淡淡的灰塵氣,她把它吐了出來,孩子似的笑了。
  
  她看了看天色,估計其他人怎麼也得再過一刻鐘才會起床,便往種苗園去。一路上,她盡情欣賞她的芳園。移栽過來的花木極些已經活得很好,有些卻蔫蔫的,可是從袁十九那裡買來的石頭,真正的非常漂亮,非常的適宜。牡丹認為,假如她精心種下的這些牡丹和花木算是一件華美的衣服的話,那麼袁十九的這些石頭,就是撐起這件華美衣服的骨頭。現在骨肉豐韻,她只需要管理好它,帶活它,讓它精神飽滿,生機勃勃,它就會是一個難得的美人兒,會擁有讓人一見傾心的力量。
  
  想到這裡,她又想起了蔣長揚,那個愛臉紅的白牙齒的身上帶著青草味而不是熏香味的年輕強壯的男人。她忍不住開始預測他下一次登門拜訪是在什麼時候,又會用什麼樣的借口。她猜,他最多不過三天工夫就一定會兩次登門,而借口正是她請托他幫她找的花匠。興許那花匠不會那麼容易找到,但是他一定會中途來報信說他朋友怎麼說,讓她再等等云云。牡丹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快行至種苗園附近時,她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對話聲,是鄭花匠的聲音:「喜郎,你好好幹,何娘子心很軟善,也很懂牡丹,你若是能得了她的賞識,教你一招半式的,這輩子就夠你吃喝了。」
  
  喜郎低聲道:「我知道。九叔,你從她那裡學到什麼了?」
  
  鄭花匠低低歎了口氣:「她防著我呢,多數時候都不要我在旁邊。但我總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看在我這麼勤快本分的份上教我一點。」
  
  「九叔,那小園子裡真的有很多很多牡丹花嗎?我聽說今年城裡各道觀和寺廟裡的接頭都被曹萬榮買得七七八八,她又是從哪裡得來的啊?」
  
  鄭花匠道:「其實有些是劣品牡丹和芍葯,但接出來的花也不少,從哪裡來的我也不知道。何娘子很有辦法。你也看到今日那位公子了,她這樣的朋友不少的。興許是人家府裡分給她的也不一定。」
  
  喜郎「哦」了一聲,低聲道:「今年曹萬榮花了好多錢買接頭,又高價把周圍能買的地都買了起來,也是到處在請名字設計,若是建起來,只會比這個還要大,這還不算,他還打算高價把明年的各個寺院道觀的接頭給定下。他到處和人說,芳園就是空的,牡丹少得可憐,不值得一遊,買了那麼多石頭,不如改名叫石頭園好了。我打算把這件事說給何娘子聽,你說她會不會一高興就讓我進園子了?」
  
  只聽鄭花匠道:「你千萬別!別再提那人,當心被人聽到起了疑心或是說你剛來就背了前主,把你趕出去,那時你可白白浪費了我這番心思。我可再次警告你,你手腳乾淨點,不許再偷拿這芳園的任何一個接頭,不然我先就不饒你。」
  
  喜郎鬱悶地道:「九叔,我說過多少次了,那時候我真是沒法子,我爹等著要用藥呢,我和曹萬榮借錢也不給,提前支取工錢也不給,我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想做賊啊!」
  
  牡丹暗歎了一聲,又是曹萬榮。鄭花匠給她介紹了一個小賊來,是果然吃準她軟善麼。存了欺瞞之心,還自認為勤勞本分,還想她教他技術,叫她怎麼說他好呢?
  
  還有曹萬榮,他以為他把接頭都買光了,就能置她於死地麼?不能,她有這個時代的花匠們還沒有掌握的牡丹繁殖新技術。那就是幼芽嫁接法。傳統的牡丹嫁接方法中,歷來是以硬枝嫁接為主,這必須要有大量的牡丹接穗,可是如果利用牡丹根須部那些多達二三十個,甚至上百個本來會被拋棄的幼芽,也就是腳芽來接到芍葯根上,那就不同了。成活率又高,還利於牡丹矮化,便於盆栽,她最多就是多等兩年。
  
  所以他曹萬榮再買多少牡丹接頭,再建多大的園子出來,她都不怕。既然他那麼有錢,還這麼喜歡攻擊人,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錢能把這整個京城裡的牡丹接頭全買光。他能想到從源頭上將她的牡丹規模給控制住,她就不會把他的資金給耗光麼?到了後面幾年,看他怎麼和她爭?
  
  牡丹輕輕往前幾步,繞過一叢羅漢竹,看到了蹲在一塊太湖石旁的鄭花匠叔侄倆。他二人正在伺弄一棵豆綠,喜郎的神色非常專注,伺弄花的動作也很輕柔,看著倒像個真正的愛花之人。
  
  牡丹默想片刻,決定不去「打擾」這二人,不管喜郎是真還是假,她都打算讓他暫時留下來。曹萬榮那種陰狠狡詐的脾氣她知道,假如他果然是曹萬榮弄來的人,那麼就算打發走了他,也還會有人再來,不妨就留著他在明處好了。
  
  牡丹悄悄轉身,繞到種苗園,問看門的婆子取了鑰匙打開緊閉的大門,順著壟間小道,將她的寶貝們一一看過來,越看越喜歡。待到全部接過的花都被她檢查完,雨荷也找了過來。
  
  牡丹把喜郎的事和自家打算和雨荷說了,道:「我打算一回城,就去四處看看,說我要預定明年的牡丹接頭。」
  
  雨荷皺眉道:「可若是那喜郎說的是假話呢?這麼多的接頭,咱們要得過來麼?牡丹花貴,就算種出來也沒那麼多的人買得起啊?說不定他就是今年買得太多,也想要咱們跟著吃回虧心裡才舒坦哩。」
  
  牡丹笑道:「不是真的要買,而是說我打算買。」他曹萬榮是真的想預訂下明年的接頭也好,是哄騙她的也好,她都幫他加把火。而大園子「爭」接頭,如此一來,想必明年的牡丹價格會很好。
  
  雖然芳園還只是個半成品,但英娘和榮娘都非常喜歡這裡,她們學著牡丹一樣換上粗布衣裙,跟著她到處看,到處走,傍晚時分又跟了正娘等人去田間散步,看小孩子在田埂裡捉促織,玩得不亦樂乎。晚上背了段大娘和林媽媽,與牡丹姑侄三人一起就著周八娘弄來的油酥谷雀,小酌到半夜,卻是在城裡家中從沒有過的悠閒與自在。
  
  第三日清早,牡丹照例在種苗園裡巡視她的寶貝們,不出所料的,蔣長揚果然來了。他輕車熟路地進了種苗園,找到正在觀察牡丹花傷口癒合情況的牡丹,笑道:「那株什錦長得如何了?」彷彿他是他是專程來看那株花的。
  
  牡丹抿嘴一笑,手下不停,隨手指了指方向:「那,在那邊呢,你自己過去瞧。」
  
  蔣長揚在她身後默了默,輕輕走了過去,不過在草棚那裡打了個蘸水,立刻又快步走了回來,也不打擾她,就在一旁靜靜地候著。牡丹也不管他,逕自做自己的事情,直到過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才算是把所有花木都觀察完了。回過頭,蔣長揚還在一旁站著,見她看過來,立刻綻放出一個笑容來。
  
  雨荷在一旁候著,偷偷朝牡丹擠眼睛,示意她看蔣長揚的衣服。牡丹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件玉色的新袍子,沒有帶刀,腰間還垂掛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珮,頭上的黑紗帕頭雖然不是新的,卻打理得很有型,六合靴也是一塵不染。這可真是難得。
  
  蔣長揚注意到牡丹在看他的衣著,唇角含笑,微微有些不自在,索性拉了拉衣服,笑道:「我這身袍子年前就做的,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顏色,可是鄔三說還可以,我不怎麼相信他的眼光,正好穿來給你們評判一下。」
  
  牡丹和雨荷差點沒笑出聲來。不喜歡還穿了來?這明擺著就是暗示她們快誇獎他嘛,牡丹忍著笑,認認真真地道:「其實挺好的,看著很精神。」
  
  蔣長揚忍不住揚起了眉毛。
  
  牡丹左右一張望,不見鄔三,便道:「鄔總管呢?」
  
  蔣長揚不在意地道:「他有其他事情來不了。」他邊跟著牡丹往外走,邊道:「我去問過了,我那朋友同樣的花匠還養得有,願意分一個給你,我替你挑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你覺得如何?」
  
  牡丹一愣,這什麼人,同樣的花匠養了多少?還可以任意挑一個不會說話的。是不是各式各樣的很多?
  
  見牡丹遲疑的樣子,蔣長揚的神色反而顯得更輕鬆,他力勸牡丹將人收下來:「無兒無女的,又是個老頭子,只要你肯給他養老送終,他必然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先撐過這幾年,到時候你自己挑選的人手也教導出來了。」
  
  牡丹忍不住道:「不知你可方便告訴我,你這位朋友是誰?」
  
  蔣長揚猶豫片刻,道:「不知你可曾聽說過景王?」
  
  牡丹茫然搖頭:「我對這些大人物並不熟悉。」
  
  蔣長揚笑了一笑,溫和地道:「他不是什麼大人物,原本也不出名,聖上十多個龍子中,他最名不見經傳,相當於大閒人一個,不怪你不認識他。這花匠就是他養的,你敢不敢要?」
  
  牡丹皺眉道:「他是你的好朋友?」
  
  蔣長揚認真糾正她:「是朋友。」是朋友而不是好朋友。
  
  牡丹沉默片刻,道:「若你覺得可信,我願一試。」
  
  蔣長揚的笑容越發溫和,異常自信地道:「我挑的,你盡可以放心。他的身價有點高,十萬錢,但是非常值得,我聽說十多年前,他曾經管理芙蓉園,你見到人就知道了。」
  
  牡丹從他眼裡看到了一絲狡猾和得意,不由期待起這位啞巴花匠來,笑道:「如果他真如你所說那般厲害,這可真說不上高,再多一點又何妨。」
  
  蔣長揚一笑,二人默默低頭前行,良久,蔣長揚突然輕喊了一聲:「丹娘。」
  
  他微微有些低沉的聲音猶如上好的絲綢,在牡丹的耳邊輕輕滑過,留下異樣的感覺,牡丹的心猛地一跳,直覺笑容都有些僵硬起來,低聲道:「什麼?」
  
  蔣長揚抬眼望著牡丹,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垂捕捉到一絲美麗的紅暈,雖然稍縱即逝,但他仍然很敏捷地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他眼睛閃著亮光,歡快地道:「我過兩天要請潘蓉夫婦倆來我莊子裡住上些時候,你可願意過去陪陪白夫人?」不等牡丹回答,他又飛快地道:「主要是為了答謝上次白夫人幫忙。」
  
  那還問什麼願意不願意的?答案就在那擺著呢。牡丹略微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那我必須過去咯。」雖然她不怎麼喜歡潘蓉,可是她喜歡白夫人。
  
  蔣長揚歡喜的笑起來,低聲道:「我剛修了個水核算,也堆了假山,已經完工了,你正好也去看看。我種了重台蓮和白蓮,明年夏天一定會很美麗,到時候你可以領了英娘和榮娘她們去玩。」
  
  牡丹戲謔地笑道:「那你收不收錢那?」
  
  蔣長揚敏捷地反問:「你說收不收?」
  
  牡丹突然覺得他的目光太過灼人,她不雅地白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你收不收?」說完又忍不住把臉別開微笑起來。
  
  蔣長揚沉默片刻,悶聲笑起來。他第一次挨了她的白眼,也得到了一個臉紅和一個羞澀的笑容。這身新衣服,還是得值得的,也不枉他費盡口舌去纏了景王半日,弄了那位花匠來。
  
  牡丹聽到他的笑聲,越發不自在,特別是看到一旁嘴角一直往上翹就沒放下來過的雨荷,她越發有些羞惱,便假裝東張西望:「你笑什麼?什麼這麼好笑?」
  
  蔣長揚一眼看穿了她的小伎倆,越發笑得大聲起來。
  
  甩甩仍然跟著英娘和榮娘在草亭子裡玩耍,所不同的是,它今日是銜著一根樹枝不住地啃咬。看到牡丹和蔣長揚過來,它扔下樹枝照例往蔣長揚頭上衝,蔣長揚站直不動,在它即將登陸的那一刻,手臂快速伸出,迅捷地抓住了它的脖子。
  
  甩甩圓睜著一雙烏豆似的小眼睛,驚恐地看著蔣長揚,不明白這個昨天還一臉憨笑的好好先生今日怎會突然變了臉。他捏著它的脖子,雖然捏得不緊,可是他仍然捏著它的脖子……它在他的手上使勁撓了幾下,他半點反應都沒有,手上的力氣卻也沒有因此加緊或是放鬆,它張惶地看向牡丹,牡丹站在一旁似乎沒有解救它的打算,它沉默片刻,用盡力氣大叫了一聲:「蔣叔好!」
  
  「噹」的一下,它的喙被蔣長揚閒著的另一隻手用力彈了一下,彈得它暈頭轉向,不但疼,還有些怕,高亢的聲音虛弱下來:「牡丹,牡丹,甩甩,甩甩。」
  
  它是在求救,牡丹心軟了,蔣長揚卻沒有鬆手的打算。於是甩甩又換成了:「蔣叔好,蔣叔好。」蔣長揚這才鬆了手,將它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小東西,這才是你該呆的地方。」甩甩蔫蔫地垂著頭,半天不動。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5 PM

125章 意外來客
  
  這一天,蔣長揚並沒有在芳園多待,只坐下來喝了一杯茶後就告辭離去。他沒有久留,倒讓跑到廚房去準備了許多吃食來的林媽媽不高興了,她不停追問牡丹,蔣長揚今天為什麼走得這麼早。
  
  牡丹無奈地道:「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該走的時候當然要走。」
  
  林媽媽無話可說,便又怪甩甩,說一定是因為甩甩失禮的緣故,拿了銀鎖鏈毫不客氣地把甩甩鎖在了架子上,又逼牡丹吃東西,要她把身子養胖一點。牡丹很鬱悶,只好狠狠咬著糕點,拿眼瞪著在一旁調皮地看著她笑的榮娘和英娘。
  
  第二日中午,鄔三就把那位啞巴花匠送了過來。那花匠姓李,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頭髮鬍鬚盡數花白,人又乾又黑又瘦,一雙眼睛也渾濁不堪,穿著件赭色的短衫,手裡牽著條又肥又傻又大,不停往下滴口水的大黑狗。即便是他進了廳堂去見牡丹,也沒有鬆開那狗的皮環,一人一狗須臾不離左右。
  
  李花匠立在牡丹面前沉默地注視著她,眼神漠然而且挑剔。牡丹不喜歡他的這種眼神,畢竟以後他們將長期相處,他還將會是她倚重的左膀右臂,被自己倚重的人用這種眼神盯著,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牡丹決定開門見山:「我聽說你老人家曾經管理過芙蓉園的花木,手藝很了不起,我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李花匠沒什麼特別的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個漂亮的小女人自己不也說了,那是曾經,他如今就是一個任人買賣的奴僕,說這些好聽話做什麼?有什麼用?
  
  牡丹有些無趣,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的朋友告訴我,只要我給你養老送終,真心相待,你就是能相信的人。養老送終,真心相待,我都能做到。」
  
  李花匠還是沒反應。死在哪裡不是死?一床破蓆子捲了扔在土坑裡也算是送終。
  
  當著鄔三,牡丹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她索性收起來,嚴肅而認真地看著李花匠:「我的種苗園裡接了一些珍貴的牡丹,我需要一個能相信的有技術的人替我看園子,在我不在的時候,替我料理那些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李花匠這回有片刻的思考,他對著牡丹比了幾個手勢。鄔三自動擔起了解說員:「他問您,那個接花的人呢?為什麼不讓那個人來管理?」
  
  牡丹笑道:「那個人就是我。」既然不能利誘,那麼她就只有讓他心服口服,讓他知道她不是不學無術的傻蛋。
  
  李花匠略微彎了彎腰,又比了兩個手勢。鄔三道:「老李說,請娘子帶他去園子裡,指給他看他要幹的活兒。」
  
  牡丹忙領了他們去種苗園。她先領著李花匠看了幾棵經由鄭花匠嫁接的牡丹花,李花匠的表情沒什麼變化,而且有些興趣缺缺。牡丹微微一笑,又領了他去看什樣錦。李花匠蹲下去,死死盯著那幾棵什樣錦。
  
  牡丹緊張地等著他評判,就連那條大黑狗靠過來,不停去嗅她的鞋子,將口水全部滴在她鞋子上她也沒心思去管。
  
  李花匠看了半天,方回過頭來看著牡丹,指了指那花。牡丹此刻方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這是我接的。」
  
  鄔三也笑道:「正是呢,這可是我和我家公子一起看著何娘子接的。」
  
  李花匠笑了一笑,對著牡丹伸了一個大拇指。牡丹一時有些受寵若驚。李花匠從腰間取出一個麂子皮包,打開麂子皮,裡面宛然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嫁接刀和一把剪子,還有一束細麻線,他把這些工具放在身邊的地上,對著牡丹又比了幾個手勢,鄔三沒看懂,無法翻譯,牡丹卻是懂了,他的意思大約是,她的技術已經得到他的認同了,他也要露兩手給她看,便笑道:「這些花你都可以隨意取用。」
  
  李花匠斜眼看著牡丹和鄔三不動。他的嫁接技巧是秘密,可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給人看的。
  
  鄔三乾笑一聲:「我們走遠點。」
  
  待牡丹和鄔三走遠,李花匠確認他二人看不到他的具體動作後,方才開始行動。鄔三等得無聊,便和牡丹說話:「這老李脾氣古怪著呢,走的時候都沒給景王行禮,景王也沒計較。不過何娘子您脾氣好,也不至於和他嗆起來。這年頭,有點真材實料的人脾氣都夠怪的。」
  
  「只要他有真才實學,又沒那些歪門邪道的心思,忍忍一個老人的壞脾氣算不得什麼。」牡丹緊緊盯著李花匠的動作,雖然隔得遠,但她仍然能從他的動作上大體看出他在做什麼,取材,削枝,對接,綁紮,做得很嫻熟,動作也比她快。
  
  快到晚飯時分,李花匠終於住了手,招呼牡丹過去。牡丹從他嫁接的方位和一些具體細節看出來,他做的是皮下接,做得很完美。而且他同樣接了一株什樣錦,不過是用的昆山夜光、葛巾紫、銀粉金鱗相接。白、紫、粉,三色,晚花。
  
  真的沒有想到他同樣也能做到,蔣長揚找來的這位,真的是個寶貝。牡丹滿意地一笑,學著他對他伸了一個大拇指:「這個園子以後就要拜託李師傅了。」
  
  她真心實意地喊他李師傅,而不是老李,沒有以買主和主人自居。這是給一個技藝高超的匠人應有的尊重,李花匠微微一笑,開始比劃手勢。鄔三忙道:「他說他要住在這園子裡看守著,問房子在哪裡?」
  
  牡丹指著不遠處剛修建起來沒多久的一排房子道:「那一排房間都是空的,你願意住哪兒就住哪兒。」
  
  說話間,鄭花匠走了進來。「小人看見園子門開著,心想著往日娘子這個時候是在吃晚飯,便特意過來看看。既然娘子在,小人就先告辭啦。」鄭花匠一邊給牡丹問好,一邊睃著李花匠,滿臉的猜疑之色。
  
  牡丹笑道:「老鄭你來得正好,這是新來的李師傅,以後我不在的時候,種苗園就由他管。」不出所料的,她從鄭花匠的臉上看到了驚愕失望之色。
  
  鄭花匠不服氣。憑什麼?他來了這麼多天,最苦最累的時候是他幫著牡丹渡過來的,這園子之前也多數時候是他在打理。作為唯一一個能進出種苗園的師傅,他儼然就是這芳園眾多花匠中的頭領人物,誰見他不低頭?可是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糟老頭子,就要奪走他的東西,還有他向牡丹學技術的希望,他當然不服氣。
  
  他一眼看到了李花匠身邊那株才剛接好,還未來得及施肥和澆水的牡丹,便笑著走過去:「這是李師傅接的吧?好手藝。」他的手才伸出,還未碰到那株牡丹,一旁又呆又傻又肥的大黑狗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閃電一般地朝他的手腕衝過去,白色鋒利的牙閃著光,透明的口水帶著一股腥味兒在半空中灑落下來。
  
  「媽呀」鄭花匠嚇得大叫一聲,臉色慘白地連連後退,但他哪裡快得過狗?雖然是條肥狗,卻也比他快得多。而且他還很笨地坐到了地上,牡丹以為他最少也要挨一口,但關鍵時刻,李花匠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啊」,大黑狗停止攻擊,將兩隻前爪搭在鄭花匠的肩頭上,黑亮的眼睛盯著鄭花匠張皇失措的臉,透明粘黏的口水滴濕了他的前襟。
  
  李花匠又「啊」了一聲,大黑狗放開了鄭花匠,跑到他腳邊蹲了下去。李花匠對著牡丹比了幾個手勢,鄔三低咳了一聲,大聲道:「老李說,這狗從小就是養了來看花的,誰敢不經主人允許就伸手碰花,必然挨咬。它剛才是誤會了,請這位鄭師傅別計較。」
  
  原來還是個啞巴。鄭花匠慍怒地擦著頭上的汗,嫌惡地扯了扯被狗口水浸濕的前襟,氣沖沖地不說話。
  
  牡丹忙上前打圓場:「老鄭你受驚了,今晚讓廚房給你加菜。下去看看可有傷著的地方,若是有,去請大夫來看看。」她知道李花匠是故意的。這是警告鄭花匠。這些牡丹花匠,他們的技術自有傳承,輕易不會給旁人知曉,更別說學了去。這剛接的牡丹,拆開之後就會知道接穗和砧木是怎麼處理的,不到傷口癒合,他根本不會讓其他人碰。她以為她已經夠防得緊了,誰知這位李花匠更是防得緊。
  
  目送鄭花匠氣沖沖地離去,李花匠淡然地收拾了工具,處理好花,由雨荷領著,帶了大黑狗自去挑選房間不提。
  
  鄔三笑嘻嘻地道:「何娘子,我們公子讓和您說,後日潘世子和白夫人就到了,請您一定過去吃晚飯。」
  
  牡丹應下,留他用晚飯,鄔三不留,只說莊子裡要備席,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不能久留,逕自告辭離去。
  
  牡丹用完晚飯,雨荷過來回話,說是安置妥當了李花匠,又特意安排了阿順過去和他做伴做些小事情,李花匠還算滿意。正說著,寬兒進來道:「娘子,家裡來了人,領了一位客人來。」
  
  來的卻是大郎鋪子裡的一個姓賈的夥計,領著個穿團花錦緞圓領袍子,帶黑紗帕頭,約有二十來歲,長相僅只是端正的青年。賈夥計笑道:「娘子,這位是揚州來的盧公子。」
  
  牡丹疑惑不已,她並不認得這什麼揚州盧氏的人。
  
  那盧公子朝牡丹行了一禮,用帶了濃濃揚州口音的官話道:「在下盧全,族中行五,人稱盧五郎,我母親姓段,人稱段大娘。之前,令兄曾使人送了一封信去,言道我的小姨秦三娘遭了難。家母因為隨船在外行商,輾轉到一個多月前才收到了信,故而派了我來接小姨歸家,並向府上致謝。」
  
  秦三娘啊。當初大郎送了信給段大娘之後一直沒有回音,她還以為信送錯了,這個秦三娘的姐姐並不是那位女富商段大娘,原來卻是。說實話,這位盧全的長相也和秦三娘沒有什麼相似之處,牡丹歎了口氣:「盧公子只怕是白跑一趟了,她第二日就走了,我現在並不知道她在哪裡。」
  
  盧全正色道:「適才我去見了令尊,令尊也是如此說。可我來之前,家母曾經吩咐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您是最後見到她的人,想來她曾經和您說過一些話,可以從中找到一些線索。還請您將那日的情形與我說說。」
  
  當日的情形牡丹倒是記得的。盧全聽牡丹說完,沉吟片刻,道:「依您這樣說,我小姨只怕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報仇了。在顏八郎沒有倒霉之前,只怕她是不會離開京城的,我打算到顏八郎那裡去看看。」
  
  牡丹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想盧公子是趕不回城了,不如在這裡留宿,明日一早再去也不遲。」
  
  盧全抱拳謝過:「謝謝何娘子。家母讓我一定要答謝府上,我之前問過令尊,需要我們為府上做什麼,但是令尊說當日全是您一個人的主意,讓我來問您。您想要什麼?」
  
  「我其實並沒有做過什麼,就是請她吃了一頓飯,住了一夜的邸店,請了個大夫,陪她說了兩句話而已。花的錢還是我父親的錢,所以你們不必放在心上。」牡丹有些汗顏,她並沒有為秦三娘做過什麼,但是段大娘卻這樣鄭重其事,說明段大娘心裡還是牽掛著秦三娘這個妹妹的。也不怪秦三娘那時候會因為自己誤會了姐姐而羞愧如此。
  
  盧全認真地看著牡丹道:「的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但是當時街上來來往往的那麼多人,只有你一個人伸了手。」他望著牡丹微微一笑:「段大娘從來不欠任何人的情,為了不讓家母這個名聲從此沒了,還請您不要再客氣了。」
  
  他的表情認真誠摯,雖然是在開玩笑,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堅持,不達目的不罷休。牡丹想來想去,好像她真沒有什麼需要的,不過段大娘的商船的確是很有名,興許有朝一日,她能把她的牡丹通過段大娘的船隊賣到京城以外的地方。牡丹望著盧全笑:「我早就聽說了令堂的大名,心裡非常欽慕她,很想和她這樣能幹的人結交,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樣的運氣?」
  
  如果牡丹這次要了報酬,她也就只有這一次機會;但她想和段大娘做朋友,那她將來可能得到的就遠遠不止這一點。同樣的,盧家如果能在京城裡交上何家這樣的朋友,也非常不錯。盧全微微一笑,緩緩道:「我母親很喜歡交朋友。假如何娘子有機會去揚州,她一定會辦最好的宴席宴請您。」
  
  牡丹抿嘴笑道:「盧公子人生地不熟的,我家的人能領你去找顏八郎的居所。」她指了指雨荷:「她當時曾經去過顏八郎住的通善坊,明日就讓她陪你去。」
  
  盧全謝過,自跟著小桃下去吃飯休息不提。第二日一早,雨荷便領了他和他的幾個隨從騎馬進城,直往通善坊而去。牡丹則一整天都留在種苗園裡看李花匠怎麼打理花木,學習怎麼和他溝通,然後自己給那大黑狗起了個名字,叫它大黑,餵了它一堆雞骨頭。
  
  李花匠板著臉,一整天只和牡丹比了不到三個手勢,一次是牡丹問他,她想選幾個年輕聰明品行好的小廝來和他一起學怎麼護理牡丹,問他好不好,他擺了擺手,說不好。但牡丹沒打算聽他的,人她是一定要弄來的,哪怕就是他讓他們澆澆水鬆鬆土,遠遠地看看也好。
  
  一次是牡丹叫那大黑狗「大黑」,餵那狗吃雞骨頭,他生氣地比了個手勢,牡丹沒看懂,但她猜他是氣她給他的狗亂起名字,但是他沒把她給大黑帶去的雞骨頭踢開,而是看著大黑全吃光了。所以牡丹決定忽視他的怒氣,任由那狗繼續在她的鞋子上滴口水,趁機抓了那狗的頭皮兩把。
  
  最後一次是吃晚飯的時候,牡丹送了他兩件夾袍和兩雙鞋子,以及一瓶子葡萄酒和一盤炸谷雀,他沉默片刻,比了一個謝謝的手勢,然後收下了東西。
  
  但牡丹不認為他是個小恩小惠就能輕易收買的人,看來她還需要長時間和他死磕。她走出種苗園時,喜郎在外面不遠處遊蕩,見她出來,立刻過來和她打招呼,彷彿是有什麼話想和她說,牡丹因為猜得到他想說什麼,所以並不著急。只問他在芳園住得習慣不習慣,又問鄭花匠昨天有沒有摔到哪裡,因為今天她一整天都沒看見他。
  
  喜郎猶豫片刻,道:「九叔他是有點不舒服,但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湖那邊修整花木,所以娘子才不曾看見他。」他最終也沒把曹萬榮的事情說給她聽,而是再三保證他會好好幹活。牡丹誇讚了他兩句,溫和地道:「我聽說你父親去世了,假如你家裡有什麼困難,可以和我說。只要能幫的我都會幫你。」
  
  喜郎有一點點吃驚,低低地應了一聲,垂手目送牡丹離開。牡丹問段大娘:「大娘,你覺得他是不是個壞人?」
  
  段大娘是曉得喜郎的來歷和他曾經偷拿過曹家花園的牡丹接頭的,她慎重地想了片刻,道:「老奴也不知道,但他絕對不是個老實人。」
  
  牡丹笑了一笑,這天下真正的老實人有幾人?當然,自稱老實的人還是不少的。
  
  第二日中午,鄔三親自過來接牡丹:「白夫人已經先到了,公子請您過去先陪她。」
  
  牡丹皺了皺眉:「潘世子沒有跟她一起來?」
  
  鄔三慇勤地替她牽穩馬,好讓她方便上馬:「沒有,說是潘世子有點事情要耽擱一下,會趕來吃晚飯。不過白夫人除了帶了潘小公子以外,還帶了一位娘子一起來,好像是清河吳氏的十七娘,聽說和您也是認識的?」
  
  牡丹笑道:「見過一面的。」倨傲清高的吳惜蓮,十九娘都已經許配給了李荇,想必她也是許了人家的吧?
  
  牡丹騎馬穿過被收割乾淨後顯得光禿禿的稻田,一直走到蔣家的莊子門口。圍牆邊的柳樹已經黃了葉子,開始飄落,但是松樹和柏樹仍然青枝綠葉的,映得那高高的院牆格外的白,牆頂上的藍天也格外的藍。
  
  鄔三見牡丹注視著院牆,笑道:「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們公子才讓人粉刷過,現在看起來特別新。但之前,卻是斑駁一片,青苔都爬到了牆上。哎呀呀,老鼠都老得黃了皮成了精,有半隻貓那麼大,看到我們來了也不怕,竟然就敢當著我們的面登堂入室,我猜它一定自由自在的活了十多年,已經忘記了什麼是害怕。」
  
  牡丹覺得鄔三彷彿是意有所指。
  
  蔣家莊子的結構和芳園的完全不同,一進門是一大片整潔寬闊的場地,用青石方磚鋪成,纖塵不染。鄔三慇勤地介紹:「這裡每三天就要用清水沖洗一遍,用的就是你們那條河裡的水。」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叢冬青樹,「那條河溝就在那後面,沿著這條小河走,前面不遠處就是我剛建起來的水榭,白夫人此刻就在那裡等您。何娘子請隨小人過來,路在那邊。」
  
  冬青樹後是一條約有三尺左右寬的鋪了鵝卵石的小道,小道旁邊就是那條河,河水清亮見底,可以看見水底的彩色鵝卵石和鬱鬱蔥蔥的水草,偶爾還有一兩條小魚游過。河的另一邊,種著一排柳樹,落下的黃色葉子蜷曲向上,落到水裡猶如一葉一葉的扁舟。蔣家的這個莊子同樣也很美麗,比寧王那個有著造價昂貴的馬毬場的莊子漂亮多了。牡丹問鄔三:「這個莊子有名字麼?」
  
  「以前它叫柳園,現在沒有名字了。」蔣長揚站在小道的盡頭欣賞地看著牡丹。牡丹今天穿的是一件銀白色折枝牡丹錦襦,繫著濃艷的紫色八幅羅裙,黑色的燙金緞子裙帶,裙帶上繫了一對胡桃大小的金質鏤空花鳥香囊,交心髻上只插了一對素淨的雙股金釵,唇上還點了粉色的口脂,顯得特別嬌俏可人。他覺得她現在比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還要美麗。
  
  
  
126章 小人與女子
  
  牡丹也在看蔣長揚,他今天穿了件青色的圓領窄袖袍,那塊玉珮還在腰上,沒有戴帕頭,烏黑發亮的頭髮用一根玉質上乘的髮簪固定起來,腳上也沒穿慣常的靴子,而是穿著雙家常的青布鞋。他站在樹蔭下,斑駁的陽光猶如碎金,隨著微風拂動不斷在他的頭上,臉上,肩膀上來回移動晃動,有時候晃到他的眼睛上,他就會微微瞇了眼,但他一直在望著牡丹笑,目光也不曾移開過。牡丹覺得,這樣的他看上去非常親切,很順眼。
  
  下了狹窄的鵝卵石小道後,牡丹和蔣長揚中間隔著兩尺遠的距離,一前一後地沿著清澈的小河往前行,繞過一座高達一丈有餘的灰色太湖石假山後,一個碧波蕩漾的池子帶著一股清涼之氣迎面而來,池子周圍遍植垂柳花木,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橋從他們的腳下開始,穿過水池,一直延伸到一個高台之下,化作台階。高台周圍有溪流,溪水叮叮咚咚地從台上奔流而下,流入池中。沿著溪流往上一直到高台頂上,種滿了斑竹和紫竹,竹林環抱中,是一個石柱木欄圍起來的寬大的亭子,石柱沒有精雕細刻,木欄也是本色,色彩和諧而幽雅。
  
  真漂亮,真舒服。牡丹感歎不已:「成風,這就是你新造的水榭?」
  
  蔣長揚黑黑的眼睛熠熠生輝:「這是我跟著福緣和尚做朋友學來的,你覺得我這個水榭與他設計的園林相比如何?」
  
  牡丹有些發愣:「是你自己設計的?」
  
  蔣長揚快活地一笑:「是呀,雖然有些法子是從他那裡偷來的,但好歹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覺得如果是福緣大師,他大概只會在上面設計一個小巧精緻的亭子,而不是這麼寬大的亭子。」雖然牡丹覺得比不上福緣和尚的來得精巧,但他這個也很漂亮,最關鍵的是實用,最適合居家了。想必在盛夏酷熱難當的夜裡,抬了碧紗櫥往這亭子裡一放,納涼休息,是件非常令人愜意的事情。
  
  蔣長揚笑道:「對啦,這就是我和那和尚最大的區別。他更注重好看,我更注重實用。我只送你到這裡啦,你自己上去。」他指了指上面,一身緋衣的白夫人牽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胖娃站在階梯盡頭,看著牡丹溫柔地笑。
  
  牡丹和他揮揮手,輕鬆歡快地領著段大娘和恕兒拾級而上,一直走到盡頭,蹲在小胖娃的面前,雙目與他對視,微笑道:「你一定就是阿璟啦,我猜得對不對?」
  
  潘璟睜著一雙酷似白夫人的杏仁眼好奇地看著牡丹,突然把一隻又胖又白的小手塞進嘴裡去含著,望著牡丹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來。
  
  「別含手。」白夫人蹲下來,將他的手從他嘴裡拔出來,用帕子給他擦拭上面的口水,溫柔地道:「阿璟叫丹姨。」
  
  潘璟害羞地看了牡丹一眼,回頭緊緊抱著白夫人的脖子,把額頭貼在白夫人的下頜上來回摩擦。白夫人把他抱起來跟著牡丹一起往前走:「這孩子其實已經會喊人,會說些簡單的話了,只是平時見生人的機會不多,有點害羞。」
  
  牡丹繞到潘璟的前方,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穿著彩色絲綢小衣的人偶來,對著潘璟做了個鬼臉,晃了晃手裡的人偶,然後拉了拉人偶身後的繩子,人偶便揮動起了兩隻手。
  
  潘璟吃驚地睜大眼睛盯著人偶瞧,眼巴巴地看著牡丹,小臉上充滿了渴望。白夫人笑道:「想要就要喊丹姨。」
  
  潘璟難為情了片刻,低低喊了聲:「丹姨。」
  
  牡丹把耳朵側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誇張地笑道:「什麼?我聽不見,大聲點啦。」
  
  潘璟抿嘴笑起來,交握著兩隻小胖手大聲地喊了一聲:「丹姨誒!」
  
  牡丹哈哈大笑,將手裡的人偶遞到他手裡,摸了摸他粉嫩的臉頰:「阿璟真乖!」
  
  白夫人寵溺地看著被人偶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的潘璟,笑道:「這是演傀儡戲的人偶吧?難為你還記著給他帶禮物,謝謝你啦。他可從沒見過這種人偶。」
  
  牡丹有些吃驚,傀儡戲那麼流行,侯府的長房長孫竟然沒見過。
  
  白夫人淡淡地道:「他祖母認為他年齡太小,這些東西的聲音太過喧囂,會驚嚇到他。」
  
  這大概也是潘璟很少見到生人的緣故?牡丹一時對白夫人充滿了同情,卻不敢表現出來。
  
  白夫人帶了幾分憎厭,譏諷地道:「我說怎麼會呢?侯府的公子,又是什麼能嚇得住的,比如他父親……」她頓住了話頭,抱歉地看著牡丹笑:「我希望他能比我快活。」
  
  牡丹看著無憂無慮的潘璟,低聲道:「一定會的。」
  
  穿著玉色披袍,粉色八幅羅裙的吳惜蓮拿著把象牙絲編的扇子優雅萬分地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通,矜持地一笑:「丹娘你越發精神了呢。你今日這身打扮很好。」
  
  「十七娘你也很精神。」牡丹注意到吳惜蓮手裡那把象牙絲編的扇子和吳十九娘當日出席李滿娘的喬遷喜宴時拿的那把一模一樣。這把扇子讓牡丹想起了吳十九娘,也想起了崔夫人,還有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剛剛才過去沒有多久。
  
  吳惜蓮注意到牡丹在看這把扇子,便道:「很眼熟是不是?這扇子是一對,先寧王妃送了我一把,又送了我那十九妹一把。我聽我十九妹說過啦,那天李夫人搬家,她說她見了你,與你相談甚歡。」
  
  牡丹語態平靜地道:「那天我們論香來著。」
  
  吳惜蓮慢搖著扇子道:「下個月她就要和你那位表哥定親了,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個在那次劉家花宴上和劉暢打架,把劉暢打成烏眼睛的那個。十九妹曾經問過我你那表哥如何,我和她說了,你表哥很不錯,敢打那種男人的必然不會是那樣的男人,她才肯了的。我說,你該替你表哥謝謝我替他說了好話。」
  
  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這是故意炫耀麼?還是間接地警告?段大娘和恕兒不悅地皺了皺眉頭,白夫人則擔心地看著牡丹,試圖轉移話題,但吳惜蓮不想聽,只等著牡丹回答。
  
  這可真像是個諷刺。牡丹暗自告訴自己,吳惜蓮不是故意的,其實這不但不關吳惜蓮的事情,也不關吳十九娘的事情,吳家興許連這件事都毫不知情。所以她贊同地道:「我已經恭喜過我表哥了。十九娘很不錯。至於你要我替我表哥謝你,恐怕替不來,不如等他們成親的那一日,你再問他好好要個謝!」吳十九娘是李家最需要的,最渴望的那種兒媳婦,出身高貴,人又端莊大方俏麗,最主要的是她能極大程度地提升李荇的身份。對於吳惜蓮的牽線搭橋,李家真的應該好好謝謝她才對,特別是崔夫人,應該給她磕兩個響頭。
  
  吳惜蓮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人都不喜歡這個話題,只自顧自地道:「那是當然,等到催妝之時,看我怎麼戲弄他。你到時候肯定是要去的吧?」
  
  牡丹不好回答吳惜蓮這個問題,禮物她會送到,但人是肯定不會去的,沒必要讓大家都不舒服。但若是答她不去,吳惜蓮必然要追究到底,而她雖然痛恨崔夫人,卻不願意因此壞了這門親。李荇還能找到什麼更好的親事呢?
  
  「哎,你倒是說得高興,可到時候你定然已經嫁去太原府了,在不在這裡都是另一回事。」白夫人實在聽不下去,不得不出言打斷吳惜蓮。吳惜蓮就是這個脾氣,從來不會看人眼色行事說話,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管你高興不高興,也不管你為什麼不高興。白夫人實在有些後悔不該帶了她來,但如果沒有她,只是他們夫婦倆和蔣長揚在一起,牡丹又沒有這麼方便出入,真是有利有弊。但願牡丹別和她計較才好。
  
  吳惜蓮不高興起來:「阿馨,和你說過多少遍了,這門親事我並不滿意。我是跟你出來散心的,你為何總是掃我的興?」
  
  因為你掃旁人的興了。
  
  白夫人淡淡地道:「是你先提起十九娘的婚事來的,要不我也不會想到你的事。你再不滿意又如何?總不能悔婚吧?」
  
  正因為對自己的婚事不滿意,所以才會不停地講她以為的好姻緣,阿馨怎麼就不懂得她的心思呢?吳惜蓮將手裡的象牙絲扇子啪地一下扔在石桌子上,從草墩上站起身來,咬牙切齒地道:「那我嫁過去就和離,就和丹娘一樣。丹娘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的!」
  
  「你我都清楚得很。你還不如早點面對現實的好,人家也沒你想像的那麼差。」白夫人憐憫地看著吳惜蓮,牡丹垂眸不語,她們都很清楚,吳惜蓮這方面可比不上她,世家聯姻,哪是那麼容易就能和離的?就算是能,最起碼也得耗上好幾年。
  
  吳惜蓮高貴優雅的面具突然崩潰,她可憐兮兮地望著牡丹道:「丹娘,你不知道,那就是個浪蕩子,和潘蓉、劉暢是一樣的……那樣的男人,給我提鞋也不配!」這是連著白夫人一起罵進去了,不過白夫人很淡然,沒什麼反應。
  
  段大娘低低地咳嗽了一聲,牡丹抬眼看過去,不遠處儼然就站著三個男人,一個是表情淡然的蔣長揚,一個是嬉皮笑臉的潘蓉,還有一個臉如黑鐵的劉暢。顯然剛才吳惜蓮的話全被他們聽進去了。
  
  他怎會在這裡出現?可真是晦氣!原本很久沒看見這個令人不悅的人了,卻在這樣本該很愉悅的場合裡倒了胃口。牡丹看向蔣長揚,蔣長揚給了她一個抱歉的眼神,以目示意潘蓉,表示是跟著潘蓉不請自到的。
  
  潘蓉倒是一臉的若無其事,不管是吳惜蓮對他和他朋友的鄙視輕蔑也好,還是因為他不打招呼就把劉暢帶來讓身為主人的蔣長揚尷尬也好。他都無所謂,最起碼牡丹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在意來,他先對著白夫人擠了擠眼睛,然後對著一旁拿著人偶又扯又咬的潘璟誇張地大叫:「哎呦,兒子,快過來!爹爹給你騎大馬!」
  
  「爹爹!」潘璟高高舉著手裡的木偶朝潘蓉衝過去,潘蓉也衝上來,在半道上接住了潘璟,將潘璟小小的身子高高舉起過了頭頂,騎在他的脖子上,瘋子一樣地圍著亭子跑起來,邊跑邊大聲地喊:「沖啦!阿璟騎大馬啦!」潘璟發出一連串歡快的笑聲。
  
  不得不說,潘蓉看似冒失的舉動很好地沖淡了尷尬的氣氛,給大家以調整表情的時間。吳惜蓮瞬間恢復了她的高貴冷艷,拿起扇子擋了半邊臉,輕蔑地掃了劉暢一眼,望著蔣長揚微微一笑:「蔣公子,你這個地方很雅致,也很舒服。」
  
  蔣長揚微微頷首:「吳娘子謬讚。」
  
  白夫人則靜靜地看著潘蓉父子倆,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牡丹卻是因為潘蓉這個冒失的舉動而稍微不那麼討厭他了。因為假如他平時不愛陪潘璟玩,潘璟是不會這麼親近他的,也許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也談不上一個好父親,但最起碼,他還能陪孩子玩。
  
  劉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牡丹。他不過是因為日子過得太無聊煩躁且令人抓狂,聽說潘蓉要來黃渠邊蔣大郎的莊子裡小住幾日,想著能避開因為發現劉承彩居然敢養外室,而日日吵鬧哭罵不休的戚夫人,還有總愛爭風吃醋,脾氣日漸古怪暴躁的清華,一有機會就抱著兒子守著他哭的臉上還帶著疤痕的碧梧,他便跟著潘蓉來了。
  
  當然,他也幻想也許會在這附近遇到牡丹,畢竟他聽說她的莊子就在這附近,遇到是完全有可能的。在路上,他東張西望,因為沒能遇到牡丹而失望,可當他真的如願以償地看到牡丹時,他突然怨恨起她來了。
  
  她打扮得這麼嬌艷美麗,悠閒自在地坐在這樣幽靜美麗的地方,和女伴們輕鬆交談,喝著上好的茶湯,還有男人獻慇勤(別問他為什麼這樣以為,反正他就是知道,假如蔣長揚如果沒有對牡丹獻慇勤,牡丹怎會坐在這裡?)……她應該比他過得淒慘才對,憑什麼,她這樣悠閒自在?他卻這樣心苦勞累得猶如一條精疲力竭的狗?
  
  她之所以能好好地活著,在這裡逍遙自在,完全是因為他的緣故;而他之所以落到這一步,也是因為她的緣故!他恨她。劉暢想到這裡,本想狠狠地瞪牡丹一眼,可看到牡丹對他視若無睹的樣子,又不由勃然大怒。她看不起他是不是?他還更看不起她呢!於是他便也裝作沒有看到牡丹,冷冷地看向高台下的水池。可是日光反射著水面,白茫茫的一片,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心情越發煩躁起來。
  
  白夫人掃了陰沉著臉,不知又在打什麼壞主意的劉暢一眼,暗裡握了握牡丹的手,低聲道:「有我在,別怕。」
  
  吳惜蓮湊過來道:「我也在。」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怕。」
  
  這可是他的地盤,誰敢作亂可得先看看他饒不饒。蔣長揚將亭子裡幾個女人的對話聽在耳裡,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到底已是深秋,再過些時辰天氣就要涼了,既然人已到齊,不如我先讓人送酒菜上來,我們邊吃邊聊,如何?」
  
  牡丹聞言抬眼看向蔣長揚,正好與他的目光相對,不知為什麼,牡丹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驚遇劉暢的不悅與不安便淡去了許多,她不由得輕輕點了點頭。
  
  蔣長揚朝牡丹一笑,輕輕一彈亭子上方掛著的幾隻銅鈴,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吳惜蓮奇道:「這是做什麼?我適才還以為就是個風鈴。」
  
  蔣長揚笑道:「這裡離大廚房遠,若是由得他們從那邊送菜來,許多菜都冷了,沒什麼意思。故而,我在水榭背後,竹林深處另外建了一座小廚房,鈴聲一響,便要送酒菜上來。」
  
  吳惜蓮見這亭子不曾掛了匾額,那就是不曾起名,便想給這亭子起個名字,於是含笑讚道:「好呀,這又比讓人去叫更節省時間。聽風聽水、聽鈴聽竹,若是在此撫上一曲,更妙!蔣公子,你這亭子可有名字?我看不如就叫聽音亭如何?」
  
  蔣長揚還不曾回答,劉暢走過來坐到牡丹面前,肆無忌憚地看著牡丹,嘴裡淡淡地道:「什麼聽音亭,俗!我看這水是要種蓮花的,夏風送蓮香,愛煞此間人,便叫惜蓮台好了!」
  
  吳惜蓮自來貌美,又自持身份,即便是為人矜持高傲,但在京中上層年輕男子中始終很受歡迎,基本就沒遇到過敢這樣直截了當說她俗的人。當下粉臉微紅,羞怒交集地瞪了劉暢一眼:「劉子舒,你這個人好生無禮!你起你的名字,編排我做什麼?」
  
  劉暢故作驚訝地一翹嘴角,從牡丹臉上收回目光,看著吳惜蓮道:「十七娘,我哪裡編排你了?你就算是要說我無禮,也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才是。蔣兄,難道這裡不是要種蓮花的麼?我分明聽了潘二郎說,這裡已然種下白蓮與重台蓮了,建這麼個高台在這裡,難道不是為了夏日納涼觀蓮?惜蓮台,需憐她,哪裡錯了?」
  
  吳惜蓮討厭死了他,怫然冷笑道:「劉尚書教的好兒子,隨意就拿女子的閨名來開這種玩笑,真是讓人不齒!我不屑於與你這種人坐在一起,起開!」
  
  劉暢作大驚狀,站起身來對著吳惜蓮深深一揖,無比誠懇地道:「十七娘,請恕罪,我從來只知你叫十七娘,卻不知道你的閨名,唐突冒犯之處還請你原諒則個!想來你自來高風亮節,是不會和我這樣的人計較的吧?」三言兩語就逼得這些所謂的名門貴女失態,實在是件很讓人愉悅的事情,這讓他心裡的陰鬱散了不少。
  
  牡丹輕蔑地彎了彎唇角。劉暢倒是越來越有出息了,用吳惜蓮的名字來命名蔣長揚家中的水亭,他可真會安排。
  
  劉暢眼角的目光一直就沒離開過牡丹,他很敏感地捕捉到了牡丹唇角的譏諷和輕蔑,不由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暗恨道,何牡丹,讓你難過的還在後面呢,讓你笑,讓你笑,叫你很快就笑不出來!
  
  吳惜蓮見他戲弄了自己還不認賬,氣得額頭的青筋都爆了起來,白夫人輕輕拉了她一把,緩緩道:「都少說兩句吧,主人還沒開口,客人倒先吵上了。」
  
  蔣長揚一直埋首分茶,此時方將面前的越州瓷茶甌分別遞了一杯到吳惜蓮和劉暢面前,朗聲笑道:「都是好名字,不過這水台的名字已然有了,就叫相和。」
  
  潘蓉邊抱著潘璟擊打那幾隻銅鈴玩耍,邊漫不經心地打趣道:「相和?蔣大郎你要和誰相和?」
  
  蔣長揚微微一笑:「想和誰相和就和誰相和。」
  
  潘蓉怪笑一聲:「哎呦,難得你如此直白啊。我倒是好奇起來了,這是誰呢?」
  
  潘蓉忙跑過來,抱著潘璟挨著蔣長揚坐下,眼珠子亂轉:「那人在這裡麼?」
  
  蔣長揚根本不理他。
  
  劉暢敏感地在蔣長揚和牡丹臉上來回逡巡,希望能看出點什麼蛛絲馬跡來。蔣長揚低著頭弄茶,牡丹和白夫人一起低聲勸慰猶自怒氣沖沖,拿著扇子不停地搧的吳惜蓮,二人表面上並看不出什麼特別的不同來,可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他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望著牡丹微微一笑,刻意溫柔地道:「丹娘,好久不見了,你還好麼?」
  
  他又打什麼鬼主意?牡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謝劉奉議郎關心,我很好。」
  
  吳惜蓮在一旁淡淡地道:「丹娘,你弄錯啦,如今該稱劉寺丞才對。」
  
  牡丹從善如流:「啊,我不知道您陞官啦,請您原諒,劉寺丞。」
  
  「丹娘,劉寺丞怎會怪你?你一天有這麼多正事兒要做,哪兒有空去管這些閒事。劉寺丞也挺忙的,不知清華郡主可能下床行走了?聽說你日日都過去探望伺候她,很是孝順,哦,說錯了,很是貼心才對。劉寺丞,我口誤,請別和我這個小女子一般見識。」吳惜蓮很不厚道戳了劉暢的心窩子一下,然後得意地笑了。小人,敢惹她,她就叫他知道厲害。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6 PM

127章 攻擊
  
  按著劉暢以前的脾氣,牡丹以為他一不定會不顧一切地發怒,或許還會把他面前的那杯熱茶湯潑在吳惜花甲之年臉上去。但出乎她的意料,劉暢竟然沒有,而是面不改色的地道:「謝謝十七娘的關心,雖然還行動不便,但清華她好歹已經能下地走動了,想來在你大喜之日,她一定能登門祝賀。如果我沒記錯,你未來的夫家是太原府的岑家吧?岑十郎曾經在京裡呆過兩年,他可算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論詩,說不定將來也會在一起,所以你不該對我這樣無禮,十七娘。」
  
  說到這裡,劉暢的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牡丹對他這抹笑意再熟悉不過,她知道他即將吐出口聽話一定非常傷人,不是吳惜蓮這樣的女子所能承受的,她低咳了一聲,準備用其他話題轉開,但是劉暢沒有給任何人機會,他望著吳惜蓮,笑得無比燦爛:「你知道,就在平康裡,那裡的酒很不錯,總是比其他地方的酒更加香濃一些。他每每總是醉得馬都上不了,不得不在那裡長住下去。」
  
  吳惜蓮眼裡的亮光突然黯淡下來,裝點成石榴嬌妝樣的朱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平康裡那是什麼地方?妓女雲集的地方。她剛說了那岑十郎是與劉暢和潘蓉一樣的浪蕩子,他立刻就證明給在座的所有人看,岑十郎,她未來的夫婿,果然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但其實,這京中的大多數貴家子弟,讀書人,朝廷命官,有幾個不去平康裡的?許多貴婦能夠做到和白夫人一樣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能做到戚夫人那樣的凶悍難纏,但她兩樣都做不到,更做不到如同劉暢那樣臉厚心黑。於是她注定要被劉暢刺傷。
  
  她沉默了片刻,憤怒地瞪著劉暢,想把手裡那杯還在滾燙的茶湯澆得他一頭一臉都是,但是白夫人沉穩地按住了她的手。她看到牡丹沉默而同情的表情,她突然想起了她和牡丹之間是不同的。她是出身高貴的五姓女,她的家族綿延了幾百年,天下的男人娶到她會比娶到公主郡主還要感到榮幸,她的身份和教養不容許她做這種潑婦一般的行為。特別是在牡丹這樣的,她從來只是可憐的,並且高高俯視的弱者面前。吳惜蓮緩緩收回了顫抖的手,臉上浮起一層寒冰一樣的神色,瞥過眼,不肯再看劉暢一眼,彷彿劉暢是一堆令人作嘔的東西。
  
  劉暢不以為意,歡快地欣賞著吳惜蓮的表情,滿意地將手裡的茶湯一飲而盡。關於吳惜蓮那段戳心窩子的話,他曾經很在意,就如同當初一看到牡丹,一聽到和何家有關的話題,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給了一個病得要死的商家女衝過喜,被自己沒有出息又貪心的父親給當成貨物一樣的賤賣過。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總想不顧一切地發洩出來,只為了得到片刻的揚眉吐氣。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與牡丹和離,與清華郡主定親以來,比這樣更難聽十倍的話他聽過更多,多到他已經記不表了。當惡毒的話聽得太多,不諳於兩種下場,一種是憤怒反擊再被打擊一直到麻木忘卻;另一種是深深記住,卻不必表現出來,以另一種方式去還擊,找到對手的軟弱之處,然後一擊致命。他選擇了後者,他找到了吳惜蓮的軟弱之處,輕輕一句話,一個笑容就讓她遍體鱗傷,無法做出反擊。
  
  呵呵,什麼名門世家女,也不過如此,高貴正義的白夫人,高貴冷艷的吳惜蓮,她們都不敢把自己心裡的怒火真正地發洩出來。她們不敢像牡丹那樣敢當人不顧形象地朝他吐口水,當街大聲辱罵他,也不敢像清華郡主那樣的肆意妄為。她們好面子,她們道貌岸然,她們表裡不一。虛偽,這是劉暢給她們下的定義,他也虛偽,不過他就是要學著做個虛偽冷酷的人,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
  
  他剛才明明喝下的是帶著鹹味兒的茶湯,可是他卻覺得他喝下的是酒,唇舌、咽喉、胃,火辣辣的一片,他狠狠地看著牡丹,她奪走了他的一切,所有有朝一日,他必定要她十倍償還。
  
  牡丹毫不退縮地與劉暢對視,她靜靜地看著他陰鷙的眼睛,她不知道當時她的表情是什麼,但她想,興許她是包含了輕蔑和冷漠的,也有可能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因為除了怕他用武力傷害她之外,其實他對於她來說,什麼都不是,甚至比不過牡丹花葉子上的一條蟲子。可前提現在她絲毫不怕發他會用武力傷害她,所以她完全有可能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蔣長揚半起身子,將一杯茶湯遞到牡丹的面前,輕聲說:「沒有放鹽的。」他高大的身體阻斷了劉暢的視線,身上的青草味將劉暢身上傳過來的濃濃的熏香味兒阻斷。牡丹捧著那杯茶,一度錯覺,蔣長揚就像一座紫檀木座的六曲屏風,厚重寬大,把她不喜歡的東西統統都阻斷在了外面。
  
  沒有放鹽的茶湯。在座的所有人都聽到並看到了蔣長揚的舉動。牡丹不愛放鹽的茶湯,之前沒有人聽說過。但是蔣長揚遞給她這樣一杯與眾不同的茶湯,是什麼意思呢?是他自己的喜好?或者是牡丹新親培養出來的特殊喜好?不管怎麼樣,他是在向牡丹傳遞他的關心和安慰。
  
  劉暢把這個舉動視為挑釁。他垂下了眼簾,目光透過睫毛縫,落在了牡丹手上和她捧著的那只刻蓮花紋越瓷甌上。青瓷美如玉,素手纖若蘭。但是青瓷不是他的,素手也不是他的。它們都有可能被另外一個男人握在手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丹娘,你什麼時候喜好上了喝這不放鹽的茶湯?我們一起三年,日夜相對,也曾恩愛無比,我從不曾知道你有這樣的怪癖。什麼時候有了這怪癖的?莫非是從李荇那裡學來的?你變得可真快。先是我,然後是李荇,現在又是誰?難怪人家說,女人心,海底針。」他不肯承認,他是痛恨著她輕易就變了心,也痛恨著她的無情無義。
  
  亭子裡一片寂靜。吳惜蓮忘記了她自己的傷痛,她驚異地看著牡丹,卻只是從牡丹的臉上看到一片不能稱之為表情的表情。
  
  吳惜蓮趕緊看其他人,看其他人是不是和她一樣,從劉暢的話裡行間聽出了同樣的信息。蔣長揚還在專注地分茶,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潘蓉在苦笑,白夫人的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而封大娘和恕兒,眼裡已經噴出了怒火。於是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牡丹。
  
  牡丹端起那杯沒有放鹽的茶輕輕啜了一口,淡淡地道:「既是怪癖,你不知道並不稀奇。一起三年你都不知道,現在就更沒必要知道了。」她沒有解釋吳惜蓮想知道的,因為劉暢不配提問也不配聽,李荇也好,其他什麼人也好,統統都和他沒有半點兒關係。
  
  白夫人道:「子舒,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們已然和離,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何必苦苦糾纏?好合好散不好麼?糾纏這些又有什麼用?」
  
  在場的人中,劉暢痛恨的人絕對不少白夫人一個。她答應他去替他勸說牡丹回心轉意,可是她卻背著他去聯合了康城長公主,聯合了清華郡主,把他賣得乾乾淨淨。他有今天,白夫人脫不了干係,因此他淡淡地看著白夫人,聲線平板地說:「白夫人是個很仗義的女豪俠,女諸葛,為了朋友惜兩肋插刀,不顧一切,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
  
  潘蓉在一旁嘀咕了一聲,把潘璟放到白夫懷裡,挨著白夫人坐下來,輕輕拍了拍桌子,瞪著劉暢不滿地道:「哎,哎,我說劉子舒,我說你未免管得也太寬了,我家夫人愛怎樣那是我們兩子的事情,你可管不著。」他有些後悔了,原本就不該帶劉暢來的。他以為,他能彌補一下白夫人先前做的那件關於牡丹的不理智的事情,但學是不能。
  
  劉暢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他看向蔣長揚,想看蔣長揚會對他剛才的那番話做出何種反擊或是反應。何牡丹,你以為美貌就夠了麼?不夠,遠遠不夠。門弟,才情,權勢,金錢,缺一不可,容貌卻是次要的,這天底下,如此身份的,願意給你保留正妻身份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碰南牆不回頭,碰了南牆你會不會回頭?
  
  蔣長揚直視著他,笑容親切,證據堅定不容辯駁:「劉寺丞,你是潘二郎的朋友。吳娘子是白夫人的朋友。潘二郎夫婦,何娘子則是我的朋友,你們都是我的客人,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招待好你們每一個人,但如果誰敢欺辱我的朋友,那便是欺辱我。」
  
  欺辱主人的客人被驅逐便是順理成章 的事情。這個話大家都能聽明白,雖然他拉上了番蓉夫婦做陪襯,但誰都能明白,他是專指的誰。
  
  劉暢冷笑了,他的確抓不著蔣長揚話裡的任何破綻。可是他清清楚楚,蔣長揚和牡丹,絕對真理有什麼。
  
  
  
128章 席終
  
  精心烹製的水陸珍饈被裝入鎏金動物紋銀盤或是銀質折枝石榴紋折腹碗中,源源不斷地從竹林深處的小徑中送過來,熱騰騰地擺滿了眾人面前的桌子,酒是上好的烏程若下酒,筷子是金平脫犀頭筷,還有一對穿著綠羅裙的美麗少女在一旁彈奏琵琶,唱歌助興,技藝高超,歌聲清越。從食品的種類味道、食具到表演的歌伎,無一不是精心準備的。
  
  潘蓉很是滿意,搖頭晃腦地道:「乘風,你這次為了花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因為地點不對,種類不夠,器皿太過珍貴,我幾乎要以為是關宴了。我怎麼值得你這樣盛情款待?」
  
  蔣長揚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覺得不值得?」
  
  潘蓉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起來:「我當然值得,誰說我不值得?」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牡丹,暗道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蔣長揚淡淡地道:「但願你永遠都值得我這樣招待你。」
  
  潘蓉朝他舉起酒杯,露出一排白牙齒:「我值得的,蔣大郎。」
  
  劉暢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白夫人卻是輕輕鬆了一口氣。
  
  這個小小的宴會一直到將近日暮時分才算結束,氣氛勉強還算融洽。蔣長揚的那句宣告做了所有紛爭的終結,每個人都盡力扮演好自己的客人角色,但並不代表吳惜蓮就可以不抓住每時每刻觀察牡丹,暗自揣測劉暢的話是什麼意思;也不代表劉暢不可以在心裡默默盤算。所以他們都是吃得最少的人,相反牡丹卻是吃得很滿意,她也很喜歡歌伎的精彩表演,享受美食的同時聽得津津有味。
  
  宴席散了以後,蔣長揚領了包括潘璟在內的三個男人去看他馬廄裡的馬,而白夫人、吳惜蓮、牡丹三人則在莊子的花園裡散步消食。
  
  吳惜蓮率先打破了沉默:「丹娘,劉子舒真討厭,他那樣說你……但你晚飯吃得真不錯。」
  
  牡丹靜靜地道:「不吃飽飯就沒有力氣,而沒有力氣我就不能站起來。」吳惜蓮的意思其實就是說她怎麼還吃得下,難道有人攻擊她,侮辱她,她就應該表現得悲傷得吃不下飯才正常嗎?不吃飽怎會有精神戰鬥?不但要吃飽還要吃好。劉暢愛怎麼說,那是他的事情,她不能縫上他的嘴巴,不能縫上其他人的耳朵,就像當初劉家四處散佈謠言一樣。至於蔣長揚,她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既然有心,就應該瞭解。
  
  吳惜蓮驚訝地看著牡丹,但她還是決定問下去:「他說你和李荇……」
  
  白夫人沉下臉:「阿蓮,她是我的好朋友劉暢是什麼人,難道你不清楚?」
  
  吳惜蓮咬了咬牙,堅定地說:「不行,事關十九娘,我必須問清楚。」
  
  牡丹止住白夫人,坦然大方地看著吳惜蓮:「如果你是想問我和李荇有沒有私情,那麼我告訴你,沒有」
  
  吳惜蓮皺眉道:「你敢發誓麼?」
  
  牡丹好笑地一彎嘴角:「發誓?憑什麼?如果有人天天這樣造謠,我是不是得天天對著人發誓?十七娘,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這個回答。」
  
  吳惜蓮道:「可是……」
  
  牡丹正色道:「以後我不會再回答這種問題,如果你再提,我會直接潑你一臉的水。」
  
  吳惜蓮有些惱怒:「明明是劉子舒,你該潑的是他。」
  
  牡丹俏皮地朝她擠擠眼:「他不配,你稍微好一點兒。」
  
  吳惜蓮的臉瞬間變得通紅,說不清是惱怒還是羞愧。牡丹略過她,對著一旁皺著眉頭,滿臉歉意的白夫人揮手:「天色晚了,我兩個侄女還等著我,我必須得回去了。假如你願意,可以帶了阿璟去我的莊子裡玩,鄔總管知道路。」
  
  牡丹沒問自己會在這裡呆幾天,那就說明,她是不會再過來了,畢竟對著劉暢那樣的人,怎麼也舒服不起來。白夫人歎了口氣,低聲對吳惜蓮道:「阿蓮,你到那邊去等我,我有話要和丹娘說。」
  
  「隨便吧。」吳惜蓮垂頭喪氣地走開。
  
  白夫人與牡丹並肩往前走,低聲道:「我本來是想幫你,但好像反而幫了你的倒忙。你不想過來就別來了,下一次我專程去芳園找你。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我們來之前,京中有人傳言,王夫人要再醮,對方是安西節度使方伯輝。」
  
  牡丹皺了皺眉:「所以呢?他知不知道?」
  
  白夫人微微一笑:「你說呢?他是王夫人的兒子,方伯輝的義子,你說他知道不知道?」
  
  那就是肯定知道了,不過牡丹沒看出蔣長揚有什麼不高興的樣子來,那麼大抵他就算不會很高興,但也不會很不高興的。牡丹明白白夫人的意思,再嫁並不是什麼稀罕事,蔣長揚能容許他的母親再嫁,說不定他也不會在意他的妻子是再醮婦。
  
  白夫人點到為止:「好啦,我不送你了,你若是要回去就早點回去。蔣成風那裡我會替你打招呼。」
  
  牡丹應了,與白夫人辭過,領了封大娘與恕兒沿著河道旁的鵝卵石小道一直前行。走至半途,冬青樹後突然鑽出一個腦袋來,看著她結結巴巴地開口:「小人秋實給何,何娘子請安。」
  
  牡丹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想不起她曾經見過這小廝。還是恕兒眼尖,低聲道:「這是劉家的秋實,想來是跟了姓劉的來的。」
  
  牡丹心裡有了數,淡淡地道:「你是劉暢的隨身小廝?」
  
  秋實見她認出自己來,語氣也沒那麼難聽,便興奮地眨了眨眼:「是,小人正是。」
  
  牡丹看了看他身後:「惜夏到哪裡去了?」
  
  秋實一愣,小聲道:「他一家子都被賣了。」
  
  牡丹點了點頭,側身要走,秋實見她要走,急道:「娘子,我家公子讓小人和您說,朱國公有意請聖上給長子賜一門體面的親事,讓長子承爵。」
  
  牡丹禁不住回頭看了秋實一眼,秋實怯懦得像只耗子,他不敢看她,半垂著頭,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偷偷地瞟一旁怒火中燒的封大娘。他這段時間一直跟著劉暢,對於危險和人的怒氣總是很敏感。現在他就直覺,封大娘的怒火很旺,他很不安,甚至來不及和牡丹告退,就拔腿開跑,可剛跑了沒兩步,就被封大娘一把提住了衣領,接著野蠻地提起他的腰帶來往河裡扔下去。
  
  河水並不算深,清澈見底,但是已經很涼,秋實在裡面手忙腳亂地亂刨了幾下,站起身來揚起頭尖叫:「救命殺人了救命」
  
  封大娘插著腰,中氣十足地罵:「狗崽子,狗腿子,瞎了你的狗眼,什麼東西也敢到我家娘子面前來亂嚼關我家娘子什麼事?老娘泡死你」她忍了一天氣,總算是找到一個可以發洩的。
  
  恕兒拍手叫好:「什麼狗東西,也敢冒犯我家娘子,活該」
  
  牡丹見秋實性命無虞,便拉了封大娘和恕兒繼續前行:「罷了,他也不過是聽主子的話,怪他做什麼?」
  
  「老奴去讓人備馬。」封大娘生氣地抿緊了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差點沒撞上迎面趕來的鄔三,鄔三笑嘻嘻地給她作揖:「大娘這是往哪裡去?」封大娘不說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猛地推了他一把,甩開他就往前面走。
  
  鄔三誇張地晃了兩晃,本以為會逗得恕兒發笑,卻得到了小丫頭一張冷臉。他鬱悶地摸摸了頭,望著牡丹嘿嘿一笑:「何娘子,這是要走了?」
  
  牡丹望著他微微一笑:「天色晚了,是要走了。」她指了指不遠處站在河裡撲騰尖叫的秋實:「他不小心跌入河中,煩勞鄔總管讓人把他拉起來。」
  
  鄔三就是聽到聲音才過來看的,早就眼尖地看到了是劉暢的貼身小廝,便道:「沒事兒,小孩子貪玩呢,就讓他多玩一會兒好了。」他認真地打量著牡丹的神情,希望能從上面看出什麼端倪來,「何娘子,時辰其實還早。我們公子請您多玩一會兒,他稍後送您回去。」
  
  牡丹笑道:「謝過你家公子好意了,府上有客,我就不給他添麻煩了。我適才請白夫人替我轉達謝意,既然遇到了你,那就更好了,請鄔總管替我向你家公子轉達謝意,感謝他的盛情款待。」牡丹說完,領了恕兒繞過鄔三快步前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冬青樹後。
  
  鄔三立在原地,困惑的直皺眉頭。何娘子莫非是氣惱今日那位姓劉的客人也來了?但那不是蔣長揚的錯啊,先前也沒見她有多生氣,現在卻是再也不想多留一刻的樣子。這到底怎麼回事?他回身吩咐身邊的灰衣小廝:「去找公子爺,就說何娘子剛才走了。」
  
  「救命救命」秋實抓著長滿了青苔的滑溜溜的河溝壁,想爬上來,卻總是笨手笨腳,只好向鄔三求救。鄔三走上前去,驚愕地道:「哎呦,孩子,這麼寬的路,你是怎麼掉進去的?這河溝不深,看,連你頭沒淹到,自己爬出來吧?」
  
  秋實哭喪著臉:「滑得很,上不來。」
  
  鄔三蹲下去,看著他歎息:「再沒見過比你笨的孩子了,你是淘氣自己跳下去玩的吧?」
  
  秋實直覺這個又黑又瘦的男人裡面那顆心也一樣的黑,差點沒哭出聲來:「不是。」
  
  鄔三還在笑,但就是沒伸出他的手:「那是為什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8 05:24 PM 編輯

129章 一無是處
  
  秋實不敢說。他已經被人往水裡丟過一次了,自然不敢再嘗試一次。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假話很順溜地從嘴裡冒出來:「我是不小心碰著了何娘子,還來不及賠禮就被恕兒認出我是劉家的小廝,她身邊的媽媽不知為何就怒氣沖沖地提著我的衣領把我扔進了河裡。我真不是故意招惹她們的。」
  
  聽來似乎有點道理。鄔三暗忖,難道是蔣長揚走了以後,那位吳十七娘又說了什麼難聽話,從而惹怒了牡丹主僕三人?剛好劉暢先前也得罪了牡丹,何家人深恨劉家人,封大娘就拿他的小廝撒氣?不對,牡丹不是那樣莫名其妙就為難下面人的人,定然是這小子在撒謊。
  
  秋實見鄔三不說話,忙道:「我說的是真話,她們恨我家公子。」他這話也算是實話。
  
  鄔三笑嘻嘻地伸出手:「來,伸手給我,得了傷寒可不是耍處。你叫什麼名字?好像是叫秋實?」
  
  「是。」秋實見他總算是相信了自己的話,暗自鬆了一口氣,把手伸給鄔三,抱怨道:「府上這條河好生古怪,看著不深,可這河溝壁卻修得這麼高,又陡又滑,好難爬……」
  
  鄔三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的動作:「那是,我得找個機會和我家公子說一說,重新修修,修得再深一點兒才好。」
  
  秋實已經爬到了一半,眼看著馬上就要安全著陸,正覺著鄔三這話怎麼有點兒不對味,手上便驟然一鬆,他驚慌失措地趕緊去抓河溝壁,一抓抓了個空,「啪嗒」一下又重新跌入了水中。
  
  鄔三含笑看著他:「你怎麼不抓穩呢?來,重新來。」
  
  秋實不笨,他很快就明白鄔三想要做什麼,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實話的,相比被劉暢賣了他更願意病一場。他站在河道中,焦慮地四處尋找河溝壁矮一點的地方。
  
  鄔三見他眼珠子亂轉,淡淡一笑,指了指前方:「那裡的河溝壁要矮一點,往那裡走。」
  
  秋實不敢相信鄔三,他覺得那邊一定會更高。鄔三低聲道:「現下已是深秋,這水越晚越是冰涼刺骨,你要麼把手伸給我,要不然就一直等著在這水裡站到你家公子找來為止,想必他會很樂意讓你養上一段時間的病。而你剛才做的那些事情,我總會知道的,到時候我會把你扔到黃渠裡去餵魚。可如果你說實話,就不一樣了,我保證任何人都不會知道,特別是你家公子不會知道。」
  
  秋實覺得鄔三的笑容比水更冷,他低頭再三考慮,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愛泡就泡著。鄔三轉身就走:「那你等著啊,我一個人撈不上你來,我去找人。」
  
  鄔三走到冬青樹後時,蔣長揚已經走了出來,身邊抱著孩子的潘蓉和劉暢如影隨行。不是說話的好時機,鄔三朝蔣長揚使了個眼色,往大門呶呶嘴,示意牡丹已經走了,蔣長揚不露聲色地朝他抬了抬下巴。
  
  鄔三便上前朝劉暢行了個禮,笑道:「劉寺丞,請問您是不是有個小廝叫秋實的?」
  
  劉暢點了點頭:「是,他怎麼了?」
  
  鄔三垂手笑道:「說來讓劉寺丞見笑,適才這孩子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衝撞了何娘子,心裡害怕,掉到河裡去啦。」他用的是肯定語氣。
  
  蔣長揚皺著眉頭掃了劉暢一眼,把目光投到潘蓉身上,潘蓉見他看過來,裝傻充愣地一笑。
  
  劉暢驚訝地道:「是麼?他做了什麼?還請鄔總管說給我聽,我好重重懲罰這奴才。」他的表情很自然,如今他越來越能熟稔地根據需要操作面部表情。
  
  鄔三為難地歎了口氣:「那些話不說也罷……就是請劉寺丞莫見怪,剛才小人就拉過他,不過可能是他心裡害怕的緣故,手腳發抖弄不上來。」
  
  「這個不成器的奴才,真是給我丟盡了臉面,他在那邊是不是?」劉暢一邊做出很生氣很丟臉的樣子往河邊走,一邊暗自高興,不管秋實到底有沒有把事情辦砸了,只要牡丹被氣走了,並記在了心裡就好。
  
  話說他最近最長進的就是把京中各重要府邸的私事隱秘事摸了個七七八八。現在朱國公是還沒這個舉動,但將來呢?私底下是不是這樣打算誰知道?蔣長揚這個兒子朱國公可是一直記在心上的,至今還沒有定下蔣二公子做世子,還不能說明問題麼?特別是在王夫人傳出要再嫁的消息之後,朱國公定然不會容許蔣長揚再在外面自由自在。劉暢想到此,再聯想到李荇的例子,不由心情飛揚。
  
  秋實才地從河溝裡爬出來,劉暢就陰沉著臉一腳踢了過去:「狗奴才,你到底做了什麼好事?趕早說出來,爺饒你不死。」
  
  秋實趴在地上委屈地哭道:「公子,小人真不是故意的。」
  
  劉暢掃了蔣長揚一眼,怒喝道:「想要活命就趕緊把你做的好事說出來。」
  
  秋實又把對鄔三說過的話說了一遍。
  
  蔣長揚厭惡地看了這裝腔作勢的主僕二人一眼,示意潘蓉跟他走到一旁:「要麼你自己解決乾淨,要麼我替你。」
  
  潘蓉收起笑容,為難地道:「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幫過我忙……那時候他家裡辦宴席,你也是我帶過去的,他也盛情款待了你。現在城門已經關了,叫我這樣趕他走,我做不到。你給我個面子,好麼?到底我倆也算是打小的交情,我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吧?」見蔣長揚不為所動,他咬了咬牙,祭出殺手鑭:「你好歹看在我哥的面子上,就這一次。」
  
  蔣長揚的嘴唇緊緊地抿起來,看著潘蓉沉默不語。
  
  潘蓉看到他的神情,暗自鬆了一口氣,曉得這事兒算是成了,面上卻作嬉皮笑臉狀:「不提我哥,都是我的錯,好吧?不過成風我說,你好歹裝一裝,讓他再住一夜,我保證明早就讓他走。就一夜,多得罪一個人對你並無好處。他一直就跟我們在一起,不長眼的是他的小廝,要不,打那小廝出氣?他一樣會覺得很沒面子的。」
  
  「我不明白他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對他。」蔣長揚定定地看了潘蓉一眼,沉聲道:「潘二郎,你記好了,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可以任由你們哄騙。我也不是你們,我打那小廝做什麼?」
  
  看著蔣長揚高壯的身影快速繞過冬青樹叢,穿過青石方磚場地,出了大門,接過小廝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而去,潘蓉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肩膀也軟軟地垂了下去,面無表情地看著腳下的鵝卵石。潘璟感受到父親的情緒低落,不安地輕輕晃了晃他的手,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爹?」
  
  為什麼和劉暢好?蔣成風當然不明白,因為他們倆是一丘之貉嘛。潘蓉的笑容瞬間燦爛起來,他蹲下去摸摸潘璟的臉,指著地上的鵝卵石笑道:「兒子,你看地上這鵝卵石好看不好看?你看,這塊還是彩色的,這叫紅色,紅色。」
  
  潘璟只知道父親和他玩,也跟著蹲下去用手指戳了戳腳下的鵝卵石,然後皺眉做思考狀,說了一聲:「紅色?」潘蓉哈哈大笑起來,看著鄔三道:「我賭他根本還不懂什麼是紅色,你信不信?不然我們打個賭?」
  
  鄔三恭敬地一笑:「世子爺,小公子還小,總有一天他會懂的。」
  
  潘蓉輕輕摸了摸潘璟的頭,歎了口氣:「是呀,他還小,小得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他探臂把潘璟抱起來,朝劉暢走過去,道:「子舒,算了吧。」
  
  劉暢回頭,見蔣長揚不在一旁,很容易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很乾脆地說:「我馬上就走。」
  
  潘蓉微皺眉頭:「這個時候你能去哪裡?」
  
  劉暢淡淡地道:「只要有錢,可以投宿的地方多的是。」他還不至於淪落到要靠旁人求情,死皮賴臉地賴在人家裡的地步。離了這裡,正好四處去走走看看。
  
  潘蓉沉默片刻,難得正經地道:「子舒,聽我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算了吧。你想想咱們說過的話,別惹他,好麼?」
  
  他才不怕他。劉暢抿緊嘴唇,不回答潘蓉的話,只道:「我先走了,回城後記得去找我。」看戲的人已經走了,沒有必要再演下去,他叫秋實起身,朝鄔…了點頭,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往外走去。
  
  鄔三大聲吩咐人給劉暢牽馬出來,秋實膽怯地看了鄔三一眼,不曉得鄔三曉得以後會不會真的讓人把自己扔進黃渠裡面去餵魚?但鄔三根本沒多看他一眼。
  
  又走了一個。潘蓉摸著下巴想,他其實也該很生氣地像蔣長揚一樣表示,欺辱他的朋友就是欺辱他,然後很有氣質地跟著劉暢一起走掉,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所以他只好回過頭去看著鄔三笑:「今天的菜不錯,聽成風說都是你一手採買的?」
  
  太陽剛被遠處的群山湮沒了最後一點影子,長庚星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一眨一眨的,彷彿是在笑他被人不留情面地趕了出來,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也不是什麼無辜的,要成事就必須付出代價。劉暢把自己的披風扔給一吹到晚風就忍不住打了個響亮噴嚏的秋實:「做得不錯,回去後自己去找總管,就說我說的,每個月給你增加一緡錢的月例。再做兩身好衣裳。」
  
  秋實緊緊地抱著劉暢那件帶著名貴熏香味的織錦披風,感激涕零地道:「公子,現在咱們去哪裡呢?不如找個莊子吧?一般莊戶人家只怕是髒得很,不好住。」
  
  劉暢抬眼看向周圍被收割一空的稻田,還有前方蜿蜒的路,放馬慢行,低聲道:「一直沿著路往前走。走到哪裡算哪裡。」
  
  秋實在一旁看著他,覺得公子其實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蔣長揚放馬狂奔,沒有跑多少時候就看到了前面放馬緩行的牡丹主僕三人。牡丹坐姿優美地坐在棗紅色的馬背上,黑色髮髻間雙股金釵在暮光裡閃閃發亮,越發顯得髮髻漆黑,苗條結實的腰肢隨著馬兒的動作很有規律地晃動,她走得不快不慢,偶爾還會和封大娘、恕兒交談。
  
  蔣長揚加快速度追上去,前面三人聽到馬蹄聲,都回過頭來看向他。蔣長揚小心地打量牡丹的表情,她望著他微笑,勒住了馬停下來等他,看上去很正常,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於是他回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精確無誤地在離牡丹一個馬頭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輕鬆:「丹娘,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
  
  牡丹笑道:「見你忙著呢,不好打擾,所以請托鄔總管替我轉達謝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蔣長揚覺得牡丹這句話很不順耳,笑容也有些不一樣。但他挑不出毛病來,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她:「我送你們回去。」
  
  牡丹笑道:「不必啦,天色還早,這裡離芳園也不遠,附近的莊戶都認識我們,安全得很。你莊子裡有客人,丟下他們不好,還是趕緊回去吧。」
  
  蔣長揚直覺牡丹很不高興,便皺起眉頭看著她,直截了當地道:「我聽鄔三說,劉暢的小廝做了不得體的事情?」
  
  牡丹微微一笑:「他有點無禮,所以被封大娘扔到你家河溝裡去了,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有。」蔣長揚搖頭:「你明天還會過來麼?明天你不會看到你不想看到的人。」
  
  牡丹笑道:「我接下來幾天都會很忙,工程緊得很,要做的事情很多。還有李師傅那裡,也要挑幾個機靈的小廝過去跟著他學學。」說到這裡,她真誠地感謝他:「李師傅很不錯,就是我想找的那種人,謝謝你。」
  
  她越感謝他,蔣長揚臉上的笑容就越僵硬,他沉默片刻,固執地道:「我送你們回去。」
  
  牡丹看了看他的神情,沒有表示反對,撥轉馬頭繼續往前慢行。
  
  路很短,很快就到了,又似乎很長,因為他們找不到話說,只能是沉默。一個是不想說,一個是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芳園的大門出現在視線裡,牡丹回頭望著蔣長揚笑道:「你先回去吧,我這裡安全無虞了。你有客人要招待,我就不請你進去了。」
  
  蔣長揚點點頭,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丹娘,我們還是朋友麼?」
  
  牡丹睜大了眼睛,眼珠黑白分明,眼神中微微帶了點驚訝和無辜:「當然是啊。怎麼了?」
  
  看到她的神情,蔣長揚很失望,她是不會把今天的事情說給他聽了,雖然可以從另外的渠道去知道,他更希望她會親自告訴他,但明顯不可能。一切都彷彿又退回了原點,他想跟她說,其實他一點都不在乎劉暢說的那些話,他自己有眼睛,有耳朵。但他和她遠遠還沒到那個地步,就如同今日,他想表達他的關心和好意,卻只能在那個合適的範圍內。因此他此刻也只能是有些頹然地乾笑:「那就好,你進去吧。」
  
  「你路上小心啊。」牡丹微笑著和他擺了擺手,一夾馬腹朝芳園衝了過去,封大娘和恕兒緊隨其後,很快就消失在芳園被柳樹環圍起來的圍牆後。
  
  蔣長揚撥轉馬頭,折身往後。路上遇到幾個莊戶,都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和他們招呼過來,心不在焉地看著前面泛白的路。天色越來越朦朧,前方出現了兩個小黑點,然後慢慢變大,他認出那是劉暢主僕倆。
  
  劉暢定定地看著面前的蔣長揚。蔣長揚腰板挺直地坐在高大健美的紫騮馬上,一手持韁,一手以一種熟稔的,看似隨意其實卻很牢靠的姿勢握著馬鞭,目光沉沉地從對面看過來,與他的目光從半空中相撞。這裡沒有女人,也沒有共同的朋友,所以兩個人都沒打算退讓。
  
  兩個人對視的時間有些久,誰都沒眨眼皮。劉暢覺得眼睛有些酸,眼皮在抽搐,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合攏去,他告訴自己他不能輸,他的眼睛會酸,蔣長揚也會酸,他使勁睜大眼睛,狠狠地瞪著蔣長揚。
  
  蔣長揚並沒有刻意讓目光變得更凶狠,也沒有讓使勁瞪眼睛,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劉暢。劉暢穿戴得一如既往的華麗精緻,高頭大馬,錦繡華鞍,站在某處周圍二十步以內都是香的,身邊跟著狡詐膽小的小廝,與這京中任何一家權貴的子弟沒什麼大差別,唯一的差別是,他曾經是牡丹的前夫,是個當眾欺辱自己的髮妻,將自己的髮妻逼入絕境,又囉囉嗦嗦糾纏不休的惡毒小人。他幼稚又可笑,可悲而自私,配不上牡丹,除了沖喜他一無是處。蔣長揚給劉暢下了定論。
  
  秋實小心翼翼地縮在一旁,鼻腔總是發癢,他想打噴嚏,但是又不敢打,忍了好幾次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很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這個噴嚏來得如此突如其來,又如此響亮,劉暢苦苦支撐的眼皮被嚇得一跳,就再也收不回來,他先眨眼睛了劉暢神經質地從蔣長揚黑黑的眼裡看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笑意,不由恨得要死,都是怪秋實這廝他忍了好幾忍才沒一鞭子抽到秋實身上去,而是及時堆起一個笑容來掩蓋尷尬:「成風兄這是從哪裡來?」
  
  蔣長揚漾起一個淡淡的笑:「子舒兄這是往哪裡去?」
  
  他現在不是蔣長揚的客人,也沒有夾在中間為難的潘蓉,他可以為所欲為,劉暢覺得自己更笑得自然點了:「隨便走走。」
  
  蔣長揚也道:「我也是隨便走走。」
  
  明明是去追何牡丹了劉暢不甘心且忿忿地往他來的方向掃了一眼,主動邀請他:「既然都是隨便走走,一個人獨行未免太寂寞,不如結伴而行?」
  
  蔣長揚頷首道:「我正有此意。」
  
  他們並馬順著土路前行,馬蹄聲敲擊在硬泥地上,發出有點沉悶的「噠噠」聲。也許是有意的,也許是無意的,但他們的腰身都比平時挺得更直。
  
  劉暢生氣地發現,他好像沒蔣長揚高,也沒他壯……不過是一個只會騎馬砍人的魯夫罷了長得高壯做什麼?牛還更壯呢。精通六藝才是值得稱道的。劉暢暗自咒罵了一聲,又順便找了找心理平衡,習慣性地堆了一個笑:「我前段時間見過朱國公,他老人家曾經向我問起過成風兄。他很關心你呢。」
  
  蔣長揚淡淡地「哦」了一聲,再無下文。
  
  劉暢繼續道:「令弟二郎也曾與我們一起喝過酒,他文采不錯,也挺有血性的,還很講義氣,有其父其兄之風。」
  
  蔣長揚又「嗯」了一聲。
  
  劉暢不急不惱,笑容越發燦爛:「我聽到一個消息,要先在這裡恭喜成風兄了。」
  
  蔣長揚總算是多說了幾個字:「喜從何來?」
  
  劉暢側身看著他,笑瞇瞇地道:「聽說朱國公向聖上上表,請封成風兄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承爵,還請賜名門望族的女兒為世子夫人。這不是大喜是什麼?雙喜臨門呢。」
  
  蔣長揚算是明白秋實和牡丹說過什麼了。他側首望著劉暢,認真地道:「劉寺丞的小道消息真多。這消息從何而來?可靠性有幾分?」
  
  劉暢收起了笑意:「蔣兄難道不知此事?我只想好心地提醒一下蔣兄,男兒前程當自重,不要自毀前程。」
  
  蔣長揚一愣,隨即放聲大笑:「敝人的前途無需劉寺丞操心,劉寺丞只管操勞好自家的前途就好你還有話麼?」
  
  劉暢當然還有,「聽聞你是個忠義之人,雖然說我和丹娘現下已經和離,但我還是希望她能平安度過下半生,她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可受不得氣……」
  
  他話未說完,「離她遠點兒。」蔣長揚一聲斷喝,鞭子直指他的面門:「如果你還算個男人,就離她遠點兒。」
  
  
  
130章 你是怎麼想的
  
  這就急了?劉暢愜意地撥開蔣長揚的馬鞭:「何必呢,蔣兄,我不過是好心說出一個事實罷了,你就算是不領情也不用這樣粗魯無禮吧。」粗魯無禮才是他想對蔣長揚說的話。
  
  蔣長揚收回鞭子,撥撥馬頭,貼近了看著劉暢微微一笑:「粗魯無禮?」他猛地揮出一拳,重重打在劉暢左邊的臉上,「我就粗魯無禮了怎麼樣?打的就是你這不知所謂的小人」
  
  劉暢不防他說動手就動手,根本來不及閃避,正覺眼前金星直冒,耳朵嗡嗡作響,緊接著右邊又挨了一拳。
  
  無恥的小人,他竟然偷襲他劉暢差點沒一頭栽下去,牢牢抱住馬脖子才算坐穩了。
  
  「別打了」秋實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下來,撲過來抱住劉暢的腿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公子,公子,你怎樣?」
  
  「閉嘴」劉暢晃了晃腦袋,看到眼前的人影變成了好幾個,他徒勞地伸手去揪蔣長揚,蔣長揚卻早已撥馬退開,站在一旁看著他,唇角含了一絲得意的笑:「還能罵人,看來死不了。」
  
  劉暢憤恨得無以復加,他死死地瞪著蔣長揚:「蔣長揚你這個卑鄙的小人,你竟敢偷襲我。有本事正大光明地和我打。」
  
  蔣長揚淡淡地道:「劉暢,這叫教訓。先前我和你講道理了,可你不和我講,可見不是對誰都能講道理的。你聽好,既然你已和丹娘和離,就留著你的好心去伺候你的郡主。丹娘的事也好,我的事也好,輪不到你來置喙下次你再多管閒事,再多嘴,我不介意再教訓你一回。」
  
  「你算什麼東西,也輪得到你來教訓我?」劉暢按上了腰間的劍。蔣長揚冷睨著他,譏諷地彎起唇角:「你還是省省吧我的刀可不是用來宰馬的,是宰人的。」
  
  劉暢一下子想起了那日在寧王莊子上,那匹被他當眾用短劍宰殺的,把清華摔下背的馬。巨大的恥辱感讓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雪白,他緊緊咬住了牙齒,才沒有讓牙齒顫抖出聲。他握緊了劍柄,想抽出來往蔣長揚的身上砍過去,但他很清楚他不是蔣長揚的對手。他的手在劍柄上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終他告訴自己,忍吧,忍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於是他抬起眼來看著蔣長揚:「你沒什麼好值得在我面前炫耀的,你不過就是比我身高體壯,然後在軍中的時間比較長而已,若我似你這般,我也能,說不定比你還好。」
  
  蔣長揚直視著他:「的確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我不過是以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丹娘也不過是個弱女子,你又有什麼好值得在她面前誇耀的?我替你臉紅。」
  
  劉暢抿緊了唇,固執地看著蔣長揚。
  
  蔣長揚輕輕磕了磕馬腹,與他對視著,慢吞吞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劉暢不甘心地低聲道:「我們拭目以待,看你將來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蔣長揚回頭望著他自信地一笑:「我怕你會氣死掉。」
  
  鄔三站在青石磚場地上等蔣長揚,一看到他進來就迎上去:「劉暢走了,公子有沒有追上何娘子?」
  
  蔣長揚將事情經過撿要緊的說了一遍,隱過了打劉暢兩拳的事情。鄔三沉默片刻,道:「只怕經過此事,何娘子會避著公子了。您是怎麼想的?可拿定主意了?」
  
  蔣長揚沒有說話,二人一直進了中門,他才道:「我前幾天給夫人寫過一封信,你明日送出去。」
  
  果然是這樣,鄔三在蔣長揚十三歲時便跟著他,對他的脾性也是瞭解的,他不是那種輕浮的人,他如果沒有那個意思,沒有拿定主意,是不會幾次三番主動去找牡丹的。鄔三低頭算了一下,「如今已然深秋,要收到夫人的回信,只怕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小人斗膽猜測,夫人那裡約莫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若是,將來夫人許了,這邊又黃了,怎麼辦?還有國公爺那裡,不管怎樣,你始終姓蔣……這一關怕是有點難過,還得防著有人搗亂做手腳。不如先把這裡定了,再一舉成事。」
  
  蔣長揚想到牡丹先前謝他的樣子,有些悶悶不樂:「我心裡有數。要先定下她這裡只怕是有些難,先別說何家不會光憑我一張口就應下,她也不可能隨便就信了我。即便是能成,再去準備也傷人,還不如兩頭並進。將來她這裡實在不成……」他默了一默,「實在不成大不了讓人笑話我一回罷了。」說到這裡,他有些不確定起來,只覺得越煩躁。
  
  鄔三笑道:「那小人就著手去辦,等忙過這段時間,您有空的時候還是應該多往何家鋪子裡走走才是。對了,潘世子在書房等您呢。說是要找您下棋。」
  
  蔣長揚踏入書房,只見潘蓉閒閒地披了件青色綾子夾袍,半歪在榻上,對著半局殘棋冥思苦想,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沒抬頭,而是拿著一顆棋子比劃過來比劃過去,半晌落不下。
  
  蔣長揚走到他對面坐下,不客氣地道:「你的棋藝什麼時候這樣厲害了?這半局殘棋就連和尚都破解不開。」
  
  潘蓉皺眉道:「別吵,別吵,剛才我差點就想通了。」
  
  蔣長揚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湯,一飲而盡:「那恭喜你了,我試過幾回,反正我是暫時無法的。」
  
  潘蓉抬起眼來看他:「你確定你無法解開?」
  
  蔣長揚道:「那是自然。」
  
  潘蓉將手裡的棋子隨意往棋盤上一扔,將棋局打亂,拍了拍手,嘻嘻一笑:「那我就懸崖勒馬,不浪費精神了。」
  
  蔣長揚覺得他是意有所指,便皺了皺眉頭:「我剛才在路上遇到了劉暢,我打了他兩拳,以後算是撕破臉了,說給你聽,你心裡有數,省得以後又拿你哥哥出來說事。」
  
  「好,我不提,我不提。」潘蓉歎了口氣:「他又故意惹你了,是不是?」
  
  蔣長揚算是默認。
  
  潘蓉起身在房裡踱了幾步,道:「我真不明白他,原來視如敝履,弄得要死要活的。現在如願以償了,偏又放不下,是魔怔了。還有你,蔣大郎,你是怎麼想的?你來真的?我看她也就是皮囊好一點,懂得種牡丹,嫁妝豐厚一點而已。」
  
  蔣長揚很不高興地道:「我不喜歡你用這種口氣說她。」
  
  潘蓉眨了眨眼:「我自來都是這種口氣啊。阿馨也喜歡她得緊,讓我心裡很不舒服。我就是很奇怪,到底為什麼啊?」
  
  真要蔣長揚說為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開始回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第一次見到牡丹,因為她的牡丹花,美麗,再加上她的遭遇,讓他對她印象很深刻,但也只是印象深刻加同情。在東市的冷淘店裡相遇,他驚詫於她的明媚歡樂,哪裡像個遇到那種事情的人?
  
  端午節,他救了她,她是他成年以後第一個如此近距離接觸的女性。但當時他的心裡充滿了正義和憤懣,也有故意高調做給某人看的心思在裡面,無暇他顧。他看著她驚魂甫定後,當街怒吼清華郡主,口稱老娘,又對著當時還是她公公的劉尚書大吼大叫,喊著拿離書,又忙著救李荇,他就覺得很有意思起來,也覺得她那雙閃著怒火的鳳眼特別美麗,本來已是想走了的,臨時又改變主意留下來打算幫她一把,也想看看故事的結局。結果她成功威逼勸誘戚玉珠,她家的親戚也很彪悍,根本用不著他伸手。
  
  事後她父兄領了她登門拜謝,先前說到牡丹時的頭頭是道倒也罷了,他早知她擅長此道。可她一看到他那株從南詔來的牡丹後,圍著那牡丹花直轉圈圈,露出的那副竭力掩蓋,卻又掩蓋不了的心癢著急樣實在讓人暗自好笑,特別是她家那位厚著臉皮為了女兒敲邊鼓的爹也是讓人印象深刻,更叫他有些黯然神傷。他牢牢地記住了這家人,也牢牢地記住了她的要求,她要那些牡丹花種子。
  
  打馬毬,她病倒,他知道原來她是個病人。鄔三奉他的命令去送簷子,同時也開始關注起她來,自以為抓住了他的把柄,興沖沖地去打聽了她的事情來講給他聽,時時刻刻就要拿出來念一下,一直念到他有種錯覺,彷彿他真的認識她很久,和她很熟悉了一樣。
  
  他們做了鄰居,鄔三又在念,一直把寧王府的那位小管事念上了門。幫不幫?他剛好也要建池子水榭的,這莊子給別人住了那麼多年,他住著不舒服,想重新換個樣子,正是好時機。利人利己的事情他最愛做了。
  
  她在路上遇到他,那麼真摯地和他道謝,笑容甜美,眼睛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很美麗,卻也讓他赧然,其實他真的不是她所以為的那種好人。至少不完全是。他只是想,既又能幫看得順眼的人,又能讓某人忙得焦頭爛額的,何樂而不為?
  
  因為慚愧,他關心地問起她的病,聽說是裝的,他莫名替她高興,在城門下分手的時候,他大包大攬,讓她把寧王府那檔子事全推到他身上去,那時候他是真的想,如果她開口,不管怎樣他一定會自己想法子幫她,而不是通過那個人。
  
  但她一直沒有動靜,在福緣那裡遇到她也沒開口,他想她大概不需要他幫忙,況且她家的親戚也不少,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後來鄔三去送種子時一問,事情果然已經解決好了,而鄔三又遞給了他一隻荷包。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8 PM

131章 我很挑剔
  
  蔣長揚從書房裡出來時已是半夜時分,他無心睡眠,索性就在院子裡打拳,一直打到身上出汗,天邊微亮,他才就著井裡的涼水擦了身,進屋去睡。
  
  不過才睡了一個多時辰,就被窗外低低的說話聲吵醒,卻是他房裡伺候的小廝有源在低聲和鄔三說他天亮才睡,鄔三在問有源可知道是何原因。
  
  蔣長揚翻身坐起,叫道:「鄔三,你進來。」
  
  鄔三挑簾進來,見他還坐在床,人也不是那麼快活精神,不由微微詫異,卻不開口相問,只笑道:「公子,適才白夫人那邊傳話過來,說是要去芳畉,讓派個人引路,小的因為不知何娘子是否事先有準備,便先使人去何娘子那裡傳了信。」
  
  蔣長揚道:「怎麼回的話?」
  
  「何娘子使了封大娘娘過來接人,白夫人,十七娘領了潘小公子已然收拾整齊,吃了早飯就要走。」
  
  蔣長揚皺了皺眉:「怎只是他們三個,其他人呢?我是說,何娘子沒順便邀請潘世子?」她昨日不是還說和他還是朋友麼?怎地今日就只請白夫人她們,把她給排除在外了?
  
  其實是想問怎麼沒請你吧?鄔三偷覷著他的臉色,道:「何娘子怎會做這樣失禮的事?自是都請了的。只是潘世子還沒起身,白夫人也沒讓喊他。小的想著潘世子在,您也少不得要留下陪他,便沒讓人來喊您。可要小的去將潘世子叫起?」
  
  「不必了,興許她們幾個女子有私密話要說,我們跟了去倒是沒眼色。」蔣長揚的神色略鬆了一鬆,下床穿衣:「你領幾個人,親自送白夫人她們過去。」
  
  鄔三道:「您不再睡會兒?今日左右無事。」
  
  蔣長揚一邊穿靴子一邊道:「左右睡不著,我不如把手裡的事情先處理一下,讓有源進來伺候我盥洗。」
  
  鄔三應了,卻不出去,而是親手打了水來,將帕子擰了遞到蔣長揚手裡。蔣長揚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接了帕子。
  
  鄔三待他洗漱完畢,方道:「公子手上的事情其實都不急,可以緩緩。倒是小的聽幾個莊戶小子說,此地往東前行十里,有片山林,兔子野雞都肥著呢,公子爺不如與潘世子一起去獵兩隻來,剛好可以趕上芳園的晚飯,也正好接白夫人她們回來。」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也好,你去安排。」
  
  鄔三本想問他那封信還要不要發出去,靜立片刻,又改變了主意,轉身自去安排其他事情。
  
  蔣長揚抓起一本書來翻了兩頁,又煩燥地將書放回了原處,起身去了鷹房。
  
  雨荷和牡丹講述秦三娘的事情:「去了通善坊,並沒有找到顏八郎,連房子都給賣了,盧五公子使人多方打聽,才知道一個月以前顏八郎新近娶的妻子與人私通,他又休了妻,之後在平康裡與人酒後爭事,他家中老父覺得無顏見人,便將房子賣了,全家都搬去了外地,顏八郎如今在牢裡,連探望的人都沒有一個。」
  
  牡丹吸了一口冷氣:「那秦三娘呢?有沒有問到她的消息?」
  
  雨荷道:「有街坊說半月前曾經在西市的珠寶鋪子門口看到過她,說當時她和她的丫鬟穿著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五六個身高體壯的侍從,出手也極為闊綽,不知是交了什麼好運。那街坊本想上前去打招呼,但秦三娘的坐從根本不許她靠近,又凶又惡,現在大家都在傳秦三娘因禍得福,說要不是顏八郎當初休棄了她,她還交不上現在的好運,還有羨慕她呢。盧五公子擔憂得很,另尋邸店住了下來,又去請托了老爺,打算花大價錢打聽她的消息,就生怕她是被什麼歹人給騙了去,再也不能回頭。」
  
  牡丹一時無言。她倒不認為秦三娘會是被什麼歹人給騙了去,結合顏家倒的霉,她猜這大概是秦三娘的報復,出手的人有計劃,有目的,還有權勢,而秦三娘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是她自己,美貌就是她的武器,至於能不能回頭,只怕根本就不在秦三娘的考慮範圍內。
  
  傾盡所有去報復這樣一個男人,值得還是值不得?牡丹沒有經歷過秦三娘的那些事情,也無法體會秦三娘的心情和決心,但她想,她也許會恨,也會想要報復,但她是不會為了這種男人這種事再搭進自己一生的。
  
  不同的人面臨同樣的事情往往有不同的選擇,牡丹也無從去評價秦三娘到底做得對還是不對,她只希望秦三娘這次遇到的這個人能對秦三娘好一點,不至於再如顏八郎那般對待秦三娘。
  
  雨荷沒有見過秦三娘,秦三娘對於雨荷來說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和牡丹匯報完畢後她就將秦三娘給丟在了腦後,轉而興致勃勃地問起牡丹來:「丹娘,蔣家的園子建得好麼?」
  
  恕兒忙笑道:「就是在湖裡築了個高台,種了好些竹子,引水上去再流下來,其他也沒什麼稀罕的,也沒咱們芳園漂亮,更沒咱們芳園大。」邊說邊偷偷朝雨荷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別問了。
  
  牡丹淡淡地道:「人家又不靠園子賺錢,只是建給自己看,當然用不著多大。而且他家周圍的田地多著呢,不似咱們除了這個園子以外就什麼都沒有,怎能相比?」
  
  雨荷很敏感地意識到大概是昨日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便朝恕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著自己出去說悄悄話,牡丹慣常曉得她幾人的脾性,認得一定是要說昨日的事情,也不管她二人,由得她二人去背後嘀咕,自家繼續埋頭清算帳冊。
  
  剛把這個月的開銷看完,還沒來得及統算數字,寬兒就進來稟告:「丹娘,白夫人她們已經到了大門口。」
  
  「去把英娘和榮娘找來,馬上跟我出去接人。」牡丹趕緊整理了衣服頭髮,起身往外走。林媽媽低聲問寬兒:「都來了些什麼人?那性劉的沒跟了來吧?」
  
  寬兒道:「沒來,就是白夫人,吳娘子和那位小公子。」
  
  林媽媽鬆了口氣:「這樣就好。我先前還真怕他跟了來。」
  
  牡丹笑道:「媽媽擔心什麼?他若真這般不要臉果然跟了來,也不可能就不讓他進門。將來芳園是開門做生意的,若是有人包了園子請客,其中就有他,難道就不包了?他自來他的,咱們只管把他當作是阿貓阿狗一般就好。」
  
  林媽媽見牡丹說得沒事兒一般,又想起昨日回來後恕兒和她說的那些事,不由又暗暗歎了口氣,果然又是高攀了麼?她可憐的丹娘。還是找個靠譜點的好,那日的那個盧五郎看著就不錯,家裡也富有,揚州又遠,水土也養人,就是不知可曾婚配了?得找雨荷來仔細問問,若是人不錯,就要趕緊去和夫人說,早下手為強。就是盧五郎不行,這盧家必然也會有許多出眾的子弟。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可到處都是,還愁丹娘嫁不出去?
  
  林媽媽想到這裡,心情又好起來,笑瞇瞇地看著牡丹道:「丹娘說得好,阿貓阿狗他都不如,只把他當做是路旁的牛屎一樣。」
  
  牡丹並不知道林媽媽片刻之間又替她做了兩個打算,見林媽媽從昨日的愁雲慘霧到現在明顯心情好轉,便也跟著輕鬆起來:「不相干的人,媽媽愛把他當成什麼就當成什麼。」
  
  須臾,英娘和榮娘也到了,幾人說笑著出去,遠遠就看見封大娘引了白夫人與吳惜蓮進來,白夫人,吳惜蓮都是一副東張西望的樣子,不時還停下腳步詢問封大娘幾句。
  
  牡丹有些緊張,縱然這芳園是經過福緣和尚之手設計出來的,但卻沒有經過白夫人這類型的世家女子們的評判,而這些世家女子們的喜惡風評往往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左右著世人,就像很多人以為,從宮中流傳出來來的風尚一定就是最時尚最高雅最好的,哪怕它其實醜得一塌糊塗,也會得到熱烈追捧。就算有人持相反不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只因怕別人笑自己沒文化,沒眼光。在她心目中芳園固然是那最好的孩子,但就不知道是否能入白夫人和吳惜蓮的眼。
  
  牡丹快步上前,與白夫人和吳惜蓮見過禮後,又將英娘和榮娘介紹給她們認識後,試探道:「我這園子粗陋,只怕入不得你們的眼,讓你們見笑。」
  
  吳惜蓮今日見了牡丹微微有些不自在,聽她提起園子,趕緊笑道:「哪裡的話,雖然只是才大概成型,我卻覺得很有神韻,也極雅致,水流蜿蜒,亭台樓閣倒也不必說了,這些石頭可真是少見,更別說你那些珍稀牡丹,待到兩三年之後,草木豐茂,必成名園!」
  
  牡丹能感受到她傳遞過來的善意和求和之意,便也笑道:「一直就擔心不能入你們的眼,聽你這樣一說,我這顆心總算是放下去一多半了。也別光說好的,提點意見,趁著工匠還在,也好及時補救。」
  
  白夫人笑道:「她把我要說的都說光了,這園子真不錯。你就別擔心了,等著財源滾滾吧。」
  
  吳惜蓮眼神有些古怪地看向白夫人,財源滾滾這樣俗的話都能從白夫人口裡說出來……但她的嘴卻不由自主地道:「嗯,阿馨說得對,丹娘你就別擔心了。」
  
  白夫人贊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丹娘,你不妨引著我們走走看看,只怕以後人多了,就沒今日這般清淨了呢。」
  
  得到她們的肯定,牡丹的興致高起來:「如果你們來,我專為你們關一日門,只招待你們又如何?」
  
  吳惜蓮今日與昨日很有些不同,待英娘和榮娘很是親切,引得牡丹幾次懷疑她是不是吃錯了藥,但她對英娘和榮娘好,總比她傲慢討人嫌的好,因此牡丹在言辭中也就對她更加客氣溫和。
  
  主人慇勤,客人討好,又都是年輕女子,氣氛比之昨日不知好了多少,一行人一直在園子裡繞了將近半個多時辰,方才去了擷芳亭喝茶說話玩耍。
  
  話說到一半,潘璟睡著了,牡丹經了白夫人去客房,留下榮娘和英娘陪伴吳惜蓮。白夫人安置妥當潘璟,拉了牡丹在一旁坐下,屏退下人,道:「丹娘,阿蓮要我替她向你道歉。她說她錯怪了你,請你別和她計較。她這個人自小被人捧慣了,養成了個直脾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其實也沒什麼惡意,也不是壞人,她不好意思說,叫我替她說。」
  
  難怪得吳惜蓮今日那樣子,被追著發誓的時候她很討厭,但知道賠禮道歉還不算太差,牡丹笑道:「她是你的朋友呢,怎會是什麼壞人?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傲慢無禮,但也沒覺得她有什麼惡意。既然她道歉,我自然不會再生氣。」
  
  白夫人笑道:「就知道你不會太計較,她當時是想著,十九娘是她的族妹,感情自來極好。她不知道這事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自然該要個說法,不然就是對不起十九娘,害了十九娘,卻沒想到會傷到你。你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威脅要潑她一臉的水,反倒叫她清醒過來,覺得是她自己理虧,上了劉暢的當,她和我說,你好凶,凶死了。」
  
  牡丹笑道:「我可不是威脅她,她逼急了我真敢的。」
  
  白夫人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我也和她說你絕對不是威脅她,你沒看她今天和你說話都有點小翼翼的,隨時看你眼色?對了,劉暢昨夜就走了,我聽潘蓉說,他被蔣成風打了兩拳,他又對你做什麼了?」
  
  牡丹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沉默片刻方將秋實說的話說給白夫人聽。
  
  「這劉子舒實在是太過可惡,他就見不得你好。」白夫人輕輕握了握牡丹的手,皺著眉頭道:「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關鍵是你怎麼想?」
  
  牡丹沉聲道:「我和他遠遠還沒到那個地步。」他那日固然對她說了他的事情他自己能做主,但他們畢竟並沒有挑明,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那時王夫人雖與朱國公和離多年,但並沒有另外婚配,這個兒子跟著獨居的母親盡孝也說得過去,蔣長揚想娶誰,大概是真能做主的。可現在王夫人馬上就要嫁給別人,朱國公肯定不會再允許他跟著王夫人,任由王夫人安排。但母子情份深厚,遠遠不是這個父親能比的。要想拉住蔣長揚,承爵倒不一定,但干涉他的婚事卻是完全可能的。
  
  白夫人歎了口氣,道:「其實這種事情關鍵看男人。比如當年的汾王妃與汾王,如果他果真有意,而且有能力不叫你受委屈,何樂而不為?蔣長揚是個很好的婚配對象,他能護得住你。」
  
  「難道崔夫人剛去,又換個朱國公麼?」牡丹苦笑道:「這種事情要講究緣分的,咱們不提了。」
  
  白夫人愣住,好一歇才伸手摸了摸牡丹的頭髮,心裡卻暗自下了決心,如果蔣長揚果然有意,她一定要竭盡全力促成此事,她卻不知道,潘蓉在後面給了牡丹重重一擊。
  
  牡丹一看白夫人那樣子就覺得好笑,怎麼從昨日起就個個都用這種眼神看她?彷彿她就是個小可憐蟲,她將白夫人的手拉下來,笑道:「阿馨,其實我很挑剔的。我要他護著我,尊重我,不干涉我,不納妾,不許在外面亂來,還要對我的家人和朋友好。能滿足我這個條件的男人估計真不多,他現在看著是好,但不定根本不能滿足這些條件,要真到了那個地步,只怕我一開口就給我嚇跑了。我還是先看看,說不定會遇到我說的這種人。」
  
  白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算了,那我就不勸你了,免得害你錯過這種絕世好男人。這裡同碾玉和乳娘看著就好,咱們還是趕緊往前頭去,省得阿蓮又在那裡猜我們是不是故意冷落她。」
  
  二人走至擷芳亭,但見吳惜蓮與榮娘,英娘正坐著玩樗蒲,雨荷領了寬兒,恕兒在一旁伺候,甩甩在一旁樹枝,怪叫,吳惜蓮的侍女正與阿桃和英娘,榮娘的小丫鬟在亭下斗草,熱鬧得很。
  
  吳惜蓮抬起頭,略帶羞意地看著牡丹微微一笑,牡丹便挨著她坐下:「現在誰贏了?」
  
  榮娘得意洋洋地道:「是我贏了。」
  
  吳惜蓮將手裡的矢一拋,道:「你們來,我輸得最慘了,得轉轉運才行。」
  
  牡丹與白夫人剛加入戰圈不久,阿桃就雙眼發光地進來道:「蔣公子領了一位公子爺,提著好些野物,帶著一對雪白的獵鷹來了!奴婢聽工匠們說,那鷹是白兔鷹,現下一大群人在外面圍著看那鷹呢。」
  
  榮娘和英娘一聽,立刻激動地站了起來:「在哪裡?」
  
  「他們去打獵了麼?」牡丹詫異地看向白夫人,白夫人也有些詫異:「我們出門時潘蓉還睡著呢。這附近什麼地方能打獵?」
  
  阿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裡往前行將近十里路,有片山林,什麼大的野物是沒有,但野兔和野雞什麼的都是極多得的奴婢適才見蔣公子他們拿來的多數還是野兔和野雞,多關是去了那裡。」
  
  吳惜蓮笑道:「走,咱們也去瞧瞧。」
  
  牡丹起身道:「你們去看,我去廚房裡安排一下晚飯,我這裡沒有一次招待過這麼多貴客,有些不放心呢。」
  
  白夫人看了她一眼,沒有勉強她,領了其他人出去,牡丹倒也不是想特意避開蔣長揚,但如她所說,剛去了一個崔夫人,她不想再來個朱國公。她需要時間好好想想,在她沒有確定應該怎麼對待蔣長揚之前,盡量減少與他的接觸是最妥當的。
  
  蔣長揚和潘蓉今日所獲甚豐,但相比他們拿回來的那堆野兔和野雞,野鴨子外,眾人對那對雪羽紫目金腳的白兔鷹更感興趣,潘蓉得意洋洋地炫耀介紹,彷彿那對鷹是他自己的一般,蔣長揚這個主人倒被擠到抱著手一旁看熱鬧,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眾人,覺得無聊之極。
  
  忽見封大娘出來趕人:「小娘子們都要來看呢,大傢伙兒該做什麼都去做。」眾工匠一哄而散,蔣長揚只覺得心口突然一緊,忍不住就抬眼朝門那兒看過去。
  
  但見白夫人,吳惜蓮,榮娘,英娘等人依次而出,每看到出來一個人,他的心都忍不住跳一下,但最後終是失望,直到最後一個丫鬟走出來。也沒看見牡丹的身影,客人來了,她倒避到一旁去麼?難道還打算就這樣慢慢和他撇清了?蔣長揚突然非常生氣,只覺得從昨夜起就一直聚集在心中的忐忑不安不確定,不舒服會都攪在了一起,讓他恨不得立即爆發出來。
  
  他衝動地問在一旁踮著腳看熱鬧的阿桃:「你家娘子呢?」
  
  阿桃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兩隻美麗的鷹身上,也沒有看到底是誰問她話,頭也不回地道:「去廚房安排晚飯了。」
  
  蔣長揚四下掃了一眼,但見眾人都在看熱鬧,潘蓉在忙著顯擺,沒人注意他,便轉身朝著印象中芳園廚房的大體位置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撿了兩隻活野雞提在手上,方才昂首挺胸地離開。
  
  牡丹在廚房看過周八娘準備的飯菜,覺得還算滿意,算著前面大概差不多了,她此時去正好露個臉,盡主人的責任和義務,將新來的兩位客人一起請了後面喝茶玩耍等晚飯。便帶了雨荷出了廚房,順著碎石小道往前面去。
  
  二人繞過一塊太湖石,雨荷指著前面道:「丹娘,您看那不是蔣公子麼?他這是要往哪裡去?」
  
  牡丹抬眼一瞧,果見蔣長揚提著兩隻尾巴極長的野雞,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嘴唇緊緊抿著,臉色很是不好看。轉眼他就看到了她,他停了下來,皺著眉頭看著她,緊緊抿著嘴,沒有如同往日那般對著她笑。



132章 聽從本心
  
  看這樣子似乎是在生氣呢。牡丹仔細想了一下,她好像沒得罪過他,那麼就是別人招惹了他。是和潘蓉生氣了?還是芳園裡誰不懂規矩冒犯了他?牡丹一邊思索蔣長揚生氣的原因,一邊笑道:「蔣成風,你這是要去哪裡?這是去廚房的路。」她彎腰認真看了看他手裡那兩隻野雞,笑道:「喲,還是活的,是用置網捕的?你不會是要去廚房放生吧?」
  
  蔣長揚看到牡丹笑得眉眼彎彎,還有心情和他說笑,不由越發生氣。他想起潘蓉昨夜和他說的話來,這女人越是對你彬彬有禮,越是說明她對你不感興趣,沒把你放在心上。劉暢昨日在中間使了那種壞,她但凡對他有點心思,都不會如同現在這樣笑得開心。還有劉家那樣欺負她,傳出那種幾乎可以說是毀了她的惡毒話,她竟然半點都不急,她到底在想什麼?有什麼是她在意的?她在意的只怕只有她的家人,還有她這芳園和她那滿園子的牡丹花吧?
  
  蔣長揚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沒意思。枉自他昨夜幾乎沒睡,一直就在想她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假的倒好辦,如果是真的又該怎麼辦?他自然知道子嗣是大事,也知道母親早就想抱孫子的心情,也想將來嬌妻稚子,和樂美滿。可是如果兩者難以兩全,他又該怎麼辦?
  
