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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九鷺非香 -【馭鮫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09:04 AM     標題: 九鷺非香 -【馭鮫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5 11:56 AM 編輯

【書名】:馭鮫記

【作者】:九鷺非香

【內容簡介】:

  她是馭妖谷最厲害的馭妖師,卻為一隻鮫人謎了心。

  原名《馭妖》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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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09:15 AM

第一卷 楔子

  冬日的天黑得額外的早,窗外夕陽將落,橙黃的光照在特製的窗戶紙上,窗戶紙如同散著金光一般發亮,然而屋裡卻沒有半點光芒,若不是豆大的燭火在跳動,這屋中幾乎沒有光亮。

  緞面被子裡的人動了動,哼哼了一聲,轉醒過來。

  她眯著眼,往窗戶那方看了一眼:「啊,天黑了,該起了。」她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來。

  於鏡前將頭梳罷,她望了眼光芒將退的窗戶,眉梢微微一動,蒼白的手指伸出,「吱呀」一聲,推開了緊閉的窗戶,她身子站在牆壁一邊,伸出的手接觸到了日薄西山時的陽光。

  登時,她本就枯瘦的手像是被陽光剔了肉一樣,瞬間只剩下了可怖的白骨。

  而沒有照到陽光的身體,依舊如常。

  紀雲禾轉了轉手,看著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的枯骨,握了握拳頭:「嚇死人了。」她語氣毫無波動的說著,話音剛落,便見樓下院外,提著食盒的丫頭緩步而來。

  紀雲禾收回了手,卻沒有將窗戶關上。

  今日有陽光,卻依舊寒風凜冽,風呼呼的往屋裡灌,她未覺寒冷,只躲在牆後眺望著遠山遠水,呵了口寒涼的白氣:「今夜約莫有小雪,該暖一壺酒來喝了。」

  「啪」的一聲,房門被粗魯的推開。外面的夕陽也正在此時完成沉入了地平線。屋裡很快便黑了一個度。

  新來的丫鬟江微妍提著食盒沒好氣的走了進來:「還想喝酒?就你那病怏怏的身子,也不怕給喝死了去。」江微妍眉眼上挑,顯得有幾分刁鑽蠻橫,「窗戶可給關緊了,死了倒罷,要病了,回頭還得累我來照顧你。」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食盒裡的菜放到桌上,聲音又沉又重。

  紀雲禾倚在窗邊,撐著腦袋,打量著她,聽了江微妍排擠的話,倒也沒動怒,唇角還有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

  「這麼大雪的天,人家都在屋裡歇著,就我還非得過來給你送飯。」江微妍一邊嘀咕一邊將飯擺好了,一轉頭,見紀雲禾還將窗戶開著,登時眉毛便豎了起來:「我說話你都聽不見嗎?」

  「聽見了。」紀雲禾彎著眉眼看她,不像是在面對一個脾氣暴躁絮絮叨叨的丫頭,而像是在賞一齣難得的好景,「你繼續。」

  見紀雲禾這般模樣,江微妍登時怒火中燒,擱下手中的碗,兩大步邁到窗邊,伸手便要將窗戶關上,可在即將闔上窗戶的時候,一隻手卻從她臂彎下面穿了過來,堪堪將窗戶撐住。竟是病怏怏的紀雲禾伸手抵住了窗戶,不讓她關上。

  江微妍轉頭,怒視紀雲禾,紀雲禾依舊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樣:「我就想吹吹風,透透氣,憋了一天……」

  她話沒說完,江微妍一巴掌將她的手打開了去。

  「誰管你。」

  紀雲禾看了看自己被打紅了的手背,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江微妍關上了窗戶,轉身便要往屋內走:「飯自己吃,好了就……」也不等這江微妍將話說話,紀雲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江微妍一愣,轉頭盯著紀雲禾,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便只覺自己身子一輕,不知被怎麼的一推,腦袋「咚」的撞上剛闔上的窗戶,將那窗戶一下頂開了去。

  外面的寒風登時打在她的臉上。江微妍半個身子都露在了窗戶外面,全賴著紀雲禾拎著她衣襟的手,給了她一個著力,才讓她不至於從這三層閣樓上摔下去。

  江微妍臉色青了一半,登時聲色有些發抖:「你……你作甚!你放……不!你別放……」

  紀雲禾一隻手拎著她,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微微滲出的薄汗,又咳嗽了兩聲,歎道:「哎,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做這麼點動作就累得心慌手抖的。」

  江微妍聞言,嚇得立即將紀雲禾的手腕抓住:「別別別,可別抖。」

  紀雲禾笑道:「誰管你。」她作勢要撒手,江微妍嚇得驚聲尖叫,然而在她尖叫之後,卻覺一股力道將她拉了起來。

  她緊閉的雙眼睜開,見是紀雲禾竟將她拉了回去。她穩穩的站在屋內,看了一眼身後,窗外寒風烈烈,太陽已經沒落,沒有半分溫度。

  她險些就從這樓上摔下去了……

  江微妍回頭,又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笑得礙眼的紀雲禾。

  「被欺負的感覺怎麼樣?」紀雲禾如是問。

  死裡逃生之後,被捉弄的憤怒霎時蓋過了恐懼。

  江微妍自小習過武術功法,她心頭不服,只道方才紀雲禾只是趁她不注意偷襲了她。江微妍道自己乃是這府內管事女官的親侄女,即便姑姑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在雲苑惹事。

  可這雲苑裡就住著這一位病怏怏的「主子」——明面上說著是主子,其實不過是被軟禁在此處罷了,雲苑建在湖心島上,四周交通阻絕,沒有上面的指示,外人不能踏進靠近這湖心島一步,外人進不來,雲苑裡的人也不可隨意離開。

  上面更是特意交代過,這「主子」不能讓她踏出房門一步。

  每次江微妍來送完飯,離開之時都要在外面加一把鎖,簡直就是在看犯人。

  聽說這女子與府裡那位大人有淵源,可在她來的這麼多天裡,府裡那位大人別說來雲苑了,連湖心島也未曾上過一次。她想,這不過是個被冷落著的快病死的過氣女子罷了。名號都未曾有一個,有什麼好惹不得!

  江微妍自小在家中被捧著長大,若不是家道中落,她有豈會托姑姑入這府內給人為僕。而今還被捉弄至此。

  越想越怒,江微妍劈手便給了紀雲禾一巴掌:「你算什麼東西!」她痛聲罵著。

  可這一巴掌尚未落在紀雲禾臉上,臨到半道,她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不是女人的力道,江微妍一轉頭,只見來者一身青裳黑袍,藍色的眼眸裡面仿似結了寒冰。

  這……這是……

  江微妍認出來人,登時嚇得渾身發抖,可都不等她行一個禮,那擒住她手腕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江微妍最後只來得及聽見他冰冷的言語混雜著怒氣,仿似冰刃,能削肉剔骨。

  「你是什麼東西?」

  下一瞬間,她便被隨手一扔,如同丟棄的垃圾一樣,徑直被從三層閣樓打開的窗戶裡扔了出去。

  「咚」的一聲,掉進了院子裡結了冰的池塘裡,砸破了上面的冰,沉進水裡,隔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浮了起來,又是喊救命,又是喊主子饒命。

  院外站著的侍從奴婢皆是一驚,驚懼非常的望了一眼三樓,沒人敢動。

  「哎,拉她一把呀。」三樓的紀雲禾探了個腦袋出來,喚了樓下幾人一聲,「再不拉就得鬧出人命了。」

  可幾個侍從都不敢動,連頭都不敢抬,只因紀雲禾旁邊的那黑袍男子一身寒霜氣勢太過讓人驚懼。

  紀雲禾見狀,微微一撇嘴:「得得,我把窗戶關上,你們趁機把她拉起來,這傢伙就看不見了。」

  「……」

  敢當著主子的面說這話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這屋裡的女子了吧。

  「哢噠」一聲,三樓的窗戶還真就關上了。

  隔絕了外面的寒風,紀雲禾轉頭,目光落在了面前男子臉上,她退了一步,斜斜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長意,你現在脾氣變得太不好。」

  「過來吃飯。」

  他倆說的話好似風馬牛不相及,長意走到了桌邊,將還沒有完全擺好的碗筷給紀雲禾擺好了。紀雲禾也沒動,只是一直沉默的盯著長意,隔了許久才道:「你放我走吧,我之前被關夠了。」

  長意將筷子放在碗上。輕輕一聲脆響,卻在寂靜的屋裡顯得驚心。

  紀雲禾歎了一聲氣:「你留著我幹什麼呢,我這命也沒幾天可以活了,你讓我出去看看雪,看看月,看看即將開遍漫野的春花,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挨到看夏雨的時間……我就想享受幾天自由的日子……」

  「紀雲禾。」長意轉了身,冰藍色的眼眸裡仿似什麼情緒也沒有,可也仿似藏了千言萬語,「你若有本事,便再殺我一次。然後走吧。」

  四目相對,沉默難言。

  最終,到底是紀雲禾笑了出來:「你這話要是放在六年前,我今晚就可以走了。」

  聽她如此平淡的說出了這句話,長意手心微微一緊,旋即又鬆開了去,他踏步行至紀雲禾身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睛,試圖從她眼睛裡找出些許波動,可卻什麼都沒有。

