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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舒格 -【正大光明之四】明珠暗投 [打印本頁]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23 PM     標題: 舒格 -【正大光明之四】明珠暗投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2-6 09:48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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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嘖!這個男人到底哪裡有問題?
陰魂不散的出現她面前,一再干擾她的生活
真嫌日子無聊,為何不去妓院或酒家找樂子
反而一天到晚跑來她的醫館閒晃、找她耍嘴皮子
搞得良民婦女、老人小孩全都嚇得膽戰心驚!
大家都說這個失而復得的小王爺喜怒無常、野性難馴
規範禮法在他眼裡全是無物,讓人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懼
笑話!別人怕他皇家權勢大如天,她可是一點也不怕
怎知這傢伙不按牌理出牌,像個土匪般把她劫到王府
目的竟是想看看她把老王爺氣死的樣子!
哎,看來她的確是惹上大麻煩,別想輕易脫身了…

【出版日期】 2009年12月03日

【出版社名稱】 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系列J3304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34 PM

第一章

  初春,京城浸淫在一片細如煙霧的雨中。

  向晚夕照已薄,夜色將至。萬恩坊附近是最熱鬧的大街,路面以碧青的石板鋪成,此時殘雪乍融,石板都潤潤濕著,稍不注意就會滑倒,來往行人都放慢腳步,小心行走。

  突然之間,兩匹高大神氣駿馬在大道的一頭出現,一前一後馳騁來到。馬是好馬,高大健壯,揚蹄疾奔而來,絲毫不把一般路人百姓放在眼裡似的。

  「讓開!」馬上騎士聲若洪鐘的吆喝著,馬鞭凌空一甩,啪的一聲,擋路的小老百姓連滾帶爬閃避,免得成了蹄下冤魂!

  「哪裡來的土匪?」

  「慢點,沒看到大街上有人嗎?路是你家開的?」

  「趕什麼趕,趕著投胎去嗎?」

  頓時,嘀咕與咒罵此起彼落。

  兩人才不理,一雙駿馬直奔到一間不起眼的小店面前,方才駐足止步。來人俐落翻身下馬,對著已經關了一半的店門張望。

  本來皺著眉閃避,嘴裡還咒罵著的路人,此刻才恍然大悟道:「啊,是來找大夫的。」

  如此霸道,不過是因為著急,畢竟人命關天哪——

  「大夫已經休息了。」旁觀者好心,忍不住開口勸道:「下回早點來吧。人家醫館未時一過就關門的,大夫也要吃飯——」

  「笑話。」對方卻是真霸道,聞言,只冷笑道:「醫者父母心,現下明明還半開著門,裡頭也有人,我為何不能進去?」

  「大概是早先還沒看完的病人……」

  那人顯然沒耐性再聽,韁繩一丟,一跨步就要踩上石階,登堂入室,一面還拉開嗓門喊道:「柳大夫,柳大夫!」

  一名青衣小童聞聲迅速出現,一瞧之下,忙急步下台階來攔,「這位大爺請留步!大夫今日已經不看診了,下回——」

  「我三天就來了三回,次次都是閉門羹,什麼下回!快讓大夫出來!」那人怒氣沖沖地頂了回去。

  「如果有急症、不能等的話,大爺可以去找東鍾巷的錢大夫,或者杏花口的田大夫。他們醫館都開得晚,晚上也肯出診的。」小童好聲好氣地回道。

  怎料這麼一說,那人更氣了,兩眼一瞪,怒道:「要不是輾轉聽說城南有個柳大夫是華佗再世,醫術多高明又多精湛的話,我也不愛來碰這鼻子灰!來找他是給他面子,別再推托!」

  「柳大夫今日已經看了十多人……」

  「大夫就是看病收錢,有人就看,難道還嫌銀子太多嗎?」那人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足足一兩有餘,粗魯地往小童懷裡一塞,「別再多囉唆了,這銀子拿去,快叫大夫出來。」

  小童為難極了,支吾道:「可是、可是……」

  「別可是了,看到沒有,銀子,你看過這麼多錢嗎?」那人嗓門兒越來越粗。

  這邊吵得正熱鬧,眾人就都沒注意到另一匹駿馬上的人。

  他始終沒有下馬。身披玄色連帽大氅,為著遮雨,帽簷拉得低低的,看不清楚眉目模樣;但姿態一派優閒,涼涼望著隨從與小童吵架,事不關己。

  那名凶狠隨從還真拗,橫眉豎目、惡口粗嗓,把生嫩青衣小童罵得不知怎麼回嘴,一直往門裡縮。

  突然,半掩的門開了,只見一名面帶病容的婦人走了出來,還咳了幾聲。攙著她的,是醫館裡另一名青衣小廝,正一面幫婦人輕拍背脊順氣,一面低聲說著話,似乎在交代著什麼。

  「……早晚?都得記得吃。煎藥別煎過頭,三碗水用文火煎到剩一碗就差不多了,頂多兩個時辰。別像上回那樣,藥都燒乾了,陶壺還燒穿了底——」

  婦人尷尬陪笑,「沒法子,我這把年紀了,記性差。」

  「讓你媳婦兒幫你煎藥,不就成了?」

  「哪有閒工夫呢?她也是忙進忙出的。我那孫子這一陣子又染了風寒,挺麻煩的,根本離不了身邊。」
「喔,染了風寒?」小廝很注意地聽著。

  眼看兩人站在門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惡客已經等得不耐煩,他故意大聲咳了幾下,粗魯插嘴道:「喂,你們講快點成不成?還有人等著要進去看大夫哪。」

  青衣小廝聽見了,只停了一停,連頭也不抬,逕自對著老婦說下去,「要不要緊?有哪些症狀?」竟是沒有把高大凶悍的惡客放在眼裡的樣子。

  「喂,喂!」那惡客怒火中燒,動手一把推開了病婦,要去拉恍若未聞的小廝,「聽見我說話沒有?快快打發這個婆娘走,帶我們進去見大夫——」

  「不好!」有人突然脫口而出。

  結果,居然是門口的小廝與馬上的神秘客人異口同聲。所見略同的兩人交換了一眼。

  只見高踞馬上的那人有著一雙炯炯鷹目,流露難以掩飾的霸氣,當下小廝便愣住了。

  就在那一瞬間光景,誰也沒看清楚青衣小廝的動作,只見銀光一閃,兇惡無禮的侍衛突然殺豬般的吼叫起來:「天殺的你做什麼?給我滾開——」

  「你可確定還要這樣大呼小叫?」青衣小廝回答淡淡的。

  眾人定睛一看,也都嚇呆了。

  只見一根長長銀針抵在侍衛喉頭,暮色中,長針閃爍銀光,針尖已經微微沒入皮膚。只要持針的手一使力,這人就再也沒法子粗聲呼喝任何人了。

  這回惡人再大膽,可也凶悍不起來,他嗓門當場小了,「我、我們只是想見柳大夫。」

  「看大夫,有這麼霸道的看法嗎?有話可以慢慢的說,好好的說。」小廝還是那副水波不興的語調。

  「是、是。小哥說得是。」連稱呼都改了,他緊張地向主子投去求助的一眼,「我們少爺也在這兒——」

  圍觀眾人又呼的一下全轉頭去看「少爺」。只見那位少爺依然還在馬上,也還是一副看戲的優閒模樣。

  「那針插進去,喉頭透了風,還能說話嗎?」低沉嗓音還很有興趣似地虛心求教。居然一點都不在乎隨從的命似的。

  「少爺!」侍衛殺豬似的哀號起來,粗壯身子繃得跟弓弦一樣,動都不敢動一下,就怕這青衣小廝手一抖,他今日便命喪當場。

  「算了吧,他也是心急。」旁邊病弱的老婦剛剛雖被推了一把,此刻還是忍不住幫著出口求情,還好聲詢問道:「這位大哥,府上是誰不安妥了?急著找大夫回去看,是嗎?」

  「是,是!」侍衛如獲大赦,一迭連聲地同意,「是我家老爺——」

  「我早說了,老頭子的病已經沒救,就算找到華佗再世也沒用。何必這麼辛苦,搞不好還賠上自己小命?」他家少爺還真風涼,慢吞吞說著。

  「無論如何,總是試試再說。」現下這兇惡侍衛居然轉性了,口氣聽得出來是真著急,對拿銀針抵著他的小廝低聲下氣道:「這位小哥,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實在是我家老爺病重,已經看遍京城的名醫卻毫無起色,令在下十分心急;聽說這兒的柳醫館三世儒醫,家族裡還有人進過太醫館,醫術精湛,這才冒昧前來請教。」

  「可是,人家要關門了呢。」身後有個低沉嗓音插嘴。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不幫腔就算了,少爺還要扯後腿。現下也管不了那麼多,侍衛急得一頭汗,口氣更加謙卑,急急懇求道:「多所麻煩,事後一定會奉上豐厚謝酬;這位小哥行行好,高抬貴手,帶我們去見柳大夫吧。」

  「早點這樣好好的說,不就沒事了?」小廝聽了,這才撤了針,慢條斯理收入懷中,然後,淡淡說道:「我就是柳大夫。進來說話吧。」

★★★

  要說這貌不驚人的小廝怎麼看也不像個大夫,這廳堂看起來也不像醫館。倒像是普通的人家,一張圓桌、幾張骨凳,牆邊還有半人高的冰瓷花瓶,裡頭插了幾根頗有樸趣的不知名枝枒。雖不是家徒四壁,不過也夠樸素了。

  只有靠牆並列著兩條漆木長凳,木面光滑如鏡,看來已經讓無數候診的病人坐過了,才勉強有點醫館的模樣。

  「坐吧。恕我不招呼兩位喝茶了,這兒不是茶館。」領著客人入內,這位「柳大夫」逕自走到憑窗的小書桌旁,收拾著桌上攤開的書本紙張。

  「大夫是不是在裡頭……」隨從大漢不死心,進了門還探頭探腦,直往裡頭張望,盼望能看到一個比較老成、可靠的大夫。

  「甭找了,這位真的就是柳大夫。」前一個小廝跟在他們後面進來,好心解釋。一面點起燈,一面還低聲提醒:「有什麼要請教的,可以說了。別再浪費大夫的時間。」

  「誰浪費誰時間了?」威脅一去,這霸道慣的武夫又是眼一瞪,斥責道:「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家老爺又是誰?毛頭小子,說話客氣點!」

  「你說話才客氣點。」柳大夫抬眼,一雙略長的杏眼閃了閃。

  隨從心中一動,濃眉皺起。

  剛剛在外頭暮色中看不清楚,此刻燈火一映,才看見這大夫不但年少,而且是瓜子臉、杏兒眼,長相雖算不上美艷,卻十分清秀脫俗,分明是個女流之輩!

  女大夫不是沒聽過,但全是看婦人症頭、氣血不順、幫著安胎接生等等,根本夠不上名醫的稱號;這會兒,他更加不信服了。

  「你這麼一個年輕丫頭,真的能診症治病?別糊弄人了。」他不客氣地直率說道,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死命瞪著她,「快請真的柳大夫出來吧。我可告訴你,我們老爺是當今的九王爺,你眼前這位,可是小王爺——」

  「喔。」柳大夫應了一聲,卻沒有驚惶或敬畏的樣子。她看了一旁的高大男子一眼。

  原來這位就是先前鬧得京城風風雨雨的九王爺嫡子——雁靳辰。全京城都知道九王爺鬧的家務事,當初遷怒之際就不要這個兒子了,誰知道多年之後峰迴路轉,王爺風燭殘年之際,還得拉下老臉求著唯一的兒子回來。

  只見這寶貝小王爺負手閒立,從進來就沒開口過,只是自顧自的閒閒打量四下。眾人都傳說雁靳辰因為生母來自北蠻先窩國,所以他的身材格外高大威武,五官也與中土人士有異;這會兒一看,果然不錯。他的鼻子又高又挺,甚至微微鷹勾;濃眉大眼不說,眼眸顏色比一般人稍淺,十分特殊。

  柳大夫還在打量他,王府的隨從見狀,乘機插嘴,「看清楚了,我們小王爺也極關心老爺的病,都專程來請教了,你可不能再敷衍我們!」
「沒這回事。我只是要去附近的綠春樓找姑娘喝酒,剛好遇上你匆匆忙忙的,好奇跟來看看而已。」雁靳辰涼涼說道:「沒想到是來找大夫,不是找樂子。所謂病急亂投醫,看樣子王爺真的快不行了。」

  這說的可是他親父,口氣未免太涼薄、太無情了。但雁靳辰一派不在乎。

  「少爺,你……」忠心隨從大驚。瞠目結舌之餘,一口氣哽住,驚天動地猛咳了起來,臉都漲得通紅。「咳咳咳——」

  「保柱,拿茶來給這位大爺喝。」柳大夫年紀雖輕,但挺鎮靜的,她只是淡淡交代。

  茶拿來了,侍衛老實不客氣的接過海碗,大口喝下。

  一喝完,咳止住了,喉頭不癢了,還涼涼的挺舒服,侍衛有點服氣,不禁開口問道:「這、這是什麼茶?」

  「金銀草泡的。這陣子氣節交替,咳嗽的人很多,醫館每天一早就泡一大桶給來看病的人喝。你要不要再來一碗?多喝點,不用客氣。」

  「那就再來一碗——」侍衛真的把醫館當茶館似的,老實不客氣。

  柳大夫親手又倒了茶給他喝,彷彿前嫌盡釋似的。醫者果然有父母心——

  然後看著他喝茶,大夫才慢條斯理補了一句:「反正這茶不經放,到晚來味道壞了,就成了餿水。有剩的你不喝完,待會兒保柱也要倒掉。」

  此話一出,侍衛先前感激地又喝了一大口的茶,這會兒全噴了出來。

  她她她……讓人喝餿水?

  保柱忍著笑,但雁靳辰可就忍不住了,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豪邁震耳。奇異的眼眸閃爍著光芒。

  「今天跟來湊熱鬧是對了,這兒比綠春樓還有趣!」他猶帶笑意地下了匪夷所思的註腳。

  拿醫館比妓院?這未免太超過。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時,最好是閉上。」年少大夫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語氣平平地反擊,「有什麼事可以說了,九王爺有什麼不妥?」

  「他整個人都不妥。」雁靳辰一反先前的優閒樣,一派熱心地問道:「用說的說不清楚,我看,你不如到王府來一趟吧。總是要望、聞、問、切,才能診症,不是嗎?」

  這轉變來得真突然,剛剛明明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此刻又變了口風?

  望著眾人詫異的表情,雁靳辰咧嘴一笑。

  謎底揭曉——

  「我想看看柳大夫把王爺氣死的樣子。」
★★★

  柳綠霏自然沒答應。醫館裡都忙不過來了,哪可能丟下絡繹不絕的病患,去伺候什麼都有的王爺?陪著他們鬧過一次,算是耐性用盡,她就把整件事都丟到腦後,根本不掛心了。

  沒想到才過沒幾天,雁靳辰又來了。

  這一回,可是大搖大擺的來。紅頂藍呢大轎兩槓四抬,四個高頭大馬的轎夫健步如飛,招搖過市,偏偏又挑著午前最熱鬧的時分,一路上引著無數眾人好奇觀望,竊竊私語。

  轎子一停,轎簾一掀,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從容下轎。就算錦衣玉帶,也遮掩不了他渾身散發的侵略霸氣。

  醫館裡也是人來人往,但全是老弱婦孺。見他出現,都睜大了眼死命盯著雁靳辰看,眼神裡帶著三分敬畏。

  「哇!」甚至有稚兒被這容貌特殊的男子給嚇得大哭起來。

  「不哭,不哭。保柱,拿兩顆仙楂給元官吃。」柳綠霏忙著看病、忙著安撫嚎啕大哭的娃兒,百忙之間眼風一掃,冷冷瞪了雁靳辰一眼。

  「柳大夫,別來無恙?」雁靳辰輕鬆寒暄,一點也沒有高堂老父正病重的著急模樣,倒像是專程來找她聊天似的。

  「今兒掛到四十號了,雁公子要看病的話,是不是先拿個號碼——」保柱拿著牌子出現,慇勤招呼。

  「呸呸呸,你嘴巴放乾淨點,我們少爺可是身強體壯,一點事都沒有,誰要你空口白舌的咒他生病?」原來轎夫也兼侍衛及走狗,聽得保柱一說,立刻震天價響的罵起來。

  罵了幾句,就給雁靳辰攔住了。他淡?淡說:「給我收聲。」

  侍衛們乖乖閉嘴,銅鈴般的虎目依然不甘地怒瞪著瘦小的保柱。保柱吐了吐舌,不敢再問。

  雁少爺雖稱不上客氣,但從沒對保柱大呼小叫過。雖然如此,保柱還是頂怕他的,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呢,也說不上來。雁少爺似乎天生就威風。

  「我不是來看病的。」懶洋洋的雁靳辰雖對著保柱說話,但其實是在跟柳大夫解釋,口氣還挺溫和的。

  「不是來看病的,那就給我出去。」結果柳大夫可不買帳,連頭也沒抬,對著堵在門口的大個子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

  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醫者父母心哪,幹嘛趕我?」這位少爺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句。

  「你真把醫者當父母的話,就叫我一聲娘啊。」柳大夫冷冷說。

  「叫是可以,但嫁給我老子的,不出多久就要守寡。你不怕?」雁靳辰一點也不以為意,還涼涼笑著接口。

  「誰要嫁給你老子?」

  「你不是要我叫你『娘』嗎?」小王爺反問。

  柳大夫搖搖頭,不再跟他鬥嘴,「我今兒個沒空,別來吵我。」

  「好呀,那我就坐在這兒等。反正綠春樓要過了午時才開,現下姑娘們都還在梳洗打扮呢。」

  說著,他真的大剌剌在長凳一頭坐下,等著晚點要上酒家。

  他是輕鬆,但本來在長凳上坐著等候的人,全都驚跳起來,四下奔逃,沒人敢跟他並肩而坐。

  柳大夫嘖了一聲,柳眉皺了皺。清秀的瓜子臉上,全是不悅。

  這人頂麻煩,死皮賴臉的幹什麼?就不信他真的會為了九王爺的病情擔心到要親自延醫,還三顧茅廬!

  「你到底要做什麼?太醫館少說有上百名大夫,為何不去找他們?」

  「不成,不成。」有人大搖其頭,「留在太醫館的,醫術都不錯;萬一給他們妙手回春、治好了九王爺,怎麼辦?」

  柳大夫的眉頭皺得更深。她僵了僵,半晌之後,才生硬回答道:「你不要他病好,那也容易,回頭我讓保柱送你幾錢砒霜——」

  「使不得。那不成了弒父了嗎?」雁靳辰笑吟吟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成,你到底要怎樣?」柳綠霏語氣明顯地不耐。

  「我也不知道。」雁靳辰還是一派輕鬆,似乎很得意自己能把柳大夫惹毛了似的,「就是有疑難雜症,所以才來找大夫嘛。」
他們一來一往說得輕鬆,旁邊眾人聽了可都臉色發白。隨便隻字片語傳出去,可都是殺身之禍哪!雁靳辰不怕就算了,怎麼柳大夫也面不改色的隨著他胡謅?

  來看病的中年婦人坐在大夫旁邊,聽到這兒,忍不住伸手拉拉她的衣角,低聲勸道:「大夫,別再跟他多說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你要是出了什麼差錯的話……」

  「是呀,柳大夫,萬一你不在,叫我們找誰看病呢?」

  「京城裡的大夫個個都高傲無比,收費又貴,忙著給達官貴人看病呢,只有你願意照顧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就是就是!」

  頓時,廳堂裡稱頌之聲此起彼落,大家都急忙表達著對柳大夫的感謝。

  沒完沒了的讚美中,有人突然的嗤之以鼻,就越發突兀。  

  「哈!」雁靳辰笑了,不過是帶著濃濃嘲諷意味,一點也不真心的笑法。「真有這麼難得、這麼好?」

  「當然有!」

  「一點也沒錯!」

  「既然如此……」他拉長了聲音,故意道:「看來,不請這位曠世奇才、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的大夫到王府中一展身手,倒是對不起大家了。」

  剛剛鬧得沸騰的眾人一聽,陡然靜了下來。面面相覷,心頭都浮現了大大不妥的詭異感受。

  這……就是所謂的騎虎難下。眾人的好意被他這麼一扭,全錯了。

  「不是你們齊聲推薦的嗎?我可是順應民情,聽從各位的意見。」英挺深邃的臉龐始終蕩漾著微笑,真是說有多諷刺,就有多諷刺。讓人看在眼中、聽在耳裡,就像心頭梗了個大刺,難受死了。

  那頭懶洋洋的老虎倚著泥牆,舒舒服服看著一干小民手足無措。

  京城這些蠢貨。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市井小民,個個都是一捏就死、大聲點就嚇得屁滾尿流的脆弱樣。恢復尊貴身份的雁靳辰,這些日子以來,都快給唯唯諾諾的人們悶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有完沒完?」清脆卻淡然的嗓音打破沉寂,平平地傳了過來。「我再說一次,要看病的話去掛號,沒事的話就給我出去。想找人閒聊,請移尊步到隔壁綠春樓。夠清楚了嗎?」

  兩人的視線筆直相遇。一雙俊目慵懶中閃爍詭異笑意,另一雙鳳眼則清澈直率,雖不銳利,卻也毫不退縮懼怕。定定地正面迎視,不閃不躲。

  就是這樣的眼神,勾起了雁靳辰的興趣,讓他忍不住想撩撥。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38 PM

第二章

      片刻之後,老虎百無聊賴地聳了聳肩。「這是逐客令嗎?」

  「正是。」清脆俐落,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雁靳辰濃眉一挑,又看了她片刻。

  「好吧,那我就遵照醫囑,上綠春樓去了。」

  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雁靳辰不再囉唆,起身離去。臨走,還輕鬆丟下一句:「大夫,明日再見了。」

  他高大的身影消失之後,隨從也走得乾乾淨淨,頓時,小廳內空曠安靜了許多。

  「柳大夫……」保柱挨到柳綠霏身邊,憂慮地小小聲問:「這樣真的沒關係嗎?雁公子一再煩擾……」

  「別理他,他只是無聊,找點樂子而已,不是正經要找麻煩。」柳綠霏低眉斂目,開始準備看診。

  不愧為大夫,三言兩語就正中雁靳辰的病灶——

  「找樂子,為何不直接去隔壁綠春樓呢?」保柱喃喃自語。

  聞言,柳綠霏不自覺地又皺了皺眉。

  是呀,為何不去妓院酒家,反而一天到晚跑來醫館閒晃呢?這一點,她也想不通了……

★★★

  初夏的清晨,柳醫館靜悄悄的,大門深鎖。

  照說柳大夫辰時就會起身,不梳頭也不打扮,一會兒工夫就能盥洗完畢,準備開門看診了,今日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果然,迥異於充滿朝氣的一天,柳大夫還死氣沉沉地窩在房間裡。

  「大夫,你還在這兒呀?沒到前頭醫館去?」保柱經過柳綠霏房門前,忍不住駐足,詫異地問。

  「我自然沒去。」柳綠霏翻了個白眼。「有去的話,還會在這兒嗎?」廢話連篇。  

  「那,今日要看診嗎?」

  「我看起來像是能看診的模樣嗎?」她沒好氣的反問,再度翻白眼。

  只見柳綠霏正蜷縮著身子,半躺半坐在臥房外間的長椅上。整個人像是沒了骨頭,也沒了血色,一攤爛泥。

  保柱見狀,在心裡默默推算了一下。嗯,是「那個時候」了。

  當姑娘家就是這裡麻煩,每個月總有幾天會痛得死去活來、奄奄一息,連英明神武的柳大夫都不例外。

  「那大夫今日就休息吧。我去門外掛牌子。」說著,保柱清秀稚氣的臉上掠過一絲憂慮神色,「就怕雁公子又上門來鬧……」

  「門關緊就是了。他要是硬闖,就趕出去。」可惜狠話說得有氣無力的,甚無氣勢。

  「可是——」保柱想了想,還是下定決心的說:「雁公子不好打發,除了大夫以外,沒人敢跟他多說話。我怕攔不住的話,他會、他會……」

  「他會怎樣?」柳綠霏反問。

  見保柱語塞,她才說下去:「你也說不上來對不對?他三天兩頭來,有好一陣子了,每回都是耍耍嘴皮子就走,我才不信他能怎樣。何況,國有國法,京城難道是他家開的嗎?」

  市井小民說笑的話兒,到這兒可真的碰釘子了。人家姓雁,可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小王爺,京城乃至於整個天下就是他們雁家的,這話可一點也不假。

  但看柳大夫花容慘淡、委靡不振,說幾句話就臉色發白的模樣,保柱也不忍心頂嘴了,當下只是搖搖頭,轉身就走。

  「大夫,我去前頭拿藥材,幫你燉點補血寧神的藥湯——」

  「沒用的,都用了不知道多少帖藥、又吃了幾隻雞了,根本沒效,別浪費東西了。說出去真是砸招牌……呵,我忘了,我們柳醫館出了我爹這個庸醫之後,招牌早就給砸爛了。」

  嗓子雖有氣無力,但語調裡卻隱藏著不滿與怨氣。保柱回頭,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一臉擔憂。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柳綠霏揮了揮手,不耐地道:「這些症頭,嫁了人就會好了。你師父說過,對吧?」

  保柱自然不是要說這個,但此刻他也不忍繼續說了,只是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我的師父,不就是柳大夫你的親爹嗎?」

  「就是。堂堂的大國手,居然說出如此謬論,簡直跟村婦一般見識。多少年的醫書都鑽研到狗身上去了,難怪是庸醫,永遠不得翻身。」

  「柳大夫——」

  「好了,我不說了。」她皺緊了柳眉,顯然身體極為不適。「沒事的話,我要再躺一下。今日若有急症患者,就……」

  「我會看著辦,讓他們去找別的大夫應急。」保柱拍胸脯保證著,「大丈夫本來就該照顧弱女子,大夫,你別擔心。」

  「夠了,快到前頭去吧。」

  一到前頭,才把門開了一條縫——

  果然!一道英武的身影在門外閒立。真的又來了!

  「今日休診嗎?怎麼沒聽說?」可不就是那眼神可以嚇哭小孩的雁靳辰,他抬眼一望,保柱就膽怯地往內縮了縮。

  「我們大夫……嗯……微恙。」

  雁靳辰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濃眉一挑,詫異地反問:「自己就是大夫,還會生病?」

  「大、大夫也是人,自然會生病。」保柱被他炯炯目光看得害怕,連忙丟下一句:「今日不開門看診了,雁、雁少爺請回吧。」
砰!厚重木門重重關上。

  保柱一面快步走開,一面心裡還犯嘀咕。這雁少爺真的邪門,雖然錦衣玉帶,打扮得一副貴公子模樣,那濃眉大目的面容還是挺嚇人的。也只有柳大夫膽子大,從來不怕雁少爺。

  嘀咕歸嘀咕,回頭挺熟練地揀了幾樣藥材,明知柳綠霏不會領情,他還是送了過去。

  柳綠霏閨房裡沒有鏡箱或衣箱,沿牆卻有著一列大大小小烹藥用的瓦罐、火爐,一應俱全。

  「大夫,我來幫你煮點藥湯——」

  「我早跟你說不用——」

  說著,兩人陡然住口。因為眼角都掃到一抹影子。

  一轉頭,便一起瞠目結舌。他們齊齊瞪著鬼魅一樣,無聲無息便在內室門口出現的高大男人。

  「你你你……你怎麼進來的?」保柱指著他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剛剛明明已經給他吃了老大的閉門羹,怎麼這會兒雁靳辰就在這裡了?