  他想起當年他長大後,母子偶爾閒談,他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麼那麼堅決地離開那個人,輕易就拋棄了過往的一切。母親說其實下這個決心很不容易,但是她的眼裡實在容不下,也騙不了自己的心,所以必須離開,懦夫才會故意欺騙自己的心。她聽從的不是命運,而是她的本心。
  
  什麼都可以欺騙,就是不能欺騙自己的心。假如他的眼睛的確十分喜歡看到她,假如他的心的確只會因她而激動,假如別人真的不能給他這種感覺,而他又真的不能離開這種感覺,那麼他便要接受現實,聽從本心。於是他聽了鄔三的建議——打了獵後來這裡見牡丹,他想他再見到牡丹的時候,他就會知道他的本心是什麼了。
  
  他打獵的時候,他試著幻想,他與牡丹其實只是袁十九那樣的朋友,而他另外有個妻子在家裡等他,但他每次幻想家裡那個妻子,都是牡丹的眉眼,都是牡丹的笑容。看到芳園的大門,他想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牡丹,看到女人們魚貫而出,她不在其中,意識到她是在避開他,那一刻的怒氣讓他明白,他的心的確是想要她,他必須試試。
  
  他聽從他的心,但她根本不知道,而且她大概也不在意。蔣長揚難過地看著笑容燦爛的牡丹,他算是明白潘蓉那話了,寧願她生氣。假如牡丹為了劉暢昨天那話生氣,難過,那說明她好歹對他還有點想法,假如她不生氣,不難過,那就是對他根本沒想法,她根本不在乎。他亂七八糟地想著,胡亂猜測,想得他腦子裡一團漿糊,甚至不知該怎麼回答牡丹的話才好。
  
  要讓這團漿糊變得清爽,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問牡丹一句他想問的話,然後所有的困擾就都會迎刃而解。可是問她這句話,怎麼這麼難呢?如果他知道,她其實對他還是有點心思的,那麼他開這個口就不難……他抓緊了手裡綁著野雞的繩子,回想起之前他去何家,要走之時,牡丹從裡面衝出來告訴他,讓他來這裡選花,假如她真的對他那麼客氣,她本可以讓她的父兄或者下人去告訴他……還有之前她對著他紅過臉,害過羞,雖然也許她自己都沒發現,但他的確是看到了,他非常喜歡那種感覺。
  
  他再一次告訴自己,他必須試一試。
  
  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一旁的牡丹見蔣長揚不回答自己的話,只是皺著眉頭眼睛都不眨地盯著自己,彷彿越來越生氣的樣子,笑容漸漸有些維持不下去。她低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微微把臉側開,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你這樣瞪著我做什麼?」
  
  「我沒瞪著你。我是在想事情。」蔣長揚終於眨了眨眼睛,把手裡的野雞高高舉起來,「你剛才說什麼?我要去廚房放生?是這樣說的吧?」
  
  野雞被縛住了翅膀,綁住了腳,被人提在半空中,炸著毛拚命地亂蹬,撲起一層嗆鼻的細灰,提著它們的人神色莫測,兩隻眼睛瞪得很大……牡丹忙笑道:「和你開玩笑的。」
  
  蔣長揚卻認真道:「不知送它們去輪迴,算不算另一種放生?」
  
  神色終於正常了點。牡丹嚴肅認真地回答他:「假如它們做野雞厭煩了,想重新投胎做人的話,那就算。」
  
  蔣長揚將野雞往雨荷面前一遞,不容置疑地道:「那你送它們去廚房放生。」
  
  雨荷看向牡丹,猶豫不決,牡丹示意她按蔣長揚說的辦。到現在她已經知道,他提了這兩隻野雞過來,絕對不是只為了送這兩隻雞去輪迴的,而是特意來找她的。
  
  見雨荷提了野雞走開,牡丹臉上堆了笑,繼續往前走:「聽阿桃說,你和潘世子今日獵到了許多野物?你還帶了對白兔鷹來?非常漂亮?」
  
  「嗯。」蔣長揚應一聲,緊跟在她身後,迅速轉入正題:「昨天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劉暢,我打了他兩拳。」
  
  牡丹斟字斟句地道:「我先前聽白夫人說過了。他這個人呢,總愛找事兒,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不理睬他,他自然就得瑟不起來。」
  
  蔣長揚側頭看著牡丹,但見牡丹濃密捲翹的睫毛微微顫著,臉上的神色一派平和,並沒有什麼特別憤慨或是激動的神色,她既沒有因為他打了劉暢而感到驚奇,也沒有為他提起此事而不安。她似乎是有備而來,這不是個好現象。他默了默,決定直接點:「昨日秋實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說的那個話,其實……」
  
  他說的那個話,其實和她沒有關係。牡丹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其實劉暢這個人就是這樣,最喜歡胡亂猜測,胡亂使壞,你不必在意……」
  
  「丹娘。」蔣長揚打斷她的話,注視著她的眼睛,嚴肅地道:「假如有人到處說你的壞話,惡毒地想置你於死地,試圖害你一輩子,你在意麼?」
  
  牡丹沉默片刻,輕輕道:「我當然在意,說不在意,那是騙人的。但是也要看是些什麼,就比如說有些我是不能原諒的,非得爭個明白不可。可是有些呢,就沒必要非得去爭了,事實就是事實,什麼也無法改變。所以說壞話和謠言也分很多種,得區別對待,該在意的才在意。」
  
  「那麼什麼才是你在意的?」蔣長揚不等她回答,逕自道:「劉暢說的那個話就是我在意的。也許你不在意,但我很在意。」
  
  又繞回了那句話。牡丹有些心煩,看著他緊抿的唇強笑道:「那話原也沒什麼,還不至於置你於死地,你不必如此在意。但是打也打過了,你以後必須得小心,他可是很記仇的。」她幾乎是用半央求的口吻道:「不提這個,講講你們今天去打獵的那個地方吧?好玩麼?」
  
  蔣長揚把她的神色變幻盡數收入眼底,又見她幾次打斷自己的話頭,心裡有了點數。他敏銳地意識到,她並不是真的不在意,其實她恰恰就是在意了,所以才不想自己提這件事。這個認知讓他有些雀躍,他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聲:「丹娘。」
  
  牡丹有些不自在,微微把眼睛側開:「嗯?」
  
  蔣長揚見她不自在,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底氣也足了許多,道:「打獵不好玩,最起碼我覺得不好玩。我一直在想事,心情很不好。」
  
  牡丹沒有吭氣,靜待下文。
  
  蔣長揚追著她問:「你不問我在想什麼?」
  
  牡丹歎了口氣:「你在想什麼?」
  
  我想了關於你的很多事,但是以後我不會再提起了,只要你肯,我就會去做。蔣長揚停下腳步,擋在牡丹面前緩慢而認真地道:「就算是有些事真的會發生,我也不會接受,如果我不想要,沒有任何人能強迫我。」
  
  這是間接的表達?牡丹一時無言。他出現在她面前,總提起那件事,她幾番阻擋沒有擋住,她就有了心理準備,此時說不上驚愕,也沒有慌亂,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她覺得她的頭腦有些混亂,想了很久,她才讓自己湧現出一個笑容:「是的,聽說你慣常很有主見。瞧,這就是我說的不必在意的謠言。」
  
  她笑起來很好看,但這個笑容很艱難。蔣長揚想到關於她的那些流言,想到她遇到的那些事,想到她將來可能遇到的艱難,他突然很難受,他覺得她總這樣笑,臉一定會酸。他輕輕道:「丹娘,你才十七歲,沒有必要這麼累。當著我的時候,假如你不想笑,就不用笑。假如你不想說話,就不必說。其他的我暫時做不到,但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能自在一點。」
  
  牡丹一愣,隨即鼻子控制不住的一酸。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6 09:59 PM

133章 你等著瞧
  
  牡丹側開臉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忽略鼻酸的感覺。他的示意,她能聽得懂,但並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要她為了他幾句話就踏出一大步,她做不到,儘管她的心在想。
  
  他和她起點不同,所處的位置也不同。
  
  他此時可能覺得得到她的心是最重要的,其他所有外在因素都可以暫時不在考慮範圍內,就算是他考慮到了,他也會很有信心地認為一定能解決。但她沒有他這樣的信心和實力,她很清楚她的立場和生存環境,追求自在,可是成日張張惶惶的,她又怎麼能自在得起來?愛情很重要,但絕對不是生活的全部,和李荇類似的事情不該再發生一次,就算是她的心不聽她的話,她仍然可以管住自己的人。
  
  牡丹回頭看著蔣長揚:「有些時候我的確是覺得有點累。但多數時候我遠比你們都以為的更快活。劉家的事情、李家的事情,大概都是你們同情我,覺得我可憐的基礎和來源,可實際上,他們之於我,不過就是昨天下過的一場雨。也許曾經形成了水災,弄髒了弄壞了一些東西,但我還在,我的家還在。相比同情,我更需要尊敬。我並不是只有嫁人一條路可走,我還可以做很多事。」
  
  雖然不知道她說這些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她說的的確沒有錯。他是同情她,但他更喜歡她面對困境時積極努力的樣子。蔣長揚使勁點頭,表示贊同:「你說得很對。就是要這樣才好。不過嫁了人也可以很好,關鍵是看嫁給什麼人。」
  
  牡丹有些無奈,他到底懂不懂她要表達什麼?好吧,是她說得太隱晦,比他還隱晦。她沉默片刻,破釜沉舟地說:「實際上,蔣長揚,你的有些行為,遠遠超出了正常朋友的範圍,就是這個最讓我不自在。假如你真的希望我自在一點,以後就不要再迫著我說我不想說的話,說不該說的話。你年齡不小,想必經過的事情也不少,而我則是和離過的,大家都不是少不更事的人,應該清楚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最適當。我不會和所謂的朋友總這樣含含糊糊的糾纏,也不想要同樣的事情發生了一次又發生一次,那樣才是真正的累。」
  
  蔣長揚沒有想到他的一番真心表白會引得她說出這樣一席冷酷的話。她憑什麼翻臉比翻書還快?他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提高聲音道:「你說什麼?我讓你不自在?我強迫你?我這個所謂的朋友含含糊糊的糾纏你?是我讓你累?」
  
  「就是這樣。」牡丹毫不遲疑地點頭,轉身就走:「之前你幫我的忙,我真心感激你,也不會忘記。開始說做朋友的時候,我很輕鬆,但是現在你真讓我覺得不自在,不舒服。我要和你做的朋友不是這種朋友,我玩不起。」
  
  玩?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話說得,好像他從始至終就是為了算計她一樣,他就是個厚臉皮的,居心不良的壞坯。還走得這樣乾淨利落,好像他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樣。看著牡丹走得飛快的樣子,蔣長揚只覺從未有過的憤恨,他一片好心被她當成了驢肝肺,踩在地上毫不容情的踐踏……他不假思索地撩開步子,三兩步追上牡丹,將她堵住,陰沉著臉道:「何牡丹你給我說清楚我把你怎麼了?」
  
  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彷彿要吃人一般,牡丹有些心虛,後退一步,外強中乾地抬眼瞪著他:「說什麼?要說的我都說清楚了。你看,你看,你又強迫我了。是不是你們男人都以為,幫了女人的忙就有這種權力了?」
  
  強詞奪理,忘恩負義,蔣長揚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恨過一個人,他緊抿著嘴唇,恨恨地瞪著牡丹,一言不發。
  
  牡丹覺得他的眼睛裡似乎閃著綠光。因為太過緊張,她的牙齒有些發顫,她索性咬緊了牙,挺直了背脊,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如果他真要從她這裡得到答案,如果今天就必須把這件事徹底解決掉,那麼,就這樣乾淨利落地解決了最好。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經受不住打擊,趕緊掉頭走吧
  
  但她驚異地發現,蔣長揚臉部的線條竟然慢慢柔和下來,眼裡也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抬著下巴,挑釁地看著她:「何牡丹,你不就是怕麼?何至於如此」
  
  牡丹歪了歪嘴角:「我怕什麼?」
  
  蔣長揚淡淡地道:「你怕什麼你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被激得血衝上頭,掉頭就走的人。你不如換種方式和我好好說,可能效果更好。」當一個人的表現與平日的性情出現嚴重反差的時候,很可能這個人的內心此時一片混亂。她若是不在乎,若是不在意,若是沒感覺,她怎會突然變得如此可惡?她本可以用很溫和的方式很委婉地拒絕他,但她卻採用了這樣激烈的方式,這說明了什麼?蔣長揚超強的自信心令他以一種不同尋常的眼光去看待牡丹強硬的拒絕背後所隱藏的東西。
  
  牡丹沉默片刻,低聲道:「我當然怕,雖然我的名聲已經被人壞得差不多了,但我還是覺得名聲最重要。我也招惹不起權貴,我沒有一腔熱血,不顧一切的本錢。」
  
  蔣長揚看著她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一定不會讓你為難的。」
  
  牡丹聽到這句話,突然有些悵然若失。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反射性地道:「謝謝。其實你是個好人,我那些難聽話你別放在心上。」
  
  好人?蔣長揚掃了牡丹一眼,突然提步用力從她身邊擠過去。牡丹不防,被他擠得一個趔趄,晃了兩晃,差點摔下去,揪著他的衣角才站穩。蔣長揚及時站住,斜了她的手一眼:「你揪我做什麼?不怕壞了你的名聲?」
  
  算了,給他出出氣,我忍。牡丹忍氣吞聲地縮回手,小媳婦似地站著:「我不是故意的。你剛才差點把我撞倒了。」
  
  蔣長揚忍住笑,淡淡地道:「我的話沒說完。你聽好了,其實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你先前說那些難聽話,還可以視為另一個意思。」他緩慢而清晰地道:「不願意含含糊糊的糾纏,不願意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那麼就是說,你不滿意我現在的行為方式。我應該換另一種讓你滿意的方式,那你怎樣才滿意?」
  
  牡丹皺起眉頭看著面前的男人,覺得他與她印象中的那個蔣長揚比起來實在是很陌生。
  
  蔣長揚看著牡丹呆呆望著自己的樣子,越看越滿意:「算了,你不必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我給我母親寫了信,一旦準備妥當就來提親,在此之前我會妥善處理,絕對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困擾,你還怕不怕?」
  
  這是孫悟空的觔斗雲,瞬間一萬八千里。牡丹先前有些發傻,隨即沉了臉不語。
  
  蔣長揚見她陰沉了臉不說話,強大的自信心與強大的自尊心頓時又起了衝突。他掃了周圍一眼,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於是他抬起下巴,提高聲音:「你還是不願意?你看不上我?我哪裡不好?」
  
  牡丹道:「我……」
  
  蔣長揚卻又不想聽她後面說什麼,他擺了擺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等著瞧,就這樣了。」言罷大步往前,快速消失在石頭花木背後。
  
  牡丹看著天邊的晚霞,長長歎了口氣。這什麼人啊,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也不是一般的霸道。
  
  雨荷提著兩隻野雞從一塊石頭後跳出來,一把扯住牡丹的袖子,笑得歡天喜地:「丹娘,丹娘。如果他真的做得到,那該有多好?」
  
  牡丹無精打采地看著腳旁的菖蒲,道:「你都聽見了?」
  
  雨荷連連點頭:「奴婢怕他藏了壞心。也怕周圍會有不知數的人撞過來。」
  
  難怪得就一直沒人過來。牡丹舉了舉手:「算了,功過相抵,不追究你偷聽偷看了。趕緊把雞送到廚房去,耽擱的時間太久了。」
  
  雨荷笑道:「哪裡會專就等著吃這兩隻雞,早就有人送去做著了的。丹娘,現在您準備怎麼辦?」
  
  牡丹憂鬱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不是要我等著瞧麼?除了等著我還能做什麼?這件事你不能說出去,包括你母親和林媽媽都不能說。以後,他若是再來,平常待之,不能給人留下任何話柄。」除了這樣,她實在是想不出還有其他的什麼辦法。
  
  雨荷忙道:「知道了。您趕緊往前頭去,奴婢把雞送去廚房。」
  
  牡丹點點頭,步履沉重的往前走去。她很矛盾,很害怕,也很糾結,但是,她的心也在偷偷的唱歌。
  
  蔣長揚悄無聲息地回到外面,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白夫人她們都不在,只剩潘蓉領著幾個小廝隨從在那裡玩鷹,見他走過來,潘蓉道:「你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你不到。」
  
  蔣長揚若無其事地道:「我去解手,走迷了路。」
  
  潘蓉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將嘴緊緊抿著,儼然還是白天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回過頭不再多問,轉而抱怨:「什麼時候才開飯?餓死了。」
  
  
  
134章 越人歌
  
  酒酣耳熱,潘蓉醉眼朦朧地問牡丹:「丹娘,你家這裡可有什麼樂器?」
  
  牡丹搖頭:「沒有。」對於樂器歌舞來說,她從來只帶了耳朵和眼睛,不曾帶了手。
  
  潘蓉失望地歎了口氣,一本正經地建議:「將來你這芳園還得養幾個技藝精湛的歌舞伎才是。」
  
  牡丹只是笑而不語,白夫人皺著眉頭道:「若是丹娘是個男子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不用弄得這麼複雜。」
  
  「我就是那麼一說,聽不聽還在她。生意上的事情我原本也不懂。」潘蓉剛開口就被白夫人頂,深感無趣,皺眉一口氣喝了一大杯酒,看著蔣長揚道:「成風,你吹葉笛來聽,我唱歌給大家聽。咱們自娛自樂。」
  
  蔣長揚悄悄看了牡丹一眼,見牡丹只顧低著頭和白夫人說話,彷彿根本沒聽見潘蓉的話,也並不想聽他吹葉笛,心頭有些不是滋味,便有些不情願。
  
  可耐不住潘蓉央求,英娘和榮娘在一旁起哄,吳惜蓮也道:「我給你們擊節助興。」
  
  她越不想聽,他越要讓她聽。蔣長揚略一思索,便應了下來。潘蓉趕緊使人去摘竹葉,又和眾人誇口:「
  
  你們不知,成風他從小吹葉笛就吹得極好,那時候我們……」他略緩了一緩,瞟了白夫人一眼,繼續道:「我們經常一起玩耍的一群人中,誰也沒他吹得好,誰也沒我唱歌唱得好,今日就讓你們開開眼界。」
  
  少傾,阿桃摘來了竹葉,蔣長揚挑了兩片,吹了一首歡快的曲子,眾人聽得津津有味。潘蓉笑道:「成風,你吹得不錯嘛,比以前還要好。我也唱唱,你聽聽我退步沒有。」
  
  他清了清嗓子,皺眉闔目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聲一出,除了蔣長揚以外,眾人皆驚。潘蓉的歌聲和他的樣子十分不搭調。他本長得眉清目秀,裝扮得光鮮亮麗,卻有一把十分有魅力,略帶蒼涼嘶啞的好嗓子,且十分投入,唱得愁腸百結,婉轉淒涼。
  
  吳惜蓮聽得忘記了擊節,牡丹感歎的同時,卻看到蔣長揚皺起了眉頭,表情有些不安,不時偷偷看一眼白夫人。牡丹看過去,但見白夫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垂眸看著面前的酒杯,手指用力地握著筷子,骨節泛白。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潘蓉唱了一遍又唱第二遍,清脆的杯子破裂聲音打斷了他的歌聲,卻是蔣長揚起身帶翻了杯子,沉聲道:「時辰不早了,二郎我們該回去了。」
  
  潘蓉這才彷彿從夢中驚醒過來,他睜開眼,眼裡有淚。「是該回去了。」他笑嘻嘻地又灌了一杯酒,藉著舉袖時偷偷拭了眼角的淚,涎著臉往白夫人身邊挨過去:「夫人,為夫唱得好不好?」
  
  白夫人面無表情地道:「唱得極好,好極了。」
  
  他歎了口氣:「唱得好也不見你賞個笑,其實還是唱得不好啊。你喜不喜歡?我再給你唱一遍啊,阿馨?」
  
  「你喝醉了,咱們這是在做客。」白夫人抿緊了唇,幾**舉手將他揮開,望著碾玉沉聲道:「把阿璟抱下去。」
  
  蔣長揚趕緊上前半扶半拖地將潘蓉拉開,低聲勸道:「二郎,有孩子們在呢,讓孩子們笑話。」
  
  潘蓉靠在蔣長揚肩頭上哈哈大笑,斜睨著臉色慘白的白夫人道:「阿馨,阿馨,我又丟你臉了,我這副樣子啊,兒子都不能看,看了都會替我害羞。」
  
  蔣長揚忙與鄔三將他夾著,使勁往外拖。好一歇眾人還能聽見他的笑聲和問話:「阿馨啊,今早你為何扔下我獨自走了?」
  
  事發突然,榮娘和英娘坐在一旁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牡丹忙示意她二人下去,又示意其他人退下。頃刻間,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廳堂裡就只剩了牡丹、吳惜蓮、白夫人三人。
  
  白夫人直直地坐著,直愣愣地看著面前晃動的燭火,久久不發一言。
  
  牡丹直覺潘蓉唱這首歌絕對沒有表面那麼簡單,先前潘蓉流淚的那個樣子,絕對不是故意做作出來的,蔣長揚的擔憂也是確確實實的,白夫人這樣子也頗令人擔憂。但她卻什麼都不能問,只能是握住白夫人的手,安慰道:「阿馨,他喝醉了,男人喝醉了都是這個樣子的。我還見過比這樣更誇張的,他算是好的了,你別生氣啦。」
  
  吳惜蓮連忙點頭:「正是這樣,我爹爹和哥哥們喝醉了經常都會發酒瘋的。」
  
  牡丹笑道:「正是。原來早上你出門故意不叫他,他這會兒才說出來,已是能忍了。還唱歌給你聽,唱得也不錯,我就沒想到他能唱得這麼好。」
  
  白夫人幽幽地歎了口氣,苦笑一下,起身準備回去:「我不在意。丹娘,今日承蒙你盛情款待,多謝了。」
  
  牡丹道:「不然,你和十七娘今夜就留宿在芳園?由得他們回去?明日早上再回去好了。」
  
  吳惜蓮有些動心,白夫人卻堅定地道:「不,他既然喝醉了,我便得去照顧他,不能把他丟給蔣成風。」
  
  牡丹還要再勸,白夫人微微一笑:「丹娘,別替我擔心,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當夜無月,芳園外面漆黑一片,牡丹命人打起十多個火把,交給鄔三手下的人,以便路上照明。潘蓉醉得一塌糊塗,根本不能騎馬,只能是坐了簷子,由四個小廝抬著前行。相比先前他那驚天動地的幾聲「阿馨。」此時卻沒了任何動靜,靜悄悄地蜷在簷子裡一動不動。
  
  白夫人沉著臉過去,可看到他那副樣子,還是沉著臉讓碾玉取了一件披風給他蓋上。火把照射下,牡丹看到潘蓉的睫毛輕輕動了動,眼睛睜開一條縫怔怔地看著白夫人。他感受到牡丹的目光,漠然地看過來,隨即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對夫婦到底是怎麼回事?牡丹看著坐在馬背上表情冷硬的白夫人,還有在簷子裡裝睡的潘蓉,百思不得其解。看潘蓉的樣子不像是對白夫人無情,白夫人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樣子,可為何就到了這個地步?潘蓉不開心,白夫人也不開心,可是又生生綁在一起。
  
  蔣長揚騎著馬走過來,大聲道:「何娘子,回去吧。有我在呢,就放心好了。」然後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夜深露重,風冷,進去。」不等她回答,他便打馬往前,大聲吩咐眾人把火把打好,小心招呼女眷,又叫抬簷子的人走得穩一點。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大早,碾玉就騎了馬過來替白夫人和吳惜蓮向牡丹辭別:「世子爺昨夜感了風寒,不能在此久留,已經往城裡去了,夫人不能親自過來道別,讓奴婢過來和何娘子致歉。」
  
  牡丹忙道:「不必客氣。你們世子爺可是半途感的風寒?可嚴重?你們夫人還好麼?」
  
  碾玉歎了口氣,強笑道:「您別擔心,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世子爺也不是經常這樣,通常還算給夫人面子,只是這兩日脾氣有些怪。過得兩日,也就好了。」她頓了頓,憂慮地道:「何娘子,若是您有空,不妨經常找我們夫人一起說說話,請她來玩玩,可以麼?昨日奴婢看她在這裡玩得挺開心的。」
  
  牡丹自是滿口答應:「那是自然。你也替我帶句話給你們夫人,還有十七娘,請她們有空時多來玩。我隨時歡迎她們。」
  
  碾玉歡喜的道:「奴婢一定將話傳到。」
  
  忽忽幾日過去,這其間,蔣長揚再未上過門,也沒有任何消息傳過來。牡丹整日裡忙裡忙外,往往是白日裡忙個不停,夜裡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倒覺得日子過得快得不像話。
  
  眼看著就要到回城的日子,牡丹少不得又去種苗園與李花匠好生交流一番,請托他多上點心,看好園子。她看不懂李花匠的多數手勢,只能是連猜帶蒙,交流很不順利。她試圖用寫字的方法與李花匠交流,但李花匠看到她寫的字,只是不停地搖頭,表示不識字,牡丹無奈之極,急得抓頭撓耳。只好又將雨荷留在了芳園看顧。
  
  途經蔣家莊子的時候,牡丹忍不住回頭看過去。這一看不要緊,她發現蔣家莊子外面不復往日那般清淨,隱隱約約的可以看見柳樹上栓了許多馬,有好些人進出。
  
  英娘和榮娘很好奇,低聲問封大娘:「大娘,這裡就是蔣家的莊子麼?」
  
  封大娘正要回答,忽聽遠處有人大聲喊道:「二公子您慢些這紫騮馬不比尋常的馬,欺生得很。」
  
  有人厲聲斥道:「狗東西爺騎爺的馬,何事」接著一陣馬蹄疾響,三人三騎從蔣家莊子的那條岔道奔出,轉入大道,飛也似地朝著牡丹這個方向奔過來。當頭的那匹馬正是蔣長揚那匹紫騮馬,馬上的人卻不是蔣長揚,而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穿著玉色團花錦袍,頭上簪著小金冠,肌膚如玉,滿臉戾氣的年輕公子。
  
  牡丹趕緊示意眾人人閃到一旁給他讓路。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06 AM

135章
  
  婉拒那人只顧揮鞭打馬,瘋狂縱馬向前,風一般從眾人面前掠過,絕塵而去,只餘下濃重的香風一陣。後面追趕的二人中,其中一個見到牡丹等人,抱拳行禮,也來不及開口打招呼,就追了上去。
  
  榮娘奇道:「姑姑,你認得剛才那人麼?」
  
  牡丹搖頭:「有些面熟,大抵是蔣家莊的人,跟著去過我們莊子罷。其他人不認識。」
  
  封大娘道:「適才那騎紫騮馬的公子好重的戾氣,這般不管不顧地拚命打馬,只怕會把馬兒弄得發狂,若是遇到什麼溝坎阻攔的駕馭不住,怕是難逃一劫。」
  
  英娘道:「我見蔣叔和鄔總管皆寶貝這紫騮馬得緊,也不知這是什麼人,竟……
  
  英娘道:「我見蔣叔和鄔總管皆寶貝這紫騮馬得緊,也不知這是什麼人,竟如此糟蹋這馬。」
  
  片刻後,又見三四個錦衣大漢騎馬追了過來,立在路口左右張望,見到牡丹等人,其中一個缺了半隻耳朵,滿臉鬍子的胖子打馬上來,一點禮貌都沒有,粗聲粗氣地道:「剛才有位公子騎馬出來,往哪邊去了?」邊說邊只顧盯著牡丹的臉看。
  
  牡丹雖然厭憎他無禮,但想著人是從蔣長揚莊子裡出來的,又是騎了蔣長揚的紫騮馬,若是出了什麼事,只怕那馬兒也脫不了干係,便示意封大娘回話。封大娘興起鞭梢往前指了指:「往前方去了。」
  
  那人也不道謝,只回頭招呼其餘三人跟上,縱馬追上前去。
  
  恕兒啐了一口:「哪裡來的莽漢,忒無禮了。」
  
  牡丹道:「人有千百種,理他作甚,趕路要緊。」
  
  又行得約有盞茶功夫,身後又有人喊,這回是直接點了封大娘的名,卻是鄔三又領了四五個灰衣小廝騎馬上前行禮,又是問了剛才那位年青公子的去向。
  
  鄔三聽說已然有人追上去了,便索性緩了腳步,笑問牡丹:「何娘子這是要回城去麼?這次怕是要在城裡呆一陣子了吧?」
  
  牡丹笑道:「父兄要出遠門,要陪他們幾日。」
  
  鄔三微微皺眉:「這次莫非是要出海?可定下什麼日子出行了麼?」
  
  牡丹還未開口,榮娘已然快言快語地接口:「就是這月二十六。」
  
  鄔三思忖片刻,抱拳告辭:「適才那位公子,乃是朱國公府的二公子,他隨同朱國公來此做客,乃是客人。出了事兒不好,小的得追上去看看,何娘子你們慢行。」
  
  「你忙著,不必管我們。」牡丹這才知道那人便是蔣長揚的異母兄弟,那樣子,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而朱國公,此時出現在蔣長揚的莊子裡,多半也與王夫人再嫁的事情有關係,也不知道他將會要求蔣長揚怎樣?不期然地,牡丹想起秋實的那番話來,不由輕輕歎了口氣,打馬快行。
  
  到得宣平坊,已近中午時分,牡丹等人進了門,李氏牽著黃娘笑瞇瞇地迎上前來:「說曹操,曹操到,爹和娘剛才還正健康情況叨著,若是你們今日再不回來,明日就要使人去接,可巧的你們就回來了。」
  
  牡丹訝異道:「爹沒有去鋪子裡麼?」
  
  李氏道:「今日家中有客,除了你四哥和六哥去了鋪子裡,其餘等都留在家中。」
  
  榮娘奇道:「是誰呀?」
  
  白氏領著幾個捧著果品茶水的丫鬟走過來,笑道:「是盧五郎。」
  
  牡丹心想著,段大娘那樣的人,想必何志忠等人也是非常樂意交往的,既然大家彼此有意,那麼刻意招待交往也是正常的。便也沒放在心上,只問了一句:「是否有秦三娘的消息了?」
  
  白氏低聲道:「好像有點眉目了。爹請人在西市四處打探,有人識得那日跟了秦三娘外出的侍從中有一個是景王府的人,其他人卻是眼生不識得。現在就是拿不準人到底和景王府有沒有關係。」
  
  景王?這個名字有點熟悉。牡丹深思片刻,猛然想起這就是先前蔣長揚所說的那位養了許多好花匠,據說名不見經傳的大閒人。假如秦三娘真的與景王府有關,那麼她是怎麼靠上景王府的?在王府裡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地位?牡丹不禁微微搖頭,人生果然變化莫測。
  
  一旁白氏與李氏眉目傳遞了半日,方由李氏道:「前兩日,李家父子二人上門賠禮道歉。」
  
  牡丹默了默,道:「怎麼說?」
  
  李氏笑道:「還能怎麼說,人家小意上門賠禮,爹和娘還能將人給趕出去?自然是還做親戚,留他們吃飯喝酒,歡歡喜喜地送出門去,還約定了二十六那日要來替爹和你哥哥他們餞別。李家表舅說了,那孟孺人的事情被寧王知曉,怒斥責罵,被降了品級,成了正六品媵,不得自由出入府邸。府中的奴才們也被處置了一大批。」
  
  牡丹不由有些奇怪:「那罰得還真重。」原本白夫人曾同她說過,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寧王怎麼想,如今看來卻是果然應了汾王妃的話,是按著最重的責罰來的,但處置大批奴才卻絕對不會是為了自己這事兒。
  
  白氏笑道:「殺雞駭猴,數罪並罰,具體是為什麼,李家表舅自然也不會和我們細說,但想來她那樣的人,自是不可能只做這一樁壞事。至於其他奴才們麼,依我說,早就該好生整飭一番了,亂出來一個莊子裡的小管事,都敢胡來,作威作福,更何論其他人。
  
  提起鄧管事的事情,牡丹便想起了那時李荇說過,那事兒牽涉到宗室間的一些事情,不由胡亂猜測,說不定這番也是如此,寧王不過藉機處理一批人而已。但寧王府和她,李家之於她,此刻便隔得幾乎天和地那麼遠,牡丹很快便將此事拋之腦後。
  
  進了後院,見過岑夫人,閒話過後,牡丹大致說了一下芳園的情況,言明想挑幾個機靈能幹有責任心,人品端正的小廝去跟著李花匠學著打理花木。岑夫人道:「這有何難?挑幾個家生子去,前幾日好幾個人都和我說,兒子大了,要討差事,稍後讓你大嫂拿了名冊,你挨個兒去挑,挑了之後不夠的,又另外去買。」
  
  岑夫人話音剛落,甄氏就道:「我的陪房潘五家的正好有一對小子,一個七歲,一個九歲,精靈著呢,手腳也乾淨,正好跟了你去。」
  
  她才一開頭,白氏和孫氏等人都有些意動。都想著芳園那裡的話輕鬆,開春就可待客,去的都是有錢人,只要人機靈,少不了豐厚賞錢,又是從家裡去的家生子,去了還不得做個管事什麼的,最妙的是,若是芳園果然好賺錢,手下的人習得一手好手藝,將來那便是個發財的途徑,因此自是都想往裡面塞自己的人。
  
  牡丹卻是早就料到會有此種情形出現的,早想好了對策,便都爽快地一一應承下來。見她毫不作難地應下來,其他人便都紛紛開了口,有些還不是何家的人,甚至還有人問牡丹芳園有沒有總管事,人數轉瞬間便湊到了十多個,還有繼續往上漲的趨勢。
  
  岑夫人疑慮地看著牡丹:「你用得了這麼多人麼?」這已經不是她挑人,而是別人替她挑了,這些人拿去能用麼?賣身契不在她手裡,什麼時候被人來個釜底抽薪,她還不倒霉去?只岑夫人不好當著幾個有私心的兒媳說這話,只能是間接地提醒牡丹。
  
  牡丹笑道:「芳園那麼大,當然用得著,買人的錢再多幾倍我也出得起,也養得起。但只是,嫂嫂們替他們打算,我卻生恐他們不肯答應呢。畢竟芳園不比城裡,清苦寂寞,不見繁華,還得挖土擔水,施肥除草,做到頭也最多就是個管花木的管事,哪裡比得城裡面去鋪子裡做夥計好,既能學本事,又有前途。我正愁沒人跟我去呢,幸虧嫂嫂們替我推薦。」
  
  甄氏一聽,不由睜大眼睛:「什麼買人的錢?」
  
  牡丹含笑看著她,理所當然地道:「李花匠和我說過了,要他教導徒弟不難,但必須是簽了死契給我的人,否則他不教。這老兒脾氣古怪倔強,經常還要我聽他的,不聽就要作氣,偏生又有一門好手藝,離他不得。而且我新進招的幾個花匠,都因為只是簽的短契,很不聽我打招呼,我便下了決心,這之後,凡是要進芳園栽種牡丹花的,必須都是死契。最後呢,我是不好意思白用家裡和嫂嫂們的人,哪兒能不給錢呢?親兄弟明算帳,這錢是必須給的。」
  
  甄氏原本就是懷了二心的,只想著將人借給牡丹,身契還在自家手裡握著,如今聽牡丹這樣說,卻是有些不情願了,便乾笑道:「丹娘說得有道理,這事兒還得問過他們娘老子,省得怨我拆散骨肉。」
  
  「正是這個道理。」牡丹低頭吹了一口茶湯,若無其事地飲了一口茶,又問白氏和孫氏等人:「嫂嫂們要不要也先問一問?」
  
  白氏和孫氏對視一眼,笑道:「自然要問,問過以後再來和丹娘說。」
  
  牡丹微微一笑,曉得此事這就算是基本揭過了,之後不會再有人胡亂伸手。她倒也不是生防死防,畢竟旁人若是要學她種牡丹,只要能出得起錢就能請得匠人去,根本不缺這些小花匠,而這些小花匠中,十個中若是能出一個出類撥萃的,她便感謝得很了。只是,刀子要求她手下的人和她都是一條心的,以她的命令和利益為主,這亂七八糟的去了一幫人,各有各的主子,各有各的利益,勢必會影響大局。
  
  
  
136章 父女談心
  
  盧五郎一直在何家坐到日暮時分,暮鼓響起才告辭離去。牡丹見前面散了,忙去前面尋四郎商量,請他在走之前領了她去請托張五郎,借助張五郎手下的人放話出去,說她在此時便要預定明年的接頭,藉以試探一下曹萬榮的態度。
  
  何志忠等人雖知牡丹回來了,卻是還未曾見著,見牡丹進來,很是歡喜,便都叫她坐下,問長問短。何志忠更關心那什樣錦接得如何了,開口問的便是什樣錦,之前牡丹尚不覺得,此時聽來卻有些異樣的感覺,便含含糊糊地應道:「接了,長得極好,蔣公子也還滿意,他又幫我尋到一個好花匠。」然後迫不及待地岔開話題:「爹爹此番帶哪幾個哥哥去?要去多久啊?」
  
  何志忠見她眼神閃爍,很不想細說的樣子,心中有數,心知急不來,便順著她的意思,笑道:「我此番帶你大哥、三哥、四哥一同去,留你二哥、五哥、六哥在家。你有事多與他們商量。去的時間麼,多則年餘,少則七八月,總會回來。」
  
  牡丹很是不捨:「去這麼久?都要經過哪些地方?」
  
  何志忠叫她往前在他身邊坐下,一一告訴她:「由廣州東南海行200里到屯門山,往西二日到九州石,又往南邊,二日到象石,西南再走三日便到占不勞山,拐南行二日又至陵山;再走一日,到門毒國;又走一日,到古笪國;然後半天可以到奔陀浪洲,過兩日,到軍突弄山,繼續前行,五日後就到海峽。海峽北邊是羅越國,南面是佛逝國,然後還要繼續往前……」
  
  牡丹聽得滿頭霧水,她根本不清楚這些古國名哪裡是哪裡,只聽到七拐八彎一直走,便道:「啊呀,我記不住,爹爹告訴我最遠可以到哪裡就是了。」
  
  何志忠捋著鬍子笑道:「若是風向好,去得遠了,從廣州出發約有87天便可到烏剌國,若是還想去得遠,可以換小船,然後陸行千里一直到大食國都城報達。」
  
  大食國都城報達,牡丹卻是知道的,乃是今天的巴格達。沒有想到何志忠會去這麼遠。這時候的海船可沒有現代那麼堅固,她有些擔憂:「去這麼遠?」
  
  何志忠笑道:「當然不去這麼遠,這是說給你聽著玩的。我們不去報達,就在沿途的國家採買一些香料和珠寶,若是天氣好,風向好,很快就回來了。」
  
  大郎笑道:「說不定我們回來的時候,你的芳園已經賺得夠本了呢。到時候可要好好敲敲你的竹槓,非得讓你花點錢好生招待我們一回不可。」
  
  牡丹笑道:「哪兒有那麼快?我算了一下,要拿回本錢最少也是三年以後的事情。」
  
  六郎道:「那也不一定。若是遇到貴人去遊園,看著喜歡了,一次賞賜千金萬金也不是不可能。我聽說張五郎弄鬥雞,每日裡進賬不少,每每遇到貴人子弟們去看熱鬧,少不得要下場去親自弄一回,他便替人家選鬥雞,贏了也能分到不少綵頭還能得到賞賜。」
  
  牡丹道:「坐等貴人賞賜那終究是虛無縹緲的事,不能算進去,還是要靠實打實的來才準得數。」
  
  何志忠便說六郎:「你聽聽你妹妹怎麼說的。我早和你說過多少遍,莫要總盼著天上掉金子,休要說不能,就是真掉了,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福氣,會不會給砸死為人還是要踏實點的好。」
  
  六郎無所謂地道:「知道了,我就是那麼一說,這不是盼著丹娘能交好運很快就能掙著錢麼。」
  
  何志忠皺眉道:「我們去了,你要好好跟著你二哥、五哥做事情,沒事兒別到處亂晃,多陪陪你媳婦。」
  
  趁著何志忠教訓六郎,牡丹拉了四郎在一旁商量去尋張五郎幫忙的事情。四郎笑道:「這個簡單得很,明日一早我便領你去尋他。」
  
  六郎本就是敷衍何志忠的,豎著耳朵到處聽,聽說四郎要領牡丹去尋張五郎,立即來了興致:「我也去」
  
  何志忠皺眉道:「你去湊什麼熱鬧?」如若不是六郎至今沒有子嗣,他此番便是要將六郎帶了去學本事長見識的,哪裡會留他在此?
  
  六郎陪笑道:「從前東市這邊的香料鋪子一直是四哥打理著的,我人頭不熟,只怕有人欺生。張五郎在這東市中本就混得熟,我若是與他交好,那些不長眼睛的東西自不敢多來,我這也是為了生意。」
  
  何志忠聽了也覺得還算有理,但始終不放心,威脅道:「總而言之,我是先和你打過招呼的,若是你自己不成器,可莫要怨我不念父子情分。」
  
  六郎聞言十分不悅,不由半是撒嬌半是埋怨地道:「爹爹莫要總是想著兒子貪玩,兒子已是這個年紀,輕重緩急都是曉得的,您手把手教出來的,還不放心麼?再說了,不是還有二哥和五哥盯著我麼?」
  
  何志忠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回頭看著牡丹:「我不在家,你自己要多小心,莫要太勞累,沒事兒的時候多陪陪你母親。」他頓了頓,愛憐地摸摸牡丹的頭髮,低聲囑咐道:「罷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有數。咱不刻意高攀,卻也要別委屈自己,若是人好,該把握的就要把握好了。」
  
  牡丹一時忍不住,抬眼看著何志忠:「爹爹,我現在慌得很。」
  
  何志忠皺了皺眉,攜了她的手:「這裡鬧哄哄的,走,咱父女二人去書房裡細說。」
  
  牡丹將這些日子以來的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給何志忠聽,然後道:「我先前也還是像爹爹說的那樣,不刻意高攀,也不委屈自己,想著如果他真的不錯,很適合,我也不會拒絕,慢慢相處著,彼此都覺得合適便不多想了。可是如今這情形,我實在是害怕像李家那樣的事情再次重演。而且,我也不是那麼瞭解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些心虛。」
  
  崔夫人當初還是背著李荇和李元獨自幹的,借的是寧王府孟孺人的勢,看著凶險,實際上解決的機會也很大。但假如換了朱國公,那又是另外一說了。朱國公約莫是不會用崔夫人和孟孺人那種沒道理,站不住腳的辦法,可能還會先禮後兵,但若是他們不識好歹,對方有的是法子。也不用做得多誇張,只需日日騷擾一下何家的生意就夠嗆,還抓不住證據,想告都沒得地方告。
  
  這還只是一方面,還有蔣長揚,牡丹和他認識的時間並不算長,真正接觸的時候也不多,也沒有談過什麼心,論過什麼人生理想,甚至他的許多事情她都還不清楚。若是在現代,少不得還要談個幾年才算得,可這是在古代,見過一面,聽過美名,甚至不曾見不曾聽便可定終身。
  
  她和蔣長揚這情形,比起那些盲婚啞嫁的來已經好了太多,所以蔣長揚可以因此以為,他現在對她已經足夠瞭解,符合他的要求,比較滿意,能夠娶了回去。但他對她的感情有多深,到哪個地步,她卻是不能因為他幾句話就能知道的。
  
  從前她無論是面對劉暢還是面對李荇,總體說來她都是佔著上風的,她清楚劉暢的脾性,可以輕而易舉地激怒他,牽著他的鼻子走;李荇與她非常熟悉,她完全不必擔心李荇會傷害她。但蔣長揚不同,那天他的表現就顛覆了以往她對他的認知。他更多的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容易被表面現象所蒙蔽,膽大臉皮厚,她不熟悉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把握他。他能對她做到什麼地步,會不會傷害她,都是個未知數。
  
  何志忠背著手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兩圈,道:「這事兒不難辦。有些話你不好說出口的,待我去問。先前他沒有明確表示過,我也不好多說,既然他已經和你說了這話,便交與我處理。」
  
  牡丹有些猶豫:「會不會不太好?就好像我迫著他似的……而且朱國公也在他那裡……」
  
  何志忠不由好笑地道:「有何不好?他既然敢對我女兒說這種話,做這種事,我這個做父親理所當然地該去問他到底什麼意思。他若是誠心,也果然如他所說那般有能力解決,你便靜待佳音,他若是膽敢戲弄我的女兒,你哥哥們照樣揍得他滿地找牙」
  
  牡丹想起當初大郎怒打劉暢,忍不住抿嘴笑起來,伸手抱住何志忠的胳膊撒嬌:「有爹和哥哥真好。」想想又補上一句:「他也打了劉暢兩老拳。」
  
  何志忠笑道:「敢打劉暢不是什麼稀罕事,張五郎也曾打過他。只是你說得對啊,人心隔肚皮,少不得讓你爹爹放亮這雙老眼,好生替你看一看。已是錯了一回,不能再錯二回。」他歎了口氣,揉著牡丹的頭髮道:「我的丹娘喲,人生能有幾個三年?青春年華眨眼就過去了。爹爹我記得才出過幾次海,你們就大了,我和你母親就老了。爹爹替你著急啊。」
  
  牡丹只覺心頭又軟又酸又暖,將頭伏在他膝蓋上,輕聲道:「爹爹,我真捨不得你們出遠門。」
  
  何志忠低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總是這麼膩人,也不怕被你侄兒侄女們瞧見了笑話。好了,趕早去休息,明日不是還有正事要辦麼?我的時間緊,得好好想想把蔣成風約出來後怎麼對付他。」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08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7 10:26 AM 編輯

137章 有客到

       第二日一早,六郎果然跟著四郎、牡丹一道去尋張五郎。張五郎還未曾起身,他家中只得一個老娘,聽見有客來,便扶了個還梳著丫髻,約有十來歲的小女孩出來待客,見是四郎,喜不自禁,請入屋內坐下,推了小女孩去叫張五郎起床並洗茶甌,自家小心翼翼地從裙帶上取了鑰匙開鎖取好茶來煎茶湯。

       牡丹仔細打量了張五郎家一番,但見是個兩進的院子,青石磚鋪地,正中一棵老棗樹,順著牆邊種了幾株白的、黃的、橘紅色的菊花,牆粉得潔白如新,中堂裡的桌凳傢俬屏風都是簇新,雖然不成套,五花八門的,但看著倒也順眼。


  張五郎的老娘見牡丹打量她家,便笑道:「小娘子,這都是我兒近日才從我掙錢買回來的,又新又好,你來坐這月牙凳,上面鋪的是蜀錦呢。只有你這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最合坐了。」


  六郎差點沒笑出聲來,牡丹瞅了他一眼,忙謝過張五郎的老娘,依言坐在那月牙凳上,順著她的意誇讚了她家裡的新家什幾句。四郎也誇張五郎出息了,張五郎的老娘聽得眉眼彎彎,又搜出一碟子酸棗來待客。那碟子卻是個鎏金鑲瑟瑟的銀碟子,張老娘特意拿給三人看,也說是張五郎掙來的。


  水還未開第一滾,張五郎便半敞著衣袍,趿拉著鞋,邊走邊系褲帶,打著呵欠走進來:「何四哥怎地這時候來尋我?今日不做生意麼?」一眼看到坐在六郎下手的牡丹,唬得倒退一步,忙忙地跨出門去躲在簷下整理衣服,順便拍了小女孩的頭一巴掌,低聲罵道:「打死你個臭丫頭,有女客在怎地不先與我吱一聲?」


  小女孩嘴刁刁地脆聲道:「你又沒問,誰讓你不穿好衣服就出來的?」


  這麼大的聲音,屋裡的人想不聽見都不行。張五郎氣得臉都紅了,抖著嘴唇小聲道:「嘿!你個吃白食的,還敢這麼凶!小心我打死你。」


  小女孩伸出舌頭衝他做個鬼臉,一溜煙地跑了,張五郎沒法子,只好厚著臉皮進屋與眾人見禮,保與牡丹見禮的時候不也抬眼看她,虛虛一揖便縮在了何郎旁邊去,藉著何四郎將自己的身子和臉掩去了大半,估摸著牡丹看不到他了,方笑道:「今日吹的什麼風?把你們兄妹三人都吹到我這狗窩裡來啦。我昨日睡得夜深,怠慢了客人,還望莫要見怪。」


  「不怪,不怪。」四郎笑道:「你這是狗窩?我們進狗窩裡來坐著,那我們也是和你一樣的。」


  張五郎微紅了臉道:「我非是這個意思。」


  六郎道:「張五哥就莫要謙虛啦,我看你這小日子過得就極好的。這些日子手氣好吧?」


  張五郎笑道:「還好,前些日子得了一隻好雞,連勝七場,贏了五十萬錢和一隻鎏金銀盤。」


  六郎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豈不是比丹娘的牡丹花還要值錢?」


  「她是穩賺不賠,我是有輸有贏。」張五郎呵呵大笑:「再說我這是俗物,她那是雅物,豈能相提並論?不說了,不說了,你們今日來所為何事?我曉得你們都忙得很,不比我這個閒人。」


  四郎忙道:「有兩件事相求,一件是我要出遠門,東市的香料鋪子暫交六郎打理,他想請五郎的弟兄們吃頓便飯,認識認識,交個朋友。另一件,卻是丹娘要求你幫忙。」


  「前面這事兒簡單,六郎挑了日子定好時辰和我說一聲就行。」張五郎把眼看向牡丹,牡丹忙將來意說明,笑道:「過後少不得好生答謝一番諸位哥哥。」


  張五郎將大手豪爽的一揮:「都是小事情,丹娘你只管放心,我自會料理妥當。但你還是應當四處去問問走走,做個樣子給人看,才不至於失了真。」


  牡丹笑道:「早有這個打算的,這裡出去立刻就去。」


  四郎起身告辭:「要出遠門,要準備的事情多著呢,我們先告辭了,今晚去我家喝酒。」


  張五郎打著呵欠送他們出門:「你們忙,我就不去添亂了,等你們回來,我再設席替你們接風洗塵,到時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喝多久喝多久。」


  四郎停住腳低聲道:「我們船上還可以多帶幾個人。」


  張五郎沉默片刻,道:「我不是那塊料。我就只能做點鬥雞走狗的事兒,再說了,我家裡還有老娘呢,還有那個吃白飯的,我走了她們怎麼辦。」


  張五郎沉默片刻,道:」我不是那塊料。我就只能做點鬥雞走狗的事兒,再說了,我家裡還有老娘呢,還有那個吃白飯的,我走了她們怎麼辦?謝了,謝了。「三兩把將四郎推出了門,把門緊緊關上。


  四郎歎了聲氣,六郎不以為然地道:「我說四哥你管得真寬,姻緣天定,這人天生吃哪碗飯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看他現在就未必比我們過得差,最起碼就不必去冒出海這麼大的風險,又玩又掙錢,何樂而不為?」


  四郎皺眉道:「爹爹的話你是沒放在心上。你沒聽見他說麼?有輸也有贏。他經常贏那是因為他才是設局的人,多數時候也不下場的。真要去賭,你看有幾人不輸?而且賭來的錢始終……」


  六郎待他可沒待何志忠那麼客氣,當下便不耐煩地道:「什麼錢不是錢?你們逛著,我去鋪子裡。」說完就扔了牡丹與四郎二人,逕自去了東市。


  四郎歎道:「你六哥這脾氣總改不了,丹娘你將來有什麼事別指望他,多和二哥和五郎商量,該瞞著的也要瞞著些,他靠不住。此番爹爹本想帶他去,可又想到他至今也沒個孩子,一來一去再耽擱上兩回,楊姨娘又要哭。」


  牡丹一時無言,跟著四郎繞了幾個道觀、寺院,做足了聲勢,見日過午間,方才歸家。行至門前,牡丹見自家門口拴著兩匹馬,便道:「似是有客來?」大步進了大門,就見鄔三坐在門房裡與門子正低聲說笑,牡丹的心不由激烈地跳動起來,原來是蔣長揚來了。來得倒挺快的。


  鄔三見牡丹站在外面,趕緊起身去問好,笑道:「我們公子聽說何老爺子與大公子他們要出海,本該二十六那日去灞橋上設席餞別,折柳相贈。但那日公子恰好有要事,脫不得身,故而提前來府上送別


  原來是自家跑來的,難怪得呢。牡丹笑道:「實在太客氣了。府上不是有客麼?」


  鄔三笑道:「客人今早走了,我們便是送客人進城來的。」


  牡丹不由暗想,蔣長揚能親自送朱國公進城,大約是二人的關係此番得到修復了?是因為承爵的事情,所以才會引得蔣二公子如此暴怒,騎馬狂奔,拚命折磨蔣長揚的愛馬?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又想起門口的兩匹馬中並沒有紫騮馬,便問:「紫騮馬今日怎麼沒來?」


  鄔三不動聲色地道:「紫騮馬受了點傷,怕是這一兩個月都不能行路,要好生養著了。」卻沒有提蔣二公子的事情,牡丹見問不出多的來,只好吩咐人好生招待鄔三,自進了後院。


  她掛心著蔣長揚和何志忠的談話結果,忐忑不安地洗了臉換了衣服,尋了本書出來才翻了兩頁就覺得心煩意亂看不下去,只得歪在窗前的榻上逗甩甩說話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前面仍然沒有消息傳來,牡丹再也躺不住,起身對著鏡子抿了抿頭髮,想了想,又取了白夫人送的一管粉色甲煎口脂輕輕塗了點,對著鏡子照了好幾照,方才帶了寬兒往岑夫人的房裡去。


  到得外面,只聽裡頭笑成一片,牡丹掀開簾子走進去,見是林媽媽、封大娘、楊姨娘三人陪岑夫人坐著說話,四人皆眉開眼笑的,便道:「老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說什麼說得這麼開心?」


  林媽媽笑瞇瞇地道:「楊姨娘在和夫人講揚州的風土人情呢,恰好說到了開船擊鼓,澆酒祭神,保佑平安。」


  牡丹笑道:「好端端地提起揚州來做什麼?」


  林媽媽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是正好說到盧五郎麼?便想起剛好和楊姨娘是同鄉,就說起來啦。都說揚州水土養人,繁華富庶,可惜沒機會一見。楊姨娘不勝感歎呢。」


  牡丹此時對揚州半點不感興趣,一心只牽掛著前面,便咧咧嘴角應景笑了一笑,走到岑夫人身邊去挨著她坐下,一邊繞著岑夫人的裙帶玩,一邊假意道:「爹今日不在家中麼?怎地不見他?」


  岑夫人卻是昨夜就聽何志忠說過事情經過的,也不戳穿她,只將裙帶從她手裡拉開,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爹在書房裡陪客人下棋呢。就是那位蔣公子,我正要使人去前面看看,他們可要吃什麼,好叫廚房裡做,你既然閒著,正好去瞧瞧。」


  牡丹應了,起身離去,越靠近書房,就越覺得不自在。這本是上次蔣長揚來,她主動承擔了的事情,當時她做得再自然不過,可此時卻覺得當時那種輕鬆自在完全不在。




138章 兩種待遇


  書房外沒有人伺候,裡面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動靜,只有棋子落下的聲音,顯然談話已經結束了。牡丹舉手輕輕敲了敲門,她想她大概已經知道結果了,假如蔣長揚沒有過了何志忠這一關,何志忠是不可能心平氣和陪著他一直下棋的。


  何志忠好一歇才道:「進來。」


  牡丹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窗邊榻上與何志忠盤膝相對的蔣長揚。蔣長揚自她進門開始就一直望著她,唇邊帶著淡淡的笑容。牡丹燦爛地回了他一個笑,然後扭頭看向何志忠:「爹爹,娘讓我來看看你們可要用點什麼吃食?」


  何志忠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回頭看向蔣長揚:「成風你想吃什麼?不要客氣。」


  蔣長揚笑道:「什麼方便就來什麼好了,我不挑。」


  何志忠道:「如果你不餓,不如留下吃晚飯好了。丹娘去讓廚房好好準備一桌酒菜。」


  牡丹抬眼看著蔣長揚,靜待他點頭,蔣長揚卻搖頭,笑道:「謝過世伯的好意,但我還是不叨擾了,隨便做點什麼來吃就好。」


  何志忠也不勉強他,捋捋鬍子道:「也好。既是這樣,丹娘你就去廚房,讓她們像上次那樣做碗餛飩送過來。」


       牡丹應了,轉身去了廚房,不多時,餛飩做好,她又親自送了過去。推開房門,卻只見蔣長揚一人坐在裡面,何志忠不見影蹤,便道:「我爹呢?」


  蔣長揚抬眼看著她:「世伯說想拿件寶貝給我看,讓我等著。」


  牡丹「哦」了一聲,將食盒放下,上前去收拾桌上的棋子。她撿白子,蔣長揚撿黑子,兩人從棋盤的兩頭開始收拾,動作都很慢,一直撿到中間交匯處,不可避免的二人的手就碰到一起。牡丹便將手伸到右邊,蔣長揚卻裝作不知,也將手伸到了右邊。


  幾番碰撞,他的指尖輕觸她的指尖,溫熱而輕柔,牡丹幾次讓開,他又跟了上去,始終不離她的左右。牡丹迅速縮回手,微紅了臉,抬眼看著他。


  蔣長揚卻是一派的沉靜,只垂著眼專心地撿拾黑子,並不看她,彷彿剛才他都不是故意的,是她多想了。牡丹暗自洩氣,又繼續撿白子,這次她挑了處沒有黑子的地方,她倒要看看,他還怎麼把手伸過來。


  可她剛撿了兩顆,某人的手又跟了過來,卻是跟著她一起撿起了白子,他仍然不時地碰觸她的手指一下,只是輕輕一觸,然後又如同游魚一般滑開。


  她又不是小孩子,總這麼逗牡丹不由微惱,索性張開兩隻手,將棋盤上剩餘的棋子全都掃在一處,正要將其全部捧起時,蔣長揚的兩隻手輕輕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一本正經地道:「裡面還有黑子,我替你揀出來。」
  
  話雖如此說,他的手卻猶如被膠粘住一般放在她手上就不動了,而且瞬間掌心裡就出了一層細汗。又熱又燙又濕,牡丹猶如觸電一般,指尖輕輕顫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收回去,某人卻當機立斷猛地一按,將她的手牢牢按住,緊緊握在手中。牡丹低垂著頭,輕聲道:「放開。」
  
  蔣長揚怎肯放開,看到牡丹通紅的臉和輕輕顫動的睫毛,他又得意又興奮,牢牢捧住牡丹的兩隻手,暗自感歎,這手可真小,可真滑。本已是秋日,他卻覺得比三伏天還要熱,窗外的秋陽透過還未換下的天青色窗紗照射進來,落在牡丹的臉上,越發將她的臉照得艷如桃花,紅唇鮮艷**滴。他有種衝動,極度渴望伸手去輕輕觸觸她臉上那層細細的絨毛,看看是不是比絲綢還要細滑,但他終究還是不敢,只是握緊了手裡的手,低低喊了一聲:「丹娘。」
  
  牡丹垂眸不語。她的掌心也是潮濕一片。一片靜寂,她只能聞到不遠處懸下來的銀縷空香球散發出淡淡的柑橘香味,只能看到浮塵在陽光下歡快的舞動,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得激烈,呼吸聲時輕時重。
  
  只聽得蔣長揚在耳邊輕聲道:「丹娘,你別怕。」
  
  「我才不怕你。」牡丹只覺得臉上猶如火燒一般滾燙,低聲道:「快放手,我爹要來了。」
  
  蔣長揚輕輕道:「世伯說要拿件和他命一樣重要的寶貝給我看。我就一直等著,接著你來了。」
  
  牡丹心中一顫,這意思是說,何志忠已經認可他了?她抬起眼睛看著蔣長揚:「沒錯,我爹爹說,如果你敢戲弄我,他和我哥哥們絕不會輕饒你,不管你是誰。」
  
  蔣長揚泰然自若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沒有戲弄你。我說過,我有能力做到,也有決心做到。我從前十多年不曾靠著他,同樣長大,之後幾十年我也不必靠著他同樣就能活得很好。你所擔心的那些,都交給我去解決。但在這之前,我只怕是不能如同從前那樣經常去見你了,在沒有最後達成之前,我不會給別人任何可能給你帶來困擾的機會,但如果你有需要,隨時都可以讓人去找鄔三和我說……你能理解麼?」
  
  他遠比她所想像的更加慎重小心,牡丹沉默片刻,低聲道:「所以你今晚才不能留下來吃晚飯?」
  
  她想要他留下來吃晚飯。這個認知讓蔣長揚的心飛揚起來,他很想留下,但想到他即將要做的事情,他知道他不能:「丹娘,那些只是形式上的東西……」他戀戀不捨地鬆開牡丹的手,從食盒裡取出已經被泡的有些糊了的餛飩,用筷子夾起一隻放入口中,快樂地吃下去:「你瞧,我不是已經吃了麼?這才是最實在的。最主要的是,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何志忠已經答應他,只要他能由父母出面,三媒六聘風光上門提親,即便是只有岑夫人在家,也會答應他。


  牡丹看著他,微微笑了起來:「蔣長揚,你我相識的時間並不算長,我好多脾氣性格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過日子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確定你將來不會後悔?」
  
  蔣長揚聽到她這話,歡喜的揚起眉毛:「我早就想好了,最壞的可能我都想到了,想好了我才開的口。我從來不是輕率就會下決定的人。」他默了默:「至於將來,我不知道會怎樣,但我想,是我自己下的決定,我不會後悔,也沒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說法,做了就要承受,到時候是怎樣就怎樣,沒有多話講。」
  
  「你說得很對,不做不做,做了就要承受後果,沒得多話講。」牡丹喜歡他的這種說法,她抬了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我那天曾經和白夫人說過,我不做妾,也不喜歡妾,還不喜歡被人束縛著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和則在一起,不和則離,你確定你能接受?」
  
  蔣長揚早聽過潘蓉的描述,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孩子的事,實在不行就過繼一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若是肯委曲求全,那也不是他認識的何牡丹。他微微一笑:「我娘也不喜歡妾。這世上悍婦何其多,不少你一個。」
  
  這世上悍婦何其多,不少你一個。一絲甜蜜迅速將牡丹的心緊緊包裹起來,她忍不住將蔣長揚手裡的半碗餛飩接過去:「別吃了,都糊了,我讓人重新給你做。」
  
  蔣長揚不給:「還好好的呢,別浪費。」心裡卻在想,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待遇。
  
  牡丹見他吃得香,半點為難的樣子都沒有,不由暗想,是了,他不是她認識的那些衣必華服,食必精美的公子哥兒,他愛吃就由得他去吃,這就是摸手的代價。
  
  趁著他吃東西,牡丹坐在一旁重新收撿棋子:「我聽鄔三說,紫騮馬受了點傷。」
  
  蔣長揚的臉有些陰沉,狠狠地將最後一個餛飩咬爛:「孬種,有脾氣不敢對著人發,卻只敢對著一個什麼都不能做的畜牲發。」
  
  牡丹沉默片刻,道:「你們今早是送朱國公和他進城來的?」
  
  蔣長揚將碗放下,歎了口氣:「確切的說,是送他進城來尋大夫的,他被樹枝把臉給刮花了,怕毀了臉,整夜地嚎叫,說我專養了一匹馬來暗算他,就是那馬兒將他帶去那裡的。如果不是他馬術了得,已經掉下馬摔死了。又怪我沒有及時帶人去尋他,居心不良。他也不想想,他有多大的面子,也配麼?」
  
  「那朱國公怎麼說?」這是個什麼人呀,牡丹想起當時問她們話的那四個無禮的錦衣大漢,猜到大概是那位被賜婚夫人的人,想來當時說的難聽話會更多。
  
  蔣長揚抿嘴笑了一笑:「怎麼說?他只會掄鞭子教訓不聽話的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那裡擺威風,乾脆藉著這個機會,一併將客人給送走了。」
  
  牡丹見他雖然在笑,但眉頭卻是輕輕蹙著的,不由低低歎了口氣:「總會過去的。你還要吃麼?我再讓人給你下一碗?」
  
  蔣長揚搖了搖頭,戀戀不捨地看著她:「不必了,今天在你家待的時辰夠長了,我必須得走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28 AM

139章 餞行
  
  「回去吧。」蔣長揚停在書房不遠處的月亮門前回過頭來看著牡丹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大步離去。牡丹默默目送著他,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方收回目光。
  
  微風吹過樹梢,發出一陣悅耳的沙沙聲響,她抬眼看向枝頭,但見金黃的、枯黃的、半綠半黃的樹葉打著旋兒飄落枝頭,落到地上,褐色的泥地竟然也被點綴得有了幾分亮色。她上前彎腰拾起一片落葉,將落葉上的浮塵吹去,用指尖順著凸浮的葉脈輕輕描摹了一遍,她這就開始戀愛了啊,牡丹抬眼望著瓦藍的天空,彎起了唇角。
  
  何志忠與蔣長揚在外院別過,漫步走入小院,見牡丹獨自立在樹下沉思,面容恬靜美好,不由輕笑一聲:「丹娘,現在放心了麼?」
  
  牡丹回頭看著何志忠燦爛一笑,上前挽住了他胳膊:「爹爹,你們先前都說了些什麼?」她想知道蔣長揚是怎樣打動何志忠的。
  
  何志忠故作訝異:「他沒有告訴你?」
  
  牡丹將額頭輕輕抵著他的肩膀,撒嬌道:「沒有啦,他就是說你要給他看一件珍貴如命的寶貝。」
  
  何志忠捋著鬍子笑道:「丹娘,他和我說,他知道所有有關你的流言。」他抬眼看向天邊的流雲,緩緩道:「有人和他說你身子病壞了,不能生育,也不會答應納妾,但他想實在不行,將來就過繼一個……我雖然並不是很相信他能從始至終遵守諾言,但我確實是因此對他更滿意。」
  
  牡丹一時怔住。她猜來想去,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縱然一直知道這個流言,但她自己知道真實情況,所以她根本就沒真的把它當回事。她輕聲道:「爹,我……」
  
  何志忠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他歎了口氣,輕撫著牡丹的肩膀道:「爹爹也曾年輕過,年輕時,做事情但憑一腔意氣,不計後果。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人的想法也會慢慢改變。有很多人,心愛著時缺點也是優點,可一旦不愛了,優點便也成了缺點。這個時候人的品行就是最關鍵的,善始善終和反目成仇可是兩回事。我本可以告訴他實情,之所以不說是因為這事還沒到可以與他深入談論的地步——他既然這麼認為,便由得他,反正他要請父母上門提親也不是短時間內的事情,在這段時間裡,他還有很多餘地,仔細思量。假使經過這段時間他都認為沒有任何問題了,他便是你一輩子的良人。到時候再告訴他實情也不遲。」若不是真心求娶的,真相說出來更像是一個笑話。
  
  牡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明白。爹爹看重的不是他的承諾,而是他的品行。」
  
  「對。好的品行比金銀之物更難得,更重要,好好珍惜。」何志忠看著牡丹單薄的身子暗想,牡丹現在是想著她能生,所以她不在乎,很輕鬆,但假如她真的壞了身子,不幸生不出孩子來,天長日久,誰也難說會有怎樣的改變。作為父親,作為男人,他很清楚什麼事可信可行,什麼事不可信不可行,他自然希望女婿無條件對女兒好,但萬一,蔣長揚想要自己的親生骨肉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止,但他只看蔣長揚的性格為人,知道無論如何蔣長揚都會盡力照顧牡丹,不會發生劉家那樣的事情就足夠了。
  
  轉眼到了何志忠父子出遠門這日,晨鼓剛響起,何家人便盡數起了身,一家人團團圍坐話別。何志忠本早就將家中的事情安置妥當,此時卻又不放心起來,又絮絮叨叨地將緊要的事情和岑夫人、二郎等人念叨了一遍,又叮囑六郎要如何,如何。
  
  六郎煩不勝煩,勉強笑道:「爹爹你記性不好啦,這些事兒您早就交代過好幾遍了。」本還想再說,得到楊姨娘一個白眼,方將話收了回去。
  
  何志忠一愣,隨即感歎:「我的確是老了,待此番歸來,以後便再也不跑遠路了,就交給你們年輕的去跑。」
  
  岑夫人本想勸他此番也莫要去了,但想到他的性格脾氣,便將話嚥下,見天色大亮,忙催促道:「快些收拾了出門,只怕諸家親朋好友都在灞橋等著了的,讓人久等不好。」
  
  於是人仰馬翻,一大群人簇擁著出遠門的父子四人出了門,出城又走了許久,方到了灞橋附近,遠遠就看見馬匹成群,屏障綿延,人來人往。卻是因為今日是個宜出行的好日子,故而送別的人也極多。
  
  何家一行人剛出現在路口不久,早就候在路旁翹首以待的李家的小廝便飛速迎上來,道是李元領著幾個兩家都交好的至親好友在前方設了席為何志忠等人餞行。
  
  這是早就說好了的,何志忠並不意外,便道:「前面引路。」
  
  到得地頭,眾人紛紛上前行禮致意,待所有人都寒暄完畢,李荇方才上前給何志忠行禮。寒暄過後,他便半垂著眼迅速退下,並不敢抬眼往何志忠身後看。他知道牡丹就在那裡,但他已經遠遠地看過她了,知道她好就夠,他不敢也不願在此時再與她目光相對。
  
  牡丹立在岑夫人身後看著李荇。不過二十來天的功夫,他就如同換了一個人。他雖然仍然衣著光鮮整潔,時髦清新,也還在笑,也在和人打招呼說話,但更多時候他都是沉默的,任誰都看得出他很不開心。他似乎感受到牡丹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將自己隱藏到人群最深處。
  
  牡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雖然她很懷念當初從前那個和她一起結伴去參加寶會的李荇,那時候他們在一起又輕鬆又自在,但她知道,那個李荇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那種日子也永遠都不會再有了。
  
  餞行所花的時間並不長,很快眾人就起身,準備送何志忠父子上路,卻見盧五郎帶著兩個小廝也趕了來送行。何志忠少不得將盧五郎介紹給眾人相識,除了李元父子,眾人多數都是經商的,都聽說過段大娘的名號,對盧五郎很是禮遇,盧五郎如魚得水,周旋在眾人中間,謙恭圓滑討喜。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七八個衣著華麗的婦人從一組屏障中走出來,其中一個婦人的聲音又清脆又好聽,顯得格外突出:「本該折柳相贈,留你留下,但這柳樹葉子都黃了,掉得差不多了,難不成我們送你一根光禿禿的枝條?你要不要?」
  
  牡丹不經意地看過去,不由看傻了眼。那婦人姿容嬌艷,肌膚賽雪,衣著更是華貴撩人,五彩鸚鵡抹胸在鵝黃色的披衫下時隱時現,寶石藍的金縷長裙拖曳得極長,發上的結條金釵步搖翠翹隨著步伐輕輕晃動,配著她那張妖艷中又帶點天真嬌憨的臉,讓人一看便難相忘。
  
  如果不是她的丫鬟阿慧緊跟在她身邊,牡丹簡直不能將眼前這張談笑風生,妖艷動人的臉與印象中那張清水出芙蓉的臉相連起來,這不是別人,正是那杳無音信,盧五郎四處尋找的秦三娘。
  
  秦三娘並沒有看向牡丹這群人,她陪著那幾個婦人,輕鬆歡快活潑地從眾人身邊走過,留下一陣幽香和一個引人遐想的曼妙背影。倒是阿慧看了牡丹一眼又一眼,伏在秦三娘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但秦三娘始終也沒有回頭。
  
  牡丹看阿慧的樣子分明是認出了自己,她不相信秦三娘沒有看到她,但秦三娘既然不肯認她,那便也罷了,她也不會無聊到特意上前去和秦三娘打招呼。
  
  牡丹回頭看向盧五郎,結果盧五郎眼睜睜地看著人從他面前經過,半點反應都沒有,全然就是一副看陌生人的表情。她只好上前去小聲提醒盧五郎:「那就是秦三娘。」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所以不認識。」盧五郎大吃一驚:「她怎麼沒和娘子打招呼?」說著便要上前,牡丹忙道:「別去。她大概是不方便,我看她的丫鬟大概已經認出我來了,她若是方便,自然會來相認,咱們冒然上前,只怕給她添麻煩。」
  
  盧五郎點了點頭:「那我從她身邊人下手。」左右一張望,但見前方有幾張駱駝車,幾個車伕正坐在那裡閒聊,便提步往前,隨意尋了一個,作揖問好,將話去套。那車伕嘴卻極緊,問不出半點有用的消息來,盧五郎無奈,只好在一旁候著。須臾,秦三娘送了人,與幾個婦人攜手回來,逕自上了駱駝車,揚長而去。盧五郎便悄悄綴在後面,打算尋個合適的機會上前相認。
  
  何家眾人依依不捨地送走了何志忠、大郎他們,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方才折身回城。何家眾人男女老少一大群,走得奇慢,岑夫人心想其餘人等都是有事情在身的,不好叫人久等,便叫二郎去說,請眾人先行。
  
  李元看了無精打采的李荇一眼,乾脆利落地答應下來:「我正好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客氣了。」言罷與眾人辭過,率先離開。從始至終,牡丹與李荇沒有說過一句話。
    
  
  
140章 示範
  
  張五郎通過他特有的方式很快將牡丹要高價訂購明年牡丹接頭的事情傳揚了出去,前面幾天的時候,四處一片風平浪靜,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牡丹仍然每日騎了馬,四處去尋些種有名貴的牡丹寺廟、道觀遊蕩,打聽情況。特別是那些今年被曹萬榮訂了接頭的寺廟和道觀,她去得最多,言談露出對這些牡丹品種的嚮往和癡戀。但除了她特別需要的品種外,她基本沒給定錢,只是口頭表示自己要,同時也沒和這些人寫契書。
  
  待到第五天的時候,她尋訪到了一戶花農家,這戶人家據說有一株叫粉獅子的牡丹王,每次開花可達好幾百多朵,比較有名。牡丹才跨進這家人的門,當家人就親自迎了出來,而且張口就喊出她的名字來,笑問她是不是要訂接頭。牡丹心一喜,知道她的目的基本已經達到了。
  
  那花農領牡丹去看那株牡丹王,這株牡丹王果然名副其實。叢圍達到4丈餘,高近5尺,看著就已經很醒目。那花農得意洋洋地給牡丹介紹:「何娘子來得不是時候,若是枝繁葉茂之時,這株牡丹可達6尺餘高,今年開了五百多朵,每朵半尺大,兩寸高以上,花型特殊得很,不是我吹牛,這京城似它這般大,開得這般好,這般多絕對數不出幾棵來。您要是要,給的價格好,自然給您挑出最好的留著。」
  
  牡丹就算是沒看到過花開,也知道這粉獅子是什麼樣子。花是牡丹少見的托桂型品種,花品種,花色淡粉色轉白色,外瓣2輪,瓣基具大型墨紫色斑佔據整個花瓣基部,紫斑周圍的紫紋呈輻射狀,內瓣狹長略扭曲,墨紫斑更是佔了花瓣的四分之三到五分之三。且不說花色花型,光它一年可開幾百朵花,她就對它真正的感興趣。對於這樣的花,相比接頭來說,她對整棵花更感興趣。
  
  牡丹想了很久,開出一個價:「你這棵牡丹,固然開得不少,但相比名貴品種也算不得什麼,我給你三十五萬錢,另外貼兩棵嫁接好的姚黃和魏紫,你整棵賣給我。」
  
  那花農猶豫得很,無奈牡丹給的價格誘人,他考慮再三終於應下來。接著牡丹在他的介紹下在幾戶不同的花農買了好幾株已經長大成型的牡丹。一天之內,她一口氣花了一百萬錢,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然後她便歇了下來,又過了兩天,張五郎派人來和她說,曹萬榮又開始了行動,這次不光是在寺廟和道觀廣泛預定接頭,更是深入到了許多花農家。他是真打真的出錢預定,還和人家寫了契書,而不是如同她那樣只是口頭約定。
  
  牡丹立刻又出門搶著預定了兩家,曹萬榮更是瘋狂,甚至生了有人找上門來退牡丹的定錢。牡丹笑笑,也不計較,收了錢就將人送出門去,從此不再理會此事。
  
  當冬天快要來臨的時候,芳園的牡丹花集體被施當年最後一道肥。於是那幾天裡,芳園一直飄散著一股農家肥味道,用恕兒私下裡抱怨的話來說,她現在聞著她的頭絲兒都是農家肥的味道,再好的熏香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這麼臭,也難為牡丹竟然能天天守在一旁盯著眾人給牡丹花施肥,必要的時候還會挽起袖子親自上前示範,控制施肥量,真是半點不嫌噁心的。
  
  花匠們和前來幫忙的莊戶們也用異樣的目光看著牡丹,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小娘子,不在一旁享福,在這裡聞臭不說,還拿著糞瓢走來走去,不但教導人罵人,還隨時自己舀上一瓢,這可真是……
  
  牡丹穿著舊粗布衣裳,手裡拿著個又髒又臭的糞瓢,親自給那群才來不久的半大小子做示範。這群半大小子,基本上是她從何家挑出來的,平時倒也還好,聽話規矩,就是到施肥這一步驟時,這些從城裡長大的孩子就皺起了眉頭,甚至有那誇張的還忍不住噁心作嘔,鄭花匠等人教過幾次後,便不耐煩再管,都去找她訴苦,說是這些家生子沒有吃過苦頭,不適合幹這個活,建議她另外去賣人。
  
  牡丹清楚得很,這些家生子固然有些怕髒,不太聽話也是有的,但鄭花匠等人定然也不是真心教導這些和他們無親無故的孩子。既然如此,她只有親自教導他們這些最基礎的東西。想要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牡丹花匠不容易,培養出全部屬於自己的一群花匠更不容易,她必須捨得在他們身上下功夫。
  
  有她帶頭示範,這群孩子再不敢多話。畢竟主人都不怕髒臭,他們還敢麼?牡丹做過示範後就在一旁看他們幹活。她把目光投向隊伍最前頭的滿子,他是這群人身形最瘦小的,也不是何家的家生子,而是張五郎得知她要用人,便建議她買的。滿子本姓趙,他爹與人鬥雞輸光了家產妻兒,自己跑去上了吊,債主兇猛,惡名在外,可以想見這對母子的悲慘下場。
  
  張五郎日日見慣了這種事情,自不是什麼慈悲菩薩,也不愛管這種閒事。但不知這孩子怎麼求動了他,他便出面去尋牡丹,牡丹半句沒問,便依著他的意思將這對母子給高價買了下來。這孩子的確也好用,不怕髒累,無論什麼事,只要牡丹開口,他一定是不聲不響第一個往前衝的人。
  
  為此他平時沒少受其他孩子的排斥欺壓,偏他忍得住,不訴苦,不流淚,始終最勤奮。這幾日,當其他人捏著鼻子嫌棄的時候,他就一直提著半桶糞跟在鄭花匠身後,鄭花匠怎麼做,他就跟著怎麼做。
  
  牡丹早把他的所作所為都看在眼裡,卻並不按照雨荷的意思,出手干涉他和其他幾個孩子之間的事情,而是由他自己去解決。她會給他機會,假如他能站穩,通過她的考核,他便是她重點培養的對象。
  
  等孩子們手裡的事情做完後,牡丹宣佈:「我早有打算在你們間挑一個人出來管事,但不知你們誰最好,現在看來,滿子最好。以後你們都由滿子來管,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他。」
  
  她的宣佈一出,眾人嘩然,滿子則不敢置信地抬眼看著她,牡丹微微一笑:「你們都聽好了。我知道你們之前在家,基本沒吃過什麼苦頭。但既然來了我這裡,便要按我安排的做。我不可能如同今日這樣總盯著你們幹活,還是要靠你們自覺。從今天開始,我會分任務給你們,然後請師傅做示範,誰若是做不好,滿子來和我說。如果到時候誰嫌髒怕累,那麼,說明他不是吃這碗飯的,芳園不養閒人,既然不能做花匠,便去掃地挑糞挑水,若是還做不好,沒有法子,我只好請他走人。」
  
  其他的難聽話她就不說了,但這些孩子們瞬間都明白了。她滿意地看到平時與滿子有矛盾的幾個孩子都目光複雜地看向滿子,滿子微紅著臉,雙眼閃閃光。牡丹暗歎一口氣,希望滿子的品行不要讓她失望才好。
  
  這裡才安置妥當,寬兒就來稟告,說是李滿娘與竇夫人、雪娘她們來了。她們不肯在廳堂裡喝茶等候,直接就往這邊來了,牡丹忙迎過去,李滿娘之前並沒有提前和她說過要來,突然來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怎麼不提前讓人過來和我說一聲?」她走到離幾人一丈遠的地方便站住了腳,只因雪娘捂著鼻子皺著眉頭不停地搧:「何姐姐,你臭死了。養著這麼多的人,卻要自己動手。他們都吃白飯的啊。」
  
  牡丹不好和她解釋,只能抱歉地笑笑:「這是精細活兒,馬虎不得。嫌我臭你們就該在廳堂裡候著,等我收拾好再來,不就香噴噴的啦?」
  
  「是找你去打獵,兌現我的諾言的。」李滿娘笑道:「我使人去你家裡尋你,說你來了這裡,我想著若是先使人來和你說,白白耽擱功夫,不如直接來尋你。其他人已經先去了,我們特意過來接你。」
  
  她很久沒有見過牡丹了,李荇定親那日,何家二郎去了,白氏去了,岑夫人推病,牡丹更是不見影蹤。雖然何家禮數周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但終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情分始終是不可能和從前相比了。現在的情形就是,在平日裡,如果李家不主動去尋何家,何家絕對不會主動貼上來,親戚親戚,就是越走才越親,她若是再不主動點,這情分遲早有一天要斷了的。
  
  牡丹看了看天色,見已是午間,不由有些猶豫:「現在就走?來得及麼?」
  
  李滿娘道:「去得遠呢,當然是現在就走,今晚就在外面搭設氈帳歇一夜,明日一大早才開動。」
  
  牡丹笑道:「可是我什麼都沒準備。」
  
  雪娘生怕牡丹拒絕,也不嫌棄她臭了,上前去推她:「不許拒絕,快去洗澡換衣服,我等這天已經很久啦。你只需要換身方便騎射的衣服,其他什麼都有我替你張羅,快去,快去。」
  
  竇夫人也笑:「丹娘你就如了她的願吧。」
  
  牡丹笑著應了,抓緊時間去收拾東西。
  
  待到了地頭,牡丹才現,這次來打獵的人有好些熟面孔,其甚至還有她想不到的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29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7 10:30 AM 編輯

141章 蔣二公子
  
  營地設在一個平坦開闊的上風區,一眼望去,二十多頂青氈帳一字排開,馬兒嘶鳴,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除了上次郊遊同去的黃氏等人外,牡丹還看到了那將清華郡主弄得摔下馬的興康郡主。興康郡主與幾個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女坐在一頂氈帳前,正肆無忌憚地說笑,她的氣色好得很,神色又輕鬆又自在,可見清華墮馬之事最終對她造成的影響很小。
  
  雪娘四處溜躂一圈回來,恰好看到牡丹看向興康那夥人,以為她厭惡這些宗室貴人,便解釋道:「本來沒想請她來,但因為此番請的人多,關係不一,你喊我,我喊你,她便知道了。她一聽說是李夫人出頭約的人,便追著說要來,李夫人沒法子,只好應了她,結果她又叫了好些人來。你別擔心,我後來與她接觸過幾次,她不似那清華,並不難處,也不會沒事兒來找咱們的麻煩。」
  
  「我不擔心。」牡丹知道,自從那次李滿娘救了興康郡主那位表妹之後,興康郡主這邊的人就一直斷斷續續的與李滿娘有來往,此番興康郡主出現在這裡,原也在情理之。她也不擔心興康郡主會找誰的麻煩,一來她與興康郡主沒有什麼矛盾,二來既是李滿娘承的頭,興康郡主怎麼也得給李滿娘面子,又怎會來尋她們的麻煩?
  
  雪娘見牡丹表情恬靜,果然不是擔心的樣子,便笑道:「那就好,咱們別操這些閒心。夜裡我與你共住一頂氈帳,現下先讓人搭著,我領你去瞧獵鷹、獵豹、猞猁呀。有一隻獵豹,不知道是誰家的,長得可真好。」
  
  二人一起去了搭建在下風處的另一個營地,這營地專供下人們住,同時也是燒火做飯,栓馬養鷹、關獵豹和猞猁、獵犬的地方。
  
  雪娘熟門熟路地撒了兩把錢下去,便有一個年輕的小廝來領她們去了一個氈帳,進了內裡,一個黃黃髭的胡人馴豹師起身迎上,疑惑地看著牡丹和雪娘,那小廝笑道:「這兩位小娘子想看看咱們家的驚風。」
  
  那胡人友好地一笑,側身讓開,做了個請的動作。牡丹探頭看過去,但見靠角落的地方放著一隻大籠子,一隻黃皮黑斑的獵豹懶洋洋地匍匐在裡面,看見生人過來,立刻「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警覺地看著牡丹和雪娘,呲著牙出低沉的威脅聲。
  
  雪娘調皮地衝著那豹子做怪動作,圍著籠子打轉:「喲喲喲,凶得很嘛,有本事你來咬我呀。來呀,來呀。」
  
  那豹子不高興地衝著她呲牙咆哮,團團打轉。牡丹笑道:「雪娘別調皮了,看你把它逗急了。它的脾氣可不怎麼好。」
  
  雪娘哈哈大笑:「豹子脾氣自然不會好,可是急躁的獵豹是打不好獵的,我這是幫它訓練耐心。」
  
  忽聽有人在氈帳門口笑道:「是麼?我的驚風打不好獵?待我把它放出來試一試如何?」緊接著,一個穿天青色圓領缺胯袍,系黑色犀皮腰帶,足蹬高靿靴,膚色如玉,笑容滿面的男子手提一根鑲金錯玉的馬鞭大步走了進來,目光灼灼地看著牡丹與雪娘。竟然是那蔣二公子。
  
  那馴豹師和小廝都齊齊給他施禮:「小人見過公子。」
  
  蔣二公子理也不理,倨傲地抬眼看著牡丹和雪娘:「二位很懂獵豹?所以看著我這驚風不好?」
  
  牡丹大概知道他的一些脾氣,無心招惹他,便笑道:「自然是極好的,所以我們才會特意來瞧。剛才不過是女子間的戲言而已,請公子不必在意。」
  
  蔣二公子見牡丹說了好話,心舒坦了些,又看向雪娘:「你懂得馴豹?不如我請你來替我馴?」
  
  雪娘撅起嘴道:「你這人好生小氣,剛才不是都說了是戲言麼?我若是覺得它不好,怎會特意巴巴兒地來瞧?」
  
  蔣二公子見雪娘表情可愛,一派小兒女的天真嬌憨,牡丹美麗溫柔,又著意說了好話,便也就笑了起來:「我也是戲言,兩位娘子不必當真。~」
  
  雪娘見他態度好轉,便膽大地歪頭看向他:「你能放它出來讓我摸摸嗎?」
  
  蔣二公子微微一笑:「有何不可?」立即命那馴豹師:「阿克,將驚風放出來。」
  
  他側臉的時候,牡丹瞧見他左面的臉上有幾條淡紅色的疤痕,從眼角一直拉到下巴。她猜著,這大約便是他騎了紫騮馬被樹枝刮花的地方了。要說這蔣二公子的長相,長得和蔣長揚真的有那麼幾分相像,眉毛、鼻子、臉的上半部輪廓都很像,但蔣長揚的下巴是方的,他的卻是有些尖,加上膚色如玉,看上去與蔣長揚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它脾氣暴躁,你們可別亂伸手。我叫你們摸你們才摸。」蔣二公子回過頭來叮囑二人,一眼注意到牡丹似乎在看他的臉,他立即不自在起來,眼裡閃出一絲慍怒,側身上前,換了個角度,將好的一面對著牡丹和雪娘。
  
  牡丹趕緊收回目光,假裝什麼也沒現,自然而然地點頭同意:「不會亂伸手的。」
  
  那馴豹師將豹籠打開一條縫,閃身入內,將嘴套皮套盡數給那驚風帶上後,方命那小廝將籠子門打開。門才一打開,那豹子就「轟」地一下往外躥,險些將那馴豹師拉得一觔斗,那馴豹師出一聲厲喝,那豹子縮了縮脖子,似有些害怕,但接下來蔣二公子的態度卻極大的助長了它的威風。
  
  蔣二公子哈哈笑道:「好威風的驚風過來,乖孩子。」那豹子便不再管那馴豹師,硬生生拖著那馴豹師走到蔣二公子面前,討好地拿頭蹭了蹭蔣二公子的靴子,圍著他直打轉。
  
  蔣二公子回頭對著牡丹和雪娘微微自得地道:「我與旁人不同,他們要求的是豹子絕對聽話,但我覺著,這豹子還是要有野性才好。」
  
  牡丹和雪娘出於禮貌,都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正說著,那豹子一不小心蹭著了蔣二公子的袍子,蔣二公子勃然變色,一腳踹將過去,罵道:「不長眼的畜牲,又把你那雜毛蹭得小爺一身都是。」那豹子立即害怕地趴下去,表示臣服。
  
  雪娘見狀,驚異地「啊」了一聲,道:「哎呀,它好聽你的話啊,你真厲害。我常聽人說,這豹子更聽馴豹師的話,可是它明顯就更聽你的話,你是怎麼做到的?」
  
  蔣二公子哈哈一笑,溫柔地抓著豹子的頭皮,洋洋自得地道:「不用怎麼做,本公子就是有這個本事。」原來他所謂的野性,是針對其他人來說,而不是針對他來說。他要求的是這豹子只聽他一人的話,而其他人則要保持「野性」。
  
  看著蔣二公子臉上的自得,牡丹暗想,剛才他踹這一腳,分明就是為了向她們炫耀,想得到這一句誇獎而已。這人這性子,可真是……
  
  雪娘也覺得這蔣二公子性情驕傲,便不以為然地悄悄撇撇嘴,上前抓了那豹子的頭皮兩把,見那豹子匍匐在蔣二公子的腳下,動也不敢動,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興趣,敷衍了兩句,就叫牡丹走人:「我們出來的時間太久了,只怕我娘她們會到處找我們。」
  
  牡丹忙附和道:「那我們就回去吧。~」二人正要給蔣二公子告辭,蔣二公子不滿意地看著牡丹:「你不是要摸麼?我把驚風放出來,你又不摸了?莫非你看著我這驚風不入你的眼?」
  
  牡丹一愣,明明是雪娘要摸好不好?她不摸也會得罪人?唉,算了吧,惹他做什麼,不過就是摸摸豹子一把。她便上前摸了摸那豹子的背:「公子言重了,是我膽子比較小……」
  
  話音未落,但見蔣二公子突然鬆了手上的皮繩,那豹子猛地擰身躥起,不過眨眼功夫,兩隻爪子就搭在了牡丹的肩頭上,兩隻眼睛凶狠地盯著牡丹。豹子的嘴被嘴套套著,可是爪子仍然很鋒利,搭在肩頭上,透過裌衣,牡丹仍然感覺到一陣生疼,腥風撲鼻而來,讓人幾乎要窒息。牡丹聽見雪娘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她想叫,卻叫不出來,她傻傻地與那豹子對視著,雙腿都忘記了顫抖。
  
  雪娘一撲撲上蔣二公子的胳膊,拉著使勁晃:「別嚇我何姐姐,她身子不好,求你了。」
  
  蔣二公子看著牡丹的臉雖然變得煞白,卻仍然不動不抖的樣子,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便打了聲忽哨。那豹子方才輕輕巧巧地從牡丹身上下來,轉身作勢又要去扒雪娘的肩頭。嚇得雪娘驚慌失措大叫起來,鬆開蔣二公子的胳膊,朝牡丹奔過去一把抱住牡丹的肩頭,把頭埋在牡丹的肩頭上,眼看著是怕得不得了。蔣二公子及時將手裡的鞭子猛地一抽,那豹子方收回勢,走到蔣二公子腳邊乖乖趴下。
  
  牡丹扶穩雪娘,低聲道:「莫怕。他不敢把咱們怎樣的。」雪娘這才回過神來,打量著她道:「何姐姐,你還好吧。」
  
  牡丹此時方感覺到雙腿在抖,她擠出一個笑容:「還好。」她自問她進來以後沒有做過什麼得罪蔣二公子的事情,難道就因為她沒有表現出對這豹子十分的興趣看,他便要如此驚嚇她麼?但看那豹子的動作表情,簡直就是輕車熟路,可見做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兩次。
  
  蔣二公子假意問牡丹有沒有被傷到,然後道:「這該死的畜牲,野性難改,其實是你嚇著它了。幸虧沒有造成傷害,小娘子莫要和這畜牲一般見識。」
  
  牡丹回頭看著他,靜靜地道:「我自然不會與畜牲一般見識。」
  
  蔣二公子的臉色變了變,隨即轉過臉,厲聲喝道:「正德來將這兩位娘子送回去。另外將我們帶來的桔子送些去給她們賠禮壓驚。」
  
  「是。」一個肥胖的身影從帳外閃進來,對著牡丹和雪娘抱了抱拳:「兩位小娘子請。」
  
  牡丹定睛看過去,卻是那日在蔣長揚的莊子外盯著她瞧,毫無禮貌問路的那個缺耳朵。那個缺耳朵顯然也認出她來了,但卻沒有如同上次那樣盯著她瞧,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牡丹心回電轉,迅回過頭,只見蔣二公子站在陰影裡斜眼看著自己,表情莫測,目光意味不明。她恍然明白,遇到蔣二公子是巧合,但被這豹子撲到肩上卻絕對不是巧合。只嚇唬她,卻沒有嚇唬雪娘,說明他知道她比較好欺負。
  
  雖然自上次別過之後,她一直沒有見過蔣長揚,蔣長揚也只是讓鄔三送過幾次小東西,帶過幾句話來。但她之前和蔣長揚有來往的事情,只要有心打聽,就必然能打聽到。畢竟蔣長揚端午節時救她,那可是萬眾矚目,怎麼都瞞不過去。蔣二公子大約是猜到一點,卻拿不準實情,不然光憑他對蔣長揚的恨意,興許就不只是嚇嚇她這麼簡單了。
  
  牡丹沉默片刻,臉上漾起一個笑容,望著蔣二公子道:「不必了,說來也怨我,豹子野性難馴,我不該貿然伸手。公子這豹子訓練得極好,雖然被我嚇著了,卻也只是搭著我的肩頭,並未傷人。公子不必送桔子,也不必派人送我們,我沒事,還能自己走回去。」
  
  蔣二公子歪了歪唇角,淡淡一笑:「不妨,送你們回去是應該的,就當是我賠禮道歉。二位就不要推辭了。」
  
  牡丹見他執意要如此,便不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牽了雪娘的手往外走。
  
  出了氈帳,迎面遇到李滿娘家的小廝,一眼就看出牡丹與雪娘的樣子不對勁,又看到她們身後的那缺耳朵,不由驚異道:「兩位娘子這是怎麼了?」
  
  雪娘不滿地呶了呶嘴,正要開口抱怨,牡丹搶在她前面道:「我們來看我表姨養的那只猞猁,聽說這裡有只豹子,便順道進來瞧瞧。那猞猁在哪裡?」
  
  那小廝聽說是要去看猞猁,忙笑道:「是在這邊,請二位娘子隨小的來。」
  
  牡丹看著那缺耳朵道:「真是對不起,我們還要去看猞猁和獵鷹,這位大哥你忙著,不必管我們。」
  
  那缺耳朵卻掀眉一笑,笑容猙獰:「小娘子莫客氣,小人既然奉了我家公子之命,自然要將你們二位一直護送著,你們只管做你們要做的事情,不必管小人。」
  
  既然愛跟著就跟著唄。牡丹點了點頭,不再理睬他,逕自跟著李滿娘家的小廝去了另一個氈帳。牡丹是第一次見到猞猁,見了才知道,那猞猁長得很像貓,只是比貓大得多,約有四尺長,短耳朵。兩隻大耳朵高高豎著,耳尖上長著長長兩簇毛,兩頰長著一圈猶如圍脖似的漂亮長毛。一雙眼睛特別漂亮,猶如黃金鑲嵌了綠寶石一般。它威風凜凜地趴在地上,警覺地看著牡丹和雪娘,此外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和動作,安靜得很。
  
  雪娘和牡丹經過養猞猁的人的允許,都摸了摸它的頭,它沒什麼反應,懶洋洋地斜瞅著她們,一臉的無所謂。牡丹覺得,它比蔣二公子那只豹子還要有王者風範一些,看來是什麼樣的人就養什麼樣的動物。
  
  雪娘出了氈帳,見那缺耳朵還在外面候著,不由有些不耐煩,耐著性子問他:「看了半日的豹子,我們還不知道你家的公子貴姓呢?」
  
  缺耳朵淡淡地道:「我家公子姓蔣,是朱國公府的嫡長公子。」
  
  雪娘和牡丹俱是一愣。雪娘是沒想到剛才那個不討人喜歡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朱國公的嫡長子,一時表情有些複雜。牡丹則是沒有想到他們在外面都是這樣介紹蔣二公子的。真是有意思,這樣的介紹方法。真正的嫡長子有誰會在外面特意和旁人介紹自己是嫡長子的?她暗自笑了一笑,表情掩過,垂頭跟著雪娘又去看了其他的獵鷹、雕、鷂、以及獵犬等物,一直游得缺耳朵有些不耐煩了,方才回了宿營地。
  
  到得宿營地,李滿娘和竇夫人迎上來道:「你們去了哪裡?我們適才到處找你們。」
  
  雪娘道:「我領著何姐姐去看獵豹和猞猁呢。」
  
  李滿娘道:「別亂跑,畜牲不長眼睛的。」今日來的人有些複雜,小心為妙。
  
  雪娘聞言,差點衝口而出,道是不是畜牲不長眼睛而是人不長眼睛。轉眼又想到身後還跟著一個缺耳朵,便回頭去瞧,卻見缺耳朵早就不見了影蹤。她方才訴苦:「朱國公家的公子也來了,那人好生可惡,竟然放豹子來嚇唬我們。」
  
  竇夫人皺眉道:「可傷著哪裡了?」
  
  雪娘撅嘴道:「我沒事兒,倒是何姐姐,被那豹子趴在肩頭上,難為她竟然不叫不抖,膽子真大。」
  
  「你沒事兒吧?」李滿娘忙拉著牡丹檢查,詫異道:「他是跟著興康郡主等人來的,我先前見著他還好,對我們還算有禮節,丹娘怎會招惹了他?」
  
  牡丹無從解釋,只好摸了摸臉,調笑道:「大約是因為我長著一張惹事生非的臉罷。」假如她沒猜錯,蔣二公子果然知道她是誰,那麼不管雪娘是否領了她去瞧那豹子,蔣二公子只怕都會來捉弄她一回,招惹她一回的。
  
  竇夫人一笑:「你倒是個大度想得開的。這事兒必然又是雪娘惹出來的。也不問清楚是誰家的,看得看不得就貿貿然往裡闖,你這性子遲早要惹大禍。」
  
  雪娘委屈道:「我是先看過一回見沒什麼事,這才領著何姐姐去瞧的。誰知道他會突然跑過去?又是這般的小氣?不過看看而已,這樣都要惹禍,您乾脆把我關起來好了。我也去瞧了別人的,怎麼就沒惹禍呢?可見並不是我們的問題。」
  
  李滿娘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卻見那缺耳朵突然冒了出來,手裡抬著半筐子金黃的桔子,規規矩矩地和竇夫人、李滿娘行了禮,笑道:「適才我家公子養的豹子不懂規矩,驚嚇了兩位小娘子,這是他讓小人送來給二位小娘子壓驚的。他此時有事在身,稍後再親自來賠禮道歉。」
  
  李滿娘想了想,命人接過桔子,客氣道:「不過是誤會,請你家公子莫放在心上。」
  
  缺耳朵笑了一笑,也不多言,又看了牡丹一眼,抱了抱拳,告辭而去。
  
  李滿娘回過身,對著牡丹和雪娘道:「既然已經來了,便去和興康郡主他們打個招呼罷,把這筐子桔子帶上。」
  
  牡丹立刻明白了李滿娘的意思,將桔子帶過去給興康郡主等人看,就等於間接地將此事告訴興康郡主,蔣二公子是跟著興康郡主來的,她自然明白該怎麼辦。當下也不推辭,牽了雪娘的手跟著李滿娘和竇夫人朝興康郡主那群人走過去。
  
  卻說那缺耳朵遠遠看著李滿娘命人托著那半筐子桔子,領著牡丹和雪娘朝興康郡主等人走過去,又盯著看了一會兒,便轉身朝另一個氈帳走去,同守在帳外的三個錦衣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大聲道:「小人正德見過公子。」
  
  帳內蔣二公子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榻上,迎著光擦拭一把鑲金錯玉的匕,聽到他的聲音,懶洋洋地道:「進來」
  
  正德剛掀開簾子走進去,就聽得耳旁風響,他下意識地將頭一側,但見一把珠光寶氣的匕扎入氈帳的門框上,他剛才若是慢了些兒,說不定就會挨上一下子。他沉著臉看向蔣二公子,蔣二公子端坐榻上,笑得沒心沒肺:「正德呀,我這下子如何?越來越好了吧?你這個師傅都差點沒躲過去喲。」
  
  正德默不作聲地側身將那把匕取下來,用袖子擦了擦,上前雙手遞上道:「公子好手段,正德甘拜下風。」
  
  蔣二公子哼了一聲,也不接那匕,輕撫著臉上的疤痕道:「如若不是你們不把我放在心上,去得那麼晚,我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被毀了容貌不說,還被人嘲笑。」
  
  正德忙道:「是小人失職。」
  
  蔣二公子尖酸刻薄地道:「我知道,你是覺得你自己夠醜的,巴不得我也同你一樣,是不是?」
  
  正德不敢說話,只低頭不語。
  
  蔣二公子又突然轉換了話題:「你說,那姓何的女人真是他的相好?」
  
  
  
142章 目標一致
  
  正德斟字酌句:「小人不知。..這些天打聽來的消息都只是說他曾經為這女子出過頭……其他的卻是不好說。」
  
  蔣二公子一把奪過他手裡的匕首,不耐煩地道:「管她是不是,反正乾淨不到哪裡去。不然為啥他不去幫別人,專門來幫她?」
  
  正德道:「公子,其實他與她倘若真是那樣,對你只有好處沒壞處。」
  
  蔣二公子饒有興致地道:「是呀,是呀,我娘也是這麼說的。要真是都聽老頭子的安排,真讓他再娶了高門大戶的女子,這家裡哪裡還有我們的位置。」
  
  正德的眼睛亮了亮,道:「所以說,公子目前要做的事情不是嚇唬她,折騰她。小人竊以為,應該博得她的好感,讓她乖乖聽話,撮合他們才是。」
  
  蔣二公子哼了一聲,道:「還用你提醒我?我自然知曉。不然你以為剛才驚風會只是搭在她肩頭上玩玩就算了?我還會讓人送桔子去賠禮?我剛才不過是為了試試她的膽量,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貨色,膽子還真不小呢,就那樣都沒讓她變顏色。」
  
  正德道:「小人適才見那竇夫人、李夫人命人拎著那半筐子桔子,領著那兩位小娘子往興康郡主那邊去了,您要不要跟過去瞧瞧?」原本朱國公是不許二公子出來的,勒令他在家面壁思過,若不是夫人想了法子,替他求了情,他還沒機會出來參加這次狩獵會。這次狩獵會,看著普通,實際上有許多軍中人士的家眷在,還有一位夫人盯上許久的人也在。若是二公子在這些人面前留下個難看的印象,可就白白糟蹋了夫人的這番計算。
  
  蔣二公子起身道:「當然要去,我要去賠禮道歉呢。他越壓著我,我越要叫他知道我的好。一個野人也能和我比?」
  
  正德諂媚地道:「那是,公子文才武略,溫文如玉,少有人及。」
  
  蔣二公子斜睨著他道:「正德,這些諂媚話少和我講。我娘才喜歡聽,我不喜歡聽。你與其和我說這些諂媚話,不如多上點心,護得我周全才是正理。」
  
  正德曉得他的脾氣,重話聽不得,好話又假裝不愛聽。卻也不戳破,乖乖前面引路。
  
  卻說在另一旁,興康郡主正滿面興味地看著牡丹:「丹娘,好久不見,你還好麼?」
  
  牡丹笑道:「謝郡主掛懷,我很好。」
  
  興康郡主上下打量她一回,笑道:「果然是不錯。我聽說你建了個園子,請的福緣大師設計,還買了袁十九的石頭,又種了許多名品牡丹,可有這回事?」
  
  她怎會如此清楚?牡丹有些詫異,仍然回答:「的確如此。」
  
  「你這園子,還未開張,卻已名聲在外。許多人都期待著呢。」興康郡主哈哈一笑:「你倒是越來越好過,有人卻不好過啦,明明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卻不敢出門,生怕出醜。可見這天理昭昭,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雖然沒有直接提清華的名頭,但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誰。今日和她來的人,多數都是和她交好的,聞言都露出會心的笑容來。
  
  牡丹不好接她的話頭,便也低頭微笑不語。
  
  興康郡主原也不指望她接話,笑了一回後,抓了個桔子扔給身邊一位穿橘紅色胡服,眉目淺淡,櫻桃小口的女子,笑道:「阿溪,你吃個桔子。」然後回頭對著旁人道:「蔣二郎養的那只獵豹,我是見過的,看著還不錯,實際上根本沒我四哥養的那只好。這獵豹,養來本就是為了狩獵的,重要的是要聽指揮,它不聽馴豹師的話,性子又急躁,只怕和好的獵狗相比都不如。」
  
  那女子輕輕推了她一下,興康郡主抬眼看過去,但見蔣二公子領著幾個錦衣大漢似笑非笑地站在人群外看著她,她無所謂地一揮手:「蔣二郎,你來得正好,我說你那獵豹,沒有教好,遠不如我四哥養的那隻,還該好生調教調教才是。」
  
  如今這京中,已然有許多人知曉了朱國公府的事情,可蔣二公子母子卻仍然以嫡長自居。蔣二公子最恨最忌諱的也就是被人當眾稱呼他做蔣二郎,家中的僕從誰也不敢叫他二公子,叫了就是一窩心腳。偏生這興康郡主先說他的豹子不好,然後還叫他蔣二郎,真是叫人氣死了。
  
  蔣二公子眉毛一挑,眼裡閃過一絲怒氣,隨即強壓下去,笑道:「郡主說得是,我的驚風的確是沒有調教好。不然也不會驚擾了兩位娘子。」說著滿臉堆笑地上前給牡丹和雪娘賠禮道歉,當眾深深一揖到底:「都是我的不是。還請二位娘子莫要計較,待得明日獵了鹿,再送給二位賠禮。」
  
  牡丹和雪娘對視一眼,雖然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仍然起身還禮:「公子言重了。不過就是小小的誤會而已。」
  
  蔣二公子卻仍然滿臉的誠懇難過狀:「二位這是不肯接受我的賠禮道歉麼?我本是想立刻就送上點好東西表明誠心,奈何出門在外,我實在是沒有其他好東西在身邊,唯有這筐桔子還算拿得出手,故而……」他有意頓了頓,「不管怎麼說,今日都是我的不是,二位若是不滿意,想要什麼只管開口,但凡我能做得到的,必然要做到……」
  
  他裝得十分像,其他人紛紛勸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你那豹子不是還戴了嘴套的?二位小娘子都不是那小氣的人,你一個大男人也就莫總掛在嘴邊了。」
  
  牡丹若不是知道他的脾性,只怕都要以為他真的十分過意不去。凡事反常必為妖,她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也笑道:「蔣公子莫要太在意,我真是沒放在心上。」雪娘也應了一聲同樣的話。
  
  興康郡主挑眉道:「蔣二郎,如今你的脾氣好多了嘛。從前我們不怎麼和你一起玩,是因為朱國公管得緊,你的脾氣也有點……」她微微笑了笑,繼續道,「現在看來卻是不一樣了。出來玩就是尋個開心,別學有些人有事沒事總愛生事。誤會解開就好啦。」
  
  「郡主,我爹管得嚴。你們不知道實情也是有的,我其實向來就不是個愛惹事的。」蔣二公子笑瞇瞇地坐下來,聽眾人說話,不時插上一兩句,又總偷偷去瞧興康郡主身邊那個穿橘紅色胡服,叫阿溪的少女,那少女察覺了,卻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色,反而微微將下巴抬了抬。不光是蔣二公子總偷看她,言辭中吹捧著她,就是另外幾個宗室子弟,對她也多有客氣之意,她顯然也很受用。
  
  牡丹悄悄問李滿娘:「那個穿橘紅色胡服的女子是誰?表姨認識麼?」
  
  李滿娘輕聲道:「我聽說是趙郡蕭氏族長的嫡長孫女,叫做蕭雪溪的。她的父親剛升任了吏部尚書,她則剛剛及笄,正是目前京中最熱門的婚配對象。」
  
  不多時,天色黑盡下來,四處燃起了篝火,眾人圍著篝火吃過晚飯,各各尋了相熟的人把酒談笑。牡丹白日裡本就覺得有些乏累了,便帶了恕兒起身去氈帳中休息。走到半途,忽聽有人笑道:「哎呦,這不是何娘子麼?真是巧啊。」
  
  卻是蔣二公子領著那缺耳朵站在一棵樹下,望著她笑得熱情萬分。牡丹吃了一驚,左右一看,周圍人都在顧著玩,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略一思忖,想著他也不敢把她怎麼樣,便笑了一笑,福了一福:「原來是蔣公子。」
  
  蔣二公子聽她如此稱呼自己,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圍著她和恕兒轉了一圈,笑道:「我其實排行是二,蔣長揚是我兄長。」
  
  他想幹什麼?牡丹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道:「這樣啊?還請公子恕我眼拙,不曾識得恩人之弟。令兄對我有救命之恩呢,我曾經去他那裡道過謝,卻不曾遇見過公子。幸虧公子提醒,不然真是怠慢了。」
  
  蔣二公子呵呵一笑:「我不和我哥哥住在一起,何娘子不認得我也是正常的。不要說你,就是京中許多人都不知道有這回事。」他皺著眉頭幽幽歎了口氣,「說起來真是遺憾,我與我哥哥本是這世上最親近之人,他卻從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起過我,還視我為仇敵。實在是讓人想起來就格外心痛。」
  
  牡丹謹慎地沒有作答。
  
  蔣二公子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目光灼灼地道:「何娘子,難道我哥哥就不曾和你提過我和我爹的事情麼?」
  
  牡丹笑道:「我只知道他從安西都護府來,其他都不知道。」她有些難為情地道:「蔣公子,這樣的事情,你哥哥恐怕只會和他的至交好友說吧。」言下之意就是她和蔣長揚不是至交好友,蔣二公子找錯了人。
  
  蔣二公子哈哈一笑,突然壓低聲音湊過去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只會幫你。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
  
  牡丹抬眼看著他:「我不明白蔣公子的意思。」
  
  蔣二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看到安康郡主身邊那個女孩子沒有?那就是我那未來嫂嫂的人選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2 AM

143章 夜會
  
  牡丹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是麼,倘若果真如此,那便要恭喜蔣公子了。」她只看出蔣二公子對那蕭雪溪有點意思在裡面,卻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個因由在內。想來,蔣二公子那般討好蕭雪溪,也是因為看上了蕭雪溪的身份地位,以及生怕蔣長揚得了蕭雪溪去吧?她隱約猜到了幾分蔣二公子的來意,心裡便有了計較。
  
  蔣二公子見她面色如常,不由暗自納罕,莫非他弄錯了?可既然已經出了手,斷然沒有收手道理,怎麼都得再試一試,便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哪裡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他左右張望了一番,示意牡丹跟他走:「何娘子,這裡不是說話處,我們往那邊去說。」
  
  牡丹做出一副緊張害怕的樣子,一邊左右張望,一邊訕笑:「蔣公子,這樣不好吧。這黑燈瞎火,孤男寡女的。」
  
  蔣二公子聞言迅回頭,但見牡丹緊張地揪著衣角,一副生怕吃虧上當受騙,被人佔便宜的樣子,她身後那個小丫鬟更是用看登徒子的眼神警惕地看著自己,不由暗自唾棄了一聲。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女人長得是很不錯,但他從來就沒有喜歡殘花敗柳的嗜好。
  
  缺耳朵到底是要謹慎得多,便在他耳邊輕聲勸道:「公子,萬事小心謹慎為要。」
  
  蔣二公子聞言默了一默,不怪這女人瞎想,這黑燈瞎火,荒山野嶺的,孤男寡女,的確不妥。這是關鍵時刻,不能出岔子,讓旁人傳出點什麼閒話來可就不好了。想到此,蔣二公子咳嗽了一聲,道:「何娘子,你別怕,我是正人君子。對你斷然沒有任何歹意。你豹子都不怕,又怎會怕我呢?」
  
  「那是當然,朱國公府怎會出歹人呢?我也就是那麼提醒一下,公子自是高風亮節,可就怕有小人嘴碎,污了名聲,那可是千金都換不回來的。」牡丹一邊附和,一邊暗想,一般說自己是正人君子的人都不是好人,就像使勁兒說自己是嫡長子的人通常不是嫡長子一樣。
  
  蔣二公子聽到這話,高興地笑起來:「說得是,你知道就好。」他又咳了一聲:「何娘子,你可能還不知道,這位蕭娘子出身非同一般,又是五姓女,她爹又是新任的吏部尚書,人又貌美多才,可以說是男兒再好不過的婚配對象。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比得上的。」
  
  他說到這裡,特意停了下來,觀察牡丹的表情。可牡丹雖然點頭:「的確是個好姑娘。」此外仍是一派莫名其妙的愣怔模樣,就連他意料之的被打擊、嫉妒、喪氣、難過的樣子都沒有,他不由有些喪氣,連接下來說的話都有些有氣無力:「按理我哥哥得了這樣的機會,應當欣喜若狂才是,偏生他對這門親事看不上得很,可我爹卻硬想把他們湊到一處去。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這兩個彼此無意的人硬湊到一處,還能得了好?我真替他們擔心呢。」
  
  牡丹聽他這意思,彷彿是這蕭雪溪對蔣長揚也不感興趣,按照常理,她應該對蔣二公子的話表示贊同,再八卦一點,或者對蔣長揚心懷癡念,就應該問蔣長揚和蕭雪溪心儀之人分別為誰了。但她永遠不會提這個問題,她轉身就走:「蔣公子,實在對不住,你說的這事兒我實在無能無力,更管不上。聽多了,只怕會對那姑娘家的名聲有損害,更怕讓我那恩人生出什麼誤會來就不好啦。請你恕罪,我先告辭了。」
  
  蔣二公子的話還沒說完,特別是最關鍵的一句話沒說出來,見她竟然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不由大急:「哎……你別走啊,我話還沒說完呢……」
  
  忽聽有人在一旁笑道:「蔣公子有什麼話要同我家丹娘說的?」卻是李滿娘偕同竇夫人和雪娘走了過來。
  
  蔣二公子暗罵了一聲,摸了摸頭,道:「我在向她賠禮道歉,問她可有傷到哪裡了呢。」他眼珠子一轉,靈機一動:「還有就是,我替我哥哥向她轉達一句話。」管她是不是,先把話傳出去,叫這蕭雪溪先就厭憎了蔣長揚就對了。
  
  李滿娘皺起眉頭:「敢問令兄是?」
  
  蔣二公子狡猾地笑道:「我哥是蔣長揚啊,夫人們大概應該都認識的。他端午節時救了何娘子那事兒可沒人不知道呢。」
  
  雪娘驚愕地指著他:「什麼?蔣大哥是你哥哥?」
  
  「雪娘」竇夫人一聲輕斥,雪娘及時管住了嘴。果然是長得有點像哈。她不明白真相,不免暗自嘀咕,好奇怪哦,缺耳朵說他是朱國公府的嫡長子,興康郡主又叫他做蔣二郎,莫非蔣長揚其實是庶長子?
  
  嫡長子可是最有可能承爵的,雪娘暗自歎息,這種人怎會是嫡長子?無論哪方面,蔣長揚都比他出眾多了,這老天爺可真是不公平。難怪得蔣長揚從來沒提過自己的身世呢,要是她,她也不平死了,堅決不提。
  
  蔣二公子挑眉看著雪娘:「原來黃娘子也認識我哥哥的。你和何娘子交好,她沒聽完我說的話就走了,我說給你聽也是一樣,你去說給她聽。」
  
  雪娘不假思索地道:「什麼?」
  
  竇夫人忙溫和地提醒她:「雪娘,既然何娘子都不肯聽的話,你聽了也不能說給她聽,否則她生了你的氣怎麼辦?既然如此,你聽了也沒用,還浪費蔣公子的時間。」
  
  雪娘一想也是,暗道自己差點又犯了錯,這人明顯就不是個好人嘛,蔣大哥既然提都不會提起他,又怎會讓他帶話給牡丹。當下便望著蔣二公子甜甜一笑:「蔣公子,我娘說得對,何姐姐脾氣大得很,我不敢惹她。您還是自己去和她說吧。」說完奔奔跳跳地往前走了。竇夫人和李滿娘皺著眉頭看了蔣二公子一眼,也跟了上去。
  
  蔣二公子懊惱萬分,還想出言留住雪娘,缺耳朵忙勸住他:「公子千萬不可。」
  
  他皺眉道:「幹什麼?難道這個法子不行?那你倒是另外給我出個好主意啊。」
  
  缺耳朵輕聲道:「公子,這事兒上不得檯面,也急不來。現在大家基本上都已經知道您遲遲未能封為世子的事情了,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所以更要小心。這法子可行,但從誰的嘴裡出來都行,就是不能從你嘴裡說出來。且不說國公爺那裡,就是旁人聽說是你這個做弟弟的說出來的,那也是不好聽得很。不管她是否真的與大公子有私,機會已經錯過,不可能再回來。您現在要做的,就是和先前一樣,謙謙如玉,若有人問起您大公子的事情,您就要說他的好話,不停地誇他,千萬不能說任何不好聽的話。」
  
  蔣二公子煩躁不堪,低聲罵道:「煩死了這個虛偽的小人,他為什麼不死在安西都護府?他說他不要,幹嘛還回來搗亂?」他看了一眼不遠處說笑的興康郡主等人,見蕭雪溪被三四個年輕男子團團圍在間,笑得燦爛,不由酸道:「那我去和他們坐坐。」只要蕭雪溪看上了他,那老頭子還有什麼可說的?
  
  缺耳朵耐心地道:「公子,時辰已經不早,您與其這個時候去和他們喝酒聊天浪費精神,還不如回去早些休息,爭取明日一鳴驚人,拔得頭籌。到那時,誰還敢小瞧了您去?那幾個宗室子弟,說起來好聽,可是真論及人才和家底,又有誰能真正和您相提並論?您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他們好生看看您的真實本領。」
  
  蔣二公子沉吟片刻,抬眸望著缺耳朵展顏一笑,使勁拍了拍他的肩頭:「正德,你說得對這麼多的人,一人說我一句好,我爹也不能說我不好我聽你的。那這件事兒?」
  
  缺耳朵正色道:「這件事交給夫人去做,她一定比您考慮得更周到,做得更妥當。您只管把您最好,最英勇的一面展現給蕭娘子看就是了。」
  
  夜色深沉,山風嗚咽著帳外呼嘯而過,雪娘睡得死死的,不時像小孩子似的咂巴兩下嘴。牡丹裹緊了被子,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想心事。
  
  先前李滿娘等人回來後,李滿娘把她找了過去,低聲問她蔣二公子的事情,她如實以告,卻沒有主動提到蔣長揚半句。李滿娘歎了口氣,也沒有提及蔣長揚,只道:「這樣看來,他們兄弟間爭鬥得很厲害,你小心被牽扯進去。慎重起見,若是沒事兒,就暫時不要和他來往了吧。等過了這個風頭又再說。」
  
  她當時雖然告訴李滿娘,她實際上已經很久沒有蔣長揚見面,從而暫時安撫了李滿娘。但她很清楚,這不是她小心或是不小心的問題。從蔣長揚和她有了那個約定之後,她已然和蔣長揚拴在了一起,他固然說會小心從事,不讓那些紛擾打擾到她,可是她明白,只要有人有心,總能弄出點什麼來。畢竟他回到京城後,與他來往最密的女性就是她了,躲是躲不過去的,傳出去就傳出去吧,她等著接招。
  
  朦朦朧朧間,牡丹聽到帳外傳來一陣異響,彷彿是有什麼在輕輕敲擊刮擦她的氈帳。她有些害怕地坐起身來,警惕地看了看周圍,但見雪娘睡得沉沉,睡在門邊的兩個丫鬟也睡得極香,似是沒有人聽見這異響。
  
  大約是她多想了,需知這外面是一直有人守夜的,若是看到什麼定然會先示警。牡丹又躺了下去,可過了不多時,又聽到幾聲輕響。絕對是有什麼東西在外面撓氈帳,牡丹正想推醒雪娘,就聽到一聲葉笛聲響。
  
  她打了個激靈,以為自己聽錯了,緊接著又聽到幾聲葉笛聲響,有點像鳥叫,卻又不像,她覺得更像是在喊「丹娘、丹娘」。她不由心跳如鼓,緊張地抓緊了被子,有心立刻起身出去,又怕其他人被吵醒,露了行蹤,只好僵著身子不動彈。
  
  又過了片刻,當氈帳被抓撓的聲音再度傳來後,她試探著回撓了幾下。隨即一片靜寂,葉笛聲也沒了。
  
  牡丹將衣服快穿上,裹上兜帽披風,又靜坐了片刻,確認周圍三人都睡得很死後,方鼓足勇氣,躡手躡腳地從兩個丫鬟的腳邊繞過去,輕輕拉開氈帳的門,跨了出去。
  
  不遠處幾堆火燃得正旺,五六個守夜的男人正拿著一壺酒邊低聲說話邊喝酒。除了柴火燃燒的辟啪聲和男人們的說笑聲,還有偶爾穿過山林的夜風聲,此外一片寧靜,遠處的天空更是漆黑一片。牡丹立在氈帳門口,將兜帽蓋住了頭臉,一時不知該往哪裡走。
  
  「丹娘……」有人從她身後不遠處的黑暗裡輕輕喊了一聲。
  
  牡丹急回頭,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裡,探頭探腦地看著她。果然是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蔣長揚雖然她早有猜測,但這個猜測一旦被證實,她還是忍不住咧開了嘴,左右張望,看有人注意這裡沒有,蔣長揚見狀,朝她招手,輕聲道:「來,只管來。」
  
  牡丹決定相信他,轉身往陰影裡去。蔣長揚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走出營地後,漆黑一片,他停下來牽著她的手,引著她往前面走,快拐入附近一片林子,夾雜著風聲,腳下被踩碎的落葉聲聽起來也沒那麼刺耳了,走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他停了下來,站在她面前低低喊了一聲:「丹娘。」
  
  牡丹緊張地抿了抿嘴唇,裹緊兜帽披風,輕聲應了一聲:「你怎麼來啦?還這個時候?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蔣長揚逼近了她,極小聲地道:「丹娘,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咱們靠近點說。」
  
  光線極暗,牡丹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孔,但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青草味,還能聽見他的氣息,能感覺到他灼熱的氣息幾乎穿透她的兜帽,將她的臉和脖子吹得又癢又酥。離得太近,牡丹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下意識地就想往後退,卻被一雙鐵臂緊緊摟住了肩頭,她低聲道:「唉,你別……」這個無恥的傢伙,又在一本正經地佔她便宜了。
  
  「丹娘……」蔣長揚的氣息有些不穩,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無比劇烈,幾乎要衝出胸膛來,他穩了穩神,低聲道:「這幾日情形有些不穩,我聽說他也來了,很擔心你,你還好麼?」
  
  他很擔心她,所以他半夜三更找來了。牡丹只覺得先前被豹子扒在肩頭上的恐懼和被蔣二公子攔路的不快全都不算什麼,她抬眼看著他,用歡快的語氣說:「你放心吧,我很好。半夜三更的,走山路不安全,你帶得有多的人吧?天越來越涼啦,穿這麼少,你冷不冷?」
  
  「當然冷,替我暖暖。又冷又累。」蔣長揚抿緊了嘴,猛地將她摟入懷。牡丹沒有掙扎,靜靜地伏在他的胸前,聽到他的心在她的耳朵下有力地跳動著,她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和幸福。蔣長揚現牡丹的安靜順從,不由越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氣。
  
  二人都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依偎著,陰冷的山風一陣一陣從他們身邊盤旋而過,二人卻都不覺冷。良久,牡丹方推了推他:「你怎會知道我來了這裡的?」
  
  蔣長揚鬆開她,將一隻大手插入她的兜帽,惡作劇似地抓著她的頭胡亂揉了揉,然後將手停在她的脖子上流連不去,輕聲道:「我自然知道。我還知道他今日讓豹子趴在你肩頭上嚇唬你了。」這樣大的事情,她卻不提,先問的是他冷不冷,帶的人多不多,安全不安全。得到她這份體貼關心,他再跑多遠,他都心甘情願。
  
  牡丹一愣,道:「你怎會知道?」
  
  蔣長揚笑道:「我就是知道。」他將手放在她的肩頭上,親暱地咕噥了一句:「好姑娘,真勇敢。」
  
  得到誇獎,牡丹有些得意,望著他微微一笑:「快說,你怎麼知道的?」
  
  蔣長揚就是不說,故意拿喬:「你猜。」
  
  「不說算了。」牡丹見他這樣子似乎是問不出來了,便伸手去拽他的手:「拿開啦,我要走了,怕雪娘她們醒過來找不到我,鬧起來就不好看了。」
  
  「那邊我留人看著的,再呆一會兒沒問題。」蔣長揚歎了口氣,順勢將她的手握住,低聲道:「我今日本是去芳園尋你的,我有好事要和你說,去了才知道你被她們叫來這裡了,剛巧我又得知他也跟了來,他那樣的脾氣,我很擔心,所以我追著來了。」另外還有一個擔心,就是那蕭雪溪,他有些猶豫要不要和牡丹說。
  
  他還在猶豫,就聽牡丹道:「蔣二公子非常同情你呢。他說朱國公硬要將你和蕭雪溪擰到一塊兒去,真是苦了你了。」
  
  蔣長揚想起那日她聽見劉暢才說了那句話,就不再理睬他,今日她見著了人,又聽蔣二說了這種話,表面上笑,不知心裡會不會特別生氣,不由緊張地道:「他即便就是敢背著我論定,我也敢找到蕭家去退了,你……」
  
  「我相信你。」牡丹打斷他的話,笑道:「雖然我沒有聽蔣二公子說完,但我想,他大概是想和我合作,按他的想像,我的目標應該是你,他的目標應該是蕭雪溪。」
  
  蔣長揚微微一怔,隨即輕笑道:「這下子可好啦,只怕沒兩日就會有人找上門來尋你了。」雖然夜太黑,看不清牡丹的表情,他還是小心地盯著牡丹看。她原來就說過怕麻煩,這下子有人上門去騷擾她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嫌煩?
  