  和以前一眼,一片黑沉沉的漩渦,將所有秘密都掩蓋其中。

  長意道:「可惜,現在已經不再是六年前。」

  「是啊。」紀雲禾垂下眼瞼,「已經不是六年前了。」紀雲禾笑了笑,「你已經成了那麼厲害的大妖怪,而我卻從一個馭妖師變成廢人。長意……」紀雲禾聲音中的打趣調侃,讓長意唇角緊抿。

  「現在,我們和六年前,整好倒了個個兒呢。」

  囚與被囚。

  正好交換過來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09:22 AM

第一卷 第一章 鮫人

  六年前,馭妖谷外。

  紀雲禾從神態倨傲的太監手中接過「貨」的時候,是人間最美的三月天裡。

  馭妖谷外遍野山花浪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監,夾著嗓子滔滔不絕的叮嚀卻讓紀雲禾覺得心煩。

  「這是咱們主子花大工夫弄來的鮫人,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你可得把這妖怪給訓練好咯。別回頭讓咱家再來接的時候,還這麼又是大箱子又是滿篇符咒的貼著,運著走麻煩,看著也心煩。」

  負責與這傲慢太監打交道的是紀雲禾的助手瞿曉星,瞿曉星還是少年,可一嘴跟抹了油一般麻利。他笑嘻嘻的應對著太監:「公公,您放心吧,咱們馭妖谷這幾十年來馴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這鐵皮箱子裡是個什麼怪物,只要來了這兒,保證跟你走的時候是服服帖帖的。絕對不敢造次。」

  「嗯,別大意了,仔細著點,這鮫人可不普通。」

  「咱們知道,這可是順德公主交代下來的活兒,馭妖谷絕對傾盡全力馴服這妖怪,回頭回去,一定給張公公您長臉。」

  瞿曉星最是會應付這些人,他說話好聽,張公公也露出了些許滿意之色。

  紀雲禾聽著他們的對話,信步走到了馬車旁邊。

  只見這馬車背後的箱子有半人高,通體漆黑,是玄鐵質地,上面貼滿了層層符咒,紀雲禾伸手將其中一張符咒撩了撩。但見符咒上的咒文,紀雲禾挑了挑眉,隨手揭下來了一張。

  便是這符咒揭下來的這一瞬,只聽「咚!」的一聲,玄鐵箱子當中發出沉悶的重響,還夾帶著鐵鍊撞擊的叮噹之聲。

  紀雲禾目光一凜,這妖怪好生厲害。貼了這麼多符,她只揭了一張,這妖怪便察覺到了……

  而於此同時,箱子中的重響驚了拉車的馬,馬一聲嘶鳴,撅蹄子要跑,馬夫立即拉住韁繩,好一陣折騰,才將驚馬穩住。

  張公公轉過頭來:「哎喲,可小心著點!這妖怪可厲害著呢!」他說著往後面退了幾步,「你什麼人啊!這不懂的別瞎動!趕緊將符貼回去。回頭小心治你罪!」

  瞿曉星連忙賠笑:「那是咱們……」

  「朱砂黃符,雷霆厲咒,閉五識,封妖力,是大國師的手筆。」紀雲禾打斷了瞿曉星的話,把玩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隨即眸光一轉,鋒利的掃向站在一邊的太監,她手指一動,朱砂黃符立時如箭一般穿射而出,霎時定在了那張公公的喉間。

  只見那張公公雙目一凸,張口欲怒,可口中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張公公登時大驚,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彈回來的時候,他的眼神裡便添了七分害怕,驚恐的將紀雲禾盯著,手指著紀雲禾,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嘰嘰喳喳吵了半天。」紀雲禾拍了拍手,「終於安靜了。」

  她給身後站著的幾名壯實男子使了個眼色,男子上前,要去拉馬車,而護衛馬車的侍衛則都緊張的將手按到了刀柄上。

  「馬車我們馭妖谷收下了,箱子裡的妖怪三個月之後來取,我們保證妖怪乖乖的,你們保證來回路上妖怪的安全。這是你們該做的事吧?現在妖怪到了馭妖谷,該我們接手,你們這陣勢,是不打算讓我們馴妖?」紀雲禾盯著侍衛們,「你們是聽順德公主的命令,還是要在這兒幫這太監出氣?」

  紀雲禾話一出口,侍衛們面面相覷,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幾名男子這才將馬夫請下了車,駕了馬,駛向馭妖谷中。

  馬車被拉走,紀雲禾瞥了太監一眼:「我不懂符,只會貼,不會揭,自個兒回去找大國師吧。」

  言罷,她一拂衣袖,轉身入谷。

  瞿曉星連忙在一旁賠笑,和太監解釋:「那是咱們馭妖師,脾氣有點大,可論馭妖術,是咱們馭妖谷裡頂厲害的高手,公公莫氣……哎,這符我也沒辦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咱們她,您受罪,恐怕還真得回去找大國師幫……」

  「瞿曉星。」

  紀雲禾在前面一喚。瞿曉星連忙應了一聲,沒再與太監說話,只得歉意的看了幾眼急得一臉豬肝色的張公公,轉身去追上了紀雲禾。

  趕到紀雲禾身邊,瞿曉星歎了聲氣,有些怪罪:「左護法啊,和您說了多少次了,這些送妖怪來的雖然都是些達官貴人家的家僕,可他們也算是在這些貴人們耳邊說得起話的。您不能隨便得罪啊……這次更是順德公主身邊的太監,他回頭要給順德公主說兩句損你的話……」

  「嗯嗯,我費力不討好。」紀雲禾隨口應和。

  「所以您還是回去給人家把符咒揭了吧,這要讓人一路啞著回去,不知道得結多大仇呢。」

  紀雲禾瞥了她一眼:「瞿曉星,咱們要討好的是他們的主子,不是他們。而討好他們主子的辦法,就是把妖怪馴好,不用多做他事。」

  紀雲禾說罷這話,瞿曉星也是一歎:

  「您說得有道理,哎……也怪如今這世道對咱們馭妖一族太不利了。聽說五十年前,大國師還沒有研製出那專對付咱們馭妖一族的毒藥的時候,咱們一族也可威風了,呼風喝雨使喚妖怪的,哪能想到不過五十年,就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連個朝廷的閹人也能對咱們吆五喝六的……」

  「行了,說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過一樣。」

  紀雲禾斥了他,話音剛落,兩人正走到了馭妖谷門,大門大開,谷中一片霧氣氤氳,紀雲禾岔開了話題,「今日送來這鮫人來歷怕是不小,咱們去地牢看看開箱。」

  瞿曉星點頭稱是。

  馭妖谷地牢之中,玄鐵牢籠之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鎖著妖怪的力量。

  玄鐵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頂部有一個玄鐵掛鉤,馭妖師們將玄鐵箱之上的掛鉤與天頂上的鎖鏈相接,四周鐵牢之上的咒文霎時一亮。

  這鎖妖箱本是馭妖谷研製的東西,方便達官貴人們將捉來的尚不溫順的妖怪鎖住,運送到馭妖谷來。

  箱子之上的掛鉤其實是從箱子裡面伸出來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鐵鎖鏈,這外露的掛鉤便是鎖鏈端頭,待得掛鉤與牢中鎖鏈相連,則鎖住妖怪的鐵鍊立即與牢中其他玄鐵連為一體,其他玄鐵上的封印之力,便會傳到箱內鐵鍊上。加強玄鐵鍊的封印之力,此一舉乃是為了避免開箱時,妖怪重見天日,激動掙扎之下傷了馭妖師。

  掛鉤與鐵鏈接好,馭妖師將鑰匙插進了鎖妖箱的鑰匙孔裡,剛聽「哢」的一聲,箱中便立即傳來一連串「咚咚咚」的敲打與震顫的聲音。

  馭妖師鑰匙都還沒來得及取出來,忽然之間,佈滿符咒的鎖妖箱登時被從裡面擊成了碎片,伴隨著四濺的碎片,還有被碎片打出來的塵埃,一條巨大的鮫人尾甩了出來。

  紀雲禾站在地牢之外,一聲「小心」還沒來得及喊出口,只覺牢中一陣妖風大起,巨大的藍白交加的鮫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過,牢中開箱的馭妖師一聲淒厲慘呼,登時血濺當場。

  紀雲禾抱住身邊瞿曉星的頭,將他往地上一摁,險險躲過這一記鮫人尾扇出來的殺人妖氣。

  她趴在地上抬頭一看,只見那牢中,鎖妖箱四分五裂,散落於地,鮫人雙手被縛,懸吊於鐵鍊之上,他通體赤裸,下半身是一條巨大的魚尾,只是與尋常鮫人不同,他的魚尾藍白相間,層層疊疊,仿似一朵巨型蓮花。而更讓人驚異的,是這鮫人的臉……