  「沒人告訴過你們,我以前是作賊的嗎?」雁靳辰一派輕鬆,靠在門邊,一雙鷹目懶洋洋地打量著柳綠霏,「怎麼,醫者不能自醫?當大夫的還病成這個模樣,可真是砸招牌了。」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掛招牌了?」柳綠霏撐著額說。就算沒力氣,還是咬著牙反擊。「反正沒招牌,牛鬼蛇神還不是一天到晚上門……」

  「牛鬼蛇神,這是在說我?」他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正是。」她有氣無力地說。

  「大夫沒大礙,只是需要休息。」保柱在一旁徒勞地解釋,「雁少爺請回吧,有什麼事的話,可否改天再說?」

  雁靳辰的目光依然纏繞在她身上,緊緊盯住。「我沒見過大夫生病,這頂新鮮的,我想多瞧一會兒。」

  「又不是唱戲跳舞,看什麼看?」因為清楚知道這人賴著不走的功力有多高,柳綠霏強忍身子不適,起身就想走,「你不走,我走可以吧。」

  怎料一起立便是滿天金星亂冒,身子搖搖欲墜——

  下一刻,已經被堅硬如鐵的雙臂給接住。

  「醫館今日真的休診?大夫沒大礙,只是需要休息?」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悠然響起,確認著。

  她緊閉著眼,用力吞了吞口水,努力壓下陣陣欲嘔的浪潮。無力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麼你沒有病人要看了。閒著也是閒著,選日不如撞日,就隨我上一趟王爺府吧。」

  「你——」

  「雁少爺——」

  保柱根本來不及阻止,眼前一花,柳大夫已經被雁少爺劫走了!

★★★

  這人,真的是土匪來著!

  馬是極好的駿馬,雁靳辰的馬術也極精湛,一路撒蹄奔騎得飛快,卻如履平地一般。才一會兒的工夫,就由萬恩坊所在的城南來到城東的王爺府前。

  塵沙飛揚之際,一聲令下,馬蹄立止。不愧是千里駿馬。

  柳綠霏被扶下馬之際,雙足才踏地,一張口,毫不客氣地吐了他一身!

  好一個雁靳辰,不躲不閃,就站在那兒任由她糟蹋。

  「你……」臉色慘白的柳綠霏,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還是掙扎著?勉強吐出幾個字:「活該。」

  雁靳辰待她吐完了,手一扯,把靛藍外衣扯開脫下,隨手就丟在旁邊。那件用料及繡工都非等閒,造價簡直夠一家四口平民百姓三個月吃穿的外衫,此刻成了一堆臭布。

  「站得住嗎?不行的話,我可以抱你。」他嘴角扯起一抹賊笑。

  聞聲而出的王爺府門房、僕役們都站在門口,眼睜睜望著他們,柳綠霏就算斷了腿也要自己站住。

  吐過之後舒服些了,她尚有餘力,推開身畔那人假好心來攙扶的手,冷冷說道:「放開我。」

  「別這麼客氣。畢竟你是來幫老王爺看病的,怎能不待為上賓呢?」雁靳辰嘴上是很客氣,動作卻一點也不是那麼回事,粗壯的手臂一直橫在她背後,蠻橫地扣著她的細腰。

  他簡直就像火爐,全身散發著高熱,一直從她背後傳來。尤其夏衫輕薄,加上他野人一般,在眾目睽睽下就把外衣脫掉了,兩人貼身接觸的感受未免太過親暱,讓她本來就暈沉的腦袋更加混亂,難受得真想張口再吐。

  「你……到底……要做什麼?」

  「說了好多次了,請你來出診。之前都推說醫館來看病的人太多,今兒個你總沒有辦法推托了吧?」

  「我也說了很多次,明明有許多別的大夫可找——」

  「人都來了,不如就看看。」雁靳辰熱心地說,一面已經半扶半推的把她架進了王爺府的宏偉大門。

  說是要她來看病,但被抓進去之後,卻只是把柳綠霏一路送到東面的迎賓花廳休息。接著,川流不息的下人輪番上陣,熱茶、點心應有盡有,人參茶、燕窩羹不曉得為什麼說來就來,還有婢女絞了把香噴噴的熱手巾來給她擦臉,拿著鏡箱要幫她梳頭——

  這太荒謬了,她長這麼大從沒給人服侍過!柳綠霏回頭瞪著那幾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婢女,戒備地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少爺吩咐要好好招呼柳大夫呀。」婢女回答的嗓音像唱歌一樣,手上也不停,梳頭的、擦臉的、奉茶的、勸點心的,熱鬧得很。

  「等等……」她被煩得都頭痛了,「你們……少爺呢?叫他出來說話。」

  「少爺去換衣服,外衣不知道怎麼弄髒的。」

  「是呀,還發臭呢!可惜了那件孔雀線精繡的外衣!」

  把她們少爺外衣弄髒弄臭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正坐在大廳正中間、眾人的面前?柳綠霏當下有點心虛,語塞了。

  也因為柳綠霏對下人都非常客氣——再怎麼說,太醫館在皇宮裡也不過是比較高級的下人罷了,下人只是聽話行事,她深知個中辛酸艱苦。對底下的婢女僕傭們作威作福有什麼好耀武揚威的?

  所以她很忍耐的坐在那兒任人擺佈,一直忍到換了乾淨長衫,瀟瀟灑灑的雁靳辰出現,才把一肚子怒氣全都發在他身上。

  「你這是幹什麼?沒王法了嗎?要抓人就抓人?」她一雙眼兒瞪得圓滾滾,殺氣騰騰。

  雁靳辰微微一笑。含笑的眼眸上下巡視著她。嗯,臉色好些了,也有力氣罵人了,這才是她該有的樣子。

  想想也真好笑,柳綠霏跟他非親非故就算了,她自己還是大夫,若真的生了什麼病,把她劫到王爺府來,又有什麼用呢?

  但誰要她之前娥眉輕顰、蒼白虛弱的模樣,勾動雁靳辰心底深處莫名的陰暗記憶。一時的衝動無法抑遏。他一向憑著本能行事,想要的就奪取,想做什麼就行動——

  她還在怒瞪他,而他還在咀嚼自己這一股難以解釋的衝動,一時之間,花廳裡鴉雀無聲。

  柳綠霏本來就不是亂發脾氣的人。倒不是沒?脾氣,而是很清楚使性子也無法解決事情。眼看這彪形大漢杵在門口沒打算開口解釋了,一副「我就是擄你來了,你能拿我怎樣」的土匪樣,她無聲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秀才遇到兵,就是這樣。秀才只好自認倒楣。

  「算了,不跟你囉唆。」她簡潔地說,「老王爺呢?讓我去看看吧。」

★★★

  老王爺的病確實不輕。

  下午時分,外頭艷陽高掛,老王爺的房間卻依然陰暗。門窗緊閉,織錦的簾幕一層層,紫檀木的厚重傢俱一件件,多寶隔上擺滿了貴重擺飾,照說應該是富麗堂皇的,此刻看起來卻無比的陰沉。

  房間深處的錦榻上,已經瘦得皮包骨的老王爺正合眼昏睡;呼吸之間有病人方有的濃濁臭氣,喉頭呼嚕嚕的顯然是有痰。柳綠霏一點也不在意,細細打量老人的面容,小心執起那滿是皺痕的手,把了一陣子脈,甚至俯下身,湊鼻聞了聞,還傾耳細聽他的呼吸。

  她就這麼慢條斯理的磨了快一盞茶的工夫,方才離開病榻前。

  下人見大夫準備離開,便趕著過去要把床帳重新放下,卻被柳綠霏制止了,「別放,先敞著透風一陣子。」

  「可是先前府裡的崔大夫交代說,風寒不可再受涼——」僕傭有點傻住。

  柳綠霏冷笑,「什麼風寒?有治風寒治了大半年還治不好的嗎?崔大夫在哪兒?」

  人已經找來了,一把山羊鬍、兩鬢全白的崔大夫少說也有六十歲,他瞪起眼望著面前的纖纖少女,怒問:「你這小丫頭,敢情是質疑我的診斷?」

  溫軟嗓音不疾不徐,她慢吞吞回道:「這可沒有,只是有些問題請教:王爺這一向可有夜咳?平日可會喘?用了哪些藥,又吃了多久?」

  大夫就是大夫,正色問診時,一雙明眸流露出凜然不可犯的神色。雖是女流之輩,長得又纖細文弱,神態中卻有股聰穎大度之風。別說崔大夫了,被問得收起小看之意,還讓站得遠遠的雁靳辰忍不住要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移不開視線。

  細問過崔大夫、王府裡的總管等人之後,柳綠霏被請進了一側的書房。她要了紙筆,在窗前桌上寫起了診斷與藥單。邊寫邊想,凝神細思,寫寫停停。

  雁靳辰後腳便跟了進來,隨意地靠在用整塊花梨木雕出的寬大書桌邊,一面看她寫字,一面閒聊似地開口撩撥——

  「如何?已經不行了吧?剩多少日子?」口吻還挺迫不及待的。

  「我沒有兼職算命,哪知道還剩多少日子。」她簡潔地回答,連頭也沒抬。

  「那麼……到底是什麼毛病?」

  柳綠霏抬起頭,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解釋道:「老王爺這不是單純的氣喘。年紀大了身子虛弱一點,氣節變化引發咳喘,這是有的;不過他應該是心頭鬱積不發,一牽動掛心之事,氣血衝動,就難根治了。」

  雁靳辰嗤之以鼻,「老頭子的日子,過得還不夠清閒優渥嗎?有什麼是他的權勢、錢財解決不了的?要是連他都還有事鬱悶在心,那麼市井小民、販夫走卒不都全該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柳綠霏皺了皺眉,口氣轉冷,「我只是大夫,看到什麼就說什麼。老王爺有什麼煩心的事,這該問你才是,你何必質疑我?」

  「我只是——」

  「土匪般的把人硬是劫來了,要強迫我看病;正經看了診,又不相信我的話。」柳綠霏越說越怒,「就是你們這些『貴人』特別難搞!大夫又不是唱戲給你聽的,還得讓你們挑喜歡的才入耳?不相信就算了,我早說過,閣下大可另請高、高明……咳咳……」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一口氣轉不過來,狂咳了起來。

  見她咳得辛苦,雁靳辰伸手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嘴上一面還不饒人,調侃道:「你看看,這病別是過到你身上了吧,到時老王爺的咳症還沒治好,你自個兒就先咳死了。」

  「咳咳……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她艱難地邊咳邊說。

  「你先喘過氣來再罵人吧。」

  一旁急忙要端茶過來的總管,聞言,只能呆立原地,不敢上前。

  這個失而復得的小王爺喜怒無常,加上野性難馴,一切規範禮法在他眼裡全是無物,連老王爺都拿他沒辦法。下人頗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懼,在雁靳辰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結果,柳大夫卻一點也不怕,甚至敢在老虎頭上拔毛;到底是年紀輕不懂事,不知死活呢,還是——

  而且,小王爺對著柳大夫,竟是如此和顏悅色!

  「茶為何不拿過來?」雁靳辰轉頭問。被他凌厲目光掃到的總管,心頭猛然一跳,硬著頭皮送上熱茶。

  喝了幾口茶之後,柳綠霏總算順過氣,狂咳也暫時止了。不過她還是撐著頭,雙眸緊閉。深深吸吐了幾口氣,好半晌之後,才重新睜眼提筆,繼續把未完成的藥單寫完。

  雁靳辰不再多吵她,就靠在一旁,安靜看她振筆疾書。一雙閃爍奇異光芒的眼眸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連一點小細節都不放過。

  寫完之後,她也不去理他,逕自招手讓崔大夫過來,親自詳細說明了她的診斷。

  「老王爺喘聲連續,照你們說法呢,還日輕夜重;我見他手足清冷,脈遲無力,這是寒喘。要溫肺降氣平喘,你用了蛤蚧、沉香、五味子、北杏仁這些都不錯。我另外加了兩樣,就是蘇子跟白前。」

  崔大夫連連點頭。

  柳綠霏停了停,想了片刻後,才謹慎地繼續道:「不過這些都僅夠治標,無法治本。老王爺的脈象積鬱沉滯,根本之道,是要解郁去悶。讓他心裡放不下的事先解決了,心境一開,用藥才會有全效。」

  「嗯,你說的,跟我想的,相去不遠。」崔大夫捋著鬍子,遲疑道:「只不過,要解決老王爺的心事……」

  說著,書房內眾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飄啊飄的,飄向雁靳辰。

  王府眾人都知道,老王爺掛心的,就是香火無繼。好不容易兒子回來了,但眼看著自己風燭殘年,別說孫子,連兒媳婦都沒見著影子,成天就看雁靳辰逛青樓、訪妓院,老王爺怎麼不急?

  偏偏雁靳辰又特愛唱反調,根本說不得,一勸之下,天知道他會故意做出什麼事來氣老王爺;也難怪老王爺會這麼鬱悶了。

  「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大夫。」果然,雁靳辰濃眉一挑,還是一副憊懶貌,老子的死活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似的。

  「大家看著你,總有原因。」柳綠霏一雙碧清明眸直視著雁靳辰,老氣橫秋地道:「我看老王爺煩心的,頭一個肯定是你。你好好細想去。」

  此話一出,別說是其他人了,連雁靳辰都稀奇地看著她。

  這小女子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居然用這樣長姊教訓幼弟的口氣對他說話!

  「你現下能大聲了?先前是誰跟病貓一樣,連講話都沒力氣的?」

  柳綠霏不耐煩,「你煩不煩哪?抓我來看病時,也沒管我是不是病人,這會兒又來假什麼好心?」

  雁靳辰聞言竟大笑起來,笑聲豪邁震耳。他的眼眸深處彷彿有金色的陽光跳躍,滿滿都是笑意。

  「難得遇上你這麼飽學的大夫,連我的毛病都看得一清二楚。」雁靳辰故意說道:「看來我的堅持真是?對了,有你在,老頭子大概還可多活幾日,這可全是我的功勞。」

  這回柳綠霏連回話都懶了,只是白他一眼。

  在一旁的總管看他們談笑風生,膽子也大了些,忍不住湊趣想拍個馬屁,陪笑道:「都是多虧公子關心老爺——」

  突地,笑語聲戛然中止。就像彈著琴有人硬生生把琴弦給剪斷,書房立刻陷入一陣令人發冷的沉寂。

  「我跟大夫說話,輪得到你插嘴嗎?」半晌,雁靳辰緩緩地吐出一句,斜眼略瞟了總管一眼。

  就這樣,總管便覺得全身從頭頂冷到腳底,彷彿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似的。雁靳辰的語氣冷,眼眸更冷,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劍,可以刺穿人。

  總管不由自主退後了一步,又一步。

  崔大夫在一旁也不敢答腔,深怕一句話沒說好,惹怒了雁靳辰,後果……不堪想像。

  雁靳辰一回頭,見一雙明眸依然直直望著他,便扯了扯嘴角,「怎麼,看不慣我管教下人?」
 好一個柳綠霏,不疾不徐地回答:「府上的私事,我無權置喙。只不過,在外人面前教訓家僕,未免小家子氣。」

  總管、崔大夫都倒抽一口冷氣。這個柳大夫大概鑽研醫書過了頭,成了書獃子。哪有人這樣有話直說的?小王爺要是動手,一巴掌甩過去,大概就可以把她揮到西山去賞花了。

  但出人意料地,雁靳辰對她還是沒有發怒。他涼涼道:「是嗎?京城裡的規矩真多,我們作過賊的,可不懂這些。」

  「你作賊是多體面的事,要三天兩頭拿出來說嘴?」她不以為然。「不懂的話,你可以學呀。多問人、多看點書就是了。」

  「是,那就有勞大夫多指教了。」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41 PM

第三章

     所謂有一就有二,先例一開,就擺脫不掉了。

  柳綠霏倒沒有多做無謂的抗拒,她很平靜地接受了來王爺府看診的要求。每隔幾天就出診一趟,去看老王爺的病。

  她動作很迅速,毫不拖泥帶水。每回都是一個時辰來回,看完診就走,對富麗堂皇的王爺府毫不好奇或留戀,連茶水都不喝,留她吃飯或用點心,根本恍若未聞,否則就是直率拒絕:「我還有病人要看,先走一步了。」

  「煩勞柳大夫了,請稍留步,我家少爺交代要致上薄酬——」總管都快跟不上柳大夫迅速的腳步了,他在後頭徒勞地喊著。

  柳綠霏在滴水簷下陡然站住。本來一隻腳已經跨出去了,又收回。

  「酬勞嗎?讓我想想。」她一雙明媚的杏兒眼眨了眨,認真思忖片刻後,出人意料地答道:「這樣好了,分趟計算;我來一回,要十兩銀子。」

  總管倒抽一口冷氣。這未免太獅子大開口了!府裡常駐的崔大夫,人家可是太醫館退下來的,經驗資歷都比她豐富太多,月俸十五兩,可算相當優渥;她來一趟就要十兩?十兩銀子已經夠一家四口過半年的吃穿用度了!

  「十……十兩?」總管吃驚地反問。

  「就是十兩。怎麼,王爺府不想出?還是出不起?」

  「不、不是的,這個……」總管額頭直冒冷汗,因為身上銀子不夠。他連忙道:「請柳大夫稍等,我回頭就來。」

  總管急急忙忙拿錢去了,柳綠霏很自在地站在轎廳前等她的銀子。夏風輕拂,青絲輕揚,雖然只是素衣布裙,但亭亭的身影十分吸引人,轎廳外一干轎夫都直往她看。

  突然,轎夫們全都低下頭,或是看向別處,不敢再瞪著柳大夫看了;原因無他,小王爺出來了。

  「我剛都聽見了,你是打算來敲詐的?十兩,虧你說得出來。」低沉的嗓音還帶著微微笑意,話雖如此,但他根本不在乎似的。

  一聽見他的聲音,柳綠霏心裡猛然就是一跳。這人老是鬼鬼祟祟,出其不意的在她身旁出現!真是,作賊作得這麼好!

  「就是十兩,不高興付錢,可以另請高明。」

  「誰說的,就怕你不開價而已。」說著,雁靳辰把手裡掂著的小金元寶遞給她,「這夠你多來幾次了吧?」

  柳綠霏毫不客氣地接過,「我代柳醫館謝謝你。」

  「你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存嫁妝?」

  隨口的一句說笑,卻讓柳綠霏莫名其妙卡住,無法回敬。她外表再冷靜,醫術再高明,可也還是個年方少艾的姑娘家呀!

  「不說話?真的是嫁妝?」雁靳辰低頭望她,奇道:「我以為你滿腦子只有醫書,都不會想男人呢。沒想到,還是會想嫁?」

  這下更糟,她的脖子、耳根都火辣辣的麻癢起來。

  哪裡不會想男人?這一陣子以來,他要不是在她眼前出現,就在她腦袋裡出現;人高馬大,又野人一般,想忽略他都不成!

  但這話要怎麼說呢?可說不得啊。

  所以當下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當作沒聽見似的,她瞄他一眼,「我先走一步,還有病人等著我回去看。」

  「是嗎?那我跟你一道走。我正好要上綠春樓去逛逛。」

  柳綠霏嗤之以鼻,「你每回都這麼說,但每回都上我醫館去閒坐,搞得良民婦女、老人小孩都膽戰心驚的,還是省省吧。」

  「我要去就去,何必每次都趕我——」

  「柳大夫,柳大夫!」總管匆匆忙忙又奔回來,急得嗓門都大了,一路喊過來:「還好你還沒走,王爺的喘症發作了!」

  柳綠霏一聽,二話不說,立刻回身往老王爺住的東廂房急步而去!

  「之前明明打中覺睡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發喘……」總管跟在她後頭,一路急急報告著。

  一進王爺房間,果然就聽見呼嚕、呼嚕聲響,猶如鼓動風爐似的。老王爺瘦削的臉都漲成了紫黑色,看起來十分嚇人。

  「拍背。」柳綠霏一看,立刻簡短下令:「他給痰卡住了,喘不過氣來,得讓他把這口痰咳出來!」

  旁邊服侍的下人立刻攀上錦榻,照著柳綠霏的指示,把老王爺扶坐起來,開始幫著拍背。老王爺自己只睜開一線眼眸,眼神昏濁,一會兒工夫,眼白一翻,又昏過去了。

  眼看老王爺一口氣過不來,連嘴唇都發紫了,柳綠霏也爬上了榻,一手捏住王爺的雙顎,一面低喊:「拍!用力拍!」

  噗的一聲,一口濃痰咳了出來,正落在柳綠霏的手上。她絲毫不覺,甚至用衣袖包住手指,伸進老王爺的口中,把剩餘的痰都挖出來——

  連下人都不做的骯髒活兒,她面不改色。在她眼中,只有救人一件事。

  終於,那吹風爐般的呼嚕聲低了下去,老王爺的呼息慢慢平緩了,臉色也稍微好轉。

  在錦榻另一側的雁靳辰,一直安靜得像一抹影子,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他一直在研究她。從第一眼見她,到現在。

★★★

  一陣兵荒馬亂後,在柳綠霏的照料下,老王爺再度昏昏睡去,氣息雖弱,卻不再急喘了。

  也鬆了一口氣的柳綠霏,交代完下人正想離開時,就被雁靳辰老鷹抓小雞般的扣住,然後一路連拖帶拉的,把她硬是拖到了西側廂房。

  「我說過了,這不算什麼,我也不在乎,快讓我回去!」她對於雁靳辰的霸道已經習以為常,卻還是忍不住不滿,要抱怨幾句,「你為何不好好說,每次都要這樣用強?怕別人不知道你作過土匪?」

  「我是作過馬賊,不是土匪。」雁靳辰涼涼回道:「你身上帶著病人的痰到處亂走,不嫌髒嗎?你不在乎,路人可很在乎的。我是為路人著想。」

  柳綠霏嗤之以鼻,「你會為人著想,那可稀奇。我已經洗過手——」

  「那衣服呢?總得換過吧。」

  她上下打量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故意說:「難道你這兒有衣服讓我換?看不出威風凜凜的小王爺,平日還有著女裝的癖好,真稀奇。」

  雁靳辰自然不會受激。他一言不發地離去。片刻之後,又回到套間外廳,把手上的衣物交給她。

  「不是吧,你真的有女裝?」柳綠霏狐疑地接過,「還是,你去跟哪個丫頭借了一套衣衫?」

  抖開一看,柳綠霏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這件外衫顏色鮮艷,下擺袖口都繡滿了繁複華麗的花樣。雖然樣子有些過時了,但布料、繡線的色澤都依然飽滿亮眼,顯然用的是上等材料。

  「是我娘的。」他淡淡解釋,「老頭子當年鬼迷心竅時,著人做了許多衣物給她,不過她都沒穿就死了。」

  簡單幾句話,勾勒出了當年的情景。

  老王爺曾經寵愛過先窩國來的艷女。彼時,亮麗的異族美女陪伴在王爺的身邊,兩人還生下了雁靳辰這個兒子——

  時移事往,如今,艷女早已作古,老王爺也已風燭殘年,病痛纏身;而當年的王爺嫡子,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又回到舊時地。

  看著母親的遺物,他在想什麼呢?那雙妖異的眼眸中,閃爍的是什麼?柳綠霏研究著他,第一次發現,也有讓她看不透、想不通的人。

  見她專注地望著自己,雁靳辰笑了笑,故意道:「你穿了我娘的衣服,我是不是真的得叫你一聲娘?」

  「我不穿。」她把外衣還給他,「這是你娘的遺物,我不能動。」

  「換上吧,府裡還有好幾大箱呢。」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娘的房間裡衣服首飾全都還在,多少年了,全放著積灰塵。」

  「你爹……當年應該相當寵愛你娘吧。」

  雁靳辰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問:「你似乎很喜歡老王爺?」

  這是從何說起?柳綠霏傻了片刻,反問:「你說什麼?」

  「看你照料他的樣子,比待在府裡三十年的總管還周到細心。而且,連卡著痰都毫不怕髒的親手幫他挖……」

  「醫者父母心,看著自己的小孩給痰卡住了,哪個為人父母的會遲疑?」

  他又沉默了。粗獷陽剛的臉龐一靜下來,有種懾人的魄力。不知不覺地,柳綠霏屏住氣息,在等他開口。

  「那可不一定。」他的嗓音極低,「當年我娘死後,老頭子恨不得我也一起死了陪葬。我染了風寒,躺在床上發冷又發熱的時候,還聽見劉總管轉達老王爺的命令,說是不必給小雜種請大夫。」

  柳綠霏聽著,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柔軟緞子布料。

  他的表情、口氣都很平常,像在說什麼雞毛蒜皮小事似的。但柳家數代都行醫,在達官貴人的府邸來來去去,那些富貴家僕狗仗人勢的嘴臉,真是聽得?多、看得多了。可以想像當年一個孩子喪母之後,不但沒有人安慰照料他,還要被父親厭棄、被下人欺負,有多難捱——

  「呃,後來呢?」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柳綠霏忍不住追問。

  「後來,我就逃走了。」雁靳辰看她一眼。突然,眼一瞇,流露出那個他特有的,略略帶著邪氣的微笑,「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敢情是心疼我?」
隨口調笑的言辭,卻換來她無比認真的回答:「是啊。」杏兒眼圓圓,瞬也不瞬的直望著他。

  她和他遇過的女子都不同。不管是北漠的凶悍佳麗,京城的名門閨秀,甚至是風月場所的青樓艷妓,都沒有她的一股特殊氣質。

  為什麼呢?是她身上的淡淡藥味嗎?還是——

  「現在我終於知道,你因何只對王爺府的下人如此冷酷了。」她自顧自的說下去,「你雖然長得一臉壞人樣,到醫館去的時候人人都怕你,但說到底,你也不曾給過誰臉色看,對保柱也挺客氣的。這樣說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不愧是大夫,說的全中。」雁靳辰笑笑,眼神突然轉為鋒利,「與其說是恩怨分明,不如說我有仇必報,絕不寬容。如何,怕了嗎?」

  「不會。」她的回答再次令他詫異。柳綠霏無比認真地道:「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一個弱女子口氣這麼大,一本正經的說出狠話,未免好笑;但轉念想到他們初見面時,柳綠霏出其不意就制住了魁梧保鏢的光景……用力不在大,而在巧。她是真聰明,讓人不得不心折。

  但雁靳辰還是忍不住要調侃她,「是嗎?口氣還挺大的。那像今兒個老王爺吐髒了你的衣服,你要他怎麼還?」

  「患者又不是故意要失態的。他們在病痛中,不算數。」她舉了舉手中的衣衫,「何況你拿了衣服來借我,父債子還,算是抵過了。」

  「誰要還他的債?他欠我和我娘的,十輩子都還不清。」

  被他話語中的深刻恨意震了震,柳綠霏睜大了眼看著他。

  雁靳辰心中也是一驚。多年來咬牙死忍,從不輕易出口承認的深刻恨意,在她面前,卻如流水般的就說了出來。

  看來那雙杏兒眼真是有魔力,又或者,她身上的藥味兒其實是迷魂香?把人都勾得忘了自己,想什麼就說什麼。

  她?迷人?有沒有搞錯,一開始還曾經以為她是小廝一名——

  為了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心弦震動,雁靳辰故意道:「別瞪著我看。你到底要不要換衣服?還是,要我幫忙?」

  他的手對著她伸過去。下一刻,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雪白的小手揮開了黝黑的、不懷好意的大掌。

  「請你迴避一下,我要換外衣了。」柳綠霏凜然逐客。

  正中雁靳辰的下懷,他只想快快離開她跟前。她逐客令一下,他立刻欣然從命,迅速離開。

  木格門關上了。門裡的人怔了片刻,呆呆望著手上的絢麗衣物。

  而門外的人也沒有立刻離去。他佇立在安靜的長廊上。南風過處,他的衣帶翩然翻飛。此刻的雁靳辰草莽氣盡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皇室貴公子了。

  門裡門外,都一樣安靜,也都彷彿有種難言的激盪,在慢慢擴大——

★★★

    老王爺的病情,在柳綠霏的悉心診斷照料之下,居然也開始有了些許好轉。看在柳綠霏的眼中,真是欣慰。
   
    她並不認識老王爺,對他沒有好惡,當然不似雁靳說的喜歡老王爺,但也不討厭他。在她的眼中,他不過是又一個重症患者,她既然插手了,就要盡力醫治,如此而已。

    但是除了她以外,眾人的反應卻都不一致,相當微妙。

    走進王爺府,她總是覺得有股莫名的彆扭感。不只是因為主人風燭殘年的緣故,而是,整個府邸雖然富麗堂皇,卻處處都鬼影幢幢,眼角老是掃到有人晃過,卻從來沒有人會主動來招呼。

    也許不能怪他們。主子病重,心裡擔憂也是有的。不過,那種惶惶不可終日,彷彿天快塌了的氣氛,又是怎麼回事?就算有了些許好轉,也不見他們有欣慰或高興的模樣。

    其中,應該參雜了些對年輕女大夫的不信任吧。
  
    轉過長廊,來到後院的躊院。在她的堅持下,老王爺被移到陽光充足的南院居住。每日辰時一過,必定把細竹簾子打起,讓初夏徐徐清風,溫暖日照能驅逐久病臥床的霉味。

    一開始王爺府裡誰也不同意,但雁靳辰一句精簡的「大夫說什麼就是什麼」,讓他們敢怒不敢言。畢竟現下老王爺多半時間在昏睡,府裡拿主意的自然是小王爺了。

    也幸好大夫的堅持有了明顯的助益,要不然,柳綠霏處境還要更艱難。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心裡也是暗暗感激著雁靳辰的。如果不是他明白表示對她全面信任,有什麼要求也一定幫她達成,她的醫術可能無法施展。診症治病,最怕遇到不合作的病人跟家屬

    她習慣性地先踏進側廳,準備去揀點今日需用的藥材。套間後頭的棧物間已經改成了小小的藥間,跨院裡的池塘也改成了洗藥池方便她使用。平時都挺安靜的,因為怕驚擾老王爺休養;但今天柳綠霏才進去,就聽見一個低沉的咆哮聲傳來。

    她吃了一驚。那吼聲彷彿受傷野獸的悲鳴,讓她的心猛然一跳,加緊腳步往藥間而去。

    藥間不大,烹藥的爐子已經準備好了,柴薪堆在一邊。旁邊一個小廝正全身發抖,嚇得不敢動彈。不過除此之外,他看起來還挺正常的,顯然剛剛的怒吼不是出自於他。

    而雁靳辰正靠坐在旁邊的高凳上,背倚著牆,黝黑的俊臉上,有豆大的汗珠正滾落。他抬眼狠狠望她,眼神兇惡至極,那一刻,柳綠霏還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一頭受傷的猛獸!