  牡丹沉默片刻,低聲道:「那天我答應你之後,就有心理準備了。你要我怎麼做?」
  
  蔣長揚心裡一暖,道:「我不要你怎麼做。還是老樣子,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別回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管裝糊塗,咱不給他們當槍使。任由他們去蹦躂好了。」他頓了頓,「我看你芳園裡面沒什麼得力的壯丁,回去以後買一個吧?」
  
  牡丹抿嘴笑道:「要多少錢?貴不貴?貴了我可不買。」
  
  蔣長揚歎了口氣:「以前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吝嗇的,我倒貼,可以了麼。」
  
  牡丹輕輕一笑:「對了,你剛才不是說有好事要和我說麼?什麼好事?」
  
  蔣長揚默了一默,輕聲道:「你還記得福緣和尚曾經出過一趟遠門麼?」
  
  牡丹道:「我記得,我還送了他盤纏呢。」
  
  蔣長揚微微一笑:「那就對啦,他那次出遠門,是幫我去捉拿了一群妖僧。」
  
  牡丹心念一動,忙問道:「是不是6渾山的事?」她那些日子曾聽說過,6渾山有一群妖僧,專門騙人財命,死了幾百人。此案當時轟動一時。她卻不知道這事兒竟然是蔣長揚去做的。
  
  蔣長揚微微一笑:「正是。」
  
  牡丹能隱隱感覺到他暗藏的得意,不由微微一笑,柔聲道:「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你這麼厲害。現在說給我聽聽好麼?」
  
  是男人,都希望自己心儀的女人覺得自己厲害,就算是蔣長揚也不例外。不過他生性沉穩,雖然聽到牡丹如此說很是開心,卻仍然推辭道:「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大傢伙的功勞。」
  
  牡丹不依:「你就告訴我,他們是怎麼行騙的嘛,我知道了他們的騙術,倘若我以後遇到這種事情,也能多個心眼啊。」
  
  蔣長揚抿了抿嘴,簡明扼要地道:「他們穿了金箔袈裟坐在暗室,從外面看去金光閃閃,稱是佛身放光,又在崖底燒了火,命人穿了紗衣在崖上走動,遠遠看去,輕紗隨風飄揚,就像是仙人在飛翔。騙信眾吃下帶有莨宕子的齋飯,騙他們登崖,信眾吃了藥後神魂不清,看到對面的仙人在飛,便也跟著去飛,落崖之後正好摔入崖底的火,必死無疑。然後他們就正好將信眾的家產財物侵佔乾淨。我們一共從崖底找到焦屍殘骸幾百具。」
  
  牡丹沉默片刻:「實在是太過可惡了。」
  
  蔣長揚點頭:「是,這回案情、罪名已經全數查清並定下,相關人員按功行賞,我也得了封賞……」
  
  
  
144章 野有死麇
  
  蔣長揚一直將牡丹送到氈帳附近,眼看著她進了氈帳,又聽了一會兒動靜,確認她安全無虞方才轉身離去。他回過頭看著蒼茫夜色中的群山,輕輕吐了一口氣。這次他數功並進,得了正四品下階明威將軍,仍然直接聽從皇帝的指示行事,雖說離他的目標還很遠,但總有一天,他會得到他所想要的。
  
  第二日一早,牡丹朦朧間聽見外面有了動靜,忙把雪娘推醒,待得她二人收拾妥當出去,只見眾人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匆匆吃過早餐後,就紛紛上馬,放狗把鷹,朝著山裡去。
  
  牡丹緊跟在李滿娘身後,不時和她馬背上匍匐著的那只猞猁互瞪眼睛玩。牡丹大著膽子將馬鞭伸過去輕撓它的皮毛,它大抵是知道牡丹沒有惡意,便只是盯著牡丹看,並沒有其他的動作。
  
  李滿娘笑道:「如花脾氣極好,你若是喜歡,我讓你大表哥給你弄一隻幼崽來,打小養著玩,挺不錯的。」
  
  「如花。」牡丹「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摀住了嘴,李滿娘真會起名字。不過說實話,撇開這猞猁警覺威風的樣子不談,它倒是長得真漂亮,只是這名字實在是也太容易引人遐想了。
  
  李滿娘也跟著笑:「你是覺得我這名字起得古怪吧?」
  
  牡丹道:「人家都喜歡取個將軍啦、驚風、雷暴什麼的。」
  
  李滿娘笑道:「不是非得起個威風的名字,才會威風,等會兒你看它的手段。」她回過頭悄聲道:「如花一定比驚風厲害。」
  
  正說著,蔣二公子的馴豹師阿克騎著馬走了過來,驚風坐在他身後,身下墊著花紋精美的厚墊子,瞇著眼睛,悠哉樂哉,一副貴族派頭。從牡丹身邊經過時,它似乎聞到了牡丹身上的味道,記得這小娘子昨日曾被它撲過來著,便猛地睜大了眼睛回過頭來看著牡丹,似乎想有所動作。
  
  李滿娘身後的如花突然炸了毛,瞪著驚風,發出一聲低沉的威脅聲。
  
  李滿娘得意的一笑,朝牡丹使了個眼色。牡丹很是驚異,如花果然識得清誰和它是一夥兒的。
  
  驚風也炸了毛,腰一弓,就從馬背上半站起來。這個時候可不能讓它們打起來,李滿娘輕斥了如花一聲,如花雖然趴下表示臣服,卻仍然虎視眈眈,緊繃著背脊半點不放鬆。阿克則更乾脆,回頭就是一鞭子,然後望著李滿娘和牡丹抱歉的一笑。
  
  牡丹發現,阿克這一鞭子下去,驚風就徹底安靜了,完全臣服地趴在墊子上,放鬆了腰線,與昨日那種絲毫不懼怕阿克,只怕蔣二公子的樣子完全不同。這說明什麼?牡丹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疑惑看向阿克。
  
  阿克大大方方地迎著牡丹的目光,輕輕一笑,逕自打馬往前頭去了。
  
  李滿娘見牡丹表情有異,便道:「丹娘,你看什麼?」
  
  牡丹便將昨日的經過細說了一遍,李滿娘低聲道:「蔣二公子平時只怕脾氣不好,手下的人為了哄他高興,騙他來著。這豹子,從小就是跟著馴豹師,吃住都在一處,最聽的就是馴豹師的話。怎可能對他一個十天半月不露一次面,想起來才去逗逗,不高興就揮鞭相向,拳腳*加的公子哥兒的話?怕,興許是真的,但只怕是怕這馴豹師。倘若這馴豹師不守在一旁,只怕他兩鞭子下去豹子就要暴起傷人。」
  
  牡丹不由道:「這樣說來是極其危險的了?」
  
  李滿娘笑道:「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危險之物。倘若它不危險,這京中的貴胄子弟只怕還看不上呢,有只豹子跟著,多威風啊,小娘子們都要多瞧兩眼的。」
  
  牡丹不由輕笑:「那表姨你呢?你領著這只猞猁,威風不威風?」
  
  李滿娘哈哈大笑:「我這純粹就是為了消遣,可不是為了讓小郎君們多瞧我兩眼。我在幽州的時候,你表姨夫和表哥們不在家,我若是再不給自己找點事兒做,便要悶死了。」
  
  忽聽前面一聲號角響,李滿娘連忙催馬:「快,前面發現獵物了。」牡丹不及細想,打馬快速跟上。
  
  這一日,如花大顯身手,安康郡主等人帶去的鷹、鷂、獵狗也極不錯,偏那看著最威風的,名頭最響的驚風收穫只是中平,雖然不似安康郡主所說的那般不堪,卻也讓一心想拔得頭籌的蔣二公子大失所望,他想獵到的鹿更是絲毫不見影蹤。他心裡不痛快,仍然牢牢記著正德的話,要在蕭雪溪的面前表現出好風度來,自然是一直裝笑。
  
  安康郡主只當他脾氣果然好,見此情形自是調笑了幾句,又提點他的豹子該好好訓一下才是,蕭雪溪和幾個宗室子弟也跟著笑。本來大傢伙都是年輕人,這種善意的調笑算不得什麼,笑了之後丟開就完了,偏蔣二公子就不是那脾氣好,心胸開闊之人,管你善意還是惡意,任何嘲笑他都忍不下。雖有那缺耳朵一直緊跟在他身邊,不時提醒他小不忍則亂大謀,才令他強忍著沒翻臉,僵硬地一直咧著嘴乾笑,可明眼人都能瞧見,他握著酒杯的手是抖的,那笑容更是怎麼看怎麼都比哭還難看。
  
  眾人瞧見,有那討嫌的,越發去撩撥他。那幾個宗室子弟中,甚至有人有意無意地提起了蔣長揚,說蔣長揚十五歲就上陣殺敵,斬敵十餘人;十七歲時更是帶著三十人小隊縱馬奔襲上百里,奪得敵首首級,打獵更是小菜一碟。又說朱國公年輕時如何神勇,如今也絲毫不輸於年輕人。言下之意就是只有蔣二公子一人不行。氣得蔣二公子暴跳如雷,差點跳將起來,正德死死拽著他的衣襟,他拚命忍著,忍得額頭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約有筷子粗細。一口咬在烤肉上,更是一副生吃人肉的表情。
  
  後來還是蕭雪溪打的圓場,用其他話題將眾人引開,眾人才算放過了即將暴走的蔣二公子。眾人的談話內容五花八門,從東家扯到西家,從某人的愛好怪癖又扯到某人的新寵,或者還說誰家是夫人當家,誰家的宴會最豪華,誰的脾氣品行又如何等等。牡丹坐在一旁安靜地吃東西,豎起耳朵細聽,把所有有用的信息全都截留下來,牢牢記住了今日所提到的各色人等——她潛在客戶們的忌諱和喜好。
  
  雪娘對這些實在提不起興趣來,略坐了片刻,吃完了手裡的烤肉後,便纏著牡丹去別處走走,牡丹不想去,輕聲道:「聽聽這些對你也有好處。」
  
  雪娘撅嘴:「實在聽不下去。」一眼瞥到蔣二公子悶聲不響地起身走開往下人們呆的地方去了,立即來了興趣,暗想這蔣二公子剛才忍氣至此,只怕轉過身就要發脾氣。當下起身領了貼身丫鬟,假說要去瞧李滿娘的猞猁,大搖大擺地跟了去。
  
  這邊眾人吃飽喝足,又在火邊說了會子閒話,言道都累了,又因第二日還要趕早再獵一日,便都散了。牡丹回到氈帳裡,剛收拾完畢,雪娘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氣衝到榻邊挨著牡丹坐下,道:「哎呦,何姐姐,你猜我剛才看到了什麼?哎呦,渴死我了。」
  
  牡丹見她跑得小臉通紅,便遞了一杯水給她:「你看到什麼了?」
  
  雪娘將水接到手裡,卻不忙著喝,只道:「蔣二公子在出氣呢,那鞭子抽得,嘖嘖……」
  
  牡丹下意識地就想到那馴豹師阿克,忙道:「他打誰了?」
  
  雪娘喝了一口水,含糊不清地道:「還能打誰?誰讓他丟了臉就打誰唄。先抽了驚風幾鞭子,驚風脾氣果然不好,一邊躲閃一邊咆哮,我瞅著簡直就是目露凶光了,虧得是帶著嘴套,又被人拉著的。那馴豹師才上前求情,他便劈頭蓋臉地朝那馴豹師抽去,說那馴豹師和驚風若是明日不能替他扳回面子,回去就請馴豹師走人,再剝了驚風的皮做褥子。那馴豹師好可憐,平白無故挨了打,轉頭還要去安撫驚風。」
  
  牡丹不由回想起李滿娘的話來——驚風怕的不是蔣二公子而是馴豹師。她越想越覺得這蔣二公子實在是被嬌慣吹捧狠了,連真相都看不清楚,這樣的人,就算是承了爵,只怕遲早也會被褫了爵。知子莫若父,朱國公一定要拉回蔣長揚,約莫除了愧疚之外也是從長遠考慮罷。
  
  雪娘略停了一停,道:「這還不算呢。他出來後看見我站在外頭,凶得像什麼似的,大聲問我在看什麼?是誰讓我去看他笑話的?那個缺耳朵一直拉他,他倒踢了那缺耳朵一腳。我就回了他一句,這又不是他家,我想站在哪裡就站在哪裡,誰也管不著。他便死死瞪著我,像要吃人似的。可蕭雪溪遠遠喊了他一聲,他立刻就變了張臉,望著她笑得和朵花兒似的,輕言細語的就更不用說了。蕭雪溪問他和我說什麼,他竟然大言不慚地說我在問他怎麼讓豹子更聽話。我呸什麼東西啊。哪兒有這種變臉如翻書,說假話張口就來的人?」
  
  蕭雪溪主動向蔣二公子示好?這是什麼意思?牡丹不認為蕭雪溪會看上蔣二公子。她皺眉細想了一回,不得要領,便勸雪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何必去招惹他,不小心吃了虧,就算過後能找得回來,你也還是吃了虧,沒人能替你疼了去。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起早呢。」
  
  第二日一早,牡丹才走出氈帳,就驚異地發現蔣二公子與蕭雪溪坐在了一處,言笑晏晏,蔣二公子神采飛揚,哪裡還有半點頹廢之色?待到眾人要起身行獵之時,牡丹很清晰地聽到蕭雪溪對蔣二公子道:「蔣公子,祝你今日拔得頭籌。」
  
  蔣二公子笑道:「借你吉言,不如咱們一起?」
  
  蕭雪溪笑得燦爛:「我笨手笨腳的,騎射功夫又不好,若是和你一處,只怕是要耽擱你。」說完也不等蔣二公子再留她,大聲招呼安康郡主,像條游魚似的跟著安康郡主去了,只留下蔣二公子一人站在原地悵然不已。
  
  牡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找蔣家的那個馴豹師阿克,找了好半天才看見阿克帶著驚風騎馬走在人群邊緣,他今日臉上沒有笑容,沉靜而冷漠,驚風卻和他相反,顯得煩躁不堪,旁人靠近一點都會引得它炸毛,只有阿克的觸摸才能讓它安靜柔順一點。
  
  天近黃昏之時,眾人收隊回到營地,互相清點戰利品,待到戰利品清點完,晚飯也要做好了,卻始終不見蔣二公子一行人。有人道:「蔣二公子說起,今日他必然要獵得鹿,莫非是往山裡更深處去了?」
  
  安康郡主看了看已然完全黑盡的天際,皺眉道:「人是我帶來的,須得去找找才是。倘若出了什麼差池,我沒法子和我表姑交代。」
  
  恕兒八卦地在牡丹耳邊輕聲道:「奴婢聽說,朱國公夫人是已故的金池大長公主的獨女。」
  
  牡丹這才知曉,原來那位現任朱國公夫人與安康郡主是有親的,還是位皇親國戚。不過想想也是,能得皇帝親自出面往裡橫插一腳的,又怎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只不知當年的八卦狗血到底是怎樣上演的。
  
  縱然大家不見得與蔣二公子有多少交情,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眾人便都去點自家的人馬獵狗,點了火把等物,準備前去尋找蔣二公子。這裡人馬才拉扯起,那邊卻有人喊起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隨著這聲喊,蔣二公子帶著蔣家的一眾人馬漸漸走入火光下。他洋洋自得地走在隊伍前端,志得意滿,看見眾人整裝待發的樣子,滿臉驚奇地大聲開玩笑:「你們這是要去哪裡?莫非是這裡闖進老虎來,所以要連夜開拔換營地?」
  
  安康郡主見他回來,鬆了一口氣:「因遲遲不見你回來,是要去尋你。」
  
  「多謝各位啊。」蔣二公子心情很好地朝眾人拱了拱手,笑道:「我不過是追著一頭鹿,跑得有些遠了,結果又遇到一頭,便走得更遠了些。倒叫大傢伙兒替我擔憂了。」
  
  蕭雪溪笑道:「聽蔣公子這樣說來,今日是獵到鹿啦?」
  
  蔣二公子笑而不語,只跳下馬來,示意隨從將馱著獵物的馬牽上來給眾人瞧。火光下,眾人看得清楚,竟然是兩頭鹿並一隻麂子,還有若干七零八碎的野雞兔子等物。
  
  蕭雪溪脆聲笑道:「哎呀,蔣公子今日果然拔得頭籌呢。不枉你跑那麼遠的路。」
  
  蔣二公子揚眉吐氣地含笑看著她遙遙作揖:「還多謝蕭娘子吉言。」接著看著眾人,熱情地笑道:「不知各位可否吃過晚飯啦?剝頭鹿來烤上如何?」
  
  雪娘不服氣地輕聲道:「真是想不到哦,他竟然還真的拔得頭籌了。狗屎運也忒好,這麼多的人,竟然就只他遇上兩頭鹿。」
  
  牡丹道:「興許他昨日教訓了豹子,還真起作用了呢。」
  
  不只是雪娘一人嘀咕,許多人也都有此想法。蔣二公子見眾人驚詫的表情,越發得意,想了想,突如其來地道:「今日是借了蕭娘子的吉言,我才獵得這兩頭鹿。為表示感謝,除了咱們今晚吃的,另一頭就送給蕭娘子了,還請蕭娘子不要嫌棄。」
  
  缺耳朵聞聲,滿臉懊惱之色,奈何話已出口,已然來不及阻攔,只能在一旁乾著急。眾人全都看著蕭雪溪。野有死麇。眾人都知道詩經中的這首詩,蔣二公子送頭死鹿給蕭雪溪,其含義實在是值得人遐想。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當眾求愛,蔣二公子真自信,就憑人家昨夜和今早和他說了幾句好話,他就敢不留餘地。牡丹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場戲,坐等結局。不過依著她想,蕭雪溪是絕對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的。
  
  蕭雪溪大方自然地微微一笑:「蔣二公子今日一共獵得多少頭鹿?」
  
  蔣二公子不明所以:「就是這兩頭呀。」他聽到蕭雪溪的稱呼突然從蔣公子變成了蔣二公子,微微有些不喜,卻仍然記掛著正事,暫時將這點小小的不快放在一旁不理。
  
  蕭雪溪煞有其事地搖搖頭:「那你這鹿可不夠分。」
  
  蔣二公子皺眉道:「怎生說?」
  
  蕭雪溪纖手一指,在人群中點了幾個人,笑道:「我可不敢一人獨佔了這功勞,預祝你今日拔得頭籌的人可不只是我一個人呢,你要送鹿,可得一起送,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大家可都要說你不仗義呢。」
  
  她固然是在裝糊塗,但這話也相當於是拒絕了,蔣二公子倘若識趣,就不該再糾纏。偏巧蔣二公子就是個執著的,轉身高高舉起一頭死鹿遞到蕭雪溪面前,大聲道:「我已然留了一頭給大家分食,這一頭,我就想送給蕭娘子,想來沒有人會因此和蕭娘子過不去。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蕭雪溪面色不變:「那我注定要辜負蔣二公子的好意了。我最近身子不妥,怕上火,不吃鹿肉。我若收了就是浪費,所以堅決不能收。」她頓了頓,飽含歉意地給蔣二公子行了個禮,擔憂地道:「蔣二公子,您不會因此怪罪於我吧?」
  
  蔣二公子臉色漸漸沉下來,眼裡閃過一絲戾氣,他還想再說話,安康郡主已然高聲道:「好啦,忙累了一天,都過來吃飯,吃了飯早點休息,明日趕早回京。」缺耳朵也緊緊拽住了他的胳膊,蕭雪溪更是瞬間躲得不見影蹤,他這才恨恨地算了。
  
  雪娘沒忍住,將頭埋在牡丹的肩頭上,忍笑忍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衝動生猛的蔣二公子帶來的這個小插曲很快就被眾人有意識的淡忘了,眾人喝酒吃肉,載歌載舞,玩得不亦樂乎。除了蔣二公子,人人都很歡樂。蕭雪溪仍然被眾星拱月似地圍著,悠閒自在,笑得燦爛之極。
  
  一夜無話。
  
  清早,牡丹和雪娘才剛起來沒多久,就聽得外面一陣喧囂,有人高聲斥罵,還夾雜著鞭子抽打的聲音,牡丹和雪娘對視了一眼,走出氈帳。
  
  但見昨夜殘存的篝火旁,兩個穿灰衣的奴僕跪在地上,正在承受勃然大怒的蔣二公子的鞭子,慘叫連連。幾個服飾與那二人相似的奴僕圍在周圍,敢怒不敢言。又有好些個其他家的奴僕遠遠站著竊竊私語。
  
  此時天色尚早,除了奴僕外,多數人尚未起身,或者是聽見動靜卻懶得理睬,自然無人上前去勸阻。牡丹和雪娘認得這兩個奴僕是與蕭雪溪走得最近的一個名喚九郎的宗室子弟的,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好叫人去打聽。
  
  下人尚未回話,九郎就披著袍子,打著呵欠優哉游哉地走過來,抓住蔣二公子的鞭子道:「蔣二郎,大清早的你發什麼火?可是昨日鹿肉吃多了?有什麼火衝著我來就是,打下人做什麼?」
  
  蔣二公子使勁往回拽鞭子,怒目而視:「九郎你底下的人幹的好事竟敢說這種敗壞我名聲的話,今**要給我個說法」
  
  九郎唇角含著一絲慵懶的笑容,眼神冰涼:「敢問二郎,他們都說什麼了?說來聽聽?」
  
  蔣二公子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惱羞成怒地紅了臉,大聲道:「你自己問他們」
  
  九郎看向自家的奴僕:「到底怎麼回事?」
  
  一個挨鞭子的奴僕猛地往前一撲,大聲道:「回稟郎君,有人說蔣二公子帶回的鹿是與山中獵戶買的,不是他自己獵的。那鹿上的牙印可是狗的,不是獵豹的。小的們也沒說怎樣,只是說了句二公子運氣好,就挨了打。」
  
  這下子,聽見動靜從氈帳中走出的眾人全都面面相覷。有人已是認定蔣二公子做了此事,微微不屑地道:「就說了,他運氣怎麼那麼好,這麼多好手在這裡,都沒能遇著,就他一人弄了兩隻,原來是這麼個緣故。」「朱國公這兒子真是聰明……」
  
  蔣二公子眼見眾人臉上露出不屑來,不由臉紅脖子粗地瞪著眼睛道:「誰亂嚼舌頭我就打得誰。想往我身上潑污水,也得拿出證據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4 AM

145章 八卦
  
  「蔣二郎,打狗還看主人面,就算是我手下的人真有錯,也該和我說一聲,讓我來處理。你這樣,可真是不給我面子。」九郎語氣森寒地說完這席話,突然又哈哈一笑:「你雖然不懂事,但我看在朱國公的面子上,不想傷了和氣。你看這樣如何?我不計較你亂打我的下人,你也莫要為兩句閒話就和兩個沒見識的下人斤斤計較。反正說也說了,打也打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證據什麼的就不說了。」
  
  
  
  他這話說得巧妙,蔣二公子越是鬧騰,越是顯得心虛。眾人都笑起來,出聲相勸:「算了吧,何必為了這麼點事兒傷了和氣?」卻也有人悄悄問:「證據在哪裡?看看去。」
  
  蔣二公子連圍觀的人都恨上了,只不敢得罪多數人,勉強忍著,厲聲對著九郎喊了一聲:「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榮譽名聲如山重,你來試試?」
  
  九郎調笑道:「我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運氣,打不著兩頭鹿,想試也試不了。不過說真的,二公子不愧出身朱國公府,騎射功夫果然了得,如此手段非是我等能及。改日教我兩招呀。」
  
  其餘幾個宗室子弟聞言,都擠眉弄眼的附和起來:「名譽可不是弄虛作假就能弄來的。」
  
  蔣二公子的眼睛紅了,他瞟了一眼蕭雪溪,但見蕭雪溪遠遠站在一旁,專心的低聲和侍女講話,唇角帶笑,表情閒適,彷彿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被美女瞧不起了這個弄虛作假的名聲他也當不起他嚴重地受了刺激,血「嗡」地一下往頭上衝,猛地往前一撲,封住了九郎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今**若拿不出證據來,我便與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九郎如同拂去灰塵一般不屑地將蔣二公子的手從他衣領上扒開,譏笑道:「好大的口氣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麼?那就試試唄」
  
  蔣二公子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只張著嘴呼哧呼哧喘粗氣,手摸向了腰間,他要用鮮血來捍衛他的尊嚴
  
  九郎見狀,瞳孔一縮,也摸向了腰間。兩邊的人馬立刻劍拔弩張,刀劍出鞘。
  
  安康郡主見勢不好,忙上前勸道:「聽我一句勸,以和為貴,都少說兩句吧。這鬧將起來,誰也得不了好。」蕭雪溪、李滿娘、竇夫人等人也紛紛上前相勸。
  
  然而兩個已經徹底發怒,誓要一決雌雄的男人是怎麼都不會聽她們相勸的,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別人就算是猜到也拿不出證據,拿不出證據就是誹謗,必須死扛到底;另一個則是胸有成竹,定要將對方虛偽的嘴臉給撕破,將對方踩到塵埃裡。最後的結局就是,被眾人拖開,然後用事實說話。
  
  當被人妥善保留下來的,一塊帶著明顯動物撕咬過痕跡的連皮帶肉的鹿肉被放到眾人面前時,蔣二公子呆了,摸向腰間的手也軟了,他無助而恐懼地看向缺耳朵,缺耳朵滿臉驚愕,隨即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定了定神,確信當時痕跡已然處理乾淨的,這塊肉不過是別人試探或者事後弄的罷了,便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算什麼?隨便留塊鹿肉,扔給狗撕咬一下,不就行了?九郎,我與你從來無冤無仇,你為何如此處心積慮和我過不去,要陷害於我?」
  
  缺耳朵也上前行禮道:「九爺只怕是有誤會。這個死後咬的和死前咬的,經驗豐富的獵手和仵作可是能看得出來的。不如咱們尋人來看看,把這誤會解開如何?」
  
  九郎微微一笑:「我不是和誰過不去,也不是刻意陷害誰。只是不小心知道了點事實,本來也不干我事,不想惹麻煩,願意息事寧人,可是有人不識好歹,不知收斂,非要與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為了活命,也不想擔著這個陷害人的罪名,不得不請大傢伙兒評評理了。」
  
  聽到此話,蔣二公子與缺耳朵都有些心驚,不知道九郎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便嘴硬地道:「拿出來別光說不練。」
  
  九郎鄙夷地掃了這主僕二人一眼,掀起嘴唇冷冷一笑:「真是不巧,我恰好認得這山中幾個獵戶,從這裡騎馬大概去大概就是兩三個時辰的功夫,要不,大夥兒再歇一日,咱們去請他們來看看,評評理,還你或是我一個清白……」
  
  他才說到這裡,眾人就看見蔣二公子的臉色慘變,愣怔不語,心裡都有了數,便低聲議論起來,都是說朱國公一世英明,怎會養了這麼個貨。
  
  蔣二公子蒼白著臉,茫然四顧,耳邊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聽到一陣嗡嗡聲,嗡嗡聲又全部化作了諷刺譏笑聲,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輕蔑的,鄙夷的,看不起他的,他長這麼大,何曾受過這種恥辱?想離開,覺得不甘心,不離開,又實在呆不下去。蔣二公子不由眼圈兒全紅了,眼淚也汪在了眼眶裡。
  
  先前衝動不聽勸告,此時又是這樣一副孬樣,他但凡敢應承下來與獵戶對質,設計拖延一下,總有辦法讓大面上稍稍掩蓋些去,不至於弄得這麼難看。可他這樣子,分明就是心虛了,不敢對質。失了先機,自己想補救也不及補救,唯今之計只有先閃再說,缺耳朵失望地歎了口氣,上前去扶蔣二公子:「公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既然是有人成心要陷害,渾身是口難分辨。咱們先回去,再尋一個公道。」
  
  這分明就是自家給自家找台階下,可是敏感、善於聯想的蔣二公子卻從中聽出些另外味道來,不由握緊了拳頭,一派猙獰之色,微微哽咽著嘶聲道:「我和他沒完咱們回去」言罷不看眾人,大步離去。沒人知道他說的這個「他」是指的誰,牡丹卻是心裡一沉。
  
  蔣二公子已經顏面盡失,很長時間之內都不會好意思出現在眾人面前,自然也不可能再顯擺,再去勾搭誰。九郎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退到一旁不再言語。
  
  有人嘲笑說蔣二公子奇笨無比,卻也有人低聲道:「做這種事情怎會不萬分小心?分明是被有心人給算計了。需知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聽到此言,周圍好幾個人都一陣沉默,不知是想到了什麼。
  
  牡丹心中的不安更加重了。雖說這事兒是蔣二公子弄虛作假在前,過後事洩丟人是活該。但她並不認為蔣二公子和他身邊的人都是蠢材,連起心動意做這麼件事都不能掩蓋得穩妥些,不過一夜工夫就露了餡,這中間必然是有人故意將此事洩露出去。是蔣長揚麼?他是為了報復蔣二公子那日嚇唬她的舉動?莫非他還隱藏在這附近?她回頭掃了一眼遠處霧氣籠罩中的山林,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之前的猜測,蔣長揚那樣沉穩的個性,就算是要替她出氣,也不會選擇這個時機。難道真是蔣二公子運氣不好?牡丹抬眼看向越走越遠的蔣二公子一行人。
  
  不經意間,她看見訓豹師阿克抱著手站在遠處的營地上,冷冷看著蔣二公子等人,那種眼神讓人很不舒服。阿克很敏銳,牡丹不過多看了他兩眼,他立刻就察覺到了,他回眸望著牡丹,親切友好的一笑,一如前天見到她時那般親切。剛才那個陰冷的人,彷彿從來就沒出現過。
  
  因為朱國公府的人全都走*了,眾人沒有忌諱,蔣二公子的事情便成了回去路上最流行最熱議的話題,連帶著朱國公府的事情都被翻出來說了一遍。牡丹在一旁靜靜聽著,知道了朱國公蔣重雖然脾氣有些暴躁,但平時為人很低調,並不熱衷於與眾權貴們來往,連帶著府裡的人也很不出門晃。
  
  府裡人口簡單,排在最高位的是說一不二,被封為忠勇國夫人的老夫人。而那位現任朱國公夫人姓杜,她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就是這蔣二公子蔣長忠,今年十九歲,品行大家都看見了,文不成武不就,自小便被祖母、外祖母和母親嬌慣得不成樣子。次子蔣長義,今年十七歲,半點不愛舞刀弄棍,只愛讀書。這兩個兒子都讓朱國公不是很滿意。
  
  此外還有兩房杜夫人為了顯示自己和王夫人絕對不同的賢惠而抬成的妾室,這兩個妾室都是杜夫人的陪嫁,一人無出,一人生了個女兒,女兒今年十四歲,叫做蔣雲清,平時難得出現。
  
  說實話,現在的朱國公府沒什麼八卦可供娛樂,眾人說到這裡就找不到朱國公府的任何閒話來說,他們只能是把朱國公的兩任夫人拿出來翻來覆去地比較,說王夫人脾氣太倔,不敵杜夫人,不受婆婆喜愛,最終敗走。卻又感歎,王夫人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這麼大的年紀,還能拿下安西節度使方伯輝。雖然是繼室,但安西節度使這個位置向來敏感重要,是聖上最信任重視的人之一,想要什麼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不能有?可見王夫人定然有其過人之處。
  
  議論完了母親,又把蔣長揚拿來和蔣二公子對比,有人如數家珍的把蔣長揚的事跡說了一遍,然後捂著嘴無情地嘲笑蔣二公子,有人甚至下了斷言,蔣長揚此番歸來,就是為了替母親一雪當年的恥辱,假以時日,朱國公府一定是蔣長揚的天下。
  
  後面的話題又扯到了其他上面,牡丹聽著沒有意思,便打馬繞開。這日天氣不好,有些陰冷,她裹緊了身上的兜帽披風,將帽子往下壓了壓,擋住無孔不入的冷風。她有些想蔣長揚了,他這個時候在做什麼呢?
  
  「何娘子,你好。」清脆悅耳的聲音從左後方傳來,牡丹回頭,但見蕭雪溪擁馬跟在後面笑瞇瞇地看著自己。蕭雪溪穿著一身華貴的紫色織錦胡服,頭上戴著緙絲渾脫帽,披著件玉色披風,腰間的蹀躞帶上鑲嵌了金玉,配著一把小巧玲瓏的彎刀。胸部豐滿,骨肉勻稱,眉如遠山,笑容恬淡,看著嬌柔卻很驕傲的美態。
  
  她找自己做什麼?牡丹微微一沉吟,便望著蕭雪溪甜甜一笑:「蕭娘子,你好。」
  
  「何娘子,早就想和你說話親近來著,只是這兩日太忙,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下終於有機會啦。你不會嫌我唐突吧?」蕭雪溪的目光鎖在牡丹的身上。牡丹今日穿的是一身海棠紅的緙絲毛織翻領胡服,腰間繫著黑色蹀躞帶,足蹬黑色高筒靴,披著淡青色的兜帽披風,兜帽下一張瑩白如玉的臉,眉不描自翠,唇不點自朱,最嫵媚動人的當屬那雙鳳眼,適才回頭這輕輕一瞄,便是秋波蕩漾,勾魂難耐。
  
  牡丹笑道:「哪裡會。蕭娘子客氣。」
  
  「我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何娘子,早先卻好幾次聽說過你。」蕭雪溪暗自歎了口氣,往日她只是遠遠看過這個因為和離而名聲很響的女人,知道是個美人兒,近了才知,實在不是好看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見到自己主動來和她打招呼親熱,她臉上也沒有什麼驚喜交加或是巴結的神情,坦然自若,氣質風度也很不錯。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稍微瘦了點。
  
  牡丹面帶詫異地挑眉一笑:「哦,是麼?原來我這般出名?」
  
  蕭雪溪道:「我聽說過你的許多事情……」她靜靜地觀察著牡丹的表情,見牡丹只是面帶微笑,專注地側耳細聽,絲毫沒有不快的表情,膽子便也大了幾分,「你這樣的人,人見了只會憐惜的,不知那日蔣二郎怎會做下那種糊塗事?」
  
  牡丹神色不變:「蕭娘子誤會了,那日不過是個誤會而已,蔣二公子也道過謙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蕭雪溪沉默片刻,略過這個話題,笑道:「蔣二郎與他哥哥蔣大郎差別真大,是吧?」
  
  來啦,來啦,真是多方位的考察呢,看來蔣二公子說的是真的,不光朱國公有這個意向,蕭家和蕭雪溪本人也有這個意向。打聽就打聽唄,幹嘛引著自己說這種容易招惹是非的話?真不是個好人牡丹淡淡地笑道:「很正常嘛,人和人就沒有相同的。」
  
  蕭雪溪笑道:「說得是。蔣大郎才回到京中沒有多長時間,就聲名鵲起,實在是英雄出少年。」
  
  牡丹有些想笑,英雄出少年?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蔣長揚這個年紀都已經不算少年了吧?面上卻還是一本正經,肅然起敬地點頭:「說得是。英雄。」
  
  蕭雪溪的眼睛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嚮往和興奮:「我第一次聽說他,就是端午節之後,能在那種情形下救人,又做得如此漂亮的,我認識的這些年輕公子中,可沒有幾個。」
  
  牡丹只好應道:「是的,他是我救命恩人。」
  
  蕭雪溪的眼睛一亮:「你也覺得他好吧?」
  
  的確是好,不過不**事。牡丹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年英豪,自然是好的。誰能說他不好?」
  
  蕭雪溪的笑容又甜美了幾分:「不過光有騎射功夫,膽識過人,並不算得就是最好。若是光論出類拔萃的騎射功夫,邊關將士多的是。」
  
  「是呀。」牡丹微微一笑,再不多話。她曉得按照常規,她應該馬上不住口地誇讚歷數救命恩人的各種優點,但她就是不想再和蕭雪溪說蔣長揚的其他優點。
  
  蕭雪溪又等了一會兒,不見牡丹把她想要的信息說給她聽,不由有些失望。嘴巴還真緊,不過大抵是不想招惹是非吧?這也能理解。蕭雪溪客氣地和牡丹道了別,打馬走開了。
  
  雪娘湊上前低聲道:「何姐姐,她總問你蔣大哥做什麼?昨天她才和那些宗室子弟一起說笑,然後又去和蔣二公子湊在一起,現在又來問蔣大哥的事,她到底想幹嘛?」
  
  牡丹道:「可能就是好奇吧。」
  
  雪娘道:「蔣二郎真是活該蔣大哥他真可憐,我還以為他是庶長子來著,誰知會是這樣的。你最近見到他沒有?」
  
  牡丹突然想起了黑夜裡那雙溫暖有力的手,還有耳邊那跳得咚咚響的心臟,那股清新的青草香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雖然還沒達到那個境界,卻也常常在想他了。她有些恍然地搖頭:「沒有,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牡丹這副恍然的樣子落到雪娘眼中,卻是另一種情形,雪娘同情地道:「那你……」
  
  牡丹微微一笑:「我怎麼啦?」
  
  雪娘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沒什麼。」隨即往牡丹身邊靠了靠,柔聲道:「何姐姐,我最近得了兩塊雪狐皮,又厚又軟又漂亮。要入冬啦,我分你一塊,你經常騎馬出門,正好拿去做個帽子帶。剩下的還可以縫個手筒。你不許推辭,不然我要生氣。」
  
  牡丹微微一笑:「那先謝你了,你要什麼?可別客氣。」
  
  雪娘瞇起眼睛甜甜一笑:「我什麼都不要,就當是上次你幫我弄那個浴室的答謝啦。」她做了好幾件錯事,給牡丹惹了好些麻煩,但牡丹從來沒有怪過她,唯一一次沉下臉來教訓她,歸根結底也還是為她好,竇夫人經常和她說,交朋友就是要交這樣的人。她雖然不能為牡丹做什麼,卻是願意多關心一下牡丹的。
  
  眼看著快到京城,李滿娘打馬過來:「丹娘,你是要跟著我們一起回城去,還是要回芳園?若是要回芳園,我們到了路口先送你回去。」
  
  牡丹想起蔣長揚說過要她再去買一個人,又想到他剛剛受了封賞,說不定會留在城中,二人若是要見面,在鄉下反而不如城裡那麼方便。蔣二公子剛出了大醜,蕭雪溪的態度已經很明朗,朱國公夫人只怕坐不住,會馬上行動,她獨自一人在芳園也不妥當,不如跟了眾人回城去,留在家中靜待幾日還要妥當些,便道:「我好幾日沒回家了,跟你們一起回去罷。」
  
  眾人一起進了城,各自別過,李滿娘送牡丹回家,行至昭國坊附近時,忽見後面傳來呼喝之聲,隨即浩浩蕩蕩地來了一群人,一乘八人白籐簷子被圍在中間,簷子簾幕低垂,內裡的麗人看不清容貌,但跟在一旁,騎著高頭大馬,穿著深綠色官服,面色陰沉,目光陰鷙的人不是劉暢又是誰?
  
  見著了他,牡丹不用看也知道簷子中的那個人是誰了,定然就是那清華郡主。她如今成了瘸子,自然是不會再如同從前那般囂張地騎著馬到處炫耀她的花容月貌和嫻熟的鞍馬技藝,如果不是非得出門不可,她是不願意給人看笑話的。這簷子的簾幕自然不會打起來。
  
  劉暢早就看到了牡丹,他不屑地將下巴高高抬著,冷漠地從她們身邊走過。朱國公府有意和蕭尚書家議親的消息雖然還未散佈出來,時刻關注著的他卻是知道的。就算是這門親不成,剛受了封賞的蔣長揚也會是許多人家心目中的貴婿的目標,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絲冷笑,何牡丹,我等著看你的結果。想到牡丹嘶聲慟哭的樣子,他的心狠狠撕扯了一下,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快感。
  
  清華郡主煩躁地半躺在簷子中,透過簾幕陰冷地看著劉暢的側臉。劉暢有一張好臉,也有一個好身材,坐在馬上腰背筆直,看著很是引人。曾經她最愛的就是與他鮮衣怒馬,並肩執轡,奔馳在寬闊的大街上,郎才女貌,羨煞旁人,然而如今卻是不一樣了。他太招惹女人了些,她又是這個樣子……她難過地狠狠掐了自己的那只短了兩寸的腿一把,腿上傳來的疼痛讓她的心裡的酸楚少了些許。
  
  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給他了,她本想要他跟他單獨住在郡主府,他卻一定要她住進尚書府。若是她腿腳還好,她就不信他會如此……分明就是嫌棄她。隨便吧,她冷冷地想,正好收拾那群賤人和她們生的賤種。她可不是何牡丹,可以任人拿捏,走著瞧。



146章 母子
  
  正當牡丹與劉暢、清華郡主擦肩而過的時候,蔣二公子蔣長忠正蔫蔫地站在朱國公府的大門前猶豫不決。他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今日發生的事情斷然不可能瞞得住,最多兩三日就會傳遍京中的上流圈子,假如被父親知道,逃不掉一頓好打。一想到被鞭子抽,他身上的某些地方就又隱隱作疼起來。挨鞭子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開始憤恨不平,明明上次就是蔣長揚莊子裡的人不把他放在眼睛裡,故意挑釁他,蔣長揚不是個好東西,陰險卑鄙,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原本也正常,若不是父親那麼偏心,他也不會那麼生氣。他在父親面前長了那麼多年,盡孝是他,膝下承歡也是他,挨鞭子挨得最多的也是他,憑什麼到頭了好處儘是蔣長揚得了去?騎個爛馬出去溜躂溜躂,回來也要挨一頓鞭子。他心酸難過極了,他在父親的心目中,還比不上蔣長揚的一匹馬麼?父親怎麼能那麼對待他?
  
  從小到大,父親最愛的就是懲罰他,蹲馬步,端酒杯,一直發展到和丫鬟親個小嘴也要被鞭子抽,抽,抽,想到鞭子「咻咻」的破空聲,父親憤怒、失望的眼神,他的腿肚子忍不住抽搐起來,掌心也冒出冷汗,幾乎握不穩鞭子。回頭望著缺耳朵道:「我不想回去,我們去莊子裡住段時間吧?」
  
  缺耳朵曉得他是又開始打退堂鼓了。躲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這事兒哪裡能躲得過去?若是讓二公子倉皇逃走,自己少不得要跟著,過後再被國公爺拿住,只怕要被趕出去。還不如趕緊進去找到老夫人和夫人說項,讓她二人去設法化解此事,才是最妥當的。想到此,缺耳朵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還有老夫人和夫人呢。若是去了莊子裡,老夫人年老體邁,只怕是趕不及。」
  
  遲早要被父親拿住,蔣長忠毫不懷疑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父親騎馬抓回來。為今之計,只有依靠祖母她老人家了,想當初,有多少次,他都是靠著她老人家才從父親的魔爪下逃出來的。蔣長忠歎了口氣,隨即又狠狠瞪了缺耳朵一眼:「就是你個狗奴才給我出的餿主意,我都說不行,你偏說行。我此番若是得不了好,你也休想逃得脫去。」
  
  明明就是你大公子不聽人言,非得要趕時間一鳴驚人,事後又沉不住氣才惹出的**煩,這會兒倒是他的錯了。缺耳朵暗自腹誹,可面上卻不敢做出來,得先想法子把這活寶哄進府去才行。他皺著眉頭認錯:「都是小人的錯。」接著又附在蔣二公子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蔣長忠雖然點頭,但總是覺得腳下似有千斤重,就是邁不出那一步,他凶狠地回頭看著身後大氣也不敢出的侍從們,怒吼道:「今日的事情誰也別想逃脫,竟然膽敢背主,叫我查出來是誰幹的好事,保證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正德,進去就把他們給我統統關起來」
  
  眾人憤怒,卻不敢言,這會兒求情只能是火上澆油,便都把頭深深埋下。唯有那只叫做驚風的豹子,因為被關在籠子裡的時間太久非常不耐煩,焦慮地在籠子裡來回走動,不時地呲呲牙,發出一陣低沉的咆哮聲。
  
  正德亦有些不耐煩,微微皺眉道:「公子,過會兒國公爺就要回家了。」
  
  蔣長忠的屁股立刻猶如被火燒了一樣,顧不上收拾內賊,快步進了府門,往後堂去找忠勇老夫人。他絲毫不用醞釀情緒,只需想著朱國公猙獰的樣子,他的眼圈就紅了,表情就顯得又絕望又害怕。
  
  和許多貴夫人一樣,已經七十高齡的老夫人同樣很信佛,她坐在佛堂裡閉著眼睛嚴肅認真地敲著木魚誦經,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朱國公府繁榮昌盛,人丁興旺,萬事遂意。突然聽到佛堂外出來一聲哀鳴:「祖母救命孫兒要死了」
  
  老夫人手裡的木棰被嚇得一下敲了個空,她睜開已然混濁了的老眼,側過頭看向門口。藏青色的夾簾被人高高掀起,門口站著她最心愛的孫子。蔣長忠紅著一雙眼睛,粉嫩的臉上還帶著上次受傷沒消散的粉紅色疤痕,微微噘著一張鮮紅的嘴,臉上的神情又驚又可憐。
  
  老夫人顫巍巍地朝蔣長忠伸出手:「過來乖孩子,和祖母說說,這是怎麼了?」
  
  蔣長忠一聽到這溫柔的聲音,眼圈更紅了,鼻頭一酸,猛地往前一撲,跪倒在老夫人面前,把頭埋入她懷裡一邊拱一邊嚎啕大哭:「祖母救命孫兒被人陷害了您要給孫兒做主啊」
  
  老夫人使勁拍著他的肩頭,安撫道:「不哭,不哭,快說說是怎麼回事?」
  
  蔣長忠舔舔嘴唇,先誇自己兩句:「孫兒去打獵,昨日獵了兩頭鹿,誰也沒有我做得好。」
  
  老夫人讚道:「好呀我孫兒好樣的。」
  
  「可是有人見不得孫兒好就想要孫兒出醜,讓朱國公府出醜。」蔣長忠悲憤地將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略去自己做了的醜事,只著重渲染九郎如何陷害他,眾人如何對不起他嘲笑他,最後才總結道:「孫兒冤枉分明是有人設計故意買通了山中的獵戶來陷害我,那些人嫉妒我讓他們丟了臉,跟著來踩我我渾身是口都說不清,有心要和九郎算賬,正德又和我說他是宗室子弟,輕易招惹不得,我若是動了手,會給家裡惹麻煩的。孫兒少不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忍了這口惡氣。」
  
  這個臉果然丟得不小,只此時不是追究他到底做了什麼的時候,而是要看到底是誰在背後使壞。老夫人臉上的神色變幻了又變幻,緩緩道:「那你這段時間都得罪了誰?」
  
  蔣長忠差點脫口而出就是蔣長揚那個野種,話到口邊,及時改口道:「孫兒自那日從大哥的莊子上回來後就謹遵父親教誨,深居簡出,安心讀書騎射,這段時間見過的人都少得很,哪裡會得罪什麼人?孫兒真是不明白,是誰這麼處心積慮和孫兒過不去?」
  
  老夫人沉默半晌,提高聲音道:「你果真沒有得罪過人?平白無故的,九郎怎會與你這般過不去?」
  
  蔣長忠縮了一下脖子,低聲道:「蕭雪溪與我多說了兩句話。」
  
  老夫人的眉毛突然挑了起來:「蕭雪溪與你多說了兩句話?她也去了?」
  
  蔣長忠一挺胸膛:「是,她經常找我說話來著。大抵就是這個原因,我聽見九郎他們私下底議論說,我們朱國公府的人不過一介武夫,不配。」
  
  老夫人歎了口氣,擺擺手:「你先下去。」
  
  蔣長忠大急,眼圈又迅速紅了:「祖母,父親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我真冤枉啊,我該怎麼辦?」
  
  老夫人皺了皺眉頭,眼裡閃出一絲精光:「你父親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已然上陣殺敵好幾年,立刻把淚給我收了這事兒我自有主張,你老實去自己院子裡呆著,等你父親召喚。」
  
  蔣長忠忍住眼淚,牢牢抱住她的膝蓋:「我不去,父親不會聽我解釋,先就會拿鞭子直接抽死我的。我就在這兒陪著您,孝敬您,祖母千萬不要不要孫兒。」
  
  自從失去長孫,這孩子剛生就被她抱在臂彎裡,她看著他的頭髮從黃變黑,從稀疏到濃密,牙齒一顆顆地長齊,個子一點點地長高,她對他寄予了無數的希望,可是怎麼就成了這麼一副樣子?老夫人想歸想,祖孫倆的感情到底非同一般,看到他那可憐樣,她不由想到自家兒子打起孩子來果然手重,這孩子成了這個樣子只怕也是被得打怕了。
  
  想到此,老夫人無奈地吩咐身邊最信任的葉媽媽:「去把夫人請過來。」然後用不怎麼威嚴的聲音對蔣長忠斥道:「起來擦把臉,換身衣服,看看你這樣子,哪裡有半點兒國公府公子的樣子?」
  
  蔣長忠半點不怕她,想到有她和杜夫人護著,屁股至少不可能開花,最多就是印花,便打起精神起身去了隔壁,攤開手任由丫鬟伺候。老夫人抓起木棰繼續敲打木魚誦經。
  
  不多時,披著五彩暈羅銀泥披袍,發綰高髻,插著金結條花釵步搖,已近不惑之年,仍然花容月貌的杜夫人穩穩地走進來,見老夫人還在誦經,便安靜地束手立在一旁靜候。待到老夫人睜開眼睛,她方才溫文賢淑地上前扶起老夫人,笑道:「不知母親有何吩咐?」
  
  老夫人掃了她一眼,威嚴地道:「你不知道?」
  
  杜夫人早就得了缺耳朵的告知,心中清楚得很,然而她深諳老夫人的秉性,自不會坦承自己已然知道,只微笑著輕輕搖頭:「母親說笑,兒媳怎會知曉?」
  
  老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做的好事」
  
  杜夫人訝異而委屈,語氣卻百般溫順:「請母親教誨。」
  
  老夫人往榻上坐定,接過杜夫人雙手送上的參茶,輕輕啜了一口,不知為何,往日裡喝慣了的參茶此時覺得特別苦,半點不對味。她的心情越發不好,將茶盅往矮几上重重一放,道:「你為何讓忠兒去接近蕭家的閨女?」
  
  杜夫人滿臉訝異:「母親,這話怎生說?忠兒見著蕭家的雪溪了?」
  
  老夫人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你就莫在我面前裝糊塗了,莫要以為我不知你打的算盤。當著我的面倒是說得好聽,你明明知道那是公爺打算為老大迎娶的姑娘,還讓忠兒去招惹。這是想要兄弟睨牆麼?這就是你的賢惠?這回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害了忠兒,還累了國公府的名聲,讓人看夠笑話,你滿意了?」
  
  杜夫人愣怔片刻,頃刻間淚流滿面,跪下去道:「母親,忠兒做錯了事,便是兒媳沒有教導好,請您老人家責罰就是,兒媳斷然沒有半句怨言。可忠兒他到底做了什麼事?還請母親告訴兒媳,也好先行補救,然後兒媳再負荊請罪,請母親責罰。」
  
  不辯解,不喊屈,一來就認錯,然後直指問題的要害處,這個兒媳當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老夫人揉了揉額頭,也沒心思去追究到底是不是她有意指使蔣長忠去攪的局,直截了當地將事情經過說了一便,道:「忠兒被人挖坑給埋了,這回臉丟得夠乾淨,還無法辯解,我看短時間內他是沒臉出去見人了,就是他老子弟妹只怕也要被人笑話。」
  
  杜夫人擦著眼淚道:「母親,您要說兒媳有私心,那也是有的。兒媳本是想著,這孩子被管得有些發蔫,天真軟善,不知好歹,這樣下去不是法子。恰好聽說有這麼一場圍獵,去的又是軍中的家眷們,本性純良忠義,才會讓忠兒去走走,多認識幾個,學學做人處事,對他將來也有好處。怎會想到蕭雪溪那樣的人也會去,宗室子弟也摻雜了進去?
  
  不然兒媳怎麼也不會讓他跟這些人混到一處,惹出這樣的禍事。至於老大,兒媳心中對他只有愧疚,恨不得想個什麼法子好生補償一下他,但願他不要怨恨我們,將來也能到您和國公爺面前盡盡孝,疼愛他的手足兄弟,哪裡又會特意去壞他的事?您也知道,國公爺多年以來心中那點念想,我怎敢去惹得他不高興?我這些年與那邊的親戚幾乎斷了來往,為了就是讓他高興些,怎敢做這種糊塗事?」說完淚如泉湧,傷心不已。
  
  老夫人沉默不語。
  
  蔣長忠正在換衣服,忽見老夫人身邊一個丫鬟進來,將先前伺候他的丫鬟找借口趕了出去,低聲道:「公子爺,夫人已經知道了,讓您出去後什麼都不要管,只要認錯就好。」然後在蔣長忠耳邊輕聲囑咐了一回。
  
  蔣長忠換了衣服出去,見他**哭得梨花帶雨,立即往前跪倒,大哭道:「娘,都是兒子不孝,害您為難了。」
  
  杜夫人流著淚狠狠將他一推,厲聲罵道:「孽畜不爭氣的東西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做下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情不必等你父親回來,我先收拾了你大家便都清淨了」與蔣長忠想隱瞞死賴到底的想法不一樣,她清楚得很,自家兒子做的這事兒是瞞不住的,一查就能查清楚,與其此時替他遮掩,過後又被揭穿再被臊一回臉皮,把她一起拖進去,不如這個時候就將她的態度端正了,把老夫人爭取過來。
  
  蔣長忠聽她這意思竟然是一來就斷定是他做了不體面的事情,不由「啊」了一聲,喊屈道:「娘,真不是兒子做的,兒子冤枉」
  
  杜夫人恨鐵不成鋼地一巴掌搧在他臉上:「閉嘴孽子還敢狡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若是肯聽你爹的教誨,聽我的話,踏踏實實做人做事,哪會遭致如此羞辱?不自重者,取辱。你還敢叫屈?還敢隱瞞欺騙你祖母?如今全家的名聲都被你拖累了,你這個不孝不悌的東西我打死你」隨即一邊心酸落淚,一邊打蔣長忠。
  
  蔣長忠趴在地上失聲痛哭:「兒子知錯了,再不敢了。兒子只是長這麼大,自來不被爹爹瞧得起,他們都嘲笑我說我不如大哥,說我是孬種。兒子一時糊塗,便想讓他們看看我的厲害,哪成想是剛巧入了人的圈套……」
  
  老夫人心中的那點陳年隱痛被杜夫人的一番傾訴和她母子二人的哭聲勾起,一時覺得心痛如絞,掙扎著一聲斷喝:「都給我閉嘴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杜夫人與蔣長忠俱都閉了嘴,回頭看著老夫人,老夫人沉穩地道:「現下第一樁最緊要的是,馬上登門去向九郎賠禮道歉,如果他肯出面說清楚這事兒是誤會,那是最好。就算是不能,也不能叫這仇更加結深了,他閉了嘴就好。第二樁,便是去查查,這後面到底是誰在搗鬼。把跟著忠兒去的所有人都給我鎖起來,查不清楚不放鬆。第三樁,忠兒將這幾日的所有經過一一說來,不准有半點隱瞞。」
  
  見老夫人出手,杜夫人暗自鬆了一口氣。這些她都想到了,只不過老夫人性格好強,自己又有嫌疑,無論怎麼說怎麼做,在朱國公眼裡都落不了好,不如老夫人出面來統籌安排,查出來無論是誰在搗鬼,也都和她無關。
  
  蔣長忠跪在地上,只比先前說的版本多增加了一點點,能夠隱瞞的統統隱瞞乾淨,包括他用豹子嚇唬人,約牡丹算計蔣長揚和蕭雪溪,主動勾搭蕭雪溪等等都是一字不提。老夫人聽得累了,閉上眼睛,「下去吧,我歇歇。等國公爺回來,讓他馬上到我這裡來。」卻是不留蔣長忠在這裡了。
  
  蔣長忠正要說話,杜夫人給他使了個眼色,瞪著他道:「孽畜,你擾得你祖母不舒坦,還不趕緊跟我回去,讓你祖母清淨會子?」
  
  蔣長忠不敢多言,蔫蔫地跟了杜夫人行禮告退,杜夫人給老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鬟使了個眼色,才轉身離去。如果不出她所料,老夫人這是要背著她母子二人與朱國公談論關於蔣長揚的事情。想必老夫人也是有所懷疑。
  
  老夫人懷念蔣長揚這個長孫不假,但痛恨不原諒王夫人也是真。興許她是想補償蔣長揚,喜歡蔣長揚的能幹出息,但她絕對不會喜歡一個離開十多年,滿懷仇恨,剛回來就把整個家攪得烏煙瘴氣,已經和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人。杜夫人給蔣長忠理了理頭髮,歎了口氣,她就不信,這個幾乎算是由老夫人一手養大的孩子在老夫人心目中沒有蔣長揚那個陌生人重。
  
  母子二人從老夫人的居處走出來,穿過冬青樹環繞的小徑,將要走到杜夫人住的院子時,迎面來了一個眉清目秀,身材高瘦,舉止儒雅的少年。那少年見了二人,立刻臉上含笑,上前親親熱熱,恭恭敬敬地和二人行禮問好:「母親萬安,哥哥好,你們是才從祖母那裡出來麼?」正是蔣三公子蔣長義。
  
  杜夫人溫和地望著他一笑:「義兒這是要去哪裡?」
  
  蔣長忠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書獃子,穿成這個樣子,是要往哪裡去?」
  
  蔣長義笑道:「我與幾個同窗約好,要去曲江池芙蓉園盪舟吟詩。特為過來拜別母親。聽說母親去了祖母那裡,正要過去。」他看著蔣長忠發紅的眼圈,卻絲毫不問是怎麼回事。
  
  杜夫人歎道:「乖孩子,難為你這般懂事,你哥哥倘若有你一半,我就不會如此操碎心了。」
  
  蔣長義疑惑地看看杜夫人,又看看蔣長忠,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哥哥比我強多了。咱們朱國公府靠的軍功起家,我卻連最普通的弓都拉不開,更不要說別的……」
  
  杜夫人歎了口氣:「罷了,你去吧,小心一點,湖上風涼,記得帶個厚披風。」
  
  蔣長義應了,卻不忙著走,而是站在原地目送杜夫人和蔣長忠進了院子,又默默站了片刻,方才轉身離開。
  
  杜夫人才進院子,就聽見身邊最得信任的大丫鬟柏香過來道:「夫人,線姨娘又犯病了。」
  
  杜夫人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抬眼看向蔣長義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道:「還不趕緊去請大夫?」柏香領命而去,杜夫人嚴厲地看著蔣長忠:「來,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說給我聽,若是漏了一個字,我便不管你的事。」
  
  聽得蔣長忠說到見著了牡丹,並讓豹子扒在牡丹肩頭上嚇唬過人,又找牡丹說過那種話後,杜夫人面色凝重地想了很久,低聲道:「你實在是太蠢了,也不知道我怎會養出你這個兒子來。我少不得要親自上門去替你賠罪,順便會會這位何牡丹……」
  
  而此時,朱國公面色凝重地聽老夫人說完,握緊發抖的鐵拳,怒道:「這個敢做不敢為的孽子……我這輩子的臉面都給他丟光了……查什麼查?也不必掩蓋。他自家若是站得端正,怎會給人可趁之機?這事兒母親不必再管,待兒子來處置。」
  
  老夫人歎道:「我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不想看到兄弟睨牆的慘劇。必須得拿出個章 程來才行。」
  
  朱國公猛地瞪大眼睛:「母親此話怎講?」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5 AM

147章 不干我事
  
  老夫人沉默片刻,沉聲道:「忠兒平日並不常出去與人結交,你這些年也謹慎得很,不曾有仇家,我不信他會把誰得罪得這般狠,非得要和朱國公府過不去。這分明是有心人的算計,是要他丟盡臉面,從此壞了名聲……」她見朱國公只是皺眉,似有些茫然的樣子,頓了頓,點出一句:「壞了名聲,誰家還肯把好閨女嫁與他?就是前途也堪憂。他壞了事,誰最能得利?」
  
  朱國公算是聽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生氣地道:「母親是說這是大郎幹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老夫人搖頭:「我沒說一定是大郎幹的。我只是覺著,這事情必須查清楚,孩子的名聲也要設法挽救,不能放任自流,不然會影響到其他兩個孩子。還有就是大郎,這孩子從安西都護府回來,就從來不曾來瞧過我,也不肯踏進這府裡半步,只怕是心中有恨。人是會變的,你我都不知道,他**這些年都和他說了些什麼,你我認識的只是小時候的大郎,不是現在的大郎。有些事情,咱們必須要做到心中有數。」
  
  朱國公皺起眉頭,沉默不語,良久方道:「這世子之位本就該是他的。他是我的嫡長子,人也出息,他前幾日才得了聖上的封賞,做了正四品下階明威將軍,賞了金刀兩柄,其他金銀布帛若干,論才幹眼光,其他兩個孩子是遠遠無法和他比的。」
  
  老夫人不贊同地道:「這兩個孩子還小,接觸的人和事也不一樣,他們有他們的長處。你收起你那臭脾氣,好生調教,假以時日必然會有所長進。我可是聽說大郎的脾氣就和他娘的一樣,又臭又硬,端午節時做的那種事情,也只有他才做得出來他照這樣下去,遲早要吃大虧」她沉默片刻,道:「他得罪了宗室,這次這事兒說不准就是那件事招惹的禍端……」
  
  朱國公歎了口氣:「您對阿悠的成見太深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脾氣固然不好,認死理,卻是明白大是大非的人。大郎也不笨,他明白著呢,我聽說好幾個親王拉攏他,他都沒有理睬。聖上幾次和我誇讚他來著。」
  
  「這就對了,這說不定就是個警告」老夫人沉下臉來:「說到那個女人,你還在怪我是不是?杜氏哪裡不好?溫柔賢淑,當年如果不是她割肉給我做藥引,我早就死了,哪裡能活到今天?這些年她孝敬我,對你更是百般遷就,賢良大度,把這個家打理得妥妥帖帖,無可挑剔,而那個女人馬上就要另聘高官了,心裡哪裡還顧念半分舊情?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話不投機半句多,朱國公不欲再談此事,起身道:「您累了一天,且歇著吧,我去看看那個孽子。」
  
  老夫人忙道:「不許打孩子,那孩子就是被你打狠了才養成那個性格,你越是逼得厲害,越是害了他。他還小,年輕氣盛,誰不會犯點錯?過了這次以後就不會了。」
  
  朱國公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老夫人不依,拽著他的袖子道:「你今日必須得答應我,不然就是要我的老命。我已經沒了大孫子,這個再不能由著你來。」
  
  朱國公只得耐著性子哄道:「我答應您。」
  
  老夫人又道:「你去和大郎說,叫他行事謹慎沉穩點,別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還有,讓他過兩天無論何回來一趟,讓他兄弟好好說說話。蕭家那個女孩子,你還是著人再去打聽打聽,她怎能招惹了忠兒又去招惹宗室子弟呢?可別弄個行為不端的進來。」
  
  朱國公悶聲應了,起身往杜夫人的院子去。才到門口,就見蔣長忠只著中衣,披散著頭髮,臉色青白地跪在院子裡,杜夫人穿著素服,面色沉靜地站在一旁,見他過來就上前行禮問候。
  
  朱國公心中有氣,便不看杜夫人,只面沉如水地看向蔣長忠,蔣長忠哆嗦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拚命磕頭,顫抖著青白的嘴唇,話都說不出來。
  
  朱國公一看到他這慫樣,就不由得怒火上湧,上前戳著他的額頭怒斥道:「孽障你幹的好事你可真長本事自己做了丟人現眼的事,還膽敢往你哥哥身上推。我看是上次的鞭子抽得不夠狠,沒有讓你記住教訓」
  
  杜夫人的臉色極其難看,事情真相還未查出,他憑什麼一來就認定與蔣長揚無關?蔣長忠糊塗愚蠢不假,但若非有人成心下套,又怎會弄到這個田地?這麼多年,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他怎能如此無情無義?她的心涼了半截,隨之而來又是另一種憤恨和不甘。當下也不上前去勸,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他要做到何種地步。
  
  卻說蔣長忠一看到朱國公鐵青的臉色,充滿殺氣的眼神,比自己兩根手指頭並在一起還要粗的食指,杜夫人又在一旁觀望不說話,不由又急又怕,最不妙的是腹中突然一陣酸脹絞痛,兩種急湊到一處,忍都忍不住,他拚命夾緊了菊花,抖成一團,好容易才喊出聲來:「兒子知錯了,父親饒命」
  
  朱國公咬牙切齒地道:「還敢讓你祖母替你求情,我今日必要叫你好生記住這個教訓,不然以後你只怕膽子更肥,更不知道廉恥來人把這個孽畜給我綁起來」
  
  話音未落,蔣長忠淒聲叫了一句:「母親救命」隨即眼睛往上一翻,身子一軟,往地上癱倒,隨即一股臭味散發出來。
  
  杜夫人見狀,挖心挖肝的疼,也顧不上髒臭,連忙上前去掐蔣長忠的人中,焦急地喊:「忠兒,我的忠兒」又一迭聲喊人:「快把公子抬進去收拾乾淨,去請大夫」
  
  朱國公一怔,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厭惡和難過。這樣的人,怎會是他的兒子他憤怒地瞪著杜夫人:「起開這個時候還要嬌慣他,這孽子死了更乾淨些誰都不許動他,就讓他自生自滅」說罷一腳踢開上前去扶蔣長忠的柏香。
  
  杜夫人看了看陰冷的天空,多年來的怨氣瞬間爆發,豁出去地上前抓住朱國公的袖子,將一雙美目瞪得老大,惡狠狠地道:「蔣重你好狠的心兒子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你就沒有錯?就只會怪我嬌慣?這些年,你經常外出,又管了他多少?你去看看這京中,哪家的兒子會對自己的父親怕成這個樣子你要他的命是不是?要我們母子替人讓路是不是?行你先打死他,再來打死我一了百了。是,你不舒坦,但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你百依百順,什麼都不要了,你還不滿意麼?你要真這麼狠,有本事當年就不要答應娶我進門」
  
  杜夫人向來是溫柔高貴嫻雅的,從未有過這種潑辣兇惡的樣子,但這樣的她,卻擁有另外一種美態。朱國公看著她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不由想起適才老夫人的話,當年老夫人病重,說是要人肉做藥引,嬌嬌女杜夫人二話不說就從手臂上割了一塊肉下來,至今還有老大一個疤。她百依百順,唯他是從,對家中的姬妾子女下人、以及找上門來的他的那些袍澤弟兄親切友好,什麼都好,就是兒子沒有教好……但誠如她所說,哪裡又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自不教父之過……那個人已經要嫁了,從前再也回不來,無法改變。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良久長歎了一聲,丟下一句:「讓人把他收拾乾淨,明日我就送他去軍中。」
  
  晴天霹靂。杜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聲道:「你說什麼?送誰去軍中?」
  
  朱國公沉聲道:「他丟了這麼大醜,就算是我拚命掩蓋下來,也瞞不過有心人,前途姻緣統統成問題。更何況,他這樣下去,這一輩子休想有出息,不小心還會惹來殺身之禍,貽害家族。你若是真想他像個人樣,便聽我安排。唯有鮮血才能叫他真正像個男人」
  
  杜夫人呆若木雞,兒子被送走,她一系列的精心安排還有什麼用?等到兒子回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黃花菜都涼了,她不甘心她帶了幾分祈求,幾分軟弱,蒼白著臉上前去抱住朱國公的手臂,哀聲道:「阿重,阿重,邊疆艱苦,最近又不安寧,他從沒吃過苦頭,他會沒命的,我求你,都是我的錯,我會好好教導他,和他說,讓他改邪歸正,要不,你好生打他一頓?我求你了……」
  
  聽到她喊出年輕時暱稱,朱國公不忍地看著她,語氣卻十分堅定:「不行別人的兒子上得戰場,我的兒子也上得我寧願他死在沙場上,也不願意他這樣我心軟太久了,想著能教好他,結果反而是害了他。你若是真心疼他,就不該再溺愛他,這是害他」只有遠離開家中這兩個婦人,遠離周圍那群阿諛奉承之人,讓蔣長忠去軍中歷練一回,才有希望將他擰轉過來。
  
  杜夫人的嫻雅、潑辣統統不見了影蹤,只捂著臉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都是我的錯,我沒教好他,我不該叫他去圍獵,不然也不會惹出這事兒來丟了府裡的臉。你怪我吧,別讓他去,他只是個被慣壞的孩子,什麼都不懂。」
  
  「就是因為他不懂,所以才要叫他學。」朱國公歎道:「我固然生氣他丟了我的臉面,但他也是我的骨肉,我總是為了他好的。你別哭了,他過得幾年回來,若是僥倖得個功勞,得了一官半職的,可不比現在好得多麼?就這樣定了。你有什麼話,今夜可以和他說個夠,明日一早,我便要送他出去,現在我先去請個假。」
  
  他見杜夫人還想開口,冷冷地道:「如果你一定不同意,那也還有另外一條路可走。我明日就領了他,挨家挨戶地去賠禮,承認他做下的丟人事,請大家看在他年輕不懂事的份上,都忘了這事兒,再給他一次機會。你覺得怎樣?」
  
  那和直接毀了蔣長忠又有什麼區別?杜夫人絕望地看著朱國公越走越遠,拚命摀住嘴,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去。柏香指揮人將蔣長忠抬進去,回頭見杜夫人還呆呆地站在原地,擔心地上前勸道:「夫人,要不要去和老夫人說一聲?現在也許只有老夫人才能讓國公爺改變主意了。」
  
  杜夫人回頭,臉上的眼淚已經乾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冷靜。她抬眼看著柏香身後那株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朱李,靜靜地道:「不必了,他已經下了決心,誰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心。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如果不出她所料,在朱國公過來之前,老夫人一定已經替蔣長忠求過情了,只能到這個地步。她再吵鬧掙扎也是於事無補,不過是徒然惹得他更加厭煩,覺得她害了兒子,日後更不願意與她商量事情而已。
  
  柏香知她是決計捨不得讓蔣長忠去邊關吃苦的,便皺眉道:「那怎麼辦?難道就這樣……」
  
  杜夫人淡淡地道:「去軍中,未必不是一條出路。」她進了屋,命柏香替她研墨鋪紙,提起筆來,開始寫信,須臾,寫好了信,她小心翼翼地吹乾,封好,遞給柏香:「你馬上出去,把這封信交給舅爺。」
  
  柏香應了,小心地將信收入懷中,正要告辭離去,杜夫人抬了抬眼皮,道:「回來的時候順便去一趟曲江池芙蓉園,看看義兒是否還在那裡。如果在,就讓他回來和他哥哥告別,若是不在……」她沒有再說話。
  
  柏香也不問她後面的話,行了個禮,悄悄退了出去。
  
  杜夫人又坐了片刻,喊道:「來人,伺候我梳洗」須臾,梳洗完畢,她換上了一身精緻華貴的衣飾,穩穩地走到蔣長忠的榻邊坐下來,輕聲道:「忠兒。」
  
  蔣長忠早已經醒了,只是適才發生的事情讓他無顏見人,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便側身向裡,一動不動地裝睡。聽到杜夫人的聲音,他的睫毛動了動,卻不肯回過頭來,也不肯出聲。
  
  杜夫人也不管他是否真的睡著還是醒著,只溫柔地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道:「忠兒,適才你爹說了,要把你送到軍中去歷練兩年……」
  
  話音未落,蔣長忠呼地翻身坐起,尖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和那些渾身是汗,到處長虱子的莽漢在一起」邊說邊將身邊的瓷枕扔到地上去,狂亂地道,「這是陰謀,他把我趕走,就什麼都是他的了娘,你要戳穿他的真面目,不能嚥下這口氣。」
  
  杜夫人難過地扶了扶額頭:「這件事定然沒有轉圜的餘地,你別怕,我已經給你舅舅寫了信,他會照顧你的,你絕對不會有任何危險。你安安心心地呆上兩年,好好上進,將來對你只有好處……」
  
  蔣長忠聽她的意思,竟然是站在朱國公那邊,立刻翻身下床,赤著腳往外面沖:「我會死的。我去找祖母她老人家一定捨不得我吃這種苦頭,任由我被人欺負的」
  
  杜夫人冷喝一聲:「把他給我攔住」
  
  幾個婆子立刻出現,將蔣長忠給攔住,蔣長忠瘋狂地踢打著她們,杜夫人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不成器的東西你是要我的命是不是?我現在只恨從前太嬌慣你了些,不然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好,我不攔著你,我也不會再管你,你爹愛把你怎樣就怎樣你去你去」
  
  蔣長忠喃喃道:「祖母……」
  
  杜夫人冷笑:「祖母,可不是你一個人的祖母。她若是能幫你,早就幫你了。」
  
  蔣長忠紅了眼圈:「外祖母,若是外祖母還活著,我……」
  
  杜夫人的鼻子一酸,聲音越發尖利:「你外祖母已經死了」
  
  蔣長忠梗著脖子站了片刻,慢慢蔫了下來,杜夫人長歎了一口氣,道:「你不爭氣,現在只能退一步了,先緩緩,來日方長……關鍵是你要活出個樣子來,不能再叫人瞧不起,不然你這輩子永遠也別想承爵。他和我們可是有深仇大恨的,等他承了爵,你就等著他把我們娘兒倆死死踩在腳底下,永世不得超生吧」
  
  蔣長忠聽到她肯定的語氣,想起蔣長揚那張酷似朱國公,冷漠沒有表情的黑臉,猛地打了個寒顫:「娘,我都聽你的。」
  
  杜夫人緩緩道:「那好,你要是還想保住命,保住爵位,就要聽我的。等你父親回來,你就和他說,你願意去軍中。若是你祖母捨不得你,你也要親自和她說,你丟了家裡的臉,也想學學真本領,是自願的。」難道以為把人擠走,就有機會了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有的是辦法讓封世子這件事緩延下去,只要蔣長忠爭氣,她遲早能翻身。
  
  曲江池芙蓉園畔,朱國公只帶了一個隨從,騎馬緩步往蔣長揚的居所走去,到得門口,隨從上前敲門。門子探頭一瞧,忙不迭地將大門打開,請朱國公入內,然後飛也似地往裡去報信。
  
  蔣長揚正在聽鄔三說話:「何娘子今天中午到的,小的已經讓人和她說過了,請她明日去西市看人。無名酒樓那裡也定了雅間。」
  
  蔣長揚微微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忽聽有人來報:「國公爺來了。」
  
  他皺了皺眉頭,起身迎了出去。
  
  朱國公站在中堂裡,背著手盯著那架蝶棲石竹六曲銀交關屏風瞧得入神,以致在蔣長揚走到身邊方才驚覺,匆匆回神。
  
  父子二人也不寒暄,或是互相打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蔣長揚看著奴僕將茶湯奉上,方道:「有什麼事?」
  
  朱國公挺討厭他這種態度和口氣,卻又無可奈何,沉默片刻,道:「前兩日,你二弟去圍獵,做了件醜事。」
  
  蔣長揚輕輕吹了滾燙的茶湯一口:「還不算太醜。」
  
  朱國公道:「你可聽說了?」
  
  蔣長揚倒是沒有裝糊塗,點了點頭:「聽說了。」此外不予任何評論,臉上也沒什麼幸災樂禍的表情。
  
  朱國公有些艱難地道:「你對此有什麼看法?比如說,你覺得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最好?」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不干我事。」
  
  朱國公一愣,隨即大怒,猛地站起來,雙手捏成拳頭,蔣長揚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朱國公非常緩慢地坐了下去,肩膀垮了下來:「你說不**事?」
  
  蔣長揚無所謂地道:「當然不干我事。第一,不是我幹的;第二,還是不干我事。」
  
  朱國公有些驚異於蔣長揚的敏銳,他回眸望著蔣長揚,對上蔣長揚那雙沉靜坦蕩,不躲不閃的眼睛,他完全相信了此事與蔣長揚沒有任何干係。他想起老夫人的話,說不定是有人借此想給朱國公府一個警告,他斟字酌句,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管你肯不肯,血脈關係是斷不了的。你是我的長子,他是你的兄弟,將來你還要……」
  
  蔣長揚打斷他的話:「我約了人,是要事,正要出門。」他重重地咬了「要事」兩個字。
  
  朱國公猛吸一口氣,抓起馬鞭站起身來:「你行事小心一些,不要捲進去。你祖母想你,你看什麼時候有空,過去看看她。」他見蔣長揚不吭氣,重重地道:「你非去不可,不然我就和聖上說,你大不孝」
  
  蔣長揚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什麼時候在?」
  
  「最近我都不會在,我明日要送你二弟去軍中。等我回來我讓人來接你。」朱國公鬆了一口氣,他以為蔣長揚不會答應,誰知道蔣長揚竟然這麼容易就答應了,他狐疑地看著蔣長揚,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蔣長揚不再言語,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關於蔣長忠的事情。朱國公無奈,只好走人。
  
  待朱國公主僕走遠,鄔三上前道:「公子爺,您打算去國公府?」
  
  蔣長揚道:「明日見過何娘子,咱們就去。」
  
  鄔三道:「你不等國公爺在家啦?」
  
  蔣長揚笑道:「就是要他不在才好行事。那小子去了軍中,倒是可以清淨一段時間了。你去瞅瞅,到底是誰做的好事?」
  
  
  
148章 犯癡
  
  無名酒樓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一桌上等酒席的訂單。若是往日,掌櫃的必然會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這一整天生意都會很興隆。然而今日他卻是高興不起來,來人的要求極高,態度又惡劣,所點的無脂肥羊、駝峰、鱠魚、單籠金乳酥、巨勝奴、玉露團、天花饆饠、生進鴨花湯餅這些菜餚便也罷了,唯有這罌鵝籠驢,是要將鵝用草木灰水清洗乾淨腸胃後,放在鐵籠中,在籠中生炭火,再放一個盛滿五味汁的銅盆,鵝繞著火盆走,渴極便飲五味汁,一直到鵝被生生烤死,烤熟為止,驢也是一樣的處理方法,唯因體積龐大,所花時間更久。
  
  按理,這兩件東西,本是無名酒樓的招牌菜,平時總準備得有,以備不時之需。但今日這位客人,卻點名要的是現做的,最新鮮的,而且還要在兩個時辰之內拿出來,且不得推脫。這可真是急壞了掌櫃的,鵝倒也罷了,唯這驢,他是絕對沒法子的。掌櫃的做慣了生意,自是知道什麼人可以騙,什麼人不能騙,比如面前的這位主兒,便是絕對不能騙的,唯有百般討好說情。
  
  穿著男裝的牡丹進入無名酒樓之時,正好看到掌櫃的卑躬屈膝,滿臉堆笑地和面前的豪門奴僕說情,那奴僕卻只是高高翹著二郎腿,自顧自地喝著茶湯,充耳不聞。
  
  牡丹暗自替這掌櫃的掬一把同情淚,跟著堂倌上了二樓雅間,先叫小二給恕兒和剛買來的小廝貴子弄個地方,弄幾個小菜安置妥當了,方才推門而入。
  
  蔣長揚穿著一身華貴的朱色圓領窄袖衫,頭上戴著最新式的官樣圓頭巾子並長腳羅帕頭,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茶几前聚精會神地分茶湯,聽見聲響,抬起眼來望著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到他對面:「天涼,喝杯熱茶湯暖暖身子。」
  
  牡丹捧起一杯熱茶,好奇地拿著他上下打量,又彎腰去瞧他靴子上的靴帶,果不其然,靴帶上還釘了金花銀飾。她斜睨著他,壞笑道:「今**打扮得挺貴氣的嘛。哎呀呀,朱袍啊,朱袍。」
  
  蔣長揚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將腳伸長給她瞧:「御賜之物。」不等牡丹相詢,又將腰間的金刀解下遞到她面前:「還是御賜之物。」
  
  牡丹含笑賞玩了一回,道:「你不會是特意拿來給我瞧的吧?窮得瑟。」
  
  蔣長揚正色道:「才不是呢,我另有妙用。」說著卻將牡丹遞回的金刀放在她右手邊,並不打算收回去,接著眼睛黏在了牡丹的身上,牡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眼皮:「你看什麼?」
  
  「第一次見你穿男裝。」蔣長揚輕輕一笑,不躲不讓反而將臉湊過去,牡丹卻只是輕輕戳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她溫柔的手指只在他的眉眼上蜻蜓點水一般,一觸即走,他不甘心,索性探手替牡丹整理衣領:「這裡沒弄好,皺了。」他的手指輕輕刮著牡丹的頸項,異樣的感覺讓牡丹瞬間紅了臉。
  
  蔣長揚的指腹放在牡丹的頸動脈上,感受著指下的勃勃生機,嗅著她身上馥郁的芬芳。他的聲音低下來,微微帶了些沙啞:「丹娘,這金刀是一對,我拿去做聘禮,你看如何?」忍不住的,他的指尖就在她的脖頸上畫起了圓圈。
  
  「你愛拿什麼做聘禮,我怎麼管得著?」牡丹的臉紅得猶如被煮熟了的蝦子,她輕輕側了側脖子,躲開他不安分的手指,顧左右而言他:「外面是怎麼回事?」
  
  蔣長揚戀戀不捨地收回手指,強作鎮定地低咳了一聲:「蔣二公子要去從軍,他家裡要為他餞別,他嚷嚷著要吃這裡的招牌菜,於是便有人千方百計地要替他達成這個小小的願望。」
  
  牡丹確認了蔣二是因為圍獵之時出的醜才不得不去的軍中,歎了口氣道:「我見掌櫃的很是可憐,這做不出來能怎麼辦?既然要吃,為何不提前來定?」
  
  蔣長揚拍拍手,示意堂倌送飯菜上來,回頭望著牡丹道:「他們只管吃,哪裡管人做得出做不出?這世上有許多人都是如此,但憑一己之好,哪顧他人死活?」他沉默了一下,挑了挑眉毛:「派來的這個人八成是昨晚誤了事兒,不曾提前來定,又是個不懂事的,不知道這罌鵝籠驢的具體做法,以為一開口要就來了。你等著瞧,馬上就要出事兒。這無名酒樓可是有背景的。」
  
  果不其然,他們這裡菜才剛上齊,不及品嚐,外面就傳來一陣喧鬧聲和叫罵聲,以及碗碟落地的破裂聲。蔣長揚振衣而起:「來了你想不想看熱鬧?」邊說邊將臨向大堂的窗子打開,示意牡丹過去。
  
  窗子不小,只窗子縫太小,蔣長揚緊緊挨著牡丹站在一處,彼此的體溫透過秋日的裌衣傳導到彼此的身上,燙得嚇人。牡丹強作鎮定地按捺住心跳,沒有躲避開,蔣長揚掃了她一眼,歡喜地翹起了嘴唇,偷偷將手爬過去放在了她的肩頭上,又趁機捻了他覬覦已久的那白玉一般的耳垂兩下。牡丹不語,狠狠掐了他的腰一把。
  
  大堂裡亂成一團糟,朱國公府的那個刁奴正在亂砸東西,破口大罵,而無名酒樓的掌櫃的卻是不住口地哀告:「真是做不出,這生意小人做不了,不做了。」
  
  正在吵鬧間,二樓的一間雅座突然被人打開,三四個錦衣漢子蹬蹬蹬下了樓梯,不由分說,幾拳招呼在朱國公府的那個奴僕身上,瞬間將那人變了國寶熊貓,隨即流水行雲一般將那人叉翻在地,當頭一個穿藍色錦緞圓領缺胯袍的漢子一腳踏在他的背脊上,罵道:「打死你個不長眼的狗東西,青天白日的你膽敢在此滋事,擾了貴人的清淨,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那掌櫃的可憐巴巴地上前求情,說出來的話卻是別有意味:「幾位大爺,饒了他吧。他可是朱國公府的,我們小本生意,惹不起。」
  
  蔣長揚因為得到一親芳澤而露出的笑容瞬間收了,他皺起眉頭看向那掌櫃的,那掌櫃的卻是一臉的害怕和哀求,並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神情來。
  
  那穿藍色錦袍的壯漢一挑掃帚眉,粗聲粗氣地道:「天子腳下竟有此等兇徒作惡,真是反了管他是誰家的,都該送到京兆府去治罪」說著腳下更加用力。
  
  朱國公府的那個刁奴頓時殺豬一般慘叫起來。那掌櫃的滿頭是汗,不住地替他作揖求情。
  
  忽聽一條溫潤的聲音響起:「這是做什麼?這樣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接著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紫袍,頭戴紫金冠,白面微鬚,年約三十左右的貴人氣定神閒地從二樓樓梯上緩步而下,舉手投足間,貴氣逼人。
  
  那幾個剛才還很囂張的錦衣漢子一見了他,立刻鬆開朱國公府的奴僕,上前規規矩矩的行禮。那貴人瀟灑地一擺手,示意眾人起身,然後走到朱國公府的奴僕面前,伸腳輕輕踢了踢他,用靴尖勾起那人的下巴,笑道:「你是朱國公府的奴才?」
  
  那奴僕只覺得一股上等龍涎香的味道充盈了整個鼻腔,只看那紫色衣袍,便知來者不是普通的富貴之人,當下頭也不敢抬,蚊子哼哼似地應了一聲。
  
  那貴人卻笑道:「朱國公向來恪守禮法,哪裡會有這樣不知體統,為非作歹的下人?分明是有人不懷好意,故意借了朱國公府的名頭出來做壞事。來人,把他給我綁了,送到朱國公府去,請朱國公定奪。」他掃了一眼地上破碎的杯盤碗盞等物,雲淡風輕地對著掌櫃的道:「這些損失都算我的,記在我賬上就是。」
  
  掌櫃的猶如見了活菩薩,跪下行禮道:「多謝閔王殿下面恤」
  
  閔王?牡丹吃了一驚,原來這就是那位閔王。此時,閔王抬起頭來,有意無意地掃了二人站立的這個方向一眼。牡丹想往後退,蔣長揚穩穩地托住她的腰,低聲道:「別動。他看不到我們。」
  
  閔王果然又收回了目光,待旁邊一個白面無鬚,面容姣好的少年郎用雪白的絲帕替他仔細擦拭過靴尖後,方帶著那幾個錦衣大漢,拖著被綁成粽子的朱國公府奴僕揚長而去。
  
  蔣長揚輕輕合上窗子,若無其事地讓牡丹坐下:「吃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牡丹沉默片刻,道:「最近是不是很不太平?」
  
  蔣長揚的筷子頓了頓,笑道:「你怎會這樣以為?」
  
  「上次蔣二公子出醜的事情看似合理,實則很蹊蹺,我聽有些人的意思,似乎是懷疑你。今天這事兒,更是湊巧。既然是要送二公子出遠門,滿足他一個小小的願望,自該派出妥帖的人來辦理,怎會讓這麼一個二愣子來?朱國公自來低調,手下的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為?又剛好給閔王遇上,實在太巧。」牡丹苦惱地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帕頭:「恰恰的,你又剛好在這裡,我擔心有人在背後算計你。」
  
  蔣長揚的眸色一深,笑道:「沒有的事兒,不過就是湊巧,你想多了。」
  
  牡丹抬眼看著他,他的笑容顯得很輕鬆,眼裡充滿了柔情蜜意,她也笑起來:「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了。」他既然不願意說,她就由得他。
  
  蔣長揚點點頭:「我得一個消息,聽說明年聖上有意辦一場牡丹會,勝出之人獎賞萬金,還會賜號。你……」
  
  牡丹雙目放光:「真的?你不會騙我吧?」
  
  一聽到和牡丹花有關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實在是過分。蔣長揚有些不滿的輕輕歎了口氣:「當然是真的。但這些事情只在一念之間,說不定突然就改了主意。」
  
  牡丹笑道:「我知道,我先做好準備,到時候若是不辦了,我也要想得開就是了。是不是?」
  
  蔣長揚笑著夾了一箸駝峰放在她面前的小銀碟子裡:「就是這個理。」
  
  牡丹亦回了他一箸魚:「多吃點。」
  
  蔣長揚將魚盡數餵進嘴裡,笑得眉眼彎彎。牡丹突然沉了臉道:「蕭雪溪讓我向你問好。她說你年少出英豪,真是太崇拜你了,有夫如此,婦復何求?」
  
  蔣長揚一滯,差點被嗆住,但見牡丹的眼睛眨了眨,嘴唇不受控制地翹起來,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探手捏住牡丹的鼻子:「你是不好意思說你自己的心裡話,轉借他人之口說出來吧?」
  
  牡丹白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原來還是個自戀狂。」
  
  門外傳來幾聲輕響,鄔三在外低低喊了一聲:「公子。」
  
  蔣長揚飛速收回手,正了神色:「進來。」
  
  鄔三進來,賊眉鼠眼地打量了二人一眼,但見二人隔著桌子面對面地正襟危坐,兩人的表情都是一本正經地嚴肅,不由暗暗撇了撇嘴,暗道裝什麼裝,口裡卻嚴肅地道:「公子,時辰差不多了。朱國公沒有等這裡飯菜送去,適才已經帶著人出發,與閔王走的兩條路。大約是碰不上了的。」
  
  蔣長揚默了默,看向牡丹,溫柔地道:「你吃好了麼?」
  
  牡丹放下筷子起身,嫣然一笑:「吃好了。」
  
  蔣長揚見她的唇角沾了點汁子,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替她擦了,手伸到一半,才想起鄔三在一旁看著,他回頭,但見鄔三果然半弓著腰,一雙眼睛卻賊眉鼠眼地看著自己那根手指,不由在半空裡轉了個方向,指向鄔三:「你送何娘子回去,下去備馬。」
  
  鄔三古里古怪地笑了一笑,出得門去。蔣長揚的臉不受控制的紅了,牡丹忙道:「不必麻煩鄔總管,我帶有下人,你不是說貴子挺厲害的麼?讓他跟著你更妥當。」
  
  話音未落,某人的指尖已經快速從她唇角抹過,「你這個……」牡丹惡狠狠瞪著正在舔指尖的蔣長揚,一顆心不受控制的亂跳,她跺了跺腳,轉身往外走,想了想,又折回來,雙手捏在蔣長揚的臉頰上,狠狠蹂躪了一回咬牙切齒地道:「天氣太冷,我替你活動活動,以免凍壞了。」
  
  蔣長揚也不喊痛,反而雙眼放光,緊緊地盯著她,牡丹驚覺不妙,才要鬆手,就被他捧住了臉頰,低聲道:「我也替你活動活動。」牡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溫溫熱熱的,帶著一股淡淡的酒香,他的唇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輾轉不去。
  
  牡丹暗暗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親過旁人?這個樣子好像是沒有哦?
  
  蔣長揚偷眼看著牡丹小扇子似的濃密眼睫,挺翹的小鼻子,還有那他早想很久的紅潤誘人的唇,恨不得一口咬下去才解恨。以前是機會不對,今天好像機會合適,不過從哪裡下口比較合適呢?
  
  正在猶豫間,牡丹的眼睛已然睜開,她踮起腳來,飛快地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口,隨即將他猛然一推,快速跑下樓去了,蔣長揚快行兩步,只看到她的背影。他忍不住摸著那半邊臉咧嘴笑了起來,下一次,下一次
  
  鄔三用看白癡的表情一直打量蔣長揚,蔣長揚騎在馬上,臉上帶著一種夢幻般的微笑,不時用手摸摸臉頰,又將那隻手去摸摸嘴唇。鄔三翻了個白眼,平日不容易犯癡的人一旦犯了癡病,這症狀比誰都嚴重。
  
  朱國公是鐵了心要將蔣二公子送去軍營,在派出來訂酒席的僕從沒有按時將酒席送到後,時間觀念很強的他不由分說就押著人上路。這可苦了嬌生慣養的蔣二公子,因他不肯吃府中先前送上的飯食,導致不要說什麼罌鵝籠驢,就是國公府中的尋常飯食也沒能混個飽,空著肚子哭兮兮地跟著朱國公上了馬。
  
  蔣長揚與鄔三在金光門附近等了不久,就看到黑著臉的朱國公帶了十多個人,團團將蔣二公子圍在中間,蔣二公子穿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青色圓領缺胯袍,畏畏縮縮地騎在馬上,雙目赤紅,戀戀不捨地看著這繁華的京城。而穿了白色圓領窄袖衫的蔣三公子則騎了一匹棗紅馬,不遠不近地跟在眾人身後,不時看向蔣二公子,滿臉的同情。
  
  才出金光門,朱國公就停住了馬,叫蔣三公子上前:「義兒,我送你二哥此去,約一月半左右就會回來。我不在家中,你要好生讀書,落下的弓箭兵馬也不能荒廢,更不要胡**結,要孝敬你祖母和母親,知道麼?」
  
  蔣三公子規規矩矩地應了。
  
  朱國公又道:「今日我已然囑咐過你母親,這些日子閉門不出,約束家人,小心從事,不要惹禍。可若是發生了什麼不能解決的事情,你就去曲江池芙蓉園畔尋你大哥幫忙。」
  
  蔣三公子抬起眼睛,沉穩地道:「父親放心,兒子省得。」
  
  朱國公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你年紀也不小,也該承擔責任了,這些日子,就要全靠你了。」
  
  蔣長義小心翼翼地道:「兒子慚愧,長這麼大從未為家中做過任何事。」隨即打馬行到蔣二公子身邊,挨著蔣二公子低聲說了幾句話,背對著朱國公,將個油紙包快速塞進了蔣二公子的袖子裡,然後道:「二哥保重」
  
  待到朱國公領著一群人絕塵而去,他方帶著身邊的小廝撥轉馬頭往回走。
  
  蔣長揚在遠處將這父子幾人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回頭望著鄔三道:「三公子對二公子還真體貼,現在除了朱國公一個人,只怕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偷偷給二公子帶了吃的。這樣貼心的弟弟,還真是少見。」
  
  鄔三嗯了一聲,道:「國公爺用得著親自將二公子送出去麼?讓哪個得力的家將送去不就行了?反正二公子也不敢半途逃走。」
  
  蔣長揚嗤笑了一聲:「你怎知他不是特意出去避開的?他要再不走,就得被閔王給堵在家裡。」眼看著蔣長義走得要不見了影蹤,他忙道:「走,跟上,看蔣三公子去哪裡?我們先去看看三公子做什麼,然後再去國公府,時機正好,想來那個時候閔王也走了。」
  
  蔣長義並不打算馬上回國公府。他從金光門進來,經過群賢坊,扯直進了西市。東逛逛,西逛逛,在一間書店裡就呆了約有一個時辰,然後方才提著兩本書出來,上馬往國公府去了。
  
  蔣長揚他們一直綴在蔣長義的身後,這種事情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從沙漠裡,草原上,荒蕪的戈壁灘上,他們尚且做得到,更何論是在這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街頭上?
  
  很快蔣長揚就斷定了蔣長義這是打算回國公府,他輕輕磕了磕馬腹,示意鄔三跟上,不過快跑片刻,他就追上了儒雅的少年。他並沒有主動和蔣長義打招呼,而是沉著臉從蔣長義的身邊經過,然而他身上的朱袍和腰間的金刀,以及胯下高大的棗紅馬,腳上釘了金飾的靴帶實在無法不吸引蔣長義的目光。
  
  幾乎是一瞬間,蔣長義就驚喜地喊了出來:「大哥」
  
  蔣長揚勒住馬韁,沉著臉看向他,然後又茫然地看著鄔三,鄔三會意,忙笑道:「公子爺,這是國公府的三公子。您沒見過。」
  
  蔣長義彷彿沒有看到蔣長揚臉上的冷漠與不耐煩,興沖沖地道:「是,大哥,您沒見過我,我卻是見過您的。大哥,您這是要到哪裡去?真是太遺憾了,剛剛小弟才和父親,還有二哥分開。父親還交代我,讓我有空去找您呢。」
  
  蔣長揚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我正好要去府裡,你我一道去吧。」
  
  蔣長義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垂下眼眸,沉默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他又抬起眼來,溫和純淨地看著蔣長揚一笑:「好呀,求之不得。」他吩咐身邊的小廝:「趕快回府去報信,老夫人若是知道,不知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蔣長揚淡淡地望著他笑:「我雖然沒有見過你,卻是聽說過你的許多事情,我聽說你很有才情,讀書讀得很好,交遊的才子也不少?明年你可要參加科舉?」
  
  蔣長義的臉微微一紅:「我讀得不好,去考試也只是丟人現眼而已。」
  
  蔣長揚「哦」了一聲,不再言語。蔣長義倒有些失望了。
  
  須臾,到得國公府門口,但見幾個奴僕一擁而上,牽馬的牽馬,引入的引入。不時往蔣長揚那身光鮮的衣飾上打量。到了二門處,就見杜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6 AM

149章 扔出去
  
  「哎呀,是大郎呀,你快請進,你祖母早就盼著這一天了。這下不知該有多高興呢。」用一種看似和藹熱情,實則優越的,挑剔的目光打量著蔣長揚。長得具體還是要像朱國公一些,甚至有個與朱國公一模一樣的下巴,但是他五官的線條又遠比朱國公精緻許多,個子也更高。完全沒有她所想像的那種蠻橫粗野勁兒。可是他這身裝扮,實在是讓人一看見生氣,就生怕旁人不知道他陞官得了獎賞麼?穿給誰看呀。
  
  杜夫人看看他帶來的小廝手裡抬著的一個大箱子,不由憤憤不平,暗自罵了一聲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顯擺什麼!
  
  相比杜夫人認真細緻的觀察,蔣長揚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抱了抱拳,喊了一聲:「杜夫人。」然後就閉上了嘴,目不斜視地往裡走。
  
  杜夫人心裡不舒服,抬眼看向蔣長揚身後的蔣長義,很溫柔地道:「義兒,你們是在哪裡遇上的?」
  
  「回家的路上遇到的。」蔣長義小心翼翼地說了,目光落在杜夫人的盛裝華服上,輕聲道:「母親,適才可是有客人來過?」
  
  杜夫人遺憾地道:「是閔王,才剛走呢。你們要是早來一步,就能遇上了。」聽她的口氣,似乎朱國公府面子極大,閔王是專上來做客一般。
  
  蔣長揚沒什麼表情,充耳不聞,目不斜視地跟著引路的僕人往前走。
  
  蔣長義卻滿臉的驚訝好奇遺憾:「閔王殿下?」
  
  杜夫人「嗯」了一聲,將他臉上的驚訝好奇遺憾統統收入眼裡,回頭望著蔣長揚:「大郎啊,你這次來家裡可要多住些時候。我們一家子好好團圓一下,只是可惜你父親和二弟剛出了遠門,不然今夜一定要好好吃頓團圓飯。」
  
  蔣長揚淡淡地道:「既然國公爺和二公子不在家,我看看老夫人就走。夫人不必準備晚飯了。」
  
  杜夫人聽他這個話,劃分得挺清楚的啊,她心情不好,又還有好幾件事情沒查探清楚,比如圍獵會上是誰做的,今早的事情又是誰做的,還要備份禮送去給閔王。面前這個人,是不是一個口是心非陰險毒辣的壞東西等等。她自然沒有心情去好好招呼蔣長揚,乾笑著將人送到老夫人那裡,示意心得眼線聽好看好,立刻找了個借口迅速溜開。
  
  蔣長揚行過禮後,將那一大箱子衣料綢緞藥材等物打開放到老夫人面前,說是孝敬老夫人的,之前不曾來瞧,是因為功不成名不就,不好意思來。
  
  老夫人上下打量著他,除了打扮張狂了一點以外,其實還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器宇軒昂,落落大方。她因為朱國公忤逆不孝的行徑癟著牙齒不停地問東問西。蔣長揚好脾氣地回答著,聽得老太婆哈哈大笑。
  
  蔣長義在下面獨自坐了些時候,覺得無聊之極,便也尋了個借口躲出去。還沒走多遠,就看見庶出的妹妹蔣雲清帶著兩個丫鬟急匆匆地走過來。蔣雲清與他的關係向來極好,見他在這裡,忙上前和他打招呼,輕聲道:「聽說那位來了,夫人讓我過來拜見一下,怎麼樣?」
  
  蔣長義笑了一笑:「穿著朱袍,腰挎金刀,靴帶都是金的,又給祖母帶了好些禮物來。這會兒祖母留他說話正高興呢,你我不如過會兒再進去好了。」
  
  蔣雲清笑道:「也是,這會子進去反倒是乾坐沒意思。三哥你送父親和二哥一直到哪裡?怎麼不早點回家?先前閔王爺來了,要是你在,那該有多好?」
  
  蔣長義的臉上不見任何喜色,只道:「我送他們到金光門,然後去西市買了兩本書。閔王來家裡是做什麼?」
  
  蔣雲清有些遲疑:「我也不知道,只聽說是來找父親的,興許是什麼好事吧?」她左右張望了一番,背開丫鬟,靠近蔣雲義極其小聲道:「有人說你奸,昨日公子挨訓,你倒跑到外頭去避風頭,躲得乾乾淨淨的,連情都不曾求一個,就巴不得他被趕走呢。你這幾日不要亂出門了。」
  
  蔣長義的臉色煞白,吃驚地看著蔣雲清,蔣雲清朝他擠了擠眼睛,語氣快活的大聲道:「二哥,我們進去吧。」
  
  蔣長義斂去眼裡的神色,溫和一笑:「走吧。」
  
  二人才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聲脆響,二人忙跨進門檻,險些沒撞上人,蔣雲清還是第一次在老夫人這裡遇到這種莽撞不知事的人,趕緊往後退一步,正要開罵,才發現這人身材高大,穿的正是蔣長義描述的朱袍,腰間的刀也金光閃閃。她忙將那句辟裡喝罵嚥下去,抬眼看著來人綻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與此同時,蔣長義也開了口:「大哥,這是雲清。」
  
  蔣雲清正要給蔣長揚問好,蔣長揚卻看都沒看她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滿臉不快的大踏步去了,一直走到院子門口,都不曾回過頭。
  
  「這是怎麼了?」兄妹二人面面相覷,全都轉身快步往裡走,但見地上一灘水印,老夫人歪在榻上,胸脯氣得一起一伏的,惡狠狠地瞪著蔣長揚帶去的那一箱子財物,一張老臉簡直擰得下水來。
  
  兄妹二人同樣也是敬畏著老夫的,都不敢開口相問,你推我,我推你,還是蔣雲清乾笑著上前去替老夫人捶腿:「祖母,您老人家可要躺躺?」
  
  老夫人猛地抬起頭來,聲音尖銳地道:「我還沒死!一個個就巴不得我死了才乾淨?」
  
  蔣雲清不敢說話,飛速站起,與蔣長義一邊一個垂手肅立。又過了好一會兒,老夫人方哼哼道:「來人,把這些東西給我抬了扔出大門去!誰稀罕他的破東西,吃了用了都不養人!」
  
  蔣長義大驚失色:「祖母,不可!大哥他做了什麼事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老夫人不答,只捶著榻道:「牛不知角彎,馬不知臉上!他真以為他不得了,我們這一大家子都只能靠他了?我還沒死,你爹也還沒死,你們幾個也還活得好好的!這種孽障,他也配你們的大哥?扔出去,扔出去!邊說邊拿著枴杖打丫鬟抬箱子。
  
  蔣長義和蔣雲清都是一樣的看法,這東西怎能扔出去呢?扔出去了不不知旁人會怎麼編排自家。於是便商定由蔣雲清哄著老夫人,蔣長義去請杜夫人。
  
  卻說這裡早有人將此事知會了杜夫人。杜夫人聽說此事,笑得合不攏嘴。她欣喜地拍著來送信的丫鬟:」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三句兩句就吵起來了?「
  
  那丫鬟有些迷惑地:」奴婢也不知,先前挺親熱,挺高興的,說著說著,扯到安西都護府,又說起了一位什麼王夫人,然後不知大公子說了句什麼,奴婢沒聽清,可老夫人突然就發作了,怒氣沖沖地摔了杯子,罵大公子不孝不悌,又說王夫人如何,方伯輝如何。大公子什麼都沒說,沉著臉起身就要走。老夫人更生氣,叫他把他的東西拿走,大公子讓老夫人扔了。」
  
  杜夫人沉默片刻,輕聲道:「我一直在這邊處理家事,正好到了關鍵時刻,堅決不見誰。老夫人那邊,她怎麼吩咐的,你們就怎麼做好了。不許氣著老夫人,要按老夫人的指示行事,誰敢忤逆老夫人,我剝了他的皮。」
  
  那丫鬟會意,自去輸不提。出得外面,遠遠看見蔣長義過來,隨便繞了個彎,便躲開了蔣長義,不到兩盞茶的功夫,蔣長揚帶去的那只箱子就被無情地扔了出去。引得眾人圍觀。最要命的是,裡面的好綢緞扔出去後就變成了陳年貨,黯淡無光不為其說,還被耗子咬過。藥材也是生了蟲的。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杜夫人又沉著臉指揮人出來撿了回去。第二天一早,京中許多人家都曉得了。蔣長揚與國公府的老夫人產生了不愉快,老夫人生了氣,把孫子送上門去的禮品都扔出府去,而杜夫人圍在中間左右為難,兩邊都惹不起,只好千方百計打圓場。
  
  另一個版本開始流傳,蔣長揚因為之前其母與朱國公府的私怨,對朱國公府一直不滿意,這回剛得了封賞,就迫不及待地上門去耀武揚威的炫耀,故意送些不好的東西去,硬生生氣得老夫人不認孫子,氣病了。又有人扯出蔣長忠出醜,被送去軍中的事情,人家都說,好巧啊!那件事指不定就是蔣長揚幹的。
  
  在有人有意識地散佈下,牡丹當天中午就聽說了。她不清楚狀況,只下意識地為蔣長揚覺得冤屈。和岑夫人說過之後,仍著了男裝,帶上恕兒和貴了了,往曲江池芙蓉園去尋蔣長揚。到了地頭,門子開門,方才知道蔣長揚一大早就被召進宮裡去了。
  
  牡丹不由暗自心驚,會不會和剛發生的這件事情有關?那門子見她臉色不好看,忙請她進裡面去候著。牡丹心想,如今這個情形,他不在家,她巴巴地跑到他家裡去蹲著,若是給人來瞧見,說點什麼出來更不好。便謝絕道:「我在曲江池附近游一圈,半個時辰後再過來瞧。」
  
  
  
150章 同道中人
  
  初冬的曲江池,委實沒什麼看頭。只岸邊枯黃的草皮上還可以坐幾個曬曬太陽,那還得選個避風點兒地方,不然冷風從湖面上刮過來,就算是上面掛著明晃晃的大太陽,也夠耳朵疼一回。但就是這樣,遊人也並未因此少上一點,那湖面上,仍然有許多船來往其上,船客飲酒作樂,其間還有好些穿著顏色鮮艷的襦裙,濃妝艷抹,手持樂器的女子。
  
  牡丹領了恕兒、貴子,選個蔣長揚回家的必經之道,把一塊厚厚的毛毯鋪在草坪上,和旁邊的小吃攤上買了些零嘴,坐下邊曬太陽吃東西。見著風大有人放風箏,牡丹便又買了一隻蜻蜓,打算放著試試玩。
  
  忽見湖面上一張畫舫越靠越近,船頭坐著個穿桃紅薄紗襦子,著柳綠鸚鵡抹胸,系石榴紅銀泥裙子,穿綠緞小頭鞋,懷抱琵琶,濃妝艷抹的女伎。那女伎自彈自唱,歌聲悅耳,引得許多人回頭去瞧。
  
  牡丹與恕兒也回頭去看,卻見一曲終了,船艙中走出一個穿湖綠色圓領窄袖袍,鉤鼻鷹目的絡腮鬍來,正是曹萬榮。曹萬榮手裡舉著一隻雙耳銀杯,笑嘻嘻地那女伎說了句什麼,那女伎就抱著琵琶彎了彎腰,由著他將那大杯子酒喂到她嘴裡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曹萬榮收回杯子,將她喝酒的位置轉過來,伸出舌頭給她留下的口脂給舔了。船艙中眾人發出一陣笑聲,那女伎也不生氣,大大方方地取個素絹兒帕子來,在上面印了一口,把那素絹兒扔到曹萬榮懷裡。方理著裙帶,摸出一盒口脂,自家補妝。曹萬榮拿了那方印了朱唇印的帕子往鼻下邊嗅,邊做陶醉狀。惹得那女伎笑得花枝亂顫,又撥了幾個高音。
  
  恕兒「惡」了一聲,扯著牡丹的袖口道:「這人好生yin邪。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傷風敗俗之事,實在太噁心了。」又點評那個女伎,「這麼涼,還穿薄紗,嘖嘖嘖……」
  
  牡丹收回目光,道:「你不喜歡看,不看就是了,看遠處。」
  
  那女伎回眸,恰好瞧見他們,遠遠看去,只當是幾個俊俏小公子,便朝著她們招手。恕兒罵道:「看看,真不是個好人,她船上那些男人就更不是好人了,還敢叫我們?呸」
  
  「那也不見得……」牡丹正要說話,忽聽立在一旁的貴子突然道:「老少爺兒們,尋歡作樂,逢場作戲的多了去。這種事情多得很,也正常得很。恕兒妹妹你記著,不見得尋歡作樂、逢場作戲的就都是壞人,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就都是好人。這世上,操賤業的人多極,難不成都是壞人?」
  
  牡丹睜大眼眼看著這個昨日才通過特殊途徑賣到自己手裡來的小廝,微微笑了起來。
  
  貴子不過二十剛出頭,中等身材,看著不壯卻也不瘦弱,眉目普通得很,屬於那種丟到人堆裡去就難得找出來的那種。但她親眼瞧見,他一個人就撂倒了三四個人高馬大的壯漢,馬術也極好,她一直遺憾他不會讀寫,未免太可惜了些,沒想到他還能發出這樣一番言論。實是居家旅行之必備良藥。
  
  恕兒明顯不願意認同這個初來乍到,看著又不怎樣的小廝的話,便叉腰撅嘴道:「好人家的女兒會做ji女麼?不會好人家的男兒會來找ji女麼?不會所以都不是好人」
  
  「說了你也不懂,懶得和你說。」貴子的臉一沉,把臉側開,不耐煩再和這個小丫鬟胡扯。
  
  牡丹笑道:「別說了,文人雅士在平康坊住著的人多著呢。你能說他們不是好人家的男兒?就是要管,管管自家人得了。」這世道本就狎ji成風,誰好或是不好還真扯不清。
  
  「哎呀,原來是何七公子。這可是真巧啊。」曹萬榮竟然指揮他那艘畫舫朝牡丹等人靠了過來,他的表情和藹得很,甚至有些巴結討好的意思:「何公子,這裡都是幾個同道中的好友,要不要上來一起喝酒遊湖,談論一下大事?」
  
  牡丹笑道:「多謝曹園主,我今日另有要事,就不打擾了。」她和恕兒若是著了女裝,曹萬榮斷然不可能如此輕慢地叫她上船,但她們著的是男裝,此舉倒是有些故意逼迫她的意思在裡面。曹萬榮話音未落,船艙裡就鑽出三四個男人來,為首一個鬚髮皆白,清瘦挺勁,穿了身赭色的絲質圓領窄袖衫,戴黑紗帕頭,笑得和藹萬分,就像是鄰家的長者一般。另一個,則是二十來歲的年紀,穿件茶色絲質圓領窄袖衫,身材頗似那老者,清瘦挺勁,長相也頗清秀,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格外引人。另外二人,牡丹曾經遠遠瞧見過和曹萬榮一處,估計和曹萬榮是一夥兒的。
  
  此時愛著男裝的女子不少,而且眾女子穿男裝,趕的是時髦,並不是特意要裝得有多像。故而,眾人見了這主僕三人,都瞧出牡丹與恕兒乃是女扮男裝,便都覺得叫她們上船來不妥。
  
  曹萬榮卻道:「何七公子,你可能不知道,這兩位……」他指著那穿赭色圓領衫和茶色圓領衫的兩個男子,用一種格外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這兩位,可都是洛陽來的。呂振聲呂老乃是有名的品花,種花名手,這花兒呀,什麼好,什麼不好,他清楚著呢。」
  
  牡丹雖不知曹萬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仍抱拳行禮,恭敬地道:「何七見過呂老。」
  
  那老者捋捋鬍子笑道:「好,英雄出少年。」
  
  曹萬榮又指著那年輕男子:「這一位,是呂老的幼子,呂方呂十公子。他年紀雖輕,但已然盡得呂老真傳,同齡人中,論眼光,論技術,沒有人能與之相提並論。他們呂家的牡丹園,在洛陽是首屈一指的,敢說是甲天下。」
  
  聽著果然很厲害。牡丹微微一笑,也抱了抱拳:「呂十公子年少有為。」
  
  呂方掃了牡丹一眼,回頭微微不悅地看著曹萬榮道:「曹兄,你又胡說,天下之大,能人異士多不勝數,只求不是末流便已意足,我怎敢托大?」
  
  曹萬榮哈哈大笑:「哎呦,我的十公子,您就不要太謙虛了。適才呂老也說您是呂家的千里駒嘛。我說的可是事情,這洛陽,除了呂家的牡丹園,的確就再無一家敢稱牡丹園,只能稱花圃……你們若是果真在京中開園,我看這京中諸園只怕也只能如此咯。」邊說邊拿眼睛去瞟牡丹。
  
  恕兒已然是大怒,牡丹卻沒什麼表情,淡淡地立在那裡,手裡提著那只風箏翻來覆去地瞧。她表面上無所謂,其實心裡就一直在想,洛陽有個呂家牡丹園久負盛名不假,聽說他家乃是祖傳的技藝,人多力量大,又是多年的家族,自己這個芳園從這些方面來比定然有不極的地方。這二人來京城做什麼?又怎會與曹萬榮攪到一處去?莫非是為了蔣長揚日前與她說的那個牡丹會?
  