  鮫人一族,向來容貌姣好,只是紀雲禾從沒想過,居然會有哪一張臉,長得如他一般,美得令人驚豔,甚至一時忘了呼吸……

  這居然是一個……

  雄性鮫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0:22 AM

第一卷 第二章 馭妖谷

  鮫人陰柔,多為雌性,雄性鮫人卻是極其少見。而即便有,也因妖氣強大,難以馴服,而鮮少被捉到馭妖谷來。

  順德公主這次,應該是花了大工夫呀。紀雲禾正如此想著,卻見那鮫人倏爾又抬起了長尾,再是橫掃千軍的一甩。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擊之下。紀雲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過去,唯有手上結印,運氣為盾,往身前一擋。

  紀雲禾只覺一陣「呼啦啦」的狂風從她氣盾撞擊摩擦而過,摩擦產生巨大聲響,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曉星連連驚呼。

  在這方風聲剛過,隔了幾步遠的比較弱的馭妖師,抵擋不住妖力的衝擊,被擊飛嘔血的有之,當場喪命的亦是有之。地牢裡登時狼藉一片。

  紀雲禾側目一看,只覺心驚,

  她並沒有見過雄性鮫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鮫人的妖力在什麼範圍。而今捉來的這一隻,他的力量已經遠遠大過她所認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畢竟,從來沒見過哪隻妖怪能隔著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鐵,還能如此以妖力傷人。

  身邊哀嚎一片,紀雲禾望著牢中鮫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手一動握住了腰間劍柄。其實今日在場的馭妖師,除了瞿曉星,她一個也不想救,只是若縱容這鮫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曉星也不會好受。

  可她這方剛一有動作,牢裡鮫人便立即目光一轉,盯住了紀雲禾。四目相接,紀雲禾只見那鮫人眼中一片奇異的冰藍色,猶如結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肅殺之氣令人膽顫。

  方只有眼神的觸碰,紀雲禾便是渾身一凜,只道今日不動點真功夫,恐怕是鎮不住此妖。

  鮫人魚尾微微抬起,正是又要發難之際。地牢右邊的另一個入口處倏爾殺來一道金色長箭,長箭穿過黑石玄鐵的牢籠縫隙,聽聽「篤」的一聲,徑直穿透鮫人魚尾,狠狠的盯在牢籠之後的牆壁裡!

  而在長箭末端還帶著一條玄鐵鐵鍊,在長箭穿過鮫人魚尾之時,玄鐵鐵鍊被法術控制著,如藤蔓一般迅速纏繞上他的尾巴,爬上他的尾巴。

  將他的尾巴緊緊鎖死。

  只聽鮫人一聲悶哼,額上冷汗滲出,仿似痛極,然而他的眸光卻並未有半分示弱,他奮力掙扎著,魚尾被鐵鍊鎖住,隨著他的掙扎,傷口撕裂,鮮血如瀑落下。

  而與此同時,那射箭而來的地方,傳來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聲:「都躺著作甚!給我起來結陣!」

  紀雲禾轉頭一望,手掌從劍柄上挪開:「瞿曉星。」她喚了趴在地上顫抖不已的助手一聲,「起來了,這裡沒咱們的事兒,走了。」

  瞿曉星這才顫巍巍的抬起了頭:「沒……沒事兒了?」他趴著往旁邊一看,見了右方走到地牢來的那人,舒了口氣似的,「哦,少谷主來了……」

  紀雲禾聽到他這聲感慨,卻微微眯了眼睛,側眸看著她:「怎麼?我聽你這意思,你是覺得我今日護不住你?」

  瞿曉星是何等聰明的少年,當即便堆上了笑,對紀雲禾道:「左護法您哪兒的話,您本事那麼大,自是護得住我,我這不是覺著少谷主來了,有他頂著,您會省力一些啊。我永遠都是站在您這邊的,您放心。」

  紀雲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鮫人一眼,只見此時,牢中機關已經被打開,兩道鐵鉤從背後牆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隨著鐵鉤上時不時的雷擊,讓鮫人在痛苦中再無心運轉妖力,他痛苦的呻吟聲被外面開始吟誦經文結陣的馭妖師壓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鐵石一同散發著光芒,襯得整個地牢一片輝煌。

  而那鮫人除了痛苦的顫抖,再也沒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紀雲禾喚了瞿曉星一聲,邁步要從左邊的通道出去。

  在路過通道轉角的時候,紀雲禾餘光一轉,正好瞅見了牢中一邊與別人商量著事,一邊目送她離開的少谷主林昊青。

  紀雲禾腳步停也未停,全當沒看見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說紀雲禾與林昊青的關係,那何止尷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馭妖谷谷主林滄瀾年事已高,可關於繼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態度卻一直曖昧不清。

  林滄瀾的兒子林昊青,被眾人稱為少谷主。然而直到現在,林滄瀾也從未當眾說過,要將這谷主之位留給林昊青。他反而對養女紀雲禾一直青睞有加。甚至特別闢出個左護法的位置給紀雲禾。

  紀雲禾馭妖之術冠絕馭妖谷,若要真以實力來區分,紀雲禾無疑要壓上林昊青一頭。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態度,在其他人眼中,紀雲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繼承人之一。長久以來,馭妖谷內便分為的兩派,注重實力的人,推崇讓紀雲禾成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傳統的人,則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兩派之間明爭暗鬥,紀雲禾與林昊青的關係也從小時候的兄妹之情變成了現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紀雲禾自己一點都不想當這個勞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賺一筆錢,離開馭妖谷,到江南水鄉,過上富麗堂皇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總是與她為敵……

  這馭妖谷,卻不是她想離開,就能離開得了的。

  思及此事,紀雲禾一聲歎:「馴服此鮫人,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紀雲禾吩咐了瞿曉星一聲,「這是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

  瞿曉星聞言一怔:「可是左護法,這個鮫人是順德公主的送來的……您要是把這鮫人馴好了,回頭順德公主少不得對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曉星觀察了一下左右,湊到紀雲禾耳邊悄聲道,「您要知道,皇家中人說的話,在咱們馭妖谷中舉足輕重,若有順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這谷主之位。

  然而這話,紀雲禾卻沒法和瞿曉星說,她只得拉著冷臉,瞥了瞿曉星一眼,道:「若是馴不好呢?」

  瞿曉星聞言又是一大怔:「咦……」她眨了眨眼睛,「護法……難道,你是在擔心……你馴服不了這鮫人?」

  她是擔心,她真的馴服了這鮫人,博得了順德公主的歡心。順德公主當真為她說了什麼話,從此以後,她怕是連現在的安寧都守不住了。

  「你就當是如此吧。」紀雲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轉身就要將院門關上趕人走,「總之我就是不想接這個差事,林昊青或者別的誰想接,就讓他們接去,我不摻這趟渾水。」

  說完這話,院門一關,關了瞿曉星一鼻子的灰,瞿曉星只聽裡面的人懶懶的說了句:「這段時間,就說我閉關,啥都不幹。」

  瞿曉星瞥了瞥嘴,可對於上級,他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強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曉星卻不得不再次來到紀雲禾院門前,敲了敲門:「護法。」

  隔了許久,裡面才傳來紀雲禾的聲音:「我不是說我在閉關嗎?」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門一開,紀雲禾顯得有些頭疼的撓了撓頭:「谷主有何事找我?」

  「屬下不知。」

  紀雲禾無奈,可也只有領命前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0:44 AM

第一卷 第三章 相爭

  馭妖谷大殿名為厲風堂,紀雲禾一入大殿門口,待得看見老谷主身邊站著的垂眸靜立的林昊青,她便覺得今日來得不妙。

  「谷主。」紀雲禾行了個禮,老谷主林滄瀾已是古稀之年,滿面褶皺,可那雙皺紋之間的眼睛,卻依舊如鷹般犀利且懾人。

  「咳咳……雲禾來了。」林滄瀾咳了兩聲,招了招手,將紀雲禾招上前來,「雲禾最近在忙些什麼啊?」

  紀雲禾規規矩矩上前,站到林滄瀾右側,躬身細語答道:「前段時間馴了幾個小妖送走了,這兩天正忙著教手下的馴妖師一些馴妖的技能。」

  林滄瀾點了點頭:「好孩子,為我馭妖谷盡心盡力。」他蒼老入枯柴的手伸了出來,握住了紀雲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屬下理當為馭妖谷鞠躬盡瘁。」紀雲禾闔首行禮。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轉,在紀雲禾的臉上一掃而過。

  林滄瀾仿似極欣慰的點了頭,隨即啞聲道:「我馭妖谷收盡能人異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寵,允我等馭妖一脈在這西南偏隅安穩度日,而今順德公主送來一厲妖,欲得我馭妖谷相助馴化。此乃皇恩,任務厚重,不得閃失。」

  紀雲禾與林昊青都靜靜聽著。

  紀雲禾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可心間卻不由哀歎,看來那馴服那鮫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說要躲,就能躲得過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給你二人處理,我方能放得下心。」林滄瀾咳了兩聲,道,「正巧,老夫近來身體多有不佳,深知天命將近……」