    可不是受傷了,他的肩頭不家半截箭身,暗紅的血染透了他的衣物。

    「這是怎麼回事?」柳綠霏立刻上前,彎腰想檢視傷口,語帶責備問道:「為什麼會搞成這樣,你射箭射到自己?」

    「當然不是。只不過跟幾個蠢貨去騎射,誰知道他們箭法如此之爛。」雁靳辰咬牙道:「別看,血肉模糊的。」

    「我是大夫,能怕血嗎?」她白他一眼,回頭質問小廝:「你呢?在這兒做什麼?」
  
    「少,少爺要我幫他拔箭.....」小廝嗓子裡帶著哭音,都快哭了。「可是我,我不敢.....」

     「沒用的東西,不過只是要你壓著我的肩,讓我可以-----」

     「你住口!」柳綠霏忍無可忍,怒斥:「這樣蠻幹算什麼?箭上有倒勾,硬拔一定會撕裂皮肉。為何不派人去找我?府裡也有崔大夫啊!」

     「我怕大夫......在藥裡下毒。」都到這個時候了,雁靳辰還是硬要調笑。

     「你再胡說,我真的拿藥先毒啞你。」大夫的凜凜威嚴呈現,她凌厲回眸瞪了小廝一眼,「去,把我的布包拿來。另外,在藥櫥裡找洋金花給我。藥櫥每一格上頭都寫得很明白,別拿錯。」

     布包打開,裡頭用薄薄皮革捲著幾把薄刃,大小都有,是專門給大夫用的。柳綠霏選了一把。

     「你...想做什麼?「
   
     「幫你拔稍。」看著他緊盯著那把閃著寒光的薄刃,面帶戒備,她微微冷笑道:「你不是不怕疼嗎?何必這麼緊張?」

     「我才...不緊張。」他故意說,「倒是你,手腳夠利落嗎?別是手一抖就順便廢了我...一邊肩膀哪。」

     小廝迅速把藥材拿來了。柳綠霏命令道;「你去燒水。你,把嘴張開。」

     雁靳辰張口還想爭辯,卻被她快手快腳塞了一把曬乾的藥材入口。一股苦味立刻擴散,他皺緊濃眉,「你給我吃什麼?」

    「毒藥。快嚼。」所言也不假,洋金花確實有毒。不過適量精煮有麻醉功用不說,少量與其它藥材配合,還有平喘鎮咳的功效。這時候沒時間慢慢烹藥了,只好讓他直接嚼食。

     果然,嚼了沒多久,雁靳辰開始覺得從嘴裡麻起來,肩頭的刻骨疼痛也緩了些。慢慢的,他有些迷糊了,只能直勾勾呆望著眼前纖細如柳的女子。

     她一臉肅穆,持刀的手穩定而緩慢,鋒利刀刃先割開他血肉模糊的衣物,然後,精確沒入厚厚肩頭,一剜,殘箭立刻被挖出來。大量的血也跟著噴出,甚至噴上了她雪白的臉蛋。

     好一個柳綠霏,面不改色地按住他的肩頭,低聲交代一旁簌簌發抖,很想拔腿就跑的小廝:「現在去用滾水煮方巾,煮好了撈起來給我。」

     這一切彷彿做夢一般不真實,疼痛緩緩的,雁靳辰舌頭也有點大了,慢吞吞地說著:「你還真的,不怕血。」

     她的回答遠遠的,好像泡過水一樣,「把嘴裡的藥渣吐出來。」

     他照做了,繼續迷迷糊糊看著她把藥渣包在煮過的方巾裡,然後,她溫聲對他說:「最痛的要來,你忍著點。」

     什麼意思?剛剛把刀都插進他肉裡挖了,那還不算最痛?

     還反應過來,那熱熱的方巾按上他的肩頭,一股尖銳的巨痛穿透麻木而來,雁靳辰只覺眼前一黑。

     「呃——」低啞的怒吼爆發,他猛然狠狠瞪大眼,牙關幾乎要咬穿,全身肌肉瞬間緊繃。

     「再忍一下,就快好了。」柳綠霏手上不停,由隨身布包裡拿出了縫會和桑皮紙線,開始迅速利落地縫起傷口,一面溫聲說著;「平常人就算不痛暈,嚼兩口洋金花之後也就沒知覺了,你還真耐痛。」

     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滾落,雁靳辰的表情極猙獰,強忍到全身都微微發抖,氣息越來越粗重。

     柳綠霏也不再多說,因為知道他這時已經走神了,只是死命苦撐著,所以當下加緊手上的動作,快快完成。

     一旁幫忙的小廝自己也快要暈過去了。柳綠霏一停手,小廝便一刻也無法再忍,拔腿衝到門外。

     「嘔——」立刻嘔聲大作。
   
     「喂,喂!你回來呀,我一個人扶不動你們家少爺——」

     「我幫...幫大夫...叫人來...」把早飯吐光了的小廝,臉白得像鬼一樣,只應了一聲,踉踉蹌蹌地跑了。

      雁靳辰真是重,靠著牆一直往旁邊倒。柳綠霏用了全身的力氣撐住他。他身上的肌肉硬得像鐵,骨架又大,粗濃的喘息聲伴隨著血腥氣,讓柳綠霏有種剛剛醫好野獸的錯覺。

      這人,就像是被關在華麗牢籠裡的老虎。這念頭躍進了她的腦海。

      片刻之後,有家僕匆匆趕來,一進門就看見少爺坐在地上,柳大夫正緊抱著他,兩人身上都是血污。家僕們大驚失色,不敢上前。

     「快來幫我,扶你們少爺到床上去。」柳綠霏沒好氣,「我沒事,不用那樣瞪著我看!」

     「可,可是...好多血...」

     「是你們少爺的,他已經沒事了。」

     她的語氣權威篤定,家僕們這才半信半疑地過來,眾人合力,把沉重的雁靳辰扶到旁邊廂房的床上。

     他的眼神雖凝滯,濃眉皺得像打結,但死命地只是緊盯著柳綠霏,目不轉睛,連眨也不眨,表情十分可怖。

     柳綠霏見了,只壓低嗓子,溫和允諾道:「我會在這裡看著你,沒事的,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他又死盯著她看了半晌,像在發呆,又像是思考她說的話,然後慢慢地合上眼,這才真的昏睡過去,緊握的雙拳也慢慢放鬆了。

     猛虎受傷了,一路強忍疼痛,直到確認自己安全了,這才放任自己昏厥,而她,就是他信任的人。

     結果才一等他睡穩了,柳綠霏便離開他床前,逕自往外走。

     「柳大夫,你要上哪去?」家僕大驚,連忙追問。

     「我要去洗臉換衣,看老王爺的診,還要監督煮藥。」柳綠霏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那少爺怎麼辦?你不是答應要在這兒陪他嗎?」家僕們全都一臉哀求,「要是他醒了,我們,我們可不知道要怎樣——」

     「他這一睡,至少要兩三個時辰才醒,別擔心。」大夫打包票,「何況他若醒了,就照平常伺候,別讓他亂動,傷口別招水就是了。」

     「我們不敢呆在這啊!」有個領頭的說出大家的心聲。
   
      本來雁靳辰就夠陰睛不定,難以捉摸了,這下子有傷在身,誰知道他若真的發起火來,會是多麼可怕?光想像就讓人忍不住打冷顫。

      「有什麼不敢?他又不會吃人。」說完,柳綠霏逕自走了,不去理會那班無用的家僕。

      真是莫名其妙,自己的主子還怕成這樣?

     還好因為照顧病人多少會弄髒衣物,她布包裡帶著替換的外衫,回到藥間迅速洗了臉,換了裝,她望著那觸目驚心的血污衣衫,突然心頭擰了一下,又一下。

     她是大夫,像她自己說過的,不怕血,再可怕的傷都看過了,怎麼會為了一個箭傷在心裡發慌呢?

     「是太多血了吧。」她喃喃自語。

     他是真的流了很多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剛抹臉的方帕,洗臉用的水也全染紅了,不過,這分明不是重傷,他皮粗肉厚,身強體壯,應該是撐得過——

     一面想,柳綠霏一面不自覺地去藥櫥前面梭巡了片刻。確認了補血益氣,幫助傷勢的藥材都不缺後,才離開藥間,往老王爺的臥室走去。

     然後,心裡又不停地在盤算,要交待總管煮哪些菜給雁靳辰補一補,還要吩咐下人注意哪些事,幫他們換藥怎麼換,又該避免什麼,還有...

     不是重傷,不是重傷...

     可是,她不是不由自主地一直一直想著他緊皺濃眉,強忍劇痛的表情。

     還有他直直盯著她,確認她在身邊後才肯放鬆睡去的模樣。

     這隻老虎...真是麻煩死了。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46 PM

第四章

    真相大白,有人在家閒到發慌,狐群狗黨來約,就去了,結果不管是狐還是狗,全都是標準銀樣槍頭的京城闊少,表面威風凜凜,呼嘯過街時頗引起眾人注目,但真的騎射之際,卻全是繡花枕頭,一點用也沒有。
   
     亂射一通的結果,就是策馬跑在最前面的雁靳辰倒楣遭殃。

    「你何必跟那樣的人混?」來幫他拆線,換藥時,柳綠霏忍不住出聲責備,「京裡不是沒有能騎能射的好手,東城水巷附近,住的都是兵部的人,門縫裡掃掃都能掃出一堆人陪你騎馬射箭。」

     "你以為我這種當過反賊的,能靠近兵部嗎?」再度回復生龍活虎的雁靳辰,這會兒能回嘴了,沒好氣地打斷他:「而且你別忘了先前的事——」

     除了他的背景堪慮之外,全京城都知道,先前雁靳辰還想搶兵部江參將的老婆,深仇大恨不過殺父奪妻,那件事鬧過之後,兵部上下一心都合力討厭雁靳辰,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人家江參將現下正和愛妻遠在天邊,夫唱婦隨地合力鎮守北漠,他卻彷彿困獸被關在這繁華京城,若不是日子無聊透頂,又怎麼會答應那班紈褲子弟,又有誰會來找他?

    「你幹嘛跟人家爭老婆呢?挺不君子的。」柳綠霏嘀咕,「難道就沒有別的興趣了嗎?」

    「比如說呢?」雁靳辰很不爽地反問,「我沒有讀過什麼書,要我濟世救民,那是不可能的。還是要我回頭當馬賊?更加不可能,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看,稍有動靜,立刻直報朝廷,這種日子無聊透頂,你要是看不過去,大可幫我找點正事做。」

    柳綠霏聽了,有些後悔自己說錯話,她早應該想到這一層的,為何還要提兵部?何況,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慢慢瞭解雁靳辰的境遇,一切只能說造化弄人,而今他雖然是錦衣玉食,卻如同被軟禁,如此處境到底是好是壞,加她也不確定了起來。

    「你若真無聊城這樣,那...下回你到醫館來,我不趕你走就是了。」她帶點歉意地說。

     這可是大大的進步!從一開始的冷淡,無視,到中間的不耐煩,一直到此刻的讓步...

    就這麼一句話,讓他不由自主覺得一股喜悅像泡泡一樣偷偷冒上來。

    對於這個聰明又冷靜的大夫,他有種難言的孺慕;瞧她個兒小小,不甚起眼,但她思索難題時的細緻側臉,想到答案時杏兒眼閃爍的光芒,用對了藥方時嘴角的一抹微笑,對病人一視同仁的專注神態...都讓他忍不住要盯著他,樣樣都細細地看,再小的細節都不想放過。

    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就像設陷阱抓鳥一樣,表面上平靜無事,但私底下要謹慎接近,不可妄動——

    所以雁靳辰故意抱怨,「什麼?你想要我負傷之身還到你醫館去?你這大夫到底是怎麼當的,不能來這兒幫我換藥嗎?」

   「你這傷口早就好多了,換了平常人,走路行動都沒問題,換成是你,我猜還可以騎馬射箭,幹嘛老要叫我來這兒?」柳綠霏嘀咕了幾句。

    「我在自家裡,才方便脫衣給你看嘛。」他故意壓低嗓音說。

    雁靳辰的肩傷以神速復原,果然像野獸一般,換藥的時候,他大喇喇地把上衣脫了一半,想看閨女大夫害臊臉紅的模樣,這賊心卻落空了,因為,柳綠霏根本連眉毛都不挑一下,就迅速動手幫他換好了藥,眼裡完全只有傷口,沒有其它,對他精壯剽悍的身材根本沒有多看一眼。

    她柔軟的素手輕撫過他的寬肩時,他彷彿被會紮了一下,震了震。

   「還會疼?」大夫的口吻是很權威的,「照說傷口都癒合了,應該只會發癢才對,該不會是有化膿吧?」

    說著,指尖在他肩上游移輕按,一面問他哪兒疼,那種又麻又癢,像針尖輕刺皮膚的感覺,雁靳辰也說不上來,結果居然是他沉不住氣,粗魯地揮開她的手,草草把衣服又拉好,跟大閨女似的。

    柳綠霏被他嚇了一跳,睜大眼望著他。

    如此失態,是因為不想讓她看到他身上的傷嗎?可惜太晚了,她全看見了。

    他的肩上,背後,手臂都有舊傷痕,深深淺淺,交錯縱橫,有鞭傷,有刀傷,有箭傷,甚至還有被野獸較過的痕跡。

    傷好多,觸目驚心。柳綠霏強持鎮定,努力克制,才能保持表面的平靜,不讓內在的激盪的心疼被發現。

    他過去這幾年,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日子?其實,不難想像。

    下人都躲開了,偌大的花廳似乎變得太安靜,靜得讓兩人都心慌。柳綠霏掩飾似地走過去門口,探頭看著架在廊上的火爐,上頭有個瓦罐,正在溫著幫他熬煮的藥茶。

    大夫親手倒了一碗,送過來給傷者喝,傷者沒有多說,接過了碗,仰頭一飲而盡。

    「這茶,有老鼠藥的味道。」喝完了,雁靳辰才皺眉嘀咕。

    「你又吃過老鼠藥了?」她給他老大的白眼,「不然怎麼知道老鼠藥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本來以為他會嘿嘿冷笑兩聲過去的,或是故意說些瞎話逗她;沒想到雁靳辰沒有這麼做,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方道;「是,我是吃過老鼠藥。」

    「為什麼?「她這下詫異了,追問道,「是和人賭東道輸了嗎?」

    「自然不是。」他盯著茶碗,慢吞吞地告訴她,「當年流浪的時候,實在餓得狠了,又遇到大雨,躲在不知道什麼山腳的破廟裡兩三天,什麼食物也沒有,別說老鼠藥,連泥土我都試著吃過。」

    「你...」

    多麼荒謬,又多麼可悲,如今的小王爺,一身隨便穿搭的外衫都是以最上等的緞布裁製,桌上擱著各色精緻茶點,宮裡來的糕點甜食,南方進貢的珍奇水果...而身在其中的雁靳辰,訴說的,卻是如此悲慘的過去。

    雁靳辰動也不動,深怕驚擾了這慢慢靠近的細緻鳥兒,嚇飛了。

    然後,他很慢很慢地,緩緩偏了偏頭,黝黑剛硬的側臉,靠上了溫軟細緻的素手,蹭了蹭。

    就像安扶一頭老虎一樣,柳綠霏屏息以待,好半晌了,大氣也不敢出。

    花廳裡再度陷入沉寂,她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誤食了什麼不對的藥材,撲通撲通,根本靜不下來——

    結果啊,這種吃錯藥的感覺,不但沒有因為時間過去而減輕,反而越來越嚴重。

    第回雁靳辰一出現,不管柳綠霏正在做什麼,總是會有一剎那突然喘不過氣來,心兒亂跳一通,要是他沒出現,也好不到哪去,她一顆心就彷彿吊在半空中,輕飄飄,沒抓穩就要飄走似的。

    只能說,這人真的邪門,老是不按牌理出牌!

    就像這日,未末申初,家家戶戶準備晚飯的時候,柳醫館的照慣例是要關門了,也照慣例還沒法關,剩下兩三個病人,不看完,柳綠霏不會休息的。

    通常這時候,雁靳辰都已經來到醫館了,只要滿室侯診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柳綠霏背後覺得一涼,抬起頭時,十次有九次,就是他剛從大門走進來。

    但一直到今日最後一個病人都看完了,柳綠霏送客送到門口,還不見那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出現。

    在門口發了一陣子呆,望著炊煙裊裊,她心裡的滋味頗為微妙,到底是惆悵,是困惑,還是微微的失望...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這症頭,就算翻遍醫書也翻不到解決方法。

    一抹倩影孤零零的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沒動,簡直要跟夏日的夕陽融在一起,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大夫,該吃飯了。」保柱出來招呼。

    半晌,見柳綠霏遲遲沒有反應,也沒有動作,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保柱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呃,大夫,你在等雁少爺嗎?」

    「沒這回事。」柳綠霏否認,她看他一眼,柳眉挑了挑。

     保柱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解釋:「雖然雁少爺挺嚇人的,不過看慣了也就還好,好幾天不見他來醫館,反而有點怪怪的。」

    可不是嗎?平日怪他嚇哭小孩,驚擾病人,可就幾天沒看到那個高大身影鬼魅般的現身,就像少了什麼似的。

    但柳綠霏自然不會承認,她只是淡淡說道:「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我們吃飯去吧,晚上還有得忙呢。」

    吃過簡單的晚飯,兩人在關了門的診間挑燈夜戰,柳綠霏即使看了一整天的病人,到晚來還是耐心教導保柱,一一詳細講解醫書中艱澀的文字給他聽。

    直到夜色漸深,保柱已經先回房就寢了,她還在燈下獨自奮戰,說實話,她也不是不想早早上床休息,只不過她帳本還沒對完,書還沒翻完,該記的病例跟診斷也還沒寫全——

    偏偏討厭的是寫著寫著,心思就會飄走,飄到某人身上。

    他是不是又無聊到和狐群狗黨出去鬼混了?是去騎馬,射箭,捕獵,還是在青樓吃飯喝酒,聽歌觀舞?是不是不管在哪兒,臉上總還是那個略帶嘲諷的笑意,眼神還是一樣詭異而沉冷?

    她獨自在燈下出神,一手支腮,另一手持筆,油燈的火光偶爾閃爍,映在她靈秀的側臉,也把她纖細的身影投在牆上。

    影影綽綽,閃啊閃的,另一個影子靜悄悄的出現。
  
    大門,中門這種東西向來是擋不住雁靳辰的,他無聲無息地進了診間,一抹黑影似的待在房間陰暗的角落,藥櫥旁邊,安靜地望著燈下的女子。

    她發呆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燈沒都快燒盡了,燈芯搖曳得厲害,終於,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放下墨汁都已經要你個凝干的毛筆——

    「嚇!」一轉頭,瞥見角落的黑影,柳綠霏嚇了一大跳,手一鬆,筆也應聲落地,一路滾啊滾的,滾到雁靳辰跟前。

    他彎腰撿起,嘴角有著一抹不可思議的笑意,「嚇成這樣?我還以為你的膽子大,什麼都不怕呢。」

    「你...」柳綠霏罕見地語塞了,她的心還在猛烈撞胸口,透不過氣。

    「可不就是我。」雁靳辰緩緩走過來,把筆放在桌上,人就順勢靠著桌子,似笑非笑地俯望著她。

    柳綠霏回過神來,突然,眉頭一皺,敏銳地問,「你喝酒了?」

    雖然臉色正常,但身上的酒氣可逃不過她的鼻子。雁靳辰還是笑笑,沒回答,眼眸映著油燈閃爍的光芒,專注地看著她。

    「真奇怪。」好半晌,他才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實在是不漂亮啊。」

    柳綠霏對自己的容貌從來不曾多在意,但聽他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還是忍不住心頭有火,回嘴道:「我可不是靠臉蛋看病的,長得醜又怎麼樣?」

    「我不是說你醜。」他顯然是真的有酒意了,居然用粗糙的指類順了一下她彎彎的柳眉,又沿著她的臉猾過,直到她的下巴,長指略用力,抬起她的臉蛋,細細巡視,認真研究了半晌。

    柳綠霏狐疑地看著他,「不是說我醜?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不懂,為何你的模樣兒老在我腦海裡繞?」他左看右看,像是想把她臉上研究個夠。

    她想翻白眼,莫名其妙地想笑。

    不能笑,要忍住,等著他說下去。

    果然,雁靳辰繼續嘀咕:「以前那些馬賊兄弟知道了,一定會說是因為太久沒有女人,沒樂子,所以我認真找了很多樂子,一連好幾天晚上都在綠春樓喝通宵,花了很多銀子,認識很多朋友。——」

   「哦,你有什麼朋友?」柳綠霏很有興趣地取笑他。

    雁靳辰的眼眸突然暗了暗,跳躍的火光彷彿滅了。
  
   「自然有,新的,舊的都有。」他的大掌捧住她的臉龐,輕輕摩挲,像是出了神似的靜默了片刻,才說:「我還遇到了小時候一起讀書的幾個舊識。」

    那不是很好嗎?為何他的神情帶著落寞?眼看那樣粗獷英俊的臉上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即使只有一絲絲,都讓柳綠霏心頭微微一扯。

    「怎麼了?又是一言不和打起來嗎?」

    他緩緩搖頭。

    「他們一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隔得遠遠的,連過來打聲招呼也不敢。」他的嘴角扯起嘲謔的冷冷笑意,低聲慢吞吞地說:「但銀子撒下去,美酒,美女環繞之下,到後來,他們就又成了我的童年伴讀,舊日好友了。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她認真地想了想,才說:「不會啊,如果銀子都買回朋友,那就買吧,反正你現下有的是銀子,沒的是朋友,拿你有的去換你沒有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哪兒奇怪了?」

    他凝望著她,眼神柔和了,笑意,也柔和了。

    「還是大夫飽學,三言兩語,解決了我的疑難雜症。」他的讚美模模糊糊的,叫人聽不真切,「那大夫能不能幫忙想想,為何我買了朋友,找了樂子,跟全京城最漂亮的姑娘們飲酒作樂了這幾天,還是滿腦子想到你?」
  
    這下子她就答不出來了,卡在那兒,一張被他輕薄了好久的臉蛋兒慢慢的,慢慢的,越來越紅。

   「你慢慢想吧,想到了再叫我。」他的話聲越發低沉模糊,高大的身子已經滑坐在早先保柱坐著聽課的椅子上,此刻又順勢趴在桌上,沒了聲音。

    「喂,喂!你不能在這兒睡覺——」

    回答她的,是輕微的鼾聲,他真的睡著了。

★★★

    隔日,病人照例川流不息地來到柳醫館,一般市井小民付不起名醫的高額費用,在京城要找個普通大夫又特別難,而柳綠霏的醫術好,收費又便宜,所以即使沒有掛招牌,口碑卻是私下一傳十,十傳百,只要開門就是滿座,套句雁靳辰以前說過的笑話,真是比隔壁青樓還熱鬧。

    大夫也照慣例準時開門看診,除了一雙杏兒眼底下有些疲憊的細紋以外,柳大夫仍然非常正常,非常冷靜,非常專心地看病。

   看似正常的一日,到了近午時分,卻突然變了調。

   柳醫館的大門給粗魯踢開,一名陌生男子領頭,惡開惡狀的一行人走了進來,沿路遇到誰就推推,就連三歲小兒都感覺得出來他們來意不善,自動閃開,飛奔到母親懷裡躲起來。

   「你就是姓柳的?」領頭那人一臉睥睨,居高臨下地看著端坐診桌的柳綠霏。

    好一個柳綠霏,眉毛也沒有挑一下,只是抬眼望了他們一眼。

    壞人她可沒少見過,再兇惡的她也不怕,這種尋常地痞流氓型的,她還不放在眼裡。

    「這幾位大爺,是要掛號看病嗎?這邊請——」保柱連忙出來攔,可惜文弱少年毫無氣勢,被人粗魯一推,就踉蹌地退開了好幾步。

    「我們可不是來看病的。」惡人傲慢道:「我們只是來看看,給逐出太醫館之後的廢物,怎麼還有臉繼續假冒大夫,掛牌看病?」

    「你哪只眼睛看到招牌了?」柳綠霏冷聲反問。

     惡人語塞了片刻,臉色難看極了,他惱羞成怒道;「沒招牌,那這些病人是哪兒來的?為什麼全聚在這裡?難道都是來串門子,聊天的?」

     「關你什麼事?」柳綠霏絲毫不為所動。

     「你...你是不是西城范醫館的公子?」有人認出來了,小小聲地問。

     「正是。」那位公子索性承認了,傲慢道:「看清楚了,我爹可是現正在任職太醫館,響噹噹的名醫范太醫,生平最看不起你們這些沽名釣譽,私下亂看病收錢的狗屁倒灶假大夫!愚民蠢婦貪便宜,只往這種狗洞鑽,敢問這位假大夫,你銀子賺得也安心嗎?」

    這下子情況清楚了,不就是同行眼紅,來砸場的。

    「你爹是誰,我可不知道,不過,城西的范醫館我倒是有所耳聞,門面富麗堂皇,貴氣得緊。」眼看這位范公子臉上得色更盛,柳綠霏毫不留情地一針紮下去,「奇怪的是,照說任職太醫館是拿皇上俸祿的,不准私下看診收錢,愚民蠢婦要上哪撒銀子看病,跟你們家大業大的范醫館有什麼關係?」

    「你...」再度被說得無法反駁,范公子臉漲成豬肝色,一怒之下,抓起旁邊的藥罈子就砸,罈子摔到牆上發出匡啷巨響,碎片四散,還差點傷到旁邊走避不及的婦人。

    「給我砸!給他們一點教訓!」范公子下令。

    只聽得尖叫四起,范公子連同帶來的幾名大漢都動手起來,能砸的就砸,不能砸的就往旁邊丟,一時之間,本來樸素整潔的診間,成了滿目瘡痍。

    病人們走的走,逃的逃,保柱徒勞地想要勸,但毫無用處,只剩柳綠霏站在原地,冷眼看著這一切混亂。

    鬧得正凶時,一個懶洋洋的低沉嗓音穿透混亂而來。

   「一早吵什麼吵?不知道還有人在睡覺嗎?」

    眾人都愣了一愣,范公子手上高高舉著一把高腳木凳,本來要對著柳綠霏砸去的,也沒砸。

   高大威猛的陌生身影這時才現身,腳步懶懶的,卻蘊藏著無限的霸氣,加上濃眉下那雙奇異的眼眸,讓那此惡人都有點隱約的膽寒。

   問題是...柳醫館的內室,為何會走出一名陌生男子?而且,還在裡頭睡覺?這是怎麼回事?