  若是,那這個消息蔣長揚打聽到的時候,其實早已經散佈出去了,或者,故意送到有心人耳裡了。那麼說來,明年春天這個牡丹花會,必然是要舉行的。她的芳園、曹萬榮的曹家花園,這洛陽方家,其他還有些什麼人?興許還有些是他們誰也想不到的,隱藏在民間的奇人。
  
  曹萬榮看不慣牡丹那雲淡風輕的樣子,不由使勁咳嗽了一聲,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後,方大聲同呂家父子介紹牡丹:「諸位,這呂七公子,呵呵……」他用袖子捂了一下嘴,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其實就是一位娘子,她貪玩,所以著了男裝。適才我竟然沒想起,就邀請她上畫舫,幸虧,她記得,不然可是我的錯了。」
  
  牡丹一皺眉頭,冷睨著曹萬榮笑道:「曹園主,你這口氣不妥哦,不知道的,定然會誤會,當你是個登徒子幸虧,你記得,不然我可是要犯錯了。」
  
  曹萬榮本想嘲笑牡丹女人做男人事,又故意當著這些人笑話她不自量力,戲弄她一回。哪知牡丹毫不留情地就反諷了回來,臉色便有些難看,藉機道:「何娘子,你我雖是同行,但我一直是抱著向你學習,想和你和諧相處的,反倒是你,一直就和我過不去,處處都針對我來,我男子漢大丈夫不與你小女人計較,但也不要太不把前輩放在眼裡了。」
  
  牡丹被他的連珠指責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掃了不停附和曹萬榮的那兩個跟班、以及用審視不喜的目光看著自己呂家父子二人一眼,心裡有了數。這牡丹會,只怕與這呂家父子二人有莫大的關係,曹萬榮在拚命巴結他們,同時又拚命打擊自己。這個時候,只怕那呂家父子二人已然被他哄得差不多了,她與他爭辯,也辯不出什麼名堂來。反正都要留個爭強鬥狠印象的,與其忍氣吞聲,不如暢快淋漓。
  
  牡丹當下微微一笑:「曹園主,您不說我還不知道。原來我人品這般低劣,就總和您過不去。可是您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把畫舫從那麼遠的地方搖過來和我打招呼,好意把兩位呂先生介紹給我認識。實在是讓我好生慚愧……」她裝模作樣地用袖子擋了一下臉,朗聲道:「聖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今日聽了曹前輩的教誨,心中恍然大悟了。日後前輩若是看上放生池邊的哪株牡丹,只需和我說一聲,叫我別去,我一定不去,省得我看到了就捨不得轉讓;再然後,這寺廟中、道觀中,我也不去定接頭啦,您看上哪家,在門上寫個曹,小女子轉身就走,也免得最後還要勞動小和尚來退我定金,我還得額外搭上小和尚的跑腿錢。」
  
  曹萬榮的臉色越來越黑,呂老皺起眉頭來審視著牡丹,呂方卻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前輩,我是最尊敬的了,但現在這情況,哎呀,我真不好意思見你們了,不敢耽誤你們,船家,快開船啊」牡丹側過身,再不理睬曹萬榮等人。貴子聞言,竟然真的將手裡拿著的哨棍拿去推畫舫。
  
  「走」曹萬榮回頭看著呂老道:「呂老,您看她,慣常生來的牙尖嘴利,我百般讓她,好意與她說道,我卻成個什麼人去了?」邊說邊使勁跺了一下腳,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漢做這種事情,看似真是委屈到了極點。
  
  呂老皺眉道:「你說她家中大富,父兄極寵她?來往權貴極多,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還讓兩個男人當街為她大打出手?」
  
  曹萬榮立刻使勁點頭:「對,對一個是她前夫,一個是她表哥。嘖嘖……那時候她離書都還沒到手呢,就幫著旁人謀害親夫了……這還不算呢,她與好幾個王府都沾親帶故的,她說了,這天下的牡丹奇品很多,但最絕最妙的必然出自她手中。也不知是誰給了她這般大的膽子呂老,您此次出山,一定要把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給好好教訓一頓」
  
  呂老果然大怒:「這種敗類也配種牡丹花?也敢說自己愛牡丹花?還叫牡丹?真是糟蹋了這個好名字」
  
  曹萬榮趁機道:「呂老,小人願把自家那個小園子送與您,只求您……」
  
  呂老掃了他一眼:「我說過不在京中開園子的。」
  
  曹萬榮萬分驚喜:「別呀,這京中就缺您這樣的行家裡手老前輩坐鎮,才會妖魔倍起……」呂老喝了一口酒,緩緩道:「不急,慢慢再說。」
  
  呂方皺起眉頭看了曹萬榮一眼,又抬眼看向岸邊原來遠遠的牡丹。她手裡拿著的那只風箏已經飛了上去,但她明顯是個不會放風箏的,竟然在樹邊就放了,上升的風箏自然被樹枝給掛住。她跺著腳喊,那個小丫鬟指手畫腳的,來來回回地跑,她那個小廝則拿著那根哨棒使勁兒地往上戳,試圖將風箏給解救出來。
  
  她圍著樹子打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看從哪裡著手最好,輕輕勾出就好,但她那小廝是個傻蛋,任她怎麼比劃,一棍子戳去,還是將蜻蜓風箏給戳了個大洞。那小丫鬟氣急敗壞,手指頭都差點戳到那小廝的鼻子尖上去了。
  
  她卻一把打開那小丫鬟的手,一人塞了一個紅澄澄的橘子。那小廝此時方得意地望著那小丫鬟笑起來,炫耀似地當著那小丫鬟的面,將橘子瓣摳出來,一瓣一瓣地塞進嘴裡甜甜地吃了。那小丫鬟哭了,她卻笑了,惡劣地去捏那丫鬟的鼻子,那丫鬟忍不住,哭得更大聲了。她有些驚慌的鬆開手,拍那丫鬟的肩膀,那丫鬟卻趁機提了那小廝一腳。
  
  這樣的人,會是曹萬榮說的那種人麼?呂方有些奇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忽見幾騎人馬過來,當頭一個穿朱袍的,從馬上跳下,一言不發,直接走到樹邊,三兩下就爬上了樹,取了那只已經被棍子戳了個洞的蜻蜓風箏,遞到她手裡。她拿著蜻蜓比劃,微笑著不停地說話。那人只是看著她笑,並不多話,小丫鬟和阿貴則埋頭收拾東西。待他們收拾好東西,她便翻身上馬,跟著那穿朱袍的人向著遠處去了。
  
  雖然隔得遠,但呂方從小就有副好眼神兒,他能看到何七的一顰一笑,燦若朝霞,論相貌,她是當得起那牡丹二字的,但就不知道人品到底如何了。他暗想,她的牡丹園是叫芳園吧?他必須去看看才行。
  
  「公子,您在看什麼?來,奴家唱首曲兒給您聽。」嬌艷的樂伎搧著陣陣香風,朱唇輕啟……蹬了小頭鞋,伸出未曾穿得羅襪,蔻丹鮮紅的腳不時去撩一下呂方的小腿,半透明的藍色薄綾褲子隨風飄蕩。
  
  呂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道:「我家中配有一種香膏,皮膚似您這般乾裂枯燥的,值得一用」
  
  樂伎一愣,悄悄收起了腳,嬌笑道:「公子吹牛」
  
  呂方很認真:「呂方從來不吹牛。」
  
  樂伎挑了挑眉毛,逼近他去:「那你拿來給奴家瞧,然後再替奴家塗抹上如何?」她的腳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勾上了呂方的大腿,呂方不動,微微笑著:「太累了。旁人只需擦一次就好,姐姐你可能要擦上十年才可能會有所好轉。不過那個時候,已經晚了呢。」
  
  樂伎的臉微微一紅,鬆開了腳。呂方轉身離開,一顆金珠落到了樂伎的懷裡,沖淡了她適才的悲傷和氣憤。
  
  牡丹與蔣長揚並沒有直接回他家,而是另外尋了個隱蔽的茶樓坐下來說話。
  
  待到眾人都退下後,牡丹方輕聲將自己聽說的事情說給蔣長揚聽了,道:「我們全家都聽說這件事了,我娘讓我來瞧瞧。適才聽說你一大早就去了宮裡,我還擔心是不是受了這件事的牽連,看你還穿著朱袍回來,就想著應該沒事兒了。」不孝可是大罪名。就算是皇帝也經受不住這種輿論,倒在這上面的人可不少。
  
  蔣長揚輕輕握起她的手,微微一笑:「我來的時候就猜,這事兒傳得這樣沸沸揚揚的,不知你會不會來看我,哪成想竟然是等在半路上。早知道你果然來了,我就該跑快一點,看看這天色已經晚了,你坐不多會兒又要回家。」
  
  牡丹挨個捏著他的手指玩:「怎會鬧到這個地步?他們也太毒了,知道你的人,都曉得你是絕對不會拿那些壞了的東西去孝敬老人的,你再不喜歡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蔣長揚覺得被她捏著的手指一個比一個舒服,不由微微瞇起眼來:「我早猜到會這樣的啊。從此以後,人家都知道我和朱國公府不和,就不會因為我的關係去找朱國公府的麻煩,同樣的,朱國公府的麻煩也輕易不會找到我頭上來了。有得必有失,就看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牡丹用力捏了他一下:「但是不孝這個名聲,你怎麼擔得起?明明不是你的錯。他們也太惡毒了些。」
  
  蔣長揚輕笑了一聲,起身將臉放在離她不過半尺遠的地方,定定地看著她:「現在就這麼替我著想了啊?」
  
  牡丹伸手去推他的臉:「油餅臉,滿臉的油,噁心死了,離我遠點兒。」
  
  蔣長揚二話不說,將她的手拉起,就在他臉上擦了一道:「你說得對極了,是油,我陪聖上射了半日的箭,出了許多汗。臉都沒來及洗,就跑回來了。」
  
  牡丹只覺得手心裡油膩膩的,掙脫開來,用帕子一擦,嘖……她簡直看不下去,嚷嚷著要拿橘子來將這隻手剝橘子給蔣長揚吃。
  
  蔣長揚也不嫌棄,遞過一隻橘子在她手裡,牡丹終是不可能那般,另取了一張乾淨帕子托著剝皮:「聽你的意思,聖上沒有怪你?御史台那邊……」
  
  蔣長揚微微一笑:「沒人治他們的罪就好了,還敢說那些東西不好,有些可是御賜之物,私吞的人,等著掉腦袋吧。所以我今早是替他們求情,而不是替我自己求情。」
  
  牡丹皺眉:「你沒告訴他們裡面有御賜之物?」他絕對是故意的
  
  蔣長揚歎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就被趕走了。他們對我娘和我的看法實在是太大,竟敢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娘,身為人子,怎能忍受?我今早已在聖上面前發過誓,這一生,我不會繼承朱國公府的任何東西,包括爵位。但血脈親情不能斷,故而我把她們昨天做的糊塗事情承擔下來,都怪我沒有事先和他們說清楚,才會發生那種事情。所以替祖母挨了幾板子。」
  
  牡丹的眉頭越發皺得深:「你挨打了?哪裡?疼不疼?」
  
  蔣長揚捂著腰:「疼得厲害,若是你肯幫我上藥,一定好得快。」牡丹輕輕踢了他的小腿一腳:「疼死你算了。」
  
  蔣長揚靈巧地讓開,低聲笑道:「你等著,她們馬上知道上了當,就會在朱國公那裡坐實了我的罪名,我是來害他們的,堅決不能讓我回去。朱國公很快就會懷疑上我了。」
  
  牡丹焦急地道:「聖上怎麼說?」
  
  蔣長揚輕輕歎道:「聖上,他其實不喜歡我和朱國公府走的太近,我娘她和方伯輝……所以,我越和朱國公府走不到一處,他越開心。」所以雖然他挨了打,挨了罵,皇帝心裡其實是高興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7 AM

151章 鬥雞
  
  伴君如伴虎。牡丹想起李荇曾經找過蔣長揚,還有昨日在無名酒樓出現的閔王,還有蔣長揚堅稱不是朋友的那位景王,心下瞭然,不由鄭重地道:「你要小心。反正我覺得,什麼都沒有安然健康更好更寶貴。」
  
  蔣長揚微微一笑,掐了掐她的臉:「我有數。你要相信我,別擔心。雖然我很喜歡你牽掛著我,不過不喜歡你替我擔心。」
  
  牡丹反掐回去:「總之你小心。我走了,還要去一趟東市。」
  
  蔣長揚送她到門口,看不見她的身影方才折轉了身。
  
  牡丹一到東市,直奔何家的香料鋪子,她走進鋪子,夥計眼尖,一眼瞧見她,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娘子今日怎生有空過來?」
  
  牡丹笑道:「我有事找我六哥,他在裡面……
  
  牡丹笑道:「我有事找我六哥,他在裡面麼?」
  
  夥計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他不在,先前盧五爺過來找他說事兒,他請盧五爺往酒肆裡去了,說是天色不早,讓我們到時候拼接關鋪子回家就得。他不回來了。」
  
  「去了多久?」牡丹看看天色,此時不過申正。當初何老爹遇到重要的客人,會在比這樣還早的時候就去酒肆。但若是盧五郎之類的人,就不會領著去酒肆,而是直接帶回家。不過想來他們年輕,喜歡去看胡姬表演也是有的。但是,盧五郎什麼時候和六郎這般要好了?
  
  夥計有些躲閃地說:「今日有些忙,小的當時沒有記時間,好像沒多大會兒?」
  
  牡丹見他為難,笑了一笑,不再追問,就連去了哪家都不問,只問掌櫃的,「東叔,最近生意可還好麼?」
  
  掌櫃的是何家用了多年的老人,深得信任。聽見牡丹問,便笑道:「都是老顧客。」
  
  牡丹心中一沉,那就是說香料鋪子的生意雖然還好,但不如從前。想當初四郎經手的時候,老客自然是不放過,每日裡還有許多新客上門來,才會有那樣好的生意,才會供得起這一大家子人錦衣華食。如今只剩老顧客,那就是被其他家香鋪給拉去了。她沉吟片刻,笑著同掌櫃的和幾個夥計道了辛苦,問了東市鬥雞場所在,叫了貴子和恕兒,在隔壁鋪子裡買了幾端適合老年婦人和小女孩兒穿的好衣料,往鬥雞場去。
  
  鬥雞場在放生池附近,牡丹人還未靠近,就已經聽到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和怪叫聲。放眼望去,但見一個鬥雞場也是分了雅座和普通座位的。雅座便是一間前面下光了隔扇門,內裡擺放了睦凳子桌子茶具之類的屋子,觀賞角度自然最好,還高高在上。有好些衣著華貴之人高高坐在上面,邊飲熱茶湯,邊觀戰。
  
  而普通人,就是毫無章 法地圍成一圈,你推我,我擠你的,拚命往前面掙,掙著去看場地中央那兩隻鬥爭激烈,不停撲稜著翅膀,衝撞抓咬,互相用距劈擊對方,打得紅臉紅脖子,難分難捨,鮮血淋漓的鬥雞。只要其中一隻佔了上風,眾人必然大吼大叫,拍著大腿,揮舞著胳膊,每個人都旁若無人,無比投入,無比狂熱,眼睛瞪得比銅鈴大,眼睛臉頰耳朵脖子一樣紅,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和筷子一樣粗。
  
  牡丹先看場中那兩隻雞,其中一隻暫時佔了上風的,羽毛都為青色,閃著青綠色的光,打鬥中,不時露出底下白色的細絨。另一隻稍微柔弱些的則是頸項和背毛為紅色,群邊毛為灰褐色的,尾巴則是黑色。
  
  貴子見牡丹盯著那兩隻雞瞧,主動給她介紹:「七爺,鬥雞的毛色非常講究,青、紅、紫、皂色為上乘,那只青毛的,底絨為白色的,叫烏雲蓋雪;那只紅的也是極品,叫白絨。您看到那雞距沒有?那上面可是裝了尖刺的,還有雞翅膀上也撲有芥末粉。一撲一啄一劈,都可能吃虧的。」
  
  牡丹奇道:「明明是紅色的,為何要叫白絨?」
  
  貴子道:「紅色的鬥雞小雞仔兒剛出殼時絨毛是白色的。」
  
  牡丹笑道:「你懂得還真不少呢。」
  
  貴子微微一笑:「小人長在市井之中,三教九流的事情自然是知曉一些的。」
  
  恕兒大感興趣:「貴子,貴子,你說哪只能贏?我也去下注。你去麼?我借錢給你。」
  
  「你這會兒是押不了的,得等下一場。」貴子淡淡地搖頭:「謝恕兒姐好意,我從來不賭錢。」
  
  牡丹看著貴子那不卑不亢的樣子,想起了雨荷。
  
  此時兩隻雞打得有些乏了,漸漸沒了先前的精神頭,一個麻衣漢子提著一桶涼水過來為,往兩隻雞頭臉上噴涼水,那兩隻雞立刻又興奮起來,越發鬥得激烈精彩。
  
  牡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她低聲吩咐貴子:「去打聽一下,張五郎在哪裡?他若是有空,煩勞他過來一敘,若是無空,我便等著。我和恕兒在那邊等著,站遠些,免生是非。」貴子也不問張五郎是誰,毫不留戀場中火熱的局面轉身就走。倒是恕兒,看得眼饞,萬分不想走。
  
  牡丹選了個相對僻靜點的樹蔭下站著四處張望,她總覺得能在這裡看到六郎。雖然知道六郎既然來了這裡,必然會刻意躲著,不叫人知曉,不容易找到,但她還是忍不住四處張望,結果如同她意料之中一樣,找不到。
  
  不多時,貴子果然將張五郎領了過來。張五郎披著件綠色的錦緞半臂,內裡穿著月白色的圓領窄袖衫子,袖子高高挽著,走一步當貴子走兩步。一眼瞧見牡丹,呵呵笑道,「何……七郎,你真是稀客呢。」
  
  牡丹忍笑給他行了禮:「七郎見過五哥,我有事要請五哥相助。不知五哥此時有可空?若是沒有,我再等會兒也沒關係。」
  
  張五郎回頭看了一眼狂熱的人群,道:「過了這場還有一場,下一場的鬥雞已經選好了,自有人去辦理,我沒事兒了。這裡不是說話處,那邊我有個居處,你若是不嫌髒臭,可隨我來。」
  
  牡丹笑道:「我怎會嫌髒臭?」
  
  張五郎望著她嘿嘿一笑,當頭領路。
  
  幾人一前一後繞過狂熱的人群,從那排雅座旁一條小徑往裡走,旁邊有好幾個院門緊閉的小院子,裡面也爆發出不亞於外面的熱鬧叫好聲和焦慮的吼叫聲。牡丹想著,外面那個是公演,裡面這個可能是小包廂,是些身份尊貴,卻又熱衷此道,不肯給旁人瞧見自己的貴人罷。
  
  她才想著,張五郎已然笑道:「這裡面是些有錢人,出手都很大方,不欲與外面錙銖必究的凡夫俗子們同流合污。」
  
  牡丹微微一笑。鬥雞是真,裡面還有其他勾當也是真。她曾聽蔣長揚說過,諸王愛聚在宅中鬥雞,被聖上得知,明令不許。其實怕的就是諸王私下結交罷了,那麼這些地方正是搞地下活動的好地方。
  
  不多時,張五郎在一間噪雜的小步院前停住腳,道:「你們先候著。」他才進去不久,裡面就沒了聲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打著呵欠走出來道:「何七爺,裡面請。」
  
  牡丹定睛一瞧,卻是那日在張五郎家中見著的那個伶牙利齒的小女孩子,想起她給張五郎吃癟,張五郎那樣凶悍的人卻那般讓著她,有些好奇她是張五郎的什麼親戚,便笑道:「原來是你呀,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子一笑,露出兩顆白花花的兔子牙:「我叫……」
  
  張五郎走出來,甕聲甕氣地道:「她叫吃白飯的,就叫她飯粒兒。」
  
  那女孩子聞言大怒,翻了翻白眼兒,叉腰罵道:「老娘哪裡吃白飯了?在家裡漿洗煮飯,夜裡給娘子暖腳捶背;白日裡給你送飯,還幫你算帳,老娘……」
  
  聽到她一個小人兒口口聲聲老娘長、老娘短的,眾人忍不住微笑起來,飯粒兒的眼睛瞬間紅了,惡狠狠地瞪著張五郎。
  
  張五郎不理睬她,只請牡丹往裡面走:「亂七八糟的人都給我趕開了,進來說話。」
  
  牡丹輕輕摸摸飯粒兒柔軟的頭髮,笑道:「飯粒兒的垂髫是自己梳的麼?梳得真好。」
  
  飯粒兒紅著眼睛看著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自己梳,誰給我梳啊?我可不是有錢的娘子,養得起奴婢下人來伺候。」
  
  這個年紀的孩子全身是刺。牡丹一愣,微微一笑,轉身進了正中一間掛著藍底白花布簾的屋子,屋子裡有個鋪著藍底白花布褥子的小坐榻,幾個月牙凳,一張矮几,幾上零零散散放著幾張紙,一管半禿的筆,一把舊算盤。
  
  張五郎撇撇嘴:「就是飯粒兒弄的。這鬼丫頭,嘴巴毒,半點不討喜,幸好還認得幾個字。丹娘別跟她計較,她就是那討死人恨的德行。上次你六哥來,笑話了她兩句,被她一杯滾茶從褲襠上淋下去……」說到這裡,他猛然住了嘴,有些尷尬的看著牡丹。
  
  恕兒更是大驚小怪地看著張五郎,又看看貴子,又看牡丹,結果貴子面無表情,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牡丹神態自若,微微一笑:「脾氣是不怎麼好,但我六哥必然也是活該。不過幸虧是我六哥,若是你院子裡的那些貴客,可不好對付,可不會管她是不是年歲還小。」不就是說個「褲襠」麼,值得一個個如此大驚小怪麼?
  
  張五郎微微紅了臉,側開臉道:「那是,我說過她了,不許她出去亂走,平日裡只在這屋裡,若不是你今日來了,也不叫她出來。」
  
  牡丹點點頭:「說起我六哥來,我先前從香料鋪子裡來,不見我六哥,聽說是去和一位朋友去酒肆了,我還擔心會把你一起叫了去,我來會撲個空呢。」
  
  張五郎微微一笑:「他倒是來喊過我幾次,但我哪裡有空陪他去喝閒酒?後來就再沒來過。有天,我有空,想著他幾次相邀都不曾去,心中有愧,便去請他吃酒,也說他不在,去了酒肆。」
  
  牡丹也就明白了張五郎的意思。六郎大概是有點問題了,但不在張五郎這裡晃,而且還可能因此和張五郎發生過矛盾,不歡而散,為此還挨了飯粒兒一杯滾茶,會去後卻不曾聽六郎提起過。自己的家務事,也不該擾人,知道個大概,其他的回去和家裡其他人商量就行。
  
  想到此,牡丹轉了話題,說起了正事:「五哥,我今日來是有其他要事要請托你。我聽說,明年春天可能會辦牡丹花會。」她將今日遇到曹萬榮的事情說了,道:「我想請五哥替我安排兩位兄弟,查一查那洛陽方家的底細,還有曹萬榮的目的是什麼。按行規,這是定金。錢不好帶,就拿這個抵抵。」
  
  恕兒規規矩矩地將一個銀碗放在桌上。
  
  張五郎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不過是小事兒而已,上次不過說了那幾句話,你就給了每個弟兄一匹絹,他們都說你忒大方了,這次的事情……」
  
  牡丹含笑道:「五哥,我知道行有行規。若只是您一個人,我倒是不客氣,但其他兄弟都是要養家餬口的。這不值當什麼,就是一點心意。而且,若是牡丹花會果然要辦,我要麻煩您的事情還多著呢,總不能叫人總白跑腿是不是?」
  
  張五郎沉吟片刻,道:「行,我會把你的意思轉給各位兄弟們知曉,叫他們好好把事兒給辦妥了。」
  
  牡丹鬆了口氣,笑著謝了,讓貴子將先前買的那幾匹衣料拿過來:「上次去五哥家中,承蒙伯母盛情款待,有心請她老人家去做客,奈何我經常不在家。這是一點心意,正好給伯母和飯粒兒裁件冬衣。」
  
  四匹衣料,一匹天青色的,一匹暗棗紅色的,一匹嫩綠的,一匹桃紅的,都是上好的錦緞。張五郎默了片刻,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大聲吼道:「吃白飯的,還不過來感謝你何七哥」
  
  才剛喊了一聲,飯粒兒的頭就從簾子下伸了進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屑地道:「我耳朵又沒聾,學什麼牛叫。」
  
  張五郎被她氣了個倒仰。她卻自顧自地走過去看料子,然後露出非常滿意的神色看著牡丹福了福,笑道:「何姐姐,挺好瞧的,比某些人買的好看多了,我承您情了,再替我家娘子給您道謝。先前我挨了罵,心裡不舒坦,拿您亂發脾氣了,請您見諒。其實我就想做個有錢的娘子,養奴婢下人來伺候我。」
  
  牡丹忍不住笑起來:「真有志氣,你一定會有錢的。」其實她自己現在的錢也不是她的,而是何志忠和岑夫人給的。真正屬於她的錢,明年春天才會有。一定會有的。她輕輕握緊了拳頭。
  
  張五郎自動忽略了飯粒兒話裡說的某些人,見她謝過了牡丹,便起身送牡丹出去:「時辰不早,我送你出去,不然等會兒眾人散了歸家,又髒又亂,啥人都有。」
  
  牡丹回頭看了飯粒兒一眼,飯粒兒正在聚精會神地拉起一塊衣料對著光看,又輕輕拿起摩裟了一下臉頰,臉上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來。挺可愛的小姑娘。
  
  張五郎淡淡地瞥了一眼,磨著牙道:「討死人恨的死丫頭。」
  
  牡丹笑道:「小姑娘挺有趣的,是你家親戚麼?」
  
  張五郎歎了口氣:「不是。也算是。我娘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簡直就不客氣,把我家當她家。聽說是個窮措大的女兒,爺娘都死了。她認得幾個狗爬字,就自以為不得了。惹我啥時候煩了,提著衣領扔出門去,看她不哭爹叫娘」他的眼睛有些紅,用一種煩躁卻又帶著點親暱的口氣說「一老一小兩個拖累,害得老子什麼地方都去不得。你四哥讓我跟他們去出海,你大哥讓我去從軍……我說我就只是吃這碗市井飯的,做生意都做關張,唯有這個還賺錢……」
  
  牡丹第一次聽到他和她說這些。她沉默片刻,笑道:「其實張五哥,我覺得你現在挺自在的。至少,你沒跟著沉迷進去。這熱鬧,也真熱鬧。」
  
  張五郎翹唇一笑,鐵塔似地往牆邊一站,抬眼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道:「這人生百態可比戲場還好看,經常看人悲歡離散,家破人亡……只是這事兒,到底不是積陰德的事,我養著飯粒兒,就當是積陰德罷。對了,你六哥愛去最大那家胡人酒肆。」
  
  牡丹記得那家酒肆,那時候她才從劉家出來,跟著張氏和孫氏來放生池邊看牡丹花,在那裡見著那位美人兒瑪雅兒,還有被潘蓉調戲……那時候張氏就說過六郎最愛去那裡。她謝了張五郎,轉身離開。
  
  張五郎站在原地,確認她安全地離開這塊地頭方才轉身,才一轉身,就被飯粒兒一腳跺在他腳背上,挽起袖子叉著腰擰著眉道:「看什麼看?往哪裡看?我是窮措大的女兒?就認得幾個狗爬字?原來養我是為了積陰德?你要提著我的衣領把我扔出去,讓我哭爹叫娘?娘說過,等我及笄,就拜堂等我長大了,看誰哭爹叫娘」
  
  她才多少歲?十歲。他卻是要到三十的人了。張五郎無奈地看著面前那搓板兒似的,身高只到他腋下的身材,歎了口氣,一把提著她的衣領往回走,輕輕往房裡一扔,道:「等你長大點又再說吧,吃白飯的。」
  
  「我不是吃白飯的」飯粒兒哭紅了眼。
  
  「你母親給你取名兒叫飯粒兒,不就是希望你能吃白飯還是整粒的白米飯粒兒麼?飯粒兒就是吃白飯的。」張五郎回了她一句,揚聲往旁邊一間房喊了一聲:「來個人,做事兒」
  
  一塊還帶著墨汁的硯台穿過藍底白花的布簾子,精準無誤地砸上了張五郎的背脊,嶄新的綠色錦伴臂上頓時開了一朵黑花。一陣爆笑聲從周圍幾個先前還安靜成一片的房間裡響起來,張五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暴怒地衝進去,卻見飯粒兒高高站在榻上,身上披著牡丹新買的衣料,眼眶紅紅地道:「我不穿了,我會好好給娘子做衣裙。等你將來有了新娘子,這個留給她,我給她做。我針線很好的,別趕我走。」
  
  張五郎哀歎了一聲,捂著頭走了出去:「你自己穿吧。」
  
  牡丹主僕幾人走了沒多遠,忽聽後面鬧哄哄的一陣亂響,卻是最後一場鬥雞散了場,有人賭光了家產,被當場拿著剝衣服,要押著去清算賭資。那人哭天搶地,半裸著上身,將頭往一旁一棵樹上撞,喊不如死了,撞得血肉模糊,又被人拖開,半點不容情地拖著往前走。一大群看熱鬧的人鬧哄哄地跟過節似地圍著追著往前面去了,揚起塵土和難聞的餿臭汗味兒一片。臨空還能聽見那人淒涼的哭喊聲:「蘭娘我對不起你,兒子……讓我死了吧……我鬼迷心竅了啊……」
  
  牡丹打了個寒顫,情不自禁地跟著那些人走了幾步。貴子咳嗽了一聲:「娘子?天色不早了。」
  
  牡丹才恍惚驚醒過來,回頭望著貴子和恕兒道:「回去後就明確規定,芳園的人誰都不許賭錢。」
  
  回家途中,從那間最大的胡人酒肆下經過時,牡丹抬起眼看過去,一個穿著翡翠色紗裙,披著翡翠色紗衫的女子靠在二樓的窗台上,蕩悠著一條穿了緋色燈籠褲的腿,潔白如玉的腳上還是未著羅襪,纖巧的足踝上還掛著一串精緻的金鈴。她回過頭來笑看著牡丹,抬起雪白纖長的手指,將垂下的一縷微卷的褐色頭髮別到而後,輕輕撥了撥手裡的胡箜篌,朝牡丹拋了個媚眼,碧綠的眼眸妖冶迷人。
  
  是瑪雅兒。牡丹抬眼看著她,她可真美麗。
  
  恕兒還記著找六郎,推了推牡丹:「娘子,要進去麼?看啊,那胡姬將您當成年少貌美的公子啦。」
  
  牡丹回過頭,嚴肅地說:「我們不進去。你怎知她是把我當成年少公子了?這些人的眼睛最毒,說不定是看到阿貴了。」六郎的事情,還沒拿準,得先和家裡商量,問一下情況才行,貿貿然地跑進酒肆裡去做什麼?
  
  恕兒一愣,隨即捂嘴偷笑起來。
  
  阿貴鬧了個大紅臉,好幾天都不和牡丹說話。
  
  
  
152章 托
  
  牡丹正要收回目光,忽見兩隻手探上來,穩穩抱住了瑪雅兒的腰,將她一下抱起放在空中晃悠,瑪雅兒尖聲地驚叫著,笑著,求著饒,手裡的胡箜篌卻不曾放開過,抓得死緊,根本沒有因為害怕而鬆手去摟驚嚇她的男子的脖子。
  
  你們在玩弄我,我也在玩弄你們。不知怎地,牡丹的腦子裡突然想起這句話來,她怔怔地看著瑪雅兒。
  
  瑪雅兒沒有看牡丹,而是望著嚇唬她的那個人大笑,而抱著她的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絲質圓領袍子配著玉色的裡衣,光潔一絲不苟的髮髻上插著羊脂古玉髮簪,濃眉秀目,唇角含著一絲諷刺的笑容。他抬起微醉的雙眼,看似是在看懷裡驚慌尖叫也嫵媚得滴水,假得無可挑剔的瑪雅兒,實則是在看樓下的那個人。
  
  他第一次看見她穿男裝。
  
  她在看這裡。
  
  劉暢使勁往瑪雅粉嫩的脖子上親了一口,就擁她在窗邊,含著瑪雅兒的脖子拚命地吮吸。見鬼去吧,他才不在乎,不過一具臭皮襄而已。
  
  恕兒扯了扯牡丹。牡丹轉過頭,輕輕一磕馬腹,不疾不徐地離開了東市。
  
  劉暢越發熱情,瑪雅兒的笑聲越發開懷,可是誰又在乎呢。瑪雅兒不在乎,別人也不在乎,劉暢猛地將瑪雅兒推開,跌跌撞撞地下了樓,縱馬而去。
  
  「劉寺丞,剛來就要走麼?你個沒良心的。」瑪雅兒淡淡地掃了他的背景一眼,邊嬌嗔地喊了一聲,邊從懷裡摸出一塊手絹,擦了擦脖子上他剛才留下的口水,揚手將那張帕子扔到了窗外。然後,她調整了一下姿容衣服,抱起胡箜篌,又到窗台邊以同樣的姿勢坐下,微笑著看著窗外過往的行人,遇到那看著感興趣的,亦或是年少多金的,不時拋個媚眼,再笑上一笑。
  
  牡丹回到家中,問明二郎、五郎、六郎都還未歸家。便換了衣服往岑夫人的房裡去,楊姨娘正陪著岑夫人說笑。見牡丹進來,岑夫人便讓她過去坐:「怎麼樣?可見著了蔣公子?」
  
  牡丹礙於楊姨娘在一旁,便道:「說是去了宮裡,等了許久,在路上遇到了,他說只是一個誤會,已經解決好啦。」
  
  楊姨娘合掌笑道:「那可就好了,好人有好報。」接著又喜滋滋地對著牡丹擠眼睛:「你回來的路上可遇到盧五郎了?」她笑的時候,發上插著一把金框寶鈿的犀角梳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牡丹見她擠眉弄眼的,不明白她要幹嘛,還是笑道:「不曾。」
  
  楊姨娘笑道:「他要回揚州了。今日是來辭行的,他本想見你一面,結果你不在。他從未時一直等到適才,見天色晚了才走的。」她有意頓了頓,道:「他說他明日還要來,讓丹娘你在家裡等等他,有事兒要和你說。」
  
  盧五郎自那日替何志忠等人餞行後,牡丹就再也沒見過,聽說他倒是會常常去找一下二郎和五郎,但秦三娘的消息卻是從來沒傳回來過。既然是決定要走了,還非得見自己,那便是有事相求,並與秦三娘有關吧?牡丹忽略了楊姨娘話裡話外的曖昧,只望著楊姨娘微微一笑:「謝姨娘提醒。我記著了,姨娘頭上的梳子真好看,以前沒見過。」
  
  楊姨娘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笑道:「前些日子,老爺走之前,我過生日時給的。」
  
  牡丹又讚了兩句好看,其實她很清楚,何志忠當時是給了楊姨娘一把犀角梳,但絕對不是這把。
  
  何志忠在這方面分得清楚得很,這樣豪華精緻的梳子,岑夫人都沒有,楊姨娘又怎會有?
  
  岑夫人掃了楊姨娘頭上的梳子一氫,看看天色,道:「阿楊,孩子們快回來了,你去瞧瞧,飯食做好沒有?」
  
  這便是趕人走了,一定是要和牡丹說盧五郎的事情。楊姨娘沒心沒肺地對著牡丹比了個動作,笑瞇瞇地走了。
  
  牡丹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楊姨娘的裙角消失在院子門口方才停住。
  
  岑夫人道:「說吧,什麼事兒?」
  
  畢竟是嫡母和庶子的關係,任何一件事情,都得小心的處理,不能冤枉了人,也不能因此錯過了最佳機會。牡丹斟字酌句:「我去香料鋪子裡,原本想請六哥陪我去找張五哥,請他幫忙辦件事兒。但是六哥不在,夥計說,盧五郎去找他,二人一起去酒肆喝酒了。那時候是申正。」
  
  可是盧五郎自未時起就一直在何家。岑夫人的神色嚴肅起來。
  
  牡丹接著道:「老掌櫃的說,生意還平穩,都是老客戶。我就獨自去找張五哥,張五哥說六哥找過他好幾次,都是約去喝酒,他忙,沒人喝閒酒,就沒去,後來有空了,去約六哥,六哥卻不在鋪子裡。聽說,六哥最喜歡去東市最大的那家胡酒肆。」
  
  岑夫人抿緊了嘴,抓起瓷茶甌滿滿飲了一大杯,用帕子擦拭乾淨唇角後,方緩緩道:「多虧你爹不曾將鋪子裡的銀錢過他的手,只信老掌櫃,不然要翻了天。這事兒你先別提,只裝作不知,他回來必然聽鋪子裡的人提起,要來試探於你,你就隨便胡謅一個理由就是了。待我與你二哥、五哥商量,先拿實在了又再說。」
  
  暮鼓響起後,二郎、五郎先行歸家,聽岑夫人說了六郎的事情,二郎皺眉道:「明日我想法子去見見老掌櫃,看看是怎麼回事。」
  
  五郎道:「我看他最近心情很好,應當是掙著錢了。」
  
  岑夫人想到楊姨娘頭上的犀角梳子,憂慮道:「此時贏錢還好說,只怕到時候輸了錢,便要打鋪子裡的主意。雖則鋪子裡收錢點貨自有一套規矩,日日都要對賬,但他若是有心,怎樣才能找到法子。我最怕的是他以次充好賺取差價,敗了店裡的名聲。你們兄弟二人拿出個章 程來,看看怎麼處理這事兒最好,沒拿實在之前,不得輕舉妄動,注意莫要傷了他的心。」
  
  二郎應道:「知曉了。」
  
  忽聽六郎的笑聲在門口響起:「咦,今日又是我一人最後歸家。」
  
  眾人微微一笑,都住了口,並不露出什麼特別的神情來。六郎先給岑夫人行了禮,又同眾人打過招呼,方在牡丹身邊坐下來,笑瞇瞇地道:「丹娘,聽說你今日去鋪子裡找過我?」
  
  牡丹嗅了嗅,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味兒,便笑道:「是呢,夥計說你招呼客人去酒肆。六哥要不要來碗醒酒湯?」
  
  六郎邊看著牡丹的眼睛,邊笑道:「不用了,哥哥我有分寸,店子裡的生意重要,怎會那麼早就喝醉了?我只是和盧五郎喝了一會兒酒,他就來我們家,我去了另一家胡人鋪子看降真香。店子裡的降真香不多了。」
  
  看來是已經和楊姨娘對過話了,牡丹抿嘴笑笑,眨了眨眼:「那看著了嗎?」
  
  「品質不太好,我沒要。」六郎又坐了片刻,坦然自桀犬吠堯地和其他人說了會子閒話,又像模像樣的說了一些店子裡的生意,哪個客人如何挑剔,他又如何應對等等,表現得淡定自若。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送走二郎兄弟幾人不久,盧五郎變來了。果然不出牡丹所料,他是來拜託她的。原來秦三娘真是跟了景王,卻不曾入住景王府,而是住在豐樂坊中,無名無份。
  
  「我初時與小姨相認,她裝作不認識我,讓人把我趕出去。可第二日,卻又派了人來,引我去見。」盧五郎歎了口氣,心情沉重地道:「她說她日子過得不錯,讓我們莫要擔心,我看也果然不錯,便決定回揚州去……可前兩日她的丫鬟來傳話,說她最近身子不太好。」他停頓了一下,起身對著牡丹深深一揖,「我本想上去探,卻不方便去,想來想去,只想到了您,拜託您去看一看,也好叫我放心,回去後和母親有個交代。」
  
  牡丹想起秦三娘那日見著了她也裝作不曾見到的樣子,沉思良久,斷然道:「盧五哥,你看見的,上次她就不願認我,我去不合適。再說了,她既然上次能悄悄引你去見,這次自然也能悄悄引你去見。你不如多在京中待些時候,她總能找到機會引你去見的。」
  
  盧五郎沉默片刻,起身深深一揖,道:「是我對不起您,我說了假話。她不肯與您相認,其實是有苦衷的。這次……」
  
  牡丹淡淡地道:「這次她又有難了,是不是?」
  
  盧五郎有些尷尬:「景王與她有些誤會,許久不曾去她那裡了,她有了身孕,卻不能自由出入,所以我想請您去……」
  
  牡丹咬了咬牙,打斷他的話:「盧五哥,實在對不起你。這件事兒,我沒法子答應你。我只是個小老百姓,能力有限,不敢摻和王府裡的事情,更何況我是吃過大虧的。若是您手頭不方便,我倒是可以設法,唯獨這事兒,我實在沒法子。」
  
  「不需要錢,不需要錢。」盧五郎雖然很是失望,臉上卻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樣子,默默地坐了片刻,到底沒有再說什麼,告辭走了。
  
  岑夫人道:「丹娘,你為何拒絕他?你果真是因為上次秦三娘不曾與你相識,生了氣麼?其實如果只是上門替他去看看人,並不會怎樣的。」
  
  牡丹道:「不是。我是覺得不對勁。」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8 AM

153章 慮
  
  牡丹沒有忘記李荇曾經找過蔣長揚,沒有忘記前天突然出現在無名酒樓,奔著朱國公去的閔王,也沒有忘記蔣長揚和她說過的話,更沒有忘記芳園中那個從景王那裡高價買來的李花匠。假設景王其實並不是傳說中的那個沒有存在感的人,而是那個不聲不響就替秦三娘把顏八郎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他就一定會知道她與蔣長揚的關係匪淺。
  
  再假如秦三娘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說的那般,總有一日會報答自己,那麼,她之前一直都不肯認自己,也不肯認盧五郎,必有其原因。而盧五郎早先一直請何家幫忙,與何家關係還算密切,待到與秦三娘有了接觸,卻一直不曾和何家提過,如今卻突然找來,還把秦三娘有了身孕,與景王有誤會的這種私密話都說給自己聽。前後態度變化之大,由不得牡丹不懷疑,這其中有貓膩……當然不會是衝著她來的,而應當是衝著蔣長揚還有他身後的人去的。
  
  只是這些不懷疑,牡丹並不敢和岑夫人細說,只能是道:「有些人飛黃騰達之後,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見識到自己最落魄悲慘之時的人。秦三娘若是想認我,她早就來了。她肯認盧五郎,卻不肯認我,按我想來,應當就是這個原因。那麼盧五郎只是一廂情願,我就算是答應了他,去了以後也不會得到秦三娘的好臉色,更何況,這涉及到王府中姬妾子嗣爭寵之事,我們還是少摻和的好,如今爹爹大哥不在家,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岑夫人微微一沉吟,道:「你說得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她當初既然願意給景王養在外頭,就該有心理準備,也有應對之策,你去了也無益。」
  
  牡丹點點頭,笑道:「娘,前日您不是說天氣涼了,臉上,手上越來越乾燥,要做什麼香膏麼?今日正好的,咱們做呀。多做一點兒,我正好拿去送人。」岑夫人年紀不小,卻保養得極不錯,手上的保養方子不少。近日她的精神總有些倦怠,引著她弄弄這些感興趣的東西消消乏比較好。
  
  岑夫人果然來了興致,笑道:「這有何難?想做就做了。我教你。收拾兩隻豬蹄,洗一斗白梁米,放五斗水,慢火煮熬,待到豬蹄和米都爛了,取清汁三斗備用。這是第一步,然後把白茯苓、商陸各五兩、萎蕤一兩、白芷、稿本各二兩,清汁一起煮,熬得一斗半,濾去渣子,置入瓷瓶中,投入甘松香、零陵香末各一兩,攪拌均勻,冷卻之後用絲綿將瓶口蓋嚴實,每日夜裡睡前取些塗臉和手就好。」
  
  哎呀,原來是古代版的膠原蛋白美白去皺夜霜,真正的純天然,牡丹興奮地叫寬兒拿錢去廚房,讓人準備豬蹄,恕兒則取錢去庫房要其他藥材等物。
  
  「見者有份!」吳姨娘和楊姨娘攜手進來,笑道:「難怪得夫人這皮膚這麼多年就一直這般白淨滋潤,原來是有秘方的,既是丹娘自掏腰包,那便多做些分點給我們用,讓我們也沾沾光。」
  
  牡丹笑道:「人手一份好麼?」
  
  楊姨娘拍手笑道:「好,好。」然後左顧右盼,摸著自家的臉頰,討好地看著岑夫人笑:「婢妾雖然比夫人年紀小,這臉上的肌膚卻沒夫人這般緊致光滑白淨!」
  
  非常明顯的討好,約莫是心虛了。岑夫人淡淡一笑:「你可比我和吳姨娘小了十多歲,又是揚州人,我們可怎麼比都比不過你。」
  
  楊姨娘乾笑:「夫人又擠兌我。」
  
  牡丹看時,她頭上那把金框寶鈿犀角梳已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很普通的銀鎏金插梳。
  
  不多時,薛氏等人也聞訊來了,一齊坐下親手研磨藥材杏仁等物,一家子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唯有孫氏坐在角落裡,抓著一把杏仁翻來覆去地看,魂不守舍。
  
  牡丹見狀,挨到她身邊笑道:「六嫂在做什麼?」
  
  孫氏被唬了一跳,抬眼望著牡丹淡淡一笑:「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麼大的杏仁兒不多見。」
  
  相比楊姨娘的春風得意,四處討好賣乖,孫氏還是穿著半舊不新的家常衣裙,頭上也只插了幾根雙股金釵並兩朵珠花,邊粉和胭脂都沒上。人看著卻是瘦了許多,顯得心事重重。牡丹便道:「六婕你怎麼瘦了?」
  
  孫氏撫了撫臉,淡淡一笑:「是麼?藥草是沒有攃粉的緣故?」隨即起身嚷嚷道:「小姑子嫌我瘦了,待我照照鏡子去,若果然是,晚上多吃點。」去了就再沒來,卻是故意躲著牡丹。
  
  孫氏和楊氏明顯是曉得有些事情的,只是不肯和他們說,說到底,還是嫡庶之別,防著他們的緣故。實際上,岑夫人和大郎等人卻都不是想讓庶子過得不好的人。牡丹歪頭想了一會兒,埋頭繼續做事,才碾了一缽杏仁,恕兒輕手輕腳地進來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信已經交給貴子了,他騎馬去的。」
  
  牡丹點了點頭,雖然一切都只是她的直覺,無憑無據,她也不清楚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她還是希望蔣長揚能多掌握一些情況,保護好他自己。
  
  卻說盧五郎出了何家,直奔豐樂坊而去,進了豐樂坊,七拐八彎,轉到一所大宅子的後門前下了馬,小廝上前用馬鞭柄輕輕敲擊了兩下門,好半天門才輕輕開了一條縫,一個老蒼頭探出頭來,掃了盧五郎一眼,立即打起精神讓開了路,滿臉堆笑地上前牽馬:「表公子來了啊?」
  
  盧五郎點了點頭,給小廝一個眼色,小廝忙抓了一把錢給那老蒼頭,悶不作聲地跟著老蒼頭牽著馬走開。盧五郎輕車熟路地沿著一條冰裂紋石小道,繞過雅致幽靜的假山流水,走至一座小樓前站定,低低咳嗽了一聲。
  
  石青色的夾簾被打起來,阿慧探出頭來笑道:「表公子來啦?夫人等您許久了。」
  
  盧五郎進了屋,將披風遞給阿慧:「姨母在樓上?」
  
  阿慧替他將披風掛好,柔聲道:「在看繡娘做小被子呢,公子此行還順利麼?」
  
  盧五郎搖了搖頭,走到窗邊的錦杌上坐下,「請夫人下來吧。」
  
  秦三娘清脆悅耳的聲音從樓上響起來:「五郎,上來。」接著兩個穿著石青色襦裙的繡娘抱著裝滿針線活計的白籐箱子,安安靜靜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垂著眼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小樓,阿慧不動聲色地立在了門邊,當起了門神。
  
  盧五郎撩起袍子上了樓,隔著水精簾子可以瞧見秦三娘慵懶地靠在窗邊的錦榻上,望著窗外一動也不動。她披著件淺紫色的蓮紋披袍,反綰髻上的金結條四蝶釵展翅欲飛,雪白的纖手還捧著杯冒著白汽的熱茶湯,看上去慵懶又迷人。
  
  蔡大娘替盧五郎打起簾子:「公子要喝什麼茶?」
  
  盧五郎道:「隨便。」
  
  「就將我喝的這個紫筍給他一甌。」秦三娘回過頭來,她不調整自己的坐姿,只抱怨道:「這天兒越發涼了呢,弄得這人半點兒精神都沒有。」
  
  盧五郎遠遠地坐在水晶簾邊的月牙凳上,捧毒害銀鎏金雙耳茶甌,有些拘束地道:「姨母身子不同平日,不該坐在那裡吹涼風。」
  
  秦三娘笑了一笑,緊了緊披袍:「事情辦得如何了?」
  
  盧五郎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她拒絕了。」逐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說完又忍不住道:「姨母,她若是答應了,您又怎麼辦?」
  
  秦三娘轉動著手裡的茶杯,盯著氰氰上稓的水汽輕輕道:「她與我根本就算是陌生人,她又才經過那種事,差點吃了大虧,聽到你說我有了身孕,還與景王生分了,除非是傻了才會來,你放心,我說過的話算數,她要真是傻,果然來了,我也盡量不會叫她吃虧就是了。」
  
  盧五郎沉默良久,道:「姨母,這事兒辦不成,景王那裡您怎麼辦?」
  
  秦三娘笑道:「怎麼辦?涼拌唄!魚兒不上鉤,可不是我的錯。他自己出過幾次手,可不都是老樣子?若他因為這個而怪我,活該他成不了事兒。」她輕輕巧巧地將一句尋常人根本不敢聽也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
  
  盧五郎不自在地握緊了手裡的杯子,他不小心摻和到這種事情裡來,也不知道回去後會不會被母親給打死。可是想到富貴險中求,萬一僥倖成功,整個家族的前景一片光芒,就全都不一樣了,他又有些興奮。
  
  「你不秘擔心,他若真是想拉攏那個人,自然會另外想法子,下大力氣的。」秦三娘掃了盧五郎一眼,看著他發白的指關節,溫柔地道:「讓你做這種事情,真是為難你了,待到今晚見過殿下後,你明日就啟程回揚州吧。你母親若是問起來,你就實話實說,該怎麼辦,她心裡自然有數。我原本是不想要你摻和到這裡面來的,可是你我運氣都不好,恰好給他撞上了。是我拖累了你們。」
  
  盧五郎大著膽子道:「姨母,大約不是運氣不好,而是遲早都會如此。」被狼盯上了,又怎會逃得過?除非那狼自動放棄了目標,改了主意,或者就是能把兒郎殺了。
  
  秦三娘一愣,隨即微微一笑:「約莫是吧,時辰差不多了,你下去休息一會兒,我也要梳妝了。」
  
  
  
154章 探(一)
  
  慢火細熬,豬腳美容膏一直到下半夜方才成了。第二日一早,牡丹剛起身,恕兒就興高采烈地拿了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瓷瓶給她瞧:「娘子您瞧,成了呢。您快試試,用了賞點給奴婢們試試。」
  
  細瓷瓶子裡的乳白色香膏看著聞著都還不錯,牡丹瞅了一眼,笑道:「你十四五歲的人,正是花骨朵兒似的,肌膚嬌嫩得很,急什麼?」
  
  因為天冷呆在房裡的甩甩約莫是聽到牡丹說了一個「花」字,便想起了雨荷,在一旁起勁地喊:「死荷花,死荷花。」
  
  牡丹被它吵得腦仁疼,隨手從銀盤子裡抓了一顆松子仁兒朝它扔過去:「大清早的,閉嘴.」
  
  甩甩靈巧地接住,一口吃了,興奮地大叫著:「牡丹,牡丹,牡丹真可愛.」
  
  「真是呱噪。」寬兒趕緊給它換水食:「不說話誰也不會把你當啞巴。」
  
  恕兒打水伺候牡丹洗漱:「按您的吩咐,昨日夜裡守著熬膏子的人都打賞了,各房的也都按著人頭分好送了過去。還剩下十六瓶,都在這裡了。」
  
  牡丹側臉瞧過去,果見桌上一溜放著十六隻嬰兒拳頭大小的白瓷瓶子,瓶子口都用五彩絲綢蒙著,看著倒像是藥,而不是護膚品。便隨手將銀簪子挑了些塗在手背上揉開,果然挺滋潤的,氣味也好聞。便吩咐道:「給林媽媽和封大娘每人一瓶。剩下的給白夫人、李滿娘、竇夫人每人送兩瓶。你們想要,就每人一瓶唄,阿桃也給她一瓶。聽夫人說,冬天治手腳皸裂不錯。」
  
  恕兒假意推道:「可是都給了咱們,您可只剩下四瓶了。」
  
  牡丹撇撇嘴:「你要是不想要,就把你的留給我。」
  
  恕兒乾笑一聲,飛快地道:「奴婢去給您尋匣子,找紙研墨好寫帖子。」
  
  牡丹笑啐了一口:「口是心非的壞東西!」
  
  她這裡才剛開頭,甩甩便接了下手:「壞東西!」
  
  「你這壞鳥」恕兒氣得直翻白眼,對著甩甩比了個掐脖子的動作。
  
  甩甩突然惱羞成怒,撲騰起來,卻被鏈子扯了回去,只好氣沖沖地站在架子上豎起翎毛示威:「壞東西!壞東西!」
  
  恕兒得意地沖它做了幾個怪動作,方才心滿意足地去取東西。
  
  牡丹把東西裝好,寫了帖子,還未封匣子,前頭岑夫人身邊的丫鬟桂煙就笑嘻嘻地進來行禮問好:「有客來,夫人請娘子出去。」
  
  牡丹忙起身淨手:「這大清早的,早飯都還沒吃呢,誰趕這麼早?」
  
  桂煙笑道:「奴婢不知呢。只看到穿得極好看,人也美麗,親切極了。就是身邊跟著的姐姐們,也著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個個都漂亮得很,帶了好些禮物,說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
  
  牡丹馬上就猜到是誰了,她還以為蔣長忠被送去軍中,朱國公府又被蔣長揚算計著剛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那人不會有時間有心情來了呢,哪成想還是找上門來了,還這麼快。
  
  桂煙見牡丹皺起眉頭不說話,忙笑道:「娘子不知是誰麼?」
  
  牡丹對著銅鏡打量自己的髮型衣飾,答非所問:「她帶來了多少人?」
  
  桂煙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道:「不多,估計就是二十來個。四個丫鬟,兩個婆子,還有八個護衛,還有輿夫八個。門房裡都塞滿了。」
  
  恕兒替牡丹正了正花釵,又用篦子沾了水將她的散發給刮平了,沒好氣地道:「這還不多?是來打老虎的吧?這到底誰呀?賠禮道歉搞這麼大排場。」
  
  牡丹道:「不是打老虎的,而是養豹子的。」
  
  恕兒聞言立即閉了嘴,轉而擔憂地看著牡丹,她沒有雨荷與牡丹那樣親近,牡丹很多事情並不和她說,然而這段時間雨荷的重心在芳園,她則一直跟著牡丹,很多事情不可能毫無所覺。朱國公夫人這麼大陣仗來找牡丹,是什麼意思?會不會對牡丹不利?
  
  牡丹對著鏡子確認自己目前的狀態很好,衣服配飾也很得體,便回頭道:「走吧。」一抬眼看到恕兒擔憂的眼神,忙按了按她的肩頭,輕輕搖了搖頭。從上次蔣二公子的表現來看,杜夫人不會把她怎麼樣,最多就是試探,她只需要應對得當就行了。
  
  主僕幾人到得前面,果見兩個穿著天青色綢襦裙的婆子立在中堂門口,眼觀鼻,鼻觀心,站得那個筆直,一絲不苟。就是牡丹從她們前面經過,她們也沒抬抬眼皮。牡丹掃了這二人一眼,滿面笑容地跨進中堂。
  
  才進中堂,就見一位徐娘半老,我見猶憐的美人兒端莊大方地坐在上首,含著笑親切地看著自己。她身後一溜站著四個穿水紅襦裙,梳垂髫,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兒,也是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莊嚴肅穆,像觀音菩薩面前的龍女兒似的。
  
  岑夫人陪坐在一旁,笑道:「丹娘,還不快過來給夫人行禮。」
  
  牡丹往前疾行幾步,福了下去:「夫人安好。」話音未落,就被一雙溫潤暖和的柔荑穩穩托起,鼻端立時傳來一陣淡淡的冷梅香。
  
  杜夫人笑道:「不客氣,我本是替我那不成器的犬子來賠禮的,怎地倒叫你給我行禮了?」聲音聽上去又溫和又快活,非常悅耳。
  
  牡丹抬眼看著杜夫人,微微一笑:「您是客人,年長,身份尊貴。給您行禮本是應該的。」她眼前的杜夫人生得肌膚如玉,花容月貌,漆黑發亮的頭髮梳成一尺高的峨髻,插著九樹花釵,那花釵做得極其精巧,純金打造,結條工藝,葉片巍巍,上面還有成雙成對用寶石鑲嵌或是雕琢成的小鳥。隨著杜夫人的舉動,似展翅欲飛一般,生動活潑。再配上她那件銀紅色織金錦披袍,鵝黃八幅小團花羅裙,整個人顯得高貴美麗,卻又觀之可親。
  
  杜夫人也在打量牡丹,牡丹穿的是茜色織錦滾白兔毛邊短襦,配同色的八幅羅裙,沒什麼花巧,唯有腰間配了一條巴掌寬的碧色裙帶,裙帶上繫著一對晶瑩剔透的碧玉琢成的牡丹花壓裙,長長的碧色絲絛一直垂到足踝處。髮髻雖然梳得簡單,然而頭髮卻濃密亮軟,黑中泛藍,唯一的髮飾是一對雙股金釵,釵頭上配著兩朵紅寶石攢成的牡丹。寶石極好,行動之間,似有流火閃過。但就是這簡單的衣飾,就完全襯托出了牡丹的明艷端麗之處。
  
  杜夫人一時有些失神,透過牡丹彷彿見著了另一張臉,當年,那個人也是明艷如朝霞,簡簡單單一身衣飾就可以穿出與眾不同的感覺來,無論站在哪裡都讓人只能看見她……如今,她想必正等著看自己的笑話吧,她的兒子成才了,輕輕就將朱國公府弄得雞飛狗跳,丟盡了臉面,自己的兒子卻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最可恨的是,蔣重的態度。杜夫人的心口一陣刺痛,眼裡閃過一絲利芒,不由握緊了牡丹的手。
  
  牡丹輕輕一笑:「夫人?」
  
  杜夫人恍然回神,收回手,親切地笑道:「哎呀,看到你們這些漂亮的小姑娘,才驚覺自己老了。」她笑著瞟了牡丹一眼,「十多年的光陰,彈指之間就過去了。」
  
  「那是因為夫人的日子好過,才會覺得快。」牡丹客氣地請她坐下,轉身走到岑夫人身後站定,親暱地看著岑夫人笑道:「我娘也經常和我們兄妹說,幾十年的光陰閉閉眼就過去了。快得很呢。」
  
  言談舉止坦然大方,竟然毫不怯場。杜夫人對牡丹這樣的態度和舉止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滿意。她既希望牡丹能果然如同蔣長忠猜測的那般,與蔣長揚有情,然後把蔣長揚迷得神魂顛倒,非卿不娶,從而斷絕了蔣長揚與高官顯貴結親,平添助力的路子;同時卻又遺憾牡丹怎麼生成這個樣子,家裡還有錢,蔣長揚應該得個又醜又討厭又沒地位又窮又沒見識的老婆才好。
  
  她暗自苦笑了一下,也知道那不可能,就算是當初王氏將蔣長揚留在了府裡,任由她一手打整,她出面給蔣長揚娶的妻也不可能是這樣的,最少也是個繡花枕頭。比起繡花枕頭來說,身份地位低下的商人之女更好,目前要弄清楚的,就是這二人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然後才好拿捏。
  
  杜夫人想到此,便笑道:「丹娘,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不懂事,做了那樣可恨的事情。本該讓他親自上門來給你賠禮道歉,奈何他已經被他父親給送到軍營裡去,以示懲誡了。故而,只好由我來賠這個禮。我教子無方,希望你看在他年輕不懂事的份上,不要和他計較。」說完手一招,一隻紫檀木盒子就被放在岑夫人面前:「這是一隻百年老山參,給你壓壓驚。」
  
  「我不能收這樣貴重的禮物」牡丹有些驚慌的睜大眼睛,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來:「是因為我被追風嚇唬那件事二公子才被送去軍營的嗎?我當時就和大家說過了是誤會,是我的錯,與二公子無關的。怎麼還會像這樣?」
  
  杜夫人此時方露出哀戚的神色來,輕輕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一副為兒擔驚受怕的慈母形象,讓人看著就心軟得不得了。
  
  牡丹不安地道:「夫人一定非常難過吧?」她沉默片刻,用商量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讓我哥哥騎馬去追國公爺,說明真的和二公子沒有關係,您看好不好?」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39 AM

155章 探(二)
  
  杜夫人猛然抬眼直視著牡丹。
  
  真的一星半點的消息都不知道麼?真的不明白是因為後面那件丟人現眼的事情才會落到那個地步的嗎?還是為了給自己留面子,故意裝不知道,抑或是為了不叫自己懷疑她與蔣長揚別有淵源而裝得過了頭?
  
  杜夫人看著牡丹久久不發一言,牡丹黑白分明的鳳眼裡漸漸流露出一絲害怕來,臉色也有些蒼白,有些怯怯地看著她,小聲道:「夫人,我真的沒怪過二公子,如果我適才說的這個法子不好,那您看看我能做什麼,請您吩咐就是……」
  
  杜夫人輕輕一笑,笑容溫暖如春:「乖孩子,看把你嚇得。國公爺已經走了幾天了,追不上啦。這事兒啊,和他讓追風嚇唬你有點關係……」她有意頓了頓,看到牡丹的眼睛急速眨了幾下,嘴唇也微微翕動,彷彿有話急著要說的樣子,便立即來了個轉折,「但是……怪不得你。並不只是因為這件事情,反正你當時也在場的,這種醜事瞞不住,最讓國公爺傷心的事情是他獵鹿作假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牡丹的臉上明顯露出放鬆了一口氣的神色來,但她隨即又收起了放鬆的神色,轉而禮貌地說:「我當時只聽到鬧哄哄的,我認識的人不多,也不敢多惹麻煩,沒敢多問,並不清楚事實真相,但我想,一定是有誤會。」
  
  她猜不到杜夫人的打算是什麼,她只知道,這件事情不管杜夫人怎麼算計的,她都要盡量少牽扯進去為妙,不給人當槍使,不打前陣,不牽涉到其他任何人——最少不應該由她的口裡說出來。示弱、推脫、順著杜夫人的話頭走,便是她此時所能做的。
  
  杜夫人將牡丹的神色都看在眼裡,半真半假地歎道:「我是個女人家,當時也不在場,弄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可是我心疼兒子的心是真的,不願意讓他年紀輕輕就背負著這樣的罵名。我今日上門來,一是為了向你賠禮,二是希望你能看在他哥哥救過你的份上,把你所知道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說給我聽。但凡能有一分希望能刷清他這個惡名,我總要去做的。」
  
  岑夫人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威嚴地道:「丹娘,我和你爹平時就教導過你,做人要知恩,曉得大義,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說給杜夫人聽罷,不許有所隱瞞!」
  
  牡丹猶豫片刻方斟字酌句地道:「蔣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時刻放在心上,不敢相忘,只苦於沒有機會報答他。又怎會不願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說給夫人聽呢?只是夫人也知道,當日去的都是些什麼人,我是跟著表姨去的,所親近者就是她和黃將軍家的雪娘二人而已,其他人,並不熟悉也不敢親近。那日被追風嚇著了之後,更是不敢亂走。我不會打獵,行獵之時就緊跟著表姨,回了營地,除了吃飯時就一直躲在氈帳中。」
  
  她苦笑了一下,「實不相瞞,這行獵對我來說實在是苦差一件,但為了表姨的盛情卻不得不去。我自小身子不好,養得嬌氣,在野外住著實在不舒坦,恨不得早點回來才好。騎了一日的馬後,渾身骨頭都似散了架,躺下就不想起來,可是又有蚊蟲,夜裡風還會怪叫,睡榻也太硬,又是和人同住……」
  
  杜夫人哪裡肯聽牡丹抱怨這個,聽她越扯越遠,不得不皺眉頭打斷她的話:「都說我家忠兒是被人陷害的,而且一定是和他交好的人,他單純,說不出什麼來,相反倒是旁觀者清。你見著我家忠兒的時候,看到他和誰最走得近?或者愛和誰說話?和誰說的話最多?」她似笑非笑地瞟著牡丹,「我聽說,他事後又找過你賠禮?」
  
  杜夫人最想聽的,就是聽牡丹說蔣長忠愛和蕭雪溪呆在一起。
  
  牡丹垂下眼眸抿緊了唇,一言不發,暗罵杜夫人真是毒夫人,一張口就設了個套。自己若是不想扯到蕭雪溪,不管說誰和蔣長忠比較接近,在這樣的語境下都會意指那個人就是陷害蔣長忠的。將來杜夫人完全可以和人說,就是那個何牡丹和我說的啊,那可不就多多惹出些麻煩事情來?
  
  而自己要是不肯回答她第一個問題,就必須得面對她的第二個問題,就是蔣長忠曾經和她提過蕭雪溪這個件事,還是要牽扯出蕭雪溪。不過所幸她當時並沒有聽蔣長忠把話說完,此時正好朝著另一個方向推脫。
  
  杜夫人見牡丹垂著眼不說話,挑了挑纖長的眉,將手裡的茶甌不輕不重地一放,茶甌是上好的越州瓷,與銀茶托相擊,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響聲。若是朱國公府的人,看到她這個動作,便該知道她是不高興了,要發威了,識相的就要趕緊從實招來,以免讓賢良波德的夫人破功。
  
  可這不是在示國公府,岑夫人母女也不在她的治下,當然會被無視。岑夫人一點不掩飾臉上的不高興,木著臉不說話。牡丹也仍然垂著眼抿緊了唇不說話。
  
  杜夫人不耐煩地看了柏香一眼。柏香正要出列擔當自己平日裡替夫人教訓人誘哄人的角色,腿都邁了出去,杜夫人又突然想起自己這是在人家做客,自己是來賠禮道歉,替蔣長忠重塑形象的,不能仗勢歁人,更不能墮了名門公卿的風度,損了自己溫柔賢婉,有禮大度的形象,便又將柏香看回去了。
  
  她再度溫柔地一笑,柔聲道:「好孩子,你別擔心,你今日說的往左,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給任何人聽。而且呢,你幫了我們的大忙,我也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以後有什麼事兒,我自然都會替你擔著。說吧,知道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我也不會怪你。」
  
  這一回牡丹的臉紅了,扭扭捏捏,目光躲閃地看向其他地方,用手指絞著裙帶小聲道:「我真是不知道。」
  
  杜夫人微沉了臉,看向岑夫人,不疾不徐地道:「看來這孩子是沒有消氣呢,等我回去,先把那豹子剝了皮給她送過來做褥子,她消了氣,什麼時候想起了,想說了,又再和我說,您看如何?」
  
  牡丹忙道:「夫人您別生氣,我怎會如此小氣?都說過那件事不怪二公子的,我又怎會想要那豹子的命?我不是那樣小氣狠毒的人。二公子為人和善得很,那日他當眾向我和雪娘道歉,大傢伙兒都誇讚他謙和有禮,都說他好,很喜歡他。」
  
  杜夫人堅決不肯放過她:「我聽下人說他事後又單獨找過你道歉,還和你說了好一會兒話?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牡丹看向恕兒,淡淡地道:「夫人,當時公子身邊跟著那位缺耳朵的侍衛,我身邊跟著這丫鬟。他們都知道我們說了什麼的。」
  
  恕兒不等杜夫人開口,立即上前行禮脆聲道:「夫人容稟,奴婢那日就在一旁。當時天色已晚,我們娘子正要去氈帳休息,半道上遇到了公子和那伴侍衛大哥,公子先道了歉,然後說,何娘子,這分階段不是說話處,我們往那邊去說。」她把蔣長忠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聽著就如同蔣長忠本人在面前似的。
  
  杜夫人的臉色頓時變了。見恕兒還有繼續往下說的趨勢,忙制止住她,乾笑道:「我家忠兒就是這樣的天真赤誠之人,平日裡被他父親和我管得太嚴,有些不諳世事了。」
  
  「我們娘子……」恕兒還要再說話,牡丹喝住了她,一本正經地道:「正是,夫人說得。所以二公子一聽到那位侍衛的勸告,便立即和我道了別。之後,我就再也沒單獨和他說過一個字了。我前面說過,蔣大公子是我的示例恩人,你們是他的家人,我只要能做的,都會盡力去做。只是這件事,實在是無能為力,還請繼海涵!」牡丹言畢深深一福。
  
  滴水不漏。杜夫人抿緊了嘴,定定地看了牡丹兩眼,倒微微笑了。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榮華富貴,年少英俊,能幹穩重,前途光明的男人,會是所有女人都想要的良人,特別是何牡丹這樣的女子,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怎會是一盞省油的燈,白白放過這個機會?
  
  不急,不急,慢慢的來,只要誘餌放得多,放得妙,魚兒總會自己考取上鉤。這人呢,還是聰明點兒好,不然也不好拿去引上蔣長揚。試想,蔣長揚為著那個位置,再喜歡也不過就是給個側室的位置,可是那根本不夠……所以這桿槍一定要鋒利,所向無敵。只要牡丹動了心,肯為刀子所用,最後的結果到底是什麼,她根本不關心,她只要贏。
  
  杜夫人微微笑著:「我還以為你多少會知道一點,看來真是不知道,我適才失禮了。請你看在作為母親替兒子擔憂的份上,不要和我計較才好。」
  
  作為一位一品命婦,對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平民女子姿態擺得這樣低,態度這樣和藹,真的是太難得了,非一般的教養和品性。牡丹自然不會和她計較,要是和她計較,那可就是不識抬舉啦。
  
  
  
156章 偽(一)
  
  一直到走出何家的大門,杜夫人對自己今天的表現都很滿意。她雲淡風輕地看著何家的女人們將她送到門口,看她前呼後擁,風光萬分。她的白籐八人肩輿,她的九樹花釵,人們對她的畢恭畢敬,都是女人們所想要的榮耀。
  
  富而望貴,特別是何牡丹這樣的女子,家族父兄曾經用金錢替她打開過劉家的大門,奈何她無福,遇上了清華郡主,所以不得不退出。但既然嘗過了既富且貴的滋味,怎甘富而被輕賤?越是美貌年輕,越是有資本,野心就越大。她也許比較小心謹慎,但只要有合適的機會,她必然不會放過!
  
  而這個機會,不管蔣長揚有沒有給何牡丹,她都會給。杜夫人親熱地執著牡丹的手,萬分真誠:「最難得有緣,我雖是第一次見到你,但實在是喜歡你。你若是有空的時候,不妨去我們府裡陪我說說話,我家中有個女兒,年紀比你略小幾歲,也是個愛弄花花草草的,性格也溫和,一定和你談得來。」
  
  牡丹溫柔地笑著:「謝夫人好意,有空我一定登門拜訪。」
  
  杜夫人戀戀不捨:「一定啊。」
  
  目送著杜夫人率領著二十多號人馬浩浩蕩蕩地離去,甄氏撇撇嘴,道:「哪有這種賠禮道歉的?事先也不讓人先來說一聲,一大清早的就來,害得人飯也沒吃好,一點都不誠心。」見沒人理睬她,她便又回頭望著牡丹哂笑:「丹娘哈,我看著杜夫人對你可真是熱情啊,你總是那麼討人喜歡。」
  
  熱情?喜歡?黃鼠狼當然是喜歡雞的,對待雞也是很熱情的。牡丹淡淡一笑,轉身扶岑夫人入內:「吃飯,吃飯。餓死了。」
  
  出了宣平坊,杜夫人招手叫柏香上前:「你覺得怎樣?」
  
  柏香謹慎地勒緊了韁繩,小心地讓馬兒的步調與望輿的快慢保持一致:「回夫人的話,這人挺不識抬舉,挺不懂禮貌的。您問她的話,竟然敢讓個小丫鬟來回話,還扯上公子爺,也不看看她是什麼身份,公子爺哪裡會……」
  
  杜夫人微微一笑:「這也怪不得她,她年輕,又是這樣的出身,誰也得罪不起。」
  
  柏香道:「那她就敢得罪夫人麼?這是看著夫人溫和好心欺負呢。」
  
  「她哪敢欺負我?她不過是被逼急了。」杜夫人優雅地翹起雪白柔滑的手,仔細打量著鮮紅的蔻丹,輕蔑地道:「這樣的人,看著挺謹慎小心的,好似雲淡風輕,實際上在意得很,又野心勃勃。刀子嘗過富貴的滋味,也經過人生最大的失意,怕的就是沒機會。只要一旦有機會往上爬,就會不惜餘力地往上爬,重新高高地站在人上,在從前打敗過她的人面前耀武揚威,把負了她的人踩在腳下,讓人對她俯首稱臣,痛哭流涕的求饒,才是她這種人最愛做的事情!」
  
  說到這裡,杜夫人精緻美麗的臉突然扭曲了一下,狠狠地撇過臉看向街上過往的行人。王筱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縱然耍盡百般手段,又勾搭上了方伯輝,可是那又如何?方伯渾再手握重兵,再是天子重臣,可到底也不曾封得國公,就算是得了,難道人家就肯把爵位傳給你兒子麼,人家還有人家自己的兒子……你不也不過是個繼室而已……所以,王筱悠,我絕對不會被你打倒的,我要叫你看著我怎麼笑到最後。杜夫人暗暗握緊了拳頭。
  
  柏香看到杜夫人探望一,知道她這個時候正是最煩躁,招惹不得的時候,忙語調輕柔,充滿崇敬地道:「夫人,這世上能像您這樣溫和大度,不慕富貴的又有幾人?也只有您才不和她計較。」
  
  杜夫人半晌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柏香,樹欲靜而風不止,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前兩日我一時不查被人算計吃了大虧,差點功虧一簣……」她想起當日宮使上門來查御賜之物被扔出門外之事時,自己的狼狽與不堪,不由加重語氣道:「以後,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遇到這種大事,我忙不過來的,沒有注意到的,你便要親自把關,休要再叫小人鑽了空子。」
  
  柏香忙道:「都是奴婢失職,只要能補救,夫人讓奴婢做什麼都可以,就是要了奴婢這條命,奴婢也是心甘情願的。」
  
  杜夫人輕輕一擺手:「罷了,你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麼?以後當差再小心謹慎一點。」她頓了頓,「府裡的人,除了那等不忠不義的,我從來就沒虧待過誰,唉……被打死的那兩個婆子,雖然是她們膽大包天,咎由自取,為了保全大多數人,我才不得不處置了她們。但我想起來,這心裡還是悶得慌,疼得慌,好歹也是在府裡伺候了多年的老人兒,一時糊塗就弄得魂飛魄散……回去後,你拿我的體己去安撫安撫她們的家人,讓他們請人悄悄替她們超度一下,讓她二人來世投個好人家。看看她們家裡若有適齡的人,便挑兩個來府裡當差罷。」
  
  她話鋒一轉,鏗鏘有力地道:「務必告訴他們,不得有怨!這樣的大事,聖上只是懲戒了她二人,未曾涉及到其他人已是聖恩浩蕩,若是再有怨懟之心便是不識好歹了。我也再護不得他們!」
  
  「是,夫人真是菩薩心腸。」柏香恭敬而崇拜地應了,垂下眼眸默默地想自己的運氣真是好。幸虧那日調包、扔東西的人謀算著要搶頭功,瞞下自己這邊,自作主張就把事情給做了,否則此時躺在泥地裡,等著被超度,排隊投胎的人就是自己了。以後做事情,果然是要十二分的小心,否則一不注意就會送了命。
  
  柏香正想得出神,杜夫人突然又道:「柏香,你跟在我身邊已有好幾年,一直深得我意,早就想給你尋個好出路,奈何我如今身邊無可用之人,實在離不得你,只好暫時委屈你些時候,你不怨我吧?」
  
  柏香趕緊道:「奴婢不委屈,奴婢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才得以跟在夫人身邊伺候夫人,多少人羨慕奴婢不及,奴婢自己也驕傲得很,又怎會感到委屈?」
  
  杜夫人微微一笑:「知道你忠心,可到底女大不中留,等這事兒過了這個階段,稍微平穩一點,我便脫了你的奴籍,給你聘個好人家。」
  
  柏香一顆心亂跳,卻不敢表露出半點來,只能是皺著眉頭似要哭了一般:「夫人,快莫要說這些,奴婢從來沒想過要離了您。奴婢的一切都是您給的,您別不要奴婢。」
  
  杜夫人眼裡精光閃過,溫和地道:「我是捨不得我身邊的人受苦的,怎能不嫁人?嫁了人以後也同樣可以給我做事嘛。」她瞇了瞇眼,「過幾日,我打算設個宴,把族裡的老人們請過來,再請幾個國公爺的至交好友,當眾給大公子賠禮道歉!把這誤會給撕扯開了,免得人家說我容不下他!我給足他這張臉!但願以後他不要再事事針對我們。」
  
  蔣長揚不是會扮委屈扮孝順麼?還在宮裡頭替府裡賠罪受罰,輕而易舉就叫旁人都認為自己容不下他,算計他。這回她當眾給他這個體面,親自給他賠禮道歉,反正讓人把他的東西扔出府的人是老夫人,也充其量就是一個治下不嚴。到時候再當著眾人慢慢說起,老夫人怎會把他的東西扔出去,讓人好好看看這個「孝順」的孫子是怎麼忤逆他祖母的……
  
  杜夫人抓緊了身下的錦褥……只要成功,蔣長揚將再無翻身之日,別說承爵,就算是前途也堪憂,這麼簡單直接的事情,她早該想到的。從何牡丹這裡下手,那是走了彎路……那個人吃了她的肉才能活到今天,多活了那麼多年,享盡了榮華富貴,在她頭上作威作福將近二十年,也差不多該付一點利息了吧?
  
  杜夫人拿定了主意,挺直了腰桿,微微翹起了唇角,越發的端莊美麗。
  
  到得朱國公府,杜夫人一下了肩輿就直奔老夫人的居處而去,還未進門,就聽見老夫人「篤、篤」的敲擊木魚之聲,便衝著迎出來的丫鬟紅兒小聲道:「老夫人又在誦經?今日的早膳進得可好?如今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她年紀大了,你們可得小心伺候。」
  
  紅兒笑道:「回夫人的話,老夫人身子好著呢,吃了一碗飯,半碗雞湯,又用了好些羊肉。」
  
  杜夫人點了點頭,滿意地道:「那是不錯。」
  
  然後繼續相問老夫人的日常起居,不時叮囑幾句,忽聽木魚聲住了,老夫人在裡面道:「媳婦,你回來了?」
  
  「是的,母親。」杜夫人趕緊搶步入內,親自扶起老夫人來,又接過紅兒手裡的參茶遞到老夫人手裡。老夫人慢吞吞地飲下一口茶,問道:「怎樣?姓何的那個女子怎麼說?」
  
  杜夫人故意停了一停方道:「人挺不錯的,我才一提,她就說一直都記著大郎的恩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說了不和,只可惜沒問出什麼有用的來……」
  
  老夫人皺了皺眉頭,突然冷笑了一聲:「她當然是要幫著她的救命恩人的。不過本來也沒指望她能起多大的作用,不過是不想要人認為咱們國公府不講道理而已。」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40 AM

157章 偽(二)
  
  杜夫人聽得老夫人這句明顯帶著意氣的話,心裡暗喜,沉默片刻,低聲道:「母親,今日兒媳還遇到了楊御史的夫人,她說現在外面都在傳前幾日那件事,說得很不好聽。「
  
  老夫人越發不高興,重重地將手裡的茶碗一放,道:「不是已經說清楚了麼?是奴才在作怪,扔的也不是御賜之物,東西也都追回來供奉著了。聖上都沒說什麼,御史台倒有話講了?」
  
  這件事老夫人相當生氣。東西是她為了維護她那不容違逆的形象而叫人扔出去的,可她沒想到裡面會有御賜之物,也沒想到她的話發出去後,不是像往常發生類似的事情時那樣,眾人表面應了順著她,實際上卻會將這種貌似不妥的事情先按下來,過後等她氣順了才又去稟明,而是真的扔出去了!
  
  她更不曾想到會有奴才如此膽大妄為,踩低捧高,竟敢趁機侵吞私占御賜之物與值錢的東西。不過也幸好如此,才能找到替罪羊,但最主要的還是聖上念舊情,睜隻眼閉只眼饒了國公府,否則她白髮蒼蒼還要入宮請罪,那才是把老臉都丟乾淨了。她也有些怨杜夫人,懷疑杜夫人趁此機會借她之手算計蔣長揚。但她最怒的還是蔣長揚,這小子陰險惡毒,非但不和她說裡面有御賜之物,還激她說出那種話來,用心險惡,真正可恨!果然是娘種子!
  
  杜夫人知曉老夫人此刻最恨最惱的人就是蔣長揚,心裡少不得也在懷疑和怪著自己,只是話是她自己說出口的,找不到理由來責怪自己罷了。於是不肯說蔣長揚半句不是,只小心翼翼地道:「倒也是那麼回事,只是人言可畏,朝中有多少人眼紅著國公爺的聖眷呢,這樣放任著謠言越演越烈,實在是不好。我們忍點氣受點氣倒也算不得什麼,就怕大郎聽信了這些謠言,認為我們故意陷害他,心生怨懟,越發與我們生分了,那就不好了。」
  
  老夫人冷笑道:「他早就對我們心生怨懟的了,還差這一點麼?這謠言還不知是怎麼傳出來的呢。」
  
  杜夫人低低地道:「大郎的脾性本就生得倔,這樣含含糊糊地下去不好,讓外人看笑話,有些誤會該澄清的還是要澄清,別讓人鑽了空子。要讓人說我們府裡的內鬥,且不說大郎,就是對國公爺和忠兒、義兒、雲清他們的影響也不好。再說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解除了誤會,幫著府裡一點,可不比指望外人的好?」
  
  老夫人沉吟片刻,斜瞟了她一眼,道:「那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杜夫人道:「兒媳想,這事兒本是咱們的家務事,只因牽到了御賜之物才會鬧大。既然已經鬧大,便不能私下解決了,得當著眾人將此事和和美美地解決好,叫人再找不到半點可說的才行。」
  
  老夫人點點頭:「怎麼解決?」
  
  「辦一個家宴,請的人也不要多,就是府裡的至交好友和族裡的老人們。讓大郎來,我當眾給他賠禮道不是。」杜夫人見老夫人的臉一沉,忙急急地道:「是我沒有管好家,才讓這些狗奴才們鑽了空子,做出這種醜事,我理應賠禮。」
  
  杜夫人一認了錯,就把責任全部承擔了,這件事和老夫人就半點關係都沒有了,她還是慈祥和藹公正嚴明的老夫人。有這樣的好兒媳婦,老夫人心裡非常舒坦,臉上的神色也柔和下來,很領情地說:「好孩子,就是你吃得虧,讓得人,分明就是他不懷好意,不念親情算計咱們,該受懲罰的是他!可你為了國公府還不得不給他賠禮道歉,實在是太委屈你了。這件事情也是因我一時嘴快糊塗而起的,我是年紀大了,要不然我一定要去求見聖上,說明真相……」
  
  得了吧,這話也就是哄哄人而已。杜夫人哪裡會不知道老夫人的德行,國公府的利益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平日裡在家中怎麼做怎麼說都是一回事,可如果到外面,不到萬不得已,她是絕對不會捨了她那張老臉,也不會去當著外人指責蔣長揚的。杜夫人一邊暗自冷笑,一邊感激地道:「母親待我比親閨女還親,我們是一家人,說不得什麼算計懲罰委屈的,只要家和萬事興就好。」她適當地提了提蔣長忠:「忠兒不爭氣,義兒文弱,我慚愧得很,將來這國公府的希望說不得還要在大郎身上,只要他消氣,以國公府為重,顧念他的弟妹,我給他賠禮道歉又算得什麼?何況……」杜夫人微微紅了眼睛,「本就是我對不起他們母子。」
  
  老夫人先表情還好看,聽到後面那句話時,立刻掀了掀眼皮子:「誰對不起他們了?要說對不起他的人,便是他那自私自利,潑辣悍妒,心裡只有她自己,完全沒有父母宗族的丈夫的娘!什麼國公府的將來要全靠在他身上?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他這樣的品行,就算此時聖上被他蒙蔽,終有一天也會被識破,風光絕對不會太長久。忠兒和義兒不好?寧欺白鬚翁,莫欺少年窮。忠兒不是去軍中歷練了麼?過得幾年他總能出個樣子來!還有義兒,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既然愛文,你也莫再聽他爹的話,非得拘著他去弄什麼騎射,給他請個好先生,好好補習一下,明年春天讓他去參試!將來一文一武,互有儀仗,哪會不如人?」
  
  杜夫人先前聽得還蠻高興的,越聽到後面心裡越沉重,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母親吩咐得是。我正想和您商量這件事情呢,其實,我早就聽說我哥哥家中替孩子們請的西席不錯,早有打算讓義兒去拜師,奈何和國公爺提過一次,他沒理我,所以就一直沒敢和母親提。」
  
  老夫人歎了口氣:「你什麼地方都好,就是對厚德太順從!這是大事,你早該和我商量!你哥哥給自家孩子請的西席,想來也不可能差的,又是親家,知根知底,我放心,不怕孩子過去受氣,也不怕給人給帶壞了。我允了!他回來要有什麼話,你就讓他直接來找我!你明日便給義兒備下拜師禮,送他過去。」她想了想,又喊紅兒:「去開了我的箱子,取兩隻百年老山參出來,送去給孩子們的舅母。」
  
  杜夫人忙道:「母親不必,禮由我來備。」
  
  「這是我的心意。」老夫人和藹地道:「為著厚德那怪脾氣,這些年你基本沒去走動,突然有事兒才去求人,本身就已經很失禮,我這裡禮數若是再不周到睦,你難做。」
  
  杜夫人的鼻腔突然酸了,微微紅了眼圈,低頭不語。
  
  老夫人看到兒媳委屈卻又隱忍的樣子,不由暗想,當年王氏若是有杜氏一半兒的乖巧胸襟,事情也不會到這個地步。她輕輕歎了口氣:「這些年委實委屈你了,可是你嫁過來時就該知道,府裡是什麼情況,厚德每行一步,發履薄冰……你放心,將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薄待忠兒。」
  
  杜夫人吸吸鼻子,抬起頭來,誠懇萬分地道:「母親休要說這些,兒媳自從嫁過來開始,便是蔣家婦,一切當以蔣家為重。」
  
  老夫人贊許地點點頭:「你的事情多,你去忙吧,不必陪著我了。」
  
  杜夫人卻又不走,又陪著老夫人商量了一會兒家宴的事情,見老夫人累了,方才退了出去,出了院門後方低聲叮囑柏香:「去問問,老夫人怎會突然想起三公子讀書考試的事情來的?」
  
  柏香領命而去,杜夫人回到日常處理家事的偏廳,鎮定自若地吩咐人給蔣長義重重地準備了一份拜師禮。待到東西準備好,柏香也回來了:「給夫人回話,聽說只有上次大公子曾經提過,三公子既然這麼愛讀書,為何不讓他去應試?其餘再無人提過,三公子雖日日去給老夫人請安,卻每次都只待不到一盞茶功夫就會告辭。」
  
  杜夫人面上不改色,暗裡卻咬緊了牙關,看來蔣長揚這是要動手了!她沉思良久,穩穩地道:「去把三公子請過來。」
  
  聽完杜夫人的話,蔣長義傻傻地看著杜夫人不說話。
  
  杜夫人抿嘴一笑:「喲,傻了?是不是不想去?」
  
  「不是,不是。」蔣長義激動地搓著手,失態地道:「兒子只是怕跟不上表兄弟們的進度,丟了母親的臉。」然後又猛然拍了自己的頭一下,掀起袍子給杜夫人跪下磕了個響頭,只喊了一聲:「母親。」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杜夫人並不叫他起來,而是嚴肅地受了他這一禮,道:「你聽好了,既然去了,便不只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而是代表國公府的臉面,也代表著我的臉面。不求你飛黃膠騰達,卻一定不能失了君子之道。」
  
  蔣長義流淚道:「孩兒謹遵母親教誨。孩兒自知沒有天賦,不能替家族爭光添彩,但孩兒一定會好好做人的,絕對不會辜負母親對孩兒的一片苦心和維護之意。」
  
  杜夫人點點頭:「好,你記著你今日說過的話,莫要讓我失望,去吧。」
  
  蔣長義又給她端端正正地叩了三個響頭,方才起身退出。杜夫人面無表情地目送著他單薄的背景,端起早已冷透的茶湯一飲而盡。
  
  
  
158章 預謀
  
  天色將晚,太陽如同一個暗紅色的蛋黃掛在灰藍的天際,懶洋洋地散發著最後的餘光。蔣長義心情灰暗地快步走出杜府,門房很是慇勤地替他將馬牽過來,笑道:「表公子您慢走。」
  
  蔣長義的臉上反射性地立即蹦出一個笑來,笑容可掬地命隨身小廝小八打賞門房,翻身上馬,才一撥轉馬頭,臉就又陰沉了下來。小八見他臉色不好看,忙低聲問道:「公子,可是受氣了?」
  
  蔣長義淡淡地道:「別瞎說,我可是他們的表兄弟,有夫人親自領我上門拜師,舅爺再三交待,舅母悉心照料,誰敢給我氣受?這府裡從上到下,一個個待我可都慇勤得很。」
  
  先生是好先生,也沒把他給隔開來教,只是教的根本不適合他罷了。
  
  本朝科舉最重進士、其次為明經。進士重詩賦,明經重貼經、墨義。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明經只需熟讀經傳和註釋就可中試,而進士一途難度非常之大,詩賦不但需要把基礎打得牢靠無比,更需要文學天賦。當然,中了進士之後就是不一樣的風光坦途,旁的不說,本朝的宰相就大多都是進士出身。
  
  本來北方大家子弟多考的是明經,南方來的寒門子弟們才愛考的進士。偏杜家世代功勳,又是宗室姻親,子弟們根本不愁出路,便不肯隨這大流,偏要子弟們學詩賦,考進士,錦上添花。故而,先生是杜家兄弟自小時起就教授著的,講授的也主要是詩賦,前段時間也許還講經史,但臨近考試的這段時間卻基本都是講詩賦、出題給他們做詩賦,每日裡要做詩賦若干,在學堂裡做,回去後還要做。杜家兄弟倒是如魚得水,蔣長義卻是有苦說不出。
  
  朱國公府重武輕文,他自小根基就不牢靠,光靠死記硬背,怎可能與杜氏兄弟相提並論?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指望進士,早就想好的考明經,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為自己謀一條出路,可偏到了此時卻不能得到高手指點,就連死記硬背的那點時間都被先生佈置的詩賦作業也佔用了。
  
  假如他不能在這短短的幾個月內,在明經一途上有所提高,那他就算是千方百計,使盡了力氣,借了那人的名頭,瞞過那一位才爭取到這次寶貴的機會,也等於是白白浪費,事後必然還要遭人恥笑……遭人恥笑都是小事,最可恨的是機會稍縱即逝……真是請的好先生,真是好手段……想到此,蔣長義的心頓時揪成皺巴巴的一團,嘴裡也幹得發苦。
  
  小八自小跟隨蔣長義,只看他神情,聽他這一句淡淡的話語,便知他此時已是難過之極,有心想安慰他兩句,卻苦於自己一個下人實是說不出任何可以起到實質性作用的寬慰話,便沉默下來。
  
  主僕二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前行不久,小八略帶了些興奮地指著前面道:「公子,您看那不是劉寺丞麼?」
  
  蔣長義抬眼望過去,果見前方有一人,寬肩窄臀,穿著銀藍色的圓領缺胯袍,昂首挺胸地騎在一匹錦繡雕鞍,金玉彩飾的高頭大馬上,看著很是傲氣豪奢,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顯得格外打眼,不是劉暢又能是誰?
  
  小八道:「公子,要上前去打招呼麼?」
  
  蔣長義只是沉吟不開口,小八道:「要不,您上去和他打個招呼?上次小的見著他待您挺和氣的。他認識的人也多……」話音未落,就聽身後一人道:「這不是蔣三公子麼?小人秋實給您問好啦。」卻是劉暢的小廝秋實笑瞇瞇地從斜後方打馬奔上,不待蔣長義反應過來,便大聲喊前面的劉暢:「公子是蔣三公子」
  
  蔣長義見避無可避,索性輕輕一踢馬腹上前去趕劉暢。
  
  前面劉暢聽到聲響,立即勒住馬,回過頭來望著蔣長義微微一笑:「蔣三郎,這麼巧?我今日才和我一位朋友提起你來,可巧的就遇到你了。」
  
  蔣長義笑得燦爛如同一朵粉色喇叭花:「那是真夠巧的,劉寺丞,你怎會在這裡的?」
  
  劉暢笑道:「我今日休沐,便來這裡拜訪一位長輩。你這是往哪裡去呢?「
  
  蔣長義沉默片刻,道:「我才從杜府出來。如今我在那裡隨著表兄弟們一起的讀書,準備明年的科舉。「
  
  劉暢點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杜家的西席最擅的是詩賦吧?看來明年曲江宴上你要風光一回了,還不知要羨煞多少人。」那口氣,彷彿已然認定蔣長義一定會中進士一般。
  
  蔣長義苦笑起來:「劉寺丞你就別取笑我了,似我這樣的半吊子,哪裡敢抱什麼指望,不過是小打小鬧,給諸位才子們做個陪襯罷了。「
  
  劉暢不動聲色地道:「三郎你太過自謙了,我們都知道你自小愛書,我那位朋友還說你可惜了呢。」
  
  他今日連著提起他這位「長輩」兩次了,蔣長義心中一動,抬眼看著劉暢,羞澀地說:「敢問劉寺丞,不知我可認識你這位朋友?他怎會知道我的?我自小都不怎麼出門的,也是這幾年才認得幾個酸書生朋友,都算不得什麼,徒惹你們笑話了。」
  
  劉暢呵呵一笑:「我這位長輩啊,說起來你可能也認得的,他姓張,名鳳駒……」
  
  蔣長義的眼睛突然亮了:「真是鳳駒先生嗎?」張鳳駒,本朝有名的飽學之士,出身官宦之家,精通明經。自己是吃得苦的人,也不是笨人,若能得到他指點精要,可以想見前途必然光明,而他早就想拜張鳳駒為師,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今日乍然聽得劉暢提起這個人,還似有意將其介紹給他認識,指點他學問,正是搔到了癢處,叫他怎麼能不驚喜,滿懷憧憬?
  
  劉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蔣長義的神情,笑得真誠無比:「如假包換。」
  
  蔣長義道:「他怎會認識我的?」
  
  劉暢緩慢而清晰地道:「是我向他提起的你。我和他說,你是個人才,只可惜被耽擱了,可真的是非常非常遺憾。」
  
  蔣長義高興得一塌糊塗的同時,及時收住了韁繩,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為什麼要對豬好?因為我想吃它的肉。「不過,也得看付出和回收的比例是多少,划算不划算。就比如,這次這個機會,若不是那日他遇到劉暢,聽劉暢不在意的一個提醒,他興許還連這次考試的機會都沒有……蔣長義迅速抬眼看向劉暢,對著那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呵呵笑了:「說來真是慚愧,不知小弟我何德何能,讓劉寺丞如此牽掛我?「
  
  劉暢的臉上露出一種蒼茫的神色來,他看向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的槐樹枝,模稜兩可地低聲道:「前些日子,我曾與令兄成風、楚州候世子一起喝酒,令兄曾經和我們提到過一些事情。我少時曾被父母一意孤行平白耽擱了許多年,每當午夜夢迴之時總是不勝唏噓。我能體會到你的痛苦和失落,還有不平,卻又不知該怎麼才能找到出路的那種苦。」
  
  劉暢臉上的表情太過蒼茫悵然,眼裡又微微露了些恰到好處的恨意和不平,幾乎是在一瞬間,蔣長義就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定能體會到自己那種不甘不平,失落害怕,徘徊憂慮,朝不保夕,不知明日將往何處的心情。可蔣長義到底是個自小就謹慎慣了的人,雖然被引得憂慮哀傷,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閉緊嘴巴,只憂傷的皺起眉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
  
  劉暢從眼角偷偷瞟了蔣長義一眼,表情越發地憂傷:「說起這個來,我心裡真是又難過起來啦……就想喝酒。不如我們折回去,去鳳駒先生那裡混酒喝好不好?」他拿馬鞭斜斜指了指蔣長義:「你不許掃興。」
  
  已經有了考試的機會,再有一位名師指點,還有什麼能阻攔得住他的腳步?蔣長義的心裡樂開了花,卻為難地道:「我不太會喝酒。」
  
  劉暢見他上了鉤,輕輕一笑:「不需要你有多會喝,咱們喝的不過是個意境罷了,乾脆點,給我句准話,你到底去不去?」
  
  蔣長義忙道:「去」
  
  劉暢翹起唇角:「這就對了嘛,男子漢大丈夫,豈能總拘泥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裡?當多認識幾個人才是,交遊滿天下才是。看看你哥哥,認識的人天南海北,從西到東,男女老少,什麼都有,那才真是厲害。」
  
  蔣長義崇拜地道:「我真是非常敬佩我大哥……」
  
  劉暢接口道:「那是自然,放眼這京中,有幾人能似他這般視國公府的世子之位為糞土的?實在是找不到咯。」
  
  蔣長義沉默良久,輕輕道:「那是因為他什麼都有了,所以他才不在乎。」
  
  劉暢哈哈大笑,夠過去使勁拍了他的肩頭一下:「說得對所以你要努力呀。我領你去了鳳駒先生那裡,你一定要拜師成功明年春天更不要讓我們失望」
  
  蔣長義笑笑沒吭聲,不用劉暢說,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不前行,便是永遠都被踩在塵埃裡……他不要過這種日子,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劉暢冷眼看著蔣長義年輕的眼睛裡控制不住流露出的躊躇滿志與狠意,淡淡的想,我的就是我的,蔣長揚,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什麼都休想得到。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42 AM

159章 錯認
  
  且不說一眾人等各懷心思,都奔著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此時楚州侯府的別院裡一派的安靜柔和,牡丹斜依在熏籠上,愜意地微微瞇了眼,笑看著對面的白夫人和一旁逗老貓玩兒的潘璟,任由暖香自熏籠下冉冉升起,沾染了衣袖髮鬢。
  
  白夫人仔細地把豬腳美容膏細細塗在手背上,湊到鼻前去聞,笑道:「聞著挺不錯,感覺也挺滋潤的。丹娘你可真有閒心。」
  
  牡丹道:「天氣越發涼了,我娘年紀大了,心裡記掛著我爹爹和哥哥們,成日裡總想著禮佛誦經,貪暖躲在熏籠邊越發地沒精神,少不得引著她做點旁的事情,分分她的心。」
  
  白夫人仰面躺在榻上,命碾玉將美容膏給她塗滿整個臉龐,閉著眼道:「我真羨慕你那麼自在,每日裡想做正事便做正事,想做閒事便做閒事。我卻是想好好清淨一下也得稱病才躲到這裡來,想找你說話,又怕你忙,多虧碾玉回去拿東西,正好遇上恕兒,曉得你這些日子是空著的,這才將你請了過來,不然我此刻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一個。」
  
  牡丹道:「有事便該使人去和我說,怎會如此多的顧慮?不管我有多忙,陪你說說話,探探病的功夫總是有的。你住到這淹來有多久了?」這美容膏,李滿娘和竇夫人那裡她都是讓林媽媽去送,唯有白夫人她很久沒見著了,便讓恕兒來跑這一趟,也有詢問白夫人過段時間有沒有空去芳園玩一趟,二人見見面說說話的意思。誰知白夫人早獨自帶著潘璟來了別院裡「養病」,她要知道,早就來了。
  
  白夫人的睫毛微微翕動著:「不久,也就是半個月左右的事情。」
  
  聯想起上次在芳園的聚會時這夫妻二人的古怪情形,牡丹暗猜這二人是不是又鬧彆扭了,便道:「那你打算在這裡住多久?」
  
  白夫人沉默片刻,道:「具體沒打算過。看情況吧,難得這麼清淨,不如好好離家一下。」碾玉的手頓了頓,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來,欲言又止,最終垂了眼,繼續替白夫人抹臉和脖子。
  
  牡丹看在眼裡,心知這夫妻二人必然是出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正想怎樣寬慰白夫人時,忽見一個婆子用只團花金平脫大碗端了碗餢炷進來,笑道:「這是小公子先前要的餢炷。」
  
  白夫人道:「拿過來我看。」
  
  她睡著不動,那婆子忙上前幾步遞到她面前,白夫人掃了一眼,道:「煎煮得不錯,不過別給他吃多了。」正說著,猛然摀住了嘴,翻身坐起,一陣乾嘔,碾玉眼疾手快,趕緊遞上孟盒,白夫人眼淚都出來了,卻只是嘔出了幾口清水。
  
  那婆子嚇得趕緊端著碗後退了好幾步,有些惶恐地道:「夫人可是不喜歡這味兒?」
  
  碾玉道:「放下碗,你出去罷。」
  
  那婆子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出。潘璟吵嚷著要吃東西,他的乳娘卻不敢給他吃,只詢問地看著白夫人。白夫人漱了口,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帶他出去吃,只准各異半個,不許吃多。」
  
  待到乳娘抱著潘璟出去,牡丹方輕聲道:「你怎麼了?」
  
  白夫人顧不上手上還塗著美容膏,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皺毒害眉頭不說話,良久方低低歎了口氣:「大概是又有了。」
  
  碾玉立即給牡丹使了個眼色,顯然是心裡早就有些數。
  
  牡丹笑起來:「那是好事兒啊。阿璟有個弟妹陪著他玩兒,也不至於太孤單,請過大夫沒有?」
  
  白夫人好一歇才低聲道:「沒有,還只是猜測。」
  
  牡丹看得出白夫人的心情非常惡劣,這個孩子,似乎是個意外,並不怎麼受歡迎。她沉默片刻,輕聲道:「請個大夫看看吧,如果是,該養著的就要養著,不要動了胎氣。如果不是,有病也要早治。」
  
  白夫人接過碾玉遞上的帕子,慢吞吞地擦臉上的美容膏,擦到第三下的時候,她突然將帕子蓋在臉上,捂著臉不動,只有肩頭輕微地顫抖起來。
  
  碾玉見狀,驚慌失措地看著牡丹,她自小跟著白夫人,還是第二次看到白夫人似這般情形……
  
  牡丹趕緊上前擁住白夫人的肩頭。她也不說話,只輕輕撫著白夫人的背脊,這一摸不要緊,她才發現白夫人的背上全是骨頭,竟然比她自己還要瘦。
  
  約莫過了半柱香,白夫人的顫抖漸漸住了,她仍然將帕子捂著臉不動,甕聲甕氣地道:「丹娘,趁著天色還早,你趕緊回去吧。我心情晾在堂不好,想一個人待會兒,今日不能招待你了,還請你見諒。」
  
  碾玉焦慮地看著牡丹,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希望牡丹留下來。牡丹微微一沉吟,輕拍白夫人的肩膀,柔聲道:「那你歇著,我回去了。總之,你凡事多為阿璟和你自己,還有碾玉她們想想。你若有事,我這淹隨叫隨到。」
  
  牡丹深知,白夫人這樣的人,從內到外都是非常驕傲的,在人前總是表現得盡善盡美,輕易不肯表現脆弱和無助,即使是想,她所受的教育也不容許她在別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宣洩情緒。她有她的驕傲和她的自尊,她雖然愛和自己說貼心話,但關於她和潘蓉的事情,她只是大致的提過,並沒有認真細緻地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出於尊重,白夫人不願意盡的,牡丹便不去刻意打聽。儘管她知道此刻一定是白夫人最痛苦的時候,但她也知道白夫人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獨處,一個人肆無忌憚地宣洩情緒。
  
  白夫人果然使勁地點頭:「嗯,好的。」又趕碾玉走,「碾玉你替我送何娘子出去。」
  
  「是。」
  
  碾玉嘴裡雖然答應,卻擔憂地看著白夫人一動不動,牡丹輕輕拉了她一把:「走吧。」
  
  碾玉一步三回頭地跟著牡丹出了門,招手叫小丫鬟去旁邊茶房裡喚恕兒和寬兒過來,又叫人去給牡丹牽馬、叫貴子,牡丹忙道:「你別忙知了,趕緊回去替你們夫人守著門……」如果不出她所料,此刻白夫人一定在大哭,牡丹三屆了頓,低聲道:「若是她始終不快活,時間太久的話,就讓阿璟去喊她……我這幾日都在城裡,有事兒就趕緊讓人去和我說一聲,我馬上就會到。」
  
  碾玉匆忙朝牡丹行了個禮,快步奔進去,到了白夫人居處的外面,但見門窗緊閉,裡面一片靜寂,她有些驚慌,下意識地輕輕推了推門,門是從裡面閂上的,紋絲不動。碾玉害怕起來,有些艷情喊叫,卻又想起了牡丹的話,便將耳機緊緊貼著門縫,屏聲靜氣地聽……裡面傳出了一陣低低的壓抑的抽泣。
  
  碾玉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可憐的夫人,想哭都不敢大聲哭。她算計著時辰,打算再過半個時辰,白夫還不出聲叫人的話,她就按照牡丹的吩咐,去把潘璟抱過來叫娘。然而白夫人的抽泣聲卻止住了,裡面響起水聲,約莫過了半柱香,門輕輕開了,白夫人站在門口道:「去把阿璟抱過來。讓廚房給我做碗燕窩粥。」她的臉色雖然不好看,眼睛也還紅,但已然鬢髮整齊。
  
  碾玉鬆了一大口氣,歡天喜地的應了。
  
  牡丹一種上無心他顧,但放著馬兒慢行,只顧低頭默想白夫人的事情。她想幫助白夫人的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要幫助白夫人,就必須瞭解他們的過去到底是怎麼回事,蔣長揚明顯是知道的。她看了看天色,預計自己回到城裡後,蔣長揚應該剛好回家,便回頭看著緊跟在自己身後的貴子:「貴子,你上次去芙蓉園送信,可知蔣公子這幾日公務可忙?在不在城裡?」
  
  上次她讓貴子去和蔣長揚說盧五郎上門來找她的事情,蔣長揚只口頭上回了一句知道了,讓她放心,此外就再無半句多話。之後杜夫人上門,她雖然沒有特意去和他說,但她就是知道他是知道這事兒的,可他偏偏還是沒什麼話傳過來,這都好幾天了,她出門也沒遇到過他。想到這裡,牡丹忍不住微微撅起了嘴。
  
  貴子「啊」了一聲,目光有些躲閃,四處張望一番,道:「應該在的吧?」
  
  牡丹道:「這樣,你先往前頭去芙蓉園瞧瞧,叵是蔣公子在,你就和他說,讓他往這個方向來,我有事兒要和他說。」
  
  貴子抓耳撓腮:「娘子,這裡離城還有睦路程呢,丟您和寬兒、恕兒在這路上,不好吧。還是再瞳睦時候又再說。可否?」
  
  牡丹皺眉道:「你不想去?」
  
  貴子乾笑:「哪裡會?」他拽著脖子往前看,眼裡突然露出一絲喜色來:「娘子,說曹操,曹操到,您瞧那是誰?」
  
  既然都這樣說了,那還能是誰?牡丹抬眼一瞧,果見遠處有兩三騎人馬過來,雖然還看不清臉孔,卻可以瞧見當先那人穿著件寶藍色的圓領袍子,這袍子她記得清楚,蔣長揚第一次和她結伴回城,穿的就是這樣一件衣服。她的心口一陣狂跳,高興地興起馬鞭,抽了馬臀一下,迎著來人奔了上去。
  
  行到一半,她算是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不是蔣長揚,可對方也看到了她滿臉堆笑迎上去的樣子,牡丹尷尬萬分,勒住馬回過頭瞪著貴子:「你幹嘛謊報軍情啊?」
  
  貴子縮了縮脖子:「那不是看著像麼?您也以為是了。」



160章 不買賬
  
  「公子,那女子望著您笑呢。」小廝康兒好奇地大聲喊呂方,「您認識她麼?」
  
  呂方有些發愣地看著前面笑得一臉燦爛的牡丹,不知怎麼地,他的手心裡沁出了一層細汗。他當然認得這是誰,還一心想著要設法去她的芳園裡瞧瞧,可他也沒想到她見著了他會這般熱情。他只愣了片刻,就迅速綻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來。
  
  康兒卻又道:「咦,她停住了。」隨即又道:「一定是認錯人啦。瞧,看她尷尬的。」
  
  管她認錯人沒有,這正是與她攀談的好機會,反正是她先向著他笑的。呂方打馬迎上前去,笑著朝牡丹行了個禮,道:「這不是何娘子麼?您安好。」
  
  牡丹匆忙回禮:「呂十公子,您安好。」
  
  呂方聽見她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排行,很是欣喜:「在下來到京中之後,常常聽到您的名字,那日在曲江池畔偶遇,很是欣喜。只可惜倉促得很,沒來得及詳談,一直想著若是能登門拜訪,向您討教就好了,可又怕您嫌我唐突。恰好的,今日卻是遇上了。」
  
  「討教不敢,互相學習而已。」牡丹斜瞅著呂方身上那件寶藍色的圓領袍子,不由暗想,這衣服怎會如此想像的?竟然是同樣的花色,同樣的款式。也不知蔣長揚的衣服是請裁縫上門定做的,還是家裡的針線房做的?
  
  呂方見牡丹悄悄打量自己的衣服,越發肯定刀子是認錯了人,卻也裝作不知,只道:「實不相瞞,在下聽說您嫁接了幾株什樣錦,非常感興趣,很想去您的芳園看一看。」
  
  牡丹抬了抬眼皮,望著他淡淡地道:「您消息挺靈通的。」
  
  呂方一笑,毫不避諱:「是聽曹先生說的。」
  
  牡丹毫不客氣地道:「那您想必也知道,更想看的人是他吧?您也瞧見了,那日他見著我時是什麼光景。他讓我在這京中幾乎買不到花,差點沒讓我的芳園開不起來,所以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的事兒。您既然是做這行的,便該能體諒我的心情和不易之處,對不起了。」
  
  呂方不急不躁:「何娘子稍安勿躁,我……」他笑了一笑:「您放心,我此次並不參與牡丹花會。」
  
  果然是與牡丹花會有關,看來是勢在必行了。牡丹微微一笑:「您不會只是來觀摩的吧?您可是翹楚呢,不參加豈不是太可惜了?」
  
  呂方默了一默,清俊的臉上露出些微得意來:「參加的人是我的父親,我只是旁觀品評。」
  
  牡丹笑道:「那就更不能給您瞧啦!您到時候再品評吧。我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微微一揖,輕輕磕了磕馬腹,就從呂方身邊繞了過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冷梅香味兒。
  
  自己還是第一次更遭到這種冷遇。呂方苦笑著還了個禮:「您慢行。」
  
  康兒亦同樣為自家公子不平,恨恨地道:「公子,這女子忒傲了,竟然都不肯給您看看。她卻不知,在洛陽,在這京中,這些天有多少人爭相想請您幫他們看看花兒,指點一下。您主動要看她的花兒,她還發寶一樣地深藏著,真真是不識抬舉。待到牡丹花會,公子您品評時,一定要毫不容情地評,叫她下不來台!看她還怎麼傲氣。」
  
  呂方淡淡地道:「我豈是那樣的人?我若是那樣的人,此番誰又會讓我來做這評花之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休要說旁的,就是家裡送去的花我也不會徇私!」他口裡如此說,心裡卻想著,看來這女子不但傲氣而且底氣也足得很。與那些苦苦哀求自己指點一二的種花之人不同,她所追求的,必然是極致。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卻懂得種什樣錦,這可真是太難得了。刀子越不讓他看,他還偏就想看了,而且還等也等不得,得好生想個法子混進芳園去才行。
  
  恕兒生氣地道:「娘子,他竟然知道咱們種了什麼花!曹萬榮是怎麼知道的?分明是咱們芳園裡有內奸!得好好查一查,把人揪出來……」
  
  牡丹淡淡地道:「揪出來又怎樣?趕出去,又招一個來?這天底下就沒不透風的牆,總會有人知道的,興許是不小心就說出去了,也興許是有心人特意打聽的。可那又怎麼樣,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同樣學不去!況且,你以為就是我一人有什樣錦?你等著,參加牡丹會的人必然大多數都有什樣錦!」最多不過好壞之分罷了。刀子的她不敢說是絕對的第一,卻也敢說定在前三甲,當然,如果真的公平的話。
  
  蔣長揚的聲音突然從後面響起來:「那你可知道,他就是這次牡丹花會的主評之一?」
  
  「咦?」牡丹驚喜地回頭,但見蔣長揚穿著件竹葉青的圓領窄袖袍子,戴著軟腳青紗帕頭,腰間掛著那把黑黝黝的橫刀,雖然還是顯得溫柔精神,然而兩腮和下巴、嘴唇周圍卻都多了一層青色,也不知道好幾天沒刮鬍子了。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和他說,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便只是望著他微笑,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恕兒、貴子等人見狀,自動放緩速度,往後和鄔三說笑話去了,任由他二人前頭自在說話。
  
  蔣長揚看到牡丹又驚又喜的樣子,心裡又軟又暖,驅馬趕上,與她並轡而行,低低地道:「怎麼,沒想到會瞧見我?咦了一聲就不說話,可是高興得傻了?」
  
  「你才傻了呢。我早就知道你要來的,所以才會認錯了人!都是你害的,幸虧是個稍微算是認得的人,否則丟臉死了。」牡丹白了他一眼,隨即卻又忍不住笑起來,拿馬鞭柄輕輕戳了戳他的胳膊,輕聲道:「你怎會來的?我可不信你是剛巧遇上我的。」
  
  蔣長揚促狹的一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一的麼?那我當然就該在這裡才對呀。」他把聲調一降,嚴肅地道:「自家認錯了人還敢怪我?不但不認錯,還敢推卸責任?簡直不像話!我就從來不會認錯你!你在二十丈開外我就能認出你來。」
  
  「二十丈開外?吹什麼牛,我才不信!」牡丹才不怕他那張裝出來的黑臉,嚷嚷道:「誰叫你要做那麼一件和人家一模一樣的衣服?再加上貴子那眼神兒,我不認錯才奇怪。」
  
  蔣長揚摸了摸下巴,突然探過頭來低聲笑道:「其實是你想我了,看著件眼熟的衣服都以為是我,所以才會認錯人的,是不是?」
  
  他湊得有些近,牡丹覺得他呼出的熱氣都噴到了她的臉上,弄得她的心跳有些不正常,她往後仰了仰,輕輕一讓:「呸!誰想你了。」
  
  蔣長揚看著她白玉般的耳垂漸漸變紅,呵呵笑起來,在牡丹惱羞成怒之前及時剎住車,低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遠就能一眼認出你來,無論隔著多少人。丹娘,我想你了。」
  
  牡丹使勁抿緊唇,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蔓延開去:「你這些天一定很忙吧?」
  
  「還好。我新接了一個任務,大概要跑上一段日子才行。」蔣長揚停了停,道:「過些日子,我可能會不在京中,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那危險嗎?」
  
  蔣長揚輕描淡寫地道:「算不得什麼。我不怕。」他做的這些事兒,又有幾件是不危險的?都是些聖上拿著無比棘手,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兒。
  
  還是那種不是件件都可以公之於眾,做好了就有功,一旦做不好還要擔過的事兒。可是風險與回報也是成比例的,他想要達到自己的目標,就要敢於抓住機會拚搏奮鬥。
  
  那就是說其實是有危險的,這皇差就沒那麼好當的。牡丹心裡一陣難受:「那你要去多久?」
  
  蔣長揚笑看著她:「還說沒想我?我出去辦件事兒都捨不得。現在就是這樣,將來可怎麼辦?」
  
  「說你胖你就喘上了!」牡丹揚起鞭子輕輕抽了他一下。
  
  蔣長揚虛虛擋了一下,道:「說、正經的,我剛才和你說的那呂方是此次牡丹花會的主評之一,可不是開玩笑的。」
  
  牡丹道:「我知道呀。我早就請人打聽過了,呂家是洛陽最著名的種牡丹的能手。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名聲已經超過了呂家的當家人,他十六歲就培育出了一株千葉黃花,人稱呂黃,那株花這時候就種在皇后宮裡呢。是不是?」張五郎打聽得可詳細。
  
  蔣長揚挑眉道:「既然知道,還故意惹他?」
  
  牡丹撇撇嘴:「他自家的爹參加了,曹萬榮也要參加,無數的人都在吹捧他。我再吹捧他也不可能像那些人一樣,陪著他去平康坊裡歌舞狎妓,反正關係都不可能到位的,再親也親不過他爹去。他要自覺,就不該問我提前看花。再說啦,你也說了,他只是主評之一,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呢。我與其捧他還不如將我的花兒好好弄弄,到時候艷驚四座,他就算是想打壓我,也得找到合適的理由和說法才能服眾,否則以後他的名聲就完了。反正我就是不給他瞧。」
  
  一說到牡丹花的事情,她整個人就變得驕傲又自信,蔣長揚微微一笑:「當然不可能只是他一人,公平還是有的。你受怎樣就怎樣吧,我只是怕你到時候聽人說你的花不好生氣。」
  
  牡丹道:「眾口難調,怎麼都會有人說不好的,我想得開。不提這個啦,我剛才從楚州侯府的別院裡來,才剛見著了折夫人,她的情況很不好,我擔憂得很。我問你,她和潘蓉到底是怎麼回事?方便和我說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44 AM

161章 交心
  
  「他們夫妻二人的事情,是說不清理不清的一團亂麻。他三人從小就認識,算是青梅竹馬,白夫人更是自小就定給潘蓉的大哥潘芮的。潘芮當時還是楚州候府的世子,無論是做世子,還是做兒子、未婚夫、兄長、朋友,他都做得很好,幾乎無可指責,相比較而言,潘蓉就顯得默默無聞,無人關注。潘芮與白夫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兩邊父母家族都相當看好他們這一對,但後來潘蓉惹了不該惹的人,這直接導致了潘芮後來出了事。
  
  說起來,也不完全算是潘蓉的錯。他年少,又貪玩好耍,不受家中重視,越發有些自暴自棄。便經常與京中紈褲子弟一起鬥雞走狗,一次鬥雞中,因為不堪受辱與一位皇子大打出手,他狠狠揍了那人,那人便叫了一大群宗室子弟來陰他。
  
  當時他正和潘芮一處,兩人兄弟都挨了打,傷得極重,過後他活了下來,潘芮卻是傷重難治,就這樣沒了。楚州侯跪在宮門前三天三夜,聖上雖然懲治了兇手,卻只是找了替罪羊,真正的罪魁禍首此時正風光無限。」
  
  蔣長揚唏噓一聲,「我當時在安西都護府得知這個消息,特別難過,他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當時和我母親離京之時,只有他兄弟二人真心去送我,後來也一直在通信。而其他熟識的人,包括親人,不是看笑話就是冷眼旁觀。我曾和他約定,我在安西都護府,他在京中,一起建功立業,誰知他竟然會是這樣窩襄的死法。」
  
  牡丹愣怔片刻,問道:「那人是誰?」
  
  蔣長揚陰了陰臉,道:「閔王。他比潘蓉年齡大了好幾歲,卻不曾打得過潘蓉,做的又是上不得檯面的事情,報復時用的也是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以前更囂張一些,經過這件事之後倒是更陰險了。」
  
  這倒是閔王一向的風格,最喜歡背後陰人。牡丹不由聯想起閔王做的幾件事情來,暗自歎了一聲,皇家就沒幾個好東西,接著道:「那後來呢?白夫人就嫁給潘蓉了?我聽她大致提起過,她和楚州侯夫人的關係似乎不是很好,在楚州侯府很不快活。」如果白夫人愛著潘芮,那麼她心裡一定怨過潘蓉,也不想嫁罷?
  