  「谷主鴻福。」

  「父親萬壽。」

  紀雲禾與林昊青幾乎同時說了這句話,兩人接跪在地上,作揖跪拜。

  林滄瀾笑著擺擺手:「這身體,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時候將這未來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話一出,整個厲風堂間,一片沉默。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都很優秀,老夫實在難以取捨,而今便趁此機會,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滄瀾自懷裡取出一封信件,信紙精緻,隱隱含香,「順德公主前日來信,她令我等馴服此妖,順德公主其願有三,一願此妖口吐人言,二願此妖化尾為腿,三願其心永無叛逆。這三點,你二人,誰先做到,誰,就來當這下一任谷主吧。」

  「孩兒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紀雲禾卻沒有說話。

  林滄瀾轉眼盯著紀雲禾:「雲禾?」

  紀雲禾抬頭望他,觸到林滄瀾和藹中暗藏殺機的目光,紀雲禾便心頭一涼,唯有忍下所有情緒,答道:「是。雲禾得令。」

  離開厲風堂,紀雲禾走得有點心不在焉,直到要與林昊青分道揚鑣時,林昊青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頭望向林昊青。

  「雲禾。」林昊青聲色帶著幾分客套與疏離,「未來這段時間,還望不吝指教了。」

  紀雲禾也回了個禮:「兄長客氣了。」然而客套完了,兩人卻沒有任何話說了。

  厲風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錦,春風拂過之時,花瓣與花香在谷中纏綿不絕,極為怡人。紀雲禾望著林昊青,嘴角動了動,最終,在她開口之際,林昊青卻只是一轉身,避開她的眼神,冷淡的轉身離開。

  紀雲禾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得一聲苦笑。

  她喚他兄長,是因為她曾經真的將他當做兄長看待。甚至說,現在也是。

  紀雲禾轉頭,只見春日暖陽之下,谷中萬花正是盛極之時,這一瞬間紀雲禾腦海裡的時光仿似倒回了一般。

  她彷彿看見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她尚且是個不知世事的丫頭片子,喜歡在繁花裡又跳又鬧,而比她年長幾歲的林昊青就站在遠處靜靜的看著她,目光溫和,笑容靦腆。

  她總愛胡亂摘了一把花,拿過去問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然後把她頭上的草與亂枝都理了出去,在她耳邊戴上一朵花,笑稱:「花戴在妹妹頭上最好看。」

  而現在,記憶中溫暖笑著的哥哥,卻只回對她留下並沒什麼感情的背影……

  紀雲禾垂下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之間之所以變成這樣,一點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紀雲禾回到棲雲院時,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內,點了燈,看著豆大的燭火跳躍,一下兩下,等她數到第五下的時候,空氣中倏爾閃來一道妖氣,一個身穿白衣紅裳的黑髮女子驀地出現在了屋內。

  紀雲禾撥了撥燈,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問道:「說吧,林滄瀾這次直接讓我與林昊青相鬥,他想要我做到什麼程度?」

  女子聲色薄涼:「要你全力以赴。」

  紀雲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將那鮫人馴服了,林滄瀾真敢把谷主之位給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問。」女子只答了這般一句話,手一抬,一粒藥丸往紀雲禾面前一拋:「你只需知道,若讓他發現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後,你便拿不到解藥就是了。」

  紀雲禾接住藥丸,餘光看見白衣紅裳的女子如來時一般,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拈住藥丸,唇角抿得極緊。

  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認為,林滄瀾是十分寵愛紀雲禾的,老谷主封她為護法,對待她與對待林昊青幾乎沒有差別,甚至隱隱有讓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紀雲禾知道,那個陰謀算盡的老頭子,根本就不可能把這南方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給一個「外人」,哪怕她是他的養女。

  更遑論,林滄瀾從未將她當成養女,她只是老頭子手下的一顆棋子,幫老頭子做盡一切那些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勾當……

  紀雲禾服下這月的解藥,讓苦澀的味道在嘴裡蔓延,苦味能讓她保持清醒,能讓她清楚的思考她所面臨的困境。

  她知道老頭子根本沒有打算過要把谷主之位給她,而現在卻搞了個這麼光明正大的比試,還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輸了,便是林昊青即位,她必定被馭妖谷拋棄,連著瞿曉星與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個也討不了好。

  而她若贏了,更是不妙。

  老頭子背地裡不知道準備了什麼樣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沒有招,只是斷了她每月必須服食的解藥,就足夠讓她受的了。

  前後皆是絕境……

  紀雲禾拉了拉衣襟,剛服食了藥物的身體本就有幾分燥熱,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覺得心燥,一時覺得屋裡待著煩悶,便踏步出了房間,尋著春夜裡還帶著的寒涼在馭妖谷裡信步遊走。

  一邊尋思著事情一邊無意識的走到了關押那鮫人的地牢之外。

  其實並不是偶然。

  這關押這鮫人的地牢機關極多,整個馭妖谷裡也就這麼一個。以前鮮少有夠資格的妖怪能被關在這裡,平時也少有人來。於是紀雲禾以前心煩的時候總愛在這周圍來走走,有時候甚至會走進地牢裡去待一會兒。

  裡面誰也沒有,是一個難得的能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的地方。

  鮫人被關在裡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見是紀雲禾來了眾人便也簡單行了個禮,喚了一句「護法」。

  紀雲禾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那妖怪可還安分?」

  守衛點頭:「白日少谷主將他收拾了一通,夜裡沒有力氣折騰了。」

  紀雲禾點點頭:「我去看看。」

  她要進,守衛自是不會攔。紀雲禾緩步下了地牢,並沒有刻意隱去腳步聲,她知道,對有那樣力量的妖怪來說,無論她怎麼隱去自己的行蹤,也是會被察覺出來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鐵欄上貼滿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經被洗去,地牢頂上投下來的月光將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擁有著巨大尾巴的鮫人就被那樣孤零零的吊在地牢之中。長長的魚尾垂搭下來,拖曳至地,而魚鱗卻還因著透漏進來的月光閃閃發亮,隱約可見其往日令人驚豔的模樣。

  紀雲禾緩步走進,但見那鮫人垂搭著頭及腰的銀色長髮擋住了他半張臉,可即便如此,紀雲禾也覺得,這個鮫人,太美了。

  美得過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0:51 AM

第一卷 第四章 相似困境

  紀雲禾行至牢房外,透過粗壯的貼滿符咒的柵欄往裡面抬頭仰望,雙手被吊起的鮫人一身的傷,他的琵琶骨被玄鐵穿透,一條鐵鍊纏繞在他藍白相間的美麗魚尾上,禁錮了他所有的動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將鐵鍊都浸泡飽了一樣,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朧月色之下,他一張臉慘白如紙。饒是紀雲禾已經入了馭妖谷多年,見過那麼多血腥場面,此時也不由覺得膽寒。

  而在膽寒之餘,也為這鮫人的容貌失神。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時的驚心,萎靡也有萎靡時的動魄。

  紀雲禾上前一步,就是這一步像是跨入了鮫人的警戒區,勾魂眼的弧度一動,睫羽輕顫,眼瞼睜開,冰藍色的眼眸光華一轉,落在了紀雲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裡的黑暗,火光,與她一襲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幾分冰涼的往下垂著,帶著不怒自威的威嚴,與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眸光懾人,帶著戒備,殺氣與淡漠至極的疏離,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發。

  送這鮫人來的太監沒有提供任何關於這個鮫人的信息。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身體狀況如何,法力達到哪個層級……自然,也沒有告訴馭妖谷的人,他會不會說話。

  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會他說話,還是讓他開口說話?

  紀雲禾沒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幾乎是貼著牢房的封印欄杆審視著他。

  四目相接,各帶思量。

  紀雲禾不知道這鮫人在想什麼,但她卻詭異的覺得,自己現今的處境,與面前的這個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馭妖谷是難過,離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如果馭妖谷不能馴服他,那他可能會被送到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或者西方的馭妖山……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僅存的四個允許他們擁有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個地方,對妖怪都不友善。

  紀雲禾現在面臨的,與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滄瀾,前者對她是防備猜忌欲除之而後快,後者對她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恨不能榨乾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馭妖谷,身體裡的毒會發作不說,這茫茫天下,皇權將視她為馭妖師中的叛徒,四大馭妖領地,都不會再接受她。

  舉目四望,她與這牢中的妖,並沒區別。

  一個是權力下的玩物,一個是大局裡的棋子。

  「滴答」鮮血滴落的聲音在地牢裡十分清晰,紀雲禾目光往下,劃過鮫人結實的胸膛與肌肉形狀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裡感慨,這鮫人看起來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著往下看去,他魚尾已經不復白日那乍見時的光滑,因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鱗片翻飛起來,劈開肉綻,看起來有些嚇人。

  紀雲禾馴妖,其實是不太愛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轉,掌心自生清泉,隨手一揮,清泉浮空而去,捲上鮫人的魚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處境的自己。

  鮫人下意識的抗拒,微微動了動身子,而他這輕輕一動,身上的玄鐵「嘩啦」一陣響,幾乎是在這一瞬間,覆了法咒的玄鐵便立即發出了閃電,「劈啪」一陣閃過,沒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鮫人渾身幾乎是機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渾身的傷口裡又淌出一股股鮮血……

  而這樣的疼痛,他卻自己悶不做聲的忍下……或許,也已經是沒有叫痛的力氣了。

  「別動。」紀雲禾開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聲音在地牢裡回轉,彷彿轉出了幾分溫柔意味,「沒想害你。」她道。