   大家都知道柳醫館本來三代行醫,上一任的柳大夫還被引薦進了宮裡的太醫館,但是才沒有多久就出了事,柳大夫給停職,趕出太醫館不說,醫館的招牌也給下令拆了。

   銷聲匿跡了幾年,才又聽說柳大夫的女兒出來繼承父業,一開始只是幫街坊鄰居看看小病,居然看出了名堂,甚至這兩年還讓京城其它醫館感覺倍受威脅——
  
   柳醫館一沒長輩,二沒男人,要上站來鬧的可是有恃無恐,沒想到今天踢到鐵板!

   只見那男人懶洋洋走到柳綠霏身邊,很有技巧地擋在她前面,目光如電地掃視一周,低聲問她:「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你亂開藥給人家吃?」

   柳綠霏瞪他一眼;「胡說!」

   「不然為何一早就來尋晦氣,砸場子?」雁靳辰一面問,粗獷的大手溫柔地拂開她臉畔一綹青絲,動作很親匿卻很自然。

   呼!一張停在半空好一會兒的木凳對準了柳綠霏,劃空而來。

   下一刻,眾人還來不及看清楚之際,那張木凳已經碎成片片,紛紛落在地上,雁靳辰單手就把紮實木凳擊碎了。

  笑死人,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打法,想嚇誰?

  這兒吵得很,你不如先進去吧。」他還是連正眼也沒看那些惡人一眼,繼續閒閒對柳綠霏道:「保柱都嚇傻了,你去看一看。」

  可憐保柱一個瘦弱少年,緊緊抓著掃帚一支,想要捍衛柳大夫,雁靳辰看了,真是好氣又好笑。

  「哪來的狗雜種,你找死——」
  
  這是尋常俚谷粗話,但雁靳辰一聽,目光閃了閃,一股殺氣隱約在他眉目間流轉。
  
  「等等——」柳綠霏知道事情要壞,她忍不住出聲想制止。

   雁靳辰大袖一揮,把她先推退了幾步,下一刻,下面迎向范公子領著三四個惡面大漢一擁而上!

   打這種架對雁靳辰是小事一樁,什麼刀光血影的惡鬥都經歷過,京城混混根本不入他的眼。只見他一人迎戰五人,幾招便見了高下,有人被斬了手,有人被踢斷了腿,還有人險險要絕子絕孫,最後,范公子被抓住衣領提了起來,差點要被勒死,整張臉成了奇異的紫黑色。

  「放,放開我...」范公子都快斷氣了。

  「誰要你上門來找麻煩?」雁靳辰依然輕鬆自在,打了一輪混戰之後,毫髮無傷不說,連喘都沒喘。

  低沉嗓音在診間迴響著,清楚穿進每個人的耳中,「照子放亮一點,這兒現下是我在照顧,下回別自己撞進來討皮痛。」
  
「你,你,你...」
  
「不知道我是誰嗎?」他涼涼一笑,「九王爺的雜種獨生子是也,全京城就這一個,可別認錯了。」

  「給,給,給我記住!」狠話毫無力道。

  「彼此彼此。」雁靳辰好心追加一句,提醒連滾帶爬的惡客們,「慢走,小心別摔跤了。」

  輕輕鬆鬆,三兩下把上門找麻煩的仇家給處理掉了,他還是一副懶洋洋,老虎剛睡醒的樣子。

  診間重新回到寧靜,回頭望著一張俏臉刷白,表情木然的柳綠霏,雁靳辰表情沒有波動,心底卻一陣困惑升起。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人也幫她趕跑了,她當初遇上王爺府的惡僕,甚至是遇上他,也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無所謂樣,為何今日會這樣?

  「怎麼了?」他瞇起眼,仔細打量著她,卻又克制不住自己,伸手輕輕彈了一下她的臉頰,像是觸碰什麼珍貴的瓷器玉器,貪戀那細緻滑潤的觸感,卻又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壞了。

  「這已經是...第五次了。」柳綠霏努力半晌,才困難地說出口。

  「哦?來找麻煩的人這麼多?」他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小女子看個病也能引來這些嫌隙,「不要緊,打今天起,應該不會有人敢隨便上門來吵你了,你儘管安心看病吧!」

  柳綠霏像沒聽見似的,她的眼眸略略失神,喃喃道:「每一次來,都是罵爹無能,罵我不夠格當大夫——」

  「人家罵你不夠格,你就真的不夠格嗎?」雁靳辰反問,「那麼每天塞滿診間的病人怎麼說,你要不要聽聽?」

她用力搖頭,「人命關天,我或許不該...我真的不該...」

說著,她轉身就想離開,因為不想讓人看見她混亂,脆弱的模樣。

雁靳辰可不准,有力的大掌閃電般探出,捉住她的纖細上臂,像鐵鉗一樣牢牢地鉗著,不放手。

下一刻,她已經被扯入一個堅硬如鐵的懷抱中。

他這才發現,細緻如柳條兒的纖瘦身子,正在微微發抖。

雁靳辰向來是遇強則強,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遇上了這個柳大夫,可是完全不知道怎麼好。

她可以是與他勢均力敵的強手,卻也可以流露出如此柔弱的氣息,令他生出一股酸軟的憐惜,彷彿要燒穿自己的胃。

柳綠霏掙扎了片刻,絲毫無法撼動那鋼鐵般的懷抱,最後,只得任他霸道地牢牢圈抱,她無奈的一口氣歎進他胸口。

一片狼籍中,一雙身影靜靜相擁,良久良久,都沒有分開。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49 PM

第五章

柳醫館休診了,這一休不知道要休多久。

望著門外掛的牌子,街坊鄰居們都歎氣,不是沒有別的大夫可找,可是,哪兒去找得到柳大夫這樣的呢?耐性極佳,再小的病痛都細心詢問診斷,絕不馬虎胡混,收費又便宜,還常常送他們藥材。

想想也奇怪,柳醫醫館這樣開著,本錢,到底是哪兒來的呀?

「喂。」金主說話了,「我好歹也是花了大筆銀子聘你的,能不能請大夫移個駕去看個病呢?」

柳綠霏看他一眼,這會兒換她懶洋洋地窩在醫館後頭在小套間的長榻上,眼皮都懶得抬,揮揮手敷衍道:「老王爺的病最近也穩定多了,府上的大夫也很盡責,用不著我三天兩頭跑。」

「哪兒用不著...」

保柱進來了,打斷他們的交談,只見他手上捧著一盅熱騰騰的不知道什麼湯藥,藥味沖天,直捧到柳綠霏面前。

柳綠霏一見,皺了皺眉,面露厭惡:「我不想喝這個。」

「大夫,還是多少喝幾口吧,要不然,可還要不舒服好幾天呢。」保柱苦口婆心地勸著。

她不大甘願地接過了。保柱退後幾步,跟斜靠在書桌邊的雁靳辰交換了一個瞭然的眼神。因為守護著同一個對象,他們之間倒是產生了無言的默契。

有人來砸場,又剛好碰上身子不適,也難怪柳大夫如此沒精打彩,不過這一回她似乎特別沒精神,狀況比之前嚴重,保柱前前後後張羅著湯藥不說,雁靳辰也天天閒來無事就到醫館來報到,陪她說笑解悶,卻不見什麼成效。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雁少爺對柳大夫確實很特別,柳大夫是何等伶俐聰明角色,她自然也察覺到了,可是,不但沒有冷面以對,或是逞強硬撐,反而在雁少爺面前自然展露了嬌慵的一面,這個嘛...

保柱又看了看柳大夫,她正對著喝了一兩口的湯藥皺眉,然後,不動聲色地偷偷把湯盅放到旁邊小桌上。

「話說你一天到晚開藥讓人吃,怎麼自己也怕苦?」有人眼尖,立刻發覺了。

被抓包的柳綠霏沒好氣,橫睨他一眼,「風涼話挺會說的,你不怕苦,不然你來喝啊。」

雁靳辰葷腥不忌,連老鼠藥都吃過的,哪會怕區區一點苦湯藥?

「我喝就我喝,不過我們先說好,我喝一口,你也得喝一口。」

只見他根本不給人機會反悔,大步過來就抄起湯盅,仰頭喝了一大口。

「等等,誰跟你說好了——」

「來,剩下的都是你的,不許賴皮。」他一抹嘴角,有點賊的笑意卻抹也抹不去。

看到這裡,保柱安心的離開了,雁少爺一定會哄著大夫把藥都喝完的。

「你真多管閒事。」柳綠霏惱恨地瞪他。

偏偏一隻藥碗就直挺挺遞到她面前,騎虎難下,她再不甘願也得直起身子接過,把補藥給喝完。

雁靳辰索性在她身旁坐下,長塌雖長,但雁靳辰個子高大,擠在她身邊,她喝完可怕的藥之後頓覺一陣頭暈眼花,有人於是慷慨出借寬肩,讓纖纖素手撐著,免得軟倒。

「真...難喝。」她咕噥著。

「你現在知道那些病人多有耐力了吧,一趟趟的來,求著你開給他們這麼難吃難喝的東西。」雁靳辰順口胡縐,微微回頭望著沒精打彩的俏臉。

把人家當牆靠了半晌,她悶不作聲,這堵牆還像鑲了火爐在裡頭,讓她手掌心熱騰騰的。

「這是很不舒服嗎?」雁靳辰低聲問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大聲了些,她便頓時驚覺自己靠的不是牆是活生生的人,素手按住的不是泥牆,可是他的肩啊——

這個人不但登堂入室,還漸漸侵入她的生活,讓她習慣了他。

「其實還好,保柱可是我的得意弟子,煮來的藥挺有用的。」柳綠霏搖頭回道,語氣還是挺悶的。

「那你為何還是一攤爛泥似的?都好幾天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麼著,你真想當那種養在深閨的千金大小姐啊?」

「我自然不想——」

雁靳辰就等她這句話,呼的一下起身,害得柳綠霏頓失依靠,差點摔到長榻下,正想嗓人時,雁靳辰已經伸手硬是要拉她起來。

「既然這樣,我們出門走走吧!一天到晚關在房裡,多悶啊!」

「我又沒有要你...」

話還沒有說完,這土匪般的男子已經又把她拎小雞似的拎下長榻,一路拎出門了,一跨出醫館,一匹毛色烏亮的駿馬已經在等候。

「我不會騎馬——」柳綠霏腳跟死命撐地,不肯往前走。

「沒關係,我會就好,你放心。」他信心滿滿。

「我也不能跟你共騎——」她一張俏臉都白了。

開什麼玩笑!照他的個性,摟個姑娘騎馬招搖過市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她要是跟他這麼滿城一逛,她還怎麼立足?還怎麼道貌岸然地幫人看病?

「真是沒用。」雁靳辰粗獷的臉上露出憐憫之意,他看看抵死不從的弱女子,又看看高大雄偉的駿馬,歎了一口氣。

算了算了,誰要他多事呢?好人就做到底吧。

要是讓昔日兄弟們見了,怕不笑掉他們全部的落腮鬍,好人?雁靳辰?開什麼玩笑?太陽別是打西邊出來了吧?

但那日京城眾人可全都親眼看到,尊貴的小王爺成了馬伕,牽著一匹駿馬緩緩漫步過街,走馬的是雁少爺,但觀花的,可是高踞馬上的柳大夫。

姑娘家,尤其是柳綠霏這種小書獃子,自然是不會跨騎的,但側鞍還能會得如此端莊,神態還一如往常的淡定自若,眼神也絲毫不亂,著實令人欽佩。

不過,若靠得很近,就能看得出來,她握著韁繩的雙手攢得死緊,指節都發白了,牙關也咬得狠,一切都是強自鎮定,裝出來的。

別怕,不會摔了你的,放鬆點成不成?雁靳辰仰頭,啼笑皆非地對馬上坐得筆直的人兒說:「走得這麼慢,馬兒都快睡著了,你來這麼緊張?那它跑快點兒的話,你不就嚇得屁滾尿流?」

用字真粗俗。她譴責地瞪他一眼。

「不會怕?」雁靳辰超故意的,「那我試試——」

眼看他作勢要放開韁繩,還要動手拍馬讓它快跑,柳綠霏發急道:「你,你不要亂來啊!」

那著急嬌嗔的語氣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逗得他忍不住放聲大笑,陽光灑落在他英挺粗獷的臉龐,眼眸閃爍,裡頭也像是有金光在跳躍,此刻的雁靳辰耀目逼人,開朗得彷彿沒有任何陰影。

柳綠霏有些目眩,一時之間,轉移不開目光。

陰沉的,憤世嫉俗的,邪氣的,飄忽不定的他,她都看過了,但這個毫無心機陰影的笑,卻最令她心兒為之震盪。

「幹嗎盯著我看?我不會放手的,別擔心。」笑完了,雁靳辰溫聲安慰保證著,眼底卻還是有抹帶點調皮的笑意跳躍。

「哼」不相信。

「是真的,我保證。」他笑著反問,「我會騙你嗎?」

這就很難說了,她橫過去一眼。

這次,視線一碰,就被他含笑的眼眸逼得不敢多看,她心虛地轉開了小臉。

心兒怦怦亂跳,可是因為騎馬的關係——

那日才漫步游了幾條街,這消息就傳得比馬跑得還快,沒多久,傳遍了京城不說,還一路傳進了王爺府的深處。

雖然老王爺的病體虛弱,病況又起起落落,但這日他老人家的精神似乎還不錯,下午時分還讓家僕扶著來到窗前稍坐,窗戶敞開,望出去便是整理得十分幽雅的小園,流水潺潺,涼風輕拂,令人心曠神怡。

堅持要他搬到這兒養病的便是柳大夫,看來那個年少姑娘大夫,還真是有點才學,不是隨便胡來的。

何況——

老王爺陷入沉思,下人們都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在旁邊伺候,寧靜的午後陽光中,面對著花木扶疏的庭園,彷彿老僧入定。

一陣談話聲由遠而近,打破了沉寂。

「多虧我還幫你牽了馬出來,你真該好好練騎。」是雁靳辰,雖然一如往常的慵懶,語調裡卻多了一絲輕快笑意。

「練騎做什麼?我又不想改行當馬賊。」而平日溫婉文靜的柳綠霏,回答時卻帶點沒好氣。

「不當馬賊,不然還是要繼續做大夫嗎?」

「當然。」

雁靳辰拉長了回答,懶洋洋道:「既然要做大夫,那就重新開門看病吧,偷懶了這些天,也該夠了。」

「胡說八道!我才不是偷懶!」

門被推開了,柳綠霏領頭走進來,一臉沒好氣。後頭跟著一路悶笑的雁靳辰,看到老王爺靠坐在窗前的長榻上,兩人都愣了一愣。

老王爺也在端詳他們。

剛進來的,真的是他失散了多年又復得的兒子嗎?獨生子小時候可愛的模樣猶在眼前,一跳就跳到了成年男人陰鬱暴躁的臉。

雁靳辰回京後,從無輕鬆愉快的神色,過去一切像是沉重巨石般橫亙在眾人中間。然而此刻,開朗天真的笑容與成熟深峻的五官又重疊了。老王爺在那一瞬間,彷彿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和兒子。

世事竟如此滄桑,一輩子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九王爺,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也要經歷生老病死,也要被病痛折磨,也會在風燭殘年之際,不停不停地回想起當年。

「咳咳——」老王爺清了清喉嚨。

柳綠霏一聽,立刻拋下還在鬥嘴的雁靳辰不管,換上謹慎認真的神態,趨前來先檢視了擱在旁邊桌上的茶碗,又仔細觀察了老王爺的面貌神色。

她心裡一跳,該怎麼說呢,表面上似乎好轉許多,進步神速,可是,為何還是有股隱約的黑氣在眉宇間流轉?

而且,那眼神...有種極不自然的精光。

「近來換用了這貼藥之後,王爺是否——」她抬頭要問。

老王爺揮了揮骨瘦如柴的手,不耐地打斷她,「沒用的,不過就是拖日子罷了,換什麼都一樣。」

柳綠霏微微皺眉,不放棄地追問:「王爺若覺得沒有改善——」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王爺的狀況可是改善太多了,光是能這麼坐在窗前與他們正常對話,就已經是驚人的進步。

王爺還是傲慢地直接截斷她的話,「不用多說了,我倒是想問問,你好一陣子沒來,是在忙什麼?」

柳綠霏詫異地忘了回話。她在忙什麼,老王爺為何要管?

「前幾天的事我聽說了,騎馬逛了一天的大街?看不出你一個小小大夫也有如此手腕,搭上了小王爺,往後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就指日可待了。」昏濁的老眼上下打量著柳綠霏,然後,由鼻子裡哼了一聲,「只怕你是癡心妄想,瞧你一把瘦骨頭沒幾兩肉,也不是宜男之相,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柳綠霏一張俏臉淡淡的沒什麼表情,情緒收拾得乾乾淨淨,但煞白的臉色卻證明了這些話如同一把劍,已經刺進她身體。

「有人是病昏頭了,胡言亂語。」雁靳辰臉色也不佳,拉了柳綠霏就要離開,「我就告訴你,有些人根本不用救。」

「給我站住!」老王爺嘶啞著蒼嗓下命令,「大夫是大夫,不是名門貴族,身份地位全都不配,你要玩玩,找歌女酒女即是,你要婚配,也得認真找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如今我剩下時日不多,不容你胡來,連挑都不挑!」

房內氣氛瞬間凍結,雁靳辰回首,一雙冰冷銳利鷹眸緊盯著老父。

「你先擔心能不能活過今年中秋吧。」他殘忍說道:「你能不能瞑目,關我屁事?要病要死都隨你,不用拿這個威脅我,我的事你也少來囉唆!」

「我不管你不行,只剩下你一個得繼承香火,對像不可隨便,身份低三下四的女子——」

雁靳辰根本拒絕繼續聽下去,他拉著柳綠霏又要走。

不料柳綠霏掙脫他的掌握,平靜道:「你要走就走,我得看完病人。」

「你耳朵壞了嗎?沒聽見他剛剛——」

「我耳朵很好,不用你擔心。」柳綠霏不再多說,拋下雁靳辰,逕自走向老王爺的榻前,準備幫病人把脈。

老王爺死命瞪著這個看似柔弱,脾氣卻很硬的大夫。「你...還要幫我把脈?」

「自然,我是來看診的,不是來聽你們父子吵架的。」柳綠霏平靜回道:「王爺,請把手給我。」

「我早說過這沒用。」老王爺不耐煩地說。「人老了都會死——」

「動不動就把生死掛在嘴邊,對病情可沒有幫助。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大夫,你好好合作就是了,其它的閒話,莫在我面前多提!」

杏眼兒一瞪,一股大夫的威嚴油然而生,柳綠霏清脆斥責嗓音迴盪在房中,還從敞開的窗戶傳了出去,一時之間,房裡老少兩位王爺,外頭提心吊膽偷聽著的下人,全都靜得毫無聲響,連大氣都不敢出似的。

「王爺,請讓我把脈。」最後還是柳綠霏開口,不卑不亢地說著,剛剛老王爺的那席話彷彿也飄出了門外,雲淡風清,不留痕跡。

而不知為何,窗外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慢慢有雲遮日,陰暗了下來,和雁靳辰的臉色不相上下。

看來,要下大雨了。

★★★

是夜,果然開始下起了大雨,雨聲忽大忽小,頗擾人心煩,而這一場雨之後,暑氣會盡消,北方的秋天就要登場了。

柳綠霏睡不著,心頭亂紛紛的,她又是不理清楚不罷休的個性,所以即使夜已深濃,四下俱靜,她熄燈準備就寢了,卻還是抱膝獨坐在床頭,久久,還沒有睡意。

為何想起老王爺鄙夷不屑的神情,會如同有人一拳打在她心頭呢?自她父親被逐出太醫館以來,被看不起,被嘲笑,被質疑這樣的事,不都是家常便飯了嗎?這一回,又為何會被一個倨傲冥頑的貴族王爺給狠狠刺傷?

她確實與雁靳辰不配,她壓根也從沒想過什麼配不配的問題,只是,只是——

黑暗中,一條一條的雨鞭打著外頭走廊,還濺上門窗,樹影搖曳,不同層次的黑交錯晃蕩,讓人有種置身水底的錯覺。

她就這般傻傻地呆望著窗子,直到一個人影映上。

以為自己看錯了,柳綠霏瞇起眼,仔細盯住那抹黑影,偏偏看不清楚,她的心兒一面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砰,砰,敲門聲不仔細聽,就會被風雨聲蓋過了,但那兩個像是直接敲在她心口上,震得她快喘不過氣來,柳綠霏按著心口,下床準備往門口走去。

門被撞開了,高大身影挾著雨絲直闖了進來。是淋得一身濕透,邊走還邊滴水的雁靳辰。

他披頭散髮,一雙眼睛亮得出奇。有種陌生的,驚人的瘋狂火焰在他眼底燃燒。

柳綠霏倒退一步,驚得連叫都叫不出聲。只能瞪著眼前夢一般的景況,彷彿從惡夢中走出來的鬼魅慢慢逼近。

「你怕我嗎?」他的嗓音沙啞,低沉。

她逞強地搖了搖頭,說真的,她從來沒怕過他,只是今夜,他似乎不一樣了,到底哪兒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連你也要拋下我走掉嗎?」他低低地問,彷彿動物受傷的哀鳴。

聽他這樣的嗓音,她心底特別有塊地方會被拉扯,一酸。

「下午我確實是去看診,看完了就該走——」

因為氣氛詭異,所以她冷著臉把完脈,連看也沒有多看他們父子一眼,便逕自離開了,至於他們後來吵了什麼,說了什麼,柳綠霏可是完全沒有頭緒。

是不是吵得極凶?要不然,雁靳辰為何如此反常?

他用力甩了甩頭,水珠兒還飛濺到她身上。

下一刻,柳綠霏只覺眼前一花,困獸般的他已經來到她面前,然後,一把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有一刻的昏眩,他身上有雨的味道,有他的氣息,還有驚人的高熱。

他受傷了,但連自己都不知道傷在哪兒,這個念頭油然而生,鑽進她的腦袋裡,然後,她就沒法子不管了。

「你哪兒難受?」她被困在堅硬的懷抱中,問話聲埋在他胸口。

「全身都難受,像是要炸開了似的。」他的回答隆隆地在胸膛震動。

「是怎麼回事?我幫你看看——」

低頭看,她一張細緻瓜子臉上全是關心神色,他再也忍不住,俯下去狠狠咬住了她的柔唇。

「嗚...」

他極粗魯,極凶,像是要撕咬吞吃她似的,肆虐她的唇,舌,她在他懷中顫顫發抖。

一股大雨也澆不熄的大火席捲而過,連她也開始可怕地發起熱來,這症頭真是來勢洶洶,如急症一般,真的要人命——

她是黃花閨女,卻也是大夫,她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心慌得緊,彷彿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

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沒有減緩,反而越來越肆虐。

她的腰帶給扯斷了,衣襟敞開;粗糙的大掌按上她的心口,她的心彷彿被他握在掌中跳著。

「你——」柳綠霏的嗓子顫抖著,「你到底,怎麼了?」

「我病了。」他粗暴地回答,「你是大夫,你要醫好我。」

下一刻,她被抱了起來,雁靳辰腳一踢,把門給踢上了,一陣天旋地轉之際,她被放到床上,然後,他緊緊壓住她。

他好重,好熱。柳綠霏根本喘不過氣來,尤其自己的嘴兒還被密密封住,重重吮著。

會針灸,會把脈,會拿筆,會翻書的素手,此刻撐著他堅硬的胸膛,這才發現,他的心也跳得好猛好急,也像是被掌握在她手中似的。

「唔...」他沿著她細嫩的頸子咬下去,絲毫不憐香惜玉,疼中卻透著一絲蜜意。

嘶的一聲,她的內裳被扯破了,胸前細緻肌膚潔白如初雪,讓野獸般的男子更加瘋狂迷醉,狠狠地品嚐起來。

猛烈熾火中,烘出一股帶著青草藥味的特殊處子馨香,彷彿最強力的春藥一般,迫得人燃燒,他瘋了似的埋頭狂找這勾魂馨香的來源。

喘息粗濃,似乎與外頭爆裂的雨勢呼應。濕透了的衣物被棄置床腳,密密相貼的,是火熱赤裸的軀體,和混亂至極的心——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1 PM

第六章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柳綠霏才起身。

一翻身,她忍不住呻吟起來,是誰,是誰把她丟到馬蹄底下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最剽悍的駿馬給踐踏了一番,此刻全身骨頭都在抗議——

她自然沒有被馬踩過,狠狠欺負了她的,是比馬更剽悍的那個人。

他在天明前就悄然離去,像是昨夜莫名其妙的狂風暴雨一樣,來時洶洶,去後就無影無蹤,此刻烈日當空,曬到了她的窗上,可不是個大晴天?

若不是連起身都這麼困難的話,柳綠霏真要發為昨夜全是一場夢了。

她忍著筋骨酸疼,緩緩坐起,在床頭拉過衣裳穿上時,低頭見到自己的身子,臉上火辣辣地發起燒來。

昨夜,他嘗遍了她。從未讓任何人見過的胸上,有著點點紅痕,全是被他親吻,磨蹭出來的痕跡,他的鬍碴好刺人,他的唇熱得像火——

想到這兒,柳綠霏只覺得熱氣衝上臉,一陣燥熱。

他走之前,在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中,高大的身影安靜地移動,悄無聲響地整裝,然後,躑躅回到床前,靜靜站了片刻。

她其實是醒的,卻因為不知如何面對他,膽怯地裝睡著,四下完全的靜謐中,背後的他也像是平空消失了似的,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動靜。

然後,他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她披散在身後的長髮。

那一下輕如清風,羽毛,她若不是完全清醒又全身緊張的話,可能會忽略掉了,那真是昨夜蠻橫又粗暴的男人嗎?可以如此凶悍,卻又如此溫柔。

不一會兒,雖沒聽見腳步聲,但門輕輕合攏,他離去了,留下了困惑混亂至極的她,在床上,在黎明前的薄曦中,輾轉。

她自然隱約知道他喜歡她,光看他這一趟趟地來纏著她閒聊說笑,就夠明白的了,有人嘴上老掛著綠春樓,這陣子可從沒見他去過。

可是喜歡歸喜歡,他外表是粗獷蠻橫,嘴裡是不饒人,但相處起來,他其實很守禮,對她甚至有幾分敬畏尊重,昨夜的輕狂實在太...太...太不像他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疲憊,但她無法繼續入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搞得自己越發疲憊,直到日上三竿,外頭保柱腳步聲已經響起,才起來。

「大夫,今天還是要休息嗎?」見柳綠霏還沒開房門,保柱在窗外有點詫異地問。

「呃...我已經起來了,嗯...」裡頭傳來的嗓音挺沒精神的,句尾還有可疑的呻吟,彷彿筋骨酸軟,起身都有困難似的。

這一次大夫萎靡不振的日子拖得還真長,一定是他精心燉補的湯藥都沒有好好吃完,真是的,本來以為雁活像比較有能耐,結果也——

房門開了一條小縫,保柱一看,嚇了一跳,連忙道:「大夫,還是多睡一會兒,把精神養足了再起來,有事我會招呼的,不用擔心。」

「我沒事...」

快死的人都會說自己沒事,保柱也真想學她翻個白眼,「大夫,你回頭休息吧,前頭交給我便是。」

苦勸了半天,總算把柳綠霏勸了回去,保柱匆忙往前廳去,一面在心裡頭不住地嘀咕著。

近來雖然醫館不開門,但來敲門討藥的街坊鄰居還是沒少過,是,他們醫館只看傷風咳嗽,積滯腹瀉這一類的小病,可這不就是老百姓最常遇到的嗎?大夫老因為父親被逐出太醫館的事耿耿於懷,有志難伸,可是,照顧好老百姓,難道不比照顧好有名醫環伺的皇上,貴族們來得有功嗎?方圓多少裡內的百姓人家們,可全都仰仗著她一人啊!