  「家族間的聯姻,除非是果然沒法子了,不然怎會輕易改變?哥哥沒了嫁弟弟,姐姐沒了妹妹接著嫁,為了大夥兒,個人的意願根本算不得什麼。」蔣長揚的唇角揚起一個諷刺的笑容,接著道:「事後,潘蓉雖被封了世子,也娶了白夫人,可他一直非常的內疚,又總覺得沒有人原諒過他,都瞧不起他,都是他的錯。所以他行事有些荒誕,侯府裡先前還指望白夫人將他管起來,幫他理上正路,可他根本聽不得白夫人的勸,白夫人一勸,他就說他不是潘芮,他是潘蓉,做不來潘芮慣常做慣的事情。
  
  有誰禁得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捅心窩子?白夫人索性不管他,可這樣一來,他卻又變本加厲地往房裡收人,白夫人那樣的人,怎可能去求他別收姬妾?自然是不聞不問,任由他去,他越發放蕩不羈。這又引起了楚州侯和楚州侯夫人的不滿,楚州侯夫人中年喪失愛子,脾氣本就有些怪,她自己待潘蓉其實也有些不滿意的,經常冷眼相看,卻又怪白夫人不肯盡力。她對兒子媳婦沒了指望,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潘璟身上去,但她的管教方式與白夫人的又不一致,白夫人雖然恪守禮節,卻不是個肯輕易低頭的人,婆媳矛盾在所難免。」
  
  這就像是一個惡性循環,但終究根源都在潘蓉身上。牡丹皺著眉頭道:「如果潘蓉肯改變一下,雖然不會所有人都滿意,但至少沒那麼多人痛苦。」她頓了頓,低聲道:「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他對白夫人到底有沒有心?我看他那樣子,似乎是對白夫人還是有心,可若是有心,卻偏偏要這樣折磨人,這不是自己找罪受麼?真是作。」
  
  蔣長揚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具體的一些事情要他們當事人才知曉,但我可以肯定,他定然是不討厭白夫人,而且還有些喜歡的。實際上,他在白夫人面前有些自卑,他覺得他差潘芮太遠,在這種心理下,白夫人無意之間一句話,都有可能激起他極大的反感和痛苦。該勸的我都勸過,不該勸的也都勸過了,可他還是這個樣子……你若是心疼白夫人,那我便再約他出來一次,與他好生說說看。他要實在還不聽,他們又不肯和離,便只有你多陪陪白夫人散散心了。」
  
  牡丹歎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沉默地前行了一段路,蔣長揚見牡丹一直皺眉沉思,心知她為白夫人擔憂,便有意轉移她的注意力:「和我細細說說杜氏那日去你們家的詳細情形」
  
  牡丹將事情經過詳細說了一遍,低低報怨道:「我一點都不喜歡她,看著倒是笑得和氣得很,又似乎是非常謙恭有禮,實則都是裝出來的,只不過她裝得很像罷了。可她到底也忍不住,挖坑給我跳,見我沒跳,便忍不住露出真面目來著,還使勁兒磕我們家的茶碗,送的什麼勞什子老山參,我才不稀罕呢。」
  
  蔣長揚見她既嬌且俏的樣子,一時手癢難耐,恨不得只有他二人在,好伸手過去揉揉她的對,奈何鄔三等人隔得近,路上行人也很多,只得悻悻地忍耐住,使勁兒捏了鞭子兩下,笑道:「莫睬她,她是衝著我來的,不會把你怎樣,最多就是想利用你來對付我罷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與她沒有什麼實際上的利害關係,所以我並不怕她。」牡丹擔憂地看著蔣長揚:「相反的,我很是替你擔憂。你到底在做些什麼?她防備你也就罷了,為何那幾個人都在打斧主意?你總拒絕他們,不會把他們都得罪狠了罷?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我想,如果你要繼續往這條路上走,還想走得更遠更好,總得有所側重,有所取捨,不然將來會很艱難……」
  
  她對這些政事不太懂,只是根據她前世的職場經驗,在種種人事關係紛爭中,想要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或者說,會過得非常艱難。必須有所側重,有所選擇。
  
  蔣長揚含笑看著她,低低地道:「怕和我一起吃苦不?萬一……你會不會後悔?」
  
  牡丹對視著他,不假思索地搖頭:「不怕。只要你真心待我,我能陪你一起吃苦,不會後悔。但前提是,你真心待我。」凡事要想收穫必然有付出,想要他真心的對待,她自然願意付出。
  
  蔣長揚見她一雙眼睛黑幽幽的,表情又認真,又慎重,而且答得飛快,半點猶豫都沒有,不由心中陣酸軟,覺得有什麼充滿了胸腔,滿滿的,暖暖的,控制不住地要溢出來。他終於忍不住,偷瞟了鄔三等人一眼,急速抓了牡丹的手握在手裡,沉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苦。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也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忽聽背後幾人一陣壓抑的低笑,蔣長折趕緊縮回手去,小聲道:「我先說些事兒給你聽,省得你擔憂。我現在雖然錄屬內衛,但他們都不過是看上我的另一層身份,想替自己拉點助力而已,一是蔣家這邊,朱國公他雖然小心又小心,但禁不住他在軍中的聲望還是很盛;二呢,是我義父那邊。現在聖上春秋正盛,有些事兒還為時過早,情況並不明朗,故而我取的,是聖上的信任。至於以後,我自有打算,也有分寸。」
  
  他還是沒有和牡丹說他在做的事情,那些事情太危險。實則上,他自被選拔出來,來到這京中後,就只聽從皇帝的指揮,專查有些人的醜事逆謀之事,還管官府查不出的案子。恨他的人肯定有,但只要想做事,想往上走,就是根本避免不了的。對於要緊的事情,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他有數得很。只是做這種事情,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幸虧待他手裡這件事辦完,他便可脫身。可這些事兒離牡丹太遠,刀子實在沒必要知曉。她只需要快快活活種她的花,等毒害嫁給他就好。
  
  牡丹看他的樣子便是沒有完全說實話,她不喜歡這種被隱瞞的感覺,索性低聲道:「你其實對景王有點意思吧?」
  
  蔣長揚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笑起來,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你為何這樣以為?」
  
  牡丹知道自己猜對了,斜瞟著他道:「我就是知道,可我就不和你說。而且我還知道,你還在觀望,待價而沽。就像我種花似的,得在許多個花芽中選出最獨特,最茁壯的那一個,馬虎不得。」
  
  蔣長揚失笑:「那我們便一起種花好了。」他溫和地看著牡丹,「要學會巧妙地借助外力。有進修要請人幫忙,卻不能上門去求人,得等著人家上門來求你讓他幫你。他幫了忙,卻歡天喜地,你還情,更是歡天喜地,皆大歡喜。」
  
  城牆就在眼前,牡丹戀戀不捨地看著蔣長揚:「你自己小心。」
  
  蔣長揚點點頭:「你也小心一點。我會抓緊時間約潘蓉,然後讓貴子和你說,你有事兒也可以和他說,他有辦法找到我。」
  
  牡丹瞪了貴子一眼:「他就是內奸。早就偷偷和你說了我在這裡,卻不和我說,故弄玄虛。」
  
  貴子聞言縮了縮脖子,蔣長揚笑道:「莫怪他了,他也拿不準我到底能不能趕來。」
  
  
  
162章 心悸(一)
  
  蔣長揚與牡丹別過,還未到自家門前,遠遠就見門邊蹲著個東張西望的褐袍漢子。那漢子一見到他,立即起身笑瞇瞇地趕上來,攔在馬前行了個禮,笑道:「大公子,小人名喚正德,以前是跟在二公子身邊的。曾經見過您幾次,不知您可還記得小人?「
  
  蔣長揚把目光從來人那只缺耳朵上收回來,淡淡地道:「你有何事?「
  
  正德謙恭地遞上一封書信:「這是老夫人口授,夫人親筆寫的信,請您過目。」
  
  蔣長揚微微一側頭,鄔三立即上前接了。蔣長揚卻又不看,淡淡地道:「我知曉了,你去罷。」
  
  正德在這門口等了他好幾天,好容易才等到了,還等著他回話交差呢,哪裡肯走,便賠笑道:「公子爺,老夫人為著上次的事情格外不安,憂慮得吃不好睡不好。夫人也覺得委屈了您,又怕為了這些小事兒讓一家子生分了,故而,二位夫人特意設了家宴,邀請族中幾位德高望重的族才,以及幾位國公爺的至交好友赴宴,為的是把誤會說開……其他人等是早就說好了的,就等您方便時定日子呢。」
  
  這是霸王硬上弓,先把什麼都定死了才來通知他,還他什麼時候有空就什麼時候去,不去就是不服人尊敬是吧?蔣長揚探索信來撕開瞧了,意思和正德說的差不多,只是口氣越發委婉而已。他眼皮子也不抬地道:「我忙得很,擇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
  
  正德眉開眼笑地深深一揖,也不敢候賞錢,站在原地恭送蔣長揚進了門方才折身回去報信邀功。
  
  杜夫人聞言,暗自冷笑了一聲,他以為定在明日,她就沒法子了麼?她決心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不成的。她看了看天色,回頭吩咐柏香:「柏香,傳我的話,馬上分頭送帖子,其餘人等今晚就是不睡覺,也要把活兒趕出來。」
  
  少傾,柏香回來道:「夫人,都安排好了。」
  
  杜夫人埋頭坐在案前,把玩著一隻小小的素面雲頭銀盒,笑道:「柏香,你過來瞧。」
  
  柏香忙上前湊過去道:「夫人,這是什麼?」
  
  杜夫人不語,只將盒子遞與她。柏香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但見盒裡放著半盒子白色的粉末,湊上去聞,沒有任何味道。不期然地,她心裡湧起一種特別怪異的感覺,強笑道:「夫人,這是宮中新出的粉麼?」
  
  杜夫人悠悠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這是什麼粉?」
  
  柏香只覺口乾舌燥:「奴婢見識淺薄,看不出來。」
  
  杜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眼光鋒利如刀:「你當然看不出來,這根本不是粉。這是藥,可以讓心悸病人犯病的藥。」
  
  這家裡,有心悸毛病的人只有一個。柏香的手一抖,差點沒把盒子打翻,她趕緊扶住了,有些發懵地看著杜夫人,裙子下面的雙腿已然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杜夫人望著她緩緩道:「柏香,前些日子你曾和我說過,你想陪我一輩子,我知道你忠心,但我不忍心讓你陪我一輩子,平白誤了終身,我說過,只要這事兒告一段落,我便給你脫了奴籍,給你尋個好人家,你還記得麼?」
  
  柏香垂頭道:「奴婢記得。」
  
  杜夫人一字一頓地道:「那你明日就將這個挑指甲蓋大小這麼一點,放在參茶裡,明白麼?只要做這樣一件事,輕輕一挑,一晃,就什麼都好了,從此你和你的兒女都不必再給人為奴為僕,榮華富貴也未必沒有。」
  
  手裡的銀盒子熱得發燙,柏香恨不得將它能扔多遠就扔多遠,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的娘老子哥弟姐妹統統握在杜夫人的手裡,她竭力想讓自己顯得沉穩些,然而她一張嘴才發現自己的牙齒和嘴唇抖成一片,根本不能言。
  
  杜夫人鎮定自若地看著柏香,待到她終於緩過氣來了,方輕輕道:「你放心,只要你掌握好了量,不會怎樣,最多就是犯病罷了養上個三兩人天的,兩人服藥一下去,她自然會好。」
  
  柏香大著舌頭道:「真的不會怎樣?」
  
  杜夫人一雙美目裡含了笑,親切地道:「傻孩子,我是那樣狠心的人麼?我連肉都捨得給她吃,怎會做這種狠心事?我只是需要她小病幾日而已。日後忠兒需要仰仗祖母的地方還多著呢。」
  
  柏香也許不相信杜夫人前面的話,卻相信她後面的話,二公子需要老夫人的地方的確太多了,杜夫人想來是不會做那樣的事情的。柏香顫抖的雙腿漸漸定了,她捧緊手裡的銀盒子,低聲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杜夫人回過身去打開鏡袱,拿起一把紫竹篦子細細抿著烏黑發亮的鬢髮:「做得乾淨些。就在開席前。」
  
  「是。」柏香蓋緊了盒蓋,仔細收入懷中。
  
  「除了這個,你還得這樣做……」杜夫人低聲吩咐了柏香兩人句,抿好了頭髮,又補了補脂粉,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起身笑道:「走罷,到時候侍奉老夫人用晚膳了。」
  
  老夫人聽說蔣長揚答應來,威嚴地吩咐杜夫人:「你一定要把事情都安置妥當,好好想想該怎麼說,莫要叫人笑話咱們家。」
  
  杜夫人嬌笑道:「母親您只管放心,兒媳定然不會誤了大事。」隨即給老夫人布菜:「您別總吃油膩的東西,大夫說了,您吃素點兒比較好。」
  
  老夫人不依:「我不愛吃這個!」
  
  杜夫人堅決不讓步:「您就是罵死兒媳,兒媳也還是不能依著您。忠兒、義兒可都還沒成親,您還沒見著重孫子呢。」
  
  老夫人歎了口氣:「唉……算了,就你管得寬。」
  
  紅兒笑道:「老夫人您別說,若不是夫人這些年一直管著,時時刻刻吩咐著,您身體哪兒會這樣安泰?」
  
  杜夫人已忙道:「快別說,這都是老夫人福緣深厚,行善積德,菩薩保佑的緣故,我不過就是盡點兒孝心罷了。」
  
  老夫人笑瞇瞇地拍拍杜夫人的手:「別謙虛了,佛祖固然保佑,但也是你的功勞。」
  
  杜夫人微微一笑,和她說起笑話來,聽得老夫人開懷大笑,婆媳間看著簡直就是親如母女。柏香在一旁瞧著,心裡又安定了幾分,大約夫人說的是真話。只是她的手摸到那盒子時,總覺得那盒子會咬人。
  
  第二日傍晚,杜夫人立在門前迎客,笑語如珠又不失謙恭地將客人們請進了花廳,忽聽下人報道:「蕭尚書到。」
  
  杜夫人微微笑了。蕭尚書是她特意請來的,只要過了今日,這門親事就算徹底斷了。蕭尚書上前與杜夫人寒暄,杜夫人一邊說歡迎的話,一邊偷眼覷著蕭尚書身邊那個透氣纖巧的小廝。那小廝穿著件灰白色的尋常圓領袍子,個子偏瘦小,一張臉卻長得耐看,眉目淡淡的,他雖埋著頭,看著就是與常人不一樣。見杜夫人看過來,他下意識地往蕭尚書身邊靠了靠,將臉藏在蕭尚書身後。
  
  杜夫人收回目光,讓人將蕭尚書領進去。那小廝跟著蕭尚書走了幾步後,左右張望一番,輕輕扯了扯蕭尚書的袖子,杜夫人篤定地笑了。這不是蕭雪溪喬裝的又能是誰?還真看上了,找這樣的機會來瞧心上人?小姑娘,等著心碎吧。
  
  蔣長揚來的時間剛剛好,客人來了約有三分之二,既不需要他單獨與朱國公府的人接觸,等太多人,也不需要旁人等他而失禮。與那日他初次高調登門時不同,此番輪子低調地穿了件青色的圓領窄袖袍,笑容謙和恬淡,見著杜夫人,雖不甚熱情,行動舉止間卻讓人絲毫挑不出理來,而見到老夫人,更是沒得說,乾淨利落地當差眾人就給老夫人行了個大禮,道:「孫兒一時意氣,害得祖母擔憂了。都是孫兒的不是,還請祖母莫要和孫兒計較。」
  
  老夫人本來見著蔣長揚就有氣的,可沒想他竟然這麼給她面子,措手不及的同時又覺得售有面子。不管蔣長揚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對國公府都有好處,她實在沒必要和他過不去,當下慈祥地笑道:「好孩子快起來,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以後莫要再提。來,我給你介紹一下諸位長輩們。」
  
  哪成想,在場的大多數人卻都是認得蔣長揚的。看著眾人與蔣長乴微笑交談,有些人還勉勵地拍著蔣長揚的肩頭,蕭家那個小丫頭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蔣長揚看,滿臉的歡喜之情。蕭尚書更是熱絡,拉著蔣長揚就不放,杜夫人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她看向站在牆角里的柏香,柏香有些慌亂地朝她點了點頭,表示已經做了。
  
  杜夫人收回目光,看著說得口乾舌燥的老夫端起面前那碗參茶一飲而盡,她放心地微微一笑,看向眾人低低咳嗽了兩人聲,眾人安靜下來,她舉起手中的杯子:「第一杯,我先替厚德敬諸位,感謝諸位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光臨寒舍。」她優雅地將手指在杯中蘸酒,將酒滴彈向天空,以示敬意。
  
  眾人飲下第一杯酒,杜夫人舉步走向蔣長揚:「第二杯,我要向大郎賠不是。」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47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7 10:51 AM 編輯

163章 心悸(二)
  
  杜夫人高高舉著酒杯,表情顯得小心翼翼:「大郎,都是我管家不力,讓你受了委屈。我只希望你能看在你父親和兄弟的面上,饒了我這一遭。」
  
  繼母專門設宴,當眾給繼子賠禮道歉。縱然此事大家都從側面知道些根由,但沒有人會想到杜夫人會做到如此地步。周圍頓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看著杜夫人和蔣長揚,杜夫人的心思沒人猜得著,只需等著看就是,反而是蔣長揚,他的態度很值得人關注。
  
  蔣長揚在杜夫人站定以後,就站了起來,含笑道:「請恕我不能受夫人這杯酒。」
  
  眾人訝異地看著他,杜夫人的姿態很高,他若是與她斤斤計較,反而失了風度。不管怎麼樣,杜夫人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繼母,是長輩,他應該尊敬,她主動賠禮道歉他也該接受。
  
  杜夫人半點被掃了面子的沮喪和氣惱都沒有,而憂傷地看著蔣長揚:「大郎,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麼?那你說,要我怎樣做?我只是希望家和萬事興罷了。只要能把這中間的誤會解開,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的。」
  
  有人暗自點頭,道是杜夫人果然有大家風範,也有人覺得她做得太過,反而顯得假了。然而,不管是真還是假,蔣長揚這樣半點沒有商量地拒絕,還是有些過分了。就算是裝,也該裝一下才以。
  
  蔣長揚含笑道:「夫人言重,我從來不曾認為我們中間有什麼誤會。這酒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喝的,喝了反倒像是我生了夫人的氣,當日發生那事兒,說實施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過後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聖上提起時我也專程向聖上解釋過,認為這不過是小人作怪,且該處理和已經處理清楚,實在是無需再提。早知道會讓老夫人和夫人為此事如此掛心,我早該上門說一說的,奈何實在太忙……的確是沒有想到夫人竟然會如此看重,還勞累各位長輩走這一趟,倒是我的不是了。這樣,我敬在座的各位繁榮昌盛一杯,賠不是了。」
  
  蔣長揚順理成章 地將杜夫人晾在一旁,舉杯麵向眾人:「我先乾為敬!各位隨意。」
  
  杜夫人有些發怔,眾人面面相覤,最老的一個族老率先響應,哈哈笑道,「果然大度!我蔣家的子孫正該如此,這種小事兒哪裡值得放在心上!乾了!」
  
  眾人紛紛附和,都喝了手中的酒。鶇長揚笑道:「實不相瞞,我還有皇命在身,馬上就要走,既然誤會說開,我也可以放放心心地去辦差了。我敬各位。」言罷,親自提了酒壺,從座中最年老者挨個兒敬了過去,不拘是誰,都是滿滿一杯豪爽利落。時人豪飲,最愛他這種脾氣,一時之間,花廳裡熱鬧成一片,蔣長揚果然成了主角。
  
  杜夫人端著那杯酒,靜靜地站在一旁,窩火萬分,以目示意柏香,柏香點點頭,往老夫人面前走去,挨著紅兒低聲說了幾句。紅兒一沉吟,湊到老夫人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老夫人的眉頭頓時就皺在了一起。
  
  蔣長揚敬到蕭尚書面前,剛親手替蕭尚書滿上了杯子,正要替自己倒酒,蕭尚書身後一個清俊小廝立時上前接過他手裡的酒壺替他斟酒,輕言慢語地道:「將軍是英雄,這等活計應由我等來做。」
  
  那小廝一雙手雪白細膩,同,骨骼纖小,挨得近了,一股茉莉花香直鑽入蔣長揚的鼻腔裡,言語舉止又還大膽。他不由多看了那小廝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剛好對上那小廝的眼睛,那小廝看著他羞澀地甜甜一笑,隨即退下將半個身子藏在了蕭尚書身後,卻又大膽地抬起頭來看著他笑。
  
  這分明是個女子,蔣長揚輕輕皺了皺眉頭,收回目光,對著蕭尚書舉杯。
  
  蕭尚書飲了酒,笑道:「成風,真是年少出英豪,好好幹,前途不可限量啊!」
  
  蔣長揚謙虛地推了幾句。
  
  蕭尚書越看他越喜歡,道:「聽說你喜歡下棋?我也好此道,犬子越西更是如疾如醉。有空的時候不妨來我家中手談一番如何?」
  
  蕭越西,當時最有名的圍棋聖手之一。年方二十五,卻已經有了棋聖之稱,為人高雅清華,乃是時下年輕人最愛交往的人之一。蔣長揚含笑抱了抱拳:「一定。」
  
  蕭雪溪見他這就要走開,忙悄悄扯了扯蕭尚書的袖子,蕭尚書忙道:「成風,荊州那個案子……」
  
  忽見一個穿著水紅襦裙,梳著垂髫的丫鬟過來行禮道:「大公子,老夫人聽說您要走了,請您過去說話。」
  
  蔣長揚抱歉地朝蕭尚書抱了抱拳:「家祖母使人相喚,不知是何急事,失陪了,請容改時再敘。」
  
  蕭尚書笑道:「你請。」
  
  蔣長揚含笑穿過人群,往老夫人面前而去。老夫人年紀大了,怕吵,是單獨坐在一旁的,面前沒幾個人伺候,一看到他就沉著臉低聲道:「聽說你娘明年春天要進京?還要在京中成親?方伯輝已經派人進京為她修整園子房舍了?」
  
  蔣長揚心中一陣火起,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見他不喜,冷哼一聲:「我本不想在這個時候說這事兒,但實在是難得見你一面,不得不抓住機會說了,你去和她說,讓她稍微有點分寸。再嫁也就算了,還大張旗鼓,生恐天下人不知她一女二嫁麼?」
  
  蔣長揚淡淡地道:「子不言母之過,何況我覺得我母親沒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再嫁的人比比皆是,祖母這樣說,可有宮中的貴人聽見了要不高興的。」
  
  老夫人見他又來了,怒道:「雖則民間再嫁之風盛行,朝廷始終還是倡導從一而終的。我……」
  
  蔣長揚眼睛也不眨地直視著她:「無論天下人怎麼說,我在乎。她生我養我,為我吃盡了苦頭,有人說我兩句又算得什麼?」
  
  老夫人被他看得心頭發噎,無奈地掃了蕭尚書那邊一眼:「算了,不說這個。我和你說正事兒,我聽說蕭尚書的閨女兒跟著他來了,就是穿灰白袍子的那個,你好好看看。雖然她也不是什麼守規矩的,但家世人品總比你跟著的那個和離過的商女好!你自己要拿好主意!」
  
  她怎會又知道了牡丹?蔣長揚猛然回頭看著杜夫人。
  
  杜夫人焦慮地看著老夫人,為什麼還不倒?為什麼還不發病?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莫非時辰不夠?她驟然察覺到蔣長揚的目光,無心假裝,淡淡地瞥了蔣長揚一眼,緊緊盯著老夫人眉頭皺成一團。她暗自祈禱,諸天神佛在上,讓老女人快點發病吧,快點倒吧,早登極樂,只要蔣長揚當眾氣死了祖母,就永世不能翻身。
  
  蔣長揚突然望著老夫人笑了,大聲道:「祖母的教誨孫兒都記在心上了。您老人家安安心心地將養著罷。孫兒告辭啦!」說著畢恭畢敬地朝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
  
  眾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過去。老夫人無奈,只好擠出一個慈祥的笑容來:「乖孩子,你小心此地,一定要辦好差,也要注意身體。」
  
  蔣長揚又對著眾人團團作揖,大搖大擺地要走。杜夫人急了,忙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攔住蔣長揚:「大郎你不急吧,我和你祖母還有事兒問問你,就耽擱你一柱香的時間。」
  
  蔣長揚為難地問鄔三:「什麼時辰了?」
  
  鄔三也不答什麼時辰,只躬身道:「回公子的話,適才孟都尉已然使人來問,道是都等著您了。」
  
  杜夫人忙道:「我就是擔心你二弟,問問你軍中的一些事兒,耽擱不了多長時間。」邊說邊可憐兮兮地看著老夫人,眼裡全是哀求。
  
  老夫人本覺得她多事兒,要問這些問什麼人不知道?可見杜夫人那樣子,彷彿又是有什麼要緊事,似是想拉攏蔣長揚,或者是做點什麼似的,便順水推舟地道:「大郎,你過來,耽擱不了你多少時候,我再問你兩句。」
  
  杜夫人緊張地看著蔣長揚,見蔣長揚沉默片刻便點了頭,收中不由一鬆,跟著蔣長揚到了老夫人面前,破釜沉舟地小聲道:「大郎,你二弟的事兒我一直沒機會和你說分明。他自己不成器,還總推到你身上去,說你幾次三番害他,為的是想承爵,我和你祖母實在擔憂,就怕你們兄弟相殘……」按她的想法,蔣長揚聽到這種說法,怎麼也該解釋幾句,只要拖住他,讓藥發生作用,後面的事兒就好辦了。
  
  蔣長揚斷然一舉手,打斷她的話,冷冷地道:「我來不及了。」言罷轉身就走,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杜夫人大急,看著老夫人,老夫人忙道:「大郎,你站住!人聽好了,只要我活著一日,這種事情斷然不許發生!」
  
  蔣長揚頭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老夫人雖然生氣,但仍然端坐在那裡,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甚至在有客人看過來時,表面上還能維持微笑。杜夫人一顆心直落谷底,她冷厲地看向柏香,柏香一張臉青白,害怕而無辜地看著她。
  
  杜夫人深吸一口氣,暗自握緊了拳頭,使勁掐了自己幾下,方將那股怒火按了下去。再抬起頭來,又是笑得如同春花曉月。
  
  眾人雖然都注意到了這邊有些不同尋常,可蔣家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蔣家幾個族老又意識地勸酒,加上杜夫人片刻後也如沐春風地含笑過來招呼眾人,便沒人再去刻意追究關心。反正就是做個見證,既然雙方表面上都各好了,說過不再提往事,他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杜夫人耐著性子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又耐著性子伺候老夫人歇下,好容易才回了自己的房間。才一進門,柏香就跪了下去,拚命磕頭:「夫人饒命。」
  
  杜夫人坐在榻上,淡淡地將手從右手看到左手,從大拇指看到小拇指,聽到柏香磕頭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沒有先前鏗鏘有力了,方輕輕道:「怎麼回事?」
  
  柏香抬起血肉模糊地額頭來,惶恐地道:「回夫人的話,奴婢都是按著您說的去做的,沒有哪裡錯失一步。也不知道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杜夫人溫和地看著她一笑:「這麼說來,是我運氣不好了?我辛苦了這一場,結果倒是白費功夫了。」
  
  柏香的嘴張了張,一任額頭上淌下來的血落入口中,滿口的腥鹹,杜夫人卻一改往日的體貼,她冷漠地看著柏香臉上的血污,燦爛的笑容裡滿是寒意。她不相信是她的謀算出了錯,這其中必然是柏香不力,或者是柏香做了手腳,背叛了她。
  
  看著杜夫人冷漠的眼神,柏香不敢多話,繼續拚命磕頭。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柏香覺得頭昏眼花,耳朵嗡嗡作響,往下磕頭的動作都變成了機械無意識之時,外面突然有人喊道:「夫人,夫人,老夫人犯老毛病了。」
  
  柏香鬆了一大口氣,雖然遲了點,但好歹證明她真的做過了這件事。她不傻,老夫人死了後,下一個必然是她。所以她擅自調整了劑量,老夫人不至於會死,也不是她的錯,是藥量不夠。
  
  杜夫人坐著不動,淡淡地看著柏香:「你起來吧。大約是藥力不足。」藥和病人之間的關係,也許個體之間有差異,畢竟她也只是聽人說,不曾有親自試驗的機會。假如還有機會,下一次一定要再多放一點。
  
  柏香含淚看著她:「奴婢是按著您說的放的,一點不敢多,一點不敢少,就生怕誤了夫人的大事。」
  
  杜夫人不置可否地起身:「你下去歇毒害罷,這幾日也莫要再出去晃了,就好生將養著,讓人看到你的傷處反而不好。好好養養,我以後要依靠你的地方主還多著呢。」
  
  柏香手腳利落地伺候她穿披風,低聲獻策:「夫人,這個時候也還不晚,奴婢讓人放出風聲去,反正老夫人是日間被氣著了。」
  
  杜夫人淡淡地道:「機會已經錯過,這個時候再鬧騰出去,就是畫蛇添足,興許人家還會說我是弄張弄喬,為著我自己的名聲,累著了老夫人。」看來這條路走不通,還得另外想法子。
  
  這一夜,杜夫人衣不解帶,伺候老夫人一直到天明時分,方才得以睡下。才睡了兩人三個時辰,又被管家吵醒,道是蕭尚書夫人上門來了。杜夫人只覺得頭突突地跳著疼,鼻塞喉腫,強撐著起來應付蕭尚書夫人,寒暄了一回,聽到蕭尚書夫人是為蔣長揚而來,不由氣得拿倒仰。半點不敢表露出來,滿臉堆笑地推說等朱國公回來又再說,好容易打發走蕭尚書夫人,回到房中一頭栽倒就再也爬不起來。
  
  貴子將書信遞給牡丹:「蔣公子說他昨日去尋潘世子,不曾尋著,此番卻是來不及去尋了。只怕是得等他回來才行。」
  
  牡丹微微沉吟,道:「讓人收拾一下馬匹,你也收拾一下,跟我走。」本來蔣長揚出面是最方便的,但既然蔣長揚忙不過來,她合只有親自去試一試了。
  
  貴子見牡丹與恕兒皆都著了男裝,不由有些擔憂:「娘子是要去哪裡?」
  
  牡丹道:「我去找潘世子。」
  
  貴子想了想,默不作聲地上了馬。幾人到了楚州侯府附近,牡丹停住馬,將錢和名刺一併遞給貴子:「你去門房上問問,若是潘世子在家,就將名刺遞進去,若是潘世子不在,便問了去哪裡。」
  
  少傾,貴子回來道:「娘子,說是好幾日前就出去了的,大約在東市胡人酒肆,若是不在那裡,便不知了。」
  
  牡丹只一想,便猜著是去了哪裡,當下撥轉馬頭去了東市。到得瑪雅兒所在的酒肆,不見瑪雅兒坐在窗前,牡丹便使貴子去打聽,道是瑪雅兒在陪潘蓉吃酒,此時瑪雅兒正在跳舞。
  
  那堂倌兒見著牡丹等人,也不覺得稀罕,只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貪玩,想來見識見識胡姬,便笑著道:「這位小郎君,我們店子裡還有其他精通技藝的胡姬,不如小人替您引見?」
  
  牡丹搖搖頭,問清就是潘蓉一人,便命貴子將自己的名刺拿給那堂倌:「還請你拿去給潘二郎。就說我有事要找他,讓他下樓來。」
  
  那堂倌掃了一眼,但見上面寫著個何七郎,笑瞇瞇地應了一聲,利索地往上去了。少傾,下來帶了幾分為難地道:「小郎君,潘世子說了,他此刻正忙著給美人奏箜篌湊興,您叵是找他辦事兒,便上去湊個熱鬧,若是不行,您便走人。」
  
  牡丹沉默片刻,撩起袍子大步往上。
  
  恕兒輕輕拉了她一把,低聲道:「娘子,不妥吧?」
  
  牡丹搖頭,白夫人當初為了她的事情可以來回奔走,她為了白夫人走這一趟又算得了什麼?恕兒與貴子趕緊跟上去。
  
  還未到門口,就聽得箜篌聲響。牡丹隔著珠簾望去,但見潘蓉一身緋衣,盤膝坐在菌席上,懷抱胡箜篌,撥弄得正急,含笑望著面前正旋轉如飛的瑪雅兒。
  
  恕兒打起珠簾,牡丹也不入內。就靜悄悄地立在門口看著,瑪雅兒旋轉過來。望著她嫣然一笑,拋了個媚眼,繼續旋轉如飛。潘蓉則是裝作沒瞧見她,逕自弄得高興。
  
  一曲終了,瑪雅兒方才一個急旋,停在潘蓉面前,嬌嬌地舉著一隻手對著潘蓉笑道:「二郎,我跳得如何?」
  
  潘容伸手摸了她的臉頰一把,將一粒珠子放在她手心裡,笑道:「跳得真好。」
  
  瑪雅兒笑道:「可惜了,不能再跳呢,您有客人來了。」
  
  潘蓉斜瞟了牡丹一眼,指了指身邊的座位,然後又回頭看著瑪雅兒:「不妨,你繼續跳。」
  
  瑪雅兒道:「不妥吧?」
  
  潘蓉道:「好既然來這種地方找我,便是來欣賞歌舞喝酒的,你便該拿出拿手的來,讓她見識見識你的才藝才是。否則才是真不妥。」
  
  牡丹大步走過去,坐下來看著瑪雅兒,低聲笑道:「早就聽聞芳名。今日總算得以一見。」
  
  瑪雅兒抿唇一笑,回身起舞。
  
  潘蓉挑釁地使勁撥著箜篌弦,打算等著牡丹開口,牡丹卻不言語,只專注地看著瑪雅兒跳舞,然後鼓掌,表示讚歎。瑪雅兒跳完,笑道:「跳不動啦,腳疼了,不如妾身為兩位郎君斟酒。奏箜篌給二位聽。」言罷取了乾淨杯子,給牡丹斟滿一杯龍膏酒。
  
  牡丹謝過瑪雅兒,捧杯在手:「不知潘世子現在可有空了?」
  
  潘蓉見不慣她鎮定自若的樣子,冷冷一笑:「你找我有什麼事?我不認為你能有什麼事兒找得上我,我看不慣你,你也看不慣我,何必呢。」
  
  牡丹方回頭望著他道:「民子是明知故問。不用提醒我也記得,我與你從來不對盤。若不是因為阿馨的緣故,我根本不會和你多說一句話。」
  
  潘蓉冷笑道:「這樣說來,我得感謝你賞臉來找我,和我說話了?你有這功夫,不如去給你的牡丹花潑點兒糞,省得你在牡丹花會上被人笑死。」
  
  牡丹嫣然一笑:「我覺得有時候,人比花兒更需要潑糞。」
  
  潘蓉皺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牡丹瞪著他道:「我問你,你可知道阿馨有了身孕?你可知道她非常不舒服,又傷心又難過?」
  
  潘蓉一驚,張大嘴愣怔片刻方道:「你說什麼?」
  
  「你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有你這種做丈夫的麼?」牡丹抬起手裡的酒,往他臉上一潑,諷刺地道:「我恨不得這是糞才好,。可惜似你這樣的人,潑再多的糞也不會長得更像樣一點。」
  
  潘蓉大怒,狼狽地擦了一把臉,先看瑪雅兒,但見瑪雅兒抬眼望著窗外,輕輕撥弄著箜篌,低聲吟唱,根本不曾看這邊一眼。他強忍著怒氣:「我警告你,我看在蔣大郎的份上不與你計較,但你也別得寸進尺。」
  
  「你無需管他。沒有他我也會來尋你。」牡丹冷笑:「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便我只知,似你這般,實在是配不上阿馨的。你真的不配!你連她一根腳趾頭都配不上。」
  
  潘蓉一雙眼睛頓時變得血紅,猛然起身死死瞪著牡丹:「你再說一遍!」
  
  牡丹推開貴子,望著他一字一頓地道:「似你這般,你永遠都配不上她!也別想得到她的尊敬,她遲早要被你害死!」
  
  
  
164章 碰
  
  潘蓉長這麼大,還沒人這樣毫不容情地說過,而且一下子就戳中了他最痛的地方。他死死地瞪著牡丹,握緊了拳頭,牡丹毫不退縮,直視著他。
  
  半晌,潘蓉緊繃的下頜終於放鬆了一點,「哈」他怪笑一聲,「你這個潑婦可真管得寬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還有閒心去管別人的私事。阿馨喜歡你,蔣大郎看重你,你還真就把自己當盤菜了?在我眼裡,你可什麼都不是。」
  
  牡丹淡淡地道:「你說得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人物,沒有權也沒有勢,不能強迫別人改變意志,甚至自己經常會遇到很多無法解決的困難,不得不求助於人。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希望有一天需要向人求助的事情越來越少。我真心對待我身邊待我好的人,我不總記著他們的不好,我多記著他們待我的好,我盡力為他們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到現在,我能做到問心無愧,你能麼?」
  
  潘蓉一愣,默然無語,握緊的拳頭漸漸放開了。
  
  瑪雅兒停住了手裡的箜篌,朝二人行了個禮,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潘蓉見瑪雅兒退了出去,方道:「是她告訴你的?」他本想問是不是白夫人讓牡丹來尋他的,但他轉念一想又迅速否定了,白夫人怎會讓人來尋他?她但肯低低頭,服服軟,他們又怎會落到這個地步?
  
  「不是。」牡丹見他的表情放鬆下來,語氣也軟和了一些:「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外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你們自己清楚。阿馨是怎樣的人,你和她相處多年,定然比我這個才認識不久的人更清楚。縱然已經成了這樣子,她仍然不肯和我細說,只是我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實在不忍心看她那樣受盡煎熬,卻無法解脫罷了。」她那個時候在劉家,絲毫不愛劉暢,仍然覺得倍受煎熬,白夫人像這樣,定然是比她還痛苦萬分的。
  
  潘蓉敏感地抓住了牡丹最後一句話,猛然拔高聲音道:「你別拿你和她比你自己和離了,就見不得別人好過是不是?你要是敢亂和她出主意,我才不管你是誰我定然不會叫你好過」
  
  「她比我好過麼?我實在沒看出來。」牡丹望著他鎮定地道:「你也不用威脅我,阿馨她是有主意的人,不用我給她出任何主意,她自己知道該怎麼辦。我若起心不良,何必來找你?既然你不想和她和離,那便是想好好過日子了,既然如此,兩個人中總有一個要低低頭,你也不肯,她也不肯,便是漸行漸遠……」
  
  潘蓉不語,良久方苦笑一聲,低聲道:「她站得太高了,我仰著頭才能看到她。她本就看不見我,我再低頭,更是卑賤到了塵埃裡。你說得對,我連她一根腳趾頭都配不上,她這樣的人,本該配的是名士才子,英雄豪傑,怎奈造化弄人,攤上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之人,實在是大不幸。我知道她成親時是不情願,奉的是父母之命,成親後是不甘心,看不起我這個膏粱子弟……」
  
  他揚起眉來望著牡丹輕佻地一笑:「既然你這麼關心我們夫妻間的事情,肯主動替她來勸我,為何你不肯替我勸勸她呢?你去問問她,我們自小認識,這些年來,她眼裡心中,可曾有過我半分?那時候,我哥還活著,她是他的,我也不說了,也沒資格說。可成親後,她眼裡心中又有我幾分?」他的聲音猛地拔高:「我一個大活人難道還比不過一個死人嗎?」
  
  牡丹突然覺得潘蓉很可憐。被人瞧不起不可怕,只要有一顆強大自信的心,那些就是浮雲,怕的是自己先就瞧不起自己,先就虛了,總要從別人身上去找自信,還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潘蓉吼了一聲之後,聲音又低了下去:「算了,死人是爭不過的,更何況我現在的一切本就是偷來的。我是個膽小如鼠,敢做不敢當的小人,我一直覺得老天不公,為什麼死的不是我?若是我當時死了,就誰都不用受苦了。」
  
  牡丹實在忍不住,沉聲道:「你有沒有問過阿馨到底是怎麼想的?」
  
  潘蓉道:「有些事情自己明白就好,何必再去聽一遍假話?慪自己也慪別人。」說到這裡,他有些發怔,他怎會莫名其妙就和這個不相干的女人說這些事兒了?**什麼事?平白讓她看他一回笑話。想到此,他的唇角挑起一個不懷好意地笑:「就像你和劉子舒似的,當初你家死乞白賴地把你嫁給他,你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你會對他示好,你會忍受他的不是,但你會去追著問他心裡有沒有你麼?他的行為就說明了一切。你再去問,就是自取其辱。」
  
  牡丹微微一笑:「你不必和我說從前的事情,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巴不得讓我也跟著你一起難受。但實際上,你和我說這個,我真的半點都不難過,我只是越發替你難過,你連問她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實在是可憐。你說得對,對方的行為就說明了一切。我不問劉暢,是因為他實在不值得,我沒有任何期待,至於阿馨值不值得,她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自己比我有數。我也不會替你去問阿馨,你的所作所為就讓她看了個夠。」
  
  潘蓉瞇起了眼:「笑話,我可憐?你可憐我?我用不著你可憐你有這閒心不如多可憐可憐你自己」
  
  牡丹攤了攤手,道:「我父母心疼我,兄長愛護我,朋友尊敬我,還有……我看重的人也同樣看重我,我可沒你可憐,潘世子是你自己在過日子,不是我在過,阿馨……我沒其他辦法幫她,便多陪陪她解解悶罷。」她起身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我該走了,就不耽擱你看歌舞了。你繼續。」
  
  牡丹已走到門口,潘蓉突然叫住她:「阿馨她真的有身孕了?她很不好麼?」
  
  「她身上瘦得全是骨頭,一個人躲在別院裡,想找人說話都找不到。」牡丹嚴肅地看著他:「她把所有人都趕出去,躲起來哭……而你卻在這裡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你覺得她過得好不好?至於有沒有身孕,你這個做丈夫的,難道不該更清楚麼?你口口聲聲說著她高不可及,瞧不起你,實際上你無時無刻不在踐踏她,把她踩到塵埃裡。」
  
  潘蓉的臉色瞬息萬變,抬眼看向面前的琉璃盞,沉默不語。阿馨也會這樣麼?她不是無堅不摧的?長大以後,他只看到過她流過一次淚,就是潘芮死的時候,她一直默默地流淚,那個時候,他恨不得將她擁入懷中溫言安慰,但他知道最不配的人就是他,是他奪走了她的一切。他只敢遠遠地偷看她,偷看他的父母,甚至羞愧得不敢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從不曾想過會娶到她,成親以後,他就沒看見過她流淚。不管他做了什麼,從不曾見過,她就坐在那裡,淡淡地看著他,無悲無喜。他覺得是她看不起他,看不上自然不會傷心,也不會流淚。他曾經最渴望看到她流淚,可她終於流淚了,他卻感覺不是那麼一回事。
  
  牡丹見潘蓉這個樣子,知道自己也就是能做到這個地步了,便朝貴子和恕兒比了個手勢,大步走了出去。走到樓梯口,但見瑪雅兒斜倚在扶手上,媚眼如絲地看著她笑,操著一口帶了些怪腔調的官話道:「奴家以為適才你該潑我酒才對。」
  
  牡丹默了一默:「我只潑該潑的人,潑你做什麼?」
  
  瑪雅兒笑道:「的確不該潑奴家呀,該潑的是男人。」她神色一肅,道:「請問您可是開香料鋪的何家麼?奴家只聽說何家有六位郎君,就不曾聽說過有位何七郎。看到了才知道,原來是位美嬌娘。」
  
  恕兒覺著她的舉止行為實在是太過輕佻,也見不得她與牡丹搭話,便皺起眉頭,拉拉牡丹的袖子,示意趕緊走人。牡丹朝瑪雅兒點點頭,抬步往下走。
  
  瑪雅兒跨前一步笑道:「六郎出手可大方,他就在這後頭呢,七郎您要不要奴家替您去叫一聲兒他?奴家也好討幾個賞錢做件衣裳穿。」
  
  牡丹皺起眉頭看著瑪雅兒。她那日把事情和岑夫人說過之後,二郎和五郎去悄悄查過鋪子,生意沒有原來好事實,但金錢貨物確實是沒出什麼大問題;六郎彷彿也是察覺到不對勁了,便不再經常外出,小心得很。二郎和五郎弄了一回,讓人跟了幾次,到底也沒抓住他的現場,便只是旁敲側擊地說了一說,他不服氣,還與二郎、五郎拌了幾句嘴。
  
  楊氏守著岑夫人掉淚,大意是二郎和五郎趁著何志忠不在家,故意為難六郎,排擠六郎。二郎和五郎有些心寒,便想著反正鋪子裡管得也嚴密,又有老掌櫃盯著,索性不再管六郎,只小心提防不提。沒成想,今日倒讓她給碰著了。
  
  瑪雅兒見牡丹皺眉看著自己,不由微微一笑,勾起指頭指指樓梯下方的一道非常不顯眼的小門,低聲道:「要不,七郎您自己去喚六郎?」
  
  難怪得好幾次有人跟著他進來最後都跟丟了,原來是在那裡藏著的。牡丹一笑,朝瑪雅兒抱了抱拳:「不必了,我還有其他事兒。謝您了。」
  
  「謝倒不必,有朝一日我若是求上了七郎,七郎可莫要翻臉無情。」瑪雅兒將手撫上牡丹的肩頭,含情脈脈地一笑,彷彿牡丹真是個俊俏的少年郎一般。
  
  牡丹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只怕我能幫上的忙有限得很,會讓您失望。」
  
  瑪雅兒笑道:「不會太為難您的。只是討個小人情而已。」她目送著牡丹下了樓,收起臉上的笑容,怔怔地看著牡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酒肆門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頭一看,但見潘蓉急匆匆地走了出來,她也不留潘蓉,朝潘蓉揮了揮手絹:「二郎你最好先回去換身衣服,洗漱一下再去哦。否則只怕是還會被再潑一盆涼水,這寒天冷地的,可不是耍處。」
  
  對於她這般的體貼與周到,潘蓉見怪不怪,「嗯」了一聲,快步下樓,急匆匆地叫人牽馬出來,上馬就狠狠抽了一鞭子,將小廝扔在身後,逕自去了。
  
  牡丹與貴子、恕兒從附近的房簷下走出來,牡丹領著恕兒往何家香料鋪子的方向去,貴子則轉身又進了酒肆,要了一壺酒,幾碟菜,就在樓梯附近坐下靜等觀望。
  
  牡丹去了鋪子裡,六郎果然不在。她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掌櫃的說閒話,得知六郎這段日子心情好得很,時常春風滿面的,近日請鋪子裡的夥計們連著吃了好幾次酒。
  
  那便是手氣很好,贏得夠多了。若是有人做套,那必然是先要讓他贏個夠本,叫他放心大膽的,手腳越放越開,之後才好猛地給他一擊,一擊必中,只怕難以翻身。牡丹憂心不已,只好再三拜託老掌櫃的多看著點兒。老掌櫃的笑道:「娘子您放心,沒事兒,我時時都盯著的呢。」
  
  冬天裡天氣黑得早,眼看著很快就要閉市,貴子還遲遲不來,牡丹索性辭過老掌櫃的,起身領了恕兒往外走,打算先回家,等貴子探聽明白又再細說。
  
  主僕二人即將行到市場門口時,忽聽有人在後脆生生地喊道:「前面的是何姐姐麼?」飯粒兒穿著身簇新的桃紅錦緞襖裙,笑瞇瞇地跑將過來。
  
  牡丹忙勒住馬,笑道:「你又來幫張五哥算賬?」
  
  飯粒兒笑道:「是呀,不過如今天氣冷了,鬥雞的人也走得早了些。早早就散了。」
  
  「那這是要回家了?張五哥呢?」牡丹往飯粒兒身後張望,卻不見張五郎的身影。
  
  飯粒兒道:「別看了,他沒來。他不要我跟著他一起回家呢,讓我自己先走。」她瞟了瞟牡丹的馬,眨眨眼道:「我沒騎過馬,您能帶我走一截麼?天要黑了,待我走到坊前只怕快要閉門了呢。」
  
  牡丹見她一雙眼睛轉得嘰裡咕嚕的,一邊暗想這小丫頭也不知道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一邊彎腰伸手給她,拉她上馬,道:「張五哥真是的,這會兒才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走。要讓你回家也不知道早點兒。」
  
  飯粒兒充耳不聞,只顧使勁兒拍著馬脖子興奮地笑:「呀,真好玩兒。那日我讓五哥也買馬來著,偏他不肯買。說是養我一個就夠費錢的了,沒地方養,還費錢。」
  
  牡丹笑道:「待你學會了,愛騎便來我家裡牽馬去騎就是。」
  
  飯粒兒回頭望著她笑:「真的?」
  
  牡丹點點頭,「當然是真的。隨時來都可以。」
  
  飯粒兒認真的看了她兩眼:「你人還不錯。」
  
  牡丹失笑:「讓你騎馬就不錯啦?那你也太好收買了。」
  
  飯粒兒垂下眼沉默片刻,揚眉笑道:「何姐姐,外面都在傳,明年春天會辦牡丹花會,您有多少把握奪魁呀?」
  
  牡丹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問這個做什麼?」
  
  飯粒兒朝她擠擠眼:「下注唄,你也可以買自己贏,只要你聽我的,一定能好好賺上一筆。人家都說洛陽呂家一定能奪魁,但我想著你才該贏。」
  
  這丫頭真學得快,這麼快就從鬥雞開始向別的行業發展了?還真是一通百通呢。牡丹看向飯粒兒那雙靈活的眼睛,見她滿臉的期待,不由起了逗她玩兒的心思:「那你倒是說說看,我該怎麼辦才好?你的計劃是怎樣的?」
  
  飯粒兒認真的肅了神色,正要開口,忽聽張五郎的聲音炸雷似地響起來:「死丫頭這會兒還在這裡溜躂閒逛。不是中午時候就叫你回去了的麼?」
  
  飯粒兒回頭看了一眼,見張五郎的圓領袍子領子散著,斜斜地翻在胸前,面如鍋底,眼似銅鈴,端的好嚇人。便抖了一抖,也不管馬兒還在行走中,抓住馬鞍就飛快地往下溜,唬得牡丹趕緊勒住馬,騰出一隻手去扶她:「慢點兒。」
  
  飯粒兒的腳還未落地,就又被張五郎一把提住衣領,抓得騰空而起。她拚命地踢著腳,看著牡丹大喊:「何姐姐救命,今日回去他定然會打我,不給我飯吃的。」一邊說著,眼圈兒果然紅了。
  
  牡丹雖然不信飯粒兒所言,但見張五郎提著飯粒兒,果然如同老鷹抓著小雞仔兒似的,便勸道:「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張五郎氣得吹鬍子:「我能嚇著她?你不知道她,我就沒見過這種能來事兒的破孩子我要是稍微鬆活一點兒,她就能把我的鬍子全拔光了。她又找你做什麼?我一看她的樣子就是不懷好意你可別上了她的當這死丫頭,這些日子越發不像話」
  
  飯粒兒大急,忙拚命朝牡丹擠眼睛,示意牡丹別把她剛才的話說給張五郎聽。
  
  她那樣子太過滑稽,牡丹與恕兒都忍不住笑起來,牡丹故意道:「也沒說什麼,就是和我商量怎麼做生意,怎麼發筆財罷了。」
  
  飯粒兒翻了個白眼。懶得看牡丹,將頭歪到一邊去了。
  
  張五郎疑惑地道:「做什麼生意?發什麼財?」
  
  牡丹笑道:「聽說是牡丹花會可以下注的,買我自己贏,還可以賺錢。」
  
  張五郎一怔,隨即「啪」地一巴掌拍在飯粒兒的頭上,罵道:「好的不學學壞的,年紀小小就弄這些歪門邪道,這是要做女賭棍了」
  
  飯粒兒不服氣地道:「怎麼了?我就跟你學的,我不偷不搶,人家自願的」又白牡丹:「你不肯就算啦,幹嘛出賣我?」
  
  話未說完,又挨了一巴掌,張五郎又氣又笑:「你能跟我學?我這是沒法子的事情。你跟著我不學好,將來怎麼嫁個好人家?還出賣你了?這是為了你好。別人才懶得管你」
  
  飯粒兒吼道:「誰要她管啊?」
  
  牡丹含笑看著飯粒兒:「你做得我就說得,反正你不偷不搶,都是自願的,我說說又怎麼了?」
  
  飯粒兒被她堵住,無話可說,低著頭撅著嘴生悶氣。張五郎望著牡丹笑道:「你莫理她。」言罷提著飯粒兒大步去了。二人走了老遠,牡丹還瞧見飯粒兒不時抓扯張五郎一下,踢他一腳,張五郎怒極了又拍她一巴掌,如此再三之後,飯粒兒才算安生了。
  
  恕兒笑道:「這飯粒兒可真倔。奴婢先前見著張五郎的樣子,果然以為他會打她的,誰知會如此忍受。」
  
  牡丹道:「不是他慣的,這孩子便只會忙著求吃飽穿暖了,哪兒會這樣大膽?」
  
  這一日貴子不曾歸家,六郎也不曾歸家,就只派了個小廝回家來說,他遇到往日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要與人家說說話,坊門關閉前回不來。牡丹也不與岑夫人說,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第二日將近中午時分,貴子才回來:「一直都有人往那道門裡面走,小的幾次想混進去都沒成。聽說都是些背著家裡人去的富家官家子弟,沒有熟人領根本不能進,裡面不光鬥雞,也賭別的,賭注隨意,但多數都很大,若是輸了輕易賴不得賬。今日早上才瞧見六公子出來了,也沒見他身邊跟著什麼熟識的人。小的打聽了一下,聽說他手氣極好,十賭九贏,如今落入他手中的大概已經有了將近幾百萬錢,絹布金銀器也不少。單只昨日下午到夜裡,便到手上百萬錢。」
  
  「你確定屬實?他的錢都在哪裡存著的?」牡丹倒抽了一口涼氣,六郎可不是什麼賭神,越看越像是個可怕的圈套。縱然鋪子裡管得嚴密,律法也禁賭,可到底禁不住有心人算計。該了斷時便該了斷,莫到後面剎不住,拖累了一大家子人。
  
  貴子認真道:「絕對屬實。不會有錯,錢都存在那裡面呢,還可以錢生錢,將它就放印子錢。適才小的又去了一趟張五郎那裡,請他幫忙打聽了一下,的確沒錯。只那裡又不是他的地盤,輕易插不進手去。」
  
  「你隨我來。」牡丹趕緊起身,領了貴子去見岑夫人,岑夫人大吃一驚。
  
  牡丹輕聲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岑夫人沉吟片刻,道:「便依你所說。立即著手罷。」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52 AM

165章 賊
  
  且不說岑夫人與牡丹商量妥當,暗暗佈置下去,只等機會便一把抓住六郎,一次解決乾淨不提。
  
  第二日一早,碾玉帶了兩盒糕點來拜會牡丹,一見著牡丹便要行大禮,牡丹趕緊攔住了,叫恕兒給她搬了個杌子,因見她眉目含笑,便知潘蓉與白夫人的事兒大約是有了點進展:「夫人回府了麼?」
  
  碾玉笑道:「沒呢,這回只怕是要在別院裡一直住到元宵節前後,待胎穩了才會回去。世子爺陪著她住,不許府裡的雜事來打擾她。」說到這裡,她起身對著牡丹又福了一福,開心地道:「還多虧了您。」
  
  牡丹按住她:「別總行禮了,累不累呀。我能做的有限得很。我去之前也沒想到潘世子會聽我的,這兩日也害怕夫人怪我沒和她商量過就自作主,生我的氣。他二人如今算是和好了?說開了麼?「
  
  」夫人的脾氣太硬了些,有些話奴婢早就勸過她的,奈何身份在這裡,說了也沒人聽。您關心她愛護她,她感謝都來不及,怎會怪您呢?「碾玉的神色有些黯然:「只是他二人看著是好些了,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兒能說好就好,更何況,此番裡同以往,他那時候做得實在是太過了一些。不過好歹二人這回算是說話了,但願以後會慢慢地越來越好罷。」
  
  牡丹想起當時白夫人的情形,壓低聲音道:「有了身孕本是喜事,可我瞧著你們夫人似是非常不喜……他到底做了什麼?」
  
  碾玉心中信任牡丹,倒也不瞞牡丹:「他們之前就很不在一起,自從蔣公子的莊子裡回去後就更是話都不說,直到那日世子又喝醉了酒,和夫人大吵一架,把我們都趕了出去……」碾玉的臉紅了紅,「他倒是第二日起床就走人了,和沒事兒一樣,該玩就玩,走得無影無蹤,夫人卻是躺了兩天。」
  
  牡丹不由皺起眉頭來。這孩子竟然是這樣來的,也難怪白夫人會忍受不住。
  
  碾玉見她臉色不好瞧,忙紅著臉道:「也不是那麼那個……我替夫人沐浴時看過,倒也沒傷到什麼地方,只是夫人心裡不舒坦,心中鬱結。接著又為了一個姬妾的事兒,被老夫人說了幾句,更不高興,所以乾脆避了出來。本是去散心的,只是越住越不開心……昨日世子天黑了才趕到,拍門的時候嚇了我們一跳,還道是什麼歹人,後來聽見喊聲才知道是世子。」
  
  潘蓉進了門,也不管其他人,問了白夫人在哪裡,直直就朝房裡去了,白夫人正在教導潘璟自己吃東西,見他進去也不管,也不問,就當他不存在。
  
  若是往日勉強還好的時候,潘蓉定然是嬉皮笑臉挨著她說上幾句,見她不理也就逕自走人;若是不好,進去看著白夫人不說話,定然是只坐片刻起身便走;偏這日有些奇特,進去以後也不呱噪,也不做臉色,就尋了個角落坐下來,靜靜地看著白夫人母子二人。
  
  日裡定然是要趁這個機會和白夫人黏糊的,這日他一反常態地抱了潘璟在懷,由著潘璟自己吃東西,糊得他一身都是,低聲和潘璟說話,並不主動去招惹白夫人。
  
  夫妻二人相對無言,一直坐到潘璟困了,奶娘將潘璟抱了出去,白夫人自顧自地命碾玉替通房散了頭髮梳洗,準備睡覺,潘蓉方試探地喊道:「阿馨?」
  
  白夫人根本不理睬他。潘蓉便一直喊:「阿馨?阿馨?阿馨?」
  
  一連喊了幾十聲,白夫人聽得受不住了,忍不住回頭道:「你要做什麼?」
  
  潘蓉擠出一個笑來:「阿馨,知道你討厭我,這會兒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我。不過你好歹看在何牡丹替你奔走操勞的份上,平心靜氣她聽我說句話,好麼?」
  
  白夫人想了想,叫碾玉出去。
  
  「後來他們二人在房裡說了什麼,奴婢卻是不知道,沒多長時間世子爺也就從夫人的房裡出來了,安排人第二日一早就去請大夫,回府裡取東西和侯爺、夫人說分明,又特意讓奴婢過來向您道謝。」碾玉笑了起表:「清早的時候,夫人就比往日多睡了些時辰,胃口也好了許多。奴婢瞧著她精神了,心裡歡喜得很。下午的時候,奴婢跟著世子爺一起回了府,世子爺回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歡喜得很,商量著要送走幾個不安分的姬妾……這會兒正在處理,只怕奴婢從您這裡回去後.就該處理得差不多了。」
  
  牡丹笑道:「這也不是我的功勞,倘若你們世子果真無情,也不會理睬我。但願以後他們會越來越好罷。」雖然只是兩三個而不是全部,可潘蓉到底也算是表了態,走出第一步了。至於以後這二人會走到什麼地步,便要看他們自己了。
  
  碾玉心情很好,便開始找潘蓉的優點說給牡丹聽:「其實我們世子爺雖然有點不著調,可是他有一點還是很好的,府裡雖然養了那麼多姬妾,可除了夫人,就沒人有過身孕……」
  
  牡丹一時啞然。瘦地裡選大包谷,好歹也算是優點,比起那些姬妾庶子庶女一大群的人來,至少白夫人不用操心有誰來和潘璟爭什麼搶什麼。
  
  她只願,以後潘蓉會越來越收斂,與白夫人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碾玉歡歡喜喜,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歇話,驚覺天色不早,方驚驚慌慌地告辭離去。
  
  牡丹與岑夫人、薛氏等人坐著做了會兒針線話,忽聽芳園來了人,來的卻是滿子。滿子規規矩矩地給牡丹行了禮,道:「娘子,這些日子小的們按著您的吩咐,閒來無事就四處走走看看,巡視一下園子裡,一切安好。就是這兩日總見著有幾個陌生面孔總在外頭瞎轉,又背著人拿錢給胡大叔,花言巧語想混進園子裡來,被阿桃給攔住了。然後便對著圍牆比高度,正要追的時候,腿腳卻利索,跑得飛快。接著周八娘說總有人在村子裡打聽芳園的結構是怎樣的,鄭師傅和喜郎都說大概是和牡丹花會有關係,雨荷姐姐很是擔憂,讓小的來請您示下,該怎麼辦才好。」
  
  牡丹的腦子裡立時浮現出呂方的那張笑臉來.便道:「你且等會子,待我收拾收拾,與你一道回去。」
  
  牡丹稟過岑夫人,除了貴子以外,另點了幾個強壯有力的家丁,卻又不讓家丁們與她一道,讓他們先零零散散地往前頭去了,分頭進入芳園。她自己換了身黑色的男裝,盡量打扮得不起眼,搶在天黑關城門前才出了門,悄悄回了芳園。
  
  夜裡的鄉村漆黑一片,寂靜得很。兩個黑影抬著一抬梯子,跌跌撞撞地走在芳園附近田埂上。走不多遠,其中便有人要歪一下,個子矮的那個不住嘴的低聲抱怨:「公子爺,不是小的多嘴,這事兒不妥,要是被人拿住了是要吃大虧的。哎喲我的娘誒,這路可真難走,田埂咋那麼窄?」
  
  個子高的那個雖然也跌跌撞撞的,可是語氣溫和得很,還帶著一絲興奮:「康兒你小點兒聲,仔細給旁人知曉了。我只是看看,又不動她的東西。
  
  看看就回來,用不了多長時候。」正是呂方。
  
  康兒不贊同地道:「難道您還不知道咱們家裡的情形?這樣的寶貝必然有專人守著的。您一個不小心,被抓住了被打可是活該。」
  
  呂方笑道:「你放心,我會很小心的,這種事情我也不是做第一次了,從來就沒失過手。」
  
  康兒歎道:「您從前都是白日裡喬裝打扮混進去的,此番夜裡翻牆做賊倒是第一次,可沒什麼經驗,她家這院牆子可高。小的實在是擔心您上了牆就下不去。」
  
  呂方挪了挪肩上的梯子,伸手從衣領裡揀出一根稻草根兒來,道:「我那不是混不進去麼?防得死緊。我早就想好啦,這梯子是竹的,沒那麼重。你在外頭等著我,替我扶著梯子,等我先上去,然後把梯子遞給我,我再把它放到裡面去,保證悄無聲息地就下去了。」
  
  康兒撇嘴道:「小的要問公子一句話,這園子大著呢,您可知曉他那寶貝在哪個方位?雖然使錢問了些情況,可到底也拿不準是不是真的,要是被訛了,您進去逛一大圈找不著怎麼辦?」
  
  呂方沉默片刻,道:「按我推算,我先前看的那個方位絕對不會錯。只府院牆最高之處,下面必然有寶。」
  
  康兒見他是烏龜吃秤陀,鐵了心了,暗想反正這種事情公子從來也沒少做過,這次為了看這什樣錦,不惜在農戶的谷草堆裡藏了一整天,看不到是絕對不會回去的,便不再勸。
  
  二人沉默著走到芳園高高的圍牆外,站定了,呂方看好了方位,指揮康兒將竹梯子靠上了牆,低聲叮囑道:「你聽著點兒啊,到時候得接應我。要是我出了事兒,你就趕緊跑回去找老爺來賠禮,別讓我真被打死了。」
  
  康兒藉著夜色的掩護翻了個白眼:「您怕挨打,就別進去了,否則到時候挨打的人又是小的。再說了,黑燈瞎火的能看清楚什麼?」
  
  呂方一笑,將袍角別在腰帶上,又摸了摸腰後掛著的裝備,按了兩下梯子,確定放穩當了,抬步往上。邊爬邊暗自抱怨,這院牆原本可以修得更美,弄幾個花窗什麼的,讓人在外頭就可以瞧見裡面的風光不是更好?偏生弄這麼高,難爬死了,不過越是難得看到他就越期待,想到佳人就在前方,他的手腳越發快速起來。
  
  不多時,面前院牆那種冰冷的氣息突然消失了,呂方驚喜地發現他已然到了牆頭,他興高采烈地正要往院牆一按,突然頓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慢慢摸了一摸,果然模到林立的一片碎瓷片。他得意的一笑,多虧他早有防備,不然可要好看了。她越不讓他看,他越要看。
  
  他將腰後的裝備拿出來,開開心心地放在牆頭上墊好了,按了一按,又厚又寬的棉墊剛好夠他騎上的。他放心大膽地騎在牆頭,先往下扔了一包放了蒙汗藥的香酥雞,等了許久不見動靜,方才抽了抽梯子,示意康兒將梯子舉起來。康兒趕緊擎起梯子,呂方從小就忙活在田間地頭,力氣並不小,輕輕鬆私就將梯子轉了個方向,往芳園裡頭一擱,探實在了,翻身下梯,臨行拆不忘將裝備繼續掛在屁股後頭。
  
  腳踩了實地,他並不急著往前走。而是豎起耳朵左右聽了一回,見悄無聲息,方從腰間取出火折子打亮。他驚喜地發現自己果然沒有走錯路,這裡的確就是芳園的苗圃。
  
  他弄滅火折子,興奮的轉了個圈,然後冷靜下來默默地想,假如他是芳園的主人,他會把寶貝放在哪裡。他抬眼看向那排黑壓壓的房子,直覺寶貝一定在那排房子前,課是他也知道,那排房子裡定然有人.會很危險。
  
  他站了片刻,義無反顧地迅速往前走去。他的腳步輕靈如貓,果然是半點聲息都沒有。離得近了,他得意地笑起來,前面是一排棚子.不是那寶貝又是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一棵牡丹面前,打亮火折子,激動地上上下下照了一遍。還未看清楚,就聽見身後一聲輕響。「哈兒」地一聲,屁股後頭就挨了一下。隔著厚厚的棉墊,他沒什麼感覺,但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呂方太清楚這是什麼東西了,咬人的狗不叫,這叫縮頭狗,這東西一擊不中必然還會有第二下。趁著那狗使勁兒撕扯他的裝備,呂方嫻熟地從腰間摸出備用的第二個油紙包來打開了往前頭一扔,香酥雞的香味兒隨風飄散出來,那狗卻只是停頓了一下,也不叫喚,換了個方位朝著他的手臂一口咬了過去。^
  
  手臂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內心的恐怖,呂方苦笑了一聲,今日算是踢到鐵板了,遇到一條不收賄賂的狗。再不反擊只怕要被這狗給咬死。
  
  他從腰間取下另一樣裝備來,卻是一把小巧玲瓏的銅錘。
  
  忽見一隻手橫空裡伸來,劈手將他手裡的銅錘給搶了,接著他的臉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前冒出一串金色的星星;一頭栽倒在泥土裡,大腿才一露出來,就又挨了那狗一口。呂方暗叫不妙,顧不得其他地方,趕緊伸手摀住要緊處,緊接著四處燈光四起,好幾個壯漢從那排房子裡奔出來,口裡大呼拿賊,不由分說就上前去踢打起來。
  
  那條狗此時方顯露出真容,卻是條吃得油光水滑的大黑狗,見眾人上來便不再撲咬,而是立在一旁「汪汪」地大聽,頓時整個芳園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好不熱鬧。
  
  呂方才知自己這些天的行徑早就落了人家的眼,這是早就設好圈套等著自己入敖,今日算是徹底栽了。挨打挨罵是少不了的,先保住命才是真的,便抱了頭大叫:「住手!我有皇命在身!誰打死我是要負責要抵命的。」
  
  那些人果然停了,呂方大喜,京城的人果然對這個「皇」字敏感得很,真是好用。正自竊喜間,忽聽一條清脆的女聲道:「按律,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若知非侵犯而殺傷者,減鬥殺傷二等。可你就是來侵犯的,所以你就算是被咬死了,打死了也都是活該,是這樣的吧?」
  
  呂方抬頭,但見牡丹穿著件青色圓領窄袖衫子,未曾戴噗頭,就將一把青絲館了個纂,清清爽爽地用根羊脂白玉簪子簪了,捉著一盞燈籠立在不遠處,淡淡地看著自已。
  
  「可我是奉了皇命的。就算是我行為不妥,我也挨了惡罰了。」呂方見牡丹一出現眾人就住了手,心知她不會要自己的命,忙掙扎著起身,準備拍去身上的塵土,打算望著牡丹笑,卻被人一腳踢在膝蓋彎裡,踉蹌著又倒了下去,被狗咬到的手臂和大腿更是鑽心地疼。他咧了咧嘴,掙扎著將血肉模糊的手臂和大腿遞給牡丹瞧:「你瞧,你瞧,肉都去了一大塊,快看到骨頭。」
  
  他眼看著牡丹身邊的丫鬟皺起眉頭將目光錯開,牡丹卻是眼睛也不眨地道:「呂十公子,原來你奉的皇命是夜入人家行盜竊苟且之事?請恕我孤陋寡聞,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兒。今日我打死你算是活該,但我不想平白就要了一條人命。你說你奉了皇命,可有憑征?你若是拿不出來,我只好把你送交官府了,到時候數罪並罰,你也不會松活。」
  
  一個硬心腸的惡女人,呂方給牡丹下了個定義。送官府他倒是更不怕,只是更加沒機會看到這花兒了,不如趁此機會賴在這裡,總有機會看看的。呂方忙賠笑道:「是我不對。我也只是太過愛花的緣故,所以才動了這等心思。還請何娘子大人大度,不要與我計較,饒了我這遭罷。你與我同是愛花種花之人,應當能理解我的這種心情。我真沒什麼壞心思,就是想看看。我若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這個誓發得夠毒。這人看著斯斯文文的,忍痛的功夫卻是一流的,這樣的情況下竟然仍然能笑得出來……牡丹望著呂方兀自沉吟不說話。
  
  呂方心知她大概已經相信自己的話了,他問心無愧,果然只是來看看便罷了的,便挺起胸膛道:「您要實在不信,先把我關起來,去問問,我這些年雖然看多了旁人的花,卻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忽聽旁邊一個黑瘦的老頭兒「啊啊」地吼了幾聲,拿著他那個銅錘,對著那條大黑狗的頭比了幾下。牡丹的眼神頓時變了,冷冷地看過來,呂方暗叫不好,忙道:「這個……我還是第一次用,也只是想把它敲昏而已,總不能叫我被它活生生地咬死吧……」說完又見牡丹的臉色變了一變,趕緊又道:「是我的錯,我強詞奪理,我夜闖你家,怎麼都是活該,要不,敲我一下解解氣?替這大黑狗報仇?」說著將頭伸到那黑瘦老頭兒面前。
  
  牡丹本該覺得他可惡至極的,可看到他這樣兒卻忍不住有些想笑,便不言語,只看著李花匠。李花匠沉默片刻,竟然將那錘子高高舉起來。
  
  呂方嚇得一抖,趕緊叫道:「慢著,冤有頭,債有主,讓那大黑狗來敲我。」
  
  李花匠的一呆,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隨即將那錘子丟給了旁邊一個少年,望著牡丹比了兩個手勢。牡丹掃了呂方一眼,道:「給他處理一下傷口,把他關進柴房裡去,明日送交官府。」
  
  呂方大叫:「別呀!我做賊,已然挨了一頓打了,我對著你家的狗比劃了一下,也要挨回來,可你們就沒想過,它咬了我該怎麼辦?關柴房也就算了,關多少天都行,別送官府行不?」
  
  牡丹回頭道:「冤有頭,債有主。不然你給它咬回去?」說著喊了一聲:「大黑!」
  
  那又肥又呆又傻的大黑狗立時小跑著過去,將耳朵放來貼著頂花皮,搖著尾巴去蹭牡丹。牡丹摸摸它的頭,指指呂方,大黑狗立即豎起兩隻耳朵來,虎視耽耽地看著呂方,嘴裡淌出的口水又清亮又綿長。
  
  與狗互咬?呂方打了個寒顫,忙道:「不了,我不報仇了。我活該。」
  
  牡丹笑起來:「你活該啊?你要不送官府也行……」
  
  呂方忙道:「要怎樣?」
  
  牡丹掃了他被狗咬過的傷處一眼,緩緩道:「你寫個生死文書給我,出了我這道門後要是出了什麼事兒,別賴我。本來你也賴不上,但就怕有人來生事兒。」
  
  呂方雞啄米似地點頭:「那是自然。」
  
  牡丹這才吩咐人將他抬出去,又叫人給他用清水沖洗傷處,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完又用酒來沖洗,還不讓人包紮,呂方疼得死去活來,想叫又覺得跌份,便一直死死忍著。



166章 儆
  
  牡丹仔細將手裡的文書看了一遍,滿意地收起:「好了。」這文書寫得好,將來呂方若是不小心死了,便可證明與她沒關係,他是咎由自取;或是他想在牡丹花會上搗鬼,更可證明他曾經做過這不光彩的事兒,說出來的話自要大打折扣。
  
  呂方苦笑道:「姑奶奶,你讓我做甚我就做甚,如今也算是落了天大一個把柄在你手裡,你可安心了?好歹替我包紮一下傷口唄,這樣不小心擦著實在是疼,血淋淋的也怪嚇人的。再不然,您看著也不雅觀。」他卻不知道,這被狗咬傷的地方,不單要清洗乾淨,還要將傷口裸露在外頭才好。
  
  牡丹根本不理睬他,呂方無奈,只得歎了口氣:「罷了,隨你愛怎麼就怎麼吧。我如今也算是落了把柄在你手裡,又吃了這一頓好打,你好歹讓我瞧瞧你那花兒唄?我只看一眼。」
  
  牡丹道:「你不是摸都摸過了麼?還不滿足?」
  
  「沒看清楚呀!」呂方急了:「我有把柄在你手裡,將來有啥你都可以拿出來給人瞧,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怎麼這麼小氣呀?」
  
  牡丹道:「我就這麼小氣怎麼了?你是賊!任何人用這種方法進來我都不歡迎。這次給你瞧了,以後再來一個,我又給他瞧?」
  
  呂方氣得發瘋,暗道真是虧大了,這樣一想,立時便覺得傷口火燒火燎地疼起來,恨不得起身將牡丹手裡那張文書奪回來才好。
  
  牡丹見他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手裡的文書,馬上小心地收起來,笑道:「後悔了?遲了!我知道你不怕送官府,你是想賴在我家裡看花兒,故意順著我的。我說,什麼時候看不是看?你等著到時候一起看不是更好?」
  
  呂方暗自磨牙,只道失策,仍不死心地道:「難道你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這好比明知前方有個絕世大美人,近在咫尺,偏偏半遮半掩不能看到其真面目,那真是眨眼的功夫都等不得!又好比快要渴死的人見著了水卻不得飲用,會急死人!」
  
  牡丹只是抿嘴微笑,又聽外面一陣喧嘩,幾個半大小子扭著康兒進來,滿子道:「娘子,他還有同夥。」
  
  康兒先前還強著脖子不服氣,一眼看到草堆上躺著的鼻青臉腫的呂方,又瞧見他那兩個血淋淋的傷口,不由嘴巴一癟,強著往前衝,大哭道:「可憐的公子……你怎麼啦……」又瞧著牡丹吼:「你這個毒婦!你要吃官司的!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麼人?」
  
  「做賊還有理了?」牡丹淡淡地看了康兒一眼:「要麼馬上閉嘴留在這裡伺候他,要麼就關到狗捨裡去。等到天亮了把你送交官府去,看誰吃官司。」
  
  康兒道:「我沒做賊!是你們把我強拉進來的。」
  
  貴子冷笑道:「你家公子在這裡面做賊,你在外頭接應,合夥兒偷我家娘子價值萬金的花,只是我們防備得緊才未得逞,還敢說不是同夥?」
  
  康兒狡辯:「誰說我在外頭就是同夥?誰說主人做了賊,下人便也是賊?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牡丹笑了一笑:「好,那你走呀。放開他。」
  
  滿子等人剛一鬆手,康兒立即甩開他們,揉著自己的手腕哼哼唧唧地看著呂方,眼圈兒一紅,豆大的淚珠滾落出來:「公子……」
  
  呂方皺眉道:「別哭了,我還沒死呢,就這樣罷,反正也是我理虧。」邊說邊看了牡丹一眼,只願他小意賠不是,讓她別那麼討厭他,防備他,成全了他的心願。
  
  牡丹也不看呂方,只吩咐康兒:「明日你去尋你家老爺來,把你家公子領回家去。」
  
  呂方雖早就不指望她會如同其他人一般來吹捧自己,甚至適才還以為刀子弄了那張文書在手,便會故意留他在這裡刁難,讓人來看笑話,把他搞臭了,從此再也沒了評審的資格,誰成想她這麼爽快的就答應放他走。當下他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樣?」
  
  牡丹奇怪地道:「不這樣還怎樣?難道你還要賴在我這裡養傷不成?我家柴房可不寬敞。」
  
  呂方提醒她道:「你今日算是徹底得罪了我,就不怕我在牡丹花會上給你難堪?你需知道,雖然到時候評審也不止我一人,但最精此道的人只有我一個。他們多少都會聽我一點意見,你真不怕?」
  
  牡丹笑道:「你被狗咬傻了吧。除非你剛才沒寫那東西給我才好。你大可以試試看,看誰更吃虧。」
  
  呂方認真道:「我自然記得我有把柄在你手裡,我是提醒你,我落到你手時,認栽了,你想要什麼趁早說。若是打牡丹花會的主意,我先與你說清楚了,若是你的牡丹花不好,不管你怎麼威脅我,我都是不會替你說好話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包括我父親的花也都是如此!你到時候就算是威脅我,我拚死也要維護公正的。」
  
  「就憑你一人就代表了天下人?」牡丹哂笑:「適才還千方百計想著要看我的花,此刻卻又來維護公平了?告訴你,我根本不需要威脅你,倘若你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公正,我更要你心服口服的說好!」言罷轉身離去。滿子等從也跟了出去,一把大鐵鎖「卡噠」一聲就將呂方主僕倆鎖在了柴房裡。
  
  康兒見只剩了自己主僕二人,先打量了一番四面透風的柴房,使勁兒踢了門幾腳,然後「呸」了一聲,不屑地道:「這個毒婦說得清高,實際上定然也是不安好心的!公子,說不定她早就打聽到了您的脾性,那日是故意引你上當的,為的就是今日好來算計您!這個法子倒是真的比那些請您吃酒耍子,吹捧老爺來得毒。您等著瞧,明日她讓咱們回家,定然還會有後手。」
  
  呂方皺起眉頭看著帳頂,全然沒有聽見康兒的話,只暗想,這樣的自信驕傲,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花?越想越難耐,心中不定,傷口又疼,躺在草堆裡又冷又硬,輾轉反側簡直難以入睡。
  
  雨荷伺候牡丹盥洗完畢,不解地道:「娘子,您既然已經讓人打了他,他反正已經記恨了您,便該扣著他多留幾日,為難為難他,就這樣輕輕放了有什麼意思?」
  
  牡丹笑道:「先前是懷疑例子不是好人來著,自然要狠打。可後來我相信了他的話,他只是來看看,約莫是沒有歹心的,便不想再多折騰他。但只是,此風不可長。曹萬榮等人本就因為我是個女人,便存了輕視之心,總愛弄些小動作。按你們說來,這幾日在外頭閒逛的人,可不止是這呂十公子主僕二人,其中必然有曹萬榮的人在裡面。我正愁沒有機會讓人知道我的決心和狠心,恰好的他自己送上門來,我要借這個機會,告訴這些人,就算是花會的評審之一,我也照樣不留情!該打就打,該關就關。其他人還有歹心的,大可來試試!咬死打死根不負責。放了他,一來是因為留不住,他家裡人很快就會來找,曹萬榮定然不會庭這個搗亂的機會,左右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必節外生枝;二來是因為他根本不想走,想賴在這裡,另尋機會去瞧那花,縱然知曉他不會有其他動作,便我偏就不讓他瞧見。他才會有所期待,外面的人才會更期待。」
  
  雨荷點點頭,替牡丹將屏風扣上,牡丹忙亂了大半夜,本早就累了,才閉上眼睛又想起一件事來,笑道:「雨荷,明日可不是白白放他悄無聲息地走,你得和貴子一道護送他回去,若是有人問起,可要好好說道。」
  
  雨荷應了,小心地吹滅燈燭退了出去。
  
  雞才叫第一遍,呂方就將好的那隻腳紮在稻草堆裡頭睡得扯呼的康兒踢醒,康兒撅著嘴頂著滿頭的稻草坐起:「公子您疼麼?小的恨不得替您疼,可沒法子呀。您再忍忍,等到天亮,毒婦放了小的,小的立馬去請老爺來抬您回去。」
  
  呂方搖頭道:「我不走。我是告訴你,她稍候若是來讓你回去報信,你不能去,我就要留在此處。」才說完就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康兒睜大眼睛,公子真的被狗咬傻了吧?這破地方四面透風,又冷又餓,有什麼好留的?但他可敢這麼說,便勸道:「公子,小的明白您想瞧那花兒,可是您看看您這身子骨,再留幾日怕是傷處都會爛了。」
  
  呂方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什麼?」話音未落又打了個噴嚏。
  
  康兒道:「瞧吧,舊傷未癒又添新病。」
  
  呂方道:「反正不許你去。你要不聽我的,回去我就不要你。」
  
  到了天明時分,果見柴房被開了,阿桃提了個食盒進來,往他們面前一放:「吃吧,吃了趕緊去城裡頭報信。」
  
  康兒打開食盒,但見裡面裝著熱騰騰的兩人大碗湯餅,看著做得倒還精細。便毫不客氣地先取出一碗伺候呂方用了,待呂方用完方端起碗來將自己那份吃了個乾乾淨淨。阿桃默默、不作聲地收拾碗筷,才剛收拾乾淨,提著盒子要走,康兒看了呂方一眼,突然摀住肚子往地下一躺,大叫道:「疼死人了,疼死人了!」說著遍地打滾。
  
  阿桃被唬了一跳,隨即鎮定下來,插著腰道:「莫要唬人!誰信你來!想訛詐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做了賊,又想做騙子,不要臉!」
  
  康兒卻是叫得更大聲,滾得更厲害了:「救命了,有老鼠藥呀。」
  
  阿桃呸了一聲,道:「就是老鼠藥,專門給你們這和、種尖嘴老鼠吃的。好心不得好報,就該給你們活活餓死!」
  
  呂方微微有些臉紅,但卻裝作沒聽見,低聲道:「小大姐,請你和你家主人說,請個大夫來看看。」
  
  阿桃只是認定康兒是裝的,就是不肯去,氣哼哼地出去把門鎖了,罵道:「叫你裝!叫你裝!你若是能叫喚著滾上兩個時辰就給你請大夫!」
  
  忽聽得裡頭康兒淒慘無比地叫了一聲,突然沒了動靜,阿桃到底有些擔憂,扒在門縫上一瞧,但見康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呂方拖著一條傷腿,使勁兒拍他的臉,掐他的人中,低聲喚他。
  
  阿桃猶豫了一下,生怕果然出事,便提著食盒直奔正房去找牡丹。
  
  牡丹道:「給他找大夫。他愛躺著就躺著,雨荷,你和貴子趕去城裡頭,直接去通知他家的人來接他,就按我昨夜說的辦。」
  
  這邊康兒睜開一隻眼,望著呂方低聲道:「公子爺,地上好冷,這都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了,還要裝多久?」
  
  呂方抬眼看著大門處,不確定地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你別裝了,別弄病了,起來吧。」
  
  康兒正要起身,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響,立時趕緊閉上了眼睛。接著門被開了,幾個壯漢進來,也不說話,分別將主僕二人架起就往外走。
  
  呂方疼得齜牙咧嘴,強忍著看他們要將自己主僕二人怎麼辦。那幾個壯漢拖著他二人七拐八彎,穿過一片竹林,過了一條小溪,又繞過奇石若干,方停在一處房舍前。那門口立著個粗壯的婆子,見他們來了便道:「放到床上去。」
  
  那幾個壯漢粗魯地拖著呂方往裡走,呂方忍受不住,叫道:「我自己來!」
  
  那幾個壯漢擠眉弄眼地笑了一笑,齊齊將手一鬆,呂方一個踉蹌,趕緊扶住門牆,康兒本是裝死,不敢站著,只好順勢信地上一摔,摔得「咕咚」一聲響,聽得呂方心驚肉跳,少不得涎著臉請那幾人將康兒扶到床上。
  
  弄了半晌,才來了個撅著山羊鬍的老頭兒,摸著康兒的脈門沉吟了許久,方才弄了幾大顆怪味無比的藥丸讓給康兒吃下去。呂方捏著鼻子道:「等他醒過來再吃。這藥丸太大,他吞不下。」
  
  那粗壯的婆子笑道:「良藥苦口哩,既然病了,便要早點吃了藥才能快些好起來。應付小孩子吃藥,老奴最有法子了。」邊說邊將那藥丸放入碗中給碾碎了,加水弄成糊狀,叫個壯漢將康兒扶起來,捏著鼻子就灌。
  
  呂方看得臉皺成一團,暗叫不好。果然康兒實在忍受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抱歉地直眨眼睛。
  
  那婆子拍手笑道:「神醫呀果然藥到病除。」
  
  山羊鬍子笑瞇瞇地捋著鬍子,自得的道:「還有一位病人未看呢,既然這位小哥好了,便給這位公子看罷。」言畢抬步朝呂方走過去。呂方下意識顫抖了一下,卻被那山羊鬍子一把拉住了手臂,仔細看了一回,道:「還要再洗洗,再吃上七八粒我配的這藥就好了」
  
  穿了一身嫩黃襖裙的牡丹笑吟吟地提了罈子酒進來:「米大夫,還用酒洗是啵?」
  
  山羊鬍子點頭:「不但要洗還要洗得乾淨點。」
  
  呂方想起昨夜所受的折磨,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彈跳起來就想開逃。牡丹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將酒罈子遞給那婆子,兩個壯漢上前按住他,那米大夫毫不客氣地又擠又刮,將他狠狠折騰了一遍,待到弄完,他早已疼得冷汗浸濕衣衫。被風一吹,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他看著牡丹嬌美的容貌,甜糯的笑容,怎麼看怎麼都可惡。
  
  牡丹笑道:「米大夫,這位十公子貌似感染風寒了,還請您給他開服藥。也不怕苦,藥效好就行。」
  
  呂方本來害怕那米大夫又給自己弄適才灌醒康兒的那臭藥丸,誰知米大夫卻要了紙筆,坐下來認真開方子。開完方子,呂方要過去看,牡丹似笑非笑地遞給他,他看了一回,但見藥方果然不錯,方厚著臉皮還牡丹:「有勞了。」
  
  少頃,阿桃抱著身短衣進來放在床上,牡丹道:「十公子,我這裡沒有好衣服,你將就了罷。好歹是乾淨的。」說完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呂方哪裡還敢挑剔。由著灰頭土臉的康兒伺候著換了衣服,才躺下不久,那婆子又拿著把大剪子進來,不由分說就將他傷口處的布料給剪了兩個大洞。呂方欲哭無淚,顫巍巍地掙扎著將新熬來的藥喝了,癱在床上裝死。
  
  中午時分,好飯好菜招待。只是主僕二人都有些沒精打采的,吃得也不香甜。但好歹吃了東西下去,有點精神了,於是康兒瞅著呂方身上的那兩個大洞,越看越想笑:「公子,說不定是她想看您,才找了這個法子。」
  
  呂方一筷子敲在康兒頭上:「胡說八道」這何牡丹此番作為定然是故意要讓他出醜。他這種猜測一直到外面熱熱鬧鬧地來了一群以他爹呂醇為首的人接他回城去,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身上那兩個洞時到達了頂峰。雖然做雅賊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可是這般模樣出場,卻可以叫他被人笑話一輩子。何牡丹果然夠小氣。
  
  忽見牡丹過來笑道:「呂十公子,您也別以為我是故意**您。您若是信我的話,回去後這傷口處最好也晾著,別包紮,待到傷口結痂又再說,對您只有好處。您若是實在不肯聽,也由得您。」
  
  呂方一呆,莫非這還是為了他好?這治療方式可真是別開生面。
  
  忽聽呂醇一聲厲喝:「孽障還不趕緊過來跟我回去?你要丟臉丟到什麼時候?」
  
  呂方硬著頭皮迎著自家老爹要吃人的目光和眾人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以及芳園僕人們的指指點點,挺著胸膛,滿臉微笑,溫文爾雅地維持著風度上了馬車。
  
  呂醇恨透了牡丹,又恨自家兒子不爭氣被拿住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叫馬車伕開路。
  
  「呂老,十公子,您們慢走。」牡丹立在那裡對著呂醇行了個禮,又笑瞇瞇地對著那群跟著呂醇來的人行禮道:「各位慢行,今日來不及,改日做東。」
  
  呂醇「哼」了一聲,禮也不回,擠上馬車揚長而去。呂方趴在窗口看著牡丹的身影越來越小,一邊問呂醇:「爹,幹嘛來了這麼多人?」
  
  呂醇惡聲惡氣地道:「你難道不知我那裡向來人多麼?這死女人派了個大嗓門的丫頭和個大力氣的小廝去,去了也不說清要幹什麼,就說要見我。我想著也是來求你的,便沒有理睬。誰知這二人就硬往裡闖,還嚷嚷出來,弄得所有人都知曉了,便都要陪我來。」又戳了戳呂方的頭:「你什麼時候才能省點事?得到欽點評審牡丹花會,這是何等的榮耀,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你卻拿著不當回事」
  
  呂方不在乎地一笑:「這算得什麼?不能欽點牡丹花會我也照樣能種出好花兒來。」
  
  呂醇大聲道:「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想最後贏了人家還說是你去四處偷窺,又給我通風報信,還在會上打讓手才贏的這也就罷了,關鍵是你,你要自毀前程氣死我麼?」
  
  呂方頓時沉默下來。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語,半晌,呂方才打破沉默:「今日怎不見曹萬榮?」
  
  呂醇道:「他與這女人本就是死對頭,只是給我派了馬車,沒跟來。」他的目光投向呂方的傷處,心疼得要死:「曹萬榮說得沒錯,這毒婦實在太過惡毒。連包紮都不肯給你包紮。到了城裡先去醫館給你瞧瞧。」
  
  呂方心不在焉地道:「有人去我們家園子裡盜花,不也是同樣的下場麼?包不包的,倒也沒那麼要緊。」
  
  呂醇一時無話可說。
  
  父子二人回到住處,曹萬榮早在外頭候著了,看著呂方的慘樣,目光複雜地寒暄問訊了一回,又請大夫來忙亂一回,道:「怎樣,我沒說錯吧,這女人惡毒膽大得很。分明知道你是什麼人,偏生還下這樣的毒手,實在不可原諒。卻又狡猾,讓人抓不著她的錯處。」
  
  「罷了,我怨不上她。」呂方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地望著那兩個傷口發呆。她想必是故意殺雞儆猴,做給人看的吧?她一個女人,想來是不容易的。他苦笑了一下,他可真夠倒霉的,恰好撞到刀口上去了。
  
  經過此事之後,芳園內外都很是安生了一段時間,陌生面孔也沒了,喜郎等人遇到牡丹,都情不自禁地帶了些害怕和敬畏,做事兒利索多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53 AM

167章 懲
  
  暮鼓響起,坊門四閉,華燈初上。
  
  東市諸胡人酒肆中盡都關了門。然而在那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卻是燈火輝煌,熱火朝天,香味汗味炭氣味全都混雜成一片,擰成了一股說不出味道的氣味兒。
  
  何六郎與十多個錦衣華服的子弟圍在一丈見方的一個竹籬笆外頭,紅著眼,拚命跺著腳,握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對著竹籬笆裡面正在扑打踩啄,雖然已經鬥得頭破血流仍然鬥個不休的兩隻雞大聲鼓勁吼叫。
  
  樓上劉暢安然飲著瑪雅兒奉上的葡萄酒,微瞇了眼睛愜意地聽著樓下的吵嚷聲,淡淡地問一旁的秋實:「時辰差不多了吧?」
  
  秋實應了一聲,蹬蹬蹬往下去了。不多時回來稟告:「公子,都安置妥當了。」
  
  隨即樓下一陣喧囂,有人高聲笑鬧,有人高聲叫罵,卻是一局終了。劉暢放下手裡的琉璃酒杯,振衣起身,慢吞吞地往外去了。
  
  瑪雅兒問秋實:「可是何六郎又贏了?」
  
  秋實笑道:「正是呢,他想不贏都難。」
  
  瑪雅兒摸了秋實的小胸膛一把,瞅著秋實驟然紅透了的臉不在意地笑道:「他又贏了多少啊?」
  
  秋實望著她碧波一般嫵媚魅惑的眼睛和飽滿的紅唇嚥了一口口水,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接著又伸出一根手指:「今夜因為是特別調教出來的雞王,賭注特別大,他膽子小,可是布帛金銀等物算下來也值兩人千萬錢。」
  
  瑪雅兒瞇了瞇眼:「兩人千萬啊,那可真不少了。」
  
  秋實大膽地摸了摸她雪白細膩的手指一下,涎著臉笑道:「是不少,可他接下來會連本帶利全還給公子的,輸到他哭。」
  
  瑪雅兒豎起眉毛,「啪」地打了他不安分的手一下,翻臉道:「亂摸什麼?好大膽的小廝!你倒是當著你家公子摸摸試試?」
  
  秋實委屈地道:「不是你先摸我的麼?」
  
  瑪雅兒嫵媚一笑,捏著他的臉頰使勁兒晃了幾晃,道:「我摸得你,你卻摸不得我,知道麼?」隨即裙子一旋,轉身飄然離開,扔下傻兮兮的秋實立在那裡發呆。
  
  瑪雅兒趴在欄杆上饒有興致地往下看,樓下新的一場鬥雞又開始繼續上演,旁邊卻又開了一聲樗蒲,賭的人中正有何六郎,還有幾個京中有名的紈褲子弟。何六郎滿面紅光,說話的聲音都比往日裡來得響亮,一邊擲矢,一邊高聲呼盧,好不春風得意。劉暢站在陰影裡,抱著雙臂,臉色陰沉地看著何六郎等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漸漸的,何六郎笑容慢慢變淡,無以為繼,細密的汗珠從作出姿態鼻尖冒出來,他死死咬住唇,眼神須臾不敢離開樗蒲棋盤,喉結隨著吞嚥動作一上一下,顯然已經緊張到了極點。與他相反,他的對手卻是笑得輕鬆燦爛。
  
  約莫是要輸光了。瑪雅兒悲憫地搖了搖頭,看來何家那丫頭沒有重視她好心給的提醒呢。她似是不忍於看到接下來的悲慘結局,將目光游離開去,四處張望,猛然間,她在劉暢斜對面的陰影裡發現了幾個面孔陌生的人。
  
  那幾人站在門邊,穿得花團錦簇的,都很年輕,面容普通,有學著劉暢抱著雙臂看熱鬧的,也有東張西望低聲說笑的。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他們的眼睛,隨時掃射著場地裡每一個角落和每個人。
  
  這幾人往日也來過幾次,可她沒注意,今日看上去很是有些不同,他們都帶了刀,目光炯炯。瑪雅兒總算是來了點精神,她再往更偏遠處瞧去,更加振奮起來。有個人袖手靠在陰影裡睡覺,畏畏縮縮地縮成一團,帶著個搭耳胡帽,將臉遮了大半,看著似是誰家帶來的小廝,不堪等候貪賭的主人,累得先睡了。可那身影看著實在熟悉。雖然她只見過幾次,但她可以確定,那人是何家小女兒身邊的侍從。
  
  瑪雅兒將目光轉回到那向幾個人身上,是不是一夥兒的呢?想做什麼?其中一個留了小鬍髭的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看了過來。目光說不上銳利,只是很冰冷,瑪雅兒憑直覺就非常不喜歡他那種眼神。她立即對著那人嫣然一笑,拋了個媚眼,那人竟然回了她一個眼風,咧著嘴對著她笑了。
  
  可隨即,那邊何六郎站起身來道:「我不賭了!」他的對手則冷笑:「我還沒說停,你就停了?往日裡可沒這個規矩。你從我手裡贏了多少錢?今日爺的手氣正順那容你壞了?」
  
  何六郎怒道:「還敢強迫的麼?」
  
  對方嘿嘿一笑,彎腰從靴筒裡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猛地插在他面前:「你剛才怎麼說?」
  
  他適才已經輸光了所有,還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再賭就要連褲帶都輸光了……何六郎臉色煞白,看向往日交好的賭友們,希望有人能替他說說情,讓他就此收手,卻看見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無情的笑。
  
  忽然聽得有人猛然大叫了一聲:「內衛在此!都不許動!」眾人一靜,停下動作,一齊把目光投向聲音來源處,終於看清楚了那幾個人。
  
  律令曰:諸博戲賭財物者,各杖一百;舉博為例,余戲皆是。贓重者,各依己分,准盜論。輸者,亦依己分為從坐。
  
  但各處或明或暗的賭場實在不少,朝廷也沒管那麼寬。況且這場子向來都是以隱秘著稱,又說是有後台,眾人才會如此放心大膽。可今日內衛卻在這裡出現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到底是在這裡出現了!
  
  看清楚來人手裡的腰牌,全場頓時嘩然,大亂,眾人全都似那無頭的蒼蠅一般,或是拚命抓起面前的財物,不要命地往門前趕,或是糊里糊塗就往樓上跑。也有被嚇傻了呆立不動的,比如說何六郎。
  
  那小鬍髭「倉啷」一聲橫刀出鞘,雙手緊握橫刀,對著離他最近的一張几子猛地一刀劈將下去,那几子一下斷成了兩半。小鬍髭嘶啞著嗓子吼道:「內衛辦案,有不聽號令者有如此幾。」
  
  有人不信邪,試圖上前去和小鬍髭套交情,還未到得跟前,就被一腳給踢翻,冰涼的刀背在臉上狠勁拍了幾下,嚇得屁股尿流,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內衛辦案,冷面無情。
  
  瑪雅兒抬眸朝劉暢先前站立的地方看過去,劉暢早就不見了影蹤。她淡淡一笑,跑得還挺快的。只可惜另外一道暗門沒人知曉也沒人守著,不然可以看看光鮮亮麗的劉寺丞會怎麼面對這些凶橫的內衛。不過此番劉寺丞也算是陰溝裡翻了船,損失巨大。
  
  小鬍髭大搖大擺地領著幾個人,從樓下掃蕩到樓上,將除了女人以外的所有人全都趕在一個角落裡,將鬥雞用的竹籬笆圍起來,所有人一視同仁,蹲在地上舉手抱頭,誰稍微動一下就是一腳。又將場內的財物一掃而光,帶著人將場子裡的那個裝著各色人等票據債條的大鐵櫃子砸了個稀爛,把裡面的紙張半張不剩拿了個乾乾淨淨。
  
  辦完這一切,小鬍髭一手提著刀,站在籬笆邊上點人,每被他點到一個,那人就會被毫不容情地拖將出去。都知道落入內衛手中沒有不死也得脫層皮,一時之間哭爹叫娘之聲此起彼落。
  
  何六郎心驚膽戰地抱著頭,一雙眼睛靈活地四處亂瞟,但見被拖出去的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多數都是些官家子弟,或是平日裡賭得極大的,還有就是幾個莊頭。他暗自鬆了口氣,看來大約是不會找上他了。
  
  才這樣一想,就聽有人道:「你,出來」剛才還往他身邊拚命擠的人一下往兩邊閃開,何六郎不敢相信地望著小鬍髭,是指他麼?
  
  小鬍髭不耐煩,斜著眼睛,將手裡的橫刀對著他虛虛一劈,一道寒光閃過,何六郎頓時覺得腿腳一軟,冷汗頃刻間濕透了衣衫。他渾渾噩噩地被人拖了出去,他睜大眼睛望著小鬍髭,喃喃地道:「我賭的不多,我全輸了,還有其他人……」
  
  小鬍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將他的後半句話嚇得嚥了回去。被挑出來的人擠在一起,心驚膽戰地看著小鬍髭等人,小鬍髭笑吟吟地對著樓上的瑪雅兒招手:「美人兒,長夜漫漫,下來給爺們斟酒。」
  
  瑪雅兒拍了拍手,好幾個貌美的胡姬走出來,歡天喜地的下了樓,提了酒給眾人斟上,開始勸酒。小鬍髭等人卻不多喝,每人只捧了一杯,細細呷著,坐著休息。
  
  何六郎一直保持同樣的一個姿勢戰兢兢地蹲在角落裡,他不知天亮後等待他的將是什麼。他不明白為何場子中那麼多的人都沒被挑出來,噩運偏偏就落到了他的頭上。明明他前半夜手氣還很好的,怎會到了下半夜就輸了個精光?還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非常後悔,他就不應該去玩樗蒲的,他應該一直玩鬥雞,他的運氣就不會背轉了。
  
  聽到一旁同樣被挑出來的幾人的竊竊私語,擔憂害怕之聲,何六郎的思緒才從痛失的錢財、突然變得不好的運氣、以及對突然翻臉的賭友的失望和沮喪中回轉過來。
  
  「輸五疋之物,為徒一年從坐,合杖一百。」他輸得不少,同樣要判刑,要挨打。何六郎不敢再去感歎不公平,而是開始考慮迫在眉睫的危機問題,為了安全起見,他連小廝都沒帶一個。這會子他被內衛拿進去,家裡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要死在裡面了……就算是想法子通知了家裡,何志忠回來後也會打死他的……可相比較以後被何志忠打死,被弄去那不知名的地方弄得生死不知更讓人害怕。
  
  何六郎目光熱切地追逐著瑪雅兒,試圖與她對上眼,暗示她上門去和家裡人說一聲,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撈出去。可是往日裡嘴甜甜,得了他許多賞錢的瑪雅兒卻一直低頭奏著胡箜篌,唱著歡快的歌,看也不看他一眼。
  
  終於,小鬍髭飲盡最後一口酒,起身叫眾人牽著一串人,抬著幾口裝滿了金銀器物珠寶錦帛的大箱子,準備起身。這下子被拿住即將被帶走的人頓時炸了鍋,紛紛喊不公平,其他留下的人則暗道僥倖,小鬍髭冷笑:「怎麼,還想罪加一等?誰再叫爺爺就先拿他開刀。」
  
  叫苦聲抱怨聲都停了。小鬍髭得意地掃視著縮頭縮腦的眾人,將手一揮:「走」隨即揚長而去。
  
  剩下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猶自抱著頭蹲著。直到瑪雅兒笑道:「人走了,諸位客官要不要起來喝點酒壓壓驚?」
  
  眾人方才踉蹌起身,活動蹲麻了的腿腳,問胡姬們要酒喝,罵罵咧咧地抱怨,懷疑是否出了內奸,內奸又是誰,然後開始清算自己損失了多少財物,要找主人家算賬,但主人家肯定是早就不見了的,眾人無奈,只得坐等天亮,低聲咒罵。
  
  周圍一片忙亂嘈雜,貴子拉緊了身上的棉袍,找了個角落蹲下來。眼看著就要天亮,忽聽有人問道:「你是誰?從前怎麼沒見過你?」接著衣領就被人一把揪住。卻是個喝得醉醺醺的醉漢紅著眼睛狐疑地看著他,隨著這一聲呼喝,許多雙眼睛看了過來。眾人剛經過那件事,又驚又怕又肉疼,急需出氣筒,看到陌生人都覺得是奸細,眼神自然和善不到哪裡去。
  
  貴子心裡著慌,表面上仍然不慌不忙地拉了拉領子,正要開口講話,忽然一股香風襲來,瑪雅兒笑道:「這不是張公子家裡的老甫麼?你們家公子此番被拿去,你回去報信可要小心脫層皮了。」
  
  見瑪雅兒認得人,醉漢便鬆了手,將貴子狠狠一推不管了。貴子看著瑪雅兒行禮:「多謝您了。」
  
  瑪雅兒媚眼如絲:「告訴你家公子,她欠我人情。」
  
  晨鐘響起,坊門四開,東市卻還不曾開門,一直又到天大亮了,響亮的鉦聲響起,市門方才打開。貴子混在一群垂頭蔫腦的賭徒中走出去,小心翼翼地東轉西拐,不時回頭看看,確定無人跟梢,方才回了宣平坊何家。
  
  何家一如既往的平靜安詳,二郎與五郎早就如常去了鋪子裡,女人們則都在正房裡歡歡喜喜地陪著岑夫人說話做事兒。相比精神抖擻的眾人,牡丹與岑夫人都是一夜不曾睡好,有些怏怏的,隨時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還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應付其他人。
  
  忽見簾子輕輕一掀,恕兒探進頭來,牡丹與岑夫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即找了個借口起身往外。恕兒低聲道:「貴子回來了,就在外頭候著呢。」牡丹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走出岑夫人的院子,才出了二門,立即加快了腳步。
  
  貴子獨自坐在廂房裡,圍著炭盆,捧著一大碗熱湯餅,正吃得歡暢。見牡丹進來,立刻便要放了碗,起身行禮。牡丹忙制止他:「累了一整夜,辛苦了。不急,先坐著填飽肚子再說。」
  
  貴子憨厚地一笑,飛快地吃完湯餅,起身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低聲道:「郭都尉說,他原本想替您狠狠出了這口氣,但查封那裡實在不太可能,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他讓小的來問娘子,要留人多久?您說了算。」
  
  「我原也沒想要查封那裡,這樣已算是很如意了。」牡丹沉吟片刻,沉靜地道:「且先留他一個月。一定讓他好生吃吃苦頭,好叫他永世難忘,不敢再犯。」
  
  貴子點點頭:「小的知曉了。」他躊躇片刻,低聲道:「昨夜裡小的見著了那姓劉的。可後來內衛才一出聲,人就溜了,大約是另有暗門。」
  
  牡丹抿緊了嘴,果然是天下何處不相逢。
  
  貴子見她臉色不好瞧,忙又道:「不管是誰設的圈套,總之是破了,而且偷雞不成蝕把米,此番損失也慘重得很,就算是不被查抄,也得很久之後才能恢復元氣。現場的金銀財帛有限,可是鐵櫃子裡的票據債條都被拿光了,那得值多少錢啊。」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暫時去除了這塊心病。」牡丹輕輕出了一口氣:「你先去歇著,明日將我之前許給郭都尉的東西送過去,然後好生替我謝他一謝。還有瑪雅兒那裡,你也跑一趟,送份禮過去。」
  
  貴子應了,行禮退出。
  
  牡丹拿了銅箸輕輕撥弄著炭灰,為了解決這事兒,她是絞盡了腦汁,與岑夫人、二郎、五郎商量過後方定了計策,然後四處請托人。卻沒想到貴子這樣一個人,認識的人卻不少,而且很快就搭上了郭都尉這條線,雖然花錢不少,卻將事情辦得乾淨利落。郭都尉是內衛的人,這次的事兒他也賺得不少,各取所需,她並不怕那賭場背後的人找到她頭上來,只是這瑪雅兒,幾次相助,到底想圖什麼?
  
  卻說昨夜裡何六郎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地走在寒風中,眼看著小鬍髭拿著腰牌威風八面地讓人開了坊門,將眾人帶入不可知的黑暗中,他突然有些想哭,有些想念家裡的其他人,包括他看不慣的人。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天麻麻亮的時候才終於停了下來,進了一道黑森森的大門,七拐八彎,又進了一道冷冰冰的門,沒人審問他們,他們被扔到了一間潮濕陰冷,看不見任何光亮,散發著怪味兒的牢房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牢房裡有一個人被提出去了,然後就再也沒回來,又過了些時候,又一個人被提出去了,也沒回來。牢房裡看不見天光,不知晨昏,也無人給他們送水送飯,何六郎無法計算時辰,只知道他已經餓得麻木,睡醒三覺,與他一同進去的人已全都被提走,只剩下了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裡面。又冷又餓,無聲無息,孤寂一片。
  
  他又餓醒了兩覺,他絕望地想,他不會被人遺忘在這裡面了吧?他會不會被活活餓死在這裡面?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完全有這個可能,一想到自己會死,本來已經餓癱了的他突然來了力氣,掙扎著摸索到門前,使勁晃著門,嘶啞著聲音大聲地喊:「來人來人來人放我出去。」
  
  嘶啞的聲音穿過柵欄,飄散到外面空曠的甬道裡,弱弱地消失,然後一點聲音都不剩。他並沒有喊多長時間,就再也沒有精神喊,軟軟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半睜著睜與不睜都一樣的眼睛,虛弱地喘氣。他要死在這裡了,他絕望地想,他虛弱地再次昏睡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驚喜地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一隻冰冷的碗,裡面有半碗熬糊了的菜粥。這樣的粗食,他從前是看也不會看一眼的,但此刻的他覺得這個比黃金寶石更加珍貴難得。他顫抖著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從所未有的香甜,只可惜越吃越餓,牙縫都不夠塞,他伸長舌頭,將碗洗得乾乾淨淨。
  
  生活逐漸規律起來,隔上一段時辰就有一碗菜粥並兩個又冷又硬的粗糧窩頭,還有半罐子涼水。何六郎先前還根據飯菜的供應次數來記日子的長久,到了後面,他長期飢餓著,為了保持體力就常常睡覺,便也就沒了那個興致。只是想起從前的好日子來的時候,他便開始咒罵。
  
  罵開賭場的人沒本事,坑了他,罵內衛不是人,這樣不公平地對待他,也罵家裡人沒良心,他失蹤那麼久,都沒人管他的死活,也罵他的賭友們沒良心,都是些見利忘義的惡毒小人。他咒罵的聲音非常小——食物不多,就是罵人也得保存體力的。
  
  罵完之後,他又開始低聲抽泣,要是何志忠在就好了,家裡斷然沒人敢這麼對待他的。他恨孫氏沒出息,又恨楊姨娘不頂事,接著又恨岑夫人狠毒……把所有的人都抱怨一回之後,他才算是舒服了一點,渾渾噩噩地又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忽聽得門響,他趕緊睜開眼,但見兩個獄卒高舉著火把,立在門口道:「帶你去行刑。」
  
  何六郎驚慌失措:「我罪不至死。」
  
  兩個獄卒聞言樂了,擠眉弄眼了好一歇,方道:「行杖刑。你小子好運氣,本來要打一百杖,一次就可將你打得屁股開花,但你家裡人使了錢,每日就打你五杖。你且慢慢熬吧。」
  
  何六郎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這也就是說,他得熬上二十日才能熬完這一百杖。
  
  
  
168章 撥
  
  一連陰冷了好幾日後太陽終於出來露了臉。傍晚時分,庭院裡沒有半絲風,只有餘暉灑落窗欞,落下一片金黃,一派的靜謐。
  
  劉暢面無表情地端著一杯熱茶湯,靜聽清華郡主的長兄,魏王世子抱怨並質問他:「子舒,是你說的,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我才聽你的話入的股。如今怎會惹上了內衛?折本了不說,關鍵是內衛查到我頭上來怎麼辦?要是再牽扯上我父王,那又怎麼辦?」
  
  既然想賺錢,就要擔得風險,扔幾個錢給他便撒手不管,見到一點風吹草動就鬼吼鬼叫,哪有這個道理?劉暢皺著眉頭,按捺住性子道:「你放心,你我從未親自出面,也沒幾個人認得是我們的。內衛要是想找麻煩早就上門了,這都過去好些天了,也沒見人上門來,更不曾聽見任何風聲,可見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
  
  魏王世子冷笑一聲:「你是沒有經過事,哪裡懂得內衛的脾氣?這會兒看著倒是風平浪靜的,但只怕是什麼時候一不小心惹著了,立馬就甩出來砸到臉上了。」因見劉暢垂著眼坐著不動,便急道,「你別光坐著,得趕緊地拿出個章 程來才行。」
  
  劉暢將手裡的茶盞一丟:「你要我拿出什麼章 程來?我自己不也牽扯在裡面麼?我是使了幾撥人去打聽,可都沒問出什麼業。要不,你去問問?你好歹是親王世子,宗室子弟,人情面比我更熟更寬更廣,你一出馬保證是馬到成功。」他頓了頓,帶了些試探道,「說到怎會牽扯上內衛,我也不明白,我這裡思來想去,是沒有做過任何與內衛有衝突,有瓜葛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你們那邊……」
  
  魏王世子的臉色果然微微變了變,道:「這是什麼時候?我們可沒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情。要我說,定然是來賭的人中出了岔子,誰想藉機報復。要我去打聽辦這事兒不是不可以,但我手頭最近有點緊。你先墊點出來給我周轉周轉?」
  
  果然魏王府也不乾淨!劉暢沉吟片刻,道:「你要多少?」
  
  魏王世子盤算半晌,道:「那邊的胃口大得很,怎麼也得要五萬緡,你先墊給我用著。等到分紅時我再折算給你,該給多少就給多少。」
  
  劉暢沉默不語。他根本不信魏王世子的話,就連此番合作,也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要叫他平白給魏王世子這麼些錢,他自然不肯。
  
  魏王世子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心裡也有些沒底,仍道:「不是我故意為難你,你算算帳,那許多的帳簿條子落到他們手裡,那是多少麻煩?若是能拿得回來,一一去討要回來,遠遠不止這個數。我真是手裡不方便,不然我拿也是一樣。我們馬上就是一家人,難道你還怕我賴賬麼?說過會折算給你就一定會折給你。」
  
  劉暢淡淡地道:「我也賠了許多進去,比你的還要多,這幾日還有許多人來問那印子錢的事兒,我不得把它們一一擺平,絕對拿不出這麼多來。你若是實在要急著用,我勉強可以從其他地方挪出點給你,不過只有五千緡,你要不要?」
  
  魏王世子立時坐直了身子,氣極反笑:「我要五萬緡,你給我五千緡……五千緡夠做什麼?還不夠請他們吃喝玩樂上幾頓的,辦得成什麼事兒?子舒你也太精明得過分了些。」
  
  「要說我精明得過分了,我前些日子分給你的紅利可也不少,儘管你從來不曾管過半點,我可沒少你一文。」劉暢坐著一動不動:「現下我就只有這點,還是把其他鋪子裡進貨的本錢都挪出來了。你把我殺了也沒法子,不信你去翻賬簿。不然,你去和清華商量商量如何?她手頭的錢不少。光是聘財我就給了刀子不少呢。」
  
  魏王世子果然有些動心。卻猶豫道:「可那是她的嫁妝。」
  
  劉暢哈哈一笑:「嫁妝又怎麼了?她就是一文錢沒有的嫁過來,我也沒什麼意見。這可是大事兒,再說只是周轉一下而已,刀子定然是肯的。將來分紅利時,我再折給她,不也是一樣的?」
  
  魏王世子想了想,便說了幾句好話,起身告辭,逕自往清華郡主府上去了。
  
  送走魏王世子,劉暢疲累地坐在窗下的軟榻上,對著殘陽慢慢轉動水晶杯裡的葡萄酒,葡萄酒在水晶杯裡折射出美妙的光芒,他卻覺得晃眼睛,看得人累,他索性一飲而盡。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力上頭,覺得有些昏沉了,他方將杯子往玉兒手裡一塞,往後一仰,倒頭便睡。
  
  隨著婚期的臨近,他夜裡晾在堂難以入睡,睡眠太淺,被驚醒後就輕易入不得眠,白日裡卻又總是覺得疲倦困怠,脾氣越發的暴躁。加上最近不明不白虧的這一大筆,不但將他設的局給一舉擊破了,還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煩惱。他也曾懷疑過是不是何家發現了端倪,通過蔣長揚出的手,可一問才知道蔣長揚這些日子一直不在京中,牡丹與蔣長揚也沒什麼聯繫,可見蔣長揚與此事並無多大關聯。
  
  而被弄進去的包括何六郎在內的幾個人,到現在為止,誰都沒出來,而且誰家都有可能,短時間內也無法弄清楚到底是誰搞的鬼,更是讓他成日裡兜著一肚子的火氣,看誰都不順眼,不過三兩天裡,府裡的姬妾就被他責罰了大半,一個個見了他都猶如老鼠見到了貓,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見他似有睏意上頭,玉兒甚至不敢給他脫靴子,更不要說給他脫衣服,只敢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上錦被,然後在一旁動也不敢動地坐著靜靜守候。過得約有小半個時辰,忽聽得外頭輕輕一聲響,女兒姣娘小小的臉蛋從簾子下頭伸進來,帶著些不符合年齡的穩重與小心,膽怯地看了劉暢一眼,轉而渴望地看著自己,眼裡含了淚,伸出兩隻小手來,卻不敢開口喊人。
  
  劉暢從來不喜歡孩子,琪兒與姣娘從小到大就沒被他抱過幾回。見著了也是淡淡地哼一聲,更不要說抱著玩樂逗笑,弄得這兩個孩子見著他都是躲躲閃閃,埋著頭話也不敢多說。玉兒看著姣娘的可憐樣兒,心裡一揪,瞅了劉暢一眼,小心起身去抱姣娘。
  
  玉兒的手剛摸到姣娘,姣娘一時忍不住,低低抽泣了一聲:「想姨娘了。」
  
  玉兒一時心酸不已,忙給女兒擦淚,忽聽得身後的劉暢猛地翻了個身。母女倆同時被嚇了一跳,一動不敢動地回頭看過去。但見劉暢緊緊皺著眉頭,大大睜著眼,生氣地看著母女倆,沉聲道:「做什麼!哭哭啼啼的。」
  
  玉兒忙道:「姣娘大約是不舒服。」話音未落,姣娘卻已經被嚇得哭了。玉兒趕緊將她摟入懷中,輕撫頭頂,無聲安慰。
  
  劉暢煩不勝煩,正想發脾氣,對上母女倆如出一轍的驚惶失措,含滿眼淚的眼睛。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喟然歎了口氣,擺手道:「出去!」
  
  忽聽有人道:「公子,郡主來了。」
  
  話音還未落,清華郡主就已經立在了門口,高高抬起下巴道:「子舒,你是什麼意思?」
  
  玉兒趕緊領碰上姣娘對清華郡主行禮問候,清華郡主掃了她母女一眼,只覺得說不出的扎眼睛,臉上卻露出一個笑容,伸手摸了摸姣娘的頭頂:「姣娘乖。」
  
  劉暢按捺下不耐,淡淡地道:「雙怎麼了?你們兄妹還要不要人安生?挨個兒來找我算賬是不是?」
  
  清華郡主從姣娘頭上收回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坐下,先叫玉兒:「給我端杯熱茶湯來,要蒙頂石花,別的我不喝。」吩咐完畢,方才回頭望著劉暢道:「你為何讓我哥去問我借錢?」
  
  劉暢訝異地一挑眉:「他問我借錢,可我沒錢啊,他可是你哥哥,我怎麼都得替他想這個辦法不是?」
  
  清華郡主噎了噎,生氣地道:「他自己要借錢,從哪裡不是借?幹嘛提醒他去問我借?我會生錢麼?那麼多的錢,借給他我用什麼?叫我傾家蕩產啊?」說什麼將來從劉暢這裡分,難道就不是他們自己的錢了?她還只是稍微推脫了兩句,就被說得還不如劉暢一個外人對王府盡心。
  
  劉暢不動聲色地道:「我又不知曉你家兩兄妹的事兒,你要不肯,不答應就是了。我也覺得奇怪呢,如果是前些日子那件事兒,根本也用不了這麼多,也用不著這麼急。可他急得很,不聽我勸,罵了我好一歇,不依不饒的,我也是沒法子才想起推給你。怎麼,你給他了?」
  
  「給他?笑話。他從前為著我與閔王府稍微近了兒,我還在病中就找上門去那樣罵我!對我不理不睬的,這會兒見閔王又風光了,便又巴巴兒地吹捧。分什麼紅?來來去去不都是我們的錢?我才不給他!錢在我手裡,要討好誰我自己不會去?再說了,還不知我父王是個什麼主意呢。省得過後又罵我。」
  
  清華郡主哼了一聲:「你出的好主意。害得他又恨上了我。」
  
  「不給就給。你也別擔心,親兄妹哪裡會有隔夜的仇?過後自然就好了。」劉暢閉著眼不再言語。他早就猜到清華郡主記仇得很,無論如何都不會給世子這麼多錢,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他沒想到,魏王世子竟然又被閔王拉了過去。也不知魏王是個什麼主意,不過不要緊,不管魏王府最後是個什麼下場,清華也休想站在他頭上一輩子。
  
  清華又默坐了半晌,道:「天要黑了,我去正房看看你娘,你一起去麼?」
  
  劉暢並沒有任何聲息。
  
  清華郡主恨恨地起身,往正房去了。
  
  到得正房,戚夫人萎靡不正地靠在美人榻上,含笑看著琪兒活潑地玩耍,時不時地囑咐一句小心。碧梧含笑蹲在一旁,一邊替戚夫人捶腿,一邊愛憐地看著琪兒,看上去正是其樂融融。
  
  清華郡主進了門,笑瞇瞇地望著戚夫人道了好,戚夫人淡淡地點點頭,並不招呼她坐。她也不需要戚夫人招呼,逕自尋個最好的位子坐了,又指揮碧梧替她弄茶湯。碧梧不情不願地停下手,起身出去淨手煎茶。
  
  戚夫人見她旁若無人的樣子就來氣,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天氣冷,你們也快要成親了,你腿腳不利索,來回的跑太累,就少跑兩趟吧。」
  
  清華郡主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了臉上。猛然間覺得全身都疼起來,特別是舊傷處疼得厲害無比,鑽心的疼,徹骨地疼。她陰沉地看著戚夫人,戚夫人視若無睹,親自餵了琪兒一瓣核桃,摟著琪兒響亮地親了一大口:「我的乖孫子誒!怎麼這樣招人疼啊?」
  
  琪兒撅著嘴親了一下戚夫人的臉,笑道:「好祖母。」
  
  戚夫人摟關琪兒笑:「哎喲,真是聰明又可愛。」
  
  清華郡主的表情漸漸恢復過來,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道:「長得真好真聰明,只可惜是個庶出的。真是可惜了。」
  
  戚夫人的臉也陰沉下來,有些怏怏的道:「怕什麼?我把他養在我身邊,一樣的出息。」
  
  要親自教養啊?果然招人疼呢。清華郡主暗自冷笑了一聲,朝琪兒招手:「好孩子,過來我瞧瞧。」
  
  琪兒看了她一眼,便往戚夫人身邊緊靠過去,緊緊貼著戚夫人不動,保偷偷打量著她。
  
  清華郡主忙給阿潔使個眼色,阿潔便從身上摸出個玉蟾來,遞給她,她便起身走到琪兒面前笑道:「來,我給你這個玩兒。」
  
  琪兒看了看那玉蟾,接過去扔在地上,踩了兩腳,隨即跑回戚夫人身邊去緊緊靠著不動,戚夫人趕緊看了清華郡主一眼,卻見清華郡主歪了歪唇角:「可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天色不早,我走了。」隨即起身走了。
  
  見她走遠,碧梧害怕地捏著琪兒手低聲罵道:「琪兒你太不懂事了。」
  
  戚夫人哼了一聲:「你怕什麼?有我呢。」
  
  清華郡主出了劉府大門,回頭恨恨地看著劉府門前掛著的大紅燈籠,死老太婆,小破孩兒,都去死!她進門前,再也不要看到這小破孩兒在她面前晃。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54 AM

169章 威
  
  且不說清華郡主為了她清除異己的目標怎樣規劃,怎樣佈置,如何下手,劉暢又在如何算計她和身邊可以算計之人。
  
  卻說牡丹眼看著最晚一個品種的花芽完全分化完成,方才放放心心地從芳園回了城。才走到岑夫人的房前,就聽見裡面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聲。因見封大娘立在廊下,便朝封大娘以目相詢,封大娘伸出六根手指。牡丹會意,曉得是楊姨娘和孫氏又在裡面守著岑夫人哭,於是悄悄進了屋。
  
  但見今日不同往日,二郎、五郎、幾個嫂嫂、吳姨娘都在,岑夫人手邊上還放著一張紙,所有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楊姨娘淚眼婆娑地跪在岑夫人的膝前,哭道:「婢妾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頭做些什麼,只當他是老老實實地按著老爺的囑咐做事兒的。哪成想他會在外頭做下這種事情?他再不爭氣,也是老爺的骨肉,夫人看在婢妾這些年辛勤伺候您的份上,可憐可憐婢妾吧。」
  
  孫氏則是跪在一旁垂著頭流淚,傷心不已。
  
  牡丹微微覺得有些奇怪。從六郎出事兒到現在已經半個多月了,前頭那幾日,從六郎不見了開始,楊姨娘和孫氏還是千方百計地隱瞞,只背地裡偷偷請了孫氏的娘家人去找。待到後來岑夫人發了脾氣,接著又有「好心人」將六郎賭錢,被內衛帶走的消息送了來,家裡邊算是炸開了鍋。
  
  岑夫人發脾氣歸發脾氣,仍然派了二郎和五郎去打聽,尋探。最後是「得知」了六郎的下落,又使了點錢,可內衛的門檻高,他們始終「無法」見到人,也「無法」將人弄出來。楊姨娘和孫氏鬧騰了一段時間,知道六郎在裡面雖然吃了些苦頭,但實際上安全無虞,便稍稍放了心,加上家裡甄氏等人時不時會說幾句風涼話,動輒就拿六郎的事情來說給孩子們聽,讓孩子們別跟著學壞了,她二人都覺得沒有面子,不光彩,也就不再嚷嚷。這才安靜了多久,便又鬧上了。
  
  牡丹挨著五郎坐下來,低聲道:「又怎麼啦?」
  
  五郎指了指岑夫人手邊的那張紙,低聲道:「有人尋上門來,道是你六哥借的錢。」
  
  牡丹訝異地道:「有多少?是賭債麼?真的假的?」當日六郎將手裡的錢全輸光了,又欠了旁人的部分賭倆,然而小鬍髭等人卻是及時出現,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借據欠條什麼的。這借據又是從何而來的?
  