  紀雲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對上了鮫人的藍色眼眸。

  她手中術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斷的自她掌心裡湧出,還帶了幾分她身體的溫度一樣,覆在了鮫人的魚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潤,那些翻飛的魚鱗慢慢變得平順下來,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癒合著,沒有受傷的地方很快便貼了順服的貼了下去,閃出了與初見時一樣的耀目光澤。

  鮫人的眼眸有著與生俱來的冰冷,他望著她,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紀雲禾也根本沒想過要他的回應。她一收手,握住了拳頭,登時泉水消失,她望著鮫人:「你想離開是吧?」

  鮫人不言語,仿似根本沒聽到紀雲禾的話。

  「我也想離開。」她低低的說出這句話,聲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好好聽話吧,這樣大概要輕鬆一些。」

  言罷,她抬頭,望著鮫人笑了笑,也沒管他,一轉身,像來時一樣,信步走了出去。

  離了地牢,紀雲禾仰頭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著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南方的馭妖谷,但紀雲禾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喜歡南方的,這溫柔的溫度,與常年不敗的話,還有總是自由自在的暖風。

  這麼些年,她一直都在想辦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計劃,好讓自己從這馭妖谷裡安然脫身,然而……現在看來,她好像已經沒有慢慢折騰的時間了。

  林滄瀾給她定的這場明日開始的爭奪,她躲不過,那就參加吧。

  只是她的對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個一直坐在厲風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卻目光陰鷙的谷主,林滄瀾。

  林滄瀾很早以前就與她說過,她身體裡的毒,是有解藥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顆,只要她好好給他辦事,到最後,他就會把最後的那顆解藥給她。

  紀雲禾曾經對林滄瀾還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經沒有了,她甚至懷疑解藥的存在,可沒關係,就算沒有解藥,她只要有製作每月遏制毒性的藥方子,她就可以離開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藥方,她只需要足夠數量的暫緩藥,她可以讓人去研究,配出藥方,就算再退一萬步,她只能拿到那一些解藥,她也要離開馭妖谷。

  她受夠了。

  這樣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夠了。

  她只想憑著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與擺佈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賞的花,想走的萬千世界。

  她與林滄瀾的最後一戰,該是時候打響了。

  就從這個鮫人開始。

  「錦桑。」紀雲禾俯下身,唇瓣輕輕貼在路邊一朵花的花心裡,「該回來了。」

  長風起,吹動花瓣,花朵輕顫,也不知將紀雲禾剛才那句話,傳去了何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0:57 AM

第一卷 第五章 雪三月

  是日,風和日麗,春光正好。

  陽光與春風一同經過窗戶泄入屋內,陽光止步書桌,暖風卻繞過屏風,拂動床幃內伊人耳邊髮。

  然而隨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敲門的聲音,以及瞿曉星的叫喚:「護法!雲禾!姑奶奶!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在睡啊!」

  「篤篤篤」敲門的聲音一直持續不停,吵得煩人,終於……

  「吱呀」一聲,紀雲禾極不耐煩的打開了門。她皺著眉,亂著頭髮,披掛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幾分淩亂,語氣是絕對的不友好:「鬧騰什麼!」

  瞿曉星被這氣勢洶洶的一吼嚇得得往後一退。

  「我……我也不想來吵您吶,誰不知道你那起床氣嚇死人……」

  紀雲禾晚睡晚起,起床氣大,基本是和馭妖谷的谷規一樣,人盡皆知。

  瞿曉星委屈的嘟囔,「可我還不替你著急,你和少谷主的比試多重要啊,人家少谷主今天一大早就帶著人去地牢了,但你……你這兒都快睡到午時了……別人不敢叫你,這差事還不得我頂上嗎。」

  紀雲禾還真是把馴妖的事兒給睡忘了。

  她砸吧了一下嘴,強自撐住了面子,輕咳一聲:「馴服妖怪是技術活,又不是看誰起得早誰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揮手趕瞿曉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怕是沒時間讓你收拾了。」另一道女聲出現在瞿曉星身後,紀雲禾歪了歪腦袋,往後一探,但見來人長腿細腰,一襲長髮及至膝彎,面上五官淩厲,眼尾微挑,稍顯幾分冷豔自帶三分殺氣。

  「咦。」紀雲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僅餘的那點睡意,「三月?」

  紀雲禾有些迷糊的嘀咕:「我昨天傳信不是錯傳給你了吧?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和西邊馭妖山的人,去除妖了嗎?這麼快?」

  「呵。」雪三月一聲冷笑,「西邊的人一年頂一年的沒用,什麼大蛇妖,無法對付,那蛇妖明明人形都還沒化,一群廢物費了那麼大工夫也拿不下來,送上去的報告看著嚇人,其實花不了多少工夫。」

  雪三月馴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論手起刀落的殺妖怪,這馭妖谷中怕是也沒幾個人能強的過她。

  「你這裡的事才讓人操心。」雪三月冷冷睇了紀雲禾一眼,「事關谷主之位的比賽,你還有時間懶?」

  雪三月一把拽了紀雲禾的手,也不管她頭髮還亂著,拖著她便走,「林昊青已經在牢裡用上刑了。」

  紀雲禾聽得懂雪三月的意思,她是說,林昊青已經在牢裡用上刑了,回頭她去晚了,鮫人一旦開口說話,她這比賽的第一輪便算是輸了。可是不知為何,紀雲禾聽到雪三月這句話時,腦海裡閃過的卻是那鮫人乾裂的鱗甲,滿是鮮血的皮膚,還有他堅毅卻淡漠的藍色眼珠。

  「打不出話來的。」

  雪三月轉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

  紀雲禾微微一笑,「要是能打出話來,順德公主也不會把他送咱們這兒來了。朝廷的刑罰,不會比馭妖谷的輕。」

  雪三月聞言,放緩了步伐:「你有對策了?」

  其實雪三月是有點佩服紀雲禾的,這麼多年來,在馭妖谷,有一半的馭妖師,一輩子馴服的妖怪沒有紀雲禾一年馴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內心最深刻的恐懼,從而抓住它,然後控制他們。

  她對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驚人。

  「有是有。」紀雲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過,別人倒也算了,你這麼操心這場比賽做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

  兩人相交多年,知曉彼此內心藏著的最隱秘的秘密。

  紀雲禾沒什麼瞞著她,她也如此。

  「無論如何。這是個機會。」雪三月說得堅定,沒再管紀雲禾,拖著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紀雲禾看著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微微暖了眉目,她是喜歡的,喜歡這種被人牽著手的感覺,讓她感覺自己是有同行的人,不會一直那麼孤獨。

  及至地牢外,已經有許多人在外面圍著看熱鬧。

  紀雲禾被雪三月帶到的時候,地牢裡正是一陣閃電「劈啪」作響。

  有馭妖師輕輕咋舌感慨:「少谷主是不是太著急了些,這般用刑,會不會將這鮫人弄死了去?」

  「少谷主有分寸,哪輪的上你來操心。」

  紀雲禾眉頭微微一皺,適時旁邊正巧有人看見了紀雲禾,便立即往旁邊一讓,喚了一聲:「護法。」

  聽到這兩個字,前面的人立即轉頭回身,但見紀雲禾來了,通通俯首讓道,讓紀雲禾順暢的從擁擠人群中走了進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蕩蕩的牢裡此時也站滿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籠面前,面容在閃電之中顯得有幾分冷峻,甚至陰森,他緊緊盯著鮫人,不放過他面上的每一分表情。

  而就在紀雲禾入地牢的時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沒有任何表情的鮫人倏爾顫了顫睫毛,他眸光輕輕一抬,冰藍色的眼瞳輕輕的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長階的紀雲禾。

  林昊青將鮫人盯得緊,他眸光一動,林昊青便也隨著鮫人的目光往後一望。

  但見那鮫人望著的,正是紀雲禾。而紀雲禾也看著那鮫人,微微皺著眉頭,竟似對那鮫人……有幾分莫名的關心。

  林昊青垂於身側的手微微一緊,眸光更顯陰鷙,卻有幾分林滄瀾的模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02 AM

第一卷 第六章 大海之魂

  「護法來得遲了。」林昊青一邊說著,一邊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頓下來的雷擊霎時又是一亮,那些滿是符咒的玄鐵之上「嘩啦」一聲閃動著刺眼的閃電,打入鮫人體內。

  被懸吊在空中的鮫人似已對疼痛沒有了反應,渾身肌肉下意識的痙攣了一瞬,複而平靜下來,他垂著腦袋,銀色的頭髮披散而下,沾滿了身上的黏稠血液,顯得有幾分骯髒。

  他像一個沒有生機的殘破布偶,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被眼瞼遮住,沒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紀雲禾淡漠著神色,不露任何一點關切,只懶懶伸了個懶腰,帶了些許玩笑與揶揄道:「少谷主何不說自己有點許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雲禾馴妖本事了得,為兄自是不敢怠慢,當全力以赴,方才對得起你才是。」

  「我馴妖的時候可不待見有這麼多人守著看。」紀雲禾帶著雪三月下了地牢,尋了塊石頭往旁邊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邊,她便順勢一歪,懶懶的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後還是容著她犯懶。紀雲禾抬手謙讓,「兄長先請吧,只是……」