嘀咕歸嘀咕,到了前頭,果然已經有幾名帶著幼兒的婦人在外等候了,保柱開了廈門讓他們進來,一面困惑地張望了一下——

奇怪,雁少爺呢?通常這時候他已經來了啊。今兒是怎麼回事,大夥兒都伙在一起怪了起來?

毛孩子們吵鬧,婆婆媽媽們又碎嘴愛閒聊,這一看就看到了過午,保柱的午飯是病患大嬸送的包子,配熱茶一杯,一面吃,一面在翻書時,外頭一陣擾嚷喧嘩引起他的注意。

「柱子,柱子!你聽說了沒?」剛看完病的大嬸又折返,闖了進來,大嗓門拉得高高的,顯示自己的驚訝,「外頭都在講了,九王爺昨夜出事了!這會兒九王爺府鬧得正凶哪,柳大夫沒事吧?」

咬了兩口的包子離手,跌落桌上,保柱嘴都合不攏,「九王爺出事了?出什麼事?」

「不曉得啊,大家都在猜呢!宮裡派了人到王爺府,然後,聽說小王爺早上整個發狂啦!把照顧不周的下人們全抓起來毆打折磨,奇怪,先前明明聽說小王爺跟老王爺不和...我就說嘛,畢竟血濃於水,這個父子親情...」

大嬸發揮了報告街坊鄰居八卦鎖事的高深功力,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保柱嘴越張越大,兩眼瞪直,簡直像是聽到什麼荒野奇談似的。

「那王爺府的大夫...」

「小王爺氣得要砍他們的頭哪!都押進地牢去了!柳大夫呢?還好嗎?」

大嬸還在對聞聲而來的鄉親滔滔講解的時候,後頭幾個面貌威嚴的大漢硬是穿過人群,推開大嬸走了進來,衝著保柱就問:「柳大夫呢?叫她出來!」

雖然很面生,但看他們服色與神情,保柱心底一驚:這些,一定是宮裡派來的人!

「我...我們大夫出門采,採藥去了——」他慌忙回應。

他身後一個詫異的嗓音加進來:「採藥去?你接下來是不是該說,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

「呃...大夫...」保柱瞬間爆出了一頭汗。

「沒事的,保柱。」柳綠霏一身素衣,鎮定地走了出來,她面對數名黑衣大漢毫無懼色,淡然問道;「諸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嗓子挺斯文,聲量不大,可眾人眼光全部都聚集到她身上。

來人也沒料到是這麼個年輕透氣的姑娘大夫,愣了一愣,才回神道:「是柳大夫嗎?請同我們走一趟。」

「上哪兒去?」雖然她早已知道答案。

「九王爺府。」

柳眉一揚,「為什麼?我日前才去過。」

「不用多問,跟我們走就是。」

「大夫,,,」保柱滿臉憂心,忍不住想出聲勸阻。

此行一去,吉凶難卜啊!不知為何,保柱有種不祥的預感。

柳綠霏舉起素手,讓保柱先住聲,她思考了片刻。

「好,我同你們走一趟。」她抬起頭,困惑問道:「我也想知道我的病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緊急狀況,難道府裡的崔大夫無法處理嗎?一夕之間,惡化到什麼程度,兩位可有耳聞?」

「不是惡化。」大漢壓低嗓子,神色嚴重肅穆,「是死了。」

★★★

柳綠霏來過九王爺府這麼多次,就這一回特別不一樣,一踏進大門,便有股寒意由背後爬上來。

這哪是她熟悉的王爺府?平日氣氛雖說不上和樂,但至少還有人來人往,此刻卻彷彿鬼域,毫無人氣,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進正廳,只見廳門口立著兩名鐵塔似的大漢,森嚴肅穆,裡頭所有彩飾如刺繡桌布,花盆等都撤掉了,白布帳額高張,桌椅全改了深藍的布罩,是要辦喪事的模樣。

廳裡人還不少,但非常安靜,已經換了素服的雁靳辰坐在一旁,身旁有數名宮內派來的官員正在低聲與他交談,他深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倒是立刻精準地捉住她剛踏進大廳的身影,炯炯盯住。

他那雙凶悍的眼,是紅的。

「...接下來,全由禮部尚書親自主持,下午李尚書會來訪,跟小王爺一同商量...」官員躬著身,低聲報告。

雁靳辰大手一揮,開口道:「隨便你們,我不想管。」

「小王爺,您是嫡子,又是單傳,府裡現在開始該是您作主了...」官員苦口婆心勸著。

這話你們要講多少次才夠?雁靳辰突然發怒,粗蠻聲調讓大家都陡然一驚,「真讓我作主的話,就別攔著我!把那票蠢貨都給砍了陪葬去!」

眾人臉色大變,紛紛勸說起來——

「使不得啊!」

「王爺三思...」

「下人們是無辜的,我們知道王爺孝順老王爺,此刻心情必定哀戚,可千萬別濫殺無辜——」

「是啊,如此老王爺也不會瞑目的!」

「哀戚?孝順?各位講的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聽不懂?」雁靳辰冷笑,笑法令人毛骨悚然,「你說他們無辜?這倒好,我還想一個一個找來問清楚,昨天下午還能跟我大吵一架的老王爺,罵起人來明明中氣還挺十足的,怎麼過了一個晚上,人就死了?」

「這...」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怎麼回答,半天,才有人囁嚅道:「病情急轉直下的事,似乎是該問大夫——」

雁靳辰笑意更冷,「好呀,把崔大夫,楚大夫以及平日負責煎藥的幾名小廝,婢女,都給我叫上來。」

此言一出,廳內一陣寂靜,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

說穿了,不過就是小王爺氣急攻心要洩憤,但一般人洩憤不過罵兩句打兩下便算,這位小王爺可是過過刀頭上舐血的日子。相關的一干人等早被關起來了,這會兒要叫到前廳來的話,輕則一頓毒打逼問,重則...沒人知道下場會是如何。

但是此刻也沒人敢違抗王爺府的新任主子,拖拖拉拉的反而讓雁靳辰更加惱火,所以,片刻之後,一群臉色驚恐的下人都給帶到前廳來了,個個面色慘澹,還有人身上似乎帶了傷。

混亂之際,自然沒有注意到柳綠霏,她靜靜地走到崔大夫旁邊站著。

「你們哪個要認帳?誰把老王爺弄死了?」

森冷問話一出,如刀般刺進每個人心底,大家都知道,誰要是認了這天大的責任,就難逃死路一條。

「小...小王爺,這...這不是...」崔大夫回答時牙關都在打顫,「那日...老王爺分明...我傍晚進去把脈時,還好好的...只是有些虛火上升,因為...因為...」

「因為那時他才剛跟我大吵一架?剛罵過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連死都不會瞑目?」雁靳辰冷冷一笑,「父子吵架時還挺有中氣,過幾個時辰老頭子就死了,言下之意,崔大夫,你是在怪我氣死我親爹?」

「不敢!」崔大夫咚的一聲又膝落地,忙不迭地猛磕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德高望重的崔大夫一跪,旁邊眾人也跟著撲通一聲跪下,膽子比較小的侍女還哭了出來。

只有一人依然直挺挺的站著,身形苗條纖弱,雖不起眼,但散發出的堅毅氣質卻不容忽視。

「當日該來急救的是我,事實上,到後期主診的也是我,崔大夫,劉總管他們都是照我的吩咐在做事,煮藥。」柳綠霏朗聲道,「小王爺要責怪,就怪我好了。」

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對上了野獸般發紅的深目,雁靳辰瞇起眼,仔細打量著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子。

「你以為我敢動你?」他的嗓音沙啞,透露危險訊息。

「自然不是。」柳綠霏不疾不徐地說下去:「小王爺要做什麼,向來不容旁人置喙,不論對錯,不管他人死活,不是嗎?」

這分明是正面挑畔,雁靳辰的臉色更加陰霾滿佈。

「大夫才管人死活,偏偏你把人管死了。」他冷冰冰道,「之前是誰信心滿滿的?人交到你手裡還是醫成這樣,你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盡力,人死了不能復生,還能怎麼辦?大不了就是拿命來賠。」她臉一揚,「小王爺若真的要殺個人填命才甘願的話,就殺我吧,崔大夫他們都是無辜的,不用濫殺。」

「好,很好。」

說完,廳內雖然滿滿的人,卻靜得像鬼域,連根針掉下去大概都能聽得見,那種詭異的沉重氣氛,壓得沒有人敢開口,連大氣都不敢出。

大家都在等,等著盤踞在紫檀椅上的雁靳辰開口,只要他一句話,眼前這個柔弱如柳的大夫小命就沒了,更甚者,說不定小王爺怒火攻心,徒手就可以當場殺死柳大夫。

但開口求情,死的就會是自己,眾人雖然心慌,卻都膽怯——

「你要充英雄,就讓你充個夠,來人,給我押下去。」

「少,少爺...」

「小王爺...」

家僕,宮裡來的,禮部來的人們都望望他,又望望柳綠霏,為難著。

「我說,給我押下去!」

★★★

這會兒是何時了,柳綠霏望著一方小窗,默默推算著。

因為她挺身攬下責任的關係,其他下人們是暫時是沒事了,外頭偶爾可以聽見遠遠的來往腳步聲和低聲交談,她被關在別院的小屋內,門上重得落了鎖,自進來之後,沒人敢靠近,只有廚房的伙頭偷著送了一個饅頭,一碗清茶來。

就算不出門,柳綠霏還是感覺得到,外頭氣氛極度沉重詭譎,沒人知道小王爺何時又會再度發狂。

柳綠霏自己也明白,身為大夫,她見多了病患家屬的焦灼與急躁,面對病痛甚至死亡之際會有的諸多劇烈反應。雁靳辰又是這麼一個變幻莫測的個性,她絕對相信他盛怒之際撂下要人陪葬的狠話。

淡紅的唇彎起悲哀的淡笑,這難道就是醫者的宿命嗎?救活了是病人福大命大,沒救活是大夫沒盡力,學藝不精。

想當年,她父親正是因為沒能及時救活宮中的某貴妃,被氣急攻心的皇爺遷怒,差點被抓去砍頭之外,被重責數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之後,被趕出了太醫府,永不錄用。

可憐一代名醫灰頭土臉回到家中,醫館招牌立刻被拆下來劈成碎片放火燒了,柳醫館數代英名就此毀於一旦,她父親一病不起,數月後抑鬱而終。

臨終前,他對著獨生女兒語重心長道:「做牛做馬,做下女,做賤民...都比做大夫好,你趁早嫁人過平安日子,柳醫館...就讓它斷後吧。」

她卻沒有聽從父親的遺言,看著街坊鄰居被小病小痛所苦,自小耳濡目染又有才能的她不忍心無視,慢慢的一步一步,終究走到今日的局面。

仁心仁術又如何?再強的醫術,依然敵不過天命,若是注定要她命喪雁靳辰手裡,她也認了——

眼看月影慢慢偏西,已經過了二更,外頭的聲響早已沉寂多時,端坐在小室中,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柳綠霏也真的累了,昨夜到今時整整一天,她也給折騰夠了,睏倦之意席捲而來,她和衣在窗前長椅上側臥,閉上酸澀的雙眼。

睡吧,一睡不醒也好,只不過,消息傳到醫館,街坊鄰居不說,保柱可能會第一個急得哭了,她似乎能瞧見保柱清秀臉上掛滿淚痕的模樣,忍不住在半夢半醒中歎了一口氣,這孩子年紀小小,改行也還來得及,他手巧又細心,學木工,學雕刻...什麼都好,她終於能體會當時父親在臨終前拼了一口氣也要勸她別行醫的心態了。

心思游移漂浮之際,有個高大身影也慢慢的浮現,他這般脾氣,未來有誰能安撫照顧呢?喜怒無常加上脾氣暴烈,肝火虛旺攻心,雖說身子健朗,但日子久了,一定會出問題,到時候誰能近他的身,為他診療呢?

她苦苦地笑了笑,都什麼時候了,她自己說不定連明日太陽都見不著,命喪雁靳辰之手了,還是擔心他?

傻啊,真是傻,柳綠霏聰明了一輩子,此刻竟傻成這樣。

時序早已經入秋,夜裡寒涼,她在硬硬的長椅上蜷縮著身子,抵禦寒意,照說這般內外夾攻,她應該睡不著的,但累極了的她輾轉片刻後,還真的睡沉了。

所以,也沒有察覺到從她漂浮思緒中走出來的高大身影,此刻正悄悄靠近,在她長椅前站定。

她睡著的模樣,好單純,好稚嫩,根本不像是能把病人性命肩負在身上,掌握在手中的大夫,也不像是敢挺身而出,把所有責任攬到身上的人。

但她還是做到了,而且,事後也沒有害怕到躲起來偷哭,反而在陌生的環境中自顧自的睡著。

竟然還是他自己睡不著,彷彿困獸一般,在寂靜如鬼域的寬敞府邸裡徘徊良久,無法成眠。

眼看她怕冷地縮成一團,雁靳辰彎下腰,有力的雙臂抱起了她柔若柳條的身子。

她往他溫暖的懷裡靠了靠,長睫微顫,緩緩揚起,一雙杏眸飽含著睡意,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雁靳辰沒有開口,也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片刻,她彷彿滿意了,再度閉上了眼眸,沉沉睡去。

「你就這麼篤定,我不會殺了你嗎?」雁靳辰喃喃低語著,像在問她,也像在自問。

然後懷中人兒還是乖乖睡著,天大的事都不想管了似的,也難怪,這一兩天真的累壞她了,尤其是昨夜——

把她抱到床上,放下的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絕對沒人會相信,這跟先前狂飆怒意,甚至要砍人頭的暴怒小王爺,竟會是同一個人。

雁靳辰拉過被子幫她蓋上,被子雖然是粗棉被,但她星在裡頭的感覺看起來好暖,好舒服,像有一股吸力,一直召喚著他。

遲疑了片刻,他把外衫脫了,悄悄地也上了床,輕手輕腳的,就怕吵醒了沉沉睡著的人兒。

床很小,被子也不夠大,他擠在她身邊,長臂一伸,把她樓進懷裡,一股暖意帶著淡淡的,專屬於她的氣息,一樓輕煙似的鑽進他鼻子。

就是這個味道,讓他被吸引,讓他入迷,讓他就算幾個時辰前氣得想要殺死她,此刻全部煙消雲散,他只想摟著她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留到明天再說吧——

夜深,人靜。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4 PM

第七章

柳綠霏在黎明之前就醒了,多年來就是這樣,今日也不例外。

雖然環境陌生,可是被窩暖呼呼的挺舒服,她這一夜睡得很沉,算是好好休息了,眼睛睜開,在幽暗的天光中眨了眨。

奇怪,她怎麼到了床上?而且側睡的她感覺背後有個熱源,還像是被籐蔓纏住似的,讓她動彈不得。

睡著時無所覺,醒了一會兒就開始不舒服了,她試圖掙扎,想脫開糾纏,結果籐蔓纏得更緊更緊,幾乎讓她透不過氣。

「放開——」她掙扎得有些喘了。

「別吵,乖乖的睡。」帶著濃重睡意的低沉嗓音幽幽地在她耳際響起。

她傻了片刻,整個嚇醒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他就這樣摟著她睡了一夜,她卻毫無所覺?

想到就在前夜,她已經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了,陣陣火辣潮浪燒啊燒的燒上來,她越發不安,越想掙脫。

而她越掙扎,他就纏得越緊,她的牛脾氣被激起,越不放就越要掙脫——

「你再這樣扭下去,可別怪我。」

偏偏有人就是吃軟不吃硬,好好說還有可能,要這樣出言威脅,她可不吃這一套!

「你...放開...我...」她掙扎得都細細喘息著,話說得斷斷續續。

「偏不放,你能拿我怎樣?」有人耍賴了,輕笑著抱得更緊,甚至用他高大壯碩的身材優勢壓制住她,在她耳際有意說:「你不是頂聰明嗎?現下給我抓住了,你怎麼辦?」

說完還吮含住她小小耳垂,品嚐了起來。

「你...真...可恨!」柳綠霏氣得一偏頭,狠狠咬住他雄渾堅硬的上臂,他只著內裳,衣物輕薄,貝齒毫不客氣地陷入他的肌肉。

「牙尖嘴利的。」雁靳辰毫不在意,火燙的唇由耳根一路印下,攻擊她白暫的頸子,前胸。

「唔...」她已經都快沒力氣抵抗了,又被親得全沒了主意,顫抖著嗓子質問道:「你不是...不是還要殺我...」他大大方方埋首她的胸口,汲取她特殊的迷人氣息,聽她這麼反問,停了片刻,才邪邪一笑。

「乖乖的,讓我疼你。我這會兒就讓你欲仙欲死一回。」

「嗯...別...」

他的身子好熱,好硬,就算自己的衣服給他剝光了,還是熱,她一直喘不過氣,不知道是因為他重重地壓著她,不讓她透氣,還是因為他的親吻,他滿是硬繭的大手在她細緻身子上游移撫摸的結果——

「這麼細的腰。」他不知是讚歎還是憂慮著,大掌兩邊一合就能握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幽暗天光中,他的雙眸閃爍著野性的光芒,直盯著她,像是有種魔力,讓她整個魂都給勾走了,全沒了主意。

再聰明,再機靈的女子,被心底的那個人如此抱著,親著,哪還能使出什麼妙計,想出什麼奇招?只能如同鮮嫩多汁的蜜桃,給人一口一口吃下肚了。

「大夫,把腿打開,對,再開一點,別害羞。」雁靳辰在她耳際誘哄著,威脅著,身下亢奮灼熱的堅挺磨蹭著她的腿心,「看看我難受成這樣了,你不救救我嗎?」

「你...別...別再...胡說...唔!」

柳綠霏咬住被吻得紅潤的下唇,硬是忍住了即將出口的嬌吟,他磨蹭片刻之後開始緩緩推入她柔嫩濕潤的身子,緊緊箍住她腰的雙手逼得她無法閃避,只能寸寸接納,被他撐開,又撐開...

男歡女愛,竟是如此銷魂又熾熱,令人迷醉又昏眩,醫書裡讀到的全是冷冰冰的敘述文字,完全沒能寫出男子的身體與女子如此不同,又如此契合——

他深深嵌入她深處之際,不是用那雙魔魅般的眼眸緊盯著她通紅的臉,緩緩抽送磨弄,逼出了她無助的呻吟,他的眼眸更亮了。

「別忍,我要聽。」他蠻橫地拉開她掩住臉的小手,她又是無奈,又是嬌媚地斜睨他一眼,那一眼真是勾魂攝魄,讓雁靳辰的理智全飛出了窗外。

「啊,啊...」柳眉緊皺,又是難受又是舒暢的奇異感受一陣陣湧上,還帶著絲絲輕疼,像一陣含沙勁風直把她捲上天際,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頂點有洶湧的潮浪迎面打來,他的勁腰更加蠻橫地驅策,她真的就像是死了一回,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被強勁的高潮擊落,只能無助地顫抖,緊縮。

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她的緊致細嫩已經逼瘋了他,加上不由自主的陣陣縮握,他像是要被搾乾了似的,最後,只能把一腔灼熱全都注入她深處。

「呼...」細細嬌喘與粗濃喘息交融,他攫吻住她嫣紅的唇,無限留戀地纏吻著,久久久久,輾轉廝磨,就是不肯放。

天色漸漸透亮,窗上已經映著魚肚白,被窩裡的兩人依然緊緊交纏,難分難捨,他摟緊她不肯放開,一路珍惜地吻著她的眉,她的眼角,她的臉畔...等著她紊亂的氣息慢慢平緩。

她的素手不聽使喚,輕輕扶上他厚實的肩上,胸口那些交錯的新舊傷痕,不管他再凶狠蠻橫,可能曾是殺人不眨眼的馬賊,她還是捨不得,還是心疼這些深深淺淺的痕跡。

私下如此溫柔纏綿的情郎,卻也是當著眾人面前威脅要殺她嘗命的債主,這人...到底該拿他怎麼辦哪?

「真是...麻煩死了。」她喃喃自語著,渾然不覺自己把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

雁靳辰聞言只是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紅潤的小臉。

「你惹上了大麻煩,別想脫身了。」他戲謔著警告。

黑白分明的杏眸抬起,怔怔望著他,他又是一笑,笑容裡透露著毫不掩飾的蠻橫狂妄。

「懷疑嗎?你可是我的人了,我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她疲倦地閉上眼,不再看他,也不想搭理。

「你聽見沒有?我說,我要你生——」

「別吵,我很累了,讓我再睡一下。」柳綠霏淡淡地說道。

不就是給他折騰的嗎?要不然,人家可是睡得好好的,偏生他一大早就抓著他狠狠啃了一回!

雁靳辰自知理虧,果然住了聲,不再亂放狠話,摟著她片刻,見她再度沉入睡鄉了,才輕手輕腳的起床。

望著她的睡顏,雁靳辰整裝的手停住了,悠然神往,又在她床前發呆了好一會兒。

這柔軟卻堅韌的柳條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他整個人,整顆心給纏住了。

只不過...她自己可知道?

★★★

九王爺的獨子失而復得,這件事已經轟動過京城了,但這一陣子雁靳辰的大名更是遠播,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在談論九王爺過世的事。

謠言四起,五花八門,傳得可熱鬧:有人耳語說九王爺活生生地被不肖兒子氣死了;有人繪聲繪影地描述事發當天的高潮起伏,彷彿人就在九王爺府裡旁觀;有人可以把父子兩人恩怨情仇從多年前一路說書般的說到今日;有人還說小王爺氣瘋了,把府裡下人連大夫都關起來毒打折磨,屍橫遍野...內容真正驚險奇趣,應有盡有,簡直足夠讓說書唱戲的三年不用再找題材。

最駭人聽聞的是,聽說小王爺蠻性發作,就是不肯讓他親爹入土為安,宮裡連番派人來勸說,親族裡更是精銳盡出,輪番上陣,可是都徒勞無功。

雁靳辰雖是皇室中人,但年少就出走,與貴族親戚們的聯結極薄弱,自然不可能賞誰的面子,聽哪位王爺的話。

軟硬都不吃的一意孤行到最後,連皇帝都驚動了,特別指派了朝中大紅人欽差大人前來關切。

盡責的欽差大人來之前還多方打聽,各式各樣的傳聞都調查過了,收集一肚子的消息之後,只帶了一個隨從,瀟瀟灑灑地來了。

被請進迎賓花廳,九王爺府的總管親自領著婢女僕傭來奉茶,上點心,一群人舉止得宜,規矩嚴謹,但清一色全都愁眉深鎖,個個心事重重的樣子。

欽差大人不動聲色,寒暄數句之後,一面喝茶,一面閒閒問:「請問劉總管,你們家少爺呢?」

「呃,嗯,我們少爺有,有點別的事在忙...」總管支支吾吾回答。

人家也不介意,笑了笑道:「是不想見我吧,也無妨,不打擾貴府少爺忙正事,劉總管,貴府照料老王爺的大夫,是哪一位?」

總管又遲疑了片刻,欲言又止。

「若我沒記錯的話,該是太醫館指派的崔大夫吧?方便請他出來一談嗎?有勞劉總管通報了。」

口吻雖客氣,但人家是奉了皇命來的欽差,不照著做,等於是違抗今上,就算有天大的膽子,地大的苦衷,總管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大夫出來。

結果,請出來的不是白眉白鬍子的崔大夫,而是一名年輕的姑娘。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柳大夫了。都說她年少博學,這一陣子頗受九王爺的信賴,沒想到是個這麼秀氣斯文的模樣。

只見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安靜望著來人,態度沉穩,風采內斂,讓欽差大人在心裡先暗暗稱許了一番。

「你是崔大夫嗎?怎麼鬍子不見了,頭髮也黑了?跟我印象中的崔大夫相去甚遠哪。」欽差大人輕鬆地戲謔道:「是不是有什麼返老還童的秘方?」

尋常姑娘若不是一見到他就臉紅害臊,經他這麼一調笑,多少也該有點反應了,但柳綠霏依然不為所動,眼神連閃爍都沒有,只是繼續靜靜看著瀟灑的景大人,等著他說出真正來意。

真高,像是石頭丟進大海一般,連漣漪都不曾激起,這姑娘年紀輕輕,意有如此氣度,實在不簡單。

見她如此,景四端也端收起了戲謔之意,溫和問道:「既然柳大夫出面了,能不能替我解惑?關於九王爺之前的病況——」

聞言,柳綠霏點點頭,「是為了這個來的。」

她把手上的一疊絹紙放在桌上,從容攤開,上頭密密麻麻都是娟秀小字,仔細一看,按照日子排列,每次出診的脈象,病況,用藥,有無起色,有無惡化...鉅細靡遺記錄得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這些全是我負責的部分,看了有疑慮是自然的,不妨對照崔大夫等人的記載,他們的筆記我沒有看過,應無串供之虞。」

景四端順手翻了翻,沒認真看。「大夫請坐,我今日並不是來查死因的,只是因為皇上關心——」

「大人不必敷衍,若不是來查死因,為何要帶仵作呢?」她朗聲問。

站在景四端旁邊的仵作嚇了一跳,尷尬地望望景大人,他正是一名專驗死因的仵作。

「大夫好眼力,敢問是怎麼看出來的。」欽差大人虛心求教。

「俗話說活的歸大夫,死的歸仵作,京裡幾位仵作都學過醫,算是同行,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是嗎?」景四端笑笑,「不是因為盛仵作早年曾經與令尊柳大夫共事,一同被派到南邊協助水患善後的關係?」

柳綠霏黯然,心底忍不住嘀咕,這欽差大人也真賊,明明什麼都打聽清楚才來的,剛剛還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

「既然柳大夫認得盛仵作,那再好也不過了,九王爺此刻照說已經入殮,不知道柳大夫是不是方便領我們前去——」

還沒聽他說完,柳綠霏就搖頭,直率回絕道:「這兒不是我作主,問我也沒用,何況,這等大事,不是任何人隨便敢拿主意的。」

景四端又笑了,笑容裡頗有深意。「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如果柳大夫都說不上話,拿不得主意,那麼普天之下,大概也沒有別人能勸小王爺了。」

看劉總管在一旁滿臉贊同又默默點頭的樣子,景四端就知道自己說對了,柳綠霏卻怔了怔,依然沉默不語。

「不如這樣,柳大夫——」

突然,廳門砰的一下被粗魯推開,巨響讓眾人都嚇了一跳!