  五郎歎道:「不多,也就是一千萬錢,條子是真的,利息不高卻也不低。我們估摸著,大約是他前面和人借了做賭資,後面卻因贏了的錢可以放印子錢,利息遠比他和人家借的這個高,他見有利可圖,索性留著賺錢。」
  
  忽聽岑夫人將手裡的茶盞重重一放,提高聲音道「就是因為他是老爺的骨肉,所以我才肯管他!他若不是,我早就將他趕出去了!你和六郎媳婦兒果真一點都不知曉他到底在外頭做了什麼麼?我問你,你那些值錢的新衣首飾果真都是老爺給的?還有六郎媳婦兒,你最近捐給封為裡的錢財多得很,又是從哪裡來的?也別想著和我說假話,是真是假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時候我再稟明了老爺,讓他自己來處理,想來老爺定然比我更公平。」
  
  何志忠臨出門前關於對賭博的痛恨和警告還言猶在耳,楊姨娘和孫氏一怔,齊齊住了聲。
  
  岑夫人停了停,環顧眾人,道:「當時才出事兒的時候,你二人隱瞞不報,私底下對著我做了多少小動作,我也不曾追究。還想著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苦頭也吃了,出來後好歹也會收斂收斂,你們也當知曉,什麼事兒縱容得,什麼事兒縱容不得,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為了他花錢找關係托人情也就不提了。哪成想現下還有人拿了條子上門要債,我倒是想替他把事情全管了,可惜我管不了!老爺的兒子不只是他一人,這個家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家,更何況原來老爺就說過,家產將來每個人都有份,我替他還了這錢,其他人就少了!怎能服眾?還是賭債,這個口子一開,以後大家有樣學樣,怎麼辦?」
  
  她擰起眉毛,指著楊姨娘和孫氏:「你們若是曉事,你們自己種下的惡果就該自己償!他贏錢時,得享受的人是你們,如今要還錢了,就該你們來承擔!這一千萬錢,還有利息,你們自己想法子去還!」
  
  楊姨娘和孫氏對視了一眼,楊姨娘嗚嗚咽咽地道「夫人這是要我們的命哩,我們兩個婦道人家,從哪裡去籌這麼一大筆錢?莫非要我們典衣服賣首飾麼?就算是我們出去典衣服賣首飾,丟的也是何家的臉面……」
  
  岑夫人巍然不動,冷靜地指著眾人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何家的臉面不是靠賭棍和不務正業的人撐起來的,所以也不是賭棍和不務正業人就能丟得掉的。今日話我就說到這裡,你們若是不肯還,也行,我來替你們典當處理,不夠的,再從公中借,慢慢地扣了還掉!你們自己動手還是我替你們動手?」
  
  楊姨娘「啊」了一聲,淚眼模糊地看向岑夫人,但見岑夫人表情堅毅,明顯是沒有任何轉圓的餘地,不由眼巴巴地看向吳姨娘。吳姨娘同情地看著她,表示愛莫能助,至於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什麼表情都有,但就是沒有人願意替她們說情。
  
  她嘴巴一癟,哀哀地哭起來:「老爺啊,老爺啊,你在哪裡啊?快回來吧!你再不回來我們都要被人生生逼死了!」
  
  吳姨娘見狀,趕緊去捂她的嘴:「別亂說!夫人哪裡對不起你?你可不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
  
  「我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脾氣。」岑夫人冷笑:「放開她,讓她叫,我倒是要看看她能叫出個什麼名堂來!你覺得是我不肯幫你是不是?好,我叫你心服口服。在座的,誰家都有在場的,我問你們,你們可願替六郎償還賭債?願意的,我不攔著你們。」
  
  又有誰會願意替他填賭債這種無底洞呢?薛氏等人全部低著頭不說話。
  
  楊姨娘見狀,往前一撲,抱住吳姨娘的腿:「吳姐姐,你好歹替我說句話,我一輩子都記你的情。真是沒這麼多錢。」
  
  吳姨娘為難地看著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甄氏趕緊低咳了一聲,揙著帕子陰陽避怪氣地道:「哎呦,爹和大哥他們幾個在外面餐風飲露的,吃盡了苦頭,二哥和五郎日日早出晚歸,累得回家來話都不想說,娘和大嫂、二嫂勤勞操持家務,這日子才會過得這樣舒坦,你們倒好,一個個游手好閒,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腳的花錢,還聽不得家裡人的忠言相告,吃穿用盡,總給家裡人添麻煩,竟然還想我們替你們還賭債?我說你們幹嘛不來搶啊!反正我是沒有半文的,誰要替你們還誰還,別扯上我們。」邊說邊起身往外頭去了,還嘟嘟嚷嚷地丟下一句:「我有那錢還不如給叫花子呢,還得點善行,這是肉包子打狗也……」
  
  榮娘和英娘幾個女孩子聽她說得好笑,都捂著嘴偷偷笑起來。楊姨娘見沒有法子了,又看向牡丹,才喊了一聲丹娘,正要開口,牡丹直截了當地道:「姨娘不必說了,若是生病或正當的,砸鍋賣鐵都好說,這個就不要想了,我沒有。也不會替你說這個話。」
  
  楊姨娘無奈,哀哀地哭著準備退場,孫氏沉默片刻,不服氣地道:「我又管不住他,總不能叫我拿我的嫁妝替他還債吧?娘您平日裡管家,兩位哥哥是長兄,難道對六郎就不該管教了?怎地他出了事兒還是我們來承擔?難道你們不該管?丹娘有事兒的時候闔家老小都上陣,這會兒六郎有事兒就一個個都袖手旁觀,無非就是嫌我們是庶出的罷了,實在叫人齒寒!」
  
  楊姨娘聽見她說出自己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又痛快又害怕,假意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岑夫人等人的臉色。
  
  還從未有人如此當面頂撞過,說出這樣無理的話。岑夫人一時氣得發暈,睜大了眼睛指著孫氏道:「你的嫁妝是你自己的,你原不願意拿出來替他還債是你的自由,沒人逼你•!你管不住你的男人,倒是我們大夥兒的錯了?庶出的?他是庶出的我們就該忍氣吞聲的由著他胡來,由著他拖累這一大家子人,那才叫公平?你們始終沒個孩兒,他要納妾,是誰攔住他的?是誰特意將他留在家中陪你的?他和你的吃穿用度,什麼地方不如人?平日裡是誰給你氣受了還是苛刻你了?
  
  你敢說我們沒有管過他?發現不對,我們問時,是誰替他打的掩護?是誰替他鳴不平?我告訴你,若是我自己生的不管是誰如此,我一樣的對待,還一定將他打個半死才算了事!我再問你,你是不是他的妻子?你有沒胡得到他交回給你保管的財物?你有沒胡得到他賭錢得來的贓物?有沒有?你只要敢說一句沒有,你立時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楊姨娘生了他,是無論如何也脫不離這個關係,夫妻好說得很!我不強迫你,也不委屈你!你們愛幹嘛就去幹嘛!」
  
  楊姨娘見岑夫人發了大脾氣,又有些害怕,趕緊拉了孫氏賠笑道:「她也是急的。口不擇言了,說到哪裡都不知道。還不趕緊給夫人賠禮道歉?」
  
  孫氏垂下眼皮,也不說話,就靜靜地行了個禮。
  
  岑夫人將臉撇到一旁,淡淡地道:「債主三日後上門,別想著就全部推給公中,給你們兩天的時間,明日傍晚我要見不到籌來的大多數錢,就親自令人去替你們籌。到時候我可不知道什麼是誰的嫁妝。」然後命封大娘跟了她二人一道去,就不再過問。
  
  眾人散盡,牡丹見岑夫人心情不好,便陪了她坐著一起說話:「眼看著馬上就是年底了,火候也差不多了,等這裡的錢還完就讓他回來吧。」
  
  岑夫人沉吟片刻,道:「也行。」言畢揉著額頭道:「等你爹回來,我實在就想讓他們搬出去住了,該分的就分了罷,我和他們煩不住。」
  
  牡丹笑道:「娘要是嫌悶,等這事兒一了,便跟我去芳園住幾日散散心如何?把家裡丟給嫂嫂們去管,您輕鬆幾日。」
  
  岑夫人歎了口氣:「也好。」她沉默片刻,「我昨夜裡做了個噩夢,心情很不好,過兩日你陪我去法壽寺敬香。」
  
  牡丹應了,開解她道:「也別放在心上。您做的這個夢,說不定就是應在六哥被人上門討債這件事兒上了呢。」
  
  岑夫人歎了口氣:「但願是吧。」
  
  牡丹靠在她的肩頭上,輕聲道:「娘,今日六嫂的話特別難聽,是不是我出的這個主意不妥?做得過分了些?」
  
  岑夫人搖頭:「不,你是為了這個家好,也是為了他好。這人一旦有了賭癮,是很難得戒掉的。吃屢不記臭……要叫他永世難忘才行。你不知道,你爹和我年輕時曾經見過多少賭徒,割過耳朵砍過手指,都說不賭了,可一旦見著含義什麼痛都忘了。錢她們自然籌不齊,可是非得給她們一個教訓,不能叫她們心存僥倖,更要借此機會給家裡其他人一個教訓,不然這家就亂了。」
  
  牡丹靠著她,低聲道:「我就想我們一家子人什麼都好,平平安安的,順順當當的。」
  
  岑夫人笑道:「那你到時候也好好敬敬香吧,順便,也要求佛祖保佑,讓蔣大郎平平安安地回來,把你們的事兒順順當當地辦了。」
  
  牡丹一時臉微微熱了,一頭埋在她懷裡,小聲笑道:「我才不管他。一去多天,連信兒也沒一個。」
  
  岑夫人愛憐地揉著她的頭髮,調笑道:「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哪能天天都給你帶信?不然叫他趕緊讓人來提親,好生守著你一處都別去好了。」
  
  楊氏和孫氏一旦發現沒有任何轉圓的餘地,手腳倒也快,很快就將值錢的衣物和首飾,以及房裡頭的值錢擺設拿出去換了錢。孫氏果然不具拿出自己的嫁妝來,只肯將從六郎和何家得到的東西拿出來,楊姨娘雖然不滿,卻因岑夫人有話在前,便默默地忍了下來,打算等到六郎回來後又再說。
  
  二人弄了許久,也還差了將近四百萬錢,岑夫人也沒多說,直接就當眾讓她二人寫了借條,從公中取了拿去一併替六郎還了債,通知薛氏,從此後將楊姨娘,六郎夫婦的吃穿用度全都減了,直到還清公中的錢為止。
  
  楊姨娘脫下了華服,穿著家常的襖裙,戴著尋常的釵環,一與家裡其他人比就生氣,乾脆連飯都不出來吃。孫氏的嫁妝還在,卻因剛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不好意思盛裝,便找了個借口,倒是娘家老母病了,讓娘家哥哥來接,要回去小住一段時日。岑夫人也不刁難她,給她備齊了禮物,盛情款待她家裡的人,孫氏有些慚愧,走的時候便悄悄去給岑夫人磕了個頭。
  
  牡丹陪著岑夫人在大雄寶殿敬了香火,岑夫人又抽了簽,卻是支下簽,當下臉色就變了。牡丹趕緊笑道:「算不得什麼呀。還是聽聽師傅們怎麼解。而且一定有解的。」
  
  正說著,慧生和尚過來了,接過岑夫人手裡的簽一瞧,笑道:「這簽不差。而且是好簽,有有驚無險,絕處逢生,遊人一定會平安歸來,沒得事,女檀越不必擔憂。」這一說就全部說到了岑夫人的心上,岑夫人嘴裡雖然不說,臉色明顯好轉起來。
  
  牡丹忙道:「娘,您不是說有幾處經文看不明白麼?今日慧生師父正好有空,您不妨請他替您解說一二呀。」
  
  岑夫人果然有些心動,慧生和尚忙叫了小沙彌引了她往後殿去,牡丹搶前兩步趕上慧生和尚,雙手合什行了個禮,懇求道:「家母最近心煩氣躁,多有憂思,夜不能寐,還請師父借佛理開導於她,小女子不勝感激。」
  
  慧生和尚還了她的禮,笑道:「女檀越放心,這是分內之事。」忽聽不遠處有人低咳一聲,恕兒側目一瞧,卻是如滿小和尚提著個食盒站在那裡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見她瞧過來,嘴巴一咧,露出兩顆大白兔門牙來。
  
  恕兒看得好笑,忙和牡丹說了一聲,跑過去找如滿說話。牡丹自陪了岑夫人去聽慧生說佛論經。
  
  慧生和尚一旦說起佛理,便是眉飛色舞,引古博今,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岑夫人聽得入迷,牡丹勉強按捺著性子聽了好一歇,到底有些耐不住。便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忽見恕兒立在門口悄悄朝她招手,便知是與如滿小和尚有關。左右她許久不曾見過福緣和尚,此番也帶有禮來,便與封大娘、林媽媽說了一聲,領著寬兒提了東西往外頭去。
  
  如滿小和尚早跑得不見了影蹤,恕兒見牡丹二人一過來,就扯著二人往僻靜處走,神色嚴肅地道:「娘子,奴婢和您說件事兒,您聽了可別生氣啊。」
  
  牡丹笑道:「什麼事兒?這麼認真。」
  
  恕兒低聲道:「適才如滿小和尚與奴婢說,這些日子,總有兩位貴公子來尋他家師父說話手談,一坐就是老半天,每次都問蔣公子來不來。那年長的那位公子下棋可好,年輕那位卻是像個女人似的娘娘腔。他問我們曉不曉得蔣公子怎會有這樣的古怪朋友?奴婢便悄悄與他跑去看了一回,您猜是誰?」
  
  蕭雪溪!不期然的,牡丹的腦子裡就冒出這麼個人來,她緩緩搖了搖頭,「沒聽蔣公子說過,我猜不著。」
  
  恕兒有些氣急敗壞:「就是上次行獵時遇到的那個蕭雪溪!穿著男裝還挺俏的。福緣師父根本不認得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厚的臉皮就天天蹭上了。」
  
  寬兒笑著呵了刀子的咯吱窩一把:「哎呀,人家正主兒都沒急,你倒急上了。佛門四開,誰不能進?」
  
  恕兒推了她一把,道:「娘子,您要不要過去瞅瞅?」
  
  牡丹道:「我本來就要去探訪福緣師父的。」說完當先往前頭去了。恕兒和寬兒趕緊提毒害東西跟上。
  
  主樸三人七拐八彎到得福緣和尚住的草堂,還未靠近,便聽得琴聲悠悠。如滿小和尚坐在草堂門前,懷裡抱了個金黃的大橘子,正將一張嘴塞得滿噹噹的。看見她們過來,笑嘻嘻地跳將起來,翻個白眼才將口裡的東西嚥下去了,急吼吼地對著屋子裡大喊了一聲:「師父,何娘子來了!」琴聲頓時斷了。
  
  福緣和尚走出門來,行禮笑道:「女施主許久不見。」
  
  牡丹還了禮,命寬兒將東西遞給如滿,笑道:「裡面是些茶葉、香料、絕筆、墨錠、糕點等物,不成敬意。」
  
  福緣一笑:「女施主客氣,裡面請。」
  
  牡丹抬步進了屋裡,但見正中靠牆一張茵席上盤膝坐著身著雪白圓領窄袖衫,作男裝打扮的蕭雪溪,她的膝蓋上放著的琴還未曾收起;靠窗的棋盤前坐著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眉眼酷似蕭雪溪,卻又深刻粗獷了一些的棕袍年輕男子,手裡還捏著一粒棋子。
  
  見牡丹進來,那年輕男子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漠然地垂下了眼眸。蕭雪溪則望著牡丹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何娘子,您好呀。」
  
  牡丹微微一笑,行了個禮:「蕭娘子,您好。打擾您的雅興了。」
  
  蕭雪溪將琴抱開,往菌席一邊挪了挪,請牡丹坐下:「您請這裡坐。」
  
  如滿卻已經另外抱了床菌席過來,就在蕭雪溪身邊放了,笑嘻嘻地請牡丹坐:「何娘子,您坐這裡。」然後笑起來低聲道:「您送來的糕真是太好吃了。」說著情不自禁地咂巴巴,嘴,又偏心地將蕭雪溪面前的炭盆往牡丹面前挪。
  
  牡丹笑起來:「貪嘴的小和尚。」
  
  蕭雪溪在一旁笑吟吟地道:「何娘子和福緣師父、如滿師父很熟啊?」
  
  
  
170章 比
  
  牡丹微微一笑:「說不上很熟,但一定不陌生。畢竟我那園子還是仰仗了福緣師父才能有今天的樣子。」
  
  窗邊那個年輕男子聞言,抬眸看著牡丹道:「原來你就是芳園的主人?」
  
  牡丹一笑:「是我。聽公子這話,莫非芳園很有名麼?」
  
  「嗯。」那年輕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回,卻又什麼都沒說,轉過頭繼續研究棋盤去了。
  
  蕭雪溪帶了幾分驕傲地給牡丹介紹:「這是我大哥蕭越西,他不見著棋的時候還好說,一旦見著了棋,心裡眼裡便只有棋,說話做事可就有些糊塗了,天馬行空的,說到哪裡做到哪裡都不知道。」
  
  牡丹隨口道:「天才麼,總有些怪癖的。」
  
  蕭雪溪聞言,饒有興致地道:「你認得我大哥?」或者說,她想問的是牡丹知不知道她大哥這個名人,只是她所受的教育讓她沒好意思這麼直截了當地問。
  
  牡丹搖頭,老老實實地道:「不認識,第一次見到,第一次聽說。」
  
  蕭雪溪有些不爽:「你說他是天才……」
  
  牡丹笑道:「難道不是麼?他下棋定然很厲害。」
  
  「何以見得?」蕭雪溪不服氣,堅決相信牡丹要麼就是認得蕭越西的名頭,要麼就是才聽如滿小和尚說過什麼,卻跑到這裡來裝神弄鬼。
  
  牡丹指著四處張羅的福緣和尚,笑道:「只看福緣師父就知道了。福緣師父是個棋癡,一下棋就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今日他竟然能在琴聲中聽到如滿的喊聲,還親自起身出來迎我,那就是說明他的心思早就不在下棋上了。這樣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對手太弱,贏得太輕鬆,實在沒意思;另一種是對手太厲害,幾乎沒有贏的可能,也沒意思。若是前者,福緣師父一定會三下五除二將令兄擊殺乾淨,結束棋局,若是後者,他便會故意拖延時間,找些事兒來做,遲遲不肯接上。」
  
  福緣和尚聞言,回頭笑道:「你說對了,和尚也怕輸。輸怕了。一連下了十多天,可是天天輸,次次輸,神仙也會覺得沒意思,更何況我這個吃五穀雜糧的和尚。」
  
  「你還觀察得挺細緻入微的。」蕭雪溪一聲笑起來,掃了蕭越西一眼,背對著他驕傲地對牡丹小聲地道:「何娘子,你是猜對了我大哥可是有名的棋聖,自小時候起就頗有賢名……你喜不喜歡下棋?若是喜歡,正好請我大哥指點指點你,回去以後呀,也不敢說多的,你在你閨閣密友中是一定能佔上風的。」
  
  牡丹對蕭雪溪的洋洋自得頗有些不順眼,便搖頭道:「說來慚愧,真是浪費好機會了,我不會下棋。」
  
  蕭雪溪驚訝地道:「你不會?」隨即又是一副驚覺自己失禮的樣子,轉而溫婉地笑道:「下棋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不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牡丹隨意「唔」了一聲,她非常不喜歡蕭雪溪這種故意做作出來的謙虛、大方和體貼。看著是溫婉體貼,實際上全是赤luo裸的炫耀。
  
  恕兒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牡丹一眼。牡丹是會下的,小時候病弱,沒什麼遊戲,除了愛花之外,還愛經常跟著何志忠一起下棋,何志忠下棋的水平不差,她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去了劉家之後,沒人陪她下,她開始時也還會獨自坐著打棋譜,後來病過那一場之後卻是不再碰了。不想再下棋與不會可是兩回事兒,她怎能在蕭雪溪面前弱了一樣才藝呢?
  
  恕兒此刻已經完全將蕭雪溪看作是了牡丹的情敵。既然是情敵,那就必須從氣勢上,言談舉止上,從外在到內在,一樣一樣地徹底壓倒才行想到此,恕兒便故意道:「娘子,您又不好意思了?您雖然下得不好,可是蕭公子是什麼人,就算是您輸了也不會笑您的……」
  
  蕭雪溪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只當是女子間為了保住面子故意說的場面話而已,並不當真,倒是蕭越西抬眼認真地看了牡丹一眼。卻見牡丹淡淡地笑著,只是搖頭。
  
  這邊蕭雪溪又將琴抱了放在膝上,輕輕撥了兩下,討教似地對著牡丹道:「我x常彈琴,總遇到一個指法問題不能解,今日正好與你商討一下……」
  
  牡丹又笑了:「實在不好意思,我不會彈琴。」原裝何牡丹這些功課一樣都沒落下,只是都不精通拔尖,而且她還不喜歡彈琴,就更別說了。她這個山寨的也不喜歡,一心就想著自由、種花、發財、挑男人、過好日子,因而更是全都丟到了一旁去。先前說下棋的事情是帶了賭氣,這會兒說到彈琴,倒是真的忘光了,也不會了。
  
  這下子不要說恕兒,就是寬兒都生氣地垮下了臉,不明白牡丹到底想做什麼。蕭越西也帶了幾分訝異地看向牡丹,這可真是怪了。聽說她家庭富足,又是獨女,這般好容貌,尋常人家定然是要嬌養嚴格教導的,這些功課一樣都不會落下。尋常女子被人問到不會或是稍差的才藝,都會覺得羞窘,她倒好,不會,還承認得挺順溜,挺理所當然的,半點羞愧都沒有,彷彿會的人還不如她一般……真古怪啊。
  
  福緣和尚笑嘻嘻地看了淡定自若,半點羞愧的意思都沒有的牡丹一眼,走到蕭越西面前坐下,道:「我們還是繼續吧。貧僧雖然總是輸,但權當是在苦修了。」
  
  蕭越西頷首,拈起一枚棋子,想收斂心神專心下棋,卻忍不住側耳去聽一旁蕭雪溪與牡丹的對話。
  
  蕭雪溪又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又害羞抱歉地道:「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給你難堪。何娘子想必一定有自己最拿手的絕活,請你教教我罷?」
  
  牡丹一笑:「蕭娘子太過客氣認真了,不過偶爾遇上,趁機閒談,問兩句話實在算不上故意難堪。你問我的拿手絕活呀,我啥都不會,就只會種花。你已然精通才藝了,用不著和我學這個。」
  
  蕭雪溪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就是牡丹什麼都不會,或者說就是會也不如她,會的也是大家閨秀們並不需要掌握的技巧,從才藝出身這一方面來說,她算是壓倒性的勝利。她本該覺得牡丹沒有什麼威脅性的,可是蕭雪溪的心裡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牡丹的樣子太過淡漠,太不在意了。她的臉色反而慎重起來,端起一個標準的社交性的假笑道:「何娘子你實在是我見過的最謙虛的人。」
  
  牡丹笑看著她:「蕭娘子你也實在是我見過的最體貼的人。」
  
  體貼?蕭雪溪心裡最明白,她剛才的所有舉動全都和體貼沾不上任何光,真正體貼的是如滿小和尚,最不體貼的就是她了。何牡丹可半點都不傻呢。蕭雪溪臉上堆起笑來:「哪裡,哪裡,謬讚。」
  
  牡丹一笑,「蕭娘子你當之無愧。」然後起身告辭:「家母還在前頭,請恕我這就要回去了。」
  
  蕭雪溪虛虛一禮:「請。」
  
  因著蕭越西也不專心的緣故,福緣和尚更是不專心,見狀忙與蕭越西告了罪,起身道:「貧僧送何施主出去。」
  
  眼瞅著牡丹與福緣和尚一起出了門,蕭雪溪的臉沉下來:「福緣和尚對她倒挺客氣的。我們來了這麼多天,可沒見他送過誰。」看來她打聽來的消息果然不假,何牡丹的確與蔣長揚等人關係匪淺。
  
  蕭越西索性將棋盤打亂,隨意擺了個棋譜:「你不服氣?我們本就是厚著臉皮賴在這裡的,他早就煩了,沒把我們趕出去就算客氣了,你還想他對你再客氣一點?你只看小和尚的舉止,就該知道他們關係遠比我們親近。再說了,你不是早就打聽到他們來往過密,那麼,客氣一點又有什麼稀奇?」
  
  蕭雪溪道:「不說這和尚。大哥,你覺得她怎樣?她真的什麼都不懂麼?我怎麼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蕭越西沉默片刻,道:「你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蕭雪溪急了,跑到他面前坐下道:「你才說得怪了,你是我大哥,我讓你跟我來這裡守這許多天,為的是什麼,你難道不明白?竟然問我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蕭越西抬頭看著她,認真地道:「我不知她到底會不會。但我看她的樣子和丫鬟的表情,還有她的家庭出身,想來她應該是會的。就算是不能和你比,也不會是什麼都不懂。但她很懂得藏拙,也不願意輕易與你爭比。還有,她遠遠比你更美麗。」
  
  聽自家大哥說牡丹比自己遠遠更美麗,蕭雪溪明知道是真的,可還是有些不舒服,氣惱地道:「她是徹底不把我放在眼裡,所以才這樣應付我,是不是?她也太目中無人了些」隨即又沾沾自喜:「也罷,紅顏易老,韶華易逝,什麼都不懂的紙美人算得什麼?蔣大郎可不是那淺薄的人。她不敢和我比……算她識相,否則一定要輸得很難看。」她的才名不是浪得虛名,這些才藝,她可是從小就練起的,冬來夏往,寒暑交替,從來不敢落下一點,為的就是將來可以找個很好的夫君,得到他的尊重和憐愛,以及眾人的敬仰。
  
  蕭越西不客氣地道:「假如說,她與蔣大郎果然有情蔣大郎喜歡她……」眼瞅著蕭雪溪的臉色變了,他仍然眼睛便也不眨地繼續往下說:「那麼,你再比她精通這許多才藝又如何?而且她會種花,還種得很好。」他頓了一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也知道,蔣大郎的母親最愛牡丹,再說了,我聽呂方說過她,她那樣的脾氣,估計王夫人會更喜歡她的。只人心這一條,你便已經輸給她了。她著實不再需要其他的了,其他的對她來說,有也只是錦上添花。她自然不屑於與你比這些沒用的花架子,這是小姑娘玩的把戲。」
  
  蕭雪溪往前探身,生氣地看著他喊道:「大哥你怎麼能這樣精通才藝是每個大家閨秀所必備的才能,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
  
  蕭越西打斷她的話,認真地看著她:「我是男人,我比你清楚。只要喜歡,她什麼都不會也是憨得可愛;只要不喜歡,她就算是什麼都會,也還是不喜歡。感情與是不是才女無關。」
  
  蕭雪溪的臉一下子白了,哀愁而沮喪地看著蕭越西:「哥哥……那我是一直在做無用功了?可是我還什麼都沒做,有些事情也是道聽途說,也沒見著他,怎麼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不甘心。」
  
  蕭越西一笑,憐惜地替她整了整帕頭:「我只是分析給你聽,並沒有叫你就此收手。一切都還在假設上,並沒有證實。除去這些以外,你其他方面的確比她更合適蔣大郎,你既然喜歡他,覺得只有他才能配得上你,那你就試試看,不戰而逃最可恥。」
  
  蕭雪溪突然又有了力量,她堅定而自信地道:「大哥你說得對不戰而逃最可恥我還什麼都沒做,怎麼能就此認輸呢?我一定要贏一定會贏」就算是蔣長揚果然對何牡丹有情,她也能讓他改變觀點他總會明白,誰更適合他。是她,而不是那個和離過的,只會種花的商人之女。
  
  福緣和尚將牡丹一直送到前面方才住了腳:「何施主您慢行。」
  
  牡丹與他道過別,轉身要走,忽聽福緣和尚突然說了一句:「聽說成風約莫要過了元宵節才會回來。」
  
  牡丹一直不知福緣和尚到底知道她和蔣長揚多少事,此刻聽了他這話才算明白,他大約是知曉的,便也不刻意隱藏情緒,有些難過的道:「只要他平安順利就好。」她還想著元宵節時與他一同觀燈遊玩呢,看來是泡湯了。
  
  福緣和尚雙手合什:「佛祖一定會保佑他的。」
  
  牡丹到了前面,岑夫人已經準備起身回去了,見她來了便立刻起身。牡丹見她心情似已平靜許多,因蔣長揚總也不回來而生出的惆悵也淡了許多,高高興興地找話與她說。
  
  母女二人一起出了法壽寺,岑夫人見天色還早,便道:「我們繞去東市的香料鋪子看看。」那鋪子自六郎出事兒後,便由二郎一人將西市那邊管將起來,五郎則來管理這個鋪子,試圖在年關香料大賣之時將生意弄得興隆些,多多賺一點,將前段日子六郎放走的客人拉回一個算一個。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的,一回到家裡連話都不想說,岑夫人心疼得很。
  
  到得東市,從瑪雅兒的酒肆前經過時,牡丹特意仔細看了一回,但見雖然門還開著,但門可羅雀,早已不復當日車水馬龍,胡姬當壚賣酒的熱鬧樣。再一抬頭,更是不見瑪雅兒的身影。牡丹微微沉吟,叫過貴子:「你去打聽一下,瑪雅兒還在麼?裡面的生意還在做麼?」
  
  貴子領命而去,不多時回來道:「裡面那道暗門被釘死了,瑪雅兒也不在裡面了。不單是她,另外好幾個貌美的胡姬都不在了。聽說是街道盡頭處又新開了一家酒肆,叫米記的,遠比這邊更豪華,客人也更多,她是往那裡去了。娘子往前頭走,便要從米記的門口過的。」
  
  還未行到街尾處,就見鐫刻著「米記」兩個字的黑底金字招牌高高掛著,醒目得很。走得近了,只見熱鬧非凡,人來人往,玉勒雕鞍的駿馬在外頭就拴了不少。二樓正中窗口最醒目處,又見一身胭脂紅襖裙的瑪雅兒含笑坐在那裡,笑瞇瞇地與樓下的客人打招呼,見著了牡丹主僕,微微一笑便過了。
  
  牡丹回頭問貴子:「可知道是什麼人開的?」
  
  貴子道:「聽說是一位米姓胡商開的,此前名不見經傳。只知道先前是在西市開酒肆的,不知怎地就突然開了這麼大一間,還將好幾間酒肆的貌美胡姬都弄了來充門面。」
  
  牡丹歪著頭想了想,道:「什麼時候你有空了,也來坐坐,看看是不是也別有洞天。裡面比外頭更熱鬧,更賺錢。」
  
  貴子笑著應了。
  
  到得香料鋪子,五郎與老掌櫃的並不在前堂,來往幾個客人,都是小夥計出面應付。另有一個面生的客人,穿著件小團花錦袍,捧著茶盅坐在堂裡氣定神閒地喝茶,倒似是無人招呼一般。
  
  岑夫人忙叫了一個夥計來問那二人哪裡去了,聽得五郎正與老掌櫃的在後頭倉庫裡對賬清貨,忙得很。岑夫人不由奇道:「怎地這個時候對賬清貨?卻留著客人在一旁無人照管。是何道理?」邊說邊上前去招呼客人:「敢問客官要點什麼?」
  
  那客人笑了笑,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是在等五郎。」
  
  岑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了聲抱歉,讓牡丹去把五郎叫出來。牡丹尋去倉庫裡,見五郎與掌櫃的一人抱本厚厚的賬簿,順著貨架往下對貨。牡丹忙喊了一聲:「五哥。」
  
  五郎回頭一笑:「丹娘你怎麼來了?你今日不是陪著娘去法壽寺敬香的麼?」
  
  牡丹道:「出來了,娘掛心著你,想過來瞧瞧你呢。前頭有人等你,她讓你往前頭去,這裡交給我來做。」
  
  「是簡老三吧,他早就來了的。不過我往前頭見娘去。」五郎笑著將手裡的賬簿遞給她,指給她瞧:「已經對到這裡了,你和老掌櫃的繼續順著貨架往下對就是,我前頭去瞧瞧。」
  
  牡丹捧著賬簿與老掌櫃的順著貨架往下對,老掌櫃的驚詫於她的記憶力與靈敏,歎道:「若丹娘是個男子,家裡頭就沒這麼累了,人手就不緊啦。幾位小公子只顧著讀書,也不來店子裡跟著學學,將來可怎麼辦哦。」
  
  牡丹笑道:「人各有志,他們能讀出書去是最好,若是不能,總有人會折回來經商的。我爹年紀還不算太大,哥哥們也正當壯年,還可以教導他們好多年。老掌櫃的,怎地挑了今日對賬清貨?可是出了什麼事?」
  
  老掌櫃的道:「不是,是好事。您看見外頭那位客人了麼?他家裡有個叔叔在宮中當值,說是今年除夕,宮中四處都要大燃燎火,需要大量的香料。宮裡庫存的不夠,會在外頭各大香料鋪子裡採購一些。往年我們家也曾供過的,還供得不少。若是貨好,價格絕對不虧,故而我與你五哥一起清點清點,看看能拿出多少來。若是能做成,便可將前些日子的虧空全都補上,大家都可以過個好節。」
  
  牡丹笑道:「那是好事兒呀。那我們鋪子裡的香料夠麼?」
  
  此時除夕夜,有兩件事必然要做,第一件是逐除疫鬼的驅儺,第二件則是必然在庭院裡燃起燎火,在居室內四處點上燈燭,唱歌跳舞,飲酒守歲。尋常百姓會在居室中焚些香,庭院裡的燎火卻必然只是尋常柴木,可是宮中和達官貴人的府裡,燃的燎火卻是一定要放入許多香的。她曾聽說過有那奢華到了極點的,更是燃的整個燎火全用的都是沉香,再加甲煎,焰起數丈,香聞十里。
  
  老掌櫃的歎了口氣:「旁的都好說,就是沉香不夠。偏偏這沉香又是要得最多的,而前頭一段日子裡,還恰恰的被六郎把大半全都賣給一位客人了。」
  
  怎麼又是六郎?牡丹皺眉不已,轉而一想,六郎那時候也不知道後面會有這事兒,有生意不做是傻子,也怪不得他。便道:「那沒有其他法子麼?要不,四處找些備上?那些規模小的鋪子大概是有的,他們是沒機會賣給宮中的,我們可以去買了來再轉手,少賺一點無所謂,可是可以借這個機會打打名頭。」
  
  老掌櫃的道:「適才我與你五哥也是如此商量的,只是還要再與簡三爺商量一下。不過想來問題不大,從前就與他打過好多次交道的。」
  
  果見五郎與岑夫人快步進來,五郎帶了些喜色道:「他倒是答應給我們四十車的份額,還有將近一個月,現下咱們得趕緊分頭去尋沉香。西市附近住的胡商,各個小鋪子裡,周圍的州縣,說不定還能湊齊。趕緊的,別讓旁人搶在我們前頭去。」
  
  岑夫人道:「一定要小心了,別弄些不好的來濫竽充數,那可是大禍。」
  
  五郎認真道:「我曉得。」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55 AM

171章 脅
  
  大計初定,五郎、老掌櫃便分頭行動,勢必要將這四十車沉香木湊齊。岑夫人也不閒著,道是要去尋幾家親戚好友,多少湊出一點來也是好的,大家還可一起賺點錢,正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牡丹少不得陪著她一起去。
  
  一家子忙碌了好幾日,稍微有了點眉目,只是還差著十多車,怎麼也湊不齊。貨多的人家自有出路,貨少的則都被他們挖了個空,眼瞅著是有些麻煩了,五郎不由歎了一句,若是六郎當時沒有將自家庫存的賣給人就好了。楊姨娘聽見,不服氣得很,卻不敢多話。五郎歎息歸歎息,少不得和家裡打了招呼,收拾行李往附近州縣去了。
  
  二郎要管著家裡其他生意,便由牡丹去守著香料鋪子。牡丹謙虛和氣,倒也與鋪子裡諸人處得很好,生意平二郎要管著家裡其他生意,便由牡丹去守著香料鋪子。牡丹謙虛和氣,倒也與鋪子裡諸人處得很好,生意平平穩穩地做著走,偶爾雪娘領著幾個小姐妹來買點香料,一會兒飯粒兒又來纏纏她,張五郎也會不時帶兩個人過來坐坐,每日裡還忙得很。總覺得一眨眼的功夫,一整天就過去了。
  
  頭夜下了一場薄雪,牡丹感了風寒,略略起得遲了些,早上才到店舖裡,忽見秋實立在門口東張西望,一時看見了她,便一蹴一蹴地蹴將過來,歡喜地笑道:「何娘子,小人秋實有禮了。」
  
  牡丹皺起眉頭來:「你來幹什麼?」
  
  恕兒上前去推他,罵道:「小兔崽子,好大的膽子,還敢到我家娘子面前來晃,上次怎麼沒泡死你?」
  
  秋實靈巧地躲開,因見香料鋪子裡好向幾個夥計面色不善地抱著手出來,曉得不妙,趕緊道:「不要動手!小的也不過是下人,又能做得什麼主?今日也不過是來傳句話而已,說完就走。」
  
  恕兒罵道:「滿肚子的壞水,聽你說一句至少會少活十天.誰耐煩聽你說什麼?趕緊滾•!」邊說邊示意兩個夥計上前將他給叉住,省得攔住了牡丹的路。
  
  秋實見牡丹繞開自己,抬步往裡去了,匆忙喊道:「何娘子,您真的不肯聽這句話麼?這可關係到您家六公子和您的事情,你要不聽,過後可別後悔。」
  
  牡丹心裡一動,隨即看了貴子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
  
  秋實見狀,急道:「何娘子!您可真狠心那!明明有機會可以救得您家六公子出來,您竟然聽都不肯聽……」果見鋪子裡的夥計都看過來,秋實心裡正高興,正想再接再厲吼出兩句威脅牡丹就範,忽見一個年輕面生的小廝瞇笑瞇笑地朝自己走過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了一聲:「小兄弟,你可真不懂規矩。」緊接著秋實就覺得肩膀一沉。膝彎裡一軟,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
  
  秋實「哎喲」地叫了一聲,側頭看著貴子嚷嚷道:「你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行兇麼?」
  
  貴子一手提著他的衣領,一腳踩在他的小腿上,沉著臉就是一耳光,罵道:「呸!不要臉的狗東西!我們何家的事情關劉家什麼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是上門來找打的。再在這裡胡亂嚷嚷,把你舌頭割了!」
  
  秋實被他搧得眼冒金星,掙又掙不脫,吐出一口帶血絲的口水來,仍大聲喊道:「你敢!」
  
  貴子一手提著他的衣領,將他往店舖後面拖:「你看我敢不敢!」
  
  秋實害怕,殺豬一般地尖叫起來,死命往地下墜:「放開我!放開我!我不進去。」
  
  貴子黑著臉抓著他的衣領,使勁兒搧了兩個耳光道:「你剛才不是想進來麼,這便讓你進來了,你卻又不肯,是何道理?」
  
  秋實被打得捂著臉只是「哎?哎?」地亂叫,貴子吼道:「還敢亂說麼?」說著又是不停歇地幾巴掌。
  
  秋實吃痛,哀哀告饒:「不敢了!」
  
  貴子道:「懂得規矩了麼?」
  
  秋實道:「懂了。」
  
  貴子又道:「下次見著我家娘子還敢這般無禮麼?」
  
  秋實哭喪著臉道:「不敢了。」
  
  幾個夥計看得捂著嘴只是笑,恕兒出來笑道:「貴子,娘子說把他扔出去,別打疼了你的手。」
  
  貴子果然叫了幾個夥計來,抬手的抬手,抬腳的抬腳,前後蕩了幾下,猛地將秋實給扔了出去。秋實被砸在大街上,好一歇才一聲哭了出來。眾人站在香料鋪子門口抱著手哈哈大笑,秋實坐在街中間哭了一回,方丟下一句狠話:「你們等著瞧!」然後抹著淚一瘸一拐地去給劉暢報信去了。
  
  牡丹坐在後堂裡,將炭盆裡的炭灰撥了撥,眼瞅著那炭燃得紅彤彤的,便有些失神。貴子輕手輕腳地進來稟道:「人走了。」
  
  因他能幹,牡丹向來高看他一眼,仍叫恕兒端了杌子給他在炭盆邊坐了,又加了一碗熱茶湯。
  
  子原本是等著她主動問自己的,因她不問,索性道:「娘子怎麼看剛才這件事?看似是漏了風聲,要不要小的去問問郭都尉?按小的對郭都尉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是那樣的人,啥時怕什麼地方出了分岔子……」
  
  「不用去問。」牡丹道:「我在想,姓劉的要麼是知道了些風聲,要麼就是憑空猜測,故意試探來的。我若是怕那小廝嚷嚷了,他說不定越發懷疑我們。郭都尉那裡,他若是杳然洩了我們這裡,你去找他也無用,若是沒有,又叫他寒心。下次再有什麼事兒,可就不好開口了。就算是要找他,也要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到底錯漏出在哪裡,才好去請他幫忙善後。」
  
  貴子沉吟片刻,道:「那同在怎麼辦?就算是姓劉的沒有任何把柄,胡亂猜測,他這樣來亂吼一氣也不好。
  
  傳到家裡去,只怕楊姨娘等人會說您見死不救……外面知曉了,鬧起來也是麻煩。」
  
  牡丹低低咳嗽了一聲,道:「先等著。如果姓劉的果然知道了點什麼,他片刻後就會找上門來;若是不知,保是試探,便不會來了。」刀子頓了頓,道:「再說了,我賭死他不敢到外面去亂說。除非他想與我兩敗俱傷。」
  
  正說著,就聽見外頭有人來報:「娘子,有位客官說是要買沉香,老掌櫃的問他要多少,他說要一車。老掌櫃的說沒有,他便坐著不走,說咱們家這麼大的鋪子怎會連沉香木都沒有。」
  
  這明顯是故意刁難了,還故意挑著沉香森要,似是個曉得些內情的。牡丹皺眉道:「是誰?」
  
  那夥計有些作難,道:「是劉暢。」
  
  牡丹的眼皮不由跳了跳,道:「告訴他,何家不和他做生意。」
  
  那夥計依言去了,貴子、恕兒都沉默下來,這正應了牡丹適才那句話呢,劉暢手裡有把柄,故而片刻後就殺上門來了。
  
  恕兒憂慮地道:「娘子,怎麼辦才好呢?這人不比秋實,可輕易打發不掉。」
  
  牡丹道:「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並不怕。先晾晾他,看他到底想怎樣。」她早在做那件事之前就已經想清楚,萬一有朝一日事情洩露,六郎、楊姨娘等人要怨恨她,她也承受了——總得有人來做這個惡人,反正她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六郎拖累了這個家的。
  
  接著老掌櫃親自進來了:「丹娘,你先家去罷。此時外頭客人正多,他說要麼你見他一面,要麼他讓人在街上喊何家的香料鋪子是空架子,沒有貨。你回家去他就沒話說了。」
  
  牡丹笑道:「他是來買東西的,是客人。他居心找我麻煩,我就算是回去他也還是有本事繼續鬧騰,若是這樣鬧上一天,這生意也沒法子做了。老掌櫃的你莫擔心,讓他進來。」
  
  老掌櫃的同情地看了牡丹一眼,出去親自引著劉暢往後堂去。
  
  劉暢還是第一次來何家這個香料鋪子,以往從門口經過無數次,那裡節何家人在,熱情地招呼他進去,他從來也沒進過一次。現如今要進來,卻還得想了法子才能進。一個商舖的門檻就那麼高……他帶著些酒意,恨恨地想著,無視庭院裡正開得燦爛的臘梅和撲鼻的芬芳,大步穿過庭院,一把撩開了門口掛著的淡青色夾簾。
  
  一股暖香味撲鼻而來,但他沒看見牡丹。他首先看見的是一臉厭煩的恕兒,然後是一個年輕著實的面生小廝,那小廝膽子奇大,抬著眼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他,半點退讓的意思都沒有。他二人將門給堵住了,他看不見牡丹。
  
  這定然就是將秋實給打得鼻青臉腫,扔在大街上的那個人了,劉暢瞇著眼盯著貴子看,本來冷靜的情緒一下子被挑起來,含著氣冷笑了一聲:「何牡丹!你藏頭露尾地做什麼?做了虧心事不敢見人麼?」
  
  「讓他進來。」牡丹的聲音平靜得很,聽不出任何情緒。貴子和恕兒往兩邊一讓,讓出了路。劉暢抬眼看過去。但見牡丹穿著身茜色鑲了白狐皮邊的襖裙,坐在軟榻上,手裡握著根亮錚錚的銅箸,臉兒被炭火烤的紅通通的,突然間又捂著嘴打了個噴嚏,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格外嬌俏可人。
  
  劉暢一時有些失神,他記得那一年她剛嫁過去的冬天,頭天夜裡下了雪,他從外頭回來,才進書房,就看見她在他的書房裡親手為他弄炭盆。那時候她還小,沒這個時候邊麼美麗,可是一樣的可愛惹眼。但是眼神不一樣了,那時候她是害羞歡喜期待地看著他,此刻她卻是淡漠地看著他,不耐煩地道:「你又想怎麼樣?」
  
  「你自己心裡難道沒有數?非得我給你說出來你才曉得害怕?」劉暢一陣煩燥,將目光從牡丹身上收回去,大步走到牡丹面前,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坐下來,不在牡丹面前失了氣勢。可是他找來找去,竟然就找不到一個可以坐的地方。或者說是適合他坐的地方。別家鋪子的後堂是招待貴客大客戶的地方,總會擺幾把椅子,大家平起平坐,才好談生意,可是牡丹這裡怪得很,就是她自己坐了個軟榻,然後對面有個小杌子可以坐,他若是坐下去就平白比她矮了半截……可是站著說話……他情不自禁地瞅了瞅貴子和恕兒二人一眼,站著回話的人是下人……劉暢生氣地瞪著牡丹,這個壞東西,總是和他沒完沒了的作對!就是這樣的小事兒也要他心裡不舒坦。
  
  牡丹哪裡曉得劉暢在想些什麼,也不叫人給他斟茶,閒閒地道:「劉寺丞可真閒,不去辦差,成日裡到處亂管閒事,一會兒要買香,一會兒派條狗來亂吠,就是不做正事,拿著俸祿也不害羞。」
  
  劉暢斜睨著牡丹,往窗邊一站,冷笑道:「你別和我扯這些。我是聽說了一件事,事關你六哥,還有你,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特意來求證的。」
  
  牡丹不語,輕輕啜了一口茶,眼皮子都不抬,也沒有叫身邊人出去的意思。
  
  劉暢無奈,只得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敢做出這樣黑心的事情來!你六哥貪賭,你讓你母親長兄好生教訓他一頓就是了,為何要做下這種狠毒的事情,勾結內衛,端了人家的場子,把人給關進去,弄得生死不明,你倒好意思在這裡烤火喝茶賺錢,過得悠哉樂哉……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就不怕你六哥知道了,曉得你的黑心爛肝,就不怕外頭那些吃了虧的人知道了,把你給弄得粉身碎骨?你這是跟著蔣大郎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也跟著變得黑心腸了。」說到這裡,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對勁。他明明是來威脅她的,他不露痕跡地擺了一下頭,死女人,這些天沒事兒天天從他的酒樓下晃過來晃過去的,看得人壓煩。
  
  牡丹好笑地看著他:「真是奇怪了,劉寺丞是我什麼人?這話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我家裡的事情又關你什麼事?你可真是閒!倒是你這樣巴巴兒地來管閒事,倒讓我越發相信有個傳言呢。」
  
  劉暢氣得冒煙,使勁一拂袖子,怒道:「何牡丹,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怎麼會找上門來?我手裡有證據!」他猛然逼近一步,將頭低下去,靠近牡丹,咬著牙低聲道:「你家裡的破事兒我不管,你是不知道那場子背面還有些什麼人吧?我只要輕輕透出一點去,你就等著粉身碎骨罷!」話未說完,就聞到從牡丹身上傳來的暖氣和香氣,不由心頭一陣亂跳,本來想要說的話也沒說完,控制不住地往後退了一大步,站定了做了個深呼吸才算是慢慢平靜下來。
  
  「證據?」牡丹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酒氣,壓惡地橫了他一眼,冷笑:「你別亂給我安罪名,嚇不著我,這世上可不是你一個人長著頭腦長著嘴,你想怎樣便怎樣,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我也有證據,說你身為朝廷命官,卻不務正業,誘拐良家子弟賭博,放印子錢,逼得人家破人亡。你這事兒要是傳到御史台,只怕是討不得好呢。也不知道會落到什麼下場?「
  
  劉暢先前只是打聽到了一點,加上他自己也很是懷疑,幾經推論,覺得就是何家人搞的鬼,蔣長揚是內衛的人,牡丹與內衛搭上線最方便。此時聽牡丹這樣說,幾乎完全認定了就是她幹得好事。不由得一股怒氣從心頭生起,快速遊遍四肢百骸,全身都充滿了暴怒,張嘴就來:「何牡丹!你好大的膽子,果然是你!」
  
  牡丹媸笑一聲:「別亂說話,民不與官鬥,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子去招惹你家,也沒那麼厲害,可以使得動內衛。我只是想藉機和你說一聲,人在做,天在看,你小心點兒!當心有朝一日死無葬身之地!死了沒人替你掉一滴淚,也沒人給你送終!」
  
  劉暢的臉一陣青白:「你再說一遍?」
  
  好像咒他死兒女,是惡毒了點。牡丹哼了一聲,側過頭不再說話。
  
  劉暢這才把他要說的話說出來:「你去和你家裡人說,這次宮中要用的香料,不許你們參與,不但如此,還要把你們手裡的香料全都賣給我!」
  
  牡丹將手裡的銅箸猛地往銅火盆裡一砸,濺起火星無數:「你憑什麼?!」
  
  劉暢見牡丹終於發了脾氣,瞪著自己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心裡稍微好過了點,一邊做出傲慢的樣子來,卻又忍不往瞟著她的胸脯,冷笑道:「不憑什麼。你若是不答應,就等著瞧罷。你信不信?我只需要放出點口風去,沒得幾日,就叫你何家的鋪子關張大吉!」
  
  牡丹見他偷盯著自己的胸脯瞧,氣得一腳踢翻了火盆,火炭落到劉暢的靴子上和袍子上,瞬間散發出一股焦臭味,劉暢嚇得往後連退幾步,先奪了牡丹的茶甌將茶水滅火,不夠又一把抓了窗台上養著水仙的瓷盤,將水仙提著一把丟開,將水淋下去,又手忙腳亂地拍了幾下才算了事。恕兒看得哈哈大笑,被他猙獰地瞪了一眼,嚇得住了嘴。
  
  牡丹待他弄完,方冷笑道:「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明和你說了!你儘管試試看!你要做只管去做!掂量著來!我何家的鋪子關張大吉,你劉寺丞的仕途也一定玩完!我娘前些日子讓人去打聽我六哥的事情,聽說內衛的牢房很不錯!裡面關過的大人物可不少,你正好去沾沾仙氣。說不定正好就在裡面飛昇了,連棺材都免了。」
  
  話才說完,就見劉暢的眼睛血紅一片,雙手緊握成拳,死死地瞪著她,似是隨時要發作,去掐她的脖子一般。牡丹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貴子沉著臉上前來,劉暢舉起手來,正要伸手去拉貴子,忽見秋實鼻青臉腫地跑到門邊,帶著哭聲道:「公子爺不好了,不好了公子爺!」
  
  劉暢一呆,隨即大怒,抬腳要踢秋實:「你爹才不好了!」
  
  秋實哭得鼻涕連著口:「公子爺,真是不好了,琪公子沒了。」
  
  劉暢呆若木雞。他縱然不喜歡孩子,不重視兩個庶出的孩子,可是他每天從戚夫人那裡總能看到兩個小東西,琪兒年紀雖然小,心裡怕他,卻總會巴巴兒地去巴結他,討好他。今早他出來的時候,琪兒分明還在戚夫人懷裡撒嬌,又討好地遞了一瓣桔子給他,他自然是不吃的,他嫌髒,都是隨手就賞給了身邊的下人。可是這會兒秋實卻和他說那個小東西沒了。
  
  只聽得秋實絮絮叨叨地道:「家裡剛派人來說的,不過是片刻的功夫,說是要吃糯米糰子,不知怎地,吃了就沒嚥下去,怎麼弄都弄不出來,不多一會兒臉就紫了……夫人和碧梧姨娘都哭得昏厥過去了,老爺也回了家,就等著您了。」
  
  劉暢渾渾噩噩地往外頭走。他說不出心裡的感受,他這一生,彷彿都在追尋得不到的東西,總也抓不住他想要的。從前擁有的時候,他不在乎,不覺得重要,可總是在它們消失在了他生命裡的時候,卻又覺得它們其實早就是他生活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是來去如風,他還沒準備好接受,就已經失去。他走到庭院裡,突然回過頭來望著牡丹,臉上帶了種非常奇異的微笑:「你如願了,我唯一的兒子死了。」
  
  牡丹低頭不語,她詛咒劉暢沒人送終,也從來沒喜歡過他那兩個庶子庶女,可是也沒想過琪兒會小小年紀就突然死掉。
  
  劉暢見她不語,又道:「你想要他死,一定很久了吧?今日總算是如願了,高興吧?」
  
  牡丹聽到他這話,剛才的不忍瞬間變成了煩躁討厭:「你這人簡直莫名奇妙!你兒子死不死關我什麼事!有這功夫,不如去瞧瞧你兒子到底怎麼死的。」說著又是一連串的噴嚏,眼淚汪汪地揚著手叫恕兒:「趕緊把簾子放下來,冷風刮得我不舒服。」
  
  劉暢定定地看著牡丹,直到簾子被放下來,再也瞧不見刀子,方快步離開。
  
  恕兒趴在窗口見他主僕二人走遠了,回頭看著牡丹道:「去了。」
  
  牡丹低聲吩咐貴子:「趁著他無暇管這邊的事情,你趕緊跑一趟郭都尉那裡,準備就是這幾日把人接出來。」
  
  
  
172章 毒
  
  劉暢陰沉著臉出了何家鋪子,橫了秋實一眼,冷冷地道:「閉嘴!馬上跟我回酒樓去。」
  
  秋實吃驚地張大嘴:「不先回家麼?」
  
  劉暢淡淡地道:「不急在這一時,大事要緊。」人若是沒死,他趕去還有點作用,人已經死了,趕去也沒用,遲早都一樣。
  
  主子如此,秋實委實也沒必要再想盡法子地想些傷心往事,好讓自己心酸流淚,假裝為一個小毛孩傷心,便抹了眼淚陪著劉暢去了「米記」不提。
  
  劉暢進了酒樓,先往樓上去,行至一間雅間前,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望著裡頭的人道:「何家一定會想盡一切法子做成這筆買賣,你可以著手準備下一步了。」
  
  裡面的人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會?他家可是老生意。」
  
  這不是上趕去找打、找罵麼?劉暢一哂:「你去。我在這裡等你。」
  
  劉承彩想勸,被劉暢凶狠地橫了一眼,索性拂袖往後頭去了。
  
  不管他的這些骯髒事體。
  
  清華一走,劉暢也起身後頭去了,不多時,阿潔遮遮掩掩地過來,劉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聲道:「你好!這麼大的事兒都不和我打聲招呼。你的心腸也與她一般地狠毒!也想幫著她把我壓得死死的,斷子絕孫是不是?」
  
  「不是奴婢不想說。」阿潔叫屈:「她誰也沒告訴。背地裡安排下去的,等到今早才知道呢。奴婢還正擔憂她已經有所懷疑了,防著呢。」
  
  劉暢一滯,當機立斷:「短時間內不許你再使人過來遞信,都斷了。有事兒我自會讓人去尋你,趕緊回去。」
  
  阿潔忙忙地瞳了。
  
  劉暢立了片刻,聽說潘蓉來了,忙忙地往前頭去見潘蓉,一邊豎起耳朵聽後頭的動靜。但見潘蓉唇紅齒白的,看似過得滋潤得很。不由心裡發酸,酸溜溜地道:「最近一直不見你,派人去尋你也不見,只聽說你處置了幾房貌美的姬妾,突然間就清心寡慾了,到底做什麼去了?」
  
  潘蓉道:「阿馨有了身孕,嫌在家悶,便去了別院裡住著。難得她肯給我好臉色,我自是要好生陪伴著她。」邊說眉眼裡便露出快活幸福的神色來。
  
  他二人的事情劉暢一直知曉,原本是難兄難弟,如今潘蓉過得舒坦,他後院裡卻是一團精糟,扯也扯不清。劉暢不由一陣黯然,強笑道:「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琴瑟和鳴了。先前不是還不消停麼?是如何好了的?」
  
  「多虧得何牡丹在蹭相勸。我原也沒想著她還有這般好心,有這般性情,到底是沾了她的光。」潘蓉見劉暢的臉色古怪之極,忙停住了話頭,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地突然成了這個樣子?我瞧著郡主的車駕也在外頭,怎不見人?」
  
  什麼都和何牡丹有關。先是碧梧說若還是何牡丹,琪兒必然不會死,此時潘蓉又說多虧了何牡丹居中相勸……劉暢沉默片刻,冷笑了一聲:「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她此刻正忙著安撫碧梧,裝扮好人呢。」
  
  二人相交已久,潘蓉無需他多說,便已然明白了個大概,不由睜大眼睛道:「這還沒進門呢,這是破家滅門的惡婦。你就這樣忍著?」
  
  劉暢心裡越發不爽,「不然你叫我怎麼辦?我無憑無據,就算是有證據,這種事情還少見麼?有誰受了懲罰?」
  
  潘蓉一時無言,只同情地看著他:「那你以後怎麼辦?」
  
  劉暢陰陰地道:「且看誰熬得過誰。」他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敗名裂。
  
  潘蓉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早知如此,你......」
  
  劉暢不耐煩地道:「早知如此,我要早知了還會如此麼?」
  
  二人相對無言,只是喫茶,不多時,又有好幾個劉暢的狐朋狗友聽說了此事,都上門來瞧,一群人便都圍著喫茶。忽見念奴兒在簾子外一閃了一閃,秋實忙跟了出去,片刻後回來附在劉暢耳邊輕聲道:「碧梧姨娘拿了剪刀去刺郡主,被郡主身邊的人拿下了,綁在後頭問夫人怎麼處置呢。因著郡主的手果然被刺破點兒油皮,夫人作難得很,請您後頭去一趟。」
  
  劉暢一陣氣短。他本想著讓清華郡主去碧梧那裡吃點虧,誰知清華打的竟然是這個主意,斬草除根。
  
  他一時不查,就著了她的道,絕對不能讓她如願。當下略一沉吟,低聲吩咐秋實幾句,秋實領命而去,他自己坐著沒事兒似的不動。
  
  不多時,外頭鬧哄哄地鬧將起來,卻是將事情扯出來了,碧梧瘋瘋癲癲地披散著頭髮跑將出來,跪在他面前痛哭求饒,又去抱著琪兒嚎啕大哭,清華郡主沒露面,她身邊的幾個嬤嬤倒是窮凶極惡地奔將出來,要拿碧梧治罪,要劉暢表態。眾人一時面面相覷,是走是留都不妥。
  
  劉暢趁機替碧梧求情,說是她初逢喪子之痛,先前本就有些瘋魔了,還請清華郡主體諒於她,莫要與她計較,那幾個嬤嬤早得了清華郡主的意思,堅決不鬆口。
  
  碧梧跪在地上哀哀泣泣地哭,哭得肝腸寸斷,好不可憐,以潘蓉為首,眾人紛紛開口替她說好話,都讓清華郡主出來說話,那幾位嬤嬤也只是推說清華郡主受了驚嚇,不敢出來。
  
  眾人看得一時歎息不已,都道是宗室貴女果然碰不得。清華郡主在裡面聽人報了信,裝不住,只好裝作驚嚇過度的樣子,歪偏偏地走出來,當著眾人的面親口饒了碧梧,卻要碧梧搬出去住,省得她瘋魔了再刺傷其他人。
  
  碧梧抱著琪兒哭得死去活來,說的話也有些古怪,眾人聽見都暗自歎息,心生懷疑。劉暢一臉的憋屈,忍著任由清華郡主作威作福,頤指氣使,弄得每個客人走進都同情地看著他。他心裡憋屈得要死,卻只能如此忍著。
  
  好不容易挨到晚間,清華郡主走了,戚夫人又是一台怒火朝他發作起來,又哭又罵,說他不是個男人,護不住自己的老母、兒子和女人,任由她們被毒婦清華欺侮至此,劉暢一口氣上不來,摔簾子走了,途中遇到劉承彩,一句話也不與劉承彩說,只瞪了一眼,便與劉承彩側身而過。
  
  到得玉兒房中,只是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時分醒過來,但見一盞冷燈如豆,映照著窗邊獨坐的玉兒,看著好不淒涼。便軟了聲氣道:「玉兒你怎麼不睡?」
  
  玉兒回過頭來望著他,紅著眼眶,低低地道:「公子爺,婢妾求您件事兒。」
  
  劉暢見她神色有異,不由拔高聲音道:「有話快說!」
  
  玉兒起身跪倒,低聲抽泣道:「公子爺,今日郡主身邊有位嬤嬤來問婢妾,這些日子您是不是總歇在婢妾房裡......」話未說完,就聽得「匡當」一聲巨響,卻是劉暢砸了玉枕,血紅了雙眼,咬著牙不說話。
  
  玉兒待他氣息平了,又道:「婢妾自己是不怕的,可是姣娘,她還那麼小......」說著眼淚流了下來,插燭似的磕頭:「求您保全她。」
  
  劉暢目光猙獰地瞪著玉兒:「那你要我怎樣保全她?」
  
  玉兒小聲道:「碧梧姐姐在外頭一個人住著,孤零零的也可憐,讓婢妾去陪伴她罷。」
  
  劉暢冷笑道:「你跟她去了外頭,就不怕有人斷了你們的嚼用,再捏個罪名將你們給弄得不得翻身?」
  
  玉兒小心翼翼地道:「只要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顧著婢妾們,想來,也不會到那個地步。再說,就是清貧一點,只要能保全女兒,婢妾也心甘情願。」
  
  各奔前程去避禍,這個家很快就要被清華隻手遮天了,想寵誰他竟然不能做得主。想當年,牡丹在時,這些姬妾誰不是望穿秋水地盼望他往房裡去?更不要說各出手段,花樣百出地捧他愛他,惹他憐惜,只盼他多留一夜?他到哪裡不是眾星拱月?如今可好,他來了反而成了人家的負擔,成了人家最害怕的事情......
  
  劉暢又屈辱又痛恨,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怒視著玉兒道:「不光是為了保全女兒,也為了保全你自己的性命吧?這主意是她身邊的嬤嬤與你出的?你既然投靠了她,什麼都聽了她的,又何必來求我?」
  
  玉兒流淚道:「公子爺,婢妾跟了您多年,是什麼品行您不知曉?當初何娘子在時,萬眾人欺負她一人,婢妾也從不曾欺負過她,恪守本分。她去了,大家都有心思,婢妾也還是恪守本分。如今這個情形,婢妾又能怎樣呢?婢妾領著姣娘避開一些兒,遇事公子爺也少作難。您可憐可憐姣娘,婢妾十月懷胎生了她,又養她到現在,一千個日夜不容易。」她頓了頓,認真道:「您是婢妾的夫主,婢妾怎會去投靠她呢?您要是不肯讓婢妾走,婢妾陪您到最後就是了。」
  
  劉暢突然覺得沒有任何意思,擺了擺手,無力地道:「都去吧。」
  
  玉兒趕緊給他磕了幾個頭,也不敢收拾東西,就在一旁陪他坐著,二人對著一盞冷燈,一直看到天邊微亮,方各奔東西,各了各事。
  
  埋了珙兒,劉暢親自去了一趟魏王府,與魏王府商談和清華大婚之事,只事不提府裡的事情,只說會一心一意地對清華好,人前人後將功夫可以做足。魏王很是歡喜,留他吃晚飯,二人又談了許多事。
  
  劉暢曲意討好奉承,魏王驚喜之至,言道怎地從前不知劉子舒還是個人才,與他竟然興味相投。
  
  清華群主聽說,得意一笑,只當劉暢服軟低頭了,便與身邊人笑道:「這男人天生就是賤,與他一個笑,他便學猴兒跳,竟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若是似何氏那般待他,他必然不把我當回事。如今叫他曉得了我的厲害,方好仔仔細細地,慢慢地收拾他。不說要叫他似他爹劉尚書似的喝尿,也要叫他不敢輕易胡來。」這話又傳到劉暢耳朵裡,氣得三尺神暴跳,風也似地在屋裡走了無數個來回,方將這口惡氣硬生生嚥了下去。便不常在家中住,每日裡出了官署,便總拉了幾個同僚,或是權貴宗室子弟往「米記」去,杯盞交換,聽歌聽曲兒,不動聲色地盤桓關係不提。
  
  這一日傍晚,眾人剛進了酒肆,才分賓主坐下,忽見秋實進來使了個眼色,劉暢趕緊起身告了罪,出門往另一邊去了。二人往臨街的窗邊站定,秋實低聲道:「何家六郎適才被接回家去了。」
  
  劉暢眼睛一亮,挑了挑眉:「明日你不必隨我去,只在這裡看著,且看來香料鋪子裡守著的人是誰。」正說著,但見牡丹裹著件大紅色的織錦鑲貂皮兜帽披風,氣定神閒地騎毒害馬從酒樓前經過,看來是趕回家去見六郎,闔家吃晚飯。
  
  劉暢目送著牡丹的身影,道:「明日就讓人去和何六郎說道說道這筆生意,他欠著這麼多錢,又丟了這麼大的醜,定然想搶在他兄長妹子的前頭,把錢和面子一併賺回來吧。」何家的爪牙是錢,沒有了錢,何家還能怎麼樣?
  
  卻說牡丹回到家中,但見家裡人大多數都已經回來,都在正堂裡團團圍坐,岑夫人高踞堂首,六郎瘦骨嶙峋地匍匐在岑夫人腳下,痛哭流涕,不停地認錯,賭咒發誓,只說他以後再也不敢犯了,求岑夫人還讓他回去守著鋪子做生意,將功折過。

  岑夫人淡淡地道:「你才出來,身子不好,暫且養好了又再說。」楊姨娘一聽急了,道:「讓他去看著,總比丹娘一個女子風裡去雪裡來的好。就要多跑跑身子才壯得起來。」

  六郎聞言,立即看向牡丹,原來牡丹已經接了香料鋪子的生意?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0:58 AM

173章 喜
  
  牡丹見六郎朝自己看過來,只作不知,淡淡笑道:「可曾請了大夫來替六哥號過脈?現下天氣寒涼,怕是要先看看,早作預防,省得將來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楊姨娘聽見,立刻又被她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先喊了一聲:「丹娘說得是,趕緊去請大夫。」隨即又想起自己母子是待罪之身,便拿眼去瞧岑夫人。
  
  岑夫人並不在意,便吩咐薛氏:「丹娘想得周到,讓人趕緊去請大夫過來。」
  
  六郎卻只當是全家捨不得讓他重新掌了生意,藉故推脫,心裡就有些不高興,只是理虧,不敢多言,只能悶悶不樂而已。晚飯時,因不見五郎,便問五郎哪裡去了,楊姨娘心想著,若是六郎沒有犯事,這事兒此刻便該是他在忙,立下功勞也是他的,現下可好,立下大功,賺了大錢統統都是旁人的,自家只有錯處,贖不完的罪,便帶了幾分意氣道:「你還說!除夕夜宮裡頭要許多香料,問我們家要四十車沉香木,價錢好的很。卻被你將庫存的賣掉大半,害得五郎不得不四處奔波去湊齊這香!一家子都被你害慘了!」
  
  六郎生氣道:「我先前怎知後頭宮裡頭會要這香?人家來買香,我難道不賣?我要早知道,還不早就發了,還在這裡窩著受氣?」口裡是對著楊姨娘嚷嚷,那態度卻是對著全家人發作一般。
  
  楊姨娘使勁兒擰了他的大腿一把,喝道:「伊喲喂!你還敢嚷嚷?你害得我為你操碎了心,成了窮光蛋,又和公中借了若干錢,還不知何日才能還得清呢。說你一句你就不高興了?哪裡的道理?我看你趕緊回牢裡蹲著去才好,大家眼不見心不煩。」
  
  六郎聽她這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少,當下皺眉道:「怎麼回事?你怎地就了窮光蛋?」
  
  楊姨娘瞅著剛回家來的孫氏道:「你問你媳婦兒,我是窮光蛋,他倒是還有點錢傍身的。」
  
  岑夫人皺眉道:「行了!都少說兩句!有什麼囑完飯又再說!」
  
  眾人不敢再多言朝著釜中生魚民。,六郎看著什麼都想吃,只胃口壞了,並不敢多吃,又看得楊姨娘心疼不已,拿著內衛殺千刀的長,殺千刀的短罵了一怕場。甄氏譏諷道:「自家人不爭氣,罵人家作甚?許多人還沒得機會進去一遊哩!」楊姨娘方怏怏地住了口。
  
  飯後岑夫人不耐煩與他母子二人囉嗦,叫二郎留下與六郎分說,自逞了薛氏、牡丹等人往後頭去了,說說話,洗洗涮涮,該睡的便睡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牡丹仍舊往香料鋪子裡去,六郎訕訕地看她出門,心裡頗不是滋味。他關了一個月的時間,早就發了霉,正想歇著騎馬出門放鬆放鬆,便被岑夫人使人來喚他進去說話。他有心不想去,奈何不也招惹,只得窩著氣進去,果然岑夫人言道叫他好好將養,不要輕易出去。
  
  六郎越發生氣,一眼瞅著孫氏往岑夫人面前曲意討好,越發不順眼。楊姨娘為了孫氏不肯拿出嫁妝來給他還債一呈,本就挑唆了他幾句,此時見著孫氏這樣子,他更是恨得牙癢,便心想著要好好教訓孫氏一頓,出了這口惡氣。於是夜裡便往死命裡折騰孫氏,過了兩日,孫氏受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與妯娌婆婆說,便叫身邊的丫鬟四娘家去說,假托娘家母親病了,想她,來接她去住兩日。岑夫人不作多想,照舊應了。
  
  六郎一聽,高興得很,便說要送孫氏回家,要去岳家磕頭行禮。這理由合情合理,岑夫人拒絕不得,先囑咐他一回,又叫跟班的小廝盯緊了他,不叫他與些不三不四的人多說話,放了小兩口出門。
  
  六郎將孫氏送回良家,打了個蘸水,便尋了借口往東市裡去,才剛進了坊門沒多久,就被人盯上了。卻不是他從前的賭友,而是慣常還說得上話的一個開綢緞莊子的朋友叫方二的,方二先言道稀客,又說要替他打酒洗晦氣,小廝見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便防得沒那麼緊,由著他去了。
  
  方二卻是劉暢故意請托了去顛他的,專揀些他運氣不好的話來說,又總誇五郎、牡丹運氣如何的好,牡丹一個女兒家,這般作為,怕是要跟著繼承家業了之類的話,六郎一個男兒家,偶做錯了事算得什麼?趕緊翻身低番大事給他們瞧瞧。
  
  聽得六郎怒氣沖沖,想起自家賭債都是從自家房裡出,楊姨娘成日裡在他耳邊念叨說自己沒有金銀飾物好衣裳,都是為了他。孫氏也瞧他不起,捨不得拿嫁妝錢給他用,家裡人更是不用說,個個兒見了他都似瘟神。甄氏說話更是難聽得要死,便只埋頭喝酒:「我倒是想翻身,可也要有機會。」
  
  方二見火候差不多了,方才緩緩說出宮中要這沉香木的事情來,挑唆六郎道:「六郎想要翻身也不難,現下就有一個好機會。你家兄長要湊齊這香料,只怕是湊不齊的。你來將這香料給湊齊了,便是一份大功勞,分紅利之時你也能多分一份,看誰還能小看於你。」
  
  六郎雖由心動不已,卻也知曉不易,皺眉道:「能夠說人情的人家,我母親、兄長已然全部都去尋過了,正是因為這京中沒有其他人了,方才往附近的州縣裡去的,我哪兒還能尋得著?」
  
  方二笑道:「說起來真真是巧。我這裡便有個現成的人情兒。先前不與你家五郎說,是因為他之前看不起我,從來不懂得敬我,我便故意不與他說。現在這個人情便留給你好了。」
  
  六郎懷疑地道:「有這般好事,你不去尋旁人,偏生來便宜我?」
  
  方二奸笑道:「你難道不明白麼?旁人哪裡有你這般急著要的?誰會值得給我那許多的好處?」
  
  六郎心下明瞭,道:「我要先看過東西,東西若是不好,我不要。」
  
  方二拍著胸脯打包票:「曉得你家做生意向來最重信義,哪裡敢拿不好的給你?還怕大郎,四郎回來打殺了我呢。」
  
  二人說說笑笑的吃了約有一兩個時辰,醉醺醺地約著去看那沉香木。六郎一見之下,酒都醒了大半,道:「這分明就是我家賣出去的東西!這是誰買的?將我家的東西反轉過來賺我家的錢,虧他想得出,讓他出來見我。」
  
  方二冷笑道:「是你家賣出去的東西不假,可如今它比從前更值錢了。你早知道,為何不留著?你管他是誰買的?」說著對著六郎比了個指頭:「就算是你按著這價格拿回去,送進宮中也還是可以多賺得一分。還不說你家其他那幾十車,難道就不賺錢了?沒有這個,你家連那幾十車都賣不出去。若是今年賣不成也就算了,日後呢?最要緊的是,何家丟了這筆生意,日後再遇上這樣的事情,只怕也沒人來找你家了。」
  
  這些道理六郎也是懂的,因此沒話講。方二見他沒話講了,便又湊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回家去就說要按宮中的價格來買,多的那一分,直接就付你。大傢伙兒都圖個方便,你看如何?」
  
  六郎沉吟不語,方二微笑著道:「不強迫你,你自己考慮。反正東西是從你家裡出來的,好壞你自知。三天之內你不要,我便出手了。此刻有的是人要,能將你家擠下去,別家還更歡喜呢。」
  
  六郎心事重重地回了家,但見出門多時的五郎已經回來了,便趕緊上前去打聽,問怎麼樣。五郎歎了口氣,道是跑了這許久,只湊齊了三四車,其餘的都是下等貨色,拿不出手,還整整差著十一車。
  
  六郎眨眨眼睛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五郎只是歎氣:「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往年這沉香木不是什麼稀罕的,偏生今年卻是少見的很一般。也不知怎麼了。」就有些想打退堂鼓,與岑夫人道:「娘,實在不行,就不做了。這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
  
  岑夫人道:「不行,這事兒至關重要,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放棄。今年錯過這個機會,只怕以後就再也沒了我家的位置。」不單是劉暢剛剛跑去威脅的事情,而是綜合考慮,怎麼也不能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六郎不動聲色地在一旁聽完看完,靜悄悄地回了房。等著何家人上上下下跳了好幾日,急得不可開交之時,他方出面說自己有法子。他按著與方二商量的說出來,不敢說是自己先賣出去的,只說遇到了往昔一位跟著何忠認識的生意人,人家裡有貨,但是價錢上要高許多,基本與宮中給的價格持平。他又怕事情不成,便主動將價格往下壓了半分,讓二郎、五郎等人覺得還有半分利可以賺,盡力促成此事。
  
  二郎與五郎商量過後,去看了貨,認定是好的,兄弟三人檢查一回,錢貨兩訖,將東西拉回庫房裡去,六郎則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他那筆錢財,小心翼翼地躲著藏著不敢有任何不妥之處,只怕被家裡發現不提。
  
  眾人見他平白謹慎了許多,還當他突然轉了性。
  
  方二先將錢給劉暢送過去,恭喜他道:「恭喜您報了仇。當初何家父子將他們手裡的寶貝假裝旁人的,與您竟價平白騙了您的錢,如今就將他家的東西賺他家的錢,您總算是報了這仇了。」
  
  這就叫報了仇?他可不是貪圖這蠅並沒有小利的人,好戲還在後頭。劉暢淡淡地嗯了一聲,叫秋實拿好處給方二,又置酒請方二吃。待到方二吃得爛醉,他自己清清爽爽地騎馬出了門,先去離皇城最遠的永陽坊看過要買的大院子,高高興興地付了錢,叫人收拾乾淨,照著最貴最好的重新打傢俱,幻想著不久的將來,佳人在懷,溫柔風流,然後又去尋人,準備進行下一步。
  
  秋實見他唇角微微上揚著,正是許久不見的好心情,便刻意吹捧他一歇,言道他必然心想速成,馬到成功。劉暢聽得瞇笑,隨手將荷包解了扔給他,道:「好生把我吩咐你的事情做好,有你的好日子過。」
  
  過不得幾日,在劉暢與清華成親之時,何家與其他幾家大香料鋪子一道,各各將自家的各種香料分批次打上各家的標記,順利交割給了簡老三,只等節後再一併算錢。
  
  因著香料的事情告一段落,何家便放心大膽地準備過節的事情。又因五郎歸來,六郎的心性也似乎在好轉,牡丹便不在香料鋪子裡呆著了,便也拿出錢來,命人買了酒、豬羊雞鴨鵝魚、乾果等東西,又取了錢財布帛,親自押著車,將東西送到芳園去。叫雨荷將正堂的門開了,四處燒起炭盆來,弄得暖烘烘的,叫眾人進去領賞錢,分河內,也要過個好節。
  
  分完酒內,又叫廚房裡準備宴席,晚上要請眾人大吃一頓,一時之間,芳園裡熱鬧得要不得。人人都興高采烈的,爭著做事情,只希望早點開席,將好吃的弄到口裡。
  
  牡丹特意讓周八娘置了一桌上等席面,將幾個得用的花匠請了,也叫雨荷跟著一處坐下,敬酒敬菜,言道大家辛苦了,又專門發了封賞,大夥兒都高興。
  
  第二日一早,貴子領了個面生的男人進來遞了封信,卻是蔣長揚使了回京送信,特為繞過來給她送的。道是昨日應到了的,去了何家,牡丹不在,只好又耽擱一日,等到今日方才送了過來。
  
  牡丹問了幾句,得知蔣長揚一切順利,快要回京,便放心下來,忙著要看信,打賞了錢,讓貴子將人領下去好生招待,她自己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看著、看著眉眼彎彎,唇角忍不住的帶了笑容。
  
  雨荷、恕兒在一旁瞧見她看得歡樂,都捂了嘴偷笑,故意上前去假裝要偷看,牡丹邊笑邊小心讓過了,偷偷藏起就是不給她們瞧。雨荷、恕兒紛紛笑起來,問牡丹可是有什麼好事。牡丹抿嘴微笑不語半晌才道:「元宵節去觀燈,你們去不去?」
  
  這意思是蔣長揚約她在元宵節觀燈,聽得兩個丫鬟拍手大笑:「去,自然去的。」二人正是愛玩愛市的年經,往年裡牡丹被拘在劉家不得出入,那裡沒有辦法的苦楚,今年有了機會,自然是不能平白放過。
  
  牡丹便叫二人:「我們要進城去了,你們趕緊的把園子裡沒安置妥當的事情都安置妥當,中午還要宴請肖裡正和幾個鄉老,不許出任何差錯!不然你們都留在這裡看園子得了。」
  
  二人笑鬧著去了,牡丹方又將蔣長揚的信拿出來捧在手心裡,反覆看了兩三遍,摩挲了許久,方小心地折疊了,收入隨身的荷包裡。在熏籠邊坐了片刻,起身淨了手,從桌子底下拿出個白籐筐子來,將裡頭的針線取了對著光細細地做。她做得極慢,全憑著殘存的記憶和最近從林媽媽那裡學來的手藝做,可是一針一線下去,卻全都用盡了心思。
  
  雨荷做完了事情,從外頭進來,一眼瞧見牡丹埋著頭,聚精會神地做針線,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笑道:「丹娘您這個荷包還要繡多久?這眼瞅著就要到元宵節了。」
  
  牡丹頭也不抬,眼睛都不敢錯開:「快了,快了,就是這天把的事情。」
  
  牡丹的臉色果然一變,隨即背轉身去對著雨荷,悻悻地道:「就是繡得不咋地,照樣有人要。」一邊說,手上的動作就慢了下來。
  
  雨荷吃吃地笑起來:「知曉了。不是看花樣繡得如何,關鍵是看繡花的人是誰。要繡得好,花大價錢買一個不是更好?可那一樣麼?不一樣。我若是得了這樣一個荷包,必然是要貼身收藏的,千金不換。」
  
  牡丹害了羞,又想笑,幾番想忍下去也不曾忍得,擔心再繼續做下去就把針線做壞了,索性扔了起身去撓雨荷:「遲早把你嫁出去,看你還來笑話我。」
  
  雨荷一邊招架一邊笑:「您把奴婢嫁誰呀?奴婢可沒人送荷包。」她自將芳園的事情管起來之後,越發潑辣大膽利索得多,從前說到嫁人,她便害羞,如今卻是磨光地說起了玩笑話。
  
  牡丹發現這一變化,立時停住了手,笑道:「我給你說一個,正是送荷包的好對象。你看咱們家誰最能幹,我最愛使誰就是誰了。」
  
  雨荷一愣,隨即滿臉緋紅,跺了跺腳,轉身往外走:「奴婢本是想與您說,節下這裡無人看管不妥,還是讓奴婢留下來守著的好。可您這樣笑話奴婢,奴婢卻是一定要去看燈了。」
  
  牡丹只是在屋裡哈哈大笑,雨荷紅著臉快步往外走,一顆心跳得咚咚響,轉過一個彎,差點沒撞上人,那人見她直直走將過來,忙退後一步,站定了眼觀鼻,鼻觀心,行了個禮道:「雨荷姑娘。」
  
  雨荷一瞧,正是目前這芳園裡最得用的人,立即飛紅了臉,一句話不說,垂著臉飛快地往外頭去了。留下貴子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發了一回呆,方去尋牡丹稟事。

  午飯時分,自著肖裡下並幾個鄉老該到了,牡丹收拾妥當,前往大門口接人。卻見肖裡正牽著自家的小兒子,身邊又緊緊跟著一人,縮著頭看著她只是笑,不是那呂方又是誰?

  牡丹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呂方才一見她皺眉頭,立即往肖裡正身邊靠,可憐兮兮,忐忑不安地道:「肖伯伯,我還是回去算了。」

  肖裡正也不知得了他多少好處,聞言立時拉住他,對著牡丹認真道:「何娘子,老夫曉得你是個寬宏大度的。人非聖賢熟能無過,呂十他也是太過愛花的緣故,才會做下糊塗事。冤家宜解不宜結,他早就想來與你分解分解,道歉認錯,奈何不得其門而入。不得不幾次上門去求老夫做這個中間人,老夫見他心誠,便斗膽將他領了來赴這個宴席。這大節下的,你便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饒了他這遭。」邊說邊行了個禮。

  有道是,強龍難壓地頭蛇,芳園與周圍的農戶把關係搞得越好越安全,更何況是這肖裡正也不是什麼壞人,周八娘平日裡在廚房裡當差,也是利索乾淨。牡丹還真不能不給肖裡正這個面子,當下乾笑一聲,還了禮,道:「看您說的,不就是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情麼?不要說是他,就是您隨便領個人來,我也要好生招待的。」

  呂方聽得暗裡翻了個白眼,多個人多雙筷子,彷彿他就是那來混吃混喝的,還是沒說與她和解的事情,純粹就是吃飯。卻見牡丹笑吟吟地對著自己比了個請的動作:「呂十公子,您請。」

  先吃了再說,左右是光明正大地進了這園子,呂方抬步往裡走,四處張望,不浪費一點時間。忽聽得牡丹假惺惺地道:「呂十公子,不知您的傷口可復原了?我幾次想去看您來著,但實在是瑣事纏身,又怕到了地方被令尊趕出來,不敢去。」

  呂方立時覺得傷處有些一跳一跳的疼,乾笑了兩聲道:「托您的福,不過是開了兩朵牡丹花而已。」牡丹眨了眨眼,道:「怎麼?傷口竟然如此之大?」

  呂方只是笑,肖裡正家的小兒子道:「我瞧著啦。是在傷疤周圍刺了一大朵牡丹花,好看得緊。手臂上的地趙粉,腿上的是魏紫,含苞待放,嬌艷可人,對不對?呂哥哥,我沒說錯罷?」

  這分明是呂方給他解說時用的口氣,牡丹一愣,撲哧一聲笑出來:「呂十公子果然愛花成癡。」

  呂方面紅耳赤,對著牡丹只是行禮作揖:「我真不是故意來搗亂的,也沒有壞心。此番為了與您賠禮道歉,下足了功夫,何娘子您莫與我文教界了罷。」

  牡丹擺了擺手,笑道:「罷了,肖裡正不也說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只要你不記恨,從前的事便不再提了。」

  呂方頓時一喜:「那可不可以......"

  牡丹正色道:「不可以。不過你可以去看看其他花。」
  
  
  
174章 府上有禍!
  
  且不說牡丹與呂方說起牡丹花來都是相見恨晚,興味相投。牡丹從芳園回來沒有幾日就是除夕。這一日,家家貼春書,桃符,共燒紙錢,在庭院裡燃起燎火,居室內堤岸上燈燭,唱歌跳舞,飲酒守歲。雖然何志忠等人不在家,但何家人早已習慣這種別離,吃過晚飯,飲了驅寒祛濕的花椒酒之後,但聽得外頭一陣喧囂,卻是一年一度的驅儺活動開始了。孩子們一陣嚷嚷,全都往外頭去看熱鬧,牡丹也隨了眾人一起往外。
  
  但見無數人戴著猙獰的假面具,扮作各種鬼神的形狀,居中兩位,分別戴著老人面具,一為儺翁,一為儺母,率著眾人歌舞喧騰,跳笑歡叫,一片沸騰,好不熱鬧。
  
  過去一群人之後,忽見又來了一群,卻是衣著同色同款的紅衣黑褲,都拿著犛牛尾拂子,明顯比適才那群人更加齊整。其中一人停在門口,掀起面具,望著何家諸人一笑,孩子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紛紛喊道:「是張五叔。張五叔這是要去哪裡?」何洌,何淳更是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二郎忙對著張五郎抱了拳,笑道:「五郎這是要去哪裡?」
  
  張五郎看了身後歡騰一片的諸人一眼,笑道:「這些都是要往宮裡的護僮辰子,稍後要隨樂吏入宮驅儺。」他擠了擠眼睛,道:「聽說聖上與貴人們照例都要出來觀看,正是難得的機會。」其實,也就是偷窺宮中生活的最佳時機。
  
  二郎笑道:「許久不見你有此種雅興了。」
  
  張五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次進宮的人約有一千人之多。有許多人是趁此機會想混進去看看,因著我與樂吏面熟,便央了我幫忙。」
  
  眾人心領神會。每年裡這個時候,總有許多人四處尋覓辰子之衣,想方設法地混入驅儺隊伍中,偷看宮中后妃公主貴人美人,其中不乏富貴子弟以及讀書人。
  
  張五郎定然是與樂吏勾結了,利用這些人的獵奇心理,好收取錢財。
  
  何濡、何鴻等人見狀,都想跟了去看熱鬧,不敢自己去求父母,便去歪纏牡丹,牡丹想著也不是什麼大事,便去同岑夫人說了,於是四個最大的孩子便都跟了張五郎同去。何家眾人又看了一會兒熱鬧,轉身往裡準備繼續守歲。
  
  天將要明時,眾人正要睡下,忽聽得外頭腳步聲響,伴隨著一陣歡笑聲,卻是四個男孩子回來了。進了屋裡,眾人相詢,何鴻興高采烈地道:「真是不枉走了這遭,宮中各處錦繡幄帳,明設燈燭,盛奏歌樂,庭中燃起火山數十,焰起數丈,明亮如白晝,香氣四溢,綺麗無比。只可惜後來燎火暗了時,宮人推了載了沉香木的車來添加,離我們最近的那座火山有一股子怪味。分時是裡面燒的沉香木不妥,也不知是怎麼搞的。」
  
  二郎不在意地道:「總是有膽子大的奴才,渾水摸魚,換了好的,拿壞的去濫竽充數,賺錢唄。那就沒有人過問麼?」
  
  何鴻道:「有人問啊,不過不影響大局,又加入了大量的甲煎去掩蓋而已。上面的人似乎也沒聞到。」
  
  五郎笑道:「這是什麼時候,就算是聞到了也要裝作沒聞到。過後才去慢慢理會。」
  
  何濡不耐煩了,道:「這事兒不說啦,說點好玩的。」緊接著其餘幾個男孩子七嘴八舌地跟著說起自己的所見所聞來,聽得其他幾個沒有去成的孩了艷羨不已,拉著他們東問西問,就是大人也感興趣,不時插一句嘴。甩甩也打起精神跟著大聲聒噪,眾人都忘記了睡覺,一時之間好不熱鬧。岑夫人見氣氛熱烈,心情大好,便任由孩子們去嚷嚷,只吩咐伺候的人招呼好了,廚房裡招呼好了,便自去睡覺。
  
  牡丹回到房中,一覺睡到中午時分,方才起身梳洗打扮。到得外頭,卻是全家都起來了,正準備開飯,便又熱熱鬧鬧地準備吃飯,可還未舉起筷子,就聽見門房急匆匆地跑進來道:「有客人到。」
  
  這初一就出門訪客的可少見,大傢伙兒都是從初二方才開始訪的客。岑夫人奇怪歸奇怪,仍叫人快請。片刻後,一個穿鴉青色兜帽披風,水紅色襖裙的年輕女子疾步進來,先張望一下席間,一眼看到牡丹,忙福了一福,道:「何娘子,奴婢是阿慧,您還記得麼?」
  
  牡丹在她一走進來的時候便已經認出了她是秦三娘身邊的貼身丫環阿慧,之所以沒有主動開口相詢,是想看她要做什麼。此時聽她點了自己的名,便一邊叫人給阿慧安置座位,上熱茶湯,一邊笑道:「記得,這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適才還以為看錯了呢。」
  
  阿慧掃了眾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奴婢是來傳話的,不知何娘子可否方便?」
  
  牡丹心想秦三娘自那次之後便許久沒了動靜,單先這個時候突然派了個丫環來,說不得還是什麼大事,忙請阿慧往後頭去,阿慧卻又瞧了岑夫人和二郎一眼,道:「事關重大,還請夫人和二公子一起聽聽。」
  
  岑夫人和二郎俱是驚詫地對視了一眼,薛氏便立即起身領了其他人出去,只留岑夫人娘幾個與阿慧在裡面。見眾人退下,阿慧不等何家人出聲相詢,便語氣急促地道:「我家三娘讓奴婢來告知,府上有禍!」
  
  一句話聽得眾人皆是驚異萬分,若是尋常人家,此時聽到這種不吉利的話,只怕是要生氣,只岑夫人見過的場面多,面不改色地道:「禍從何來?還請慧姑娘細細分說。」
  
  阿慧見她面色如常,應對自如,暗自讚了一聲,道:「府上之前是否曾向宮中交過四十車沉香木並各色香料等三車?」
  
  二郎不知不覺繃緊了身子,道:「是有此事。」
  
  阿慧歎了口氣道:「昨夜宮中燃燒燎火,只用沉香木與甲煎,有一堆燎火,添入的沉香有問題,臭氣難聞,當時許多人都聞到了,只不敢驚動貴人,勉強按了下去,但過後是一定要追查的,查來查去,有人說正是府上送去的四十車沉香木中的十車,也不全都是不好的,而是裡頭摻雜了次口假貨。若是分開了往其餘火山裡燒,定然聞不出來,偏生全都湊到了一處......"
  
  岑夫人等人頓時大驚失色,他們先前就聽何鴻提過此事,不過誰也沒想到會與自家有關。二郎斷然道:「不可能!我家送去的香料,無一不是經過我們兄弟的手,仔細勘查,確認無誤之後才當面交割給簡老三的!若是有問題,在簡老三那裡就被打回來了!哪裡到得了宮中!」
  
  阿慧也不言語,等他說完,方才緩緩道:「何家是多年的聲譽,自然沒有人懷疑府上的誠信,可到底經不住小人作祟。那車上還明明有府上的印記,如今簡老三已經推得乾乾淨淨,說是正因為你們是多年的交道,從未出過錯,所以就沒有仔細察看。可是,他也暗示了,說本來是想多給府上一些份額的,但是府上的沉香木不夠,所以才給了四十車,又有人作證,說府上前些日子曾四處奔波,到處尋找沉香木湊足那四十車,甚至周圍府縣都跑過來了,也不曾湊齊,還差得十一車,後來還不知怎地,突然間就湊齊了......我家主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讓奴婢先來與府上說一聲,府上心裡有個數,待得後面有人上門問訊之時也好有個準備。」
  
  這意思就是說,何家為了做成這笑生意,想方設法,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不惜以次充好,甚至添入了假貨。二郎愣了片刻,曉得中了圈套,且那簡老三也是被收買過的,又想到了六郎牽頭弄回來的那十一車香料,當下氣得要死。牡丹和岑夫人也想起劉暢跑上門去鬧的一回,都有些變色。
  
  阿慧見狀,忙安慰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府上果然沒有做過這些事情,原也不怕他查。我家主人記著何娘子的情分,已然外出奔走,希望能早日水落石出,還府上清白,但只是,力量有限,只怕還是要吃些苦頭。」曉得不好久留,便起身告辭。
  
  岑夫人雖然急得手腳有些發抖,卻還能撐得住,謝過阿慧並請刀子向秦三娘轉達了謝意,又重重封賞,才叫牡丹送客。
  
  轉身便咐啥薛氏等人趕緊地往夾牆裡藏財物,以備不測。
  
  牡丹送了阿慧出去,走至無人處,阿慧望著牡丹行了一禮,輕言細語地道:「好叫何娘子得知,我們三娘子從來也不敢相忘您的援手救命之恩。只許多時候身不由己,可心中卻從從未息過報答之心,還望您莫要計較。」
  
  牡丹扶住了她,歎道:「我當日幫她,也不曾指望過她報答,只是隨心所欲,見景生情而已。今日得她人情,便是抵過了,你讓她不必放在心上。」她覺著,秦三娘既然能在第一時間內知曉此事,並使人上門來報信,定然是從景王那裡知道的。秦三娘要怎麼處理這事兒,早就有數,無論她與秦三娘怎麼攀人情,都不會改變最後的結局,索性大方些兒,不必再提。
  
  阿慧見她絕口不提上次盧五郎的事情,只說謝過今日之情,並不曾有半點打蛇隨桿上,脅恩相報的意思,暗道她知趣,微笑著低聲道:「何娘子大方,可我家三娘子卻不敢忘恩。她有句體已話兒要奴婢單獨傳與您聽,這事兒還在蔣將軍身上。」
  
  牡丹一愣,隨即苦笑不語。果然景王是打的是先看笑話,等有人上門相求再賣人情的主意,若是要得他幫忙,便是要蔣長揚明確表態。可蔣長揚現下明明就是不肯表態,也不便表態。再說了,蔣長揚此刻在哪裡她都不知道,怎麼指望得上。少不得該承受的就先承受著,另尋他法,總有法子可尋。
  
  阿慧見牡丹不語,瞭然地一笑,道:「我家三娘子還說了,她體會您的難處。若是蔣將軍不便,她也自當為您使力,只是他人微勢單,要費些心血和時辰,府上要操心和耽擱的時間也會更久。」
  
  牡丹聽音辨意,曉得秦三娘的意思是,繞開景王替她使力,當下雖不敢全部相信,也不相信秦三娘能有這個本事卻也有些高興,並不拒絕,行禮謝過,送了阿慧出去。
  
  阿慧才一出門,牡丹使貴子去尋郭都尉,她自己騎著馬奔去尋白夫人。緊接著二郎便使人去喊六郎,又把何鴻,何濡幾個喊去細細詳詢當時的情景。六郎自然是抵死不認,只道那十一車沉香木可是二郎、五郎一道檢查過,確認沒有任何問題的,這會兒可不能把責任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正說著,門又被砸響,呼啦啦進來一個看鋪子的夥計,說是香料鋪子被查封了,從庫房裡頭找出來一百多斤假沉香木和劣質沉香,一時之間彷彿是坐實了何家果然有假貨。二郎頓時一掌打在六郎臉上,怒道:「怎麼回事?之前還乾乾淨淨,就是最後這兩天是你守的鋪子,你到底放了什麼進去過?」
  
  之前五郎與牡丹、老掌櫃才對過帳清過貨,最後那兩日因他與五郎都去收帳,卻是六郎去守的鋪子,要出問題就出在他身上,六郎心虛,冷汗浸透衣衫,只打死不認,推說不知。他接了方二的錢後,方二說想看看何家倉庫裡藏的名香好香,讓他行個方便,庫房重地,輕易不許外人進入,他因有了把柄在方二手裡,不好推辭,便偷偷領了方二入內,事後還去方家喝了一回酒,醉到傍晚時分方才醒來,此時想來,說不得庫房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哪裡敢與眾人說實話,只一味咬死不認,還道:「大禍臨頭,趕緊跑吧。」
  
  五郎安撫地按了按張氏的肩頭,冷笑道:「跑?跑到哪裡去?我們跑了一家老小怎麼辦?」
  
  接著又是一陣喧囂,呼啦啦進來一群官差,不由分說,也不要人送上的錢財,只將鏈子往二郎、五郎、六郎脖子上一套,綁了人還要往時翻箱倒櫃的亂翻一氣,岑夫人大叫一聲:「慢著!拿人便拿人,這是要抄家麼?先拿出公牒批文來!」
  
  封大娘等人便紛紛將二門擋住,不放那些人入內,他家人緣自來就好,周圍的鄰居見狀,便紛紛出來勸說,圍了裡外好幾層。
  
  為首那官差冷笑:「這是要謀逆造反哩,全都給我拿下!」忽聽得有人在門前道:「呦,這是怎麼了?這大初一的就鬧得不得安生。」卻是劉暢穿得光鮮水滑的。施施然走將進來,含笑掃了岑夫人、二郎、五郎、薛氏等人一眼,不見牡丹,微微有些失望,轉身對著那為首的官差笑道:「孟三兒,你不在家裡過節,跑出來亂什麼?」
  
  那叫孟三兒的官差望著他眉開眼笑地道:「原來是劉持承,弟兄們辦差呢,您老人家怎會到了這裡?」
  
  劉暢笑道:「這裡住著我一個老熟人,這幾日放假,便過來閒逛,誰成想會正好遇到這事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孟三兒如此這般說了一回,無非就是說何家奸商,竟敢以次充好,把假貨賣入宮中,犯了欺君之罪,要拿去問罪,岑夫人等人又抗旨謀逆之類的話。
  
  劉暢假惺惺地驚歎幾回,道:「這其中必然有誤會的吧?何有可是出了名的講誠信的生意人,與宮中送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敢做這膽包天的事情?」
  
  那官差與他一唱一和,冷笑道:「利慾熏心心漸黑,誰說的清楚?如今好幾個人指揮他家,又從他家鋪子裡搜出假貨來,難道還有假?」
  
  劉暢便上前去朝岑夫人行了個禮,假意問岑夫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可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岑夫人曉得與他脫不了干係,只是冷冷地撇過臉不語。劉暢便扶著額頭歎道:「我本想厚著臉皮做個人情,不叫女眷孩子們受到驚嚇,既然伯母您不領情,我也沒臉……」言罷轉過身,給孟三兒使了個眼色。
  
  孟三兒得到他暗示,立即獰笑一聲,便叫人動手,將人全都綁起來,大言不慚地道,有事兒他擔著。於是亂七八糟地闖進一群人去,胡亂搜了一氣,卻沒搜著什麼太值錢的,只將正堂裡擺著的香山子,幾個金銀碗盤,一些綾羅錦緞,女子首飾等當做贓物收了。
  
  劉暢出了門,就在外頭袖手站著聽熱鬧,心情說不出的好,眉眼飛揚。昔日裡,他家以財壓得他無還手之力,和離時,他家一家子打上門去,將他好一頓胖揍,又在東市,端午節時,斗寶會上,都叫他丟盡了臉面,吃了無數的啞巴虧,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且看著,立即就有人來求他了。想到牡丹會梨花帶雨地哀求他,他拒絕,她又求,他再拒絕,直到他心情好了他方才應了她,到那裡……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多時,官差除了大腹便便的張氏和吳姨娘,楊姨娘,等人以外,將岑夫人、薛氏、白氏、甄氏、封大娘等幾個女人,當頭的幾個何鴻、何濡等幾個大些的男孩子綁了,一連串地牽了去,才出門沒得多久,就見牡丹引著潘蓉、貴子引著個黑臉漢子騎馬奔來,一時瞧見這種慘樣,牡丹臉色煞白地跳下馬來,眼裡含了淚,行久撲過去抱住了岑夫人。
  
  潘蓉與那黑臉漢子則上前與孟三兒打交道,好說歹說,想要孟三兒放了女人和孩子們,孟三兒只是沉著臉不答應,說得急了便大呼小叫起來,一時之間,潘蓉與那黑臉漢子也沒什麼法子。
  
  劉暢遠遠看著巍然不動。他知道牡丹認得的人多,也曉得必然會請動許多人來,看看,連潘蓉都請來了。但今次不同往日,他佈局了許久,請了好些熱心人幫忙,真憑實據拿在手裡,不搾乾了何家,不壓死了何家不會收手,看以後何家人還拿什麼來狂。
  
  但見何家人被擠在街口處鬧騰了一歇,到底被牽著去了。那黑臉漢子與潘蓉勸了牡丹幾句,都騎馬跟上前去看著,只剩下牡丹帶著貴子,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中,傻兮兮地看著何家人的背影動也不動,突然捂著臉蹲了下去,久久不曾抬頭,好幾個女人上前去勸,她只是拚命擺著頭不抬頭。
  
  劉暢的心頓時彷彿狠狠抽搐了一下,隨即又是一陣酣暢淋漓的快感。他握緊了手裡的馬鞭,就立在陰影裡一直看著牡丹,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牡丹慢慢站了起來,望著周圍的鄰居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扶著刀子一個姨娘的手轉身朝何家的大門走去。
  
  劉暢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擋在牡丹面前,他想告訴他,他可以幫她,他也不要她怎麼求他,只要她開口,對他好言好語地說上一句話,如了他的願,他便可以讓她的母親、嫂嫂、侄兒們毫髮無傷地回來。
  
  可是牡丹只是停了一停,就漠然從他面前走過去,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劉暢忍不住,跟了上去,在門口再次堵著了牡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丹娘!我可以幫你。」
  
  牡丹抬眼定定地看著他,並不言語,劉暢被她看得難受,正有些煩躁了,忽聽刀子開口道:「你能幫我到什麼地步?能替我家洗淨冤屈麼?」
  
  劉暢一開赴,忍住歡喜緩緩道:「你家哥哥們果然大膽,做下的事情是板上釘釘子的,人證物證俱全。這香料鋪子是斷然無法再開的了,我現在能做的,便是先替你將你母親、嫂嫂、侄兒平平安安地保出來,再叫你哥哥他們少吃點苦頭,定罪輕一些,不能做香料生意,還能做珠寶生意嘛。」
  
  牡丹瞇了瞇眼:「你怎知他們人證物證俱全?」
  
  劉暢道:「我怎不知?我不瞞你,這事兒上面已經有了定論,如今過堂也果然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你要不信,過上幾日你便知道結局。我只是可憐你母親年紀一大把,還有你幾個嫂嫂和侄兒,可從來都沒有吃過這樣的罪。女人家,關在牢裡頭十天半月的,便什麼都完了,你那幾個侄兒前途也堪憂。還有你幾個哥哥,少不得要皮開肉綻,吃盡苦頭。」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00 AM

175章 都想交易
  
  劉暢見牡丹的臉色果然越發見白,眼神卻是若有所思的,不見得就有多害怕,便略停了一停,帶了幾分諷刺地道:「你也別想著還有蔣長揚,他鞭長莫及,等他回來時,可什麼都晚了。不過你朋友多,你也可以去試試,看看他們能幫你到什麼地步。白夫人不說了,她保胎要緊,潘蓉的能力就是那樣兒;你要找的什麼郭都尉,可是告假回了家;你家的那幾個親戚,黃將軍等人,只怕一時半會兒手也伸不了這麼長。至於其他幾個你以往沾過光的貴人,此刻都在宮中,你找不上。你去試試看,真要是不行了,再來找我也不遲。」
  
  牡丹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幾乎想要吐出來,強忍著道:「那你想要我怎樣?」
  
  劉暢的心一陣狂跳,盯著牡丹緩緩道:「這裡不是說話處。」然後擺出一副牡丹不讓他進去,他便不說的樣子來。
  
  牡丹只是沉默不語,半點相讓的意思都沒有。
  
  劉暢無奈,只得淡淡地道:「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們是結髮夫妻,情分本來非同一般,我一直都不肯與你和離,偏你氣性大,非得與我和離,這才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無情,我卻不能無義,我實話與你說,這次的事情與閔王府、還有蕭尚書府都有莫大的關係。就是怨你惹上了蔣長揚,這才自取其禍。我呢,拜你所賜,與清華成了親,日子過得非常不如意。但我也不想與你計較了。」
  
  牡丹皺眉道:「莫與我說這些!只說你到底想如何。」
  
  劉暢掃了他一眼,半提了心道:「我在永陽坊買了個大宅子,裡頭的東西家什都是最貴最好的,只是差著個主人住裡頭,空曠冷清得很。你若是肯去住著,我便不現與你計較從前的事情,我們還是一家人,我自然要使足力氣去幫你家的。我曉得你會覺得委屈,可這樣的日子民只是暫時的,過得兩三年,咱們還和從前一樣的,香料鋪子,我來想法子,過些時候又重新開起來。」再生個兒子,比琪兒還要可愛伶俐百倍的,他一定把他捧在手心裡頭疼,等他弄廢了清華,便可以重新過上從前的日子。不期然的,劉暢的腦海裡就浮出了這個念頭。
  
  牡丹氣極反笑,簡直找不到話可以和他說,也想不通他的腦子到底是怎麼構造的。
  
  劉暢見她只是冷笑不語,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惡狠狠地道:「你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強你,只是你莫要後悔!你該感謝我不計前嫌,給你這個機會!」
  
  牡丹收了笑,靜靜地道:「是不是我答應了你,你馬上就可以想法子先放了我娘和嫂子他們出來?」
  
  劉暢道:「那是自然。」
  
  牡丹道:「先放出來又再說。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記恨我們家的人,變著法子來羞辱我的?答應不答應都在你,反正人已經進去了,我再等些時候也無所謂。」果然是他動的手腳,果然他圖的是這個,將岑夫人等人弄進去,就是要逼得她鬆口,既然如此,自是要先將岑夫人等從弄出來。
  
  劉暢的臉色瞬息萬變,道:「好,我先去辦事,人一進門我就要看到你住到永陽坊去。」他的臉色瞬間陰冷了下去,狠狠地道:「如果你敢騙我,我叫你幾個哥哥變成殘廢!再發配到南嶺去,一輩子都回不來!我說到做到!」
  
  「那不可能。我怎麼也得看到我家裡的事情告一段落,不然我寧可看著他們受罪,也不要丟人又丟財,再說了,剛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就不在家,未免也太明顯了吧,你是故意讓清華來害我的呢。」牡丹垂下眼眸,暗裡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指甲掐的手掌心生疼。
  
  「你可以暫時不住永陽坊,但我要一個保證。」劉暢又定定地看了她一回,方轉身大步走了。
  
  他要的保證是什麼,牡丹心裡有數。只此刻沒有任何時間給她害怕和厭惡,她深吸了一口氣就轉身坦陳門,先命人清掃院子,又叫吳姨娘清理失去的財物有多少,她自己叫了貴子,雨荷等人過來,佈置了幾個把事,第一件,讓貴子拿錢去找他相熟的,能靠得上的內衛幫忙查真相,最好能從六郎那裡問清楚關鍵環節;第二件,再替她背裡去尋一下瑪雅兒,看是否會有意外收穫;第三件,雨茶趕緊回芳園去守著,小心有人知道何家出了事,趁機搗亂;第四件,讓人去請張五郎過來,她有事相托;第五件,讓恕兒去汾王府外候著,若是看到汾王妃回家,就趕緊來報。
  
  不多時,張五郎來了,二話不說,便陪著牡丹去了東市找人,先去找的方二,吃了個閉門羹。一問才得知,方二做為人證被帶走了,說的是六郎為了賺那不義之財,托他做的中間人,買了假貨,他事前並不知道六郎是拿這東西去折宮裡頭。
  
  張五郎看著牡丹:「這下子又去哪裡?」
  
  牡丹道:「去尋簡老三。」
  
  二人於是又急匆匆趕去找人,同樣不曾見著簡老三,只見著他家的一個管家,出來就氣勢洶洶地罵人,道是何家狼心狗肺,害慘了他家主人。總之是也被弄將進去了。
  
  一時之間,彷彿是沒有了其他辦法,無跡可尋,張五郎默不作聲地看了牡丹疲累的臉一歇,道:「不然先回去等著吧,事發突然,急也急不來。過得兩日自然會見分曉。」
  
  牡丹點了點頭,途徑法壽寺時,突然想起劉暢說此事與蕭尚書府也脫不了干係,明知他也許是胡亂謅了嚇唬她,仍然想往裡頭去走走,興許老和尚有辦法聯繫上蔣長揚也不一定。
  
  張五郎見她折身往裡,便也跟了她去。福緣和尚在做晚課,不曾見著,卻見著了她想見的人,不過不是蕭雪溪,而是蕭越西。
  
  蕭越西今日不曾坐在棋盤前,而是靜坐煎茶,見著牡丹進來,便主動與她打招呼,請她坐下喝茶。
  
  牡丹沉默著坐到了他旁邊,看他姿勢優美地育湯花,分茶湯,然後把一甌茶隨意地遞到她面前。她馬不停蹄地奔波了半日,著實也累極了渴極了,也不管裡頭是否有鹽,舉起茶甌一飲而盡。
  
  蕭越西等她喝完了,又遞上一甌,牡丹又是一飲而盡,再遞,牡丹搖了搖頭:「夠了。謝您的茶。」
  
  蕭越西也不再動,自己端了一杯,慢慢品著,道:「很累吧?」
  
  牡丹沉默不語。
  
  蕭越西抬眼看向草堂外的殘陽斜影,緩緩道:「生為美人,卻沒有相稱的家世和能力保護,再不認命,便是悲劇,也容易給身邊的人帶來許多的麻煩,你認不認同我這個觀點?」
  
  牡丹抬眼看著他,沉聲道:「我認同你的觀點。但我覺得,容貌、出身都是無法選擇的,我身邊人的麻煩也許因我而起,但絕對不是我的錯。我不認命,被命運折騰捉弄,也不是我的錯。除非是我個人行不不妥遭致災禍,那才是我的錯。」
  
  蕭越西輕輕一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將烈性隱藏在溫婉下的女子。果不其然。你家裡如今遭到這樣的災禍,的確不是你個人的錯,可是卻與你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當年你父母若不是貪你活命,千方百計將你嫁與劉家,之後你若是不貪青春自由,不與劉暢和離,不與蔣大郎曖昧不清,便不會遭致今日這禍。」
  
  他果然知道自家發生的事情。牡丹猛地坐直,「你的意思是,我若是坐著等死,任人宰割,這對了?你不是名士麼?原來也不過爾爾。我還聽劉暢說,說我家中此次遭了災難,還與府上有關,那我又是如何招惹到府上的呢?」
  
  蕭越西收回目光,不急不躁,高高在上地看著牡丹,「我提過了。你不認命。」竟然是半點不隱瞞蕭家也推波助瀾的意思。
  
  赤裸裸的輕視。我就是欺負你了怎麼樣?你能怎麼樣?你也把我怎麼樣?牡丹一時氣得睜大了眼睛,前所未有的痛恨,痛恨自己沒有用,痛恨這個萬惡的舊社會。
  
  蕭越西版她氣得滿臉通紅的樣子,輕輕一笑:「不過我和劉暢可不是一夥兒,我還瞧不上他的為人。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機會罷了。」
  
  牡丹咬著牙道:「今日已然有兩個人給我機會了。一個要收我做外室,還想侵佔我家的產業;你雙想給我什麼機會?又是為了誰?」
  
  蕭越西忍不住笑了:「你倒是挺坦誠,挺爽快的,我家有嬌妻雅子,前途一片光明,錢權都不缺,絕對不會想收你做外室,也不想侵佔你家的產業。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其實,也當得上是給你一個忠告。」也不管牡丹想聽或是不想聽,淡淡地道:「你和蔣長揚不配,你將來會很大的拖累他。」
  
  牡丹被狠狠刺了一下,語氣尖銳地道:「你管得可真寬!我不配,誰配?這是替誰鳴不平呢?」
  
  蕭越西淡淡地道:「我妹子配,夫妻不單只是情投意合就可以,還更需要能互相扶持。他們出身相近,共同的話題也會更多,我妹子能給他你所不能給的一切好處和幫助,而你不能!所以他們一定會比你們過得更幸福,你若是肯聽我的忠言勸告,我來替你解了這個難題!一切只在你一念之間。」
  
  
  
176章 攪渾了
  
  他替她解難題?他先幫著人挖了個坑把她推下去,然後再站在外頭逼她把他想從她這裡搶去的主動交給他,她答應就拉她上去,不答應就看著她死在坑裡,他這忠言果然逆耳!牡丹忍住怒火,道:「你說得對,我們的出身不能比。可是有一點你弄錯了,你妹子能給他的,我不見得不能給他,而我能給他的,你妹子卻一定不能給他!」
  
  蕭越西笑了:「你就這麼自信?依我說來,應該是你能給的,我妹子統統都能給,包括你擁有的美色,天底下不缺美色,用錢可以輕鬆買到。一個兩個興許不如你,不過八個、十個加起來總能勝過你。而我妹子能給的,你卻一定不能給!你若真是為了他好,也該放手,而不是自私地拖著他。」
  
  牡丹也笑了:「雞同鴨講,我懂你的意思,你卻不懂我的意思。你聽好了,我不會賣自己,也不會賣別人!你家果然有自信,便該親自去問他,而不是背裡頭來做這樣的齷齪事!蔣長揚如果真是需要女人給他一切的人,我也不需要你來同我做什麼交易,我先就一腳踹了他!再把他賞給你妹子!」牡丹說完也不看蕭越西的表情,起身要走。
  
  張五郎惡狠狠瞪了蕭越西一眼,蕭越西半點不在意,「啪!啪!」拍了兩下手,慢吞吞地道:「真有志氣!也真勇敢!但你需知,我們平日裡下棋,都要佈局,要縱觀全局,有守有攻,不能只把目光著眼在某一處,否則必輸無疑。這和做人一樣,孤勇是最要不得的。我敬佩你的志氣和勇氣,但也同情你的無知與衝動。你這是典型的為了爭一口氣就往火坑裡跳的傻子行為。」
  
  他笑看了牡丹一眼,心平氣和地道:「我來替你分析一下利弊。你不答應我的好意,出了這道門,你就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眼睜睜看著你的家人吃苦受罪,置之不理,然後與蔣長揚雙宿雙棲,卻始終心懷愧疚;另一個就是成為劉暢的禁臠,失人失財,這個離你的初衷就更遠了。可我知道,何娘子這樣的人,自是不會為了自己就捨棄了一家人的,也不願意輕易就賣了自己。可是如今災禍迫在眉睫,你沒得旁的選擇,只能選其中之一。你現在的態度,就是寧願選劉暢,也不願意選我的提議了,這又是為了爭哪口不值錢的氣?說你無知、說你衝動,你還不服氣麼?」
  
  牡丹望著蕭越西道:「做人和下棋有關聯,可還是不一樣。下棋沒有人情,做人會講人情,下棋輸了還可以重來,做人輸了便是再不能回頭。你下棋是把好手,那是因為棋子沒有生命,只聽你意念起落,做人你未必是把好手,你也不是神,不是你視作棋子的人都肯聽你指揮,一絲不芶地執行你的意念。你且收起你所謂的好意,我不認!害了人,卻還想扮好人,實在是比劉暢還噁心。」
  
  蕭越西微微一笑,將手裡茶湯一飲而盡:「實話與你說,劉暢此番不但想得人,還想得財。他過些時日便要在東市開個大香料鋪子,你若信他,你家的香料生意永遠也別想重新起來。我本可以坐等現成的,可我沒有這樣做,你還嫌我不夠良善?我自認我比許多人都好心,我替你打算得最周到。要對付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可以有上百種法子,便我不屑為之,只要你給我我想要的,你便毫髮無損。你家這案子,若是遇上往時,總要待到大家都收了假後才動,怎麼也得拖個十天半月。可是這一回不同,有人等著看結果的,十天之內必然會定下來,若是有人往裡頭添一點,說你家香料有毒,心懷不軌什麼的,你說會怎樣?你氣性大,一時半會兒地想不通也正常,我不逼你,我這些天都會在這裡等你,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回來找我。」
  
  「那您可真是難得一見的高風亮節了。我遭遇惡人迫害,您路見不平,幫了我大忙,我自慚形穢,害怕了,便主動退出,進而成就了一段佳話。原來您這名士的風度與名聲就是這樣來的,受教了。」牡丹大步向前,轉瞬間就走得不見了影蹤。
  
  蕭雪溪從布簾子後繞出來,氣得七竅生煙:「好不服人尊敬!她以為她是誰?她不要的再賞給我?枉自我一片好心,想替她解了這個難題,脫了劉暢的手段,各有各的好處。既然她那麼願意上趕著去給劉暢做外室,就去唄!倒還省了我許多心思了。」原本她也沒那麼好心,只是不想要蔣長揚將她視作是劉暢的幫兇,只是為了表明,她曾經多麼好心,多麼努力地幫過他的情人。至於他的情人最後為了何種原因放棄了他,那可與她無關。
  
  蕭越西不氣不笑,垂眸望著面前漸冷的茶湯,淡淡地道:「不必氣急敗壞,追究這些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原計劃中,這也只是第一步,不管她與劉暢走到何種地步,你都還按著我說的繼續做就是。」
  
  蕭雪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在他身邊坐下,道:「哥,你確定一定有作用?」
  
  蕭越西非常肯定地道:「我確定。不如此,他要總想著她,你這日子也沒意思。我們要辦成此事,還要辦得非常漂亮。總要叫他心甘情願的才好。」也不是說這不是下棋,不是他想怎樣棋子就怎樣的麼?他倒是要讓她瞧瞧看,繞了一個大圈子後,她是不是還是按著他的意思走。
  
  牡丹與張五郎出了後院,張五郎低聲道:「丹娘,為何不答應他?雖然他也沒安了好心,可先拖拖不是更好麼?你也別覺得這樣就對不起蔣大郎,他若是真心疼你,便能體貼你的不易,只希望你好,絕不會生你的氣。」
  
  牡丹苦笑了一聲,沒有言語。理論上是這樣,可當時她的自尊與現實發生了衝突,並且還佔了上風。不想在情敵面前低頭,不想在情敵面前失了面子。她安慰自己,上天送她過來,不是專門讓她來吃苦受罪的,一定會有其他辦法的。
  
  「何娘子!我家師父請您往養病所裡頭去。」卻是如滿小和尚笑嘻嘻地跑過來,眨著兩隻眼睛看著牡丹,一邊去瞧刀子和張五郎手裡是否有盒子之類的東西。
  
  牡丹察覺他的眼神,不由抱歉地道:「今日來得匆忙,來不及準備……」
  
  如滿早已看到她和張五郎兩手空空,便大度地的擺手:「沒事兒,反正蕭公子帶來的也不錯,不吃白不吃,你的留著以後他們不來了,再給我。」
  
  牡丹沒心思與他調笑,只「嗯」了一聲,快步往養病所去:「你師父不是去做晚課了麼?怎地往養病所去了?」
  
  如滿道:「我師父做早課和晚課並不講究時刻,什麼時候想做什麼時候做。他是房子被人佔了,沒地方去,只好去養病所呆著。」
  
  不多時,幾人轉入養病所,七拐八彎進了一間小小的龕堂,裡頭光線昏暗得很,福緣和尚正獨自對著棋盤,見牡丹進來,親切一笑,請牡丹往他跟前坐。
  
  牡丹一時看著他,彷彿見了親人一般,眼圈兒就熱了,別過臉去忍了,情緒平定方才回過頭來。刀子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人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打算是否可行。
  
  福緣和尚道了一聲:「我佛慈悲!和尚才知道這件事。先說說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牡丹勉強笑了笑,輕輕道:「我是這樣想的,看似關鍵的人證物證都被人掌握了,可是只要事情發生過,總會有跡可循。」
  
  福緣和尚聽得很認真:「的確如此。那麼你想她從什麼地方下手了麼?」
  
  牡丹抬起眼來,看看佛龕上那個笑得一團和氣的佛,靜靜地道:「不是有假貨麼?那麼假貨是從哪裡來的?是誰做的,誰買的?又是誰把他摻雜進我家的貨裡,開進我家倉庫裡去的?這個總能弄清楚。弄清楚這個,順籐摸瓜,也就不怕了。只要能弄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我應有辦法。」她頓了頓,道:「師父,前不久您和我說,成風要過了元宵節才回來,可我前幾日收到他的信,說他元宵節時會趕回來,您可辭海,他是否一定能回來?」
  
  福緣和尚雙手合什,表情有些不確定:「實不相瞞,時下消息是送出去了的,但是不曾收到回信。你莫要急,他只要能走,就一定會趕回來。」
  
  張五郎在一旁聽見,悄悄起身往外,行至草堂處,站在門邊定定地看著蕭越西道:「你幫她的條件是什麼?」
  
  蕭越西淡淡地道:「沒有什麼條件,就是不管她用什麼辦法,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十日之內必須尋個門當戶對的,不是京城人氏的馬上嫁出去。日後就算是見著蔣長揚,也不能洩漏半點,而且還要徹底斷了他的念頭。作為回報,我可以保證她哥哥們完好無損。當然,她如果心存僥倖,要騙我,便會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我不會對她有半點憐憫之心。你告訴她,蔣大郎雖然能幹,別人也同樣有這個能力。而且,可不知道蔣大郎會不會為了她一個人與許多人為難。」
  
  「我會勸她的。」張五郎默默轉身,迎著了牡丹,低聲將我會勸她的。的話說了,道:「丹郎,你好好考慮一下?」
  
  牡丹沉聲道:「張五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考慮的。」然後如此這般地與張五郎說了一回,二人趕在關閉坊門前回了宣平坊,牡丹與張五郎別過,還未進門,就見薛氏立在門首翹首相待,一瞧見她,眼圈就紅了,急急忙忙地趕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總算是回來了。回家來不見你,真是急死人了。」
  
  牡丹忍住淚意道:「大家都還好麼?全都回來了麼?」
  
  薛氏道:「好,好,難為你請來的那兩位,一直跟著我們走,一直四處打點,也就是被全都關在一處,沒多大會子,便放了我們回家,這會子他們又去尋人了。只是你二哥他們還是沒動靜。」她略微停了一停,抹了一下淚,小聲道:「丹娘,我們才剛進門,姓劉的就跟來了,說是,說是你要跟了他去?娘氣得話都說不出來,這還躺著呢。」
  
  牡丹疾步往裡,還未走到正堂前,就見劉暢背著手走了出來,帶了幾分嘲諷望著她道:「怎樣,出去忙亂這一圈,可找到什麼人肯幫你了?你要找的人找到沒有?汾王妃是不是還在宮裡頭沒出來?你別叫人守著了,根據可靠消息,她被皇后留在宮中,怕是要賞了燈才會回來。」曉得她不會死心,所以他由著她去。本是一刻都等不得,卻不得不耐著性子等。
  
  竟然像是她找過什麼人都知道似的。牡丹垂著頭沉默片刻,突然抬頭看著他道:「我還真找著人幫我了。蕭越西道是看不起你的為人,所以想給我一個機會,做筆交易。」
  
  劉暢的眉頭挑了挑,淡淡地道:「這交易肯定是沒成了。不然以你現在的脾氣,這會兒要麼就是為與我說,要麼就是張狂地趕我出去。」他表面上裝作毫不在意,心裡頭卻有些打鼓,不知蕭越西到底提了什麼建議,想做什麼交易?按他想來,蕭家希望促成蕭雪溪與蔣長揚的親事,更該巴不得他和牡丹做了一對,徹底斷了蔣長揚的念頭才好。這插手又是想幹什麼?
  