  紀雲禾撇了撇嘴,仿似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但聞順德公主身份尊貴,樣樣都想要最完美的,這鮫人也不知道癒合能力怎麼樣,兄長,比賽第二,怎麼用最好的去交差,才是咱們的首要任務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從紀雲禾身上挪開,落在了那仿似已奄奄一息的鮫人身上。

  紀雲禾說得沒錯。

  而今天下,朝廷為大,皇權為貴,再也不是那個馭妖一族可以呼風喚雨的時候了。朝廷將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制他們的力量,四方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經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將這些妖物訓練成皇族最喜歡的樣子,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

  即便這是關於谷主之位的比賽,也依舊要以順德公主的意思為主。

  公主想讓這個鮫人說話,有雙腿,一心臣服,她並不想要一個破破爛爛的奴隸。

  林昊青擺了擺手,輔助他的助手控制著雷擊的機關,慢慢停止了雷擊。林昊青上前兩步,停在牢籠前方,微微仰頭,望著牢裡懸掛著的鮫人:「你們鮫人一族向來聰慧,你應當知道什麼對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乖乖聽話……」

  話音未落,鮫人一直垂下的眼瞼倏爾一抬,直勾勾的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並無半分頹廢,甚至挾帶著比昨日更甚的殺氣。

  只見他周身霎時散出淡藍色的光輝,旁邊的助手見狀,立即重啟雷擊,電閃雷鳴之中,整個地牢裡皆是轟鳴之聲,地牢之外圍觀的人盡數四散逃竄。

  不為其他,只因為這鮫人身體裡散發出來的妖氣已經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紀雲禾只見他魚尾一動,巨大的藍色尾巴在電光閃爍之中夾雜著血,狠狠一擺,拉扯著那將他尾巴釘死固定的鐵鍊,「嘩」!的一聲,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鐵鍊被連根拔起!

  「哐啷」一下,狠狠砸在林昊青面前的玄鐵柵欄上。

  玄鐵柵欄應聲凹進去了一個坑,背後凸出,離林昊青的臉只有三寸距離。

  「少谷主!」旁邊的助手無比驚慌,連忙上前保護林昊青,將他往後拉了一段,「你受傷了!」有助手驚呼出聲。

  只見林昊青的顴骨上被擦破了一條口子。而那傷口處還在淌著血,助手吟咒幫他止血,卻發現沒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開旁邊的助手:「金箭傷的,箭頭上有法力,你們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裡看去,但見鮫人依舊盯著林昊青,而他的魚尾已經一片狼藉。

  貫穿他魚尾的鐵鍊在他剛才那些動作之下讓他尾部幾乎撕裂,鮮血淋漓,玄鐵鐵鍊還是穿在他的身體裡,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經折斷。

  是方才他魚尾捲動玄鐵鍊時,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鐵柵欄,箭頭斷裂射出牢籠,擦破了林昊青的臉。

  牢中馭妖師無人敢言,盯著裡面的鮫人的目光霎時有幾分變了。

  傷成這樣,沒有誰能料到他還有力氣反抗?而且,他竟然還有反抗的意志,至今為止,他們見過的妖怪,那一隻不是在這樣的刑罰下,連生存的意志都沒有了……

  這個鮫人……

  當真能被馴服?

  映襯著還在劈啪作響的閃電,地牢外的馭妖師奔走吵鬧,地牢天頂不停落下的石塊塵土,環境喧囂,紀雲禾在這般喧囂之中,終於將早上的那些睡意通通抹去。

  她靜靜望著牢中的鮫人,只見他冰藍色眼眸裡的光芒是她沒有見過的堅定與堅持。

  「鮫人是大海的魂凝結而成。」雪三月在紀雲禾身邊呢喃出聲,「我還以為是傳說,原來當真如此。」

  紀雲禾轉頭看了雪三月一眼:「別讓別人聽到了。」

  馭妖谷裡,見不得人誇讚妖怪。

  即便這隻妖怪,確實讓紀雲禾也已經心生敬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08 AM

第一卷 第七章 硬骨頭

  鮫人那一擊幾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被吊掛在牢裡,而機關的閃電還在不停的攻擊著他。

  此時林昊青受傷,助手們的關注點都在林昊青身上,並沒有誰去在乎機關是否還開著,或者……他們就是要讓機關開著,這樣才能讓他們更確定自己的安全,還能保障。

  「少谷主,這裡危險,磚石不停掉落,咱們還是想出去吧。」

  林昊青臉上的血流不止,他凝了法術為自療傷,聽聞此言,他眸光一轉,陰鷙的盯了囚籠裡如破布一般的鮫人一眼。

  「著人來補修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的應了,轉身便要跟著他離開,而林昊青一轉身,卻沒急著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穩如泰山的紀雲禾身上。

  「護法不走?」

  「我再待一會兒,看著他,未免鮫人再有動作。」紀雲禾目光終於從鮫人身上挪開,回望林昊青,「少谷主被金箭所傷,金箭上法咒厲害,還請趕快治療,未免越發糟糕。」

  「護法也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兩名助手一眼,「你們且在此地護著護法,若此鮫人再敢有所異動,速速來報。」

  被點名的兩人有幾分怵,顯然是不想再待在此地,但礙於命令,也只得垂頭應是。

  林昊青這才隨著其他人的簇擁與攙扶,離開了地牢。

  紀雲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這才站起身來,徑直往那電擊機關處而去。

  林昊青留下來的兩名住手有幾分戒備的對紀雲禾盯著,但見她一手握上了機關的木質手柄,「哢」的一聲,竟是將那手柄拉下,停止了電擊。

  「護法。」一名助手道,「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紀雲禾瞥了他們一眼,「少谷主馴妖有少谷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說罷,不再看兩人,向牢門處走去,竟是吟誦咒語欲要打開囚禁那鮫人的玄鐵牢門。

  此時外面圍觀的馭妖師已經在方才那一擊時跑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留下來的見此場景也忙不迭直叫:「護法使不得!」

  沒管他們的聲音,那兩個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紀雲禾誦咒,可在觸碰到紀雲禾之前,便有一道劍氣「唰」的在兩人面前斬下,劍氣沒入石地三分,令兩名助手脊樑一寒……

  「少谷主的手下真是越發不懂規矩。」雪三月持刀立在一旁,面容冷淡,眸中寒意懾人,「護法行事,輪得到你們來管?」

  雪三月的功力馭妖谷內也是無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嘍囉,兩名助手在雪三月面前說不上話,只得對紀雲禾揚聲道:「護法!牢門萬不可打開啊!萬一鮫人逃走……」

  話音還沒落,護欄上的術法便已經消散,紀雲禾一把拉開了牢門,邁了進去,她也不急著關門,一轉頭,將門又推開得大了些。

  站得遠點的馭妖師一見,馬不停蹄的就跑了,被勒令留下來的兩人慘白著一張臉死撐著沒動,雙腿卻已經開始發抖。

  這鮫人,把他們嚇得不輕。

  紀雲禾一聲輕笑,這才不緊不慢的將牢門甩上。

  「哐」的一聲,隔絕了牢裡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鮫人身側,仰頭望他,沒有牢籠和電光的遮攔,這般近距離的打量,更讓紀雲禾感覺他這一身的傷,觸目驚心。

  這麼重的傷,還怎麼逃走?

  紀雲禾站在鮫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面,此時那雙本應美得驚人的大尾巴已經完全沒了力氣,垂搭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糾纏著血與灰的銀髮,還有他慘白的臉以及只憑意志力半睜著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藍色的,紀雲禾看見過,但此時,紀雲禾只見得他眼眸中灰濛濛一片,沒有焦點,也沒有神采,幾乎已經是半死過去了。

  紀雲禾知道,這鮫人方才是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只為了將羞辱他的林昊青打傷……

  她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硬骨頭的妖怪,在馭妖谷,總會吃更多苦頭。骨頭越硬,日子越難過。

  人也一樣。

  紀雲禾隨即垂下頭,看著他尾巴上的傷,貫穿他魚尾的玄鐵鍊還穿在他的骨肉裡,紀雲禾反手將身上的小刀掏了出來,手起刀落,急快的在他魚尾最後的牽連處傷一割,分開他魚尾下方最後一點牽連的皮肉,讓玄鐵鍊「咚」的一聲沉響,落在地上。

  鮫人尾雖然已經破爛不堪,但好歹此時沒有了玄鐵的拖拽,這讓他上方懸吊著的手臂,也少承擔了許多重量。

  紀雲禾再次仰頭望他,對鮫人來說,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動了刀子,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只是身體忽然的輕鬆讓他稍稍回了幾分神智。