正主兒雁靳辰現身,他站在門口,身型高大威猛,一張粗獷野性的俊臉上全是風雨欲來的陰霾,眼眸緊盯著外來者,相當不友善。

「你可以滾了。」他手一揮,言簡意賅的逐客令,清清楚楚。

「小王爺。」景四端起身行禮,客客氣氣解釋道:「皇上很關心九王爺的身後事,故特地派我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

雁靳辰冷笑。「別假惺惺的繞圈子了,會派到你一個欽差出面,不就是懷疑我弒父嗎?有本事的話,你現在直接把我抓去落監論罪,要不然,閒雜人等就不用再來!」

這等逆倫大罪,就算再懷疑也絕沒人敢說的,雁靳辰卻大刺刺說出口。

他緩緩地走進來,腳步沉穩,眼眸卻直盯著景四端,兩名男子視線相接,一個野性狂放,一個深沉內斂,勢均力敵地對峙著,誰也不肯先讓步示弱。

僵持不下之際,突然,柳綠霏歎了口氣。

「人家也是奉命行事,就讓他去看看吧。」她輕聲道。

雁靳辰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她身邊,還刻意擋在她面前,雖然沒說,但動作清清楚楚地宣示了主權,頗有種佔地為王的霸氣。

奇怪的是,柳大夫輕輕開口,這個霸主的兇惡表情就軟化了,雖然還是項不甘願的抗議著,「可是——」

「別為難人家。」

景四端可是精得像狐狸般,特會察言觀色的,看著眼前堂堂剽悍大男人臉上露出複雜神色,又是生氣,又是不甘,卻又流露出明顯的無奈,他就知道,小王爺的七寸,正捏在秀秀氣氣的柳大夫手裡。

「多謝小王爺了,給我們方便,可以回去覆命。」他立刻抓住機會打蛇隨棍上,「有請柳大夫帶路。」

「...」有人氣惱得想殺人。

「兩位這邊請。」

★★★

兒臂粗的白燭,清香,素果,一行人走進臨時設置的靈堂,迎面所見,便是一片素淨靜謐,所有字畫,櫃子箱子上的金銅環扣全都用白綢蒙上,房門中央也用白紙封上了。

堂內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寒冷,冷得令人不自主地想打個寒顫。

這兒...怎麼固事?」盛仵作喃喃自語著。

「冷?」柳綠霏察覺了,淡淡地解釋,「是冰磚。」

富貴人家才有冰窯這玩意兒,為了確保一年四季有冰可吃,可用,通常在冬天就會做好許多冰磚,存在地窯內,必要時開窯取冰,而一時之間可以拿出這麼多的冰磚出來,每塊都足有半人高,讓整個廳堂彷彿冬日,如此財力可不是等閒。

靈堂雖臨時,卻是禮部的人來佈置好的,靠牆的位置安放著精細描繪金花的架凳,上頭加著大漆金壽的吉祥板,老王爺就睡在吉祥阪上,鋪金蓋銀不說,一件蓋到胸口的金黃綢布陀羅被可是以手工精繡上佛像,往生咒,燭光映照下閃閃生光,也映得老王爺面容安祥溫潤,彷彿是在睡覺一般,一點也不可怖。

雁靳辰走到幾尺開外,就不肯繼續了,面色冷凝,默然無語,而景四端帶著仵作走了過去,先是恭敬行禮拜了拜,上香之後,才開始相驗。

只見仵作動手輕揭起陀羅被時,雁靳辰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全身肌肉都繃緊了,似乎下一刻就要衝過去。

一隻素手輕輕一拉,就拉住了即將脫韁的野馬,「你別急,人家是仵作,不會亂來的。」

「可是——」

「噓。」

兩人對談非常低聲,動作也極小,但景四端沒回頭,就已經把這一切都默默記在心底。

接下來,雁靳辰三番兩次按捺不住想要發作,也虧得柳綠霏一直緊拉著他的手,才沒有出事,到後來,柳綠霏索性把他拉到側廳裡去,省得煩。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後,景四端和盛仵作才一起走進側廳,兩人臉色都非常凝重。

下人,禮部派來的官員都在外頭,沒人敢靠近,偏廳裡就是這四人,景四端沉吟了半晌,彷彿在考慮什麼難以啟齒的問題似的。

雁靳辰臉色難看,怒目相視,低低咆哮的問話彷彿老虎要吃人前的預警。「看完了沒有?看夠了沒有?」

偏偏有人冒死也得問下去,「小王爺,下官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你有問題是你的事!」雁靳辰怒氣整個爆發,他指著大門狠道:」你們這些狗官,都給我滾出去!」

「小王爺——」

「滾!以後也別再來了!」怒吼震天。

場面正難堪時,斯斯文文的嗓音又出現了,這回冷冷的,「狗官?你這是在罵誰?」

「我就罵他這個...」

「是,我們不像你生在富貴家,是,我們得為五斗米折腰,靠人賞一口飯吃,這樣也得被你罵成是狗?」柳綠霏真的生氣了,一張清水臉板得緊緊的,聲音也略略提高:「你要怪我把老王爺醫死了,要我拿命來賠,我沒話說,但從頭到尾宮裡派來的人都是要幫忙的,你卻這麼不合作,還態度惡劣,這又是什麼道理?當王爺就可以這麼霸道嗎?」

當王爺確實可以霸道,但他再霸道,也壓不過會講道理的斯文姑娘。

「你...你竟是要幫他們說話?」雁靳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再怎麼說,景四端是個完完全全的外人,柳綠霏卻一再回爐,這更是火上添油,讓雁靳辰肚子裡一把怒火燒得半天高。

管他有什麼天大的道理,管他是不是皇上直接指派來的,雁靳辰就是不高興,不樂意,不悅!

「我自然幫他,早早地把麻煩事解決了不好嗎?要這樣拖拖拉拉的?你問心無愧的話,問什麼就答什麼,景大人不會再來煩你的,這樣不簡單多了?」

明著在發脾氣,暗地裡還是在幫小王爺哪,景四端在心裡暗暗地又記下了一筆,看來,這兩個之間的情愫,並不是單向而已——

眼前要解決的疑問還是得解決,景四端冒著被猛虎撲殺的危險,將剛剛相驗之後的疑問提了出來。

「九王爺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任何中毒跡象,盛仵作的結論是,王爺乃因天命已屆,所以大去了。」他突然話鋒一轉,「既然如此,為何小王爺遲遲不肯準備入殮,下葬?」

雁靳辰撇過頭,不響。

「根據我據查的結果,九王爺大去那日,早晨還挺有精神,下午跟小王爺有過...言語爭執,敢問小王爺,那日為何起了爭執?」

還是沒有回。

「爭執之後,小王爺當晚似乎徹夜未歸,請問您整夜又在哪兒?」

三個問題,雁靳辰都不肯答,突然成了閉嘴蚌殼。

柳綠霏拉了拉他的衣袖,勸道:「你就說吧,這兒沒有旁人,不會傳出去的,那天晚上,你——」

那夜,他和她在一起。

這話說出來會毀了她的清譽,但不說,眼下一個欽差大人就站在面前...

柳綠霏其實並不是很在乎說不說,這會兒並不是禮教吃人的時代,未婚姑娘有情郎頂多是嫁不出去,惹人議論罷了,她本來就打定主意不嫁的,清譽對她來說,又怎麼樣?雁靳辰也不是在乎虛名之輩,講出來有什麼關係?

「你一個女流之輩,別在這兒多嘴。」雁靳辰打斷了她,怒極反笑,一抹詭譎危險至極的冷笑勾起,「我老子都死了,要怎樣做是我的事,你若找到了我弒父的證據,大可此刻就把我押到皇上面前,任憑發落,若找不到,那我還是老話一句——」

「小王爺,下官只是...」

「滾!給我滾出去!別再踏進本府一步!」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6 PM

第八章

小王爺的話,欽差大人只聽了一半,那日他聽命回去了,翌日卻又再造訪王爺府。

隔日又來,隔日又來,一連來了數日。

知道小王爺難搞,景大人懂得迂迴繞道,他來的時候只說是來找柳大夫聊天的,又不是查案,又不麻煩小王爺,門房尊他是欽差大人,自然不敢攔。

而景大人和柳大夫看似不相干,但是能聊的話題居然不少,自盛仵作開始聊起,牽扯到共同認識的熟人,醫官;到今年夏季水患嚴重,災民受苦不說,疾病四起,賊人橫行;甚至一路聊到景大人的愛妻最近有喜了,有哪些症狀,又該怎麼調理安胎——

柳綠霏雖然話不多,人又淡淡的,但做大夫的遇到人家虛心討教,總是詳細解說,言無不盡,每回總聊上個把時辰,直聊到不肯出面的雁靳辰一臉陰沉地現身逐客為止。

「夠了,給我滾!」

眼看著小王爺那垂在身側的粗硬大手捏拳又放開,放開又捏緊,強自壓抑的模樣,景四端忍不住會心一笑——看來柳大夫把這硬漢調教得好多了,要不然,此刻自己大概已經被抓著領子一路摔出門外了。

「我是該走了,最近事情挺多的。」說著,景四端有深意地望了雁靳辰一眼,「水患善後的問題很大,這陣子盜賊鵲起,四處流竄,有一部分甚至往京城來了,沿路上不少富商巨賈受害,王爺...也請多小心。」

說完,人家瀟瀟灑灑地自己離開了。

而他前腳才走,雁靳辰在後頭狠狠踢上門,轉頭怒瞪著柳綠霏。

還不等猛虎發威,柳綠霏先發制人,柳眉兒一皺,敏銳追問道:「景大人說那話,是什麼意思?為何特別要你小心?」

「我哪知道是什麼意思?你跟他聊得可投機了,該問你才是。」

「景大人說那話的口氣不對。」有人還不知死活,偏了偏頭,繼續思考推敲著,「難道是怕流竄盜賊盯上你?不過,京城富貴之家這麼多,為何特別要提醒你?還是說,至今皇宮裡還是懷疑你跟那些賊人——」

「誰理他怎麼想?他是什麼東西,一句話也要這麼認真推敲?」火越冒越旺,話裡濃濃的醋意聞都聞得出來。

她眉皺得更緊,這是在幫他擔心啊,這人怎麼這麼不可理喻?

「你凶什麼凶?難道那些舊時兄弟真的已經找上你?」她立刻反問,嗯,越想越有可能。「你如此激烈的反應,不就是因為心虛嗎?給景四端說中了?他可是當朝的名欽差,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砰!她的話被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一把檀木高凳飛越整個大廳,在牆上砸個粉碎。

猛虎真正發火了,可是秀秀氣氣的大夫又不能罵又不能打,只好拿傢俱出氣,眼看一臉煞氣的雁靳辰拿起另一把想要再砸,柳綠霏根本不怕,眼兒也不眨一下,默不吭聲,轉身就走。

「你上哪兒去?」怒吼在她身後尾隨。

她還是不吭聲,根本不想答腔,繼續快步往外走。

凶什麼凶?私心是為了他擔憂,著想,還要被他這麼惡口惡面的凶?她柳綠霏可不是給罵大的。不可理喻也要有限度。

結果才出廳門,下了青石台階,才踏上庭園的柔軟土地,後頭呼的一聲,遠遠避開的總管,婢女們全都突跪下!

「大夫...」眾人無限悲慘地哀求起來。

她的腳步硬生生給他們叫住,突然變得千斤重,再也跨不出去。

可恨。可恨!

低沉的嗓音幽幽追上來,超故意的,陰沉挑畔道;「你走啊,不過走時可別忘了,你跨出大門一步,我就打斷他們一雙腿,你離開一天,我就殺掉他們一個人,你儘管走,無妨。」

這就是柳大夫這一陣子待在王爺府的真正原因,他之前放狠話要她賠命,要囚禁她,卻是給她吃好睡好,門上也沒鎖,也沒派人監視她,柳綠霏又不是沒雙腳,想走到哪就走到哪,為何還要乖乖待著?

只因有人知道她表面冷淡,但心腸其實極軟,只要拿無辜的人命要脅,她就哪兒也不會去了。

她最討厭被人要脅,可是這人盜匪邪性不改,絕不是隨便出言恫嚇而已,他瘋起來別說是椅凳,連人命都不放在眼裡,廊上跪著的下人們何其無辜?

天人交戰了半天,柳綠霏懊惱地歎了一口氣,看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往藥池的方向走去。

眼看柳大夫不離開了,眾人都如釋重負,這些天來多虧有柳大夫,否則老王爺才剛死,小王爺又瀕臨瘋狂,他們不過是一干小小下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啊!

柳綠霏壓抑著怒氣,一路直走到藥間才罷休,迎面而來的淡淡清香藥味讓她精神為之一爽,先檢點了存藥之後,她走到連著藥間的小書房,展紙研墨,提筆就寫。

下筆如飛,寫著寫著,正凝思細想之際,那個鬼魅般的高大身影又無聲地在書房門口出現,躑躅了片刻,才安靜踏進來。

柳綠霏根本不想理他,連頭也不抬,他也不去吵她,就像一抹影子似的靜靜立在那兒,看她想心事,寫字。

經過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寫完了之後,她的氣也稍微消了。撮起小嘴吹了吹乾,把墨跡猶新的絹紙捲起,她依然不想正眼看他,只是逕自找了一名家丁,交代道:「勞你駕,把這個送到城南柳醫館,給王保柱,說是我寫給他的就行了。」

家丁也很熟了,接過紙卷,點點頭領命去了。

柳綠霏回到書房,還是把某人當作無物,自顧自地收拾著書桌。

半晌,還是雁靳辰沉不住氣,低低嘀咕:「有什麼要採買的藥材,隨便派個人去買就是了,幹嗎還要特別寫信給保柱?」柳綠霏搖搖頭,「不只這樣,裡頭有兩張信,還有一些東西,是要保柱準備之後跑一趟欽差大人度府邸幫我轉交的——」

還沒說完,她的手臂就給抓住了,力道之大,讓她皺了皺眉。

「你...還寫私信給景四端?」他的嗓音越發低沉,也越發危險。

「關你何事?我可沒寫到你...哎呀!」

她被鋼鐵般的雙臂緊緊箍住,柔軟身子被擠壓得快透不過氣。

「那不然,你到底寫了什麼?」問話緩緩的,冷冷的,他的身子卻好硬又好熱,怒氣蒸騰。「這麼有話聊,聊了好幾天,還意猶未盡,得寫信?」

看他們談得十分投契的模樣,雁靳辰已經夠火大,景四端是朝中有名的飽學之士,他的大夫又這麼聰明,他一個沒讀上多少書的粗人根本插不上嘴,想到這兒,根本是火上加油!

「我只是一直在想他講的某些...唔...」

他不讓她把話說完,狠狠堵住了,柔軟的唇兒被粗魯肆虐,只能輕吟,無法反駁。

「跟他聊得開心,跟我就不言不語,不想多說?」熾熱親吻之際,他在柔嫩唇間喃喃抗議。

他往前跨了兩步,把她抵在門邊的牆上,用堅硬的身體壓制住,還故意重重廝磨,感受著那苗條卻柔潤的姑娘身子。

她是他的人!全部都是!不准別人覬覦。

「你真...野蠻。」柳綠霏喘息著輕斥。

她知道抵抗也沒用,他的暴躁煩悶如此濃重壓抑,累積多時,亟需一個出口宣洩——

他一路啃咬著她精緻的下巴,雪白的頸子,粗礪大手一面不耐煩地拉扯她素淨的深藍衫子,然後,毫不客氣地覆是那小巧卻圓潤的雪乳,厚繭的掌心摩挲著,讓粉色的尖端兒可愛地挺翹起來。

怒火熊熊,燒著了廝磨著的兩人,當他火熱的唇狠狠含住她敏感的乳尖兒,她無助仰首,吐出一口顫抖的灼熱氣息。

也只好「捨身」救這個病人了,不然,她拿他怎麼辦呢?

+++

是夜,不過上燈時分,柳綠霏緩緩醒來。

她被抱回雁靳辰的房裡,事實上,這幾天以來,她一直都在這張大床上過夜——有人總是纏著她,不肯放。

因為沒點燈,房裡暗暗的,雁靳辰是獨子要掛重孝,父喪之際,房裡床被,額帳,門窗等全都依禮換成了白色,絲綢都不准用了,所以她蓋的是白棉布套被,被狠狠愛過的裸身可以清楚感受到白棉布略粗的觸感,彷彿那雙粗糙的大手溫柔的撫摸——

她的臉紅了,四下無人時,她不用擺出大夫的冷靜架式,羞意一陣陣的彷彿熱浪湧上來。

這個男人,真粗魯,可也真呵護她,歡愛繾綣之際,狂野熱情狠狠焚燒沒錯,但他依然像是把她捧在掌心般疼著愛著,縱情之後,也總是戀戀不捨地輕撫她泛著薄汗的纖細身子,有些懊悔,有些心疼地親吻她紅通通的臉蛋,直到她睏倦入眠。

真矛盾,雁靳辰這個人,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全是矛盾,她鑽研醫理多年,可也不知道怎麼參透這麼麻煩的病人...除了包容以外。

而獨自醒來,沒有他的懷抱,柳綠霏雖在被中,也忍不住覺得有些孤單寒涼,北方秋意濃重,入夜已經很冷,他上哪兒去了呢?

等了片刻,不見他回來,柳綠霏起身整裝,一面點起了燈,房裡沒有他便空曠了許多,加上入眼全是素白,實在有種淒冷之感。

她忖度著此刻大約起更了,外頭靜悄悄的,推門出去,迎面但是蕭颯秋風撲面而來,長廊冷清,燈火也黯淡,整個偌大的王爺府彷彿鬼域。

一路慢慢找,書房沒點燈,自然不在裡頭,藥間也不可能,她若不在,雁靳辰不會過去,走過去幾個花廳,迎賓廳,套間...全都空蕩蕩,都快走到轎廳了,這麼晚,自然也不可能著轎出門,跟幾個守夜的侍衛打了照面,他們也都搖搖頭,說不知道小王爺在哪兒。

這也真奇怪,這麼大個人了,有可能躲到哪兒去?何況,為什麼要躲?難道他還有什麼委屈,要躲起來哭不成?別說笑了——

她想了想,突然心念一動,轉身往靈堂走去。

靈堂門虛掩著,燭火自然是不滅的,光影搖曳,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映在白色窗紙上。

仔細一看,只見他嘴唇微微掀動,唸唸有詞,在默誦著什麼。

他一直沒有回頭,高大的身影不知為何透露著一股孤寂,柳綠霏站在門口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那自然不是在唸經——有負責的官員安排,誦經的和尚一批輪過一批,從沒斷過,雁靳辰對這事挺反感,老是面露不耐,這會兒還硬把和尚們全都趕到別的房間了,他自己怎麼可能大半夜不睡覺,偷偷跑來唸經?

種種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她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才輕聲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雁靳辰震了震,依然不答。

這一切的古怪混亂一定都有源頭,這麼多日了,再不弄清楚的話,情況只會越來越糟,連皇上都派來欽差來關切了,下一步會怎麼樣,還真不知道。

而此刻除了她,還有誰能解開這結呢?

思前想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再度開口輕問:「你到底在做什麼?嘴裡又在念什麼?」

雁靳辰被這麼一問,立刻閉緊了嘴,中邪似的直盯著老王爺。

看他這樣,柳綠霏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曾診冶過看似中邪的病人,藥石無效,家人只得請了道士或高人作法才解決,還從街坊鄰居口中聽說過,有些已經奄奄一息的,在高人有點化下,還真的突然就活了過來。

以前聽這些全都是嗤之以鼻,此刻她越想越不對勁,眉頭也越皺越深,該不會——

「你是不是...你...」

此刻外面遠遠傳來和尚誦經到一個段落,輕敲法哭的聲響,柳綠霏靈光一閃,心底暗暗一算,果然!

今日,是老王爺的頭七!

傳說人死後七日,魂魄會回來探望,雁靳辰遲遲不肯讓老王爺入殮,還用了大塊大塊的冰保存著,應該...是要等著這一刻。

可是,為什麼要等呢?通常不都是會誠心祈望死者能入土為安,快快投胎去的嗎?除非,除非是有什麼未解的心結,無法放下——

胸口突然有股莫名的酸澀湧了上來,這麼一個高大兇猛,遇到任何挑戰都正面迎擊,毫不示弱,還一定要加倍奉還的剽悍男子,遇到了生老病死,也是一樣無助,一樣不甘。

這一點,和他固執又專制的父親,還是意外的類似。

柳綠霏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地,由後抱住了他精悍的腰,緊緊的。

「人死不能復生,不管你念什麼咒,再怎麼拖延,也沒用的。」埋在他的背後,她低低地說。

強硬的身子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全身都在用力,像使盡了力氣要壓抑。

「他怎麼...可以死?」雁靳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從喉嚨底磨出來,「他憑什麼要說...憑什麼...他怎麼可以死!起來!給我起來!把話說清楚再死!誰准他這樣就走的?」

到後來,已經是聲嘶力竭的怒吼,吼聲在空曠的靈堂,在一塊塊冰磚之間震盪,震得她的耳都微微發疼。

她箍得更緊,使盡吃奶力氣抱住他,害怕一放手,他就要衝上去痛毆老王爺的屍身。

「不要這樣...你別這樣...」

突然,她的眼淚冒了出來。

訓練有素的大夫,必須看淡生老病死,家逢巨變之後,她更是冷然看待身旁一切,不曾有過任意哭泣的時刻,而現在她的鼻子酸酸的,淚水熱熱的,一滴滴,滑落了臉頰。

「不準死...不准就這樣死去...」他的嗓子驀然啞了,再也說不下去。

然而,就算貴為天子,也無法扭轉天命,吼得再大聲,再不甘,再憤怒,老王爺...和她爹一樣,永遠不會回來了。

時間彷彿就這樣凍結,在冰冷的靈堂。

她只能抱緊溫熱強壯的身軀,牢牢抓住還在眼前的人,抓住僅剩的,珍貴的一絲溫暖,不能也不願放手。

★★★

站了好久好久,雁靳辰緊繃的身軀慢慢的放鬆了,柳綠霏卻還是在他身後緊緊抱著他。

軟玉溫香貼在背後,照說是很享受的,但雁靳辰還是硬著心腸拉開她,只是從身後拉到旁邊之後,手卻緊緊握著不放。

看見她紅紅的眼和淚痕,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抬起左手,輕輕撫摸光潤的小臉,擦去淚痕。

她已經不哭了,但剛被淚水洗過的明眸去清亮如星,怔怔地望著他。

雁靳辰慘慘地扯了扯嘴角,一時之間,相對黯然。

柳綠霏一直看著他,柔聲問:「可以告訴我嗎?那天,你到底跟老王爺吵了什麼?」

她的問話,已經不是大夫詢問病患的口吻了,而是一名女子在心疼愛侶的真情流露。

雁靳辰也看著她,目光複雜,充滿了各種不能言說的情緒。

「那日...」想開口卻困難,他努力了好幾次,才緩緩吐出實情。「那日老頭子把我叫去,質問我...為何不快快娶妻生子,接續香火,就是那一套講了又講的老話,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既然是講了又講的老話,雁靳辰也從來不在乎的,吵架對他們父子來說可是家常便飯,那日又為何會例外呢?

他看出了她眼裡的困惑,再度慘慘一笑。

「罵我就算了,何必...何必連我的人也罵進去?你有什麼不好?你這般花盡心思醫治他,照顧他,還讓他病情好轉,到後來明明有力氣罵人——」

柳綠霏打斷他,溫聲道:「那應該是死前的迴光返照,老王爺已經是風燭殘年,不會有奇跡出現的。」

雁靳辰捏緊掌中的小手,像沒有聽見她的解釋似的,自顧自說下去,「罵人還罵得挺狠,祖宗八代全拖出來罵,什麼我瞎了眼?他才瞎了眼,明明是個又斯文又秀氣的大夫,肚子裡全是墨水,懂得那麼多,又那麼聰慧,又那麼冷靜...」

彷彿回到了當日爭執的光景,老王爺不斷狠罵,雁靳辰不斷的為心上人辯解,說到最後,父子都動了怒,互相死瞪著對方,誰也不肯讓。

「無論如何,你再爛也還是個小王爺,我絕不准那個身份低下的寒酸大夫進我家門!」老王爺難得沒咳嗽,嗓門還挺大的,把整句吼到兒子臉上。

「你都快死了,幹嘛還管這麼多!」

「告訴你,你若真的迎娶柳大夫,我死都不會瞑目,到了地府還會爬回來找你!」老王爺惡狠狠道:「就算做了鬼,我也是不同意!」

「你儘管不瞑目吧,我才不在乎!」

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傾心愛慕的人,在他眼裡,柳綠霏可是高高在上的,他以為全天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她的過人聰穎,她的種種好處,他偷偷盼望著一輩子沒有正眼瞧過他,更別說看得起他的父親,這一回,也會承認他的眼光不錯,接受他的選擇——

然而別說稱讚一句了,老王爺將他的私心盼望狠狠打碎,罵得絲毫不留情面,連柳綠霏也罵在裡頭,極盡貶低之能事。

所以他才會憤而拂袖而去,當夜,怒火燒穿理智的他狠狠地失控了,如同負傷的野獸一般,尋求他衷心渴盼的包容志撫慰,要了她。

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天地變色,隔日回到府裡,迎接他的,不是打算再罵他數十回合的父親,而是滿臉焦急的總管,下人,已經來到府裡的禮部,宮中人馬。

他竟是再也沒有機會說服父親。

明明那裡還能提起中氣對罵的,怎麼此刻躺在那兒,動也不動?

不是說死都不會瞑目,從地府也要爬回來找他的嗎?

說謊,全都是說謊!

斷斷續續說到這兒,雁靳辰再也說不下去了,不知不覺中,柳綠霏已經反手緊握住他微微顫抖的大掌,越握越緊。

「你看,你仔細看。」她位著他走近,雁靳辰還想別開頭,柳綠霏則踮起足尖,用力扳住他佈滿粗硬胡碴的下巴,要他看,「老王爺這像是不瞑目的樣子嗎?像是還會回來的樣子嗎?他已經不在了,你再不甘,再生氣,也都...完全沒有用了。」

她想起的自身的遭遇,想起自己也曾走過憤世嫉俗,無法原諒一切的痛苦日子,所以看著正在痛苦裡煎熬的雁靳辰,她感同身受。

這...可就是「視病猶親」的大夫精神嗎?