  牡丹也不裝,道:「我的確是沒想好。因為他實在是太過目中無人了,氣得我肝疼。我忍不下這口氣。我先去看看其他人。」說完逕自往裡走了。
  
  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劉暢遐想無數。
  
  她不肯去忍旁人的氣,可至少表面上還願意忍他的氣。是不是她心裡還是知道,他其實對她還是比旁人好的,她也還更願意接受他,更願意相信他一點?她要去看誰,還和他說一聲,她還是有點自覺的。他這樣一想,心情就覺得舒坦了些。便叫在一旁沉著臉,仇恨地瞪著他的甄氏道:「勞煩三嬸引路,我也去看看伯母。」
  
  甄氏差點沒「呸」一聲出來,暗自心想道:「誰是你三嫂?」翻了個白眼道:「後頭女眷多,等我去問問。」說著揚了揚帕子扯腳就走,明顯的就是一去不復返的樣子。
  
  「牢都坐過了,還怕丟臉?」劉暢不耐煩,翻臉道:「馬上要關坊門,誰有空等你?去把何牡丹叫出來!「他想著想著又有些心慌了,覺得不踏實,必須得快刀斬亂麻!
  
  甄氏本想給他罵過去,卻見白氏顛顛兒地過來,臉上帶了點討好的笑,道:「您等著,我去替您叫丹娘。」
  
  甄氏頓時翻了個白眼,暗自罵了一聲沒志氣的,一肩膀撞了白氏一下,搶在前頭大步往裡走。
  
  岑夫人半躺半坐在榻上,只默然看著牡丹不說話,目光幽暗,突然之間卻像是老了十歲光景。牡丹被她看得難受,朝吳姨娘使了眼色,請她小心看顧著,自家撇了手走出去,叫人上來問話。貴子卻是還沒回來,恕兒含著淚道:「奴婢一直在門口候著,不見王妃歸家。因見天色晚了,要閉坊門,又怕娘子擔憂,不得不回來。明日一早奴婢再去候著……」
  
  牡丹道聲辛苦,叫她下去休息。就見甄氏一陣風似地走將進來,道:「丹娘,有人要見你,我是不肯替他喊你,但有人擔憂她在牢裡的男人,巴巴兒地做了搖尾巴狗……」緊接著白氏臉色微白地進來,道:「丹娘,劉寺丞請你一定出去。」她重重地道了那「一定」兩個字。
  
  這怪得誰?小姑子與丈夫,誰更親?說不定白氏心裡頭還在怨她給家裡惹了禍事呢。牡丹沉默著點點頭,扶著林媽媽的手往外頭去了。才行到二門處,就見貴子滿頭大汗,卻面帶喜色地快步過來,一見著牡丹就低聲說了幾句話,牡丹趕緊叫人給他拿錢,貴子打個轉,立刻又走了。
  
  牡丹這才往前頭去見劉暢,劉暢有些急地看著天色,見她好不容易才摸出來,也不管林媽媽在旁邊,伸手就去扯牡丹,往正堂裡頭拖。他突然在這裡發蠻,卻是沒人想得到的,林媽媽和牡丹大吃一驚,牢牢抱成一團,忽聽得外頭髮一聲喊,卻是何濡、何鴻幾個高高舉著掃帚門閂等物衝將進來,劈頭蓋臉地往劉暢身上招呼。
  
  劉暢氣急敗壞,猛地將何濡一腳踢開,大吼一聲:「小兔崽子們,爺不與你們計較,再不住手,打我一下,我便還你們父親伯父叔父兩下。」白氏衝進來叫幾個男孩子趕緊住手,牡丹也叫他們先住手,幾個男孩子紅了眼圈停住手,卻都立在門口不走。
  
  「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他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劉暢哼了一聲,從袖子裡頭甩了一張紙來,丟在牡丹前頭:「你自己簽個字畫個押。」
  
  牡丹看也不看,一把扯得稀爛,冷笑道:「你當我是什麼?簽賣身契?賣身與你為奴為僕?我還不如答應蕭越西呢。好歹還能是個囫圇人兒,用不著一輩子低人一等,更是連累親人都被人瞧不起。我不與他置那不管錢的閒氣了,明日就去應了他。相比較而言,與他做交易更划算。」
  
  她前後變化可真大,分明是進去看見她的母親嫂嫂侄兒們全都無虞,這才突然翻了臉。劉暢氣得發抖,咬著牙道:「你這個反覆無常,出爾反爾的小人,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才把你母親她們弄出來,你就翻臉不認人。我要把你哥哥們全都……」
  
  牡丹涼涼地道:「全都弄死是不是?蕭越西也是和我這樣說的。他說我只要一答應你,我哥哥們就全都別想活著出來,我家的香料生意也別想再做起來。還說你要開一家比我家還大的香料鋪子,是不是?你開始時說得好聽,這會兒卻又這樣侮辱我。
  
  我可不傻,你分明就是沒安好心,想叫我丟人又失財。是你先騙我,先算計我的,也別怪我生氣。蕭越西的提議果然是不錯的,他不就是叫我莫再與蔣長揚來往麼?其他一切都好說。我要傻了才不答應他,偏要上趕著被你糟蹋。「
  
  劉暢看著牡丹一張一合,利索無比的粉嫩唇瓣,恨不得一把給她捏住了,使勁扯幾下,叫她疼得哀聲告饒。好不容易死死忍住了,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以為他是什麼好人?光憑一句白話就信了你?你若應了他,同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會上你當的人只有我!」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恨透了蕭越西,心裡盤算著要怎麼收拾蕭越西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牡丹斜睨著他道:「我不做怎麼知道?他要維持他的名士風度,不屑做與你同樣的小人事情。我倒是寧願相信他,也不肯相信你的。」
  
  「名士?不過是個可笑之極的偽君子罷了!既做婊子又想樹牌坊。」劉暢咬緊牙齒,狠狠踩了那被牡丹撕碎那張紙幾腳,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給我等著瞧!明日我便讓人送你哥哥的牙齒來給你們好好瞧瞧!」說完又狠狠砸了幾個花瓶,氣沖沖地去了。
  
  白氏淚眼漣漣地看著牡丹,失聲道:「丹娘!你這個時候得罪他做什麼?好歹哄著點,先拖著又再說。」
  
  牡丹看著白氏道:「二嫂,我曉得你心裡頭怪我。我不怨你,無論如何,我都會把哥哥們救出來的。」
  
  白氏哭得一塌糊塗:「你說到一定要做到!你二哥從來最疼你,你的侄兒們還小……」
  
  張氏扶著肚子出來道:「二嫂!這不是丹娘的錯!你與其在這裡哭給丹娘看,不如明日跟著娘和大嫂四處跑跑,去尋往日與爹交好的人,討要人情更有用。」
  
  白氏抽泣著不說話。張氏去問牡丹:「你明日打算怎麼辦?」
  
  牡丹道:「我去拜訪一個人。」她要去見杜夫人。她要把這潭水給攪渾了,給貴子和張五郎他們爭取時間和機會。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01 AM

177章 人多力量大
  
  天剛濛濛亮,何家人便都靜悄悄地起了床。包括以往賴床,需要大人和服侍的下人們左一遍右一遍地威逼利誘的孩子們都按時起了身,規規矩矩地收拾妥當,坐到飯桌前去吃飯。
  
  岑夫人按時出現在飯桌前,雖然臉上露出了些蒼老疲憊,可是她妝容得體,裝扮也一如既往地整潔華麗,和從前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她威嚴地掃了家裡人一眼,見白氏、張氏、楊姨娘的眼睛雖然是紅腫著,神情也萎靡不振,可個個兒都還穿戴得很整齊,牡丹也是裝扮得很精緻,便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我們何家還沒倒,不能失了精氣神。」又大致地通報了一下昨日吳姨娘統計出的失了的錢財有多少,語氣故作歡快地說:「多虧了早有準備,所以就算是以後再不做生意,我們也還可以衣食富足。」
  
  眾人聞方,都配合地笑了一笑,岑夫人便又安排:「不能光坐著不動,也不能只靠丹娘一個人在外頭忙亂,飯後我們出去找相熟的人家走動走動。」
  
  何鴻率先道:「讓我陪毒害祖母一起出門。」他才一開了頭,何濡他們幾個便紛紛附和,表示願意跟著大人出門,英娘榮娘她們則表示願意留在家裡照看年紀更小的孩子和處理家事:「雖然說我們不是很懂,但可以讓我們先熟悉一下,慢慢地學。」
  
  岑夫人的眼睛微微有些發紅,隨即含笑點頭:「好,好,沒有枉自平日裡那般悉心教導你們。」見孩子們懂事了,大家都覺得振奮了許多。
  
  飯吃到一半,李滿娘並何家幾個親戚好友便都來了。眾人疾步進來先打量了一回,方放了些心,李滿娘道:「看到你們這樣子,我們就放了許多心。原本昨日聽說就要過來年的,但是因為想先打聽清楚消息,再一耽擱就到了今日早上。」
  
  「大過節的,給大夥兒添麻煩了。」岑夫人趕緊請他們坐下,三言兩語轉入正題,細細詳述磋商。牡丹過來行了禮問了好,便告罪要往外頭去。
  
  「丹娘!」岑夫人憂慮地看著牡丹,忍了幾忍,終是道:「你小心,早點回家。」
  
  牡丹心頭一暖,點點頭,默默出了門。
  
  李滿娘見她去了,低聲對岑夫人道:「行之昨日才一聽說,就和他父親一起趕過去,趕過去時,你們已經回家了,便又去了其他地方,今天一大早父子倆都又出去了,能做的都會想法子盡力去做,靠到有確切消息的時候,會馬上使人來說。讓我先過來看看你們,看其他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
  
  她雖沒明說,岑夫人卻是曉得李荇大概是故意避開牡丹,李元約莫是不方便直接上門,便使了李滿娘做代表,可是人父子背後也在做事相幫,實在是沒什麼可怨的,便謝道:「日前沒有什麼要做的,心意我們領了。」
  
  李滿娘歎了口氣:「要出門麼?你去罷,這裡我替你看著。」
  
  岑夫人謝過,自收拾準備出門不提。
  
  卻說牡丹走出門去,接過小廝遞上的韁繩,跨上馬背,立在街口處,抬眼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再想到她即將要做的事情,全身都充滿了鬥志和力量。她一定要做到,一琮要做好。
  
  清晨的朱國公府一片靜寂,安靜得很,不聞人語之聲,只有蔣長義原來在家時養的兩隻鳥兒不時發出一兩聲清脆的叫聲。杜夫人帶著幾分疲累,從上次病發之後身子就一直不爽利的老夫人房裡走出來,站在廊下神色晦暗地看著牆邊那顆光禿禿的柿子樹,越發想念被蔣重扔在軍營裡的蔣長義。蔣重倒是一甩手就回來了,扔他一人孤零零地在那裡,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年節下的,有沒有新衣穿,有沒有肉吃?那脾氣不知與人相處得攏麼?會不會吃人背後算計吃大虧?
  
  正想得肝腸寸斷,忽見蔣長忠和蔣雲清二人從遠處慢慢走過來,兄妹二人邊走邊說話,低低地笑著,二人都穿著新衣,打扮得光鮮靚麗,男的看著清秀俊美,女的看著亭亭玉立,都出了人才。
  
  杜夫人的心裡頓時一陣不舒服,他們倒是過得舒坦……卻見那兄妹二人都看見了她,立時收了臉上的笑容,拘束地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給刀子行禮問好。杜夫人見狀,更是不爽。
  
  做出這種樣子來,她是老虎麼?她平日裡可是少了他們的吃,還是少了他們的穿?一群養不乖的白眼狼!心裡罵著,臉上仍做了十足的親切樣,和藹地道:「都吃過早飯了?來給你們祖母請安的?」
  
  蔣長忠臉上帶了些討好的笑容道:「是的,今早的早飯做得很好吃。母親有沒有用過早飯?您連日裡一直忙累,挺疲倦的,應該多休息一下,祖母也不會怪罪您。」
  
  蔣雲清也道:「是呀,是呀,這裡就由女兒來照料著,母親去歇息歇息吧。您實在太辛苦了。」又慚愧地道:「說來慚愧,女兒竟然沒有母親起得早,實在是不孝。」
  
  杜夫人覺得要舒坦了些,歎了口氣道:「自上次你們祖母犯了病後,就一直不見好轉,我實在是很擔憂。」一眼看見蔣重背著手走過來,心裡又來了氣,把臉撇開,越發笑得燦爛親切,對著兩個孩子噓寒問暖,又問蔣長忠的學業。
  
  蔣重在一旁聽了會兒,道:「夫人你受累了,去歇歇吧,這裡交給我們。」
  
  也不知是為何,自從蔣長義被送走之後,杜夫人突然就沒了安全感。縱然到處都是她的耳目,可她還是不放心,這樣熱鬧歡騰的場面,全家都在盡孝,怎能少得了她?她見蔣重父子三人都要進去陪老夫人盡孝言歡,突然又覺得身上的疲累都不見了,便要跟著一起進去。果然蔣重感激地看著刀子,趁著兒子女兒不注意,偷偷捏了捏她的手。
  
  忽見柏香疾步進來,對著她眨了眨眼,道:「夫人,外頭帳房裡有點雜事,要請您出去看看。」
  
  杜夫人疲累地望著蔣重等人笑了笑:「我去看看。」
  
  蔣重道:「總什麼事情都讓你一個人操勞。你怎麼忙得過來,讓清兒和忠兒跟著分擔一下吧。你歇著,讓他們兄妹二人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蔣長忠和蔣雲清,杜夫人三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杜夫人笑道:「也好,讓清兒跟著去學學。」
  
  蔣雲清哪裡敢去,她是寧願被罵懶惰沒出息沒孝心也不肯去的,便笑著撒嬌道:「母親饒了女兒這遭,女兒改日再跟您學,難得見著父親、哥哥都有空在家……」
  
  杜夫人佯罵了她兩句,跟著柏香出去,走到外間方道:「怎麼說?」
  
  柏香左右瞅了瞅,方小聲道:「有客人來了,是何牡丹。帶了好些禮物來的。」
  
  杜夫人一愣,隨即涼涼一笑:「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來做什麼?」
  
  「沒說呢,不過看著神氣似是不太好。」柏香道:「那夫人見是不見?」
  
  杜夫人挑挑眉:「見,怎麼不見?我不是熱情邀請過刀子上門做客麼?怎麼人來了反而不見?沒有這種道理。你馬上去把她領到花廳裡頭,好茶好果子伺候著,我這就來。」
  
  柏香領命而去。
  
  杜夫人回了房,慢吞吞地換了一身華貴的衣裳,弄得金碧輝煌的,方才慢吞吳地出去,此時離柏香來向刀子報信,已然過了將近半個多時辰。
  
  到得花廳外頭,她站住腳細聽,只聽屋裡靜悄悄一片,只有柏香說笑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良久方聽得牡丹低低地回答一聲,顯得有些有氣無力的。杜夫人臉上堆了笑,聲音爽利地道:「稀客呀稀客!今日吹的什麼風,把貴客吹到家裡來了!」
  
  但見牡丹穿著套粉綠色的織錦襦裙,頭上插著幾根雙股金釵,脂粉不施,一見著她,眼圈兒便紅了,一壁廂起身給她行禮,一壁廂強笑道:「承蒙夫人不棄,上門去瞧小婦人。早就想來回禮,卻一直沒機會,這回便趁著節下來拜會夫人。只怕是唐突了。」
  
  杜夫人忙扶住她,笑道:「說的什麼傻話,我是誠心邀請你上門來做客的。只是你不來,我也不好意思強著你。」
  
  便見牡丹欲言又止的,似是遇到什麼為難事一般。杜夫人一邊猜測,一邊故意親熱地勸著牡丹吃這個,拿那個,撿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說,堵著牡丹的口。
  
  牡丹早有心理準備,曉得杜夫人這樣的脾性最是會裝,乾脆起身要行禮,一口氣將事情說出來:「實不相瞞,我今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求夫人施以援手來的。」
  
  杜夫人立時換了一副嘴臉,收起笑容,扶住牡丹,親切而擔憂地道:「哎呀,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說吧,只要能替你做主的我一定不會推辭!」
  
  牡丹感激地道:「就知道夫人古道熱腸,這一趟沒有白來。」隨即將何家的禍事說了一遍,不提劉暢,只提蕭越西,紅著臉顫抖著聲音道:「我不知道蕭家怎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認為我和大公子有那樣的曖昧之事。我如今走投無路,不得不厚著臉到府上來,還請夫人替我分辨一二,別讓我這麼倉促地嫁到外地去,不勝感激。」
  
  杜夫人不由一時火起,蕭家可真是性急,這女兒是嫁不出去了還是怎麼地?上次她婉拒了蕭尚書的夫人,接著蔣重回來,蕭尚書又請人上門保媒,是她勸了老夫人,說蕭雪溪品行有待觀察,又勸了蔣重,說還是該和蔣長揚談談再說,省得蔣長揚又犯倔,越發影響感情,還得罪人,這便拖了下來。從此蕭家便不曾上過門,她還以為但凡是愛臉面的,便不會再來。誰知道人家現在這情形,大概是打算繞過朱國公府,怎麼也要攀上了,想必是打算從王夫人那邊走罷?做夢!
  
  杜夫人想到此,作義憤填膺狀:「他們怎能這樣不懂事呢!這樣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卻不認真表態。
  
  牡丹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情,略帶了遲疑和不字,低聲試探道:「我惹不起他們家,只怕因為我的事情給家裡其他人招災,怕他家不相信,越發下狠手,害了我哥哥們。不得已求到夫人這裡,不知夫人……」
  
  杜夫人似笑非笑地道:「這種行為果然屬實,我是看不慣!可是你也知道,這人情世故不是那麼簡單的。你要我幫你其實不難,但你要對我說實話,我才好做到心中有數。」
  
  牡丹點頭:「您問。」
  
  杜夫人抬眼,目光銳利地看著牡丹:「無風不起浪,你和大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不說實話,我是不好拿捏輕重。想為你作主,也怕失了分寸,反而不美。」既然蕭家這麼忌憚何牡丹,要說這二人清白,她是怎麼都不信了。
  
  牡丹沉默不語,直到杜夫人有些不耐煩了,方才低聲道:「我一個商人之女,又是和離過的,配不上他。」
  
  這話的意思很分明,就是她果然看上了蔣長揚。杜夫人不露聲色地道:「配不配,旁人說了不算,還得看大郎的意思。他是怎麼想的?」
  
  牡丹有些難過地黯然道:「他……他前程正是錦繡一片……」隨即又不說了,只強笑道:「大公子是個好人。他救過我的命,我只願他好的。」說完心裡暗唸了一聲對不住,將蔣長揚給描述成個貪圖權勢之人了。
  
  好人!野心勃勃的好人!看來真是看上了這世子之位,美人、權勢兩手抓,什麼都不耽誤,真是個好人!杜夫人沉默片刻,同情地看著牡丹道:「真是可惜了。」見牡丹眼圈又紅了,才道:「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我會盡力而為,替你們消除誤會。」
  
  她的話說得很活泛,既沒答應什麼,也沒拒絕什麼。牡丹也不再多言,起身告辭:「夫人果然救得我家,有事但憑吩咐。」
  
  「我呀,只希望大家都好。假如有需要,我便使人來喚你。」杜夫人點點頭,叫柏香送牡丹出去,坐在原位上盤算起來,如果這事兒果然屬實,怎麼才能叫蕭家竹籃打水一場空,徹底死了這心?一個蕭家去了還有另一個,她倒是要看看,倘若不能成全蔣長揚那兩者全都佔全了的心思,他到底是要何牡丹還是要別的?這中間,少不得還要撩撥一下何家這女子,動心起意的,配合她行動才好。少頃,柏香進來,她便低聲吩咐柏香:「去,讓人好生打聽一下這是怎麼回事?這案子是誰管著?休要叫府裡其他人得知。」
  
  牡丹從朱國公府出來,扯直去了豐樂坊。叫寬兒拿了錢上前去敲門,央求要見阿慧,自己遠遠地躲在一戶人家牆根下不動。過了約有一炷香功夫,但見阿慧與寬兒邊走邊回頭,急匆匆地趕過來。牡丹方才走出去見了,阿慧道:「我家三娘子最近不好出門來見客,還請何娘子這裡見諒,要做什麼,只與奴婢說也是一樣的。」
  
  牡丹便低聲說了一席話,聽得阿慧不住點頭。別過阿慧,寬兒道:「娘子不去看看白夫人麼?興許白夫人有其他辦法找到汾王妃也不一定的。」
  
  牡丹搖了搖頭。白夫人要養胎,潘蓉昨日開始就一直在幫忙,到時刻也該知道與劉暢有些關係了。兩下裡定有不方便,尷尬的地方。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用她多說,她們自然會幫,她去了反而是為難他們,給白夫人心裡添堵,就由著潘蓉撿好聽的寬慰白夫人罷。
  
  寬兒見她搖頭,臉上也是一陣黯然。主僕二人途徑西市,便先往裡頭逛了一圈,但見往日裡熱熱鬧鬧的何家鋪子緊緊關著門,上面貼著封條,好不冷清,不由心酸不已。寬兒罵道:「明明出問題的是香料,怎地連這裡都封了?」
  
  牡丹放馬回行,微微歎了口氣:「因為主人犯法了。所以全部存在都不合理。」幸好因為要過節,要放好幾天假,好多貴重的東西都沒存在鋪子裡,僥倖得秦三娘報了信,岑夫人命人收進夾牆裡去了,否則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她的話寬兒似懂非懂,只皺眉道:「不知夫人她們去走人家討人情,情形如何了?」
  
  牡丹搖頭:「不知道。我只盼著我爹爹和哥哥們平日裡為人還算和氣講道理,不至於牆倒眾人推。」
  
  忽聽得有人喊道:「那不是何家的娘子麼?」
  
  牡丹回頭一瞧,但見一個身材高大,黑不溜秋的人笑嘻嘻地走過來,卻是那次寶會時見著的奧布。他穿著一身雪白的圓領窄袖衫,越發顯得黑白分明。牡丹便跳下馬來,朝著他一笑:「原來是您。」
  
  奧布指了指不遠處幾個穿得五花八門的胡商,同情地道:「都聽說了事情,不相信府上會做這樣的事情。以前沒少得何老爹照拂過,大傢伙兒湊了點份子,正想給府上送過去,興許餵飽了,二郎兄弟幾個就可以放出來了。現下您既然來了,便給您拿回去也是一樣。要是需要作證,我們都可以去,老何家不是這樣的人。」
  
  見牡丹看過去,那幾個胡商便都朝著牡丹行禮,臉上露出友好關切的表情來。牡丹再一次的眼圈熱了,這次與在朱國公府時的不同,是發自內心的感動。她先還了禮,哽咽道:「多謝各位的好意,我替家父、家母、家兄謝過了。我也相信案子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只是這些,還請先收起,暫時用不著。」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波斯走過來,卻是當初主持寶會的那個老者,將個玉牌遞到牡丹手裡,道:「我們都商量過了,東西送到你家裡去太過打眼。就放在我的邸店裡頭,到時候若是要用了,不論是誰,就憑這玉牌便可來取用。將來若是用不著,再拿來退我也不遲。」
  
  牡丹見推辭不得,小心翼翼地貼身藏了,眼淚汪汪地含笑謝過眾人,又馬不停蹄地往東市去尋張五郎。
  
  本來節下許多鋪子都不營業,可是有許多人這個時候有空有閒錢,張五郎的鬥雞場生意簡直火爆得很。張五郎並不如同往日一般在外頭巡視招呼客人,只躲在房裡低聲與人商量事情。
  
  飯粒兒穿身簇新的紅綢綿襖裙,用帕子兜了一帕子瓜子,翹著二郎腿坐在門口,瞇了眼睛邊磕瓜子,邊警惕地盯著大門。看見有人進來,辯別無誤了,便略讓一讓,看見不適合的人,便使勁咳嗽一聲,起身去大聲招呼。
  
  牡丹與寬兒將兜帽捂緊了臉,一頭撞將進來,飯粒兒見著,正要起身大聲招呼,突然看見牡丹拉開兜帽朝她笑了笑,便開心地笑了,指了指裡頭,示意張五郎在裡面,然後也不和裡頭的人通傳,直接讓牡丹進去。然後拉了寬兒一道坐在門口分享瓜子兒。
  
  牡丹打起簾子探頭進去,喊了一聲:「張五哥。」就聽得裡頭一陣靜寂。張五郎翹著腳坐在榻上,貴子坐一旁,另外還有好幾個或是面生,或是面熟的人望著她,不遠處有個人背對著她坐有月牙凳上一動不動。
  
  貴子率先起身行禮,張五郎也出場招呼牡丹,那人方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牡丹,卻是李荇。一直沒見著他,卻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裡來,多半也是碰巧了吧。牡丹一時感慨萬分,不自覺地抓了兜帽一把,笑道:「大家都在。」
  
  張五郎便招呼牡丹過去坐,李荇立時站起身來,默然將自己的月牙凳讓給牡丹。牡丹猶豫片刻,走過去坐了,月牙凳前燃得正旺的炭盆立即將一股暖氣送了上來,再接過貴子遞過的熱茶湯飲盡,她臉上身上的寒氣頓時消去的大半。
  
  張五郎見刀子坐定了,便道:「我們適才將打聽到的事情湊了一下,都按著你說的去做了,少不得兩三天裡就有消息傳過來。」不單是查假貨的來源,還查那兩個關鍵人物的弱點,不要小看小人物,他們長期沒在市進間,反而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牡丹看著貴子,貴子點了點頭,表示內衛那邊也靠著蔣長揚的情面請動了人。
  
  牡丹舒了一口氣。
  
  「這個案子由京兆尹親自來管。」李荇輕輕道:「你六哥被打斷了一條腿。掉了幾顆牙齒。」
  
  
   
178章 反攻
  
  牡丹頓時想起了昨日劉暢的威脅,又想到劉暢大概是最恨六郎上次害得他失財,所以先拿六郎開刀的,一時便有些無語。
  
  李荇見她目光黯然,便安慰她道:「也不要緊,一直在想法子的。」實際上試過了好些法子,但是插不進手去,劉暢這回是花了大本錢了。
  
  牡丹敏感地分辨出他的安慰之意,想想也是,劉暢那般張狂地找上門去,自然是心裡有數得很。她低頭笑了笑:「辛苦表哥了。總給你添麻煩。」
  
  李荇也笑了一笑:「我也不想這樣辛苦。唯願你過得順順當當的。」
  
  牡丹低聲道:「我也是希望你過得順順當當的。」
  
  李荇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二人一時之間就又沒了其他言語。半晌,張五郎道:「丹娘回家去吧,你得養足了精神才好呢。你放心,姓劉的讓跟著你的人,今兒一早已被我打發了。明日你照常行動你的,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我今日就察覺到了。」牡丹應了,起身領了貴子和寬兒,有些猶豫地看向李荇,李荇微微撇過臉,道:「我還有事要和張五哥說。」意思就是各走各的。
  
  牡丹點點頭,辭過之後,拉起兜帽,大步往外走去。貴子邊護著刀子和寬兒往外頭走,邊低聲道:「找到了瑪雅兒,她什麼都沒說,只說要親自見您。明日早上她有空,讓您明早來這外頭等她。最好帶點很值錢的東西來。」
  
  牡丹翹了翹嘴角,道:「很值錢的東西,要多值錢?」
  
  貴子抓抓頭:「拿不準,她那樣子有點開玩笑似的。」
  
  牡丹默了默,道:「行,稍後從她門前過,就給她留個意思罷,你那邊的情況怎樣?剛才我不好細問你。」
  
  貴子沉聲將昨夜有人從六郎嘴裡逼問出的事情說了一遍,牡丹深呼吸了一口氣,暗恨六郎實在不爭氣,心眼比針尖還小,又貪圖小財,這才讓劉暢有機可趁。她停下腳步,看著貴子道:「貴子,你實在是幫了我大忙,我是不知道怎樣才能謝你。你要什麼,你和我說。」
  
  貴子一笑:「小的為主人分憂,本是分內之事。娘子何談其他?」他低頭笑了笑,道:「若要說,想求娘子什麼,到時候小的自會開口。」
  
  給他自由,給他富足的生活,她能給的。牡丹認真地點了點頭。
  
  行至「米記」樓下,老遠就看見瑪雅兒的身影,貴子舉起手來遠遠比了個動作,瑪雅兒掃了一眼,便裝作不曾看見。
  
  主僕三人回了家,才一踏進家門,就聽得裡頭呼天搶地的,楊姨娘的聲音顯得極尖利,甄氏提著裙子出來,大驚小怪地道:「丹娘!你可回來了!適才劉暢那個小廝送了幾顆牙齒來!說是你幾個哥哥的!」
  
  牡丹正想說不是其他人的,只是六郎的,就見白氏眼睛紅腫地走出來,將手絹子包著一顆還帶著血跡的牙齒攤在她面前,道:「丹娘!你二哥腿被打斷了。還有這牙齒……」
  
  牡丹忙安慰她:「說不是二哥……」
  
  緊接著,楊姨娘又罵嚎著奔出來,扯住牡丹的裙子,高高舉起一顆牙齒來:「丹娘回來了啊?丹娘,丹娘,你救命!你六哥的腿也被打斷了……還有敲了一顆牙齒!」
  
  這死劉暢,吃屢長大的攪屢棍劉暢!她要不聽李荇說了,還真被他唬住了。牡丹硬著心腸道:「我適才聽確切消息說了,牙齒都是六哥的,腿被打斷的也是六哥!因為假貨就是他經手的!他吞了不該占的錢財!若要治罪,就是他首當其衝!」
  
  楊姨娘吃了一驚,隨即臉色煞白,鬆了手,扶著柱子搖搖欲墜,又羞又愧,嚎哭起來:「我這是做了什麼孽?養了這個孽障……害了全家人……」
  
  孫氏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也不勸楊姨娘,也不找牡丹,自回了房,已是下定了決心要與六郎和離,只待事情一了,便要走人。
  
  牡丹扯直往裡頭走,一頭看到李滿娘立在一旁,苦笑著看著她,張氏也牽毒害小何淳站在那裡,便停下來與李滿娘打過招呼,又喊了聲:「五嫂,嚇著你沒有?」
  
  張氏望著她一笑:「我沒事,我就是聽說你回來了,來看看你好不好。」隨即握了握她的手,「丹娘,別難過,和你沒關係。」
  
  又見英娘她們幾個迎上來。紛紛問詢:「姑姑你餓了麼?渴了麼?給你做了好吃的。」一邊說著,又往她懷裡塞熱手爐,牡丹忍不住抿嘴笑了,壓力很大,動力也很大。
  
  傍晚時分,岑夫人和薛氏、何鴻、何濡幾個面色疲憊地回來了,道:「有推脫的,也有答應幫忙的,就是不知道能幫上多少忙了。」
  
  牡丹忙道:「那當時爹爹提過的那位在御史台做中丞的本家呢?」
  
  岑夫人道:「沒見著,說是訪親去了。」
  
  牡丹皺了皺眉頭,怕是以為何家果然犯了事,是上門去討要人情,故意避而不見的罷,便語氣堅定地對著何鴻道:「把名刺給我。」何鴻不敢不給,牡丹自收了放在懷裡,只等隔日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這何中丞不提。
  
  第二日一大早,眾人依舊各自行事,牡丹穿了身月白色的圓領窄袖袍,戴了帕頭,將眉毛弄得粗了些,貼了小鬍髭,認真做了男子裝扮,逕自往東市而去。尋了間茶寮坐了許久,方見瑪雅兒頂著個黑色的兜帽披風來了,笑吟吟地行了禮,道:「七郎,奴家曉得好些事休。就看你拿來的東西值錢不值錢。」
  
  牡丹從隨身的荷包裡頭拿出約有三兩重的一對瑟瑟來放在她面前:「這個如何?不夠還有這個。」又拿出一粒龍眼大小,泛著孔雀綠的黑珍珠:「這個可說是獨一無二。」
  
  瑪雅兒拿過去把玩了片刻,道:「不要這個,給奴家一個安身之所。奴家便遂了你的意。」她是當紅歌姬,錢財不少,卻不是那麼容易擺得脫這伎者身份的,要人贖出去,倒也簡單,可要看是什麼人贖,她自己還滿意或是不滿意,日後又過什麼樣的日子。
  
  牡丹自是曉得自家商人這種身份,怕是不好順利贖出這慣常招待足額的瑪雅兒,就算是弄出去了,也是後患無窮,便道:「怎會看上了我?」
  
  瑪雅兒微微一笑:「其實,是想請你托個人情,請蔣大郎來贖我出去。」見牡丹的臉色突然就變了,便吃吃笑起來,道:「我只有意與他做個侍妾,什麼都不佔,奉你為長,你可容得我?」
  
  牡丹一時口裡發苦,道:「我想救家人,卻也不想騙你,我容不得你。你們認得麼?」
  
  「怎會不認得?他打聽消息也會到我這裡來一兩回。」瑪雅兒眸色黯然地笑了一回,道:「和你開個玩笑呢。就是想托你和他說,我累了,不想做這個了,想回老家。你答應我,便好說,不答應便罷了。」
  
  牡丹認真道:「我可以盡力去做,但最後他會怎樣,我不知道。你得有準備,先想她了。不過他如果不答應贖你,我也另外想法子幫你就是了。你家在哪裡?」心裡卻忍不住嘀咕,這啥意思?就光找上他蔣大郎了。
  
  不期然瑪雅兒探身過來,在她臉上抹了一把,笑道:「看你這認真的小樣兒!就不會跟著人學學,滿口答應,等我幫了忙又再說麼?不過我還就喜歡你這認真的小樣兒!好了!你且聽好了,我家在龜茲……」
  
  與瑪雅兒別過,牡丹又去了何中丞家裡,親自將門房給打發好了,遞上名刺,然後就坐著不動。那門房進去遞了名刺,出來道是主人一大早出門訪友去了。牡丹笑道:「不妨事,我反正沒事,就在這裡等。」
  
  一等等到中午時分,她笑吟吟地叫貴子出去買了糊餅來吃,還分門房幾個。門房哭笑不得,找了個借口又往後頭去,仍舊被拒,悄悄兒回來守著牡丹。眼看著天色將黑,暮鼓響起,門房開始趕人:「小郎君,要閉坊門了,您趕早家去,我們要關門了。」
  
  牡丹只是笑,就是不走。貴子從外頭馬背上取了一床被子來,就往長凳上鋪。那門房慌了手腳,又拉不下臉,苦勸一回,又往後頭去,少傾,面帶喜色地來道:「原來主人回家了,因沒從這道門進出,故而不知,請您過去一敘呢。」牡丹不慌不忙地跟著他往後頭去,一路上半點也不多張望,少傾,到了一間四面透風的亭子外頭,門房朝裡頭的人拱了拱手,自去了。
  
  那人滿臉寒色地抬眼看著牡丹:「你是何家老七?怎沒被合進去?」卻是那何中丞了。
  
  比他官職更大,臉色更難看,更討厭的人牡丹見了無數,怎會怕他?當下笑道:「我是女子。」
  
  何中丞吃了一驚,後悔不該放她進來。若她死賴著不走,可怎地好?
  
  牡丹緩緩道:「何中丞不用怕,我不是來為難您的。只是初始聽家父說您為人光明磊落,不懼強權,想請您指點一二。您且聽我說完,若是覺得我家罪有應得,小女子便折身走了,若是覺得其中有蹊蹺,便指點一二,出了這道門,便與您無關了。」
  
  何中丞的臉色不見任何好轉,便還是道:「你趕緊說,馬上要閉坊門,你說不完,我便使人將你扔出去,不管你是男是女。」
  
  牡丹便不提劉暢、不提蕭越西,大致說了一遍案情,何中丞一聽就知道其中有貓膩,臉色稍微鬆了松,道:「若是有證據,便可呈來,否則難上加難!不是我不敢仗義執言,而是也怕誤傷了人。」
  
  牡丹也不管他怎麼想的,先行謝過,快速退出,飛也似地直奔汾王府,就在那坊裡尋個邸店住下,就想著興許能趕上汾王妃回來撿個漏什麼的。
  
  她這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走著,只苦了劉暢,將六郎打落牙齒,打斷了腿,扔到何家去嚇唬人,又操心蕭越西來搗亂,四處上跳下竄只防著蕭越西,叫人盯緊了蕭家那一頭。緊接著又生怕牡丹要尋他尋不到,看著天要黑了,回到家先尋清華的不是鬧一場,接著跑到永陽坊去高床軟枕地靠著,等牡丹自動來求他,他正好把她給辦了,把米給煮熟了再說。他香湯淋浴洗得乾乾淨淨,等得都有些迷糊了,誰知卻遲遲不見人來,一問才知連派去跟著她的人都被人給攔了,甩得乾乾淨淨,竟然她白天去了哪裡都不知曉。
  
  一想到她白日裡定然是去尋啊越西了,他就不由心中暗暗生恨,咬著牙想,這個惡毒狠心的東西!他留著二郎、五郎不動,是還想著將來好見面,既然她無情,少不得他用點力氣,要叫她一次就怕了他。還有蕭越西,他用個什麼麼法子收拾他呢?他蕭越西不是自詡天才麼?看不起他?還想把妹子嫁給蔣長揚?算了,反正都是嫁給蔣家做兒媳,蔣二郎隔得太遠靠不上,還不如便宜蔣三呢!想必蔣三得了蕭雪溪,正是如虎添翼,去做世子吧,叫蔣長揚啥都得不到!至於蕭越西,一定要他好好丟回臉!從此抬不起頭來。
  
  想到這些人的下場,劉暢的心情頓時大好,在床榻上打了個滾,一眼瞧見帳子的顏色和款式在燈光下不是那麼好瞧,便皺著眉頭喊人:「來人!來人!重新換床好帳子來。」
  
  管事的被丫鬟從溫暖的被窩裡揪起來。打著呵欠進來道:「公子,這就是最好的。」
  
  劉暢罵道:」好個屁!沒見識的夯貨!你曉得什麼叫好帳子麼?七寶帳,紫綃帳,九華帳,玳瑁帳,連珠帳,聽說過麼?不論哪種,明日就去西市尋胡商給我買來!還有這屏風!我曾瞧見有人有座銀交關鳥毛貼飾的盛裝仕女屏風,你去給我弄一架來!不拘多少錢!」
  
  那管事的忙忙地應了,退下不提。劉暢盯著兀自晃動的水晶簾子,思緒不期然地又飄到了那個午後。
  
  他當時也是隔著水晶簾子,看著牡丹穿著豆青色的短襦,繫著石榴紅的羅裙,慵懶美麗地躺地窗下的軟榻上,素白紈扇蓋在臉上,濃艷的紫色流蘇從凝脂般美麗的脖子上傾斜而下,胸前繡的金色花蕊反射著陽光,是那樣的晃眼睛。當時他其實是覺得看不夠的,可是她一點都不招人疼,忒般可惡,惹得他發作......
  
  可是......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和清華在一起,她沒有看見,會不會一切都不同......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一時心頭有些酸軟,又有些寒涼,徹底沒了睡意,又發瘋一般叫人把管事再次喊過來,親自持著蠟燭,遊魂一樣地在院子裡游了一圈,看到不滿意的便叫統統換了最好的來......折騰了大半夜,雞鳴時方才在葡萄酒的作用下睡著了。
  
  一大早,他從噩夢中驚醒,先叫人去跟牡丹,將人給接到京兆府去看看熱鬧,隨即他自己又約見了蔣長義一回,又跑到京兆府去蹲著,想著是先拿二郎或者是五郎來開刀好呢,還是繼續拿六郎來折騰?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等了小半日,不見人來,接著又說沒見著人,不知什麼時候去了哪裡。
  
  劉暢不由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先叫人狠狠抽了氣息奄奄的六郎一頓鞭子,又要叫人去抽二郎和五郎,不好打殘了,先叫他們吃點苦頭總好吧?反正又不是他打的,是別人打的,他只是不管而已,還是她何牡丹自己逼他的。
  
  正要動手呢,就被潘蓉涎著臉給纏上了,硬拉了他要請他喝酒。
  
  劉暢曉得他打的什麼主意,也不揭破他,照常叫人去使力,他自己跟了潘蓉去。
  
  他才一去了,就有人拿了朱國公府的名帖找上了管事的,言道何家是蔣家的親戚,案情未明之前暫且高抬貴手云云。
  
  劉暢弄得昏天黑地的,突然見秋實鬼鬼祟祟地摸進來,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劉暢一時聽得心神蕩漾,酒都醒了大半,忍不住就暗笑了一聲,死女人,不見棺材不掉淚,再一看,天色都晚了,要關坊門了,她要尋他,或是他要尋她,都來不及了似乎。立時踉蹌著起身要走,不妨被潘蓉與瑪雅兒一邊一個,癡笑著死死拉住不放。只急得他要死要活的,翻了臉才出去,可是四下裡坊門已然閉了,只好悻悻然又折了回去,瑪雅兒將袖子半掩著臉,故意裝氣,只是不理他。劉暢委委屈屈地住下,一整夜裡都是牡丹。
  
  清早,陽光燦爛,清華郡主的臉上卻半點都不燦爛。自成親一伊始,劉暢便半點不在狀態,雖然也還往她房裡來,卻總不肯與她親熱,每每被她逼得急了,不拘早晚起身便走。下了一回藥,倒是被他收了她新近最寵信的一名婢女,然後倒罵那婢女狐媚不守規矩,讓趕出去,氣得她要死。她撒潑也好,哭鬧也好,他是自若淡定的很,而且立刻就請太醫來家給她診脈,或是讓人去魏王府尋人來看她。
  
  她嫂子先時還來,勸她說反正姬妾都散了,他也經常在她房裡,一不舒服就請太醫來家,待她足夠好,還鬧什麼?她的自尊不允許她說劉暢用對付何牡丹的辦法來對付她,只能是忍了,現鬧,再鬧,家裡便推有事沒人來了。瞧瞧,這眼瞅著又是大節下的連著兩夜不歸,把她當成什麼人了?
  
  清華郡主想到此,先去上房尋著戚夫人藉故發作了一回,摔了戚夫人最心愛的一個琉璃描金茶盞,戚夫人本來就心情嚴重不好,對她嚴重不滿,無端吃氣怎能忍受得?不敢惹她,便去惹劉承彩,揪著劉承彩的鬍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要絞了頭髮做姑子去,弄得劉承彩也心火上升,一迭聲叫人去尋劉暢歸家,問劉暢死到哪裡去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02 AM

179章 汾王妃回來了
  
  秋實倒是想趕緊跑掉,脫離這個是非窩呢,可他剛挪動腳步,就被清華一大聲喝住:「站住!作死的 奴才,這是要去給誰報信呢?」
  
  劉暢和秋實的小心肝都顫了一下,劉暢道:「我本與人約好今日要談生意的,現下成了這樣子,怎麼見人?少不得叫他去和人說一聲。」想想要叫清華不發聲,就是要叫她不得閒,於是又發力去拖她:「你只顧管他作甚,我問你的話你還不曾回答!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們就去找你家的人評評理,看你自進了我家的門都做了些什麼!」
  
  清華本已是打了退堂鼓,見他又扯過來,實在躲不得,又實在害怕,只好虛張聲勢,威脅他:「劉暢 !你敢!你敢動我一根頭髮絲試試,我一定去宮裡頭,我也不要這張臉了......」
  
  劉暢「呸」了一聲,罵道:「我還不要命了呢!正經的公主娘娘也沒你這麼不知輕重的......到底是誰說的?你說不說?不說我定然休了你!」卻是沒有再動手了,只暗自盤算,得弄件事,把清華的痛腳抓在手裡才好。
  
  「你敢!我才先出了你!」清華只不說是誰說的,奮起反抗,她越不說,劉暢越懷疑與蕭越西脫不開干係。
  
  二人在那裡糾纏不清,秋實趁機跑了出去,三拐兩拐,奔至半途中,遠遠看見一個像是牡丹的身影與個年輕男子說話,隨即跟著那男子走了。立時迭起腳去追,沒追上,打探無門,只好折回去報信。彼時劉暢與清華已經停止了練武,只在修煉口才。
  
  劉暢見秋實回來了,心急火燎要將清華撇開,一問究竟,怎奈清華發現他心急,偏就不放,二人便呈膠著狀態,誰也奈何不得誰。幾個嬤嬤也不勸,只在一旁袖手看著,誰都曉得這二人是輕易離不掉的,看著不出大問題就好。
  
  鬧到天將要黑,二人都腹中空空,沒了精神,方才藉著下人相勸,各自回去。劉暢聽秋實報了,氣得晚飯都吃不下去,心急火燎地一打聽,這才得知二郎、五郎有人插手暫且保下了。保的人不是別的,又是朱國公府,立時便想到與杜夫人分不開。一時就有些煩瑣,又是朱國公府,又是蕭家,還答應了他,也不知那死女人到底背後答應了多少人的條件?果然好得很!
  
  正在咬牙切齒,想趕在天黑關閉坊門前施展下一步行動,又聽說魏王府來了人。
  
  來的卻是魏王世子妃,到底是娘家人,拐彎抹角抹角地將戚夫人和劉承彩噎了一回,又訓劉暢,清華得意得很,劉暢不得己,忍氣吞聲,一拖錯過了最佳反應時機。
  
  且不說劉暢這邊如何成了一團亂麻,牡丹天微微亮就在汾王府外頭候著,守了一日不曾守到,倒是張五郎和秦三娘都分別派人來會過了她。第二日一清早,她又在王府外守候,一邊來回踱步御寒,一邊低聲與貴子說話打發時間,不多時忽見一個穿著褐色圓領袍子的麻臉漢子騎馬過來與貴子打招呼,審視地看了牡丹一眼,貴子忙跟了他立在牆邊低聲說話。
  
  二人說了一回,那麻臉漢子留在原處,貴子過來叫牡丹:「娘子,這位是金爺,這次的事情多得他襄助。萬事齊備,只欠東風。」
  
  牡丹大喜,忙整了衣衫,上前去謝,金爺目光銳利地看著她,還了她的禮,將一疊紙遞給她,道:「某已將所托之事盡數辦妥,適才已然道與貴子知曉,郎君不用多謝,這本是某欠下的人情。」然後揚長而去。
  
  牡丹津津有味地翻看著手裡的紙張,戲謔道:「雖則得了張五哥他們的襄助,但若非你請動了內衛,也不會如此順利。你這樣能幹的人,怎會賣身為奴?你若是去跟隨個王侯將相什麼的,不說飛黃騰達,也比跟著我強。」原本是想將雨荷配與他,但越看貴子得力的表現越是不敢開口了,說不定又是個裝的。
  
  「這些人看的不是小的臉面,還的是將軍的情分。」貴子笑道:「至於小的,出身本就卑賤,要說王侯將相,將軍可不是將?護得您周全,將來將軍可不會叫小的吃虧。」他欠的,可是蔣長可是三條人命,說不得,說不得。
  
  牡丹微微一笑,越發想念蔣長揚。忽聽清脆的馬蹄聲從街口處傳來,緊接著車輪粼粼聲響,她立時振奮了精神,回過頭去睜大眼睛的的看著,但見二十多號人馬簇擁著一張雙馬拉乘的大車對著自己這邊行了過來。??
  
    牡丹愣了愣,隨即狂喜,不假思索地迎了上去,大聲喊道:「民女何惟芳求見汾王妃!」看見有人攔道,便有侍衛上前凶神惡煞地驅趕,貴子擋在牡丹面前,牡丹只是跳著腳大聲喊,仗著貴子掩護,身形靈活,左衝右突一直往前頭去。
  
  馬車停了下來,少傾一個垂髫侍女走過來,審視地看著牡丹道:「哪裡來的浪蕩子!竟敢如此無禮,衝撞王府儀仗!王妃命打二十鞭子扔出去!」
  
  浪蕩子?牡丹突然想起自己上唇處還貼著的小鬍髭,立時手忙腳亂地扯了一把,也不管扯乾淨沒有,只厚著臉皮大聲道:「我不是浪蕩子!是王妃自己說我是她的小朋友,邀我來府裡做客的!我姓何,上次是跟著白夫人去的福雲觀,煩勞這位姐姐替我和王妃說一聲。」
  
  那侍女早得了吩咐,一邊看著牡丹臉上殘留的半邊鬍子忍著笑,一邊故作嚴肅:「好大的膽子!王妃說了不認得你!」牡丹睜大眼睛,一邊躲避來拿她的人,一邊大聲道:「外面人都說王妃體恤下情,古道熱腸,常救人於危難之中,我這才來的,如今看來,卻是假的!也只是沽名釣譽之輩!打了也好,叫我認清了才好。」
  
  汾王妃在車架裡聽見,倒笑了,與身邊的侍女道:「還是一樣的膽大妄為,鶯兒你去領她進府。」
  
  鶯兒跳下車,喝住揪著牡丹的侍衛,掩嘴笑道:「這位長著半邊鬍髭,不知是男是女的小郎君,王妃問你,你認清楚了又怎樣?」
  
  牡丹聽她這樣問,心中大定,伸手將另外一撇小鬍髭撕下來,老老實實地道:「不怎樣,我就是想引起王妃的注意,聽我一言。」
  
  鶯兒笑道:「你倒是老實。王妃要見你,請隨我來。」牡丹看了貴子一眼,將懷裡的紙張盡數遞與他拿著,轉身隨鶯兒進去,在一間小小的花廳坐下來侯著。約莫過了兩盞茶的功夫,便有人來領牡丹入內,七拐八彎,入了一間華屋,但見正中蜀錦七彩地衣花團錦簇,上頭壓著獸頭銀鎏金香爐吐納芬芳,四邊帳幔低垂,一架青紅素白屏風前設著張美人榻,榻上歪靠著的正是汾王妃本人。
  
  牡丹上前行了禮,汾王妃淡淡叫她起身,道:「我原定要元宵節觀燈才回,你怎知我今日回來?」牡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實不相瞞,一直就守著,昨夜裡是歇在這附近的邸店裡,就想撞個好運。」
  
  汾王妃也不問她到底為了什麼事,只問:「為何不讓白夫人領了你來?或是遞上名刺等我能仁?何必去闖我的儀仗?就不怕被打了扔出去麼?」
  
  「阿馨她身體不好,在養胎,不敢勞動她。等您召見,又恐誤事,讓兄長受罪。敢大膽闖王妃的儀仗,一是久旱逢甘雨,喜而忘形,二是知道王妃心善,不會與我計較。後來大膽說那些話,也只是聽說您忘了我,仗著您心善,故意想引您注意,希望您見著了就想起來啦。」「呵……」汾王妃哂笑了一聲,道:「小嘴兒挺會說的,我要是懲你,倒是我不心善了,罷了,小朋友,你尋我何事?」
  
  牡丹忙將當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汾王妃道:「你是說你家是冤枉的,被人陷害了?」
  
  牡丹點了點頭。
  
  汾王妃慢吞吞地道:「可是據我所知,那事兒證據確鑿,想要翻案那是萬難,你是欺我不知實情,特意來引我替你去衝鋒陷陣得罪人的?你心疼你朋友阿馨,心疼你的家人遭罪,為何就不感念我也曾幫過你忙?」
  
  牡丹一時沉默下來,雖然她靠著秦三娘、張五郎、內衛、李荇等人相幫,已經將事情大致經過弄清楚了,關鍵地方有了充分證據,可是還需要一個人承頭將它揭出來。到底牽扯到這麼多人,民告官,就算是一時告到了,解了一時意氣,也是後患無窮。之所以找上汾王妃,就是想找一條折中的,對何家最好的解決方法。
  
  汾王妃是蔣長揚信任的人,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適的人,既然不行,那便只有走另一條路。
  
  想到此,牡丹抬頭笑了一笑,強忍著想要繼續苦求的慾望,朗聲道:「王妃說得是,誰都不容易。謝謝您上次幫了我,這次又撥冗見了我,聽我嘮叨這半日。為難您了。」說望著汾王妃深深一禮,便要告退。
  
  汾王妃見她果然要走,道:「慢著,你既然言之鑿鑿說你家兄長是被冤枉的,應該有證據吧?你苦守這幾日,空跑這一趟,難道就甘心麼?不怨我?」
  
  牡丹苦笑道:「我會失望,但決不會怨您。」她從來不是那樣的人,至於證據,沒有十足的把握,她怎敢讓它出現?
  
  汾王妃垂眸不語,揮手讓她離開。見牡丹離開,鶯兒便問汾王妃:「王妃為了她匆忙趕回來,為何見了她又什麼都不做就叫她離開?」
  
  汾王妃泰然飲茶:「且試她一試,蔣大郎千里傳書求我,我總得看看他的目光如何,看她配不配。你這樣做。」
  
  
  
180章 何大膽
  
  牡丹行到汾王府的大門處,想到此時不知外頭有幾雙眼睛盯著自己,斷然不能洩露了實情。就算是汾王妃不肯幫她,她也要把一切運用到極致。便收拾心情,笑瞇瞇地與貴子碰了頭,貴子看她神情好,還以為成了,便問牡丹:「可是成了?」
  
  牡丹只是點頭,待到拐彎處,確定周圍沒有眼睛了,方收了笑容道:「接下來按照我原來定下的計劃走。回去後先將這個抄十份備用,然後送半份給何中丞,就告訴他,我有可能會去敲登聞鼓。」這是試探何中丞的看法,同時也是利用他傳點風聲出去給人看。
  
  二人行到家門口,一時就在附近瞅見好幾個鬼鬼祟祟的腦袋,遂置之不理。門房看見牡丹,大喜,一邊開門一邊大聲通知裡面,說是牡丹回來了。牡丹只是笑,正要提步入內,忽聽得有人喊了一聲:「何娘子!」
  
  牡丹回頭,卻是呂方領了小廝康兒站在隔壁人家的門口,便引了進去奉茶。一說起來,呂方也是知道了這事情,上門來慰問探望的,牡丹並不敢與他深談,只謝了他的好意。
  
  呂方也自知交淺言深,人家不可能與他說什麼,便道:「實不相瞞,我也認得幾個人,我願意替您去跑跑,想法子先拖一拖。拖得越久越有利。只不過事成之後,你得答應我給我看你那什樣錦。」他也是與蕭越西閒談遊玩,偶然得知此事,蕭越西言談之中表示不平,願意替何家伸張正義的意思,他才敢來討這個人情。
  
  牡丹看他那樣兒似是有些胸有成竹的,一邊猜他到底和誰有關聯,一邊道:「沒的說。先謝十公子的好意,我感激不盡。」說到此處,頓了頓,「其實,我這幾日東奔西走,尋了好些故交,現下也找到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等著時機。不過,能多得一把助力也是好的。」左右到了現在,那群人也該知道朱國公府插了手,她也曾跑過汾王府,不管呂方去尋誰,她暗示一下,興許會收到意外的效果。
  
  呂方見她應了,高高興興地起身告辭去尋蕭越西。蕭越西聽說,暗忖道,萬全之策……結合他這兩日得到的消息,應該是何牡丹得了汾王妃的保證,或是受了景王或是何中丞的攛掇,結合她那樣的性格,很有可能會去敲登聞鼓。登聞鼓,她破釜沉舟,胡亂鬧騰一回,一鬧鬧到蔣長揚回來,變數太大。左右劉暢騎虎難下,無論如何都會做到底,他便罷了,他只需做好下一步就行。
  
  想到此,蕭越西便挑了挑眉:「這事兒簡單,我一位友人得了兩盆江南送來的冬牡丹,後天下好辦個宴會,你讓她著了男裝來,我引薦幾個人與她認識,一定促成此事。」
  
  呂方便催他趕緊拿帖子,蕭越西笑瞇瞇地取了遞將與他,打發他出了門,立時叫人進來:「去告訴他們,立時把事情全都抹了,不許再管這事兒,自然會有人去做到底。」
  
  卻說呂方才一走,又來了訪客,是柏香:「我們夫人說,這事兒果然是小人作祟,不過您也知曉,原來與蕭家傳過什麼話。國公爺那裡是通不過的,因此都是我們夫人私底下幫您,難度大得多。她已是使盡了力氣,卻也只得這案子暫且拖一拖,讓令兄暫時不受罪,最後還是關鍵要看您……」
  
  牡丹便做出感激虛心的樣子來,拉著柏香說好話:「姐姐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
  
  柏香道:「夫人心善,自家也是過來人,見不得人吃苦受累,更見不得小人得志,有心想成全您。但只怕,她盡了全力,到最後壞了有些人的好事,將讒言傳到大公子耳朵裡頭,兩下裡一挑拔,她裡外不是人,她倒是可以忍了,最怕的就是大公子也對您生了誤會可怎麼好?」
  
  「那怎麼辦?」牡丹擔憂地道:「我沒什麼見識,還憑夫人指點。」
  
  「有個好機會,一勞永逸。」柏香笑了笑,如此這般與牡丹說了一回,牡丹都賭咒發誓地一一應下不提。隨即卻又不在家中住了,換了身衣服悄悄兒出了門,躲得無影無蹤。
  
  呂方才一拿了帖子就直奔何家,說是要找牡丹,得知牡丹不在家,沒人知道去了哪裡,不由大急,一定面見岑夫人,留下帖子,再三強調了這個宴會的重要意義,請牡丹一定要去赴宴云云。
  
  劉暢剛見了一個人,那人答應他會親自和蕭越西說,不許蕭越西插手,也會暗自去管朱國公府的事,高高興興回來卯足了勁兒準備大幹一場。
  
  先是聽說蕭家的人全部偃旗自成鼓了,正在想動作還真快呢,緊接著又聽說汾王妃突然回來,牡丹闖了她的儀仗,被請進了汾王府,出來的時候笑容滿面;又聽說牡丹身邊的小廝去偷偷摸索御史台的何中丞,出來以後神色輕鬆;他立時敏感地聞到了一股不平常的味道,馬上叫人立即出去再探。
  
  牡丹並不知曉這一切,她藏身在張五郎的一個鬥雞用的小院子裡頭,聽貴子從何中丞那裡得到的回復:「何中丞說,贊成您去擊登聞鼓。只要您敢做原告,他就敢豁出去。」
  
  牡丹沉吟不語,半份材料,就鼓動她去敲登聞鼓……縱然這也是刀子希望得到的結果,但有些事情的真相委實難猜。她皺著眉頭,費盡心思地試圖從這些信息中分析出對刀子最有利的辦法來。她不過是個小人物,從前不曾遇到過這些事情,是摸著石頭過河,很難。
  
  秦三娘那邊也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阿慧,另一個牡丹認不得,是個神情嚴肅的中年婦人。阿慧望著牡丹疲乏:「我家三娘子也說贊成您去敲登聞鼓。到時候她自會想法子幫您。」口裡說著,卻一直在偷偷瞟那個中年婦人,牡丹心知有異,便應了:「既然都這麼說,我便去敲。」
  
  阿慧深深望了牡丹一眼,退了出去,卻將頭上一支釵落在地上,砸在青磚上「叮噹」一聲響,寬兒忙拾了還與他,便笑道:「幸好是銀的,若是水晶或是玉的,豈不是粉身碎骨?那可是冤枉死了。」
  
  那婦人抿著嘴看了她一眼,阿慧坦然自若地望著她微微一笑,又與牡丹別過一遭。
  
  牡丹長吁了一口氣,看來秦三娘這邊出了點兒問題,秦三娘不贊成她敲登聞鼓,可是她背後的人希望她敲,希望事情鬧大一點才好。
  
  緊接著,又有人送了呂方的貼子過來,將原話傳到。張五郎不由冷哼一聲:「這姓蕭的可真是見風倒。臉皮天下第一厚,十二個城牆轉拐還加十個確窩底。」
  
  牡丹想想杜夫人通過柏香傳的話,不由得微微一息息相通。第二日她穿了短衣,把臉抹得焦黃,裝扮成一個小廝的樣子,由張五郎等人遠遠跟著,穿過延喜門,直達宮城正南的承天門外。她遠遠看著朝堂外東邊立著的肺石,西邊立著的登聞鼓,一時不勝感慨。
  
  她抬起頭來,用帕子將臉上妝容一一擦去,露出本來面目,直視著登聞鼓,一步步地走過去。張五郎立即扯開喉嚨大喊一聲:「有人要敲登聞鼓了!」一時之間在場的眼睛都朝牡丹看了過來。繼續有人喊道:「是個女子,還喬裝打扮,大概是有奇冤!」
  
  牡丹充耳不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登聞鼓前,她伸手去拿那兩根鼓槌,忽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妹子,你三思!沒有證據怎麼爭?」緊接著就有人跑過來,拉開她開始勸,要拉她回家。牡丹咬著牙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抖著道:「我有證據在手,今日就要拼了,誰都不許攔我!」
  
  劉暢沉著臉遠遠站在一旁看著,朝著身邊的人歪了歪下巴,示意人趕緊趁著機會去把人攔下。他才曉得了蕭越西給牡丹下了貼子示好,才曉得有人早就知曉牡丹要來敲登聞鼓,曉得牡丹掌握了證據,曉得牡丹有了靠山,人家都準備撇開了去,光丟了他一人撐著。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和她談判,他也正是打算這麼做的。可是他覺得心裡最深處有個地方非常非常的冰涼,心灰意冷。她寧願死,寧願拿全家冒風險,她也不肯遂了他的意。
  
  忽見有個太監到他跟前,神態倨傲地道:「是劉寺丞麼?我家王妃要見你。」
  
  劉暢望過去,但見不遠處一張馬車靜靜地停在牆角轉彎處。他回頭看了牡丹一眼,抬起腳來,緩慢地一步步朝那張馬車走過去。
  
  卻說牡丹這邊,有人看不慣了,出來道:「朝堂之外豈容如此喧嘩?兀那女子,到底是擊鼓還是不擊?不擊就速速離開,省得大板子打下來不是耍處。」
  
  牡丹一時有些茫然,原本她該按原計劃「被人攔住」然後回去等人和她談判,可她不是女諸葛,做到這一步,她已經費盡了全力,她不知道後面會不會按照她安排的來。她有種半瘋狂的慾望,登聞鼓就在她面前,只要她舉起鼓槌擊下去,她的狀子就可以直接送到皇帝面前,她一定能勝了這場官司,可是她也明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來何家人在京城中做生意和生活,都會平白多了許多麻煩。
  
  忽然有一雙溫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腕上,汾王妃含笑看著她道:「你個何大膽!我倒小瞧了你。」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04 AM

181章 我回來了!
  
  小小的茶樓隔間裡,昏暗的光線,低矮的坐榻,陳舊的鋪設,就是茶甌,也露出一種年深日久的陳色。唯有隔間正中的銅火盆珵亮,裡頭的炭火燃得紅中發白。
  
  隔著一張低矮的茶几,劉暢與牡丹面對面坐著,兩個人都是靜默無語。到了這一步,已然成仇,再無多話可講。
  
  良久,隔扇門被人從外頭輕輕敲了一下,內監特有的公鴨嗓子響起來:「何娘子?」
  
  「來了!」牡丹忙應了一聲,起身要走,不期然的,袖子被劉暢一把扯住。她停住腳步,看向劉暢,本待出言諷刺,可看到劉暢青白中還帶著幾道深深血痕的臉,寡白的唇,兩條顯得越發凌厲的眉毛,包著細白布的脖子,不敢再刺激他,只是默默抽出袖子。卻也沒有馬上走,道:「你該知道我的決心,我希望你遵守諾言,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和我的家人。這樣鬧騰沒有任何意思,對誰都沒有好處。」
  
  劉暢頹然垂下手,目光複雜地看著臉上還殘留著黃粉殘痕的牡丹,盯著她濃密捲翹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子,嬌嫩的唇瓣,他慢慢地轉過臉,盯著忽明忽暗的炭火,幾不可聞地道:「你走吧。」
  
  牡丹沉默片刻,道:「說好了的事情我希望你緊著些辦理,我沒什麼耐心。」
  
  劉暢不語,待到耳畔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猛然回頭,卻只看見兩扇剛剛合攏的門。他使勁呼吸著週遭的空氣,試圖抓住一絲一縷曾經熟悉的芬芳,卻什麼都沒有聞到。他舉起那只剛抓過牡丹袖子的手來,彷彿還能感覺到她冰涼中又帶了點粗糲感覺的袖子從那裡剛剛滑過,但也只是彷彿,他徒然地握緊了空空如也的手。
  
  良久,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喊聲:「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他方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空曠冷寂的街道,僵硬地站直了身子,越站越直。他將窗子全部打開,任由北風將雪花吹進來,落得他滿頭滿臉,又化做冰涼刺骨的雪水,他閉了閉眼,大聲喊道:「秋實!」
  
  秋實蔫頭蔫腦地探進頭來,小聲地道:「公子?」
  
  劉暢抓起旁邊的披風,一陣風似地走出去,「牽馬出來,走!」
  
  秋實趕緊跟上:「這大下雪的,公子爺您要去哪裡?回家麼?」
  
  劉暢淡淡地道:「去哪裡?自然是去找人情托關係。」這事兒最後牡丹雖是採用了折中的方式,但他心裡頭明白,要將何家人弄出來,將沉香木事件擺平,一定得有人撐著。他除去現在要賠何家的損失以後,必會被秋後算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獲罪了......而另外那兩人只會推得乾乾淨淨,說什麼都是為了幫他,一時之氣可以忍,但不能忍一世。既然人家看不上他,他便自去尋他的伯樂。
  
  秋實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只知道主子要倒霉了,現在除了要保官職不受罰以外肯定顧不得其他的,便咧著嘴道:「那明日的宴會不去了吧?」
  
  他豈能讓蕭越西如願?劉暢咬了咬牙,不假思索地道:「去!已經做到這一步,不差那半點。告訴他們,再出差錯我滅了他們!」言罷將兜帽戴上,一頭扎進風雪之中......傍晚時分,走得疲憊不堪的他在豐樂坊的一座宅子前停下來,轉了好幾圈後,最終緊緊扯著兜帽遮著半邊臉敲響了角門。
  
  ——*——場景分割線——*——
  
  牡丹從隔間裡出來,快步穿過狹窄的通道,行到對面一間寬大些的隔間,輕輕扣了幾下門,門很快打開,汾王妃緩步走出來。汾王妃不言不語地將手遞給牡丹,牡丹愣了片刻,便托住了她下樓。
  
  到得樓下,汾王妃示意牡丹跟她上車,牡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含笑道:「我這裝扮......」
  
  汾王妃不語,只偏了偏頭,鶯兒笑道:「還推辭什麼?」言罷推著牡丹上前。牡丹彎腰上車,突然覺得額頭上一點冰涼,她伸手一摸,卻是一點清亮的水,她抬起頭來,但見鹽似的雪粒兒從天空飄落下來,慢慢的,越下越密。
  
  鶯兒歡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了!王妃,下雪了呢!」
  
  汾王妃看著愣愣地立在馬車外頭的牡丹,道:「你準備在這裡站一整天?我與你說完話還要進宮呢。除非你不想趕緊接你哥哥們出來。」
  
  牡丹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來,利索地鑽進了馬車。
  
  汾王妃的馬車裡頭鋪陳得很舒適,暖和得很,汾王妃拉著牡丹坐在小炭爐前,盯著她看了兩眼,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牡丹笑道:「先回家通知家裡人,然後準備接哥哥們回家,挨著上門謝人,挑個好日子,準備重新開張。」
  
  汾王妃抿嘴笑了笑:「那蔣大郎呢?」
  
  牡丹不期她會突然提起蔣長揚,便垂下眼睛道:「等他回來又再謝他。」她已經聽鶯兒說了,這次是蔣長揚千里傳書,求汾王妃回來助她,他自己則在趕回來的路上,不是今夜就是明早定然到京。雖然鶯兒暗示即便汾王妃昨日拒絕了她,但最後始終都會出手相助,可是牡丹很明白,汾王妃昨日的拒絕意味著什麼——不認同,不相信,就是這六個字。
  
  汾王妃目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們之間恐怕用不著謝了吧?」
  
  「我……」牡丹剛開了個頭,汾王妃擺擺手,「我喜歡上進敢拚重情義自重的人,願你們心想事成。」
  
  鶯兒朝牡丹擠了擠眼,暗暗推了她一把,牡丹忙道:「謝王妃成全。」
  
  汾王妃笑起來:「謝我作甚?我又是他家長輩,充其量能替你們做個媒人罷了。」
  
  這個媒人可不好請,牡丹忍不住微笑起來。
  
  汾王妃見她笑了,臉上便露出一個孩子氣的調皮笑容來,「這也是蔣大郎求我的。你那阿馨,昨日才聽說我來了,便拖著身子來求我,也不枉你心疼她,她也是極心疼你的。」她頓了頓,有些驕傲地道:「說起來,我做了幾十樁媒,從來沒有過得不好的,要我做媒,我是要先看過,認定了才肯答應,不能砸了我的金字招牌。」這便是表示認同牡丹了。
  
  鶯兒這丫頭賊精賊精,立即又扒牡丹:「還不趕快謝過王妃吉言,將來您和蔣將軍一定會過得很好。」
  
  牡丹有些臉熱,果真起身謝過,汾王妃見她雖然面紅耳赤,卻毫不扭捏,不由哈哈大笑:「總有一日要吃你的謝媒酒。」
  
  宣平坊離宮城並不遠,很快就到了何家大門處,何家早得了張五郎等人趕早送回來的信,岑夫人領著一群人立在門前候著,翹首以待,一見車馬過來,一壁廂上前行視道謝,一壁廂熱情地邀請汾王妃入內奉茶奉飯。
  
  汾王妃含笑道:「此案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你家蒙受的不白之冤自會昭雪,作祟的人遲早會受到懲罰。你可以準備壓驚宴了。」又拉過牡丹的手遞給岑夫人:「你養了個好女兒,真是有福氣。」
  
  岑夫人握緊牡丹的手,笑得合不攏嘴,牡丹也反過來握緊她的手,兩母女依偎著,甜甜蜜蜜的笑。
  
  汾王妃看著這對母女,誇張地喊道:「哎喲,我不能再看了,我沒女兒,這是故意讓我眼紅的。走罷,走罷,進宮!」要了何家損失的清單,馬車轉過,自去宮中收拾這事兒的須尾不提。
  
  且不說何家眾人歡歡喜喜的打掃房間,準備接二郎、五郎、六郎回家。又備下好酒好菜,宴請答謝一眾親朋好友,聚眾歡騰不提。
  
  天將黑時,三騎快馬搶在城門落下之時飛奔入城,踩著暮鼓,踏著茫茫大雪,朝永善坊飛奔而去。看見這三騎入了城門,立即便有人分別往朱國公府、蕭府而去。
  
  牡丹與岑夫人等送走張五郎、李滿娘、李荇等一眾親朋好友,回到房中軟在睡榻上。閉著眼睛盤算明日的事情,杜夫人要利用她,又不知蕭越西打的什麼主意。還有蔣長揚,他馬上就要回來了……牡丹摀住有些發熱的臉,翻身趴在錦被上悶笑起來,她也和個傻大姐似的了。
  
  忽然聽得外頭腳步聲響,英娘和榮娘差不多是尖叫著跑進來:「姑姑,姑姑!快出來!蔣叔來了!」
  
  天黑屋暖,飯飽神虛,甩甩本是昏昏欲睡,扎聽得這聲尖叫,猶如被打了雞血一般,猛地豎起翎毛來,怪叫一聲:「蔣叔!蔣叔!」
  
  牡丹猛地翻身坐起來,一顆心咚咚只是亂跳,差點沒衝出胸腔去。她一手摀住了,起身要往外走,隨即又折回去,坐在鏡子前,手忙腳亂地梳頭,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怎樣,英娘和榮娘進來,拉著她主往外頭扯:「好得很了,好得很了!快,快!」
  
  牡丹忙亂中蘸了點清水抹了抹頭髮,低聲罵道:「臭丫頭,你們急什麼?」英娘和榮娘只是笑,拉著她三步兩步走到外間正堂門口,大聲道:「姑姑來了!」
  
  牡丹一眼就看到蔣長揚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死死地盯著她看,不由心跳加速,卻假裝很鎮定地望著他笑:「回來了?」
  
  蔣長揚心疼地看著她:「我回來了!」
  
  
  
182章 蜜語
  
  燭火搖曳,暖香盈屋,蔣長揚一邊吃飯,一邊抬眼看著對面的牡丹只是笑。牡丹半垂著眼,藉著睫毛遮擋,不時偷瞟一眼坐在不遠處的岑夫人等人,又不時偷偷看蔣長揚一眼。二人目光對上,都是心領神會的微微一笑。
  
  岑夫人與薛氏、林媽媽、封大娘在一旁低聲說話,不時偷窺這二人的表現,將他二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全都裝作不曾瞧見,只是說話的聲音越發大了,笑容也越發燦爛。
  
  蔣長揚三口兩口將碗裡剩下的水晶米飯下了肚,然後將碗遞給牡丹,示意她再給他盛點。牡丹含笑接過,滿盛一碗遞過去:「吃慢點,吃急了不好。」也不知他是幾天沒吃好了,這樣狼吞虎嚥的,這都第四碗了。
  
  蔣長揚滿不在乎地道:「沒事兒,我
  
  從前的時候,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吞掉一個蒸餅。」
  
  牡丹不信:「你都不嚼呢!怕是貓兒吃魚,狗兒吃肉……」正在說,腳就被勾了一下,接著某人的腳挨著她的小腿輕輕蹭了幾下。牡丹的臉頓時滾燙髮紅,心跳慢了半拍。蔣長揚沒事兒似地笑著,聲音還大得很,顯得他多光明正大似的:「你不不信,你要是這會有,弄個來我吃給你看。」
  
  牡丹暗自呸了他一聲,低聲道:「你別太過分了,小心被我娘拿大棒子趕出去!」
  
  蔣長揚無辜地看著她:「怎麼了?我怎麼了?」
  
  牡丹抬起腳來,一腳踢過去,蔣長揚不避不讓,生生受了,明明眼裡滿是笑意,還假意緊張地偷看著岑夫人等人,低聲勸牡丹:「別胡鬧。小心讓她們聽見了,多不好意思。」
  
  牡丹鄙視地看著他,小聲道:「你還知道不好意思?你個登徒子。」
  
  蔣長揚見她臉兒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嬌艷得如同花瓣一般,害羞帶笑又加上薄嗔,端的是膽艷嬌媚不可方物,不由暈了暈,笑道:「我怎麼是登徒子了?你給我說清楚。」
  
  忽聽得岑夫人站起身道:「也不曉得鄔三他們在外頭吃得可好?我去看看。」薛氏也道:「也不知道英娘和榮娘幾個丫頭收拾的房間怎樣了,我去看看。」然後都一本正經地吩咐牡丹:「好生招呼成風,若是飯菜不夠,或是想吃什麼,馬上讓廚房做。我們稍後就過來。」
  
  牡丹半垂著眼應了,起身靜候岑夫人、薛氏出門,蔣長揚眉梢眼角都差點飛起來,忙忙地放下碗,起身客氣道:「給伯母和大嫂添麻煩了。」恭敬地送了岑夫人和薛氏出了門,回頭一瞧,但見牡丹斜瞅著他,鄙視地看著他:「你慣會裝。」
  
  蔣長揚偷瞟了坐在燈下,看著有些昏昏欲睡的林媽媽一眼,對著牡丹學習班個手勢:「欠打。」
  
  牡丹呸了一聲,隨手就抓了個橘子朝他丟過去,「你才欠打!」
  
  蔣長揚靈巧地接住橘子,比劃著要扔去砸牡丹,牡丹側著頭,挑著下巴,威脅地瞅著他。蔣長揚扔出去,卻又猛地往前一跳,在半途截住,抄在了手裡,盯著牡丹磨著牙道:「磨人精。」
  
  牡丹瞅著他悄聲道:「我怎麼磨人了?你給我說清楚。」
  
  她怎麼磨人了?難不成他告訴她,他一閒下來就總想著她?想極了就恨不得兩肋生翅,飛將回來?還有大傢伙兒閒極無聊說起家裡的女人或者相好的時候,他也滿腦子地想著她?蔣長揚的臉突然有些發紅。沉默了老半天,方道:「我一直很擔心你,就怕自己回來晚了。」他頓了頓,強調道:「真的很怕。」
  
  牡丹看著他身上還沒來得及換的髒衣服,又想到他適才吃東西狼吞虎嚥的樣子,不由心頭一熱,往前走了幾步,離他更近了些,道:「我好好的。」
  
  蔣長揚的眼睛亮了起來:「貴子不住口地和我誇你。」隨即卻又有些黯然:「如果不是我的緣故,不會這麼複雜,你不會這麼難。」
  
  「如果不是你的緣故,我也不會認得這麼多人,也不會有這麼多人幫我。」牡丹一笑,彎腰拿起碗筷塞到他手裡:「好了,快吃飯,都冷了呢。趕緊吃完去洗澡,早點休息,明日一大早還要進宮呢。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連著幾天吃不好睡不好,一直趕路也熬不住。」
  
  蔣長揚看了林媽媽一眼,林媽媽似是更瞌睡了,伏在桌上動也不動。遂將碗筷接過去放下,大膽地握住牡丹的手,捧到唇邊輕輕一吻,低聲喊了聲:「丹娘……」
  
  想到前幾天所經歷過的擔憂害怕恐懼,牡丹眼眶頓時有些發熱,一任他捧著她的手,垂下睫毛低聲道:「幹嘛?」
  
  蔣長揚不語,只是珍重地又連著吻了刀子的手好幾下,牡丹的眼眶濕了。扭著手道:「你幹嘛?」
  
  蔣長揚抬眼看著牡丹,只覺千言萬語全都一齊擁堵在心口,半句也說不出來,只道得一句:「我……」然後又低頭吻了牡丹的指尖一下。
  
  二人的心頭儘是軟軟的,酸酸的,暖暖的,忽然聽得林媽媽那邊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二人都嚇得一齊丟了手,一本正經地站好,呆著不動,也不敢回頭去看林媽媽,臉全都紅成了一片。半晌,不見林媽媽有任何動靜,蔣長揚大著膽子瞅了一眼,望著牡丹做了個輕鬆的表情,二人忍不住,都一聲笑出來,重新往桌邊坐了。
  
  蔣長揚滿足地吃著飯,含笑看著牡丹,喊道:「丹娘......」
  
  牡丹應了,把盤子裡好吃的揀給他,卻又聽他喊了一聲:「丹娘......」
  
  牡丹又應了,他卻又沒了下文,如此三番兩次之後,牡丹偷偷掐了他的胳膊一把:「你要幹嘛?」
  
  蔣長揚含笑低聲道:「不幹嘛,就是想喊喊你,聽你答應我。」
  
  牡丹一時忍不住,翹起唇角來:「我給你做了點東西,我針線不好,就是一個荷包和兩雙襪子,你可別嫌。」
  
  「就是一塊破麻布,我也稀罕。」蔣長揚的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我也有東西給你。」
  
  牡丹期待地看著他:「是什麼?」
  
  蔣長揚偏不告訴她,要拿喬:「你猜。」
  
  男人喜歡送女人,認為女人喜歡的東西通常無非就是那幾樣,比如自家老爹和哥哥們,就愛送家裡的女人們珠寶、衣料、名香、稀罕的小玩意兒,可牡丹覺得蔣長揚會送她的東西一定不是這幾樣。便道:「我猜不著。」
  
  蔣長揚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你過兩天就知道了。」
  
  牡丹心癢難耐,帶了鼻間撒嬌道:「告訴我,快說......」
  
  蔣長揚眼睛亮亮地看著她,突然低聲道:「發現你比從前更好看了。是我眼花了還是你一天比一天更好看了?」
  
  「不學好,嘴花花的。」牡丹心花怒放,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道:「我倒是發現你比從前更老了。」一邊說,一邊不由鄙視了自己一回,論真實年齡,她比蔣長揚還大那麼兩三歲呢。
  
  蔣長揚聞言,不自然地一僵,隨即笑道:「我連著幾天沒洗衣臉,看上去自然老,等我好好睡一覺,用香澡豆細細洗衣乾淨了,就不老了。」
  
  他也怕人說他老。牡丹哈哈大笑起來,林媽媽明顯地一驚,坐直了身體道:「怎麼了?」
  
  蔣長揚微微不滿地看著牡丹,急忙道:「沒事兒,丹娘聽我說笑話呢。」
  
  打量她不是過來人!林媽媽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還是該吃完飯再慢慢地說不遲。」隨即不再裝睡,而是坐直了身體,在一旁看著二人,開始實行她的職責。
  
  二人悶悶地應了,蔣長揚暗怪牡丹:「就是怪你,笑那麼大聲做什麼?」
  
  牡丹含笑道:「我高興,想笑還不成麼?莫非你要我不要笑才好?」
  
  蔣長揚歎道:「罷了,我說不過你。」一時忍不住,又笑了,又偷偷踢了踢牡丹,道:「越來越凶了。」
  
  頃刻之間吃完了飯,林媽媽喚人進來收拾了碗筷,牡丹這才將第二日的賞花宴以及這些天的事情慢慢說給蔣長揚聽,先說了瑪雅兒的事情,然後盯著蔣長揚看。
  
  蔣長揚半點不自然的神情都沒有,只認真點頭道:「這樣說來,實在多得她襄助。等過了這個風口,我使人將她贖出來,有人去安西都護府的時候,再將她送過去好了。」
  
  牡丹有些輕鬆,又有些含酸:「她說她要給你做侍妾呢。」
  
  蔣長揚詫異地道:「有這回事?會有這種事?」
  
  牡丹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很激動吧?」
  
  蔣長揚本是想笑,卻曉得關鍵時刻笑不得,絲毫不敢笑,讓了一讓,叫屈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她是害我呢,你那麼聰明,可別上當。」
  
  牡丹白了他一眼:「明日我還要去赴宴,看看你爹替你相看的那個門當戶對的媳婦兒到底想出什麼招。」
  
  蔣長揚正色道:「別拿她扯上我,我消受不起。」隨即低聲笑道:「我媳婦兒只有你才當得。等我這邊一鬆活了,我就來接你。」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05 AM

183章 錯了(一)
  
  牡丹聽得蔣長揚說「媳婦兒」三個字,不由瞟了他一眼:「別亂叫,誰讓你亂叫了?」
  
  「叫不叫都是一樣。」蔣長揚微微一笑,伸手討要東西:「不是與我做了荷包和襪子麼?還不拿來?稍後又忘了。」
  
  牡丹便叫人去拿,道:「難不成你明日就要穿?」
  
  「難不成做出來就是為了放著的?」蔣長揚反問一回,道:「再說說那個女人要你怎麼做?」
  
  牡丹便知他說的是杜夫人:「還是不怎麼相信我,不肯說詳細的,只說算著你在元宵節時必然會回來,那一日讓我去看燈,然後依照她的指示做。不過現在你既然提前回來了,也許她的計劃會變也不一定。」只要有心,蔣長揚回來的消息是瞞不住的,只怕此刻許多人都知道他回來了。
  
  興許是想讓他當眾出醜,壞他的名聲,興許是想壞了杜夫人自以為他所謀求的婚姻,總而言之就是為了一個目的,朱國公府的世子之位。蔣長揚沉吟片刻,道:「不妨,任由她花樣百出,無非求的就是那一樣。倒是明日這個宴會,你著緊些。我再派個人跟著你一道,若是發現不對勁,就趕緊走,不必與他們客套」
  
  牡丹應了,將寬兒送來的荷包與襪子遞與蔣長揚。岑夫人走進來道:「時辰晚了,已然兩更了,都歇了罷。」
  
  二人方戀戀不捨地道了別,冒雪各自回房歇息不提。
  
  蔣長揚等人居住的是由何鴻、何濡幾兄弟騰出來的院子,辭別送他過來的何鴻後,眼見著隔壁的燈還亮著,便輕輕叩了叩門,推門而入,見屋裡只有鄔三一人,便道:「順猴兒呢?」
  
  鄔三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不看清楚地形睡不踏實。」
  
  蔣長揚正色道:「這是人家內宅,叫他休得胡來讓他馬上回來。都來我房裡,我有事要交代。」
  
  鄔三瞟了他手裡拿著的小包袱一眼,應了一聲,起身準備去尋人,才到得門口,就聽一人聲音清脆婉轉如黃鸝:「公子當順猴兒是什麼人?我曉得輕重,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斷不會讓咱們被趕出去。」說話間,一個二十來歲,五短身材,面皮白淨無須,五官秀美如女子,鬢邊簪了一枝還帶著雪水的紅梅的年輕男子笑嘻嘻地走進來,叉手朝蔣長揚行了個禮。
  
  蔣長揚往榻上坐了,道:「好你個順猴兒,又去偷摘人家的花。」
  
  順猴兒掩嘴一笑,嬌滴滴地翹了蘭花指道:「看奴家長得花容月貌,賞奴家一枝花戴,又怎麼了?」
  
  蔣長揚還沒什麼反應,鄔三已是狠狠打了好幾個寒顫,捂著心口道:「我的娘喂,公子爺有事快交待,受不住了。」
  
  蔣長揚淡淡掃了順猴兒一眼,順猴兒便摘了花,束手站好,一臉的嚴肅認真樣:「公子請吩咐。」
  
  蔣長揚指了指對面的月牙凳,道:「坐吧。」待他二人坐定,方道:「明日一大早我要進宮面聖,鄔**我去,順猴兒留下來,與何娘子一道去赴宴。」他頓了頓,「回來後要有問必答。」
  
  牡丹一夜好夢,天明時分晨鼓才響便醒了,因見不曾點燈,屋裡隱有亮光,便起身拉開屏風下床,推窗一瞧,但見四處銀裝素裹,房簷子上垂下的冰鉤子映著廊下還未熄滅的紅燈籠,反射出溫馨柔美的淡淡紅光,真是美麗極了。
  
  恕兒聽見聲響,與寬兒掌了燈,提了熱水進來,見牡丹伏在窗前往外頭瞧,便道:「寬兒適才去打熱水,回來道是那雪積了約有巴掌厚,卻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適才還說,幸好蔣公子是昨夜趕回來的,否則可不得被這場雪攔在路上?」
  
  牡丹應了一聲,取水洗面:「夫人她們可起身了?」
  
  分明是拐著彎問蔣長揚可起身了,恕兒與寬兒對視一眼,都明瞭地笑起來:「起了起了蔣公子早早兒便起了身,還是鴻公子陪著吃的早飯,才一聽得晨鼓響了,便出門往皇城方向去了。」
  
  這麼早?牡丹一愣,隨即又笑了,將帕子拭了臉上的水漬,往鏡台前坐了:「替我梳男子髮式,取前些日子新做的那件豆青色的圓領小團花織錦窄袖袍來。」
  
  少頃,裝扮完畢,恕兒忍不住拍手笑道:「好個俊俏的小郎君若是不知情的女子,少不得要看昏了頭。」
  
  牡丹亦是喜滋滋地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端正了帽子,道:「恕兒也裝扮了隨我一道去。」
  
  吃過早飯,貴子又引了順猴兒過來見牡丹,順猴兒做的小廝裝扮,言談舉止間卻是嬌柔美媚如女子,肌膚欺霜賽雪,聲音清脆如黃鸝,看著竟然是比恕兒還要像個女扮男裝的。牡丹昨日不曾見過順猴兒,此時見了就有些發愣,總是盯著順猴兒的喉結處看:「你叫什麼?」
  
  順猴兒將衣領往上扯了扯,笑道:「小的叫順子。」
  
  牡丹見他扯衣領,忙將目光收回了,顧左右而言他,待聽得呂方來接人,方道:「走罷。」順猴兒束手立著:「娘子請。」牡丹從他身邊經過,但聞得一股幽香,沁人心脾,與尋常男子用的實在大不同,實在忍不住,又看了順猴兒一眼。順猴兒嫵媚一笑,嚇得牡丹乾笑一聲,忙折頭往外去了。
  
  「我聽說你家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還以為你不會去了呢。」呂方見牡丹果然著了男裝,領了幾個人出來,不由喜出望外。
  
  牡丹正色道:「雖說是那樣,但有些關係總是要理才理得清,人也不是馬上就能放出來的。能各方平衡好,早點把事情料理乾淨也是好的。再說了,我也想去瞧瞧江南來的冬牡丹。」因見呂方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便笑道:「看什麼呢?」
  
  呂方認真道:「我聽說你去敲登聞鼓,實是沒有想到。幸好有人替你出了頭,若是沒有,你便得硬著頭皮撐到底,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覺得你家這情況,那是萬般無奈之下才走的路,你太心急衝動了些,已然接了我的帖子,便該再等等看看才妥當。我是不知道,否則一定會攔著你。」
  
  呂方是局外人,又怎會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就連他自己,也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枚棋子罷了。牡丹黯然一笑:「我是太心急了,因為家裡頭收到我哥哥們的牙齒。」
  
  「你哥哥們的牙齒?」呂方一時覺得牙齒酥了,錯眼見了順猴兒,又是一愣,只當是與恕兒一般,丫鬟扮的小廝。便有些奇怪,牡丹怎會帶了如此嬌媚的一個丫鬟在身邊,殊不知扮作男子出門去參加這種宴會,只會更招麻煩,因此委婉勸道:「那裡多的是男人,還是多帶兩個真的小廝在身邊方便些。」
  
  真的小廝……牡丹瞟了一眼笑嘻嘻沒有任何感覺的順猴兒一眼:「已然夠了。走罷。」
  
  呂方不好再勸,只得暗想彼時多看顧著點就是了。
  
  蕭越西這位朋友設的賞花宴,卻是在居德坊的一所宅子裡。小廝引了牡丹與呂方踏著才清掃出來不久的青石小徑,直奔園中一座暖亭。二人入內,但見其中只有同樣作了男子裝扮的蕭雪溪一人。她正鋪了蜀紙,聚精會神地對著外頭一株正在怒放的紅梅揮毫。見二人進來,也不回頭,只道:「我哥哥他們去那邊賞雪景去了,還請稍候片刻。」
  
  呂方過去瞅了一眼,笑道:「墨梅,凌雪傲骨,好生精神」蕭雪溪也覺得這是自己畫得最好的一副畫,仍假意謙虛了幾句,微微錯開身,特意讓牡丹看清楚。這畫兒,最後可是要在蔣長揚那裡出現的。
  
  好個琴棋書畫俱精的大家閨秀牡丹一笑,自尋地方坐了。轉眼卻發現不見了順猴兒。她是知曉順猴兒是蔣長揚的人,來來去去總有章 法,只是捏著一把汗,生恐被人發現而已。
  
  不多時,有人過來道:「幾位郎君在春曉湖那邊賞雪賞得高興了,便將宴席設在那邊,著小人來接幾位郎君過去一同賞雪觀景。」
  
  蕭雪溪忙將畫上添了最後一筆,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首詩:「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隨即落下墨款,將荷包裡隨身帶著的小印蓋了,叫小廝采兒守著等它乾了再收起來交與她。牡丹看了她那方小印,卻是擷芳主人四個篆字。
  
  待得牡丹等人出去,采兒認認真真在一旁坐了,靜候畫乾。忽聽得一聲響,接著外頭有人罵道:「請人做客卻不打掃乾淨園子,什麼道理」
  
  又有人低聲溫和勸道:「小八,休要無禮。」
  
  那小八委屈道:「公子,您跌了跤,髒了衣裳,可怎麼好?」
  
  公子溫和地道:「無妨,不是還帶了一身麼?前面有個暖亭,且去借地方換了就是。你去問問,看裡頭可有人,可方便?」
  
  采兒聽見客人摔了跤,不敢怠慢,忙搶先打起簾子迎出去,問得是朱國公府的三公子,便慇勤引了入內:「內裡無人,唯有小的一人。」
  
  蔣長義聞言,沮喪得緊。不是說蕭雪溪一個人在這裡麼?怎地就走了?一眼瞧見桌上的墨梅圖,看到擷芳主人小印,頓時來了精神。
  
  
  
184章 錯了(二)
  
  蔣長義不動聲色地坐下換衣,卻又打了個噴嚏,讓小八拿了錢賞給采兒,讓幫自己去廚房要碗薑湯。
  
  他給的賞錢很是豐厚,言辭又極溫和,采兒猶豫地看了那幅畫一眼,心想堂堂朱國公府的三公子想來也不會動一幅畫的心思,便袖了錢往前頭去了。
  
  采兒前腳一出門,蔣長義後腳就飛快地往桌前站了,小八替他研磨,他自己運筆如飛,也畫了一幅大致差不多的墨梅圖,也寫了一首詩,也留下隨身小印,隨即將蕭雪溪的畫作捲了,交給小八。小八鬼鬼祟祟地出去,很快就有個穿了白粗布衣裳的年輕小廝上前來接,並與小八耳語了幾句。
  
  小八聽得連連點頭,將畫遞給那年輕小廝,回身去稟蔣長義。那年輕小廝自將一塊舊布包了那畫,往後頭去了。順猴兒從不遠處的冬青樹叢後探出頭來,大搖大擺地跟了上去。
  
  待到采兒回來,蔣長義已經換好了衣服,坐等他的薑湯。小八略略掃了一眼桌上的畫,見還原封不動地放著,便不管它,送走蔣長義便藉著這由頭縮在亭子烤火取暖,不去其他地方領差。
  
  卻說牡丹跟著呂方等人踩著亂瓊碎玉往後頭行去,但見天色碧藍,襯著園中的皚皚白雪,梅花怪石,又有一汪碧水緩緩東向西流來,自有一段旖旎風光。呂方往牡丹身後看了又看,實在忍不住,低聲問道:「七郎,你那小廝呢?」
  
  牡丹有些尷尬地道:「他說他腹疼。」
  
  呂方也有些臉紅,低聲道:「去了這大會兒還不回來,難不成是迷了路?我這就讓人去幫你找找吧?怕衝撞了貴人,小心著緊些好。」
  
  牡丹謝了:「沒事,我這小廝做事穩妥得很,且再等等,若是再不回來,我再請托你。」
  
  蕭雪溪回眸打量牡丹與呂方,他哥哥說得對,何牡丹這樣的人,其實該配呂方,與呂方才是門當戶對。一時想到昨夜收到的消息,道是蔣長揚回來了,這麼急著連夜趕回來,多半也是為了她罷?想到此,蕭雪溪心裡一酸,越看牡丹越討厭,卻故作親熱地笑道:「你們在後面嘀咕些什麼呢?說得這麼高興?也說與我聽聽。」
  
  呂方道:「沒說什麼,就是覺得這院中的雪景不錯。」
  
  「不肯把你們的秘密說給我聽就算啦。」蕭雪溪哂笑一回,後退幾步,與牡丹並肩走著,親熱地挽了牡丹的手,同情地道:「適才我沒來得及與你說,你家裡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可怕了。也真難為你年紀輕輕的,在外拋頭露面的跑。」壓低了聲音,關切無比:「說句得罪人的話,你如今雖有貴人襄助,可貴人也難理得周全,有些須尾收拾不妥當,日後也難做人。」微微拔高音量,顯得歡快無比:「不過你也不必擔憂,有我哥哥替你設法,一定會順利解決。」又隱晦地提起劉暢,義憤填膺:「怎會有那樣的無恥之徒,趁火打劫……」
  
  牡丹就不信蕭雪溪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這副嘴臉與蕭越西實在是沒得差。論裝,她果然遠遠不是人家的對手。
  
  這處宴席,卻是設在湖邊的水榭之上,將水榭四周的隔扇窗子上齊了,只留一面正對著湖面雪景,四周架起大銅火盆,燃起銀絲炭,再用銀鎏金獸首香爐焚起香來,暖香襲人,賞雪享受兩不誤。內裡坐著三四個年紀與蕭越西差不多的寬袍大袖的男子,說笑間俱都是引經據典,對著兩盆牡丹吟詩作對,出口成章 ,顯得個個都不是俗物,果然與當初劉暢搞的那些重點吃喝玩樂的宴席檔次不一樣。
  
  只是與牡丹先前預想的稍微不一樣,不許僕從入內,只能在外伺候。牡丹略一思索,便也進了。
  
  蕭越西見了牡丹,起身微微一笑:「只怕你不來,幸好你還給我這個薄面。~」言罷對著眾人道:「這是何七郎。」又指著呂方:「這個不用我說,你們都是認得的。」
  
  身居主位的一個男子立即起身熱情招待牡丹與呂方入席,笑道:「七郎的家事我們已然知曉了,蕭兄的朋友便是我們的朋友,無需擔憂。」
  
  呂方便與牡丹介紹:「這位是席兄,此間主人。」又低聲提醒了一聲:「京兆尹家的長公子。」
  
  蕭越西見他二人喁喁私語,便道:「十郎,此間七郎不熟,還煩你多多照料她。」
  
  呂方自然義不容辭,牡丹卻瞧見蕭雪溪望著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實在是讓人討厭得很,遂將臉撇過,與呂方一道近前去賞冬牡丹。但見那兩株從江南來的冬牡丹,都是單瓣品種,其老枝貌似乾枯,見花不見葉,一株花瓣紫色,瓣基有紫黑斑,另一株花瓣粉紅,花瓣基部略有紫斑。
  
  呂方看得津津有味,連聲稱奇,牡丹卻是失望無比。她本以為古籍中記載的冬牡丹應該會與現代的不一樣,可是現在看來,卻都是一樣的。
  
  蕭雪溪朗聲道:「聽說二位都是個中翹楚,我們都不知這牡丹的名字,還請不吝賜教。」然後看向牡丹,貌似替牡丹爭搶露臉的機會:「七郎你先說。」
  
  牡丹輕輕道:「因其老枝貌似乾枯,卻能抽枝開花,開花時節見花不見葉,似枯枝開花,故而叫做枯枝牡丹。」
  
  「原來你見過?」呂方大為驚訝,隨即很是折服。可又看出牡丹的失望之意,心想她連這樣稀奇的品種都看不上,不知還曉得和藏著些什麼寶貝,一時心頭癢得不行,恨不得與牡丹秉燭長談,將牡丹所知所曉全都挖出來。便纏著牡丹只是討論那牡丹花的事情。
  
  蕭越西與蕭雪溪對視一眼,都是心領神會。
  
  不多時,外頭又來了個身材瘦削,笑容看著很是親切恬淡的少年,席公子便拿了大杯子滿裝了酒要罰那少年:「蔣三郎,你來得遲了罰酒,罰酒」
  
  那少年也不推辭,接了杯子就是一口飲盡。眾人起哄,又叫他連飲三杯,他也不推,俱都飲了。蕭越西便笑:「果然不愧是朱國公府的子弟,豪爽大方」
  
  牡丹不由仔細打量了那少年一眼,猜著約莫是蔣家第三個兒子蔣長義。果不其然,蕭雪溪很快過來低聲道:「這是朱國公的第三位公子,叫蔣長義。你不認識吧?」她諒牡丹也不認識。
  
  牡丹搖頭,卻見蔣長義慢慢走過來,羞澀地對著蕭雪溪行禮問好,蕭雪溪自是擺出她在那次行獵時面對眾子弟獻慇勤時的模樣,長袖善舞,哄得蔣長義眉開眼笑,感覺自己深受重視。
  
  便有人說用酒鬍子勸酒,牡丹見席間的杯子統統都是大杯子,又曉得此間飲酒俱是豪飲,喜歡灌自己,也喜歡灌別人,便直言道:「我不善飲酒,先行告退了。」
  
  蕭越西道:「不強求,只要有人願替你喝即可。」
  
  呂方生怕牡丹就此離席,忙道:「七郎你莫怕,我替你喝」聽他說他要替人飲酒,便有人掩口要笑,卻被蕭越西淡淡掃了一眼,便將笑聲吞回去了。
  
  牡丹不肯,忽見順猴兒蹴將進來,假意遞了塊帕子給她,小聲道:「只管應了就是。」隨即又去了。才一出去,就與其他人的隨從一道,被人拉了勸酒。
  
  於是那酒鬍子轉將起來,接著指了牡丹或是呂方好幾次,不多時,呂方便灌了滿滿六大杯下去,喝得直擺頭,看著就有些發暈了。蕭雪溪便笑:「七郎你看十郎不行了,你總得自己飲一杯罷?」
  
  「那是自然。下次我自己喝。」牡丹應了,坐等那酒鬍子靜止,哪成想接下來許多次都是指著旁人,其中又以蔣長義和蕭雪溪居多,蕭雪溪自己飲了三杯,臉兒紅紅地撫著臉道:「我不行了,我去後頭吹吹風。」遂起身離席,往後頭去了。
  
  蔣長義又連飲了兩杯,不勝酒力,只來得及告了聲罪,就飛也似地往外頭奔去。蕭越西並不放在心上,只讓人繼續。不多時,有人送酒進來,貼在他耳邊輕聲道:「人出宮了,一請就答應,道是馬上就來。」
  
  蕭越西點點頭,示意那人還按原計劃進行。他淡淡看了轉酒鬍子的人一眼,那酒鬍子便又指了牡丹和呂方好幾回。
  
  牡丹飲了兩杯,呂方又飲了四大杯,他越喝越不正常,面如桃花,眼如寒星,笑容滿面,就近抓了牡丹的袖子,湊過去憨態可掬地笑道:「哥哥,你教教我怎麼種花兒認花兒。好麼?我也有些看家本領,願意拿出來與你交換。定然不叫你吃虧。」
  
  牡丹好氣又好笑,扯出自家袖子道:「你醉了」呂方卻是笑嘻嘻地趴在席上,只顧爬著去扯她,也沒其他動作,就是大聲喊:「好哥哥,好哥哥,你教我麼……」
  
  「這傢伙越發沒樣子了。」席公子一群人只是笑罵,假意上前去拉,卻總也拉不住,他就是執著地朝著牡丹爬。蕭越西邊喊快拉住他,邊忍不住奇怪,按理牡丹應該喝了第二杯後就一定會醉,可她怎會不醉?
  
  牡丹狠狠踩了呂方的手一腳,又將一杯冷酒潑在半擋著她的席公子臉上,起身往外,大聲喊道:「貴子順子」進來的卻不是貴子,而是蔣長揚。
  
  蔣長揚寒著臉過去,抓住還在大聲喊:「好哥哥,你幹什麼踩我?好疼給吹吹……」的呂方,將他的手一抖一擰,將他狠狠摔在地上,然後望著蕭越西冷冰冰地道:「好像令弟出了點兒意外。」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17 AM

185章 沒錯(一)
  
  蕭越西看著蔣長揚寒著的臉笑嘻嘻地喊了一聲,「蔣兄,這都是誤會,呂十郎喝醉了酒就是這樣一幅赤子神態……」突然聽得蔣長揚後面那句話,呆了呆,正想說蔣長揚和他開什麼玩笑,忽見一個侍從臉色煞白地在門口探了探頭,不由心中一緊,勃然變了臉色,疾步往外頭去了。
  
  誰都清楚明白得很,蕭越西的這個「兄弟」到底是誰,席公子等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準該往外頭去瞧瞧到底是出了什麼意外,還是該留在原地坐等蕭越西通知。畢竟個個都是明白人,曉得人生中總有些意外是不希望旁人知道的。便又偷眼看著蔣長揚,不明白他為何既然已經看到和知道蕭雪溪出了意外,卻不管不問,逕自走到這裡來,先揍了人,方慢吞吞地對著蕭越西說。
  
  蔣長揚才不管他們,只叫牡丹和他走,牡丹看著趴在地上半點動靜都沒有的呂方,總覺得蔣長揚剛才那狠狠一摔把呂方摔壞了,便戳戳蔣長揚:「看看他怎樣了?」卻見蔣長揚黑著臉看過來,不由唬得縮了縮脖子,隨即又想,她有什麼好怕的?便理直氣壯地挺了挺胸,小聲道:「他跟他們不是一夥兒的。他不是壞人。就算是不想理他,好歹也叫他家的僕從進來。你不喊我喊。」
  
  她怎麼就知道呂方和蕭越西不是一夥兒的?怎麼就知道呂方不是壞人?這傢伙剛才對著她那樣兒,就像是見了財迷見了金銀財寶一樣,說不定也是個渾水摸魚,癡心妄想的蔣長揚咬著牙,忍了又忍,將臉色和聲氣緩緩放軟了,悶悶地喊人進來幫忙。
  
  牡丹見他神色放軟了,又低聲補上一句:「我以前放狗咬過他,剛才又狠狠踩了他的手,也不知道被我踩壞了沒有,要是壞了手,以後不能接花了,就算是被廢了。」
  
  蔣長揚沒說話,神色卻又軟了些,大方地走過去替呂方看了一回手,然後道:「他沒事。」又叫貴子幫著康兒送人回去,一回頭撞見了牡丹讚賞高興的目光,心裡的彆扭又去了大半,漸漸的有些高興起來。
  
  牡丹感覺到他沒有剛進來時那麼生氣了,便瞅著他微微一笑,蔣長揚使勁抿著嘴,唇角卻控制不住地往上翹。忽聽得外頭鬧將起來,有人大聲喊救命,還夾雜著哭聲,眾人再也坐不住,紛紛看向席公子。
  
  身為主人,這個糊塗是怎麼都裝不下去了,左右他已經留給蕭越西一段時間處理了的,現在他該出場了。席公子便道:「我去瞧瞧看是怎麼回事?失陪。」意思是不要其他人跟著去。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大眾的聯想力想來都是極豐富的,其他人心癢難耐,卻也只得困在水榭內坐等消息。但這種情形可不是有些人想要的,先是一人飛奔而來,往蔣長揚面前跪了,搗蒜似地磕頭,不住口地哀求:「大公子,大公子,求求你救救三公子當真不是他的錯,他是被人陷害的」卻是蔣長義的貼身小廝小八。
  
  原來適才假山洞裡頭的那個男人是蔣長義。蔣長揚默然。彼時他前往水榭,途經一座太湖石假山時,聽見動靜不對,便小心繞到假山後頭,卻見蕭雪溪散著頭髮,臉色潮紅,神態嬌媚,雙眼迷離,衣冠不整地和個男人抱在假山洞裡頭……這是他絕對想不到的場景,而且外頭還沒人把風,他怕被牽扯上,便急急地退了出來,並不曾看清那男人是誰。現在聽來,竟是蔣長義。
  
  恭喜蕭雪溪如願以償能嫁入朱國公府,恭喜朱國公添了個名門貴女的兒媳增長光彩,恭喜杜氏以後夜裡睡不安穩。蔣長揚有些想笑,生生忍住了,沉聲罵道:「你這奴才胡亂嚷嚷什麼?**什麼事?」
  
  小八含淚道:「蕭家小公子給三公子送了張紙條,約他在附近那假山後的藏春塢見面,三公子去了……然後就發生了後頭的事情。」說一半吞一半,又拚命磕頭:「來不及細說了,求您先去救救他。」
  
  緊接著又見順猴兒探進頭來,含著兩汪淚,一副被驚嚇過度,驚恐萬分的樣子,顫抖著嘴唇道:「剛才出去的那位公子要殺人呢……好怕人……」
  
  眾人恍然大悟,什麼事情會讓一向從容優雅的蕭越西要殺人?殺的還是朱國公府的三公子,一男一女會有什麼事?便都紛紛勸蔣長揚:「說不定只是點小誤會,說開就好,出了人命要不得,先去看看又再說。」也不管蔣長揚肯不肯,只簇擁著他往外頭去。
  
  蔣長揚看了牡丹一眼,示意她跟上,然後穩穩當當地跟著小八,沿著牡丹等人來時的路,繞到一座巍峨高聳的太湖石假山前就被人攔了下來。席公子滿頭冷汗地團團作揖:「一點小誤會而已,已經處理好了,外面風寒,還請大傢伙兒回去飲酒吃菜烤火。」
  
  眾人對視一眼,都看蔣長揚。蔣長揚微微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小八又哭又跳:「大公子,您不能見死不救救了三公子,小的給你做牛做馬」忽見一個小廝從假山後繞過來道:「請蔣將軍過來一下。」
  
  反正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蕭家和蔣家這團亂麻扯不到他頭上,蔣長揚本待不管,想想又停住腳,拉了牡丹往前去看熱鬧。那小廝皺著眉頭,想攔牡丹,被蔣長揚一眼瞪過去,便有些遲疑,遲疑間,蔣長揚和牡丹已經並肩走過去了。
  
  席公子便勸眾人:「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眾人哂然,暗想,先前鬧騰得那麼大聲,又是發生在這路邊,人來人往的,想瞞住怎能瞞得住?那些個下人一個個都如同猴兒似的精,想知道什麼不能知道?用不著三五日,只怕就要傳遍的。罷了,罷了,不曾親眼瞧著便都裝作不知道,心知肚明好了。便都紛紛離開。
  
  牡丹來時乃是從這假山的背後過來,不曾見得這假山前頭是個什麼樣子,這時候方看清除了假山下有個大洞,上頭寫著「藏春塢」三個字。
  
  蕭越西鐵青著臉站在洞口,蔣長義衣冠不整地被人綁著按在雪地上,死氣沉沉的,不知死活。現場不見蕭雪溪。
  
  小八倒是忠心可嘉,猛地撲過去搖蔣長義,聲音尖利得直插雲霄:「公子,可憐的公子,明明不是您的錯,偏說是你的錯,真是要命……嗚嗚……幸好大公子在,不然連個替你做主說話的人都沒有,就這樣被人欺辱,喊冤都不能……」
  
  蔣長義痛苦地掙扎著抬起頭來:「你閉嘴雖說……可我到底也……蕭大哥……有誤會。不管怎樣,都是我的錯,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你就成全我們吧。」
  
  蕭越西眼裡露出寒光,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廝,身邊的小廝立即上前,一腳將小八踢倒在地,伸手去捂他的嘴。蔣長揚上前一步,攔住那小廝,淡淡地對著蕭越西道:「先不忙喊打喊殺,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再論罪,好麼?」
  
  「蔣家養的好兒子竟然用這種下作手段害人,從今後蕭家與蔣家勢不兩立」蕭越西猛然看向蔣長揚,眼裡充滿了恨意,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好個蔣長揚,他既然聽到動靜,看到了,竟然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就走了,還好意思假裝熱心的和他說,好像令弟出了點問題如果那個時候蔣長揚但凡肯管上一管,也不至於到現在不可收拾。
  
  他精心安排的棋局,莫名就被人攪了局。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竟然這樣對待蕭雪溪。他要知道了是誰,一定把那人挫骨揚灰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此刻這樣痛苦和憤怒過,蕭越西的心頭一陣抽痛,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蕭家和蔣家勢不兩立關他什麼事?他只知道現在他和蕭越西兄妹倆勢不兩立。蔣長揚毫不退縮地對上蕭越西凌厲的眼神,帶了點鄙薄和輕視,哂笑道:「以責人之心責己,不要總認為都是別人的錯。誓不兩立什麼的就不要說了罷,你若真心疼你妹子,不如成全他們,何必棒打鴛鴦?」
  
  以責人之心責己?棒打鴛鴦?狗屁鴛鴦蕭越西想罵人。可是又想到適才來時看到的情景,就有些說不出話來。他是知道蕭雪溪中了不知從哪裡來的藥,迷糊著不知人事,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可是旁人瞧見蕭雪溪的樣子卻是沒什麼不情願的。蔣長揚看見的情形大概也是如此。
  
  再說了,蔣長義適才竟對他說,是蕭雪溪約他來的,他問蔣長義要證據,蔣長義不給,說是要留著朱國公府的人來才肯拿出來。他搜遍了蔣長義的全身,卻什麼都沒搜到。他不是被哄大的孩子,可蔣長義那樣有恃無恐的樣子卻讓他猶豫不決。
  
  他抬眼惡毒地看著小八,一定在這個狗奴才的身上小八被他一掃,立即暴跳起來躲在蔣長揚身後,尖叫:「大公子救命」。
  
  
  
186章 沒錯(二)
  
  蔣長揚不言,任由小八抓住他的袍子,巍然不動,只淡淡地看著蕭越西。他雖然不說話,但態度很明顯,有他在,蕭越西別想飛起來。
  
  蕭越西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所有的計劃統統被打斷,前面所做的一切準備都付之流水,作了無用功。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管真相如何,蕭雪溪和蔣長揚也是沒有任何可能的了。可是要叫他嚥下這口氣,平白便宜了灰兔子一樣的蔣長義,他不甘心蕭雪溪也不會願意但要怎麼辦?棘手得很。
  
  蕭越西在痛苦輪迴中掙扎良久,直到蕭雪溪身邊伺候的人從藏春塢裡頭出來,低聲道:「娘子清醒了。」蕭越西方掃了蔣長揚兄弟倆一眼,轉身入內。
  
  蕭雪溪裹著件裘皮披風,怔怔地坐在冰涼的石榻上,雙目失神無光,渙散沒有焦距。她不明白這樣可怕的事情怎會落到她身上,不該落到她身上的。就算是不幸,為什麼剛才的那個人會是蔣長義,而不是蔣長揚,還被蔣長揚給看了去……她想死。
  
  蕭越西一陣心痛,上前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歎了口氣。蕭雪溪猛地一縮,尖聲道:「那酒有問題!你……」蕭越西嚇得冷汗都出來,一把摀住她的嘴,低聲道:「姑奶奶,小聲點兒,都在外頭呢。」
  
  蕭雪溪瘋狂地摳著他的手,使勁地掙扎,滿臉滿眼都是淚。蕭越西心頭不好受,生生忍住了手上傳來的劇痛,任由蕭雪溪發洩。良久,蕭雪溪沒了力氣,軟了下來,他還不敢鬆開手,只低聲道:「阿溪,事已至此,你再悲憤也無濟於事。你放心,一旦查出是誰搞的鬼,我立刻就替你報仇雪恨現在我放開手,你別嚷嚷。」
  
  蕭雪溪哭得喘不過氣來,抽搐一回,良久方緩過來了,低聲哭罵道:「是誰害的我?不就是你麼?」若不是他在那酒裡頭下藥,又沒本事,讓她誤飲,她怎會落到這個地步?蕭雪溪一時悲從中來,又探手去掐蕭越西的脖子:「你害我,哥哥你害我。你賠我,你賠我啊,我不依……哥哥,我不依……」
  
  蕭越西有苦說不出,只能使勁按住蕭雪溪的手,小聲撫慰。他自己最清楚,他要的效果是自然而然,乾淨利落的,又怎會用這種下三濫的藥?給人一查就能查出真相來,墮了他的名聲?
  
  原計劃中,他今日要做的是埋下懷疑的種子——讓牡丹醉酒,利用呂方喝醉了酒就會發狂纏人的脾氣先弄點不愉快給蔣長揚看看,再利用那副畫,讓牡丹心生疑慮,重頭戲還在元宵節那日。待過了元宵節,這二人間要不生隙也難。只要有了疑慮,有了誤會,他再慢慢施展手段,神仙也難將這二人再重新捏合在一起。
  
  為了保護蕭雪溪,所有不太合適的場面他都讓蕭雪溪提前避開,留給他來處理。可是今日蕭雪溪卻因這個提前商量好的退出反而落入別人的圈套而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該牡丹喝下的酒牡丹沒喝下,不該出現的下三濫的藥出現了,還被蕭雪溪給喝下了。又被人把她和蔣長義湊在一處,而且就在這路邊的假山洞裡。蔣長義言之鑿鑿,是蕭雪溪請他來的……
  
  這些不該出現的事情統統出現了,雖說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但也說明自家的籬笆沒有扎牢,還是得怨他自己。蕭越西心中一陣煩躁,沉聲道:「別哭了,蔣三郎說是你請他來的,可有這回事?」
  
  蕭雪溪聲嘶力竭地道:「怎麼可能他毀了我,還敢污蔑我,我要他死,我要他死」蔣長義怎麼配得上她
  
  忽見一個小廝探頭探腦地進來,低聲道:「朱國公來了。」
  
  朱國公來了蔣重怎會突如其來的跑到這裡來?絕對不會是湊巧。蕭越西猛地站起身來:「可知他來做什麼?」
  
  他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貼合著他的安排,一步緊逼一步,將他逼入牆角里,手段卑劣,狠毒無比。但他不知道對手是誰,這個人有可能是蔣家的任何一個利益關係人,也有可能是潛藏在他身邊的,表面上是他朋友,實際上是蕭家的敵人,還有可能是一些不願意看到蕭雪溪與蔣長揚成就好事的人。一切皆有可能。蕭越西越想越坐不住。
  
  那小廝搖頭:「不知道,蔣家兄弟還不知道,此時席公子正設法拖著他,想問您的意思……」
  
  見或是不見?若是見了,蕭雪溪和蔣長義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對手所希望達成的結果;若是不見,以後蕭雪溪這事兒還要折回頭去尋蔣家,到底是女方,吃虧得多。蕭越西又在痛苦中輪迴了一遍,最終做了艱難的決定:「請他過來。」
  
  蕭雪溪含淚道:「哥哥,我不要我不要我寧願做女冠去」
  
  蕭越西硬著心腸道:「你好生歇著,我是你哥哥,能替你爭取的我自然會替你爭取,就是我不行,也還有爹爹」言罷不敢回頭,大步往外頭去了。
  
  蔣長義還在老地方趴著,蔣長揚立在一旁和牡丹喁喁私語,小八提心吊膽地立在離蔣長揚不到三步遠的地方,警惕地盯著周圍的人,隨時準備跳到蔣長揚身邊去求庇護。蕭越西咳嗽了一聲:「令尊來了。」他看見蔣長揚的臉上露出一絲訝然來,牡丹有些不安,蔣長義的臉色則看不清楚,不過小八臉上卻是露出害怕驚惶的樣子來。猜不透。
  
  不多時,紫衣玉帶的朱國公蔣重板著臉大步行來,先看見蔣長揚,再看到他身邊明顯是女子裝扮的牡丹,想到他一出宮就急匆匆來見這個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女子,心中便不喜。又見蔣長揚的表情淡淡的,絲毫沒有半點兒子見了父親後的尊重之意,心中更怒,還未來得及問蔣長揚話,就瞧見了地上趴著的蔣長義,一旁站著仇人似的蕭家人,不由大吃一驚,問蔣長揚:「這是怎麼回事?」
  
  蔣長揚瞟了蕭越西一眼,不語,意思是別問他,要問就問蕭越西。
  
  蕭越西也不和蔣重行禮,淡淡地道:「敢問國公是聽說了令公子做下的好事才急匆匆趕來的麼?」
  
  蔣重不知蔣長義這個一向老實乖巧的孩子到底做了什麼事,但他直覺這事兒不簡單,便道:「我是有事找我兒成風,聽說他往這裡來了,這才過來的。敢問蕭大郎我家三郎怎麼得罪了你?」
  
  真湊巧。蕭越西嘿嘿冷笑,使勁兒踢了蔣長義一腳,道:「豈止是得罪,我要殺了這個沒有廉恥的卑鄙小人」
  
  蔣長義吃痛,生生忍住了沒有叫出聲來,只硬撐著抬起頭看蔣重:「爹,兒子錯了,兒子不該來赴這個宴會,生生害了家裡的聲譽,讓您失望了」
  
  「你這個孽障說,到底做了什麼醜事」蔣重心頭一沉,上前去扯起蔣長義來,不由分說,一巴掌就要朝蔣長義臉上拍下去。蔣長義早猜到事發之時會挨這樣一頓,便也不掙扎,只閉了眼準備承受。蔣長揚往前一步,抓住蔣重的手腕,淡淡地道:「先問清楚了再打也不遲。」然後問蔣長義:「你有什麼話還不說清楚?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蔣長義一聽這話有內容,彷彿是幫著他一般。按理說,蔣長揚該恨他的,可是蔣長揚似乎願意幫他,這樣的機會怎能放過?他便叫小八:「拿那張紙條給國公爺看。」
  
  小八這才背過身去,翻起幾層衣襟來,在褻褲夾袋裡摸出一張紙遞給蔣重。蔣重皺著眉頭接過去,卻是寥寥幾個字,就是約蔣長義在這裡見面。筆跡娟秀,看得出是女子手筆。
  
  蔣長義這才滿臉羞愧地緩緩道:「我因多飲了幾杯,不勝酒力,怕失態丟醜,便往外頭來打算醒醒再回去。突然就有人用這紙包著一粒石子扔到我腳邊。我拾起來,見是蕭……蕭家娘子的筆跡,想到她在宴會上待我很是親切,便壯著膽子往這裡來,一來她果然在這裡,她待我很好,我一時鬼迷心竅,沒把持住,我們……」
  
  蕭越西聽不下去,一聲斷喝:「上面具名了麼?你怎知曉是她的筆跡?」
  
  蔣長義猶豫很久,方道:「我以前看到過她寫的詩詞,先前在暖亭裡頭也看到過一張畫,印象很深,所以認得是她的。」
  
  蕭雪溪在裡頭聽見,忍不住扶著牆壁站起身來,哭罵道:「你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給你寫過紙條?你也配?分明是你在我酒裡下藥,趁我昏迷,污了我的清白……」
  
  蔣長義痛苦地道:「明明你以前見著我,待我就一直挺好,先前待我也那麼好,大家都看見了的,剛才你也喊我蔣哥哥……我……罷了……都是我的錯」
  
  蕭越西臉紅耳赤,狠狠瞪了身邊小廝一眼,那小廝忙往裡頭去,低聲相勸,蕭雪溪低聲抽泣起來,卻不出聲了。
  
  蔣重一時心思百轉,事到如今,蕭家這親必須結,不結以後便是仇人。便握著那張紙條板著臉對著蕭越西道:「若是這孽障的錯,我必然叫他償命,只是他喊屈,是否先取那畫兒來瞧瞧?我好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18 AM

187章 贈三郎
  
  蕭越西有心向蔣重討要那張紙條來一探究竟,卻又覺得似乎反倒顯得心虛了,沉默片刻,朝人使了個眼色,他手下會意,自去取畫,在外頭空轉了一圈後回來,道:「那畫不見了。奉命守著畫兒的小廝道是只有蔣三公子去過。」
  
  眾人皆是沉默。蕭越西目光銳利地看著蔣長義:「還請三公子將那畫拿出來。」
  
  蔣長義暗自冷笑,不過區區一個僕從,怎就認得他留下的那幅畫不是蕭雪溪的?分明是故意不認,諒定他拿不出來,日後好死死壓著蔣家,壓著他……幸虧他早有防備。但此刻與蕭越西談條件的人是蔣重,他要看看蔣重的意思,便微微閉了眼睛,默然不語。
  
  蔣重卻是不肯就此罷休的,便道:「抓賊的事情可以暫緩一步,不妨請蕭娘子寫幾個字出來看。」倘若真是蕭雪溪的筆跡,蔣長義固然有錯,蕭家也脫不掉一個教女無方。原來老夫人和杜氏私底下議論蕭雪溪的行為有些不端,有待進一步觀察的話已是落在了他耳朵裡頭,當初尚不以為然,覺得恐怕是她婆媳二人為了蔣長忠的緣故有偏見,此時見了今日之事,卻是深深懷疑了。
  
  再說,以蕭家的作風,必然會趁此機會提出很高很難的條件,替蕭雪溪爭取將來。別人不知道,他卻是清楚蔣長義的真正身份是什麼,有些東西,他注定給不了蔣長義。還有就是他辛苦維持多年的名譽,已經因為一個蔣長忠失去許多,今日不能再失去更多。
  
  蕭越西不由心頭火起,蔣老賊還真和他扛上了,一定要將這盆髒水潑在蕭雪溪身上,證明他兒子無辜?他兒子才是受害人?便一揮袖子冷笑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人微言輕,不敢與朱國公相爭。待家父過來,咱們又細談。」
  
  他態度太過強硬,蔣重也有些拿不準,不由皺起眉頭來。一時之間,彷彿陷入了僵局。
  
  蔣長揚輕咳了一聲:「論理,我不該管這事兒,不過既然見到了,便多兩句嘴。現在爭誰是誰非,並無意義,關鍵是看怎麼解決這事兒最妥當。蕭家娘子年少貌美,系出名門,我三弟儒雅英俊,也是貴胄之後,正是才貌相當,門當戶對,是一樁好姻緣。何必為了些末小事,傷了兩家和氣?」
  
  竟然是撮合起來了,蔣重驚訝地看著蔣長揚,蕭越西恨得咬牙,裡頭的蕭雪溪哭得斷了腸。牡丹抿嘴暗笑不語。
  
  蔣長義長歎一聲,沉痛地緩緩道:「其實畫的確是我拿了。那暖亭裡此刻留下的畫是我的。」見幾雙眼睛同時掃過來,他忙道:「之所以如此大膽,非是我妄為,實是那圖就是送我的。就是這幅圖,才讓我有膽子敢來赴約。」
  
  蕭越西簡直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那圖怎會是送他的?怎會有這樣不要臉的自作多情之人?
  