  藍色的眼珠動了動,終於看見站在下方的紀雲禾的臉。

  紀雲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開了口,用口型說著:何必呢。

  鮫人微微顫動的眼珠讓紀雲禾知道,他聽懂了。

  但沒有再多交流。紀雲禾想,這個鮫人現在就算是想說話,怕也是沒有力氣說出口吧。

  林昊青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來了。

  紀雲禾隨即往外看了一眼,「動動那機關,把他給我放下來。」

  林昊青的兩名助手連連搖頭,雪三月一聲冷哼,懶得廢話,撿了地上一塊石頭往牢邊機關上一彈,機關轉動,牢中吊著鮫人的玄鐵鍊便慢慢落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他,在鮫人魚尾委頓在地時,紀雲禾伸手,攬住了鮫人的腰。在他腰間魚鱗與皮膚相接處,此處的魚鱗尚軟,泛著微光,觸感微涼,紀雲禾覺得這觸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為這鮫人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傷。

  她把鮫人橫放在地,微微皺了眉頭。

  「給我拿些藥來。」

  兩名助手面面相覷:「護法……這是要給這妖怪……治傷?」

  「不然呢?」這兩人再三廢話讓紀雲禾實在心煩,「把你們打一頓,給你們治?」

  她這話說得冷淡,聽得兩人一怵。紀雲禾這些年能在這馭妖谷樹立自己的威信,靠得可並不是懶散和起床氣。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終是遣去一人拿藥。

  等拿藥來的間隙,紀雲禾細細審視鮫人身上的傷。

  從眉眼到胸前,從腰間至魚尾,每一處她都沒放過。而此時鮫人還勉強醒著,一開始他還看著紀雲禾,但發現紀雲禾在幹什麼之後,任憑怎麼打都沒反應的鮫人忽然眨了兩下眼睛,有些僵硬的將腦袋扭到了另一個方向。

  鮫人身體稍有動作,紀雲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喲,看來,這個鮫人骨頭硬,但臉皮卻出奇的,又軟又薄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16 AM

第一卷 第八章 秘密與朋友

  藥膏拿來前,紀雲禾已經用法術凝出的水滋潤了鮫人尾巴上所有乾裂翻翹的魚鱗。這條大尾巴看起來雖然還是傷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乾裂又沾染灰塵的模樣要好上許多。

  在紀雲禾幫鮫人清洗尾巴的時候,鮫人就已經熬不住身體的疲憊,昏睡了過去。

  「護法,藥。」牢外傳來拿藥人的呼喊,但那人看著躺在地上,一根鏈條都沒綁的鮫人就犯慫,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遠,抱著一包袱的藥站住了腳步。

  紀雲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讓我出去接你還是怎麼的?」

  那人抖抖索索,猶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實在看不下去了:「馭妖谷的人怕妖怪怕成這樣,你們主子怎麼教的?丟不丟人?」她幾大步邁到那人身側,搶了包袱,反手就丟向牢中。

  包袱從欄杆間隙穿過,被紀雲禾穩穩接住。紀雲禾拆了包袱數了數,這人倒是老實,拿了好些藥來,但都是一些外傷藥,治不了鮫人的內傷。

  不過想來也是,馭妖師絕對不會隨隨便便給受馴中的妖怪療內傷,以免補充他們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這是馭妖的常識。

  紀雲禾問雪三月:「凝雪丸帶了嗎?」

  凝雪丸,可是馭妖谷裡煉製的上好的內傷藥。

  雪三月也是沒想到紀雲禾竟然想給這個鮫人用這般好藥,她心下直覺不太妥當,但也沒多問,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便丟給了紀雲禾。

  旁邊的兩人雖面色有異,但礙於方才紀雲禾的威脅,都沒有再多言。

  而紀雲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心思和琢磨。她只拿著藥瓶,欲要餵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鮫人牙關咬得死緊,紀雲禾費了好些勁兒也沒弄開,她一聲歎息便先將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傷的藥,一點點一點點的往他身上的傷口上塗抹去。

  她的指腹仿似在輕點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細,甚至於沒有放過每一片鱗甲之下的傷口。

  那些凝著血污的,醜陋難看的傷,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癒合。

  鮫人的傷太多,有的細且深,有的寬且大,上藥很難,包紮更難,處理完這一切,紀雲禾再一抬頭,從外面照進地牢來的,已經變成了皎潔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而林昊青留下來的兩個看著她的下屬,也已經在一旁石頭上背靠背的坐著打瞌睡。

  專心於一件事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悄無聲息。紀雲禾仰頭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後還沒處理的傷是鮫人手腕上被玄鐵捆綁的印記。

  玄鐵磨破了他的皮,讓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飛,現在已經結了些痂,一塊是痂一塊是血,看起來更加噁心。紀雲禾又幫他洗了下傷口,抹上藥,正在幫他包紮的時候,忽覺有道涼涼的目光盯在了她臉上。

  「哦,你醒啦。」紀雲禾輕聲和他打招呼。

  冰藍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她,紀雲禾將凝雪丸放到他面前:「喏,吃了對你的傷有好處。」

  鮫人沒有張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紀雲禾手上給他包紮的動作沒有停,語氣和平時與馭妖谷其他人聊天時也沒什麼兩樣,「你在想,還不如死了算了,換做是我,我大概也會這麼想。不過,如果你有故鄉、有還未完的事、有還想見的人……」

  紀雲禾說到這裡,掃了眼鮫人,他的眼瞳在聽到這些短句的時候,微微顫動了兩下。

  紀雲禾知道,他是能聽懂她說話的,也是有和人一樣同樣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故鄉,有想做的事,有想見的人的。

  並且,他通過她的話,在懷念那些過去。

  「你就先好好活著吧。至少在你還沒完全絕望的時候。」紀雲禾拍了拍他的手背,傷已經完全包紮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鮫人唇邊。

  他的唇和他眼瞳一樣冰涼。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牙關微微一鬆,紀雲禾將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裡。

  見他吃了藥,紀雲禾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面走了。

  沒有多的要求,也沒有多的言語,就像是,她真的就是專門來治他的傷一樣。

  就像是……

  她真的是來救他的一樣。

  紀雲禾推門出去,驚醒了睏覺的兩人。

  但見紀雲禾自己鎖上了地牢的門,他兩人連忙站了起來:「護法要走了?」

  「睏了,回去睡覺。」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鐵鍊上的雷擊咒就暫時不用通了,他傷重,折騰不了,你們把門看好就行了。」

  言罷,她邁步離開,留兩人在牢裡竊竊私語:「護法……對這個妖怪是不是太溫柔了一些啊?」

  「你來的時間短,有的事還不懂,護法能到今天,手段能比咱們少谷主少?懷柔之計罷了。」

  他倆說著,轉頭看了看牢裡的鮫人,他連呼吸都顯得那麼輕,好似什麼都聽不懂,也聽不見。

  紀雲禾離開了地牢,邊走邊透了口氣,地牢裡太潮濕,又讓人氣悶,哪有外面這自由飄散的風與花香來得自在。

  只可惜,這馭妖谷裡的風與花香,又比外面世界的,少了幾分自由。

  紀雲禾往馭妖谷的花海深處走去。

  馭妖谷中心的這一大片花海,是最開始來到馭妖谷的馭妖師們在這裡種下的,不同季節盛開不同的花朵,是以在每個季節,花海裡永遠有鮮花盛開。

  離馭妖谷建立已有五十來年的時間,這五十年裡,馭妖谷裡的馭妖師們早就無閒情逸致打理這些花朵,任其生長反而在這禁閉的馭妖谷裡,長出了幾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長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帶刺,有的帶毒,一般不會有人輕易走進這花海深處。

  對紀雲禾來說,這卻是個可以靜靜心的好地方。

  她嗅著花香,一步一步走著卻不想撞上了一個結界。

  空氣中一堵無形的氣牆,擋住了她的去路。

  紀雲禾探手摸了摸,心裡大概猜出,是誰會在這深更半夜裡於這花海深處布一個結界。她輕輕扣了兩下,沒一會兒,結界消失,前面空無一物的花海裡,倏爾出現了一顆巨大的紫藤樹,紫藤花盛開之下,兩人靜靜佇立。

  紀雲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隸,一隻有著金髮異瞳的大貓妖。

  雪三月對外稱這是她撿回來的貓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於她,隸屬於她的奴隸,她還給貓妖取了名字,喚為離殊。

  只是紀雲禾知道,雪三月和離殊,遠遠不止如此。

  紀雲禾尚且記得她認識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歲時的一個夜裡。

  那時紀雲禾正是與林昊青徹底撕裂後不久,她萌生出了要逃離馭妖谷的念頭,她苦於自己勢單力薄,困於自己孤立無援,她也如今日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後……

  便在毫不經意間,萬花齊放裡,郎朗月色下,她看見紫藤樹下,一個長髮翩飛,面容冷凝的女子,在鋪天蓋地的紫藤花下,輕輕吻了樹下正在小憩的一個男子。

  雪三月淩厲的眉眼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比水更柔。

  懷春少女。

  紀雲禾第一次在一個少女臉上那麼清晰的看見這四個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這個少女親吻的正是離殊。