「我...」

「人死燈滅,恩怨就一筆勾銷,好嗎?」她攀著他的頸子,柔嫩臉頰貼上他佈滿胡碴的臉畔,輕道:「讓老王爺安息吧。」

雁靳辰擁住纖細的人兒,緊緊的,彷彿她大海中僅有的浮木。

「我只...剩下你了。」他的低低傾訴彷彿疼痛的嗚咽。

如此強硬,卻又如此脆弱;如此纖細,卻又如此柔韌。

好久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明日開始,讓禮部的人接手吧,後頭眾多雜事,你就放給他們去辦吧。」半晌之後,她撫摸著他的發,溫聲勸說:「再來你也該好好休養一陣了,心神激盪,氣亂神散,再不休養的話,小心內憂外患,自己也生一場大病。」

「你不大夫嗎?生病,就要你負責給醫好。」他埋在她的髮絲間,模模糊糊道。

「有崔大夫——」

「誰管崔大夫,我要的是你。」他嘀咕著,耍賴,「你就是我的大夫,不准你袖手旁觀,也不准你去醫別人。」

「哪有這種道理,就算是太醫館的御醫,也不只看皇上一人——」

「住嘴。」這種時候還要爭個是非曲直,這位大夫也太認真了。

「我只是說...」

「我說住嘴。」

拌嘴時,胸口壓的重重大石一點一滴在減輕,喘不過氣來的沉重感慢慢在消退。這一切,都是這位好大夫的功勞。

他攬著認真的大夫往外走,透骨的疲累感淹沒了他,這會兒他只想抱著她好好睡上一覺。什麼事都不想,什麼是非曲直都不管了。

他們身後,靈堂的白燭自然亮著,不過燭芯突然閃爍了幾下,焰火劇烈跳動著,彷彿有股無來由的風吹過。

之後,一切回歸平靜。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7 PM

第九章

老王爺頭七之後,小王爺的態度丕變,不再蠻橫阻擋禮部,宮中總管等人的介入與插手,一時之間,王爺府不復之前的安靜空曠,而是充滿來來往往的官員,執事,僕傭,工匠...還要加上依禮前來致意的王公貴族,富商巨賈等等,堪稱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在一切的喧騰熱鬧中,喪事辦了起來,雁靳辰已經是當家主子了,他一反常態地非常沉默,甚至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眾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素聞雁靳辰難搞又凶狠,之前府裡下人被整得死去活來不說,連老王爺都——

幸好,還有柳大夫在府裡,雖然她有如世外高人一樣見首不見尾,也極少出來跟誰交談或閒聊,但只要小王爺一有不對,或是下人們不敢請示的事,找柳大夫就是了,小王爺無論如何,總是會聽柳大夫說話的。

而且,小王爺只要幾個時辰看不到柳大夫,就會焦躁不安,但見著了面,柳大夫也是自顧自的做事,比如揀藥,寫字,看書等等,不多搭理,小王爺只是在一旁安靜看著,就會明顯地安穩許多。

柳綠霏也不大在乎,王爺府喪事不用她幫手,她自己本身可有事要忙,照說老王爺已經過世,她依然時時在儲藥間裡忙,讀配方,試新藥等等,從不間斷,然後,每天寫長長的信,寫完了便讓人送去給保柱。

「你到底在忙什麼?」雁靳辰有時也按捺不住,被晾一邊久了,忍不住要開口問。

「沒什麼。」她頭也不回地敷衍著,繼續蹲在牆角料理,準備要燉藥。

「是要煉長生不老仙丹嗎?還是——」雁靳辰走了過來,有意撥了撥散放在旁邊白布上的各色藥材。

「別亂動!」她啪的一聲,打在雁靳辰手背。

雁靳辰瞇起眼,面色開始不善,他好歹也在外頭顛沛流離過不少年,還分辨得出,她這陣子準備的全都不是平日家常備藥,反而像是在炮製針對疫病的防風通聖散,天水散,雙解散等等,再加上她從不間斷的往外直送信——

蛛絲馬跡串在一起,他心頭雪亮。

「你還跟景四端在暗通訊息?」他冷冷問。

景四端這無恥之徒,假借愛妻有喜的名義,三番兩次來請教柳大夫,但是私下都在詢問關於南方天災之後,疫情蔓延的事。

偏偏這個大夫聰明一世,但好騙至極,不懂人心奸詐險惡,竟然認真的幫著景四端那只有名的笑面狐狸。

他一面陰沉想著,一面已經閃電似的伸手出去,扣住她的手腕。

「別吵我!我要煮這個——」

「不准!」雁靳辰霸道下令,「你自己也說過,太醫館有多少能人,何必一定找上你這個沒沒無聞的大夫?他是堂堂的欽差,要多少幫手就有多少。」

「那是因為景大人知道,我爹以前曾經——」

「經歷過天災的大夫,難道只有你爹嗎?這麼簡單的道理,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還是說,你也被景四端迷住了?」

柳綠霏氣到一時無法回答,睜大眼狠狠瞪著無理取鬧的男子。

「瞪什麼瞪?難道是我冤枉你了?」說灃,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抹詭異的光芒,「那麼,不妨證明給我看看。」

柳綠霏立刻警覺,這個眼神她很清楚,但,通常是在夜深人靜時——

「你...你要做什麼,不要亂來!」

太遲了,猛虎已經被惹毛,一把抓起他的獵物,低頭就咬。

「不許這樣...別鬧...你快放開我!」

「免談。」

有人手腳還真是利落,三兩下就扯亂了她的衣衫,雖然知道力氣比不過,但她被壓在牆上恣意親吻時,不是猛拍他堅硬的胸膛,急道;「不行,不行!不可以在這兒——」

當然一點用也沒有,熊熊烈火一下子就燒起來,她的前襟被扯得大開,雪嫩的頸子,前胸肌膚被印上一個又一個吻印,彷彿要一遍遍烙下他的記號,然後還不肯放過,一路一直往下。

「別...你想做什麼...」柳綠霏平日淡淡的嗓音此刻微微發著抖。

雁靳辰邪邪一笑,解開了她的腰帶,把下裳用力一拉,扯破了,單膝跪地的男人把她的腿兒架在肩上,頭一低——

「嗚...」嬌軟呻吟一逸出,她即刻掩住自己的嘴兒,羞慚地閉緊眼,臉都紅透了。

這男人...絲毫不骨羞恥心可言,兩人私密纏綿時,愛對她怎麼樣就怎麼樣,恣意疼寵愛憐,總要逼得她無助呻吟,甚至輕聲求饒,還不肯罷休。

就像此刻,在光天化日的儲藥間裡,竟然,竟然對她...

若不是他的大掌撐住她的腰肢,她早就一攤水似的癱軟在地上了,身下陣陣湧上來的潮熱不斷衝擊,他毫不放鬆地繼續熱烈親吻舔吮,讓她原本略潮的嬌嫩蕊心更加滑潤,也更加敏感。

「不要了...不要...」一股難以形容的酸麻開始陣陣蔓延,她再也承受不住,無助討饒了。

他這才放過她,立起身子,然後,解開了自己的下身衣物。

旁邊火上瓦罐裡,藥湯已經滾了,噗噗作響,但沒人有空管這些,男人釋放出身下的亢奮碩硬,磨蹭著剛剛被自己逗弄得濕滑不堪的迷人柔嫩,然後,勁腰一使力,深深的進入,佔領——

「啊,啊,啊...」一下一下,都像要刺穿她似的,這男子平時就夠霸道了,吃醋起來真不是鬧著玩的,一把火燒得她全無抵抗之力,只能緊攀著他的寬肩,承受著重重的愛意。

被疼愛得昏昏沉沉,都不知道被推上頂峰幾次了,臻首無力地靠在牆上,突然之間,他停下了一切動作,雖然自身還深深埋在她體內,但一隻大掌用力掩住她的唇,屏息。

斷然不是怕她出聲,雁靳辰可愛聽她在纏綿時的呻吟,甚至會故意逼得她無助尖叫,何況,前面忙得如火如荼,後頭向來沒有人閒雜人等敢靠近,為何有這麼突然的動作?

「嗚...」她嗚咽著,整個人繃緊,高度警覺的雁靳辰更加堅硬碩大,雖然不願,但她的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陣陣緊縮,包握著。

他一面注意著外頭的動靜,一面又忍不住要抽動,那緊致柔嫩的滋味太過銷魂蝕骨,即使警覺到異狀,他還是捨不得離開,捨不得極致的享樂。

快意刺穿兩人之際,她腦子一片空白,幾乎是昏劂了,模糊之間只覺得雁靳辰替她拉妥衣物,抱她到旁邊椅子上之後,自己一面整裝一面追了出去。

昏沉了好久,藥香都轉成焦味,她才驚醒,跳起來要搶救之際,才發現藥都燒糊了,瓦罐底下還穿了一個小孔。

濃濃焦味中忙著收拾善後之際,柳綠霏心底的疑問也越來越濃——

雁靳辰竟是匆匆出了房門,這麼久了,也還不見回頭,到底,是怎麼回事?

+++

九王爺的喪事一直忙過了一個月才告終,風風光光的下葬之後,都已經立冬了,北方冬天凜冽苦寒,萬物蕭索,人們都盡量躲在房子裡,等閒不隨意出門,讓街道更加空蕩淒清。

王爺府也不例外,安靜極了,這夜北風刮得特別凶狠,呼呼響聲一陣強過一陣,還震得門窗格格作響,說話時若不提高嗓子,對面的人還聽不清楚。

王爺府後頭的柴房共有四間,堆滿了過冬用的柴薪木料,頭一間比較空,裡頭聚集了幾名大漢,房中央起了個火爐,火光映照下,只見每個人都蓬頭垢面,容貌兇惡可怖,刀疤,落腮鬍不說,還有一名少了個眼睛——

他們全都逼切望著站在當中的高大領袖——雁靳辰。

這些都是昔日兄弟,但這時已經清楚顯現差異,雁靳辰雖然一身重孝色,服飾並不誇耀,但儼然是風度翩翩的俊美貴公子。

此刻這位貴公子正一臉凝重,黯然不語,像在思考什麼嚴重的問題。

有人等不下去了,著急衝口質問:「大哥,你還要考慮什麼?」

「是啊,已經拖到入冬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一路來過了好幾批兄弟,怎麼還勸不動?」少只眼的兇惡大漢發怒了,巨掌拍在旁邊成捆堆積的柴薪上,「大哥,你該不會像傳言說的,是在貪圖榮華富貴吧?」

此言一出,其他兄弟炸了起來,破口大罵——

「大哥才不是那種人!」

「胡說八道!」

「閉上你的鳥嘴!」

「收聲!」充滿威嚴的下令,讓一干兇徒都閉嘴。

今年的水患嚴重,之後流離失所的人變多了,盜賊鵲起,互爭地盤的情況越演越烈。這一批馬賊之前頓失首領,群龍無首,被逼到了絕境。

從景四端上次透露端倪以來,這陣子確實陸續有昔日馬賊的兄弟乘隙暗中潛入王爺府,多次想要勸他回去重操舊業,率領這批兄弟。

天知道他已經為了這事為難了多久,不是不想走,他在京城確實像是富貴廢人,毫無用武之地,還得被監視著;此刻老父也死了,自幼的心結已經放下,再也沒有約束力,他要走,區區一個景四端還攔不了他。

可是...他卻遲遲沒有動身。

心裡已經有了牽絆,無法像以前那樣快意恩仇,說走就走,亡命天涯的年少歲月已經成了過去。

真的要這樣嗎?留在京城,如廢物一樣的活下去?還是牙一咬,頭也不回離開,繼續打家劫舍的日子。

千回百轉,始終下不了決心,眼前兄弟們全都死命望著他,小小柴房默然無聲,只有外頭風聲大作——

突然,合攏的木門上有了異樣聲響。

這裡頭個個是警覺性極高的,一下子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門口。

門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凜冽北風從縫裡捲了進來,帶來刺骨寒意,一個纖細的身影悄悄的走了進來。

刷刷刷!幾把明晃晃的刀同時出現,全都指著同一個方向。

但這裡頭雁靳辰動作最快,眾人眼前一花,他已經搶到了門口,用背部當肉盾擋去了鋒利的刀尖,護住不速之客。

「你跑出來幹什麼?」他壓低嗓音,很不悅地責備著。

以往像這種口吻出現,就是有人要倒大楣了,兄弟們都嚴陣以待,等著。

結果,清朗的嗓音從他胸口飄出來。「我要看看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最近太反常了,原來是這樣?這些人是誰?」

這什麼口氣?這什麼質疑?死丫頭,不想活了嗎?

「你先別管,回房裡去!」雁靳辰還是很凶狠地下令。

「可是...」

「回去,別再多說了!」

那姑娘也沒有再爭辯或跺腳嬌嗔之類的,只像長姊交代下來那樣說了一句:「好,回頭你要好好解釋清楚。」之後便轉身走開了

雁靳辰護著她出去,這一去就去了大半晌,顯然是一路送回房去了。兄弟們全都呆住,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回來時,柴房裡又是一片寂靜,風聲颯颯,門窗格格作響,讓室內的沉默更加明顯。

好半晌之後,才有人不敢置信地問:「難道...大哥,你遲遲不肯點頭,勸也勸不回來,就是因為...」

「就為了這麼一個乾癟不起眼的娘們兒?」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衝口而出。

「那麼平凡的女子,隨便一抓也一大把,只要有銀子,不管哪家妓院的姑娘——不,別說姑娘,連掃地的丫頭都比她美吧?」

「住嘴!」雁靳辰冷道。兄弟們都看出他英俊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鬱之氣,他只遞給他們兩個大包袱。

一個包袱沉甸甸的,包著銀子,另一個包袱則輕飄飄的,裡頭都是藥丸,藥材,藥方。

「這些你們先拿著,有困難儘管來找我。」他安靜地說。

「大哥!」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先別說了,讓我再想一想。」雁靳辰濃眉皺緊,像是遇上了無解的難題。

這樣的表情,在以前也是很少見的,身為大哥,他的果斷向來被兄弟們所敬仰尊崇,從沒有什麼事讓他為難,讓他煩心,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但大哥說別多講就是別多講,兄弟們心裡再困惑不解,卻也不敢繼續忤逆大哥,他們慢慢的往門口移動,魚貫而出。

「不過就是個娘們兒...」

「要幾個有幾個...」

「大哥也糊塗了...」

嘀咕聲被風吹亂了,卻也吹進了耳目敏銳的雁靳辰耳中。

刺骨寒風中,他獨自站在柴房門口,陷入沉思中,良久良久,黑暗中,高大的身影都沒有動,直到肩頭堆積了薄薄的白。

下雪了。

他仰頭,歎出一口氣,白白的霧氣也是一下子就散了。
+++
柳綠霏一直在等他開口,但她一直沒有等到他的解釋。

雁靳辰變得越發沉默,甚至疏離,心不在焉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常常一整天不發一語,緊鎖的眉頭也很少放鬆過。

以前那個凡事不在乎,帶點邪氣的雁靳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心事重重的男子。

但是在夜裡,舊時的他又會回來,依舊蠻橫熱情,像是沒有明天似的抵死纏綿,總要疼她愛她到極致,讓她全身無力又暈暈沉沉之際,才肯罷休。

他心裡還是有個結,這一次,結是纏在她身上。

大地都被白雪覆蓋的深夜裡,雪花靜靜飄落,小王爺的寢房裡早已熄燈,卻被雪光映得有些亮。

被纏著盡情廝磨過一回,已經累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柳綠霏,把臉蛋埋在情郎溫暖寬厚的胸膛,躲著光,也靜靜聽著他依然有些急的心跳。

「那些...是你昔日作馬賊時的兄弟吧?「絕對的寂靜中,她輕輕問。

游移在大掌停了停。

「他們要求你回去?」她繼續輕問,「你是不是打算...」

再怎麼說,那些是盜賊啊!殺人越貨,搶劫放火,造成多少人心惶惶,地方動盪不安,難道他真的還想回去過那樣亡命開涯的日子?

但京城真的不合適他,在這兒,他所有的才華能力都得不到伸展,像一頭猛虎硬生生地關在華麗牢籠裡,日子越久,就越暴躁不安。

而她,她是一隻始終被養在籠裡的文鳥,自幼時起就一心埋首專心讀書,鑽石醫術,到頭來成了個書獃子。

夜越來越深,她也越來越睏倦,但心底柔柔的一股心慌意亂卻怎樣也揮不去,梗得無法真正入睡。

迷迷糊糊的不曉得隔了多久,外頭似乎有細微聲響,卻又像是風聲,她完全清醒是因為身旁的人悄悄起身,換上衣服,隨便披了外裳之後,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柳綠霏隨後也起身換衣,後腳跟了出去,今夜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外頭冰寒徹骨,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那股心慌越來越濃,彷彿有什麼預感,她無法繼續置身事外。

這回他們不在柴房,而是直接聚在後院的洗藥池旁,天寒地凍,洗藥池也結冰了,小小園子入眼蕭索,全是枯枝白雪,所以迤邐雪上的鮮紅痕跡格外觸目驚心。

一名賊人單膝跪地,右手緊握刀柄,以大刀撐著身子,否則就要摔倒,他身上血跡斑斑不說,整個人不停喘息,死撐著不肯暈過去。

其他的賊人也個個狼狽不堪,神情悲憤,厲聲說:「大哥,人家都要滅了本幫了,你還要袖手旁觀嗎?你難道真的是貪圖榮華富貴,沉溺在兒女私情之中的窩囊廢——」

「不准對大哥無禮!」

「你住口!」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們還不敢說真話?」先前那名賊漢越發悲憤,大怒道:「如果不把兄弟當兄弟,我們何必還尊他為大哥?這陣子以來給搶地盤的一路追到窮途末路,最近幾場惡鬥下來,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這時還不出來率領兄弟,還要等待何時?等我們死了,再幫我們一一收屍?不用麻煩了,我寧願曝屍荒野,也不要躲起來苟活!「

柳綠霏躲藏在長廊彎曲處偷聽,聽得全身發冷,但看到雁靳辰的神態,她更像是被丟進冰水裡似的,開始打顫。

只見他英武的俊臉籠罩可怕的陰霾,薄唇緊抿,一雙眼卻亮得出奇,身側的雙拳握得緊緊,關節都發白了。

那是猛虎要出擊前的態勢。

「你們先別急,今晚風雪太大,在這兒待下。」雁靳辰低沉的嗓音響起,穩穩道,「待天一亮,我會...」

柳綠霏沒有聽完,轉身就走,她無法再繼續聽下去。

如同遊魂一般緩緩在長廊上遊走,她的雙足已經凍得毫無知覺,連自己在邁步都不知道,走著走著,迎面見到神色嚴肅的王爺府總管持著火把,後頭領著幾名侍衛,向她走來。

「柳大夫,你沒事吧?」總管擔心詢問,還語帶狐疑,「我們聽見洗藥池那附近有聲響,大夫,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起來煮藥嗎?」

柳綠霏笑了笑,張口想回答,卻是一陣天旋地轉,逼得她扶著旁邊廓柱深深吸了幾口冰凍的空氣,才勉強穩住。

「柳大夫——」

「大夫——」

「沒事的,這兒有我,你們都回去吧。」一隻結實手臂打橫扶住她的纖腰,沉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雁靳辰大約是安置好了兄弟們,聽見這邊談話聲響,方趕了上來,正好及時解決了僵局,否則總管他們率領侍衛們與深夜闖入的馬賊兄弟們一照面,一場惡鬥是絕對免不了的。

柳綠霏也不再多說,她由著雁靳辰去說,讓總管他們都先行散去,然後突然被凌空抱起,她陷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他一路把她抱回房裡,重新安置在暖暖的床上,點起燈,他高大的身影卻透露著些話遲疑,像是要做什麼,又猶豫著。

「你該收拾東西吧。」柳綠霏一直靜靜望著他,突然開口道,「你要跟他們去了。」

大掌握成拳,又放開,雁靳辰撇開了頭,不說話。

她沒有問,他也沒有否認。

「我這一輩子都在盡力救人。」她抱起雙膝,把尖尖下巴擱在膝頭,淡淡說道;「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無故取人性命的惡徒。大夫要花多少時間心力還不見得救得了一條命,有些人卻毫不猶豫的一刀揮去就砍人。」

「你不懂——」

「是,我不懂,性命攸關的時候,為了自衛殺人。與逞鬥狠,為了金銀財寶甚至女人而殺人,並不是同一件事,但都是殺人。」

「你過過那樣的日子嗎?你過過沒有明天,沒有下一餐,沒有任何活路的日子嗎?你吃過樹根,吃過泥土,吃過老鼠藥嗎?」雁靳辰聲調越深沉,就表示他越憤怒,「這些兄弟是曾經以性命護衛過我的,如今他們有難,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下去,在這兒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廢人——」

柳綠霏沉默了,燈光映照中,只見她長長的睫毛眨啊眨,像蝴蝶的粉翅顫動一般。

他去了,會比較快樂吧?那麼,很多事都不用多問了。

然後,她突然起身,眸光淡然地掃了他一眼,不再爭辯,也不再詢問,只是點點頭,溫聲道:「我明白了,你就去吧。」

她開始收拾散落在他房裡的衣物,書冊,拉整好不久前才在上頭火熱纏綿的被褥,找了包袱布,慢慢地把屬於她的物品都整理好,打成一個包袱。

本來也只是無言地看著她的動作,到後來,雁靳辰忍不住問道:「你打算作什麼?」

她又看他一眼,「我也要走了,你若離開,宮裡一定會派人來追查詢問,難道要把這爛攤子全丟給我嗎?」

說得有理,但雁靳辰沒來由的胸口陣陣刺痛。

就這樣?她的反應就這樣?沒有眼淚,沒有不捨,沒有要哭鬧著想隨他到天涯海角?

怎麼可能呢,他隨即在心底訕笑自己,這可是冰雪聰明的柳大夫,她的病患,她的醫術,他們柳醫館的名聲,可是都比他這個粗蠻漢子重要太多太多。

兒女私情本來就該割捨,多年來不曾對誰動情傾心,不就是因為清楚知道這樣有多麻煩嗎?

柳綠霏收拾得差不多了,背起包袱,往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

「你們兄弟有個受了刀傷,傷藥在儲藥間裡有準備,你應該找得到。」

說著,她停了停,一雙杏兒眼望著他,眼神有種難以言說的柔軟。

被那樣的眼神一望,雁靳辰胸口彷彿被柳條狠抽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我這幾日煉了不少藥丸,都是路上一時找不到大夫可用的,全都包好了擱在儲藥間,上頭標好了用途跟用量,都是準備給你的。」

原來...她早就猜到了嗎?本以為那些是受景四端所托,為了天災之後流離失所的災民所制,沒想到——

他彷彿化成了石像,沒有反應,也沒有動作,只有一雙熾熱的眼一直緊緊盯著她,像是要趁此最後機會好好看清她,記著她的音貌形影。

見他始終沒有回答,柳綠霏最後好輕好輕地歎了口氣。

「我走了,你多保重。」

回身,她開了木門,外頭如刀般刮人的北風挾雜冰雪席捲而來,她打了個寒顫,卻抬起頭,準備下面迎向苦寒風雪——

突然一隻大手用力圈住她的腰,把她猛往後一帶,重重撞上堅硬的胸膛。

「等到...天亮...再走。」他卑微地請求著,火熱的唇卻猛然吮吻住她柔嫩的唇瓣,輾轉廝磨,密密長吻,怎樣也不肯放,不肯聽她的拒絕。

她整個身子軟了,軟在他霸道的懷抱裡,纖細雙臂攀上他的寬肩,不自覺地司隔著衣物輕撫他之前肩傷的位置。

每回歡愛正濃之際,她總是習慣這樣撫摸他,心疼他曾受過的傷,希望自己能冶愈這一切——

明日一別,將是天涯,他...有誰幫他心疼,有誰幫他診冶呢?

兩個人影緊緊相擁,難分難捨,彷彿化成了一個。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9 PM

第十章

夜再長,也有盡頭,天還是會亮。

柳綠霏還是一如往常的淡定,用過早飯之後,溫言對這些日子以來伺候她的婢女們一一道別,然後說,她要走了。

下人們聞言全都大吃一驚,臉色刷白,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有個小丫頭立刻轉身就跑,通風報訊去!

總管一聽見報訊就立刻趕去請示小王爺,沒想到小王爺聽了,只是搖搖頭,一臉蕭索道:「讓她去吧,緣分盡了,沒什麼好留的。」

「少爺——」總管急了。

昨兒夜裡就覺得少爺跟柳大夫怪怪的,大半夜的還不睡,在外頭遊蕩,難道是吵了架,柳大夫氣到要離開,而少爺也氣到不想攔嗎?明明之前說,只要下人沒有看好柳大夫,讓她踏出大門一步,就要打斷一雙腿——

「不用怕,是我說讓她走的,沒你們的事。」雁靳辰疲憊地揉了揉臉,嗓音也一樣疲憊,「都下去吧,讓我靜一靜,別來吵我。」

看來是無可挽回了,柳大夫連包袱都收拾好,婉謝了車伕跟轎夫,也讓下人們不要再送,纖細的身影獨自踏出花廳。

眾人不捨地目送,這一陣子以來,若沒有柳大夫,少爺可能要瘋了,他們的小命也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麼樣;她走過寬闊的庭院,直到要出大門時——

「柳大夫,柳大夫!請留步——」

總管追了上來,一向穩重的他這時急步而來,有了歲月痕跡的黝黑老成臉上,全是逼切。

「劉總管,還有事嗎?」柳綠霏望他一眼,淡淡地問。

王爺府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她的身影越顯纖瘦卑微。

總管沉吟著,遲疑了好半晌,才問道:「柳大夫是真的要走,沒有轉圜餘地了嗎?」

柳綠霏搖搖頭,「緣分已盡。」說法跟小王爺一樣,臉色也一樣透著隱隱的絕望。

見她轉身又要走,總管終於忍不住,可憐一個在王府擔任總管整整三十年的漢子,此刻眼眶居然紅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精繡錦囊,交給柳綠霏。

柳綠霏接這了,有些困惑地看著總管。「劉總管,我只是回醫館,並不需要盤纏——」

「這是...老王爺死前千萬交代的。」總管揭開迷底,他靠近一步,誠心誠意道:「求柳大夫別輕易離開小王爺,先看過這錦囊,再做決定。」

她捏緊了錦囊,開口想要拒絕,但面對總管的真情請托,她的回絕便說不出口了。

「我會...會看的。」柳綠霏最後還是不得不答應了。

總管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方道:「不論何時,只要柳大夫想回來了,一句話,府裡立刻派人去接。

柳綠霏不再多說,安安靜靜地轉身離去,手裡捏著錦囊,一路捏得緊緊,捏得手心出汗。

回到久違的醫館,保柱一見到她,眼圈也紅了,奇怪,今日怎麼大夥兒看到都想哭呢?

「大夫,你終於回來了。」保柱稚氣猶存的清秀臉上全是歡意,「我真怕你要一直留在王爺府再也不管我們了呢。」

「我不是一直寫信回來嗎?」柳綠霏好氣又好笑,「何況醫館你也照顧得不錯。」

「不一樣!自然不一樣!」保柱大聲反對。「這兒是柳醫館,就是要大夫回來主持才行。」

「好了,你嚷嚷什麼?」柳綠霏啼笑皆非,「我先把東西拿進去,一會就出來,今兒先點藥準備一下,明日開始,可以開門了。」

保柱用力點頭,一面跟在她身邊,邀功似地喋喋不休說著:「房間我有去打掃,儲藥間也天天整理,大夫要我讀的醫書,我全都讀完了——」

被吵得受不了,柳綠霏搖頭,推了他一把,「你先到前面去忙,別吵,我一會兒就出來。」

保柱這才暫時住嘴,乖乖回到前廳去等,掃掃地,擦擦桌子,準備好藥材要開始煮,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還特地選了一些滋補身子的藥材幫補...滿心喜悅地等著柳大夫出來誇獎他。

結果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說「一會兒就出來」的柳大夫。

保柱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倩影現身,他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又住柳大夫的房間走去。

只見房門虛掩,柳大夫坐在床沿,手裡捏著一張小紙條,膝上有個深色緞子小袋,上頭還有燦爛金線繡著繁複圖案。

她整個人如老僧入定,坐著動也不動,那神態大大的不對。

「大夫,你怎麼了?」保柱連忙推門急急衝進去。

柳綠霏茫然抬頭,手中依然牢牢握著那張尚有折痕的小紙。

定睛一看,只看見紙上字跡雖蒼勁,但卻有些歪扭,抬頭是「柳大夫綠霏芳鑒」,首幾句是「吾兒頑劣,自幼桀驁不馴,承大夫不棄——」

保柱還在急急問著什麼,他年輕稚嫩的嗓音卻好像飄得很遠,聽也聽不清楚了。

老王爺...在迴光返照的最後一刻,竟是在提筆寫信,不是寫給任何人,不是在交代後事,而是寫給她,一個毫無關係的人,卑微的小大夫。

信裡用字精簡,語意卻非常清晰——

老王爺重重請托柳綠霏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他的獨生子,雁靳辰雖頑劣不馴,但對柳大夫用情至深,他年少喪母,顛沛流離,之後又會是孤身一人,為父的實在放心不下,老王爺知道只要自己盡力阻止,兒子必定唱反調到底,絕不肯離開柳綠霏,如此一來,死前唯一心願便能達成,他倆鴛盟必定得偕——

「這麼說,我們都被老王爺擺了一道?」她喃喃自語著,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老王爺親筆手跡。

「大夫,王爺對你怎麼了?他欺負你嗎?還是為難你?」保柱著急地直著嗓子猛問,「大夫!大夫!你先別哭啊!」

說著,保柱自個兒都帶著哭音,眼眶兒又紅通通了,淚珠在大眼睛裡滾啊滾的,只差沒有放聲大哭。

柳綠霏詫異抬頭,「我哪有哭...」

然後,一顆瑩淚就這樣滑落臉頰。

自幼在柳醫館長大,保柱從沒見過柳綠霏流淚,即使是她父親過世時,也不見她軟弱哭泣,也難怪保柱這兒嚇成這樣了。

「大,大夫,你不要哭,小王爺不要你了,沒關係!回來醫館,我,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保柱抽抽噎噎地說下去。

柳綠霏破涕為笑,手背抹去淚痕,一面親愛地拍拍保柱的手,溫聲安慰道:「別擔心,我不會賴你一輩子,不過衝著你這句話,將來你娶親時,我一定會包個大紅包給你。」

「我不要大紅包!」保柱大聲說:「我要跟著大夫一輩子!」

柳綠霏眼兒一彎,露出一個媲美冬日暖陽的微笑。

「我讓一個大麻煩纏一輩子就夠了,保柱,你饒了我吧。」

+++

大夫回來了。

沒招牌的柳醫館重新開門,街坊鄰居無不萬分感激,天氣這麼冷,小兒老人的風寒之症不少,加上家家想討祛寒補氣的藥方,有大夫在真是太好了。

所以剛回來的幾日,她都自早忙到晚,看診看到上燈時分還沒有辦法去吃飯,休息,嗓子都快講啞了。

「大夫,不先休息一下嗎?」保柱在旁邊幫手,有時也忍不住出聲相勸。

「沒事的,今日看完再說吧。」柳綠霏總是這樣回答。

而忙完一整天,到了晚上,柳綠霏總是收收東西,帶上幾本醫書,然後飄然離開。

「已經這麼晚了,大夫,你要上哪兒去?」

「回王爺府去。」她淡淡說。

回去,為了等那個人回來。

然後,在保柱瞠目結舌的瞪視中,她嫣然一笑,「別怕啊,我明天一早就會回來。」

呆不其然,隔日清早,王爺府的轎子就到了,柳綠霏翩然下轎,神色自若地走進醫館,開始一日的看診。

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天之後,有一天早晨,柳大夫遲到了。

因為她前一個晚上,夢見全身是血的雁靳辰。

夢中有刀光劍影,有廝殺搏鬥,她聽見呼呼的風聲彷彿怒吼,看見明晃晃的刀砍向以身護衛兄弟們的雁靳辰——

回來,你回來,我醫治你...讓我幫你...