  蔣長義又道:「小八,你領他們去將那圖拿過來。」小八得令,領了蔣重身邊的人和蕭家的人一道,就在不遠處一座亭子的石凳子下頭取了圖過來,打開一瞧,正是一幅墨梅圖,上頭的印正是擷芳主人四個字。
  
  只那圖與先前牡丹瞧見的有所不同,圖上角落處多了幾個字:「贈三郎」。筆調,意態,竟與那詩作一模一樣,一看就是出自一個人之手。蔣重展開手中的紙條一比,沉重的看了蕭越西一眼。蕭越西驚覺不妙,伸手去要,蔣重輕飄飄一扔,他也顧不得此中的輕慢之意,拾起來一看,紙條上的字與書畫上的字一模一樣,不由氣得七竅生煙,目露凶光,恨不得殺了蔣長義。定然是這狗賊模仿蕭雪溪的筆跡添上去的
  
  卻說蔣長義見了這三個字,眼睛大放光彩,驚喜之極。紙條是早在計劃之中的,但他來之前並不知蕭雪溪會留一幅畫在暖亭裡頭,彼時取了也是臨時起意。剛才也是準備胡亂攀扯,只求核對筆跡,卻沒有想到劉暢會安排得這樣妥當仔細,不但備下紙條,還連畫上也添上去了,手腳真快一時之間,他對劉暢敬佩不已。
  
  他心中篤定,假意長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早見過蕭娘子許多詩畫,很是仰慕她的才氣,她待我向來也親切得很,只我從來不敢癡心妄想。直到今日,一進來,就有人叫我去暖亭,我去了,見了此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之下,壯著膽子取了此畫,留下自己的畫……誰知後來……唉……都是我的錯。」
  
  被人害了清白與主動勾引可是兩回事,蕭越西咬著牙封著蔣長義的衣領道:「狗賊是你添上去的我妹妹自小端淑,斷不會做這種事就算她要送你,敢那麼明目張膽的麼?你這手段也太拙劣了些。」
  
  「我人笨,不會推論這些。」蔣長義只是搖頭:「我只知道我沒這本事,只知道這字就是她的筆跡。」
  
  蕭雪溪也不哭了,忙忙使人出來道:「我畫畫時何娘子和呂方都看見的,他們可以作證」
  
  眾人都看牡丹,卻聽牡丹淡淡地道:「我不懂琴棋詩畫,也不感興趣,沒看清楚。也許呂十公子知道。」
  
  呂方,一旦他酒醒之後,再被人說上幾句,定然會明白他自己今日也吃了算計,惱恨尚且來不及,又怎會來替蕭雪溪作證?這事越描越黑,蕭越西索性將那畫給撕了,冷笑:「這年頭,什麼都有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妹子今日被人暗算,認栽了我蕭家還養得起她。」
  
  蔣重見蕭家落了下風,方道:「我適才是糊塗了,爭這些做什麼?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搗亂,就是想要你我兩家結仇……」蕭越西挑了挑眉毛,沒說話。
  
  蔣長揚見這二人明顯是打算進入下一步,接下來便是談條件說和,這親事已然做定,沒有什麼好戲看了,便叫牡丹走人。
  
  二人才剛走了沒幾步,忽聽蕭越西涼涼地道:「何娘子預祝府上生意興隆,你的芳園開張大吉。」
  
  牡丹曉得他不懷好意,淡淡地道:「只要小人不作祟,一定大吉大利。」
  
  商女蔣重已然明白了牡丹的身份,當下就把臉沉了下來,冷冷掃了牡丹一眼,又看蔣長揚:「我稍後去曲江池找你。」
  
  蔣長揚不置可否,只含笑看著牡丹道:「不妨,有小人作祟也不妨,全都滅了就是。」然後引了牡丹出去,絲毫不掩飾他的關切之意。
  
  蔣重氣得七竅生煙,蔣長義卻是若有所思,蔣長揚這般高調,莫非是果然有心娶這個女子?又或者,是見木已沉舟,故意裝給蔣重看,表示不在意的?但看蔣重的模樣,怕是不會允許,老夫人也不會答應。那麼杜夫人呢?她又怎麼想?還有回去後還得過她那一關……蔣長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絲毫不關心蔣重和蕭越西怎麼談條件,反正人一定是要落到他手裡的,他無法左右蔣重,蕭越西卻不會讓蕭雪溪吃虧,他操這種閒心做什麼?等著就好。
  
  且不說蔣重與蕭越西怎樣商討蔣長義與蕭雪溪的事,牡丹與蔣長揚出了那園子,並轡而行。蔣長揚生怕牡丹因適才蔣重的態度不高興,變著法兒逗她歡喜,牡丹默不作聲,只含笑享受他獻慇勤。蔣長揚越發著急,低聲道:「你莫生氣,也莫理他,有我在,斷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再過得幾日,媒人定然要上門」
  
  牡丹見他說得絕對,心中高興,低笑道:「我才沒想這個。我是覺得你三弟真厲害,那字兒竟然寫得一模一樣,我是分辨不出真假的。他心思也真細膩,在蕭越西眼皮子地下做成這件事,不容易。」
  
  蔣長揚笑了一笑:「就憑他一人,只怕做不到這個地步,有人幫他。」忽聽得後頭有人輕笑一聲,順猴兒討好賣乖地道:「公子,您真是神機妙算。小的寫的那贈三郎三個字寫得如何?」
  
  牡丹吃了一驚。順猴兒此時方緩緩道來,把蔣長義怎麼摔跤,怎麼進暖亭,怎麼畫畫,小八怎麼把畫交給旁人,那人又是如何叮囑小八的,他又如何跟上去,看到那人藏好了畫,又怎麼交代人一定要做好今日的事情。然後撫掌笑道:「小的就想,他們既然提前準備了紙條,又備下了藥,啥都安排妥當,那小的再幫幫他們的忙,替癡情人完成心願,也是一件積功德的事情,便添了那三個字。表示順猴兒到此一遊。」然後自戀地看著自己那雙手,感歎道:「手啊,手啊,你怎麼就這麼巧呢?」
  
  蔣長揚輕輕抽了他一鞭子,低聲罵道:「德行你添那幾個字,實在是太過拙劣。」
  
  順猴兒尖叫了一聲,嬌滴滴往牡丹身後躲了,道:「公子,蕭大公子好威風,小的看他不順眼,替小的出出這口氣罷。」
  
  蔣長揚歪歪頭,拽拽地道:「允了。」然後討好地看著牡丹:「丹娘,我們去看潘蓉和白夫人罷?」
  
  牡丹正有此意,故意道:「你不等你父親了麼?」
  
  蔣長揚道:「他找不到我,自會等我。我就想和你說說話。」牡丹心中受用,忍不住望著他甜甜一笑。
  
  而此時,劉暢正聽人細細描述今日發生的事情,聽完之後,哈哈大笑一回,一口氣飲了半罈子酒,扶著額頭只是笑:「蕭越西,枉自你自認算無餘策,卻不知人心難測,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所謂忠僕義友,這世上能有幾人」錢錢錢,真是好東西啊。
  
  秋實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公子,那畫兒上的字,不是我們的人添的,彷彿是憑空就出現了。怕是走漏了消息呢。」
  
  劉暢擺擺手:「不妨,肯添這字的,必然也是與他家有仇的。」隨即陰陰一笑,「收拾了小的,還有大的。」他這官職鐵定是要丟了,不找個墊背的他怎麼能舒服。
  

  
188章 王氏阿悠(一)
  
  且不說牡丹見到白夫人,二人說不盡的欣喜和悄悄話,蔣長揚又是如何感謝潘蓉,轉眼間天色漸晚,不得不辭別了潘蓉夫婦二人,回轉宣平坊。~
  
  到得宣平坊,巷道裡已然有些幽暗,蔣長揚兀自拉著牡丹說話,不肯離去。牡丹便揮了鞭子輕輕去抽他:「好了,送到地頭了,還不趕緊走要關坊門了」
  
  蔣長揚掃了一眼遠處背對他們站著的鄔三、順猴兒、貴子等人,反手握住牡丹的鞭子,進而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今晚還去你家吧?」
  
  他的手溫暖有力,帶著一層薄繭,正好將她的整個手掌全都握住,牡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她調皮地翹起指尖,在他的掌心裡輕輕撓了幾下,語氣異常的堅定:「不行我娘不會答應的。」
  
  蔣長揚原也沒指望她會同意,也能想像得到他如果再賴在何家,岑夫人會是什麼表情,一定是又為難又委婉的勸他回去,畢竟今日不同昨日那種情況。當下歎了口氣,揪緊牡丹那幾根不安分的手指,使勁捏了幾下,低聲道:「算了,你說了算。知道麼,你做的襪子很暖和,穿著很舒服。」
  
  牡丹揚了揚眉,開心地笑起來:「真的?」
  
  蔣長揚露出一排白牙來,無比誠懇地道:「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他撓了撓頭,「我其他襪子都破了,也沒人補,簡直沒法兒穿,只有這兩雙換不過來。」
  
  牡丹果然大包大攬:「那我再給你做幾雙呀。」
  
  蔣長揚心中暗喜,偷偷瞟了遠處的鄔三一眼,神秘兮兮地道:「最後和你說個笑話,鄔三他娘子竟然給他在兜肚裡頭絮絲綿,逼著他穿。他做賊似的,不給我們瞧見,偏偏被我看見了,我笑他,他還說我不懂。」
  
  「笨」牡丹拍了他一巴掌:「這也是笑話?人家那是怕他出門在外涼著肚子。」
  
  「(⊙o⊙)哦」蔣長揚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真會裝,明明想討要東西還偏偏要人主動說送他。牡丹好氣又好笑:「也有,只要你敢穿。行了吧你可以走了麼?」大紅色繡老虎,他敢穿不敢穿?
  
  「你敢做我就敢穿。」蔣長揚呵呵一笑,使勁兒捏了捏她的手,左右張望一番,確定安全無虞,果然無人,便做了件他昨夜剛回來時就想做的事,飛快地往牡丹臉上親了一下,再飛快地逃開:「後日我去接哥哥們。」
  
  都叫上哥哥了,可真自覺。牡丹捂著被他偷襲過的地方,嚴肅地叫住他:「你站住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想和你說件事了。」
  
  蔣長揚一愣,回頭一瞧,見牡丹嚴肅地板著臉,捂著被他偷襲過的地方皺著眉頭看著他,似乎顯得很生氣。他有些莫名,又不是第一次,她也曾經親過他的,值得這麼生氣麼?不過既然在生氣,就應該趕快認錯,便乾笑道:「丹娘……我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以後真的再不敢了?」卻見牡丹的眉頭一點一點地鬆開,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恍然大悟,她故意嚇唬他,便指著牡丹道:「你這個壞東西……」
  
  牡丹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垂頭笑了幾聲,低聲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喜歡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很舒服,很放心,什麼都不怕。」
  
  蔣長揚一愣,隨即覺得喉嚨裡被什麼堵住,又酸又沉重,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望著牡丹一直笑,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良久,方輕聲道:「丹娘,我想一輩子都對你好。你也要一輩子都對我好。不然我饒不了你。」
  
  牡丹抬起頭來,微笑看著他。暮光裡,他們彼此看見對方的眼裡有一個他,有一個她。
  
  鼓聲響起,鄔三輕輕咳嗽了一聲,牡丹方將自己的手從蔣長揚手裡輕輕抽出,對著他揮手,笑道:「天黑路滑,小心些。明天好好歇歇,後天我在家裡做好吃的等你們。」
  
  蔣長揚戀戀不捨:「那我走啦?」
  
  牡丹含笑目送蔣長揚離去,直到看不見他了,方才含笑轉身往何家大門走去。今天是個好日子,阿馨過得很好,潘蓉目前很體貼,潘璟很可愛;她親眼見著蕭家兄妹被人涮了,淪為了蔣長義的棋子;又親眼看到蔣長揚為了陪她,沒有去赴那個看著她瞪眼睛的朱國公的約。倒也不是她喜歡看人家父子因她而不和,只是她喜歡這種被放在第一,非常受重視的感覺。
  
  想到朱國公,她的心頭有些不舒服。她擺了擺頭,再糟糕也不會比她前面遇到的事情更糟糕,於是她又笑了,使勁吸了幾口空氣中傳來的飯香菜香味兒,對著燈火輝煌的飯廳揚聲喊道:「我回來啦」
  
  ——*——*——*——
  
  血紅殘陽一點點地落下去,牆垣上的殘雪反射著暮光,寒涼的味道刺得蔣重歷年行軍留下的風濕發作起來,各處關節酸痛陰冷不已,再加上先前費盡心力與蕭家討價還價,又恨蔣長義不爭氣,委實的心力交瘁。
  
  從與蕭越西分手,他已經等了蔣長揚近一個時辰,眼看天色漸黑,卻仍不見蔣長揚歸來,這令他非常不滿意。他帶了幾分焦躁,對著廊下正在點燈籠的小廝喝道:「蔣大郎到底哪裡去了?」
  
  那小廝唬了一跳,差點沒把燈籠罩子給點著了,穩了穩神,方停下手恭恭敬敬地道:「國公爺,小的不知,公子自年前出去,就從沒回來過。」
  
  蔣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幾番想就此走了,可又想著絕對不能讓蔣長揚就這樣錯下去,便又坐下來等。先前他才聽得人委婉提起,曉得了何氏牡丹的一些事情。
  
  想那女子是什麼人?商女,身份低微,和離過又病弱,還不能生孩子。這樣子都能把人給迷了去,還不知是個什麼狐媚子。說實話,他不知該怎麼勸說蔣長揚,但他下定了決心,他不答應就是不答應他到底是蔣長揚的爹,他說不許,他不承認,蔣長揚還能怎麼辦?父子,父子,兒子怎能違逆老子,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聖上也不會同意。於是他的腰板又硬了起來,臉上的神情也越發威嚴。
  
  忽聽得外頭一陣喧囂,有條女高音帶了笑意,大聲喊道:「小兔崽子們,快出來磕頭領賞。」接著就聽見一陣腳步聲響起,好幾個小廝歡天喜地的從廊下快步經過,低聲議論:「夫人來了快去領賞」
  
  是阿悠蔣重如遭雷擊,軟癱在椅子上半天不能動彈,她來了毫無預兆的,像風一樣的,靜悄悄的,輕輕的就來了。許多年未見,不知她是否還是當初的模樣?許多年未見,不知她心裡眼裡是否還有他半分?他的心一時狂跳如擂鼓,就這樣坐著他也能聽見它不受控制的亂跳,跳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耳聽著那笑聲帶著熱鬧越來越近,蔣重按住了被心臟擂得咚咚作響的胸膛,慌慌張張地站起身來,不知該往哪裡走。那時候,她決絕地對著他把他送她定情玉簪砸成齏粉,說過此生永不相見的。他想避開她,但腳步委實挪不動,好像是被釘子釘在了地上。
  
  蔣重就那樣傻瓜似地直直站在正堂裡頭,看著那紫衣黃裙,髮髻高聳,雍容華貴,美麗快樂,完全不像四十多歲,只像三十出頭的女人幸福驕傲,滿臉是笑的被一群下人簇擁著走進來。正是蔣長揚的生母,王夫人阿悠。
  
  蔣重忘記了呼吸,她不會不知道他在這裡,她完全可以裝不知道,避開去,但她竟然直接進來了,這不禁讓他暗自猜想,阿悠她是不是也想見他?不知道她還恨不恨他?假如她還恨他……他希望她別恨他,可是假如她不恨他了,他卻又希望她還恨著他……
  
  蔣重的頭腦有些混亂,趁著王夫人沒看清,忙忙地將手從胸前取下來,藉著袖子遮擋,暗暗握緊了微微顫抖的手,然後竭力挺直了腰背,淡淡地看著王夫人,淡淡地道:「你來啦?」
  
  王夫人掃了他一眼,不在意的一笑,逕自往主位上坐了,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進入主題:「本來還想著得讓人去請你過來商量大郎的婚事,既然你恰好在,我便不另外費這個力氣了。」也不等他回答,又笑著吩咐小廝:「還不趕緊給我煎茶做飯去?我累死了,餓死了。」
  
  她的眼裡沒有絲毫沒有當年臨走時的恨意,但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平靜自若,舉止得當,言笑晏晏,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的好。反倒是他自己,手腳顫抖得要靠全身繃緊,死命掐自己才能勉強不露出痕跡來。他也曾幻想過再見面時是什麼場景,阿悠應該會恨他,諷刺他,打擊他,或者故意在他面前炫耀,或者忽視他,輕蔑他,可唯獨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雲淡風輕。
  
  這樣的重逢讓蔣重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難過,他覺得他也應該表現得不在乎,於是他聽見自己的語氣僵硬無比,一個個字彷彿是從石頭裡頭蹦出來似的,又冷又硬:「你不用操心,他的婚事,我早有計較」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21 AM

189章 王氏阿悠(二)
  
  這樣生硬的態度,王夫人吃了一驚,然後抬眼仔細打量著蔣重。
  
  蔣重被她看得越不自在,簡直不知該把手腳往哪裡放。正覺得有些堅持不下去了,王夫人終於收回了她的目光,大方地放過了他,然後百花齊放一般燦爛嬌媚的笑了:「你火氣重得很那。我招惹你了?」
  
  蔣重陰沉著臉不說話。他感覺有幾千根細如牛毛的針都在刺他,刺得他想叫又想跳,想逃卻不知道該怎麼才能逃開去。這種感覺讓他心煩意亂,就想爆出來,隨便找個什麼人洩。
  
  「既然我沒有招惹你,那就是你還在恨我?不會吧?」王夫人笑得有些狡黠,看著卻更迷人了。
  
  蔣重此時最見不得她這樣子,冷哼一聲:「我恨你做什麼?」其實他是恨的。他恨她當年半點不肯為他著想,半點不體諒他在孝道和忠義之間的痛苦為難,任性妄為。他痛恨她走得那般決絕,無情無義,一去就是那麼多年,杳無音信,再見到就是另結新歡。還恨她把蔣長揚教成這個樣子,半點不尊重他這個父親,絲毫不懂得孝道是什麼。他還恨她,竟然再不恨他了,還能這樣望著他笑,語氣輕鬆的調侃他……
  
  「那就好,咱們可以心平氣和的說話。」王夫人呵呵一笑,輕輕撫了撫白玉蘭花一樣的手,露出皓腕上一對鑲嵌了蠶豆大小般的上好瑟瑟,做工精美的赤金鐲子來,慢條斯理地理著繡工精緻的金線繡邊,緩緩道:「大郎和我說,他相了一個女子,想娶那女子為妻。他做事情向來妥當,我便允了。可我想著,不管怎樣,你到底也是他親生父親,還是要和你說一聲的。」
  
  蔣重氣了個倒仰。什麼叫做不管怎樣,到底也是親生父親,還是該和他說一聲?只是說一聲,通知他,而不是徵求他的意見。她們母子二人已經先定下了,才通知他。況且蔣長揚到現在也沒和他提過牡丹的事情,而是直接就找了阿悠來對付他,他覺得他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侵犯,當下冷硬地道:「那女子是不是姓何?」
  
  王夫人笑起來:「你也知道啦?就是姓何,聽說大名叫惟芳,小名兒叫牡丹。長得美麗端莊,還溫柔可人,又善良又大度,還聰明能幹,實在是不錯。父母雙全,兄長子侄眾多,我非常滿意。」
  
  可他不滿意蔣重怒道:「我不同意你知道她是什麼人麼?你教的好兒子。」
  
  王夫人的眼裡閃過一絲冷意,隨即收了笑容:「我當然知道她是什麼人。你不同意,無非就是因為她不是名門貴女罷?」
  
  「當然她那樣的身份,怎麼配得上大郎?你糊塗了吧你再恨我怨我,也不能拿孩子的前途開玩笑他也是你的親骨肉」蔣重猛地站起來,聲音都是抖的——這回是氣的,不是激動的。
  
  「我看你才糊塗了吧?」王夫人還坐著,笑容一點點地起來:「說得你們多親似的,就你這個沒養他的爹肯替他著想,我這個養大他的娘就是他的仇人,我為了恨你,所以我要害他。你可真重要。」她笑瞇瞇地接過身邊丫鬟送上的熱茶湯,喝了一大口,滿足地瞇了瞇眼睛:「我就他一個兒子,可比不得你,帶著天家血脈的,尊貴無比的就有兩個整。」
  
  「阿悠,當年我……」蔣重聽她這話,似乎是在怨他,心裡頭的火氣不知道為什麼就降了溫,像是那風的殘燭,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滅。
  
  但王夫人顯然不想替他吹滅這小火,反而想讓他的小火變成大火,她微微一擺手:「不提當年。大郎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呢,你不是,所以你的想法遠遠比不得他的重要。其實我就是通知你一聲,肯或者是不肯,那是你自己的事情。這事兒就這樣定了,你可以走了。」
  
  蔣重心已經在垂死掙扎的怒火一時又被撩撥得躥起老高,他顫抖地指著王夫人:「你……你……你別忘了當初你是怎樣才能帶著他一起走的,你別忘記了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你以為你找到靠山了,他翅膀硬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我告訴你,他死也無法改變他是我蔣家子孫的事實,我不同意,你們就休想如果你們非得這樣,就永遠也別想那個女人進蔣家的祠堂」
  
  「你不如連著大郎一起逐出蔣家好了,皆大歡喜」王夫人輕笑一聲:「要說當初,你好意思提我答應你的事情還有什麼沒做到?他沒有回京城?他沒有叫你爹?他改姓了?要說我沒教好他,你能比我教得更好?他會賭會嫖?他靠著別人養活?看看他……」她驕傲無比,「二十三歲,正四品下階明威將軍,這次又立了大功。有幾個人能做到?你教的兒子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還在吃奶吧?」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不該心軟,讓你把他帶走,教得他這樣目無尊長的樣子學盡了你這狂妄樣兒」蔣重憤怒地瞪著王夫人,咬緊了牙關。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你竟然是他爹狂妄怎麼了?可不是誰都能狂妄得起來的。」王夫人往蔣重眼前晃了晃手:「別瞪,本來就已經很老很難看了,這樣一瞪,更像個無趣的老朽。」
  
  她怎麼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她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他是蔣長揚的爹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蔣重的眼睛瞪得更大,他感覺到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在突突突突地往上冒,控制不住地衝向腦子,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也有些暈,差點就想砸了這正堂間那架屏風。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他強忍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讓自己太過於失態。
  
  王夫人看到他目露凶光,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笑道:「瞧……當豬國公當得太久了吧,胖了,這眼睛再使勁兒瞪也沒從前大。別脾氣了,你不高興在這兒呆著,就回去吧,回去後好好想想啊。別到時候又覺得都是別人對不起你,不肯為你考慮。」
  
  蔣重忍無可忍,差不多是暴跳如雷:「你才要好好想想,那個女人不會生孩子這樣的兒媳你也要?」
  
  王夫人心一凜,這事兒是怎麼說的?她倒是從沒聽蔣長揚提起過。
  
  蔣重見她突然不說話了,心微微得意,總算是扳回一局了,便施施然坐下來,語重心長地道:「這孩子心思重,我就猜到他一定沒告訴你。他要實在是喜歡得很,可以收了做偏房,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讓步。」
  
  王夫人看不慣他那得瑟樣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涼涼地道:「你又錯了,我們之間沒秘密,他告訴我了。他說是居心不良的小人的傳言,你一向自詡聰明,竟然也信這個還幫著傳,可笑偏房,哼哼真可笑還非得你允許才行?實在可笑你看,我又後悔你竟然是他爹了。」
  
  「你太過分了」蔣重聽得她連著三個可笑,又說了一遍那句難聽到他不想再聽第二遍的話,一時竟然無言以對。他沉默片刻,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再對著這個女人坐下去,便起身疲倦地道:「隨你便吧,反正我醜話說在前頭,我是絕對不會答應你們亂來的。你要不信,咱們走著瞧。」
  
  王夫人看也不看他,「我有點累,就不送了。」待到蔣重前腳出了門,王夫人便沉著臉起身道:「給我準備香湯沐浴,好酒好菜送上來,去街口候著,蔣大郎一回來就讓他來見我」臭小子要造反了,真是有了媳婦就忘了娘,還敢騙她,害得她差點丟臉。
  
  卻說蔣長揚、鄔三等人踩著最後一聲鼓點奔進坊門,眼瞅著坊門在身後沉重地關閉上,蔣長揚心情大好地回頭看著鄔三、順猴兒道:「這時辰拿捏得真是好。」
  
  鄔三不答,只望著他呶呶嘴,示意他看前頭。蔣長揚回頭一看,只見蔣重面如鍋底,沉著臉高坐在馬上陰沉沉地看著自己。怎麼還沒走?不過人家是國公爺,大門朝著大街開的,進出不經坊門,自然自由許多。蔣長揚便下馬行了個禮:「有事兒來得遲了,讓您久等了。今日已晚,不如改日再談如何?」
  
  經過這麼段時間的接觸,蔣重也隱約摸到他一些脾氣。他今日分明就是故意避開,好讓阿悠來對付自己的。一想到適才阿悠那可惡樣兒,當下心頭也擰上了勁兒,冷冷地道:「若要和我談你和何氏女的婚事,我便只有今日有空。談不談在你。」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那便去我那裡說罷。」
  
  蔣重倔強地道:「跟我去國公府說」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問蔣長揚,比如上次的扔御賜之物事件,再比如杜夫人的賠禮宴,還有今日蔣長義和蕭雪溪的事情,件件都和蔣長揚脫不開干係。
  
  「我明日還要進宮,今夜須得再準備準備。」蔣長揚此刻卻不想和他說什麼,明擺著就是要不歡而散的,他這時候還不想太激怒蔣重。
  
  
  
190章 母子談心
  
  蔣重見蔣長揚拒絕,心中怒火更熾,正想出言狠狠訓斥他幾句,忽聽得不遠處有人脆生生地道:「公子,夫人正在發脾氣呢,道是她遠道而來,卻不見你備下好酒好菜接她,還連影子都不見。讓您趕緊回去陪她吃飯,不然不饒您呢。」卻是王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櫻桃。
  
  原來已經到了?這麼快?他還以為最快也要明日呢。蔣長揚不由喜上眉梢,掃了蔣重一眼,心知他二人必然已經見過面,而且蔣重定然吃了癟。當下呵呵一笑,朝蔣重抱了抱拳:「我娘遠道而來,許久未見,甚是想念,我得先去看看她。您慢走。」
  
  蔣重眼巴巴地看著蔣長揚繞過他,逕自去了,與那來接他的侍女低聲說笑起來,發出一陣歡快暢意的笑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明顯就是非常歡喜他**的到來。不自覺地,他想到了阿悠適才和他說過的那些話,他們母子間沒有秘密,他們母子間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可蔣長揚一看到他,就算不是黑臉,也是面無表情,更是從來沒有半句閒話。來來去去,事無大小從來不和他說,他要知道其行蹤,還得從旁人口裡打聽弄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皇帝還特別提醒他,讓他不要太偏心,只顧著小兒子。
  
  這算什麼父子?甚至比不得一個外人。明明不是他的錯,當年不是他不肯教養蔣長揚,他只是強不過阿悠的以死相拼,這才答應了阿悠將他帶出去。可他也還指望著,阿悠從來沒有吃過苦,不知人間疾苦,放她去,等她四處碰了壁,知道了艱難,就還會回頭,他們還可以和從前一樣的過日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阿悠從來就沒有回過頭,還把他的兒子教成了這個樣子難道父子成仇,她就滿意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事,就不見她的心胸開闊一點,還是一般的記仇
  
  蔣重越想越生氣,待到門吏開了坊門,就使勁甩了馬兒一鞭,任由馬兒帶著他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狂馳,任由汗濕重衣,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將胸中的那口悶氣散發出來。
  
  蔣長揚含笑聽著櫻桃嘰嘰呱呱,不住嘴地和他描述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又說本來方爺是要夫人別急,遇到雨雪天氣就停下來好好整頓再走,可是夫人不聽,就想早點來看公子,所以下著大雪也沒停下。雪太深,馬車駛不動,夫人就棄車騎馬,這才趕在日落前進了城。
  
  蔣長揚聽得心頭暖洋洋的,便隨口插了一句:「方爺什麼時候來?」
  
  櫻桃一愣:「不知道呢。來之前夫人才和他吵了一架,夫人把做給方爺的鞋子都絞爛了。不過第二天早上,方爺還是來送咱們上路,一口氣和夫人說了十句話,夫人都沒理,馬車啟動時才和他說了一句,回去吧。方爺這才開開心心地回去了。」
  
  蔣長揚想到自家老娘那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忍不住輕笑著搖了搖頭:「你這丫頭,你怎知曉方爺和夫人一口氣說了十句話?」
  
  櫻桃認真道:「奴婢數著的。他們一吵架,奴婢就害怕,不知該勸誰好,但總得找點事情做,便數他們一共吵了多少句。」
  
  蔣長揚失笑:「你這個死丫頭。仔細夫人知曉,剝了你的皮。」
  
  櫻桃調皮地一笑:「公子,適才那國公爺和夫人說了未來少夫人的壞話,夫人這才生了氣。你想不想知道?」
  
  蔣長揚心頭一跳,隨即道:「他說什麼我都不怕。」
  
  鄔三罵道:「櫻桃死丫頭越來越不知尊卑,有你這樣和主子說話的麼?還不趕緊招來?」
  
  櫻桃白了他一眼:「熊嫂子也來了的。昨夜我看見她在磨針,說是要看看你老人家的皮子是不是又厚了。」
  
  鄔三不敢惹他老婆熊嫂子是出名的,眼看著蔣長揚和順猴兒臉上的笑容曖昧起來,他臉上掛不住,便罵櫻桃:「死丫頭夫人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趕明兒讓公子給你配個大老粗,揍死你。」
  
  櫻桃吐了吐舌頭:「只怕不等我被揍死,你已然被熊嫂子的大蠻針給戳死了。」隨即回頭看著蔣長揚,擔憂地小聲道:「公子,您聽了別氣,那國公爺說少夫人那個,那個……」她有些臉紅,畢竟大姑娘家說這個事,還是有點那個啥。
  
  蔣長揚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擺了擺手,示意櫻桃不要再說了。牡丹是什麼出身,他沒有隱瞞王夫人,唯一隱瞞了的,就是關於牡丹不能生育那件事。要說有什麼會讓蔣重拿著當重錘敲,讓王夫人生氣,也只有這個。
  
  櫻桃見他臉色不好看,立即乖巧地閉了嘴。
  
  蔣長揚默然進了門,只見四處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僕役們歡天喜地的低聲炫耀自己得的賞。與他之前一個人住的時候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到處都很熱鬧。
  
  他穿過武康石小徑,站在一叢被雪壓得彎了腰的竹子旁抬頭看著不遠處的那幢燈火輝煌的小樓,王夫人就在裡面等著他去解釋,等著他去說服她。他有些緊張,母親平時很講道理,很好說話,可一旦倔起來就像一頭牛,萬一她不答應怎麼辦?按他的打算,本是不想和她提起這件事的,等生米煮成熟飯又再說,他就不信她不會喜歡牡丹。可是這個計劃明顯被打亂了。牡丹他是必須娶的,可他也不想要母親傷心,那他就必須得有充足的理由說服她。
  
  蔣長揚背著手,圍著那叢竹子來迴繞了幾圈,緊張地思索著該怎樣說服王夫人,遲遲也沒跨出那一步。他想得太過入神,甚至於王夫人躡手躡腳地摸到他附近他都不知道。
  
  看這皺眉苦思的小樣兒,是很喜歡那何牡丹那?是在考慮怎麼說服她吧?王夫人撇撇嘴,就近抓住幾根翠竹,使勁兒一搖,上面的雪撲簌簌地掉下來,灑得蔣長揚滿頭滿身都是。王夫人還不解恨,團了一團雪,一把扯住對著她討好地笑的蔣長揚,揭開他的衣領,盡數塞進他領子裡頭去。
  
  蔣長揚被冷得打了個大大的哆嗦,他委屈地看著王夫人,又誇張地打了幾個哆嗦,卻不敢從領子裡頭將雪拿出來,任由那雪化成了水,順著他的背脊一直淌下去。
  
  王夫人冷哼一聲,扔下他甩手進了樓,蔣長揚忙忙地跟了進去,涎著臉去拖她的手,「娘,親娘我好想你。算著你再快也得明日才能到,正謀算著準備一大早就出城去接你呢,哪曉得你老人家想兒子,這麼快就趕來了。剛才聽見櫻桃的聲音,歡喜得我和什麼似的。」
  
  王夫人不看他,將他的手揮開:「看不出來。我只看到有人不想見我,一直就在外頭繞圈子。」
  
  蔣長揚呵呵一笑,毫不氣餒地又拉起她的手:「娘,兒子知錯了。」
  
  王夫人不理他,往桌前坐了,逕自拿起筷子準備吃飯,才看了一眼雞,她最愛的雞翅膀就到了她碗裡,才看了一眼蝦,蝦就被剝了皮放到她面前。剛想喝口小酒,溫得剛好合適的酒就送到了唇邊。
  
  從小到大,他都很懂事,不會讓她操心,但是這樣狗腿,只有有求於她的時候才會做到這個地步。那個女人對他很重要?王夫人抬頭犀利地看著蔣長揚,但見蔣長揚一手執筷,一手執杯,純潔可愛,天真無辜地看著她眨眼睛:「娘,你一來這房子平白就熱鬧起來,你說奇怪不奇怪?」
  
  二十多歲的人,都可以做爹的人了,還裝出這副樣子來。王夫人有些想笑,拚命忍住了,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我很吵?」
  
  蔣長揚笑道:「我就喜歡吵」
  
  王夫人撇撇嘴:「得了吧看在你這麼有誠心的份上,暫且饒你不死。」
  
  蔣長揚立時挨著她坐下來,甜滋滋地喊了一聲:「娘……丹娘替你接了兩株什樣錦,那可是外頭買不到的。」
  
  王夫人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這麼大的事情,你幹嘛瞞我?害得我今天措手不及,差點沒丟臉。」
  
  雖然她是用這種方式說出來的,可她其實就是在委婉地問他這件事。蔣長揚沉默片刻,抬眼看著王夫人:「娘,不告訴您,是因為兒子怕您不肯答應。」
  
  王夫人冷下臉來:「你打算生米煮成熟飯,逼著我不得不答應?難道你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這種事情?」
  
  蔣長揚垂下眼,低聲道:「我知道。您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把小匕首麼?是他送我的,我一直很喜歡,睡覺都抱著睡。走的時候,您什麼都沒拿,叫我也別拿,說咱們不稀罕。我捨不得,又怕您瞧見了傷心,就偷偷藏在懷裡。一直走,一直走,您還是發現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以為您會罵我打我,可是您沒有,您說我是個傻孩子,您已經夠傷心了,怎麼會捨得我也傷心……既然我喜歡,就留著。」
  
  王夫人的眼圈突然紅了,她定定的看著蔣長揚:「她很重要?」
  
  蔣長揚認真地看著她,堅定地道:「對我來說,你們一樣重要。我捨不得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不開心。」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24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8 08:29 PM 編輯

191章 各自盤算
  
  兒大不由娘,他有他自己的堅持和追求了。她曾經最討厭的人就是那指手畫腳,什麼都想管,什麼都想別人按照自己的意圖來,否則就是忤逆不孝的老太婆。現在她總算是能體會到這種複雜的心情了,可是她不要自己也變成那種討厭的人。王夫人閉了閉眼:「你確定了?」
  
  蔣長揚憂慮地看著她,但還是使勁點了點頭。
  
  王夫人撐著額頭,輕輕喟歎一口氣:「我想,你知道這件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後果的。」
  
  蔣長揚點點頭:「您說過,捨得,捨得,只有捨才能有得,不能十全十美全都佔全了。我想清楚了才給您送出去的信,我只是擔心您……」
  
  王夫人擺擺手:「和我沒什麼關係,我馬上就要再嫁,而且等你老了的時候,我已經成了一堆白骨,看不見你是什麼樣子。」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把臉側開。他是她唯一的兒子,唯一的骨血,她對他的未來充滿了憧憬,可是有個甜美的夢,還未開始便已經預示著結束,叫她怎麼能不傷心
  
  蔣長揚默然無語,只是站起身來對著王夫人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王夫人含著淚,仍然在笑:「算了,我也曾聽過有人成親好多年一直沒孩兒,分開後另娶另嫁便兒孫滿堂的。她身子不好,好好替她調養著,總有一日會好。再不濟,也還可以過繼一個。」
  
  蔣長揚感激地看著她:「母親……」
  
  「不說了。」王夫人擦了擦淚,笑道:「飯菜涼了,讓廚房再熱熱,趕緊吃了去歇著罷。有什麼明日又再說,我是真的累了。」
  
  蔣長揚曉得她心裡不好受,也不說話,就站在她身後,輕輕替她捏肩膀。王夫人微閉著眼,任由他輕輕捏揉,把一身的酸痛疲倦漸漸消去。很多年前,小小的他就是這樣犒勞辛苦勞累了一天的她的。
  
  蔣長揚捏著捏著,現王夫人的呼吸聲漸漸加重了,垂頭一瞧,但見她靠在椅子背上早就睡得酣熟。他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喚櫻桃進來幫他把王夫人弄去睡好。
  
  待到安置妥當了,櫻桃輕聲道:「公子您別擔憂,夫人只要還能睡得著,就說明沒事兒。您等著看,明日她起來一定又活蹦亂跳的。」
  
  但願吧。蔣長揚苦笑了一下,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他才剛退出去,王夫人就睜開了眼睛,淚濕枕頭。櫻桃驚慌的低聲道:「夫人?」
  
  王夫人仰面望著帳頂,低低地道:「櫻桃,我真是傷心。明日咱們去會會這位何牡丹,我倒要瞧瞧,大郎這般待她,她待大郎又是何種心思。」
  
  同樣的,今夜對於朱國公府來說,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蔣重一路縱馬狂奔,直奔到國公府門前才停下了馬,將韁繩扔給聞聲而出的門房,大踏步走進去,所過之處,人皆屏聲靜氣,半點雜音不聞,氣氛不同尋常的沉悶陰冷。看來大家都知道這樁醜事了,蔣重越氣悶。
  
  他也不去看老夫人,逕直去了書房,才到院子門口,就看見一人跪匍在階前的殘雪上,對著他一動不動,正是脫掉了外衣,只著裡衣的蔣長義。蔣長義見他過來,立即膝行幾步,雙手捧起一根馬鞭遞在他面前,頭也不敢抬地低聲道:「兒子犯了大錯,辱沒家門,請爹爹責罰。」
  
  他被凍得臉烏嘴青,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想必是一直就在這雪地裡跪著等自己歸來。~蔣重的手已然抓住了那鞭子,卻又沒有抽下去,而是抬腳狠狠踢了他一腳,沉聲道:「不爭氣的東西,看見女人就忘乎所以,能指望你什麼?滾」
  
  蔣長義雙目含了淚,趴在地上只是磕頭,半句也不敢辯解。蔣重愈怒,提起馬鞭道:「你滾是不滾?」
  
  小八見狀,忙去扶蔣長義:「三公子,別惹國公爺生氣啦。」
  
  「就是你這起子不學好的刁奴教壞了公子。」蔣重使勁一鞭子抽在他臉上,抽得小八怪叫一聲,丟了蔣長義跪在地上只是哭。蔣長義爬過去,護住小八,哽聲道:「都是兒子不爭氣,爹爹自管打兒子出氣。沒有小八,兒子已是什麼都說不清了,全憑他蕭家怎麼說。」
  
  「公子……」見蔣長義以身相護,小八感激無比,主僕二人抱著哭成一團。
  
  蕭家想把蕭雪溪嫁給蔣長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今日之事說不得還是他家起的頭,只是恰好被人使了計,這才落到了蔣長義身上。誰曉得和蔣長揚有沒有關係?蔣重忍了幾十忍,終是喝了一聲:「滾」
  
  待得蔣長義主僕二人哭哭啼啼地去了,他方進了房坐著生悶氣,等杜夫人過來噓寒問暖。可他等了許久,只等到一盞熱茶和幾碟精緻的小菜,不見杜夫人出現,反倒是看到一向病弱臥床的線姨娘氣喘吁吁地扶著門框,想進又不敢進,只眼兒紅紅,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蔣重便叫線姨娘進來:「在化雪呢,冷得緊。不是還病著麼?怎麼就出來了?」
  
  線姨娘紅了眼,扶緊門框,搖著頭不肯進:「國公爺,奴婢說兩句話就走。」
  
  她自來是這樣拘謹上不得檯面的脾氣,蔣重也不勉強她:「你是想說義兒的事情吧?」
  
  線姨娘拚命點頭:「正是。義兒不曉得輕重,犯下這樣的大錯,實在是讓您和夫人失望了,可他是個老實孩子,至情至性,還請國公爺您再給他一次機會。」
  
  就算是他不給,蕭家也會給。蕭家不會容忍自己女婿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從這一方面講,其實這樁婚姻對蔣長義是有好處的。蔣重沉著臉不容辯駁地道:「這事兒你別管,自有夫人和我,回去歇著」
  
  線姨娘戰兢兢地抖了一下,悄悄擦了擦淚,還想再說兩句,就聽見杜夫人在她身後道:「這麼冷的天氣,怎麼出來了?有什麼事,讓丫頭過來說一聲不好麼?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都不愛惜。」
  
  線姨娘猶如做賊時被人抓住了現場,猛地一縮,驚慌失措地給杜夫人行禮:「夫人,奴婢只是……」
  
  杜夫人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放心,義兒是我的兒子,我會薄待他麼?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
  
  線姨娘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慘白,默然無語的輕輕一禮,幽靈一般飄了出去。
  
  杜夫人方放下臉走進去,往蔣重面前坐了,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說。蔣重見她臉色不好看,也曉得她為何生氣,便道:「今日之事是意外,不是我故意不讓你知曉。」
  
  千防萬防,就沒防著蔣長義把蕭雪溪得了去,平白佔了這個大便宜,有蕭家提攜,春天裡這場科舉考試,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出頭了的。~他先前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解釋說是意外,是吃人算計,可她寧願相信他是居心不良,起意為之。已經有了一個蔣長揚,又冒出一個蔣長義,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杜夫人暗裡恨得咬牙,卻撅著嘴帶了點鼻音道:「我才不是氣這個。」
  
  蔣重今日受了嚴重打擊,心情非常不好,懶得和她玩這個調調,皺著眉頭直截了當地道:「那你氣什麼?」
  
  「生了這種事情,難道你不氣?」杜夫人見他臉色不好看,便收了薄嗔之態,抱怨道:「蕭家這個女兒實在是婦德有差,還累了我們義兒。這也罷了,待她進門之後,我嚴加管教,不教她再出醜也就是了。如今我只是擔憂,長幼有序,義兒上頭還有他大哥、二哥,蕭家要他們早日成親,可怎麼好?忠兒是我親生的,倒也罷了,就怕外頭說咱們苛待了大郎。本來前不久就因為那幾樁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若是再鬧將起來,越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了。」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蔣重心頭的無名火就呼地一下躥將起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起身來回踱了兩圈,斷然道:「明日開始,你就給我好生打聽一下京都有哪些人家的女兒合適,趕在半月內就把大郎的婚事給我定了」小兔崽子,和他叫板,他倒要看這小兔崽子能跳多高至於阿悠,她馬上就是方家的人,怎管得了他蔣家的事情
  
  杜夫人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匆忙之間哪裡能尋得好親?」怎麼這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只要用心,怎求不得好親?」蔣重不想和她說王夫人的事情,也不想和她說蔣長揚母子目無他,根本就是為了一時之氣,自毀前程。他們可以不管不顧地由著性子亂來,他卻不能坐視這樣荒唐的事情生。他煩躁地道:「叫你去做你就只管去做,管這麼多做什麼?」
  
  她是他一家子的牛馬麼?想怎樣使喚就怎樣使喚?小的做下的醜事還未遮掩完畢,又要替大的來回奔波。倒是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卻被冷粼粼地扔在遠方吃苦受罪,也沒誰記著他些。杜夫人越想越冒火,生生忍著氣耐著性子道:「不怕你怨我,我這個繼母不好當。若是我尋來的他不滿意,將來就會落下話柄,說是十天半月裡打訪來的,會好到哪裡去?是故意害他……說不得還要連你也怨上。依我說,你也別急,不如先私底下打聽著,讓蕭家那邊緩緩。」
  
  蔣重哼了一聲,重重地道:「蕭家那邊緩緩不是不可以。但他這事兒必須要抓緊辦,半點由不得他」說到這裡,他本待與杜夫人說牡丹的事情,想想卻又吞了回去。
  
  杜夫人看他的樣子,明顯是知道了點什麼,說不定就是曉得了牡丹的事情,卻不和她說,這是防著她呢。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就護著吧,護著吧,看你能護他到幾時這事兒可不是吃瓜子,剝了就吃了,先答應又何妨?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語氣就異常溫和:「知道了,明日我就著手去辦,有眉目了再和你說,最後還是要娘和你來定。」
  
  「那是自然。」蔣重疲倦地揉揉額頭:「還有一件事,蕭家希望老三成親以後搬出去單住,你看一下哪裡合適,給他們撥一處宅子,讓人好生整理一下,莫失了體面。」眼看著杜夫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淡下來,忙道:「你為他多年辛苦,不差這一點。」
  
  搬出去住?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她豈能容許他們不受控制地越飛越高,野了心思?蕭家的小淫婦還沒進門就和她叫板作對,休想她要不把這小淫婦握在掌心裡頭拿捏,她就不姓杜杜夫人冷冷地拒絕:「這個休想」
  
  蔣重原猜到她定會不高興,但最終也不會拒絕,沒想到她會這樣堅決地拒絕。便皺了眉頭道:「為何?」
  
  杜夫人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道:「第一,我們沒有分家,有高齡祖母要贍養,又有父母在堂,他搬出去住不能盡孝,違背人倫第二,新婦剛進門就搬出去住,可是我容不得她?還是她容不下我們?第三,蕭雪溪生性不檢點,老三老實巴交的,被她迷昏了頭,才做下這種鬼迷心竅之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三鎮不住她,若你我不盯著點兒,日後再出大醜,丟的可是我們府裡的臉還要毀了老三」她降低聲音,無限痛惜,「我辛苦了十幾年,眼看著就要成才,差點就被她給毀了。若是……」杜夫人臉上露出害怕擔憂的樣子來,「無論如何,我絕對不答應老三給她毀了」
  
  「是我考慮得不周全。只想著他家是顧惜女兒臉皮薄。」蔣重聽得連連點頭:「就說他祖母疼惜孫兒,堅決不同意,不能叫老人家寒了心。這事情你去和他們細說,錢財上、小細節上就不要太計較了,左右要做親,鬧僵了不好。」
  
  「你是男人,難免粗枝大葉,想不到也是有的。也別擔心,他家翻不起浪來,又不是我家女兒不檢點。」杜夫人暗裡又是一陣冷笑。他自己出爾反爾,不好意思去和人家說,就推她一個婦道人家出面。論起來,從前這種夫唱婦隨的事情他們沒少做,可是自蔣長揚回來,蔣長忠出事之後,她心裡就窩了一團火,看他越來越不順眼,更不要說又生了蔣長義這件事。
  
  蔣重哪裡曉得她在想些什麼,只暗自感歎,她與阿悠比起來是在是溫柔識大體得多。看到杜夫人微皺的雙眉,這段時間以來突然變老了幾歲的模樣,他不禁暗想,這都是為了他和這個家操心操的啊。不像阿悠,沒心沒肺,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快活,自然禁得老。便輕輕歎了口氣:「這次的事情雖然不好看,但對老三來說,也未嘗不是一次機會。如果他以後能成才,靠著他自己就能衣食無虞,不用我們替他多操心,你我也算對得起他了。」言下之意是不會再給蔣長義別的。
  
  他的語氣溫和,言辭間似乎也是給了某種暗示,可杜夫人心裡仍然是不好受。有這麼一號不安分的人成了蔣長義的妻子,她能放得下心麼?忠兒,她的傻兒子哦,真是前有狼後有虎,想給他娶門好親,多得一門助力,卻是沒那麼容易。回到房,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柏香聽得動靜,低聲勸道:「夫人,其實倒過來想,也是件好事。那蕭家說不得是算計的大公子,若是讓他們得了手,此刻已是什麼都晚了。三公子,到底是在您身邊長大的,您對他有養育之恩,他為人也老實憨厚,心軟得多。適才國公爺火要打小八,他還撲上去替小八求情呢。」
  
  正是這個理蔣長義可比蔣長揚好控制得多。一言驚醒夢人,杜夫人豁然開朗。既然老三如今也有了盼頭,那蕭家偷雞不成蝕把米,想必也痛恨蔣長揚得緊,便挑著他們兄弟二人斗罷,她只在一旁搧搧風,點點火就好。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先把蔣長揚的親事搞定。
  
  杜夫人想到此,低聲對柏香道:「明**再替我跑一趟何家,就和何牡丹說,國公爺要替大郎說親,十天之內就要定下來。看看她的反應如何。」她有意把半個月說成十天,就是要讓牡丹好好急急。
  
  柏香一一應下,見她心情似有所放鬆,應該能睡得著了,方替她吹滅了蠟燭,小心退出去不提。
  
  蔣長義趴在床上,任由小八往他身上推藥酒。蕭越西下的好狠手,將他全身打得沒一處好地方,特別是兩肋之下,青紫烏黑一大片,摸也摸不得。
  
  小八這個擦藥的人都看得直吸冷氣,不忍地含了兩泡淚,可是他卻死死咬著牙,從頭至尾,半點聲息都沒有,更不要說眼裡還有什麼淚。哪裡還有半點在白日裡、在杜夫人、在蔣重面前的可憐後悔樣?
  
  小八心疼地替他搽完了藥,方長出一口氣,低聲道:「公子,他們怎麼能這麼狠心?」
  
  蔣長義掙扎著起身披衣:「踩死一隻小蟲子,談得上狠心不狠心麼?多數人是踩死了都不知道,也不耐煩去知道的。」但是很快,他就會叫他們認得,他這隻小蟲子,也是有牙齒有毒刺的,有朝一日,還會生出翅膀一飛沖天。
  
  蕭雪溪喜歡的是蔣長揚,想嫁的蔣長揚,他清楚得很。可是沒關係,他原本也沒想過要和她怎樣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只要她乖乖地坐在那裡,做他蔣長義的妻子就夠了。
  
  清晨,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金紅色的陽光照在牆頭房瓦的殘雪之上,反射出迷離的七彩微光,空氣寒冷又帶了些清涼,沁人心脾,正是一個美好的清晨。
  
  何家的院子裡一片歡欣鼓舞,牡丹帶著一群孩子,在花園裡頭你追我趕,捏了雪團你砸我,我扔你,你偷襲我,我明劫你,打得雪霧四散,鬼哭狼嚎,怪笑大喊的。岑夫人與薛氏等人坐在簾下看得直搖頭:「多大的人呢,還和個孩子似的,越來越愛鬧騰了。」
  
  忽聽下人來告:「外頭來了一位眼生的夫人,說是姓方,有事要見咱們家娘子。通身的氣派,就是臉色不好看,怕是來尋事的。」
  
  「先請進來。」岑夫人奇怪地回頭對薛氏道:「姓方的?我不記得丹娘和我提過這樣一個人。莫非是丹娘不小心招惹了她?你聽丹娘提過沒有?」
  
  薛氏搖頭:「不曾。」便使身邊的丫頭去請牡丹過來。
  
  牡丹正被年幼的何淳和菡娘拉著往脖子裡頭塞雪,假意怪叫著求饒,逗得何淳、菡娘開心的格格直笑,忽聽得有人上門來尋她,貌似還是來尋事的,不由一呆,也是莫名其妙:「我不認得。」
  
  「興許也不是來尋事的。」岑夫人替她理了理衣服:「趕快去換衣服,我先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牡丹飛快地準備妥當,飛奔出去,到得正堂外,但見英娘和榮娘滿臉擔憂地站在道旁朝她招手,便過去低聲笑道:「怎麼了?」
  
  榮娘小聲道:「姑姑你要倒霉了。這位夫人其實姓王,是蔣叔的母親。」
  
  「呃。」牡丹一呆,隨即掌心冒汗,王夫人,竟然是王夫人。該死的蔣長揚,昨日也不提前和她說一聲,害得她半點準備都沒有。難道這就是他要送她的禮物?可真是驚喜。
  
  忽然聽到一條女高音問道:「何娘子怎麼還不出來?」
  
  榮娘便將牡丹往前頭一推:「遲早都要見的,快去,生氣了。」
  
  牡丹緊張地扶了扶髻上的簪釵,又理了理裙子:「我這樣子妥不妥?」
  
  英娘只是捂著嘴笑:「好得很了,快去,快去。」
  
  牡丹硬著頭皮,僵著脖子往正堂裡頭去。才到了門口,就被客位上的那位穿著海藍色小團花錦襖,繫著黃色八幅金泥羅裙,下著高頭五彩錦履,笑得不懷好意的年美女嚇了一小跳。這就是蔣長揚的娘,這笑容……
  
  
  
192章 未來婆媳
  
  王夫人仔細打量著牡丹。
  
  長相就不說了,身材高高瘦瘦,不過還好,該豐滿的地方還是比較豐滿的,衣著麼,桃紅色小襖配櫻草色小團花八幅羅裙,髮髻沒有作怪的跟上最流行的髮式梳得老高,也沒有插得滿頭簪釵。看這表情,似乎有點著慌,可也還能保持腳步呼吸不亂,目光也沒有躲躲閃閃的。眼神安靜溫柔,又帶了點羞怯,微笑著看著她,輕輕行下一個禮去,姿勢優美端正,挑不出半點錯。總而言之,整個人看著絕對不會讓人生出不喜歡來。
  
  王夫人暗裡歎了口氣,起身扶牡丹起來:「百聞不如一見。總算是見著你了。」
  
  牡丹想說幾句好聽話,臨了卻發現自己實在嘴笨,竟然找不到什麼可以說的,只好笑道:「適才與侄子們在院中玩雪,衣衫狼狽,聽得有客至,便忙著去換衣見客,故而來遲了,還請夫人恕罪。」才說出口,就見林媽媽朝她擠眼睛,意思是生恐王夫人就是喜歡那端莊穩重的,聽到她和孩子們一起玩雪,會不會不喜歡?
  
  牡丹暗自歎息一聲,已經說出口了還能怎麼辦?不然怎麼解釋她來遲的事情?卻聽王夫人淡淡地道:「這京中的雪,卻是沒有安西都護府那邊的大。不過倒是各有千秋,我是好多年不見這雪了。」
  
  岑夫人忙插話道:「夫人您約莫是才到京中沒多久吧?這般天氣趕路,路上一定很是辛勞。」
  
  王夫人笑了一笑,親熱地回答:「是呢,我昨夜裡天要黑時才趕著進的城。馬車和好些行李都扔在路上,只怕還要再過兩日才能到。」
  
  千里迢迢,頂風冒雪地趕了來,第二日一大早就來見牡丹,可見是非常著緊這婚事的,多半是想單獨和牡丹說幾句話。岑夫人便笑道:「難得您光臨寒舍,就留下來一起吃午飯罷。」
  
  王夫人欠身謝了,岑夫人便告失陪,起身去安排飯食,交代牡丹:「丹娘,你好生陪著夫人。」
  
  王夫人見岑夫人等剛出去,就將臉色放了下來:「丹娘,你不介意陪我到園子裡走走罷?」
  
  「夫人請。」牡丹從善如流。王夫人行至她身邊,抬眼盯著她,淡淡地道:「不瞞你說,我今日就是來相看你的。做母親的,聽到兒子有了意中人,很是歡喜,卻怕這個意中人與他不合適,所以要來替他把把關。」
  
  她的目光銳利得緊,看上去似是非常不喜。牡丹一怔,有些無奈,原來自己還是逃不掉不討婆婆喜歡的命運?即便是這位傳奇女子?不,她要試試,絕對不能到了這一步還錯過。她微微垂了眼眸,低聲道:「那您看過了,覺得如何呢?」
  
  王夫人也是一怔。有多少女子,在未來婆婆已經放下臉來,明顯不喜的情況下,連問一聲婆婆的意見都不敢問,只會覺得對方莫名其妙,委屈的紅了眼圈。何氏女倒是乾脆利落,直截了當地就出聲問了。便也直截了當地道:「你看我的表情,應該能看得出我心情很不好。」
  
  牡丹抬眼看著她:「那是為什麼?您不同意這樁親事?」她的臉上沒有怒氣,眼裡有擔憂,看上去有些憂愁,但是絕對沒有懦弱和退縮。
  
  王夫人故意道:「是。來之前,我就非常不高興。」她指了指前面,示意牡丹引路。牡丹沉默著往前行去,卻也沒有鬆開她的手,而是小心地扶著她往掃乾淨雪的地方站定,方才鬆了手。
  
  王夫人繼續道:「之前,我曾收到大郎的信,曉得你的一些事情,我當時還滿意,也很相信大郎的眼光。可是昨夜有人告訴我……」她猶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提起這件事。畢竟不能生育,對於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悲劇,聽人提起都會很不舒服,又是一場傷心。
  
  牡丹靜靜地立在一旁:「但說無妨,您一定有您的理由。說給我聽聽,若是誤會,我能解釋,我便解釋;若是不能,也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看能不能解決。」憑蔣長揚和白夫人的描述,她不相信王夫人會是為了身份地位的事情對她心生不滿。那麼,必然是另有原因。
  
  態度挺積極的,也挺冷靜。王夫人有些感慨:「大郎待你的情意,相信你心裡是有數的。那麼你呢?你待他是怎樣一種心情?」
  
  牡丹有些發怔,隨即抬起頭來看著王夫人,微微一笑:「他很好。我願意一直待他好,與他風雨同舟。」
  
  沒有什麼花哨的言語,但王夫人知道,往往這樣簡單樸實的一句話,就代表了最真的情義。可是她的兒子願意這樣待她何牡丹,她何牡丹又能不能用同樣的心情對待他?王夫人不確定。更何況,何牡丹要是此刻聽她這樣提一提都忍受不了,將來面對無數的人當面或是背地裡頭的議論,豈不是要心碎心傷而死?
  
  王夫人硬著心腸道:「我明白了。可是將來你們老了,他後續無人,連個掃墓祭祀的人都沒有,你不可憐他麼?還有,你不怕他將來後悔?你不怕鋪天蓋地的流言?」
  
  原來是為了這個傳言。牡丹的心一時「咚咚」亂跳,一時又有些如釋重負,還有點好笑。假如她真的不能生育,她就不能得到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家庭,得到一份真摯的愛情?這世間的感情有很多種,退讓犧牲成全是一種;無論如何也要在一起,只求長相廝守的又是一種。
  
  牡丹不知道假如自己確實不能生育,她會不會選擇退讓成全蔣長揚,畢竟事情沒有發生,誰也猜不到。但依著她現在的想法,她是覺得只要蔣長揚敢,她就敢陪他起舞到最後。他不負她,她亦不負他。要是他中途或者後來後悔了,她便離開,不會有任何猶豫。
  
  但上述一切都是假設,不曾發生。蔣長揚早已經作了決定,王夫人的想法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而且為人父母者,這樣的心情也能理解。她實在沒有必要讓王夫人在這件事情上糾結。牡丹抿嘴一笑,低聲道:「事實上,我不想讓您生氣。但您既然問了,我若是不說實話,反而顯得我不真誠了。」
  
  王夫人倒想聽聽她要怎麼說,便挑了挑眉:「你說。我就要聽真話。」
  
  牡丹斟字酌句:「這世間,人有百樣,想法更是多種多樣,有人退讓委屈,有人半步不讓。我不是突然間就願意跟著他的,我也曾仔仔細細思考過,分析過利弊。可他這般待我,我覺得實在是很難得,很珍貴,同時也更珍惜,我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他的真情意。假如真的不幸,他中途後悔,要走便走,我沒什麼好怕的,因為不是我的錯。至於流言,我真的沒少聽過,我還是一樣的活得越來越好。」
  
  半步不讓,又倔強又大膽,也沒和她玩哭哭啼啼,虛情假意的那一套。好吧,她一定要嫁他,他一定要娶她。王夫人自認再做不出別的,她只能是歎息著握住牡丹的手,把手腕上那對精緻華貴的金鑲瑟瑟鐲子往牡丹手腕上套:「當然不是你的錯。既然你們都這樣堅定,那麼你們好自為之,我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你的脾氣,其實我很喜歡,希望你別為了剛才的事情介意。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牡丹見自己的話還未說完,剛才還在咄咄逼人的王夫人已然軟化了態度,說不吃驚那是假的,可是心情真的很好,說不出的好。她忍不住仰頭望著天空笑起來,然後垂頭看著地下,用輕快得不能再輕快的聲音說:「我還有一句大實話沒說,希望您聽了以後不要怨我沒有早說。您擔憂的這些其實都不存在,的的確確是流言。我的身體很好。」
  
  王夫人有些吃驚,隨即半點不掩飾自己的快樂:「咳這種話當然不好到處去解釋的。罷了,罷了,我真是很高興。」原本已是做好決定,順從兒子的想法,接受一個無法生育的兒媳,可是無意之中卻得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她使勁拍牡丹的手:「做婆婆的多少都有些讓人不喜歡的啦,更何況我這樣直來直去的人。你可以討厭我剛才的舉動,可是最好不要討厭太久。不然會影響感情,對咱們大家都不好,所以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討厭我了。」
  
  牡丹被她拍得生疼,卻忍不住笑起來:「我不討厭您,也能理解您的心情。」王夫人在不瞭解真相的情況下,剛才也表示願意接納自己,固然太直接了些,可是沒有任何小動作,也沒有和她提任何條件,只是說希望他們能白頭偕老。牡丹告訴自己,應該滿足了,珍惜別人的每一分善意。
  
  心頭那塊石頭被搬開,王夫人在何家開開心心地吃過了午飯,方由岑夫人母女送出門去。她的話多,又在門口拉著岑夫人說了好一歇方才離去。
  
  柏香立在何家大門不遠處,好奇地抬眼看著王夫人從自己身邊經過,微微沉吟,待到牡丹等人進了門,方才上前去敲門,笑瞇瞇地說了自己要求見牡丹,接著裝作不經意地問門子:「大哥,剛才那位夫人是誰?好生美麗。」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26 AM

193章 果然是她!
  
  門子卻是得過吩咐的,曉得面前這姑娘雖然出入自家大門,卻不是好相與的,當下憨憨一笑:「我也不知道呢。主人家的事情,哪裡會告訴我們。」
  
  柏香立即解了個荷包塞到他手裡,笑道:「我經常麻煩大哥,心中很是過意不去,些微心意,請大哥吃酒。」
  
  「謝姑娘。些微小事不值一提。」那門子卻是精乖,既不肯說也不肯收東西。弄得柏香很是鬱悶,越發對王夫人的身份好奇上心。因見恕兒出來接她,便又旁敲側擊地和恕兒打聽。恕兒只是笑,顧左右而言他:「不過是家裡一位親戚。」
  
  柏香見所有人嘴巴都緊得很,遂也換了其他話題,與恕兒閒扯一氣,待見著了牡丹,行禮之後,憂慮地把杜夫人的話傳到:「十天之內就要把這件事做成。也不知國公爺是怎麼想的,這麼大的事情說動就要動,弄得和兒戲一般……夫人很是擔憂,卻是拗不過國公爺。」
  
  牡丹果然變了臉色,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十天之內,還真急。這麼急,約莫是與王夫人突然回來有關,想先下手為強。固然蔣長揚與王夫人定然不由得朱國公做主,可是如果沒有對策,也是極麻煩的。便朝恕兒使了個眼色,恕兒得令,立刻悄悄往外頭去尋貴子,讓他趕緊去送信。
  
  柏香試探道:「聽說大公子回來了,您可曾見過他麼?」
  
  牡丹低頭吹了一口茶湯,淡淡地道:「見過了。」
  
  柏香見她問一句說一句,態度和之前很是不同,心中非常不喜,忍著氣笑道:「府上幾位公子明日就能歸家,想必府上夫人娘子們一定非常歡喜罷?」
  
  牡丹曉得她這是提醒自己別忘了當初是怎麼求杜夫人,又答應過杜夫人什麼,便微微一笑:「我一直都記得夫人幫了我的大忙,也記得答應過夫人什麼。我只是聽你說起這個,心裡有些擔憂罷了。你別介意。」
  
  柏香得到明確的答覆,此行的目的算是達到,便安慰牡丹幾句:「您放心,我們夫人最是講信用,答應過的事情就會盡力去做。上元節,您還會去看燈的罷?」
  
  牡丹點點頭:「自然要去。」
  
  「其實夫人的意思,不一定非得等到上元節,大公子這個人看著刻板,其實最是心軟,有些話您要是這個時候不和他說,說不定過後就沒機會了。他這樣的人,說實在話,錯過了以後,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柏香熱心地點撥了牡丹幾句,暗示牡丹應該乘著這幾日多與蔣長揚接觸,就算是不能做的正頭娘子,也該討個名分。見牡丹點了頭,方心滿意足地告辭,自回府去交差。
  
  她算著這個點兒,杜夫人通常都是在老夫人房裡伺候,便徑直去了老夫人房裡尋杜夫人,卻見老夫人板著一張臉,氣哼哼的。杜夫人雖然面上看不出來,卻有些心神不寧,不由有些奇怪,這片刻功夫,這府裡頭又發生什麼事情了?便招手叫了紅兒過來相問:「這是怎麼了?」
  
  紅兒左右張望一番,低聲道:「國公爺不是一大清早就出了門,也沒說去哪裡麼?恰好老夫人為了三公子的事情要問國公爺話,找不到人,便問了昨夜跟著國公爺一起出門的小廝,這才得知,先頭那位回來了。昨日剛進城,就與國公爺在曲江池別院那裡見了面,說了許久的話,國公爺這才拖到那時節回的府。」
  
  難怪得。那麼此刻杜夫人一定更生氣,面上的淡定都是裝出來的。說不得稍後一從這裡出去,就要尋人晦氣發脾氣,自己可得小心些兒。柏香便默默將自己要回的話重新整理了一遍,默等紅兒喚杜夫人出來。片刻後,杜夫人果然尋了個借口出來,板著臉低聲道:「怎樣?」
  
  柏香先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後道:「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這次何娘子心不在焉的。彷彿是沒從前那麼熱心了,還說很是擔憂,怕是昨日見了大公子,說過什麼了?」
  
  杜夫人哼了一聲:「她此刻不需要求我幫她從牢裡頭撈人,又覺得蕭雪溪對她沒威脅了,再被人一哄騙,以為人家會真的對她好,不會辜負她,當然就不上心了。」
  
  柏香裝模作樣地道:「夫人真厲害,奴婢一路上就想不通她變化怎麼就這麼大呢?難道是不想跟大公子在一起了?適才聽您這樣一說,這才算是茅塞頓開了。」眼瞅著杜夫人的表情軟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說起來有件事有些蹊蹺。奴婢去的時候,在何家門口遇到一位貌美的夫人,與何家人很是親熱。看樣子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眷,可這京中這些夫人們,奴婢多少都有點數,瞧著她卻是眼生得緊。當時也只是好奇,誰知一問他們家的奴僕,個個兒的嘴巴都和針縫上了似的,給錢也問不出半個字兒來。」
  
  杜夫人突然來了精神:「是個什麼樣子的?」
  
  柏香忙仔細描述一遍給她聽:「看著像是三十出頭,個子高高的,豐滿,穿得很講究,皮膚不是特別白可是很細,眼睛很大,鼻樑又挺又直,愛笑,聲音有點高。總之是個美人兒。」
  
  和印象中的某人實在很像,不過論年齡,她比自己還要大,哪裡有這麼年輕?杜夫人心頭一緊,沉聲道:「說重點比如她臉上有沒有痣什麼的。」
  
  柏香忙道:「是,是,夫人這樣一說,奴婢就想起來了,她下巴上有米粒大小的一粒胭脂紅痣,一眼就能看到。」
  
  果然是她。真的年輕得如同三十出頭的樣子麼?難怪得把蔣重勾得魂都不見了。巴巴兒地守在曲江池見了第一面,大清早地又不見了影子。十天之內就要替蔣長揚搞定親事,說不定也是這女人讓他做的罷?怕的就是蔣長揚一時色迷心竅,走了蔣長義的老路,壞了大事。這樣還不放心,一大清早就去了何家,妄圖想穩住何牡丹。何牡丹果然也是被她給哄住了,不然怎會這樣一幅倒理不理的樣子?
  
  呵呵,過了這些年,手段倒是見長了。捲土重來,是要再戰一回?她才不怕杜夫人猛地一抬頭,眼尖地看見遠處牆頭上有根被雪埋了大半,仍然隨風飄搖的狗尾巴草,不期然地,就想起了蔣重,便恨恨地道:「這園子是誰管的?怎地連牆頭上都長了野草?」也不等人回話,就直接下了命令:「讓他趕緊將所有牆頭打掃一遍,然後去自領二十棍子,扣兩個月月錢」
  
  柏香一迭聲地命人去傳話,暗自撫著胸口感歎,總算是又逃過了一劫。
  
  杜夫人越想越氣,乾脆叫人馬上套車,她去回稟老夫人,說自己要出去給蔣長揚相看親事去。蔣重不是把她當牛馬使喚麼?何牡丹不是心生幻想麼?好好好,她便成全他們,四處招搖,四處打探,好叫所有人都認得,她在替蔣長揚相看婚事,她看何牡丹倒是急不急
  
  老夫人聽說蔣重要她半個月裡頭就替蔣長揚看定一門親事,又看到她委委屈屈的樣子,便怒道:「荒唐他是鬼迷心竅了」說到這裡便看了杜夫人一眼,沒把後頭的話說出來,只是叫她:「你甭理睬他。等他回來我會和他說。」
  
  杜夫人微紅了眼圈,低聲道:「大郎回京已是這許久,這般年齡還未有合適的親事,蕭家這事兒又成了這樣子,說來都是我沒做好。既然他發了話,我還是先出去試試看。」說著抹著眼淚固執地去了。她去娘家轉了一圈,將要替蔣長揚相看親事的消息請自家嫂嫂幫忙散佈出去,喝了一回茶方才歸家。回來聽說蔣重剛回家,正在老夫人房裡說話,便有意不要叫人通傳,悄悄去聽他母子二人說些什麼。
  
  只聽得老夫人道:「你實在是太過糊塗難道你以為,你用大郎的親事來逼迫她,就能使得她轉變主意,重新回頭?我告訴你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要回頭早就回了,用得著等到今天?她恨透了我們,這次回來一定會想法子讓我們出醜的。你不著緊些,還有閒心去算計她,真是叫老太婆我沒話說」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他弄得這樣雞飛狗跳,竟是為了逼迫那女人回頭?這個忙可真是幫得心甘情願的,還自以為得計呢。杜夫人一時氣得肝疼,這女人的手段實在是見風長,不可同日而語。
  
  又聽蔣重道:「母親,不是這樣的。阿悠,唉,阿悠她非得給大郎安排一樁親事,那親事對大郎的前程不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郎的大好前程給毀了。所以我才……」
  
  還說不是,不是這個,那是什麼?阿悠,阿悠,喊得多親熱呢。蔣長揚的大好前程是什麼?不就是這個國公府麼?蔣重,蔣重,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杜夫人再也聽不下去,緊緊按住胸口,費力地轉身離開。柏香看著她,竟像是突然間憔悴了許多。
  
  杜夫人回到房裡,昏沉沉地往榻上一倒,閉著眼一言不發。良久,又翻身坐起,對著鏡子慢慢梳妝,然後穩穩地往老夫人的房裡去了,仍是言笑晏晏,說不盡的溫柔小意。她絕對不會讓他們如願的,這些都是她的,誰也別想搶去。
  
  
  
194章 上元(一)
  
  上元,自十四起,到十六止,整整三日開放夜禁。彼時燈火耀地,亮如白晝,戲台夾道林立,角抵、百戲、雜技盡相演出,鼓樂喧天,熱鬧非凡。人們閤家出動,貴賤同游,男女雜觀。卻正是一年中最熱鬧最狂歡的節日。
  
  何家這幾日特別熱鬧,簡老三、方二並宮中幾個沒什麼輕重的內監被定了罪,擔了責任。二郎、五郎、六郎盡都歸家,發還被封了的鋪子,只彼時被搜去的財物只是回來大半,其餘杳無音訊。岑夫人倒也不氣,只當消財免災。
  
  只二郎在獄中感染了風寒,六郎缺牙斷腿,又挨了鞭子板子,行動艱難,傷處潰爛,孫氏拒絕照料他,也拒絕家中人相勸,決絕地夾著包袱自回了娘家,不過一個時辰,孫家大舅就前來要求和離,要拿回孫氏的嫁妝。岑夫人見潑水難收,便勸六郎寫離書,各得自由。六郎不肯,灌了黃湯下去,解酒裝瘋撒潑,楊姨娘又羞又氣,哭鬧了一場,弄得家中人都不太高興。
  
  為了這些瑣事,故而十四這日就只有英娘、榮娘、何鴻、何濡幾個與牡丹一道出門去觀燈。今年卻又與往年不同,皇帝特命於安福門外做了一座燈樹,高二十丈,錦繡綺羅、金玉裝飾,上懸五萬盞燈。又有餘宮女、數百名伎、民間年**女千餘人,盡都衣錦羅,戴珠翠,施香粉,在燈下日夜踏歌,歡樂之至。
  
  牡丹因與蔣長揚早約了要在此處會面,便領著英娘等人直奔安福門。到得地頭,放眼一看,盡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不說是看燈,道是人看人也不為過,何鴻幾弟兄倒也罷了,仗著年輕靈活,游魚兒似地擠進去,遠遠朝著牡丹她們大聲喊叫。牡丹與英娘、榮娘卻只能是搖頭,光憑她們幾個,根本別想擠近前去細看那燈,若真是想看,還怕被登徒子給趁機佔了便宜去。
  
  英娘、榮娘遺憾得要死,咬著指頭只是歎氣。忽見順猴兒笑嘻嘻地走過來,行禮問過了好,便指著附近一處高台,道是汾王妃、王夫人在那裡觀燈,請牡丹領了英娘她們一道過去登台觀賞。牡丹便大大方方領了英娘等人前去,又叫貴子去將何鴻等人領過來。到得台上,只見汾王妃、王夫人並汾王妃的幾個兒媳、孫女坐在一處,卻不見蔣長揚。牡丹領著英娘等上前行禮坐下,寒暄過後,便心不在焉地四處觀望,到處找蔣長揚的影子,卻總是瞧不見,不由憑空多了幾分懊惱。
  
  眾人坐了一回,汾王妃的長媳,嗣王妃艾氏笑道:「如此枯坐,實屬無聊。不如趁著天兒早,往街上行去,四處觀游一回如何?」
  
  眾人紛紛應了好,依次下台,後頭有人駛出兩張大車來,請眾人登車。牡丹看時,那車有講究,不但高出地面許多,更是四面懸空,只以薄紗遮擋,前後左右視線統統無遮擋,坐在上頭正好觀燈。便笑瞇瞇地上了車,與英娘、榮娘她們擠在一處,卻見汾王妃身邊的丫頭鶯兒過來請她:「王妃請您過去同坐。」
  
  牡丹只好下車跟著鶯兒去了前頭,才剛上車,就被王夫人拉了挨著她坐下,笑道:「我正和王妃說起前些日子的事情呢,聽貴子說,那女人約你明日夜裡去觀燈?」
  
  牡丹曉得她是指的杜夫人,便道:「嗯,說是崇聖寺的燈好看。」今日一大早,柏香便來告訴她,崇聖寺的燈好看,讓她明日務必要約蔣長揚一道去崇聖寺看燈,還說成敗在此一舉。
  
  王夫人與汾王妃對視一眼,會心一笑,道:「既然說是崇聖寺的燈好看,那麼我們便都去瞅瞅罷。」
  
  汾王妃笑道:「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說的就是這種人了。聽說她這兩日大張旗鼓地到處為你家大郎相親,誇下海口說是要替他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名門貴女,弄得許多人心中不舒服,都道她是賢惠得過了頭,卻也有人動了心思,主動去攀談的。我是不相信她如此好心的,依我看來,多半是和你叫板。看說話有份量的是她這個繼母呢,還是你這個生母。」
  
  「這也是能跳幾跳就能爭得來的?」王夫人不屑地道:「理她做甚?咱們先看戲場,還按著咱們的來。明日且看她到底想作甚。」
  
  說話間,到了朱雀街,但見車水馬龍,絲竹之聲不絕,四處高懸各種綵燈,白鷺轉花,黃龍吐水,金鳧銀燕,攢星閣,浮光洞,無數造型精緻絕美的綵燈將整條大街照得形同白晝,喧囂無比。汾王妃突然來了興致,道是要從頭走到尾,慢慢看將過去,王夫人自是沒甚意見。她二人下了車,其他人等自然不好意思再坐車,便都跟在後頭,簇擁著二人一同嘰嘰喳喳地往前行去,看到好笑的,新奇的,便駐足觀望點評一回,望見小攤子上頭有好吃的,也不忘買了嘗上一嘗,玩得個個眉花眼笑的。
  
  忽然有人拉了牡丹的袖子一把,牡丹回頭,正好對上櫻桃的笑眼,櫻桃朝她暗暗呶呶嘴,示意她看左後方。牡丹回頭望去,但見蔣長揚穿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站在一盞大走馬燈的燈影之下,望著她只是抿著嘴笑。牡丹想了想,上前去扯了扯王夫人的袖子,示意她看那邊。但見蔣長揚焦急地皺起眉頭,又討好地望著王夫人笑。王夫人輕輕一笑,低聲道:「早去早回,我只替你看顧你子侄們一個時辰,過時不候。」
  
  得了她的允許,牡丹便悄悄挪出人群,慢慢走到邊緣,脫離了大部隊。待王夫人等才走出不到兩丈遠,蔣長揚就大步奔過來,牽了她的手,拉著她一道,快步朝人多熱鬧處奔去。
  
  牡丹跟著他瘋跑一氣,笑道:「人家都在看我們呢,就和兩個瘋子似的。」
  
  蔣長揚攥緊她的手,笑道:「大家都差不多,誰管咱們?」
  
  二人牽著手看了一回雜耍百戲,手心裡頭全是細汗,盡都覺得台上的表演沒有任何意思,看著挺無趣的。蔣長揚偷偷看了牡丹一眼,低聲道:「怪沒意思的,咱們四處走走說說話?」
  
  這還是那個秘密說出口之後,二人第一次單獨會面。牡丹總覺得中間有一層紙被捅破,見著他就有些不自在。便不看他,只笑道:「我覺得還不錯呀。上次端午節時我就沒機會看清楚,明日又要去崇聖寺,後日要陪我娘和嫂子她們,眼看著是沒機會看了,讓我好好看看。」
  
  蔣長揚聞言,有些失望,忍了一回,又覺彷彿有百爪撓心,便厚著臉皮道:「我有許多話要同你說。咱們那邊去。」牡丹回眸一瞧,卻是不遠處一條清淨的街口,行人稀少,燈光也沒這邊亮,卻是個約會的好地方,不由心口一緊,慢騰騰地搖頭:「就在這裡說也挺好,我想看百戲。」
  
  「這裡不是說話處。」蔣長揚見她死活不應,不由恨得咬牙,一轉眼瞧見牡丹紅了耳垂,假裝鎮定的樣子,不由心中一顫,不由分說就扯著她走:「要看這個什麼時候不能看?過了今年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你專愛和我作對」
  
  牡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被汗水浸濕,她卻沒有覺得不舒服,只是覺得又緊張又歡喜,她反手握住他,跟著他腳步輕快地轉進了那條街。夜色靜好,路旁掛著的綵燈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三三兩兩的行人嬉笑著從他們身邊經過,空氣中散發著蘭桂的芬芳。二人低頭牽手走著,反倒覺得找不到話可以說。
  
  良久,牡丹道:「你母親只給我一個時辰,不然就不替我管我侄兒們呢。你不是要和我說什麼嗎?還不趕緊說?再不說我要去看百戲了。」
  
  蔣長揚微微紅了臉,抬頭看著她,眼裡亮晶晶的,哼哧了一回,方低聲道:「那天我娘偷偷跑去找你,我不知道,過後聽說,嚇了我一大跳,冷汗都冒了出來。」
  
  牡丹就曉得他要提這件事,便覺得臉上一熱,將頭側開:「那又如何?也沒見你急著跑來看看,你就不怕我們吵起來,把事情給弄黃了?」
  
  蔣長揚乾笑:「我那不是在宮中,也不知道麼?我想著她愛睡懶覺,又是長途跋涉,這樣的冷天,怎麼也得睡到中午時候才會起床,我回來正好守著她。誰知她會那麼早就起了床,早飯都不吃就去找你?」然後臉上帶了幾分柔情:「正在擔心呢,她就和我誇你,說你膽子大,不怕嚇唬。又說……」
  
  牡丹見他突然住了聲,不說話了,便道:「還說什麼了?」
  
  一抬頭就看見蔣長揚含笑的眼睛,她平白從中看出些不對勁來,又羞又惱,抬起腳就狠狠踩了他一腳:「不許這樣看我」
  
  蔣長揚吃痛,咧著嘴道:「我看你怎麼了?十九那日汾王妃就要上你家的門,待到寫下通婚書,你就是我的人,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牡丹一愣,挑眉看著他:「你說十九那日?」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27 AM

195章 上元(二)
  
  蔣長揚興奮地看著牡丹:「是,我娘才請人卜算過的,道是那一日諸事大吉。她說既然旁人那麼急,咱們就該體貼一下別人,早點定下來,免得讓人家白操心。」
  
  牡丹愁道:「可也只是你們這裡,我怕我娘不肯,我爹當初說過的……」當初何志忠給蔣長揚提的要求是,父母雙方都同意,正式請媒人上門,三媒六聘一樣也不能少,否則免談。現下蔣重的反應這麼大,明顯就是不答應,鬧到後頭少不得一片混亂。
  
  蔣長揚見她發愁,微微一笑,引她轉入崇德坊:「我記得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媒人一定是風風光光的上門,他定然無話可說。你記得我之前曾說過要送你一件禮物的麼?明日夜裡我便送你。」
  
  牡丹見他領自己去崇德坊,想起崇業寺正是這裡,便道:「你引我來這裡做什麼?」
  
  蔣長揚領著她走入一條安靜昏暗的小巷:「她不是打算明日在這裡算計人麼?我先帶你來熟悉一下,省得明**迷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明日那寺裡頭會有什麼地方是我不能去的?」牡丹不想走,就在牆角里停下了:「明日我不想來。我就想叫她白等一場,氣她一回,叫她不管是什麼陰謀詭計都沒機會施展。」彼時去尋杜夫人,那是沒有辦法,如今她還真不想再和杜夫人糾纏下去了,她們明顯就不是一路人。
  
  早間柏香來見她,說的那些話實在是難聽,就是挑撥她,叫她不要相信蔣長揚母子的話,信不得的,話裡話外都在暗示,此番到處相親,裡頭不乏蔣長揚母子的意思,叫她不要被騙了。說來說去,就是告訴牡丹,她只有相信杜夫人,按著杜夫人的意思來做,才會有前途,不然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柏香這丫頭,不愧是杜夫人身邊的紅人,說起這些挑撥人的話來,頭頭是道,絲絲入扣,不時還能舉例說明,擺事實講道理,聽得恕兒都一驚一乍的。待到柏香一走,林媽媽就呲著牙歎氣:「丫頭都像這個樣子,主子不知是個什麼樣子。多虧得王夫人不像她,不然夠纏。」
  
  蔣長揚見牡丹不想往前走,便也跟著停下來,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你當初把我描述成那可惡樣兒的時候,可是對著她賭咒發誓,說過一定要聽她安排的。你要不來,就不怕你發過的誓?」
  
  牡丹哂笑:「個個都說要是我不怎樣怎樣就天打五雷轟,特別是男人哄女人,發盡了多少誓?實際上真的天打五雷轟了麼?」天打五雷轟,那是渡劫才有的待遇呀,她這個凡人明顯就遇不上。真的要做的事情,用得著賭咒發誓麼?與其相信別人賭咒發誓,不如埋頭多吃幾口飯更實在。
  
  可蔣長揚明顯不和她一般想得通,他緊張地道:「別瞎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些話亂說不得的。你既然發了誓,明日就一定要來,反正也只是看看戲而已,沒什麼損失。」
  
  牡丹見他煞有其事的樣子,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臉,笑道:「我突然想,你要真是如同杜夫人暗裡描述猜想的那個人,我明日就是被你們兩家給同時當槍使。她不會真心幫我,肯定是借我的手來害你,你怕被她害到,肯定又是借我來迷惑她。最後你們都勝利了,就我一人倒霉了。」
  
  蔣長揚聽得好笑:「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牡丹也笑:「就是胡思亂想。」半明半暗中,她的臉瑩白如玉,臉上的笑容甜美安靜,眼睛亮得如同沙漠中夜裡的星星。蔣長揚只覺得突然之間,腦子裡頭一片茫然,他伸手捧起牡丹的臉,低聲道:「丹娘,你笑得好好看。」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手指也有些粗糙,他的臉離她的臉不到半尺遠,他的眼神不對勁。牡丹緊張地眨了眨眼睛,故作輕鬆地推了他一把:「你現在才發現我笑得好看?可夠遲鈍的。」
  
  蔣長揚一笑:「我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臉皮其實也夠厚的。哪兒有自己說自己好看的?」
  
  牡丹捏住他胳膊下的嫩肉,使勁兒擰了一圈:「你臉皮才厚還慣會裝,都是引得別人主動誇你。」邊說邊理了理自己的頭髮,又拉了拉自己的裙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粗著嗓門道:「我這身袍子年前就做的,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個顏色,可是鄔三說還可以,我不怎麼相信他的目光,正好穿來給你們評判一下。」卻是彼時他們還未明確心意時,蔣長揚特意打扮了跑去芳園找她,故意在她們面前比劃的那一套。
  
  蔣長揚一愣,隨即很是有些惱羞成怒,叉著手上前去呵她:「壞東西你再學你再學」
  
  「哎呦,惱羞成怒了,可真難得。」牡丹雙臂環抱,緊緊護住自己,蹲在牆角下笑成一團。趁他不注意,又偷襲一回。蔣長揚眼看著牡丹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靨,鼻端纏繞著她身上傳來的絲絲芬芳,不時又被她的髮絲撓兩下,不由得停下來,沉沉看向牡丹,低低喊了一聲:「丹娘……」
  
  牡丹沒注意到他的表情,還在笑:「我以前就不知道你是這樣一個人,還以為你嚴肅得很呢。」卻見一個黑影朝著她襲來,她的後半句話被迫吞了下去。
  
  牡丹的心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全身僵硬。非常奇怪的感覺,約莫因為是天太冷,蔣長揚的嘴唇也有些涼,鼻子尖更是冰冰涼涼的,他有些急亂的呼吸吹得她的臉上癢癢的,青草味,這是屬於他的味道。牡丹的腦子並沒有空白一片,她只是覺得有些緊張,幾乎忘了呼吸,她索性安靜的細品著她的初吻,安靜的體會著他的味道。
  
  蔣長揚的唇貼著牡丹的唇,小心翼翼地輾轉不去,他想有下一步的行動,又有些猶豫害怕,可是卻又戀戀不捨,他不見牡丹有厭憎的表現,卻也不見她有任何動靜。她只是靜靜地靠著牆壁蹲著,微微閉著眼,一動不動。他有點擔憂,又有點歡喜,這是他想了無數次的事情,今日終於有機會做了,卻又覺得有些悵然若失。她好像不是太喜歡……不過她沒有打他一個耳光,或是尖叫著跳開,彷彿也挺好。他又歡喜起來,扶住了牡丹肩膀,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她的唇。
  
  他在試探她,這是牡丹被咬之後的第一個感覺。那麼,既然她不討厭這種感覺,反正她也想試試這種感覺——聽說被心愛的人吻,會被吻得翹起後腳,就像她無數次從電影中看到的那樣。她為什麼不試試呢?雖然兩個人不是在花園裡,不是在朦朧的月影下,沒有華麗浪漫的背景,他們只是蹲在陰暗冰冷的牆角下,蹲著,很古怪的姿勢。可是畢竟是在親吻了。
  
  牡丹小心地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某人已經漸漸變得滾燙的唇一下,然後又大膽地碰了碰他的牙齒。她明顯地感覺得到蔣長揚的身體僵硬了,然後他有大約一至兩秒鐘的呆愣,連呼吸都變得滾燙起來。牡丹有些想笑,甜蜜的想笑。她又學著他輕輕咬了咬他的唇。
  
  所謂的吐氣如蘭,所謂的甜得像蜜,就是這樣的?蔣長揚也覺得自己大概不會呼吸了,他的掌心下,是牡丹圓潤小巧的肩頭,他想把它們捏碎。她可愛芬芳的花瓣一樣的唇,是世上最甜美可口的食物。他有一種衝動,想把它們連著面前的人一起全部嚼碎了吃下去,就從面前的花瓣開始吃。他告訴自己,她會被他嚇壞了跑掉的,所以要慢慢的吃,溫柔的吃,細細的吃。
  
  牡丹有點點不舒服,有點不習慣這種感覺。可是……怎麼說呢?其實還是挺新奇,挺好的,也挺甜美的。她有些混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她最喜歡的是蔣長揚的溫柔和體貼,他半點都沒有弄疼她,也沒有亂摸亂捏。他只是把她的肩膀捏得好痛。
  
  牡丹慢慢開始回應,偶爾也調皮的像小魚一樣游開去,引著他去追她。直到蔣長揚突然呼吸急促地推開她,轉身對著牆壁不敢回頭,動也不敢動。
  
  看著蔣長揚鬱悶僵硬的背影,牡丹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有什麼事,會讓這個臉皮厚的傢伙能對著牆壁都不敢回頭?她有些發窘,也低著頭對著地上畫圈圈不說話。她突然又覺得有些想笑,她想忍住,偏偏就忍不住,於是她捂著嘴低聲笑起來。
  
  蔣長揚憤恨地扔了一塊碎石過來:「你笑什麼?不許笑。」
  
  牡丹忍不住,越發笑得大聲。
  
  蔣長揚無可奈何,咬牙切齒,想說幾句威脅的話,又實在是找不到可以說的。可被這樣笑下去,實在不甘心,他想了想,虛張聲勢地笑了一聲:「丹娘,你老實說,先前你是不是吃糖了?我含了茶葉。你能猜得出是什麼茶麼?」
  
  牡丹一愣,握起拳頭對著他寬厚的肩膀就是一頓猛捶:「打死你這個登徒子臭死了」
  
  蔣長揚縮著脖子任由她打,見她不打了,方起身握了她的手,心滿意足地道:「走罷。趕緊去瞅瞅。」
  
  
  
196章 上元(三)
  
  崇聖寺,位於崇德坊西南隅,乃是前朝一位親王舍宅而立。內裡遍佈亭台樓閣,假山碧水,乃是京中幾座有名的大寺廟之一。
  
  杜夫人約牡丹來這裡,是有原因的。因為這裡不但地方大,環境優雅清淨,最主要的是這裡的燈很有名,和尚們還做得一手好齋飯,是京中名流貴人最愛來的地方。
  
  崇聖寺有一個大花園,和尚們精心製作出來的花燈基本都掛在這裡。從花園正中那座高高的藏經閣上望下去,基本燈火通明的園子裡所有的情況都可以看在眼裡。杜夫人藏在藏經閣頂層一個狹窄陰暗的房間裡,緊緊裹了裘皮披風,靜靜立在那扇小小的窗前往下看。夜色濃重,把她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看見一群士人裝扮的男子故作瀟灑地從花園西北門走進來,站在綵燈下裝模作樣地吟詩,偷看一旁出遊觀燈的婦人。她也看見她的嫂嫂侄女和一群貴夫人在一起,花團錦簇地穿行在花園的各處,一邊觀燈,一邊低聲交談,偶爾發出一陣歡笑聲,顯得很是快活。
  
  杜夫人有些惆悵,她有很長時間沒有參與這樣的活動了,她有些羨慕她的嫂嫂,也很想下去和她們一起肆無忌憚,快快活活地過這三天。可是她不能,至少她今晚不能。
  
  她知道今晚有個人會微服出行賞燈,最先去的一定是安福門,待欣賞完他花了大筆錢財建起的那盞曠古奇今的燈樹後,就一定會來這裡。她把目光投向不遠處那座靜悄悄的,漆黑一片的二層閣樓曇花閣。他一定會到這裡來,因為她知道,這裡留著他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幼時的她,曾經和逝去的母親陪還不是皇帝的他來過這裡,她記得他什麼都沒做,就在那裡靜靜地坐了整整半個時辰。臨走的時候,他還記得在親手在門前掛上一盞蓮花燈。
  
  等到大了以後,那一年上元節,她陪母親出遊,又在這裡遇到已經做了皇帝的他,也遇到了蔣重。剛從邊關回來的蔣重並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貴胄子弟,他的皮膚黑黑的,全身沒有一絲贅肉,高大強壯,眼神銳利,站在她面前像一座沉穩可靠的大山。她從看到蔣重的第一眼,就挪不開眼睛。
  
  她故意上前去和蔣重打招呼,問他從哪裡來,蔣重的回答彬彬有禮,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討好她。可蔣重越是這樣,她越是不服氣。
  
  他看到了,伸手將蔣重打發開,笑問她:「阿瓶可是覺得這蔣重看著就討人厭煩?脾氣又臭又硬?」
  
  她點頭承認:「的確如此。」
  
  他笑了一笑:「百煉鋼成繞指柔,你別看他這樣子,對他妻子可是愛護依順得很,對他**也是十分孝順。」
  
  原來蔣重已經有了妻子,她的芳心碎了一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流著我們這樣尊貴血統的人,應該更勇敢,想要,就去拿。」
  
  她吃了一驚,隨即覺得很高興。先不談她到底想不想要蔣重,就說他對她的這種支持的態度,就說明一件事,他很寵愛她。舅舅的寵愛很重要,如果這個舅舅還是天下第一人,就更重要了。
  
  和她的高興不同,母親似乎是很焦急,不樂意的。但他只輕輕瞥了母親一眼,母親便只是歎了口氣,沒有再多餘的話。她察覺了母親的為難,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個乖乖女,更應該在皇帝舅舅的面前表現出溫柔乖巧,端莊識大體的一面,於是她笑嘻嘻地給他行禮謝過了他,說自己無意讓他為難。母親鬆了一口氣,皇帝舅舅只是笑,意味深長的笑,其他什麼都沒說。
  
  但從那之後,她經常被皇后召入宮中,經常奉召參與各種宴會活動。她經常會遇到蔣重,她看到他像大山一樣沉穩,像雄鷹一樣矯健,和他比起來,那些圍著她獻慇勤,愛擦口脂,穿著綾羅綢緞的貴胄子弟們就像毛沒長齊的小雞仔兒。
  
  在宮牆下,柳樹旁,在狩獵場上,在馬毬場上,她不自覺地追逐著他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她夢裡出現了他。他抱著她,親密憐愛,但他喊的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阿悠。當時只在夢裡頭,她就難過得哭了。
  
  醒來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對著鏡子仔細的梳妝。她見過王夫人阿悠的,一個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嫁人幾年也只生了一個兒子而已。她覺得她沒哪裡比不過王阿悠。她比王阿悠更年輕,出身更高貴,容貌更美麗,為什麼蔣重的心裡眼裡就沒有她?因為難過,她失手摔斷了她及笄時,父親花了二十萬錢才琢成一根紫玉釵,捧著那根摔成兩截的紫玉釵,她哭得肝腸寸斷。
  
  侍女驚慌失措地稟告了母親,母親問她好半天,她只回答了一句:「我恨王阿悠。」母親聽了一直沒有說話。
  
  沒有多久,蔣家婆媳失和,蔣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見他憔悴下來,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她,一定捨不得蔣重這樣為難,王阿悠這樣不識大體,不懂得體貼人的女子怎麼配得上蔣重?於是她去問皇帝舅舅,要怎樣才能得到她想要的,皇帝舅舅只回了她一句:「給你一個煉化的機會,百煉鋼成繞指柔。」
  
  機會,舅舅會給她。可是怎樣才能算是百煉鋼成繞指柔?她坐在屋子裡想了幾天,知道母親從她發上取下一根水晶髮簪,當著她的面重重一敲,「卡噠」一聲髮簪斷成了兩截,「這是王阿悠。」母親如是說。然後又取了一根絲線,反反覆覆地折,輕輕繞在她的指尖上:「這是你。」
  
  一陣寒風吹來,杜夫人打了一個寒顫,越發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是的,百煉鋼成繞指柔,她如願以償做了他的妻子,她終於把那個女人打敗趕了出去。可是他終是忘不了那個女人,不管她做得多麼好,做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委屈,他還是想把最好的留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是的,她不得不承認她沒把孩子教好,可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忠兒自小就被老女人抱去,她多管一句就不高興,他經常一出去就是半年一年,回來也沒見他有多關心,只會考校,不滿意就打,出了錯就只會怪她沒教好,怪她的母親經常把孩子接去寵壞了。他為什麼不怪那老女人和他自己?難道他們就沒有責任的?她一直都在很辛苦的忍受,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枉為他人做嫁衣,就算是佛祖,也會不甘心的吧?
  
  還有皇帝舅舅,他既然讓她嫁給了蔣重,為什麼還要提拔蔣大郎?看看那小子穿著官服配著金刀去她家裡頭橫衝直闖的驕橫模樣杜夫人的眼裡含了淚,她雙手合什,喃喃地道:「佛祖,佛祖,信女每年供奉那麼多錢財給您,您不會讓信女願望成空的吧?」
  
  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立時閉了嘴,低喝一聲:「誰?」
  
  卻是柏香立在門口,聲音有些顫抖:「是奴婢。夫人,大公子和何牡丹來了。」
  
  杜夫人趕緊趴在窗口往外頭看,果然看見東南角一株松樹下,有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燈影下喁喁私語,二人皆是著的男裝,背對著眾人,一副生恐被人瞧見的小心樣兒。果然心裡頭有鬼,不然怎會這樣鬼鬼祟祟的?杜夫人輕輕笑了一笑,叮囑柏香:「去和何牡丹說,讓她把大公子引到曇花閣二樓去。就說那裡清靜,不會有人打擾。」
  
  只是把人引到曇花閣去就行了?柏香不明所以,以為還有下一步吩咐,便站著不動。杜夫人見她不動,沒好氣地道:「還不趕緊去?」
  
  柏香小心翼翼地道:「然後呢?」
  
  杜夫人眼裡閃過一絲狠厲:「你跟她說,機會只有一次,全在她手裡。我到時候會引了康城長公主過去,為她做主。以後大公子就算是恨,也只會恨我,和她沒關係。」永遠也不會有長公主,這步棋裡面,贏家只有她。
  
  柏香應了,走到門口,又聽黑暗裡傳來杜夫人的聲音:「注意不要讓人看見你。」
  
  杜夫人倚在窗前,親眼看著蔣長揚和牡丹一前一後,慢慢朝那座夜色迷離中的曇花閣走去。一想到即將出現的情景,她激動得直眨眼睛。王阿悠,我叫你狂我叫你一來就給你兒子收拾爛攤子想娶名門貴女?就看誰家的名門貴女還想跟著你兒子滾回安西都護府去
  
  夜深,遊人漸少,崇聖寺中終於來了一隊人。他們人不多,就只是七八個,中間一個穿著暗色袍子的,走路之時總顯得與眾人有點那麼不同。他們靜悄悄地走在園子裡,偶爾停留看燈,那人還主動與人攀談幾句,顯得格外親切和藹,就好像是個尋常富戶一般。在園子裡兜了一圈之後,他彷彿是漫不經心地朝著曇花樓那邊去了。
  
  杜夫人看得分明,輕輕出了一口氣。她這位皇帝舅舅,最是狡猾。今晚他微服出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猜到他會到什麼地方去的人,更是沒有幾個。她若不是仗著兒時的記憶,也猜不到他會到這裡來。待到了曇花樓,想必第一件事情,侍衛就是要搜樓罷?她笑了一笑,轉身準備離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12-7-7 11:29 AM

197章 上元(四)
  
  能夠想到問這些問題說明人不算笨。可也暴露了她一門心思就想嫁給蔣長揚的事實她要什麼都不問,那自己還偏有些不放心了。杜夫人挑挑眉:「那你是怎麼回答她的?」
  
  柏香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奴婢說,您是母親。大公子有軍功在身,深得聖眷,國公爺也器重,還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義父,可是二公子什麼都沒有。長公主是您的親姨母,她都不肯幫您,誰還肯幫您?又讓她好生想想,國公爺如今是這麼個場景,那條路斷然是走不通的。如果王夫人和大公子待她真的是他們說的那般好,那麼她這麼做,不但幫了自己也相當於是替他們解了一個難題。要知道,王夫人可做不得蔣家的主,而您能。她沉默了很久,就接過那個荷包轉身走了。」
  
  杜夫人輕輕吁了一口氣:「你做得很好。回去後重賞。」
  
  柏香輕輕出了一口氣,垂手在旁伺候。杜夫人沉默良久,低聲道:「正德還在那裡守著的?」
  
  柏香點點頭:「是。」
  
  杜夫人又陷入到沉默中,在黑暗裡雙手合什,默默念了無數聲佛,又許下無數的大願。
  
  夜深,遊人漸少,崇聖寺中終於來了一隊人。他們人不多,就只是七八個,中間一個穿著棗紅色袍子的,走路之時總顯得與眾人有點那麼不同。他們靜悄悄地走在園子裡,偶爾停留看燈,那人還主動與人攀談幾句,顯得格外親切和藹,就好像是個尋常富戶一般。
  
  杜夫人忙道:「趕緊去把正德叫回來。我們準備馬上離開。」柏香不明所以,飛也似地衝下樓去喊人。
  
  那群人在園子裡兜了一圈之後,那穿棗紅色袍子的人站著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朝著曇花樓那邊去了。
  
  杜夫人看得分明,輕輕出了一口氣。她這位皇帝舅舅,最是狡猾。經常定下來的路線,他都會臨時改變,今晚他微服出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猜到他會到什麼地方去的人,更是沒有幾個。她若不是仗著兒時的記憶,也猜不到他會到這裡來。待得他到了曇花樓,想必第一件事情,侍衛就是要搜樓確認安全罷?
  
  不知道蔣長揚與何牡丹被人從裡頭搜出來,醒過來以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這還多虧了蔣長義的事情給了她靈感,只不過這可不是麻雀變鳳凰,而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杜夫人笑了一笑,將兜帽戴上,轉身下樓準備離去。
  
  她下了樓,只見柏香心急火燎地疾步走過來,她驚覺不妙,忙道:「正德呢?」
  
  柏香只是搖頭:「奴婢沒找到他。他沒在老地方,奴婢便想著他會不會偷偷進了曇花樓,本來想進去看看的,可剛到門口,就聽見有人來了。奴婢不敢久留,心想他大約是聽到動靜早回來了,便趕緊趕了回來。」
  
  杜夫人的眼前一陣發黑,心驚膽寒。想到自己曾經吩咐過正德的話,倘若牡丹沒有聽她的話,給蔣長揚用藥,倘若這二人沒有按照她原定的計劃走,就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二人留在曇花樓二樓。難道,正德去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出了差錯?這可怎麼好?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懼的滋味。不是害怕,而是恐懼。
  
  柏香見她突然白了臉,也跟著害怕起來,顫聲道:「夫人,怎麼辦?」
  
  杜夫人的掌心裡全是冷汗,強作鎮定道:「趕緊走。興許他在後門等著咱們也不一定。」說著已經是抬起腳大步往後頭去了。
  
  柏香趕緊一溜小跑跟上,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撿著陰暗的地方走,很快就消失在重重樹影裡。蔣長揚站在藏經樓後一株合圍粗的老槐樹旁,靜靜目送著她們的背影,待得看不見了,方才轉身朝著曇花樓走去。
  
  彷彿身後有鬼追一般,杜夫人在即將走到園子後門口的時候,猛然絆了一下,以狗啃屎的姿勢猛地往下撲去。柏香隔她尚有幾步遠,眼見是救不得,嚇得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杜夫人也算著自己定然是要跌得夠嗆的,哪裡知曉斜刺裡伸過來一雙手,穩穩將她扶住了,接著內監特有的聲音響起:「夫人小心。」卻是個又白又胖,穿著件青灰色圓領缺胯袍,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
  
  這一聲簡直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杜夫人又驚又嚇,甚至於有些不敢抬頭去看面前站著的人,只扶了疾步趕上來的柏香的肩頭,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不住地告訴自己,完了,完了。她被何牡丹和蔣長揚這對賤人給合夥兒算計了。
  
  那人卻在笑:「元日時咱家才見過夫人,夫人這麼快就忘了?」
  
  杜夫人別不過,只好抖著嗓子道:「原來是邵公公。您怎會在這裡?」
  
  邵公公笑道:「夫人不知曉麼?」
  
  正德莫名不見了,邵公公又專門在此等候自己,這意味著什麼?聖上興許不會計較她怎麼算計蔣長揚和何牡丹,但一定會痛恨她竟然膽敢借他的手。杜夫人一時心思百轉,突然紅了眼眶,一把抓住邵公公的手,就要往地下跪,哀聲道:「公公救我請公公看在我母親的情分上,讓讓手。」
  
  邵公公忙將杜夫人扶住了,笑道:「哎呦……別,快別……咱家一個奴才,怎麼擔得起夫人這般大禮?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幸虧得這裡只有咱家一人,沒其他瞧見,不然豈不是不好瞧?」
  
  杜夫人一聽說只有他一個人,心裡大定,忙拭了淚,低聲道:「公公怎會在此?」
  
  邵公公歎道:「聖人要召見朱國公和您……」
  
  杜夫人又是一陣緊張,怕得無以復加,連聲音都是抖的:「公公……」說著一陣哽咽,淚珠兒一滴一滴地滑落下去,滴到邵公公的手上。
  
  邵公公「嘖」了一聲,憐惜地握緊了杜夫人的手,低聲道:「夫人別怕……若是要降罪,就不會是咱家在這裡候著了。您放心,聖人心裡頭清楚著呢。不是什麼大事。」
  
  「那是什麼?公公您要不說給阿瓶聽,阿瓶害怕……」杜夫人又是一陣抽泣。
  
  邵公公慇勤地扶了她往後走:「雖然和府上大公子有關,但真不是什麼大事,等朱國公一到,你們就知曉了。」
  
  這些內監都不是好東西,說是沒事,通常都有事。左右跑不掉的,杜夫人只好膽戰心驚地跟著邵公公一道,重新又折回去。她緊張地絞緊了手指,暗自盤算稍後該怎麼說才好。
  
  牡丹緊張地坐在曇花樓後的一間小屋子裡頭,有氣無力地看著面前表情鎮定,一邊下棋一邊吵個沒完沒了的王夫人和汾王妃。聽到燈花爆了第五次,她開始擔心去了許久都不見回來的蔣長揚。她坐立不安地起身往門前看了好幾回,只看到外頭一片朦朧的樹影和在夜風中搖曳的綵燈。
  
  忽見鄔三急匆匆地往後頭來,看見她就朝她露出一個笑臉來,然後與汾王妃和王夫人行過了禮,道:「請何娘子往前頭去。」
  
  牡丹緊張地看著王夫人,王夫人抿嘴一笑,起身過來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柔聲道:「別怕,就是走個過場。什麼都準備好了的。」
  
  牡丹將信將疑,卻知道今日無論如何都得面對這一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跟著鄔三往前面的曇花樓走去。先前她曾經和蔣長揚摸黑進過曇花樓一次,什麼都沒看清楚就又出來了。這會兒,曇花樓前掛著一盞蓮花燈,蓮花燈柔和的光線讓她的緊張的情緒得到了些許舒緩。
  
  鄔三隻送她到門口,就將她交給一個年輕內監,然後低聲道:「小心。」牡丹點點頭,頭也不敢抬地跟著前面那雙靴子穩步入內,待得那雙靴子停了,她也就跟著停了下來。那內監低聲道:「拜。」
  
  牡丹也就拜了下去。她拜了三拜,聽到有人慢吞吞地道:「罷了。起來回話。」她也就停了。她垂著頭,只能看見不遠處有雙**靴,上頭的靴帶樸素無華,她認得那是蔣長揚的腳,心頭就安定了許多。僵硬的背脊也就自然而然地放鬆了。
  
  忽聽得那人緩緩道:「抬起頭來。」
  
  牡丹抬起頭去,只見正中一張榻上,坐著個年約六十來歲的胖老者,他穿著最尋常不過的棗紅色圓領窄袖袍子,瞇著眼睛看著她,目光銳利無比。牡丹被他一掃,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跳,不由就連著眨了幾下眼。
  
  那人臉一沉,淡淡地道:「你望著我眨眼做什麼?」
  
  死一般的寂靜,蔣長揚的臉有些發白,他緊張地看看牡丹,又看看那人,輕輕往前一步,準備開口說話。卻聽牡丹輕聲答道:「民女害怕。」
  
  那人的眼神越發寒冷,聲音越發冷厲:「你怕什麼?你既然怕,還敢到這裡來?」
  
  牡丹看了蔣長揚一眼,低聲道:「是因為他。」
  
  又是一陣靜寂,就在牡丹覺得就像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時候,那人終於開了口:「蔣大郎,但願你不會後悔。」
  
  「謝聖上成全。」蔣長揚毫不猶豫地拜了下去,牡丹趕緊跟著他一起。
  
  那人有些興致缺缺,道:「起來罷。朱國公夫婦到了,你們一起見見罷。」
  
  
  
198章 都是別人的錯
  
  雖然從始至終,皇帝表現出的都是一副對這件事雖不反對,但也絕對不贊成的樣子。可到底這算是過關了。牡丹與蔣長揚控制不住地飛速望了對方一眼,隨即翹起唇角,露出微笑來。牡丹毫不懷疑,假如不是在這裡,蔣長揚一定會把她抱起來拋幾下。
  
  皇帝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將目光投向門口。邵公公從外頭輕巧地走進來,輕捷得如同一隻貓,半點聲息都沒有發出,就已經到了皇帝的面前。只是一個眼神交流,皇帝就明白他要說什麼,然後直接吩咐他:「讓他們進來。」
  
  邵公公又貓一般地退了下去。不多時,表情僵硬的蔣重和白著臉的杜夫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二人都沒有看站在一旁的牡丹和蔣長揚,而是垂著頭對皇帝行大禮。
  
  皇帝半閉著眼睛受了禮,待蔣重與杜夫人站定,方淡淡地道:「何氏德行溫厚,柔順淑德……」
  
  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管他願意或是不願意,不管他肯是不肯,蔣長揚都非得娶這個不會生孩子的商女了。蔣重的頭「嗡」地一聲響,他甚至都沒聽清楚皇帝後面又說了些什麼,只知道機械地回答:「是,臣遵命。」
  
  杜夫人則是又驚又喜,歡喜到差點懵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握著手,盡力想讓自己顯得平靜些,不要將情緒太過外露。但大驚大懼之後的大喜又豈能是那麼容易就能掩蓋下來的?雖然她沒有說話,但她的唇角微微翹著,眉眼飛揚,屋裡任是一個人,都能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之好,對這樁婚事非常之滿意。
  
  蔣重悄悄看了她一眼,心裡頭突然躥上一股邪火來,他想他是明白為何她會早早就候在這裡,蔣長揚、牡丹為何又會在這裡出現,皇帝為何又突如其來地指了這麼一樁莫名其妙,門不當戶不對,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婚姻了——多半就是她向皇帝求來的。還有誰能比她更能從這樁婚姻中得到更多的好處呢?蔣重由不得冷冷地看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驚覺,忙斂了神色,規規矩矩地束手站好。雖然皇帝最終成全了她,但她做的事情剛被皇帝抓了包,她弄不清楚皇帝到底是個什麼心思。與其弄巧成拙,不如以不變應萬變,故而她並不敢對著蔣重做出委屈無辜的神態來,而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只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皇帝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過多糾纏,說完要說的話,就表示自己累了,讓蔣重夫婦留下,蔣長揚和牡丹告退。
  
  蔣長揚和牡丹退出房門,轉身剛行了幾步,就見邵公公笑嘻嘻地從後頭追上來道:「哎呦,恭喜蔣將軍了,二位大喜。」
  
  「多謝內侍監。」蔣長揚含笑握住那邵公公白胖的手,暗裡塞了件東西過去,邵公公一笑,手只一握,就知道是塊上好的羊脂玉把件,當下不動聲色地將手肘往下微微一沉,那東西就滑入了他的袖中。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番,笑道:「果然德行溫厚,柔順淑德,何娘子,你可莫要辜負了聖意。」
  
  內侍監,掌傳達詔旨,守禦宮門,灑掃內廷,內庫出納和照料皇帝的飲食起居等事務。此人相當於內廷中的一把手,皇帝最信任的人,最紅的,離權力最近的人。牡丹一聽蔣長揚的話,就已經明白了邵公公是什麼人。當下便微笑著應了,恭恭敬敬地謝過,婉轉地說了幾句客氣話。
  
  「何娘子一看就是知書達禮的人。」邵公公含笑讚了牡丹兩句,方才給蔣長揚傳話:「朱國公讓將軍等等他。他有話要同你說。」
  
  朱國公既然讓蔣長揚等他,說的自然不會是別的,一定會是這樁婚事。而適才皇帝已經表了態,朱國公不可能和皇帝對著幹,但他心裡肯定是非常不高興的,一定會拿蔣長揚發脾氣,乃至於狠狠訓斥一頓。牡丹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應該主動避開,避免她在一旁刺激得矛盾更加升級,便和蔣長揚道:「那我到後面去等你。」
  
  蔣長揚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用,你和我一起等他。你遲早都要面對他,不如今夜一起解決。」蔣重的脾氣,少不得隨時會跑過去對著牡丹橫挑鼻子豎挑眼,他今夜就要讓蔣重認識到他的態度。
  
  「你還是讓我去後頭好了。」牡丹低聲笑道:「我怕他罵得你沒面子,你下次見著我不好意思。我有心想幫你兩句,實在不妥,若是不幫,我心裡又難受。你若是反駁他呢,又怕他當著我的面下不來台,下次見了我更不喜歡。」她雖然不需要蔣重喜歡她,但說實在的,蔣長揚和蔣重若是為了這種事情鬧騰,的確也只是讓旁人看得歡喜而已,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好處。
  
  蔣長揚聞言,輕輕一笑,鬆了牡丹的手,柔聲道:「你去罷。我稍後來接你。」見鄔**著牡丹往後頭去了,他方輕輕出了一口氣,四處環顧,選了個相對安靜、卻又顯眼的地方靜候蔣重。
  
  才剛選定地方,就見蔣重大踏步走出來,逕直走過來,四處張望了一番,飽含怒氣地道:「你好大的膽子真是鬼迷心竅了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了你休想讓我……」
  
  蔣長揚抬眼看著遠處那盞散發出淡淡的粉色光芒,顯得越發迷離的蓮花燈,淡淡一句話就打發了他:「這是旨意。」
  
  是旨意,誰也不能抗旨。裡頭那個人要他們怎樣,他們就只能怎樣。一想到剛才那個人特意過問了蔣長忠的事情,又單獨將杜夫人留下來說話,一副就是要護著自家人的樣子。蔣重一時呆住,良久,方有些難過,又有些語重心長地說:「你怎麼就這麼傻?事到如今,你就算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蔣長揚有些想笑:「誰說我要反悔了?這樣就挺好的,大家都放心。以後杜夫人也可以少操點心,多把心思放在我那兩個弟弟身上。」
  
  蔣重聽得他說這句話,更是坐實了這樁親事就是杜夫人背著他一手促成的,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話可以說。不由越發暗恨杜夫人兩面三刀,表面上熱心地到處為蔣長揚張羅親事,背地裡卻以這樣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讓蔣長揚娶了個這樣的妻子……敢情她的溫順賢淑都是裝出來的。
  
  忽聽得蔣長揚認認真真地道:「丹娘德行溫厚,柔順淑德,這是聖上都稱讚了的。若是以後有什麼不好看的事情鬧出來,牽扯到她,那就一定是別人的錯,不是她的錯。」
  
  什麼都是別人的錯,何牡丹沒有半點錯?這是什麼話?那女人難道是狐狸精轉世的?把他迷成這個樣子蔣重一時之間更是氣了個倒仰,指著蔣長揚只是說不出話來。
  
  蔣長揚並不看他的臉色,朝他作了個揖,沉聲道:「不知父親何時有空?我好上門去商量一下這事。」
  
  他今日喊這聲父親倒是喊得順溜。蔣重大怒,正想沉了臉拿喬,說自己沒空,又聽蔣長揚道:「要是父親沒空也沒關係,等納吉之後,寫一封通婚書,我過去拿就行了。」
  
  他的作用僅限於寫個通婚書。蔣重氣得發抖,忽聽杜夫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郎你莫擔心,這事兒交給我,我一定給你們辦得妥妥帖帖的。」
  
  杜夫人此刻的樣子與先前的擔憂沮喪很是不同,顯得容光煥發的。雖不知皇帝適才與她說了些什麼,但可以想像,一定沒有為難她,哪怕就是她剛剛做了這樣的事情。蔣長揚半點不驚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十九那日就是好日子,汾王妃會上門去提親。其他事都不敢有勞夫人,就是明年當梁,不適宜娶親,只怕是今年就要辦了的。寫通婚書之時要勞夫人替我父親記著些,他若是忘了,提醒提醒他就行了。」
  
  杜夫人點點頭:「你是我們朱國公府的長子,這事兒自然馬虎不得。你放心,我會記著。」
  
  蔣重正兜著豆子找不到鍋炒,聽見他二人一唱一和,就把時間給定了,一時氣得死死地瞪著杜夫人。杜夫人有些心虛,隨即又挺直了腰桿,望著蔣長揚嫣然一笑:「大郎,聖上適才說,你雖不是我親生,卻不能薄待於你,親事還是在府裡辦罷?」
  
  在府裡辦親事,意味著以後就要住在府裡。蔣長揚挑了挑眉,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自小在邊關長大,禮儀疏漏,丹娘她也是怕約束的性子,怕是會怠慢夫人,為長久計,就在曲江池別院好了。」
  
  杜夫人也不勉強:「有幾處田產,是原來就為你備下的……」這自然是假的,但皇帝既然說不能薄待,她自是要做足姿態。
  
  「不用,就當是我孝敬祖母和父親了。」蔣長揚半點不在意,「丹娘還在後頭等我,我先告退了。」說完也不看蔣重的意思,轉身離去。
  
  蔣重陰沉著臉看了杜夫人一眼,轉身大踏步離去。杜夫人猶豫了一下,疾步跟上。夫妻二人一前一後上了馬車,杜夫人還未坐穩,就聽見蔣重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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