她聲嘶力竭卻喊不出聲,在漆黑深夜裡突然驚坐起來,一身冷汗。

決定要等他,卻不知他會不會回來,更害怕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已經...

北風依舊強勁,窗門格格作響,漫漫長夜,她竟是不敢回去繼續睡,因為怕再看到一身血污的雁靳辰。

當大夫多少年了,什麼血肉模糊沒有見過,也從不多眨兩下眼,但——

點起燈,她在桌前坐下,翻開隨身帶的幾封書信,強打精神讀了起來,但白日看診辛苦,加上近來特別容易疲累,她看著看著,還是趴在桌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一股濃烈血腥氣又飄過鼻端,柳綠霏鼻頭一酸,在夢中喃喃自語:「不要...我不要這樣看到你...」

「為什麼?」低沉嗓音問著:「為什麼不要看到我?我可是大老遠先跑到柳醫館找不到你,才回來這兒的。」

她被抱住了,溫暖的,熟悉的,卻帶著血腥味的懷抱,明眸緩緩睜開,望進一雙顏色奇特的深沉俊眸,她喃喃說下去,「因為你身上都是血。」

「你是大夫,還怕血?」他稀奇地問道。

「我當然不怕血,可我怕你死。」她悶悶地說,「你不準死,我也...只剩下你了。」

是夢也好,就這麼一次也好,她總要把心底話說出來。

說完,把臉蛋埋在他肩頭,貼在那個熟悉的舊傷位置。

強勁的雙臂收得更緊,抱得牢牢的。

「我知道。」風塵僕僕的俊臉埋進他也很熟悉的位置——柔軟青絲之間,深深嗅她特殊的,帶點藥味的氣息。

「所以我死也會爬回來。」

+++

隔日天光大亮之際,柳綠霏大吃一驚。

她自己身上全沾了血跡,而和衣抱著她的彪形大漢身上,兩人蓋著的被子上,更全是血跡斑斑,非常可怖!

「你...你...」柳綠霏整個人僵住,動也不敢動,口氣卻含怒,「你哪裡受了傷?為什麼不叫醒我,讓我幫你——」

「唔。」他抱著更緊,敷衍地應了一聲,還是不肯睜開眼。

「你放手,快點起來,我幫你看看傷口。」

「沒事的,我都回來了,死不了。」他模模糊糊道:「先別吵我,我已經三天三夜沒睡了。」

「雁靳辰!你給我起來!」大夫生氣了,「到底是你的傷口還是我的傷口?治傷還可以等到你睡醒嗎?」

有人的嘴微微一彎,露出個滿意的笑容,繼續睡他的。

「你給我...起來!」她猛拍堅硬的胸口,他卻紋風不動。

鬧了一陣子,外頭有了腳步聲走近,柳綠霏才暫時住聲。

只聽得外頭腳步聲停了,然後,總管謹慎的嗓音低低傳來,「小王爺,景大人來了,想求見,不知是否——」

「我馬上出去,先請他到迎賓廳稍坐。」

「是。」總管領命去了。

雁靳辰翻身坐起,神態已經完全不對,柳綠霏一見,便知道事情要壞,連忙拉住他,「你先別衝動——」

「這人三天兩頭來探查我的行蹤,分明是想找碴,而且還打算勾引拉攏你,再從你口中套話,今日我就來好好跟他說個清楚,他想問的,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一個字一個字全像是從齒縫裡磨出來,十分可怕。

要是讓欽差大人知道馬賊不但混入京城,還自由出入王爺府,甚至是堂堂小王爺帶頭去殺人放火的話,雁靳辰還有命嗎?怕不立刻被押進朝廷——

柳綠霏心中發急,小手更是死命拉住,「等等,先等等!」

「等什麼?」他回頭,斜眼望著她。「你就這麼怕我傷了他?心疼了?」

這時候不亂吃什麼飛醋?柳綠霏給他一個沒好氣的臉色,情急之下,靈感突然來了,「別胡說八道,先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口再說。」

雁靳辰也不廢話,反正滿身血污也不能出門見客,他快手快腳的,一下子把髒兮兮的外衣全脫了,露出精壯的身子,上頭果然有著左一道右一道的皮肉傷痕,有些傷口還凝著血,十分可怖。

但仔細看了,卻全是淺傷,沒有大礙,柳綠霏一面檢視,一面要丫頭把洗臉用的溫水先端進來,親手幫他擦洗乾淨了血跡,然後該縫的縫,該上藥的上藥,手腳很快很熟練,不愧是大夫。

胸膛,腰間,後臀,大腿...到處都有傷,這幾日,他帶領著兄弟們大概是浴血奮戰才會傷成這樣。

柳綠霏冷著臉療傷,淡淡問:「打贏了還是打輸了?殺了多少人?」

雁靳辰在嘴裡咕噥幾句,沒敢答腔。

「那些兄弟呢?你何時要再走?」她繼續問下去,表情依然沒變,十分平靜地說,「我想了這些天,確實想不出解決之道,你一定要回去當馬賊,我沒辦法攔你,不過,我已經跟景大人說好了,以後再有災變,有盜賊橫行之處,我便會起程前往,幫他們療傷治病——「

忙碌的小手被蠻橫抓住,「你說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他憑什麼要你去那些危險的地方?」

她瞪他一眼,「不是景大人要我去,是我自願要去的,那些地方有盜賊,尋常大夫不敢去。但你既然不怕危險,那麼我也不怕,何況...」

「何況,說不定在那些地方,我還可以遇到你,可以幫你療傷。」

也許,在刀光劍影的生活中,他會有需要大夫的時候,賊人們不可能找個醫館就進去掛號,與其看他受傷至死,不如像這樣大海撈針的碰碰運氣——

雁靳辰呆住了,他傻傻望著眼前纖細又強韌的柳大夫。

「你...你...」

「我什麼?」柳綠霏反問,「反正你決定之前,也沒有問過我,那麼我做這個決定,也不用先問過你吧?好了,還有哪兒傷沒有看到?已經差不多了。」

雁靳辰還在發愣,雙眼直盯著她看,像是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物事。

半晌,他嘴角突然一扯,露出一抹熟悉的,卻是久違的邪邪笑意。

「還有一個地方很疼,大夫如此聰明,如此厲害,怎麼沒發現呢?」

「哪兒?」她捺著性子問。

雁靳辰把她的小手往下拉,按在他胯間,只隔著薄薄的下裳,她立刻感覺到一股熱潮湧上,他的亢奮又熱又硬,明顯極了。

「你...真不知羞。「柳綠霏發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不要開這種下流玩笑!」

「我哪是開玩笑,這兒挺疼的,你是我的大夫,你給我治治。」他不肯放開奮力掙扎的小手,不用力一拉,把她拉進懷裡,長腿一撐,硬是逼她跨騎在自己身上。

「你放開!你真無恥,讓我下去——」柳綠霏真的急了,「正經事還沒有說完,你這是幹什麼?外頭還有景大人在等!」

「誰理他,他愛等讓他等去。」他埋首她髮絲間,滿足地歎一口氣,然後開始親吻她小小的耳垂,甚至銜住,啃咬起來,因為他知道這樣她很快就會酥軟無力。

果然,她抵抗的力道小了,卻還是嗔罵著:「你...你這土匪!」

「早說過了,我是馬賊,不是土匪。」解著心上人衣襟的手忙個不停,他埋進她的柔嫩胸口,開始肆虐另一個會讓她酥軟的點。

又親又咬,又舔又吮的,讓她雪峰頂端艷紅的梅在雪地縮放,格外誘人。

不會吧,他該不會真的在這種節骨眼上想要吞掉她?可是,一片迷糊昏眩之中,柳綠霏無助地歎了口氣——

他,哪有什麼不敢的呢?

這日景大人等到快近午,小王爺才現身,一身整潔光鮮,神態莫測高深,卻很沉穩,儼然是名貴公子,完全不像是要跑回去當馬賊首腦的樣子。

景四端不認為自己的情報有誤,他聽說小王爺突然失蹤,柳大夫也離開王爺府的傳聞,知道事情不地,特地前來深詢,而此刻,小王爺不就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一點異狀也沒有嗎?

問安之後,景四端問道:「柳大夫呢?可還在府上?下官有事想請教?」

「你又有什麼事?你老婆能生能養,保你們百子千孫,啥問題也沒有,你別再假借尊夫人名又來煩她!」雁靳辰不耐地回答,「她還在睡覺,人家當大夫的不比你們這些狗官,成天閒來沒事只會找麻煩。」

真厲害,天衣無縫的演技,景四端在內心暗暗讚歎著。

但他自然不能說破,只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道:「小王爺說得是,柳大夫不但醫術精湛,還有菩薩心腸,她答應下官,想要去幫忙——」

「去災區,疫病流行區,盜賊橫行區幫忙診病?」雁靳辰濃眉一挑,「不用多請教了,有我在這兒一日,她就一日不准離開,你趁早找別人去,別做白日夢了,免談!」

被狠狠地搶白了一頓,景四端還是好涵養,或者該說好奸好詐,他也只是笑笑。

「這樣嗎?那就不叨擾了,請轉告柳大夫下官來過,關於備藥,處方之類的細節,未來還要多請教——」

「太醫館那麼大,難道沒有可問?你別再亂找借口了。」雁靳辰一點也不留情面,簡直是要親自轟欽差大人出門似的,「滾吧,別再沒事就來了,王爺府不是茶樓,給你這麼三天兩頭跑來坐著!」

「若是小王爺在,下官自然就不會常來。」

這話挺詭異的,意思是,他要雁靳辰保證絕對會待在京城,王爺府內?要是雁靳辰私自出京了,他必會知曉,追查?

雁靳辰瞇起眼,打量眼前這個奸詐入骨的瀟灑欽差,景四端也回望著他,像是兩頭猛虎,打量著彼此,忖度著自身與對方的戰力。

然後,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一身素淨的柳綠霏出現了。

她一進廳裡,一雙杏兒眼就先瞟去雁靳辰那兒,繞了一繞才轉過來看景四端。

就這麼一個眼波流轉,短短一瞬間,五官粗獷,表情不悅的小王爺立刻明顯軟化,整個眼神都不一樣了。

看來,小王爺確實不會離開,或者說,再度去而復返了。

原因,就在這兒。

「景大人找我嗎?」她淡然問道:「是不早次寫給你的藥方——」

「我已經交給太醫館了,他們正在照方煉藥,多謝柳大夫相助。」景四端笑道:「多虧柳大夫幫忙 ,接下來還得多多請教。」

「百姓有難,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自然義不容辭,景大夫不必客氣。」她謙遜地說。

「那麼正好,我今日帶來了幾本醫論,想跟大夫討教關於傷寒的...」

兩人居然就這樣聊了起來,有問有答,非常融洽。

而小王爺呢?

他就懶懶坐在一旁,哪兒也不去,就算聽不懂,就算內容枯燥無聊,也死賴著不肯離開。

有他在,景四端就別想跟他的大夫獨處!

而景大人一路都覺得小王爺銳利眼神讓他如芒刺在背,反正今日來的目的也達到了,確認小王爺確實還在府中,他草草結束討教,告辭離去。

人家前腳剛走,柳綠霏便轉身,瞪了賴在紫檀圈椅上的某人一眼。

「你一定要這樣監視我嗎?」她質問道,「還在旁邊一下子歎氣,一下子嘖嘖有聲的,真沒禮貌!」

「不這樣,姓景的怎麼可能快滾?」他倒是很有道理,一把拉過大夫,又揉又捏她的小手,愛不釋手。

「有你這樣在旁邊打岔作亂,人家哪可能久留?我們是在談正經事——」

雁靳辰故意做出驚詫至極的表情,「這樣還不算久?那你們是要聊到讓人流血流死了,才算夠久嗎?」

柳綠霏按捺著性子,淡問:「你還有哪兒在流血?我不都幫你處理好傷口了嗎?胡說些什麼?」

難道,是之前激烈纏綿廝磨時——

想到這兒,她的雙頰泛起了淡淡紅暈,好看至極,雁靳辰心癢,忍不住湊過來偷了個香,親了親她剝殼雞蛋般的臉兒。

「大夫,我是說躲在柴房裡的兄弟們,個個身上都還有傷,在流血,你想到哪兒去了?」他壓低嗓音,詭異地問,讓柳綠霏氣得猛擰他的腰。

「柴房裡躲藏著受傷的人?你為何不早說?」她用力擰了好幾下,洩過憤之後,才丟下他往外走,「我去看看。」

眼看她匆匆忙忙要趕往後院,雁靳辰在後頭懶洋洋地揚聲道:「別急,受傷的人也跑不了,反正他們哪兒也不去,你慢慢來吧。」

聽到這裡,柳綠霏突然止步,轉身,不敢置信又困惑地望著那張含笑的粗獷俊臉。

「你說什麼?」她慢慢地,小心地問,「哪兒也不去?這意思是...」

雁靳辰攤了攤手,一臉無所謂,「就是不走了,報了仇,爭了地盤,也就算了,找點事給他們做,養幾個兄弟,這我一個小王爺還做得到!」

一個溫軟的纖細身子奔了過來,投入攤開的雙手間,那雙無所謂的堅硬手臂立刻自動圈抱住懷裡人兒,緊緊的,一點也不無所謂。

「大夫。」親吻著她的髮絲,雁靳辰含笑問:「貴醫館...可欠人手?」

「欠,欠得多了。」柳綠霏埋首他懷中,略略哽咽。

過往的下人都裝作無事迴避,但眼角都偷偷瞄著長廊上相依相偎的一雙愛侶身影,心中無限欣慰喜悅。

從此之後...他們應該再也不用擔憂,誰的腿要被打斷了吧...
作者: nanako42    時間: 2010-1-27 12:59 PM

尾聲

改建過一回的柳醫館,嶄新的招牌迎著晨曦閃了閃。

門前掃地掃到一半的保柱,拄著掃把,仰起頭,心中無限感慨。

要是老大夫還在,該有多好?看看柳醫館這一兩年來規模有多大,治好了多少人的病,還定期贈藥義診,面子裡子都有了,美名遠播,多麼揚眉吐氣。

以前的柳醫館不但躲躲藏藏,別說招牌了,連門都不敢大開,全部加起來也只有柳大夫和他這個助手兩人,要撐起整個醫館,而現在,他們有成群的助手,幫傭,護衛...隨便怎麼稱呼都行。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呀,怎不令人感慨——

當他正沉浸在濃濃年少強說愁之中,突然,他的頭髮被猛然扯住,用力往後拉,導致他頭仰得更高!

吃痛的他歎了口氣,放下掃把,略回頭,想搶救自己的髮束。

背後,一隻白嫩小手拉著他的頭髮,還開心地狂拉扯,像是在拉韁繩似的。

「放手!不准拉!不准放嘴裡!」保柱大聲教訓著,跟胖胖小手展開拉鋸戰。

他背上背著的幼兒剛滿週歲,這下子更是死都不肯放手了,一面狂拉還一面樂得咯咯直笑,手舞足蹈。

「你真不乖,小小年紀就如此頑劣!跟你爹一樣!」保柱嘀咕著,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特製的草藥收涎餅,乘隙塞進胖胖小手中。

嬰孩見有新玩意兒,立刻轉移注意力,放過了只柱哥哥可憐的頭髮,他熟練地把餅塞進嘴裡,吃得好開心。

苦命的保柱回頭撿起掃把,繼續打掃門口,前院。這小鬼頭一早就起來吵人,又不大肯讓那些留大鬍子,一臉凶相的叔叔們抱,打小就最親保柱,保柱只好認命地擔負起重責大任——

可不就是重責大任,他背上的,可是將來的小王爺哪!

結果這位未來的小王爺三兩下啃完了餅,又開始胡鬧,這回保柱不理他了,要快快打掃完,好準備開門,來求診的病患很早就會來了,沒時間多跟不譽玩。

說他打小頑劣還真沒錯,見只柱不理他,立刻作亂起來,胖胖小手猛揮,小腿兒狂踢,把苦命的保柱哥哥當沙包一樣練拳頭。

不愧是雁靳辰的兒子,打起人來起疼。保柱忍著痛,一面嘀咕抱怨著。

然後,小譽的圓圓小臉一皺,酷似母親的杏形眼兒瞇起,「哇——」

哭聲震耳欲聾,淚珠兒滾落嫩嫩臉頰,真是誰看了都心疼。

「怎麼了怎麼了,哭什麼呢?」

「保柱,你連看個孩子都不會,無能!」

「來來來,譽兒乖,大叔抱你——」

突然之間冒出來幾個橫眉豎目的大漢,神出鬼沒的,都伸手要來逗弄大哭的幼童,但小譽才不買帳,臉蛋兒都哭紅了,拚命掙扎,就是不肯給這些惡賊叔叔抱。

看到他們,保柱心底更犯嘀咕了。

這些人全部都長得嚇死人,嗓門又粗,脾氣又壞;要不是身強休壯,幹些粗活還過得去的話,根本就不該在醫館幫忙!老人小孩見了,都會嚇到。

話又說回來,當眼紅的同業來挑畔時,隨便派兩個站到門口,就把尋常惡棍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開。

這一年多以來,柳醫館事業越做越大,但依然風平浪靜,毫無阻礙,他們也得記上一筆功勞。

但保柱還是不喜歡他們,因為這些全是雁少爺的人馬,對雁少爺非常尊敬順從,誓死效忠的是雁少爺,背後,就老是愛嚼舌根——

「怎麼哭這麼久啊,還哭不完?」

「是像到他娘吧,不然,看看我們大哥,雄赳赳氣昂昂,有淚不輕彈。」

「喂!小子,別再哭了,學著你爹點,別像你娘!」

保柱聽不下去了,舉起掃把,氣呼呼地回嘴,「像柳大夫有什麼不好?人長得美,腦袋又聰明,心腸又慈悲,才不像雁少爺——」

「大膽!你敢批評我們大哥?」

「笑死人了,柳大夫哪兒美了,瘦巴巴的像沒吃飽,風一吹就要飛走的樣子!」

保柱大嚷起來,「你們都住嘴!不准再亂說!」

「我編要說,你道怎地?」

「是啊,拿著掃把就想打架啊?告訴你,老子只要手一扭,你的脖子就會給我扭斷!」

「哇——」稚嫩哭聲持續升高。

前院吵得越來越熱鬧,聲響都傳遍了醫館,但裡頭卻依然沒聲息,畢竟這場鬥嘴鬧劇每隔一兩天就上演一回,近來更是天天上演,勸也沒用,只能當他們是聯絡感情,打發無聊。

更何況,裡頭廂房深處,也正心著呢。

「唔...」嬌聲呻吟才洩出,便又硬生生忍住了。

「你就放聲叫吧,沒有會聽見的。」粗喘的男嗓,低低勸哄著,「大聲點兒,我愛聽。」

「不...」她還是死命忍著,羞於出口。

雪嫩的纖瘦嬌軀因為生過了兒子,豐滿不少,尤其是胸乳,此刻更是飽滿誘人,隨著頂撞衝擊,上下波動震盪著,蕩出迷人春光。

而腰肢卻還是依然纖細,讓大掌一合,就可完全圈握住,此刻夫君的大手正緊緊扣著那細腰,引導她上下,控制著節奏,讓他每回一頂,都能深深地頂到身體深處最令人顫慄的點——

「別...別這麼用力...」柳綠霏呢聲輕吟著,眉兒緊皺,又似痛苦,又似愉悅地,沉浸在火熱的濃情節奏裡。

他最愛她跨騎在他身上的嬌媚模樣,可以把愛妻的媚態春情盡收眼底,又不會害怕壓壞了珍貴纖柔的她,還有,方便他貪婪盯住那圓潤豐滿的雪乳上下跳動,說有多銷魂就有多銷魂。

瞧那乳尖兒翹得有多甜蜜,他略撐起身子,湊唇過去吮住,細細品嚐,雖然剛剛已經徹底嘗了好一會兒,讓她都難耐地尖叫過了,他還忍不住。

果然,才重重吮吻著,她便喘息著透出細細吟叫,緊抱著他的頭,柳綠霏幾乎要隨不住雙重刺激,加上她已解人事,身子可被夫君調教得敏感至極,一下子就要衝上頂峰——

「喜歡嗎?我的好大夫。」他激烈喘息著,在她耳際壞壞地問,「快告訴我,你哪兒不舒服?怎麼喘得這麼厲害?」

「別...別欺負我...」從不示弱的大夫此刻也只能可憐兮兮地討饒。

「誰欺負你了,我可是...在干正經事。」

「啊——」無助的尖叫還是被逼了出來,因為有人特別壞,在她最沉醉的時候,邪惡的大掌會游移到兩人身子相接的地方,拇指故意突然用力,揉起滑嫩腫脹的蕊心!

已經從雲端跌落的她,又被狠狠拋到更高的雲間,酸軟快感如蠟般從身體深處陣陣冒出,流淌了全身,讓她不由自主緊縮,震顫,抽搐——

天旋地轉的昏沉中,他更用力地抽送進攻,直到釋放出洶湧濃熱的愛意,男性低沉的呻吟裡,他在她耳際喚著她的名,還溫柔請求著,「這一回,你幫我生個女兒吧...」

被疼愛得全身無力的她,軟軟伏在夫君火熱堅硬的胸膛上,她喘息著,細聲斷斷續續的問:「為什麼...要女兒?我以為...你想...接續香火,多要幾個...兒子?」

他也大口喘氣,一面依然戀戀地撫摸著她纖細窈窕的身子,大掌愛憐地游移著。

「生女兒好。」半晌氣息順了些之後,雁靳辰才堅定地回答,「你看看你這乖女兒,不但沒讓父親蒙羞,還把醫館重新開了起來,光宗耀祖,可惜嫁到個惡名昭彰的夫君——」

柳綠霏笑了,斯文清秀的臉上,全是濃濃春情,那樣甜美的笑容,只有被深深愛慕疼寵著的女子才會展露。

「我還沒嫁啊,還偷生了個兒子,名聲也不怎麼樣哩。」

雁靳辰也咧開嘴笑了,滿意得很。

父喪三年未屆,他是不能迎娶妻子過門的,偏偏他身強體壯,又迷戀他的寶貝妻子,夜夜恩愛纏綿的結果,不用學醫的都知道,有耕耘就會有結果呀!

這會兒他們結的果實哭聲更加驚人了,外頭吵的架已經被逼得暫告一段落,保柱與昔日馬賊,今日同事們,同心協力要哄雁祉譽,卻徒勞無功。

恩愛夫妻聽了一會兒,終於,雙雙歎了口氣。

「兒子哭成這樣,不去哄哄不行了。」柳綠霏撐起身子,青絲披散,無限風情,她無奈道;「這嗓子完全是像你呀,真嚇人。」

雁靳辰扯起嘴角,那又壞又賊的笑意染上俊臉。

「自然是像我,哪像你嗓子這麼窄,每回好好疼你時,怎麼放聲喊也就只像蚊子叫——呃——」

大夫可是很博學的,她纖纖玉指一捏,準準捏住他肩頸之間的穴道,讓他突覺一陣酸軟,渾身使不上力。

「你再胡說。小心我把你捏成廢人。「柳綠霏胸有成竹的笑。

「那怎麼成?我要是成了廢人,誰陪你南下贈藥義診,帶領朝中派出去的人馬?」他不在乎地笑笑,他確實對朝廷派下來的工作毫不在乎,只不過愛妻堅持,他勉為其難幫幫忙而已。

「是呀,你可是首領,得好好保重,為我們,為兄弟,為百姓。」溫柔小手撫上他的肩,愛憐地輕觸他舊傷的位置,傷早已好了,只是她這麼輕撫時,總有股特別的麻癢擴散。

「而且,要我廢了的話,誰夜夜伺侯得你舒舒服服——喂喂,這位大夫下手輕點,想謀殺親夫嗎?」

柳綠霏嫣然一笑,給了他一個「別再胡說」的告誡眼神,隨即起身著裝,準備出去排解糾紛,哄兒子了。

雁靳辰也梳洗更衣後,卻又大字般癱回床上,透骨舒暢,滿足欣悅。他愣愣望著床頂的帳子,良久良久。

「你還在賴床?」柳綠霏又回頭了,懷裡抱著粉嫩可愛的兒子,奇道。

一雙跟他娘一模一樣的杏兒眼不含著淚水,此刻已經亮晶晶地直盯著他了,雁靳辰轉頭望著他們母子,心頭那股子得意呀,真是快滿到漲破胸口。

「兒子來,讓爹抱抱。」他坐起身子,懶洋洋地對兒子伸出手。

「自然是你抱,我要開門看診了,你們爺兒倆在這玩吧。」把兒子塞給夫君,柳綠霏又出去了,今兒個又是滿滿一天的診要看呢。

「的,的——」稚兒牙牙學語。

「什麼的的,是爹!」雁靳辰低頭訓誡雪白粉嫩的兒子,「是爹,爹——來,跟我說,爹——」

「的——」很堅持。

「你別學你老子,一輩子沒叫過幾聲爹,給我打小好好練習!」說著,雁靳辰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望著兒子,喃喃道:「要是你爺爺在,鐵定懊悔死了,他是個睜眼瞎子,居然不懂你娘有多好,還死命阻止我娶她。「

「咿——」

「不是咿,是爺。」雁靳辰繼續教學,「他看到你,鐵定要樂瘋了,你爺爺沒見到孫子,死都不肯瞑目...」

但老王爺明明遺容安祥,哪有不瞑目的樣子?

所以,是諾言?諾言到底有多少?

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逝者已矣,恩怨情仇,都會成為過去,苦痛都該留在記憶中,時間是最好的藥方,再深的傷口都會被治癒。

他抱著兒子走出房間,懶洋洋地遠遠監視著兄弟們幹活兒。

驀然一陣莫名的清風吹過,掠過了父親懷中幼兒的濃密黑髮,彷彿溫柔慈藹的撫摸。

「咿——」嫩嫩的嗓音突然說。

「你這小鬼,胡說八道什麼?」雁靳辰舉高了兒子,小人兒開心地咯咯大笑起來,父子倆眼眸中有燦燦有金光流轉。

陽光正好,今日會是個萬里無雲,再無陰霾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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