  她在吻一個妖怪,她的奴隸。

  五十年前,朝廷肅清馭妖一族之後,對於人與妖之間的界限劃分明確,誰也不能躍過這個界限。尤其是本來就懷有力量的馭妖師。皇族對與自己不一樣的族類,充滿忌憚。

  他們拼盡全力的拉大馭妖一族與妖怪之間的隔閡,讓兩族皆能為其所用。

  所以但凡與妖相戀者,只要被發現,殺無赦。

  紀雲禾撞見的便是這樣事關生死的秘密。她選擇了悄悄離開。

  但在一夜輾轉反側的思量之後,紀雲禾覺得自己必須打破她孤立無援的境地。

  雪三月很厲害,她的武力是紀雲禾現在最欠缺的東西,她必須被人保護著,然後才能發展自己的勢力。

  於是第二天,紀雲禾主動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訴雪三月:「昨天花海裡,紫藤樹下,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雪三月那時雖然也只是一個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與這皇朝裡最厲害的馭妖師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只會殺,不會馴。她聽聞紀雲禾說出這事時,登時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殺氣凝聚。

  「你先別急。」紀雲禾笑了笑,「我看你是個有江湖俠氣,守江湖道義的人,正巧,我也是。」

  雪三月冷笑:「馭妖谷裡有什麼道義?」

  「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更欣賞你了。誠如你所言,馭妖谷裡卻是沒什麼道義,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過於清澈的眼眸卻讓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個公平的人,我現如今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便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作為交換,如何?」

  「谷主義女,你有什麼秘密,值得換你這條命?」

  「林滄瀾不是個好東西,他用藥控制我,為了讓我刺激他軟弱的兒子,還讓我給他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紀雲禾說這話時,滿目冰冷,令她自己至今都記憶尤深。

  「什麼勾當?」雪三月問。

  「馴妖,表面送給皇室,實際上,利用馭妖術,讓這些妖怪始終忠於馭妖谷,把皇家的秘密,傳回來。」

  雪三月大驚。

  紀雲禾笑了笑,「這個秘密,夠不夠換我一條命?」

  這個秘密,何止夠換她一條命,這個秘密若是讓皇室得知,整個馭妖谷上下,包括谷主,無一能活命。馭妖谷谷主林滄瀾背地裡,竟然在做這樣的事,而竟然真的有馭妖師……能完成林滄瀾的這個要求。

  雪三月靜默了很久,打量著紀雲禾,似乎在審視她話的真實性,最後她問紀雲禾:「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個朋友。」她笑眯眯的抓了雪三月長長的頭髮,在指尖玩似的繞了繞,「我一個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見過彼此不為人知的秘密基礎上,這樣的友誼,便格外的堅不可摧。

  「我還想要一個,能和我一起逃出馭妖谷的朋友。」

  雪三月一怔。

  紀雲禾不笨,她見到雪三月親吻離殊的那一刻,便明瞭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她和她一樣,想要離開馭妖谷,想要自由,想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所以這一句話,讓她留住了性命,也換來了一個朋友。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紀雲禾就開始為自己佈局了,她拉幫結派,以利益,以情誼,在這馭妖谷中,建造屬於自己的勢力。

  值得慶倖的是,一開始充滿利益牽扯,以秘密交換回來的朋友,最後竟然當真成為了朋友。

  可能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為,她們是那麼的相像,那骨子裡都長著一根叛逆的筋,任是風吹雨打,都沒能扯斷。

  回憶起了長長的一段往事,紀雲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這兒瞎轉悠什麼?」雪三月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那鮫人的傷治好了?」

  紀雲禾擺擺手,算是給她和離殊打了個招呼:「那傷那是說治就治好的。」紀雲禾瞥了離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點。現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點頭,離殊站在她身邊,垂頭看了她一眼,一隻紅色一隻藍色的眼瞳之中,閃爍的是同樣溫柔的目光。

  紀雲禾看那處紫藤花翻飛落下,樹下立的兩人在透灑下來的月光下如畫般美好。

  他們那麼登對,明明是一段好姻緣卻偏偏因為這世俗的規矩弄得像在做賊,紀雲禾有些歎息,她拍衣袍,轉身離去:「不打擾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頭望月,只希望快一點吧,快一點離開馭妖谷,快一點結束這些算計與小心翼翼,快一點讓她在乎的這些人,過上自由的生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24 AM

第一卷 第九章 感同身受

  翌日,天未亮,林昊青便又去了地牢。

  得見鮫人身上的傷已經被紀雲禾治療過了,他也並未多言,只是淡淡的吩咐再將鮫人吊起來,他問一句話,得不到回答便用雷擊處罰他一次。

  這是馭妖谷常用的手段,一直處罰妖怪,直到攻破妖怪的心理防線,開始配合馭妖師做出他們想要的行為舉動。而只要配合一次,馭妖師就會對妖怪進行獎勵,長此以往,妖怪們便會習慣性的順從馭妖師,以配合他們做出的所有指令。

  當然,也不是沒有倔強的妖怪,有的妖怪直到死也不願意配合馭妖師,但卻從來沒見過如這鮫人一般的……冷漠。

  每一次雷擊,得不到他任何的反應,他像是能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一樣,垂著頭,閉著眼,不言不語,以至於讓人連觀察他的弱點都不知道。

  不知道雷擊打在他身上哪個地方更痛,所以沒辦法給他更具有針對性的傷害。

  林昊青在他身上耗掉了大半天時間,還是與昨日一般,將近午時,紀雲禾才姍姍來遲。

  有了昨天的那番折騰,今天來看戲的人已經少了許多,紀雲禾打著哈欠走進地牢,林昊青的助手們注意到了她,便與她打招呼:「護法。」

  紀雲禾點了點頭,又走到旁邊的石頭上坐著,並沒打算急著與林昊青爭搶。

  但在她坐下來的那一刻,鮫人卻睜開了眼睛,看了紀雲禾一眼,冰藍色的眼瞳裡沒有絲毫感情波動,隨即又閉上了去。

  「雲禾。」

  紀雲禾有點愣神,許多年沒聽到林昊青這般呼喚她的名字,她站起身來:「少谷主?」

  「下午我要去一趟戒律堂,這鮫人便先交由你來馴服了。」

  紀雲禾又是一怔:「戒律堂?」她心裡打鼓,「是哪個馭妖師犯了事嗎?勞少谷主走動?」

  林昊青正色點頭:「今日早些時候,谷主在厲風堂時收到一封告密信,稱谷裡馭妖師雪三月與其奴隸離殊有私,谷主命我今日去審審雪三月。」

  林昊青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但卻聽得紀雲禾渾身冰涼。

  她仰頭靜靜的望著林昊青,努力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就像他所說的雪三月是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一樣。

  但怎麼可能沒關係,在這個馭妖谷裡,誰人不知那雪三月就是紀雲禾的左膀右臂,也正是因為有雪三月的存在,紀雲禾也才能那麼快的從谷主義女的身份,變成馭妖谷裡公認的最強馭妖師。

  林昊青是說給她聽的,他這張客套,溫和的臉背後,藏著的是一個譏誚嘲諷的笑,有著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愉悅。

  虛偽。

  可紀雲禾卻沒辦法這般叱駡他,因為她也必須虛偽。

  她佯裝困惑驚奇:「哦?雪三月怎會做出這般糊塗事?少谷主還請一定要審個明白。」

  「這是自然。這鮫人嘴硬,下午就勞煩護法了。」林昊青言罷,轉身離去。

  紀雲禾目送他離去,看他帶走了尾隨著他的那一堆助手,和昨天不一樣,今日他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看起來像是紀雲禾就算今天讓鮫人開口說話,他也對這勝負無所謂的模樣。

  而離開之際,林昊青微微一回頭,看見的卻是紀雲禾垂頭握拳的模樣。

  他瞭解紀雲禾,一如紀雲禾瞭解他。

  他和紀雲禾一樣,一眼就能看透對方那虛假的面具之下,最真實的那一張嘴臉。

  誰讓他們是那麼親密的一起長大的「兄妹」呢……

  林昊青微微勾起了唇角,鼻腔裡冷冷一哼,分不清是笑是嘲。

  旁邊的助手對林昊青的做法萬分不解:「少谷主,你就這般留護法一人在裡面?昨日我等見護法的模樣,似乎……使的是懷柔之計,她若今天使手段讓鮫人開口說話了……」

  「無妨,攻心計既是攻心,便來不快。今日她當是也沒有耍手段的心思。而且……」他頓了頓,目光放長,望向戒律堂的方向,「就算這第一局她贏了,也無甚所謂。」

  沒有雪三月的紀雲禾,不過是被拔掉爪牙的貓,能翻起來什麼浪。

  林昊青這想法卻並不是偏見。

  如果失去雪三月,紀雲禾無異於遭受重創。

  雪三月到底有多厲害馭妖谷已經沒人知道了,眾人只見雪三月在滿了十六歲之後,與妖怪的對戰便從來沒有輸過,更別論期間四大馭妖地的馭妖師們前來討教交流,快十年的時間,無數場對戰,雪三月未盡全力,便能穩妥制敵。

  是以雖則雪三月脾性暴烈,但馭妖谷中,卻無人趕對她口出不遜,甚至連谷主也有意無意的放縱著她。

  她像是從五十年前走過來的馭妖師之魂,那自由,熱烈,任性且無比強大、不可戰勝。這些特徵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正是因為她的不遜,所以她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愛上一個妖怪。

  馭妖谷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雪三月的原因才支持紀雲禾即位,沒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若是雪三月出事,紀雲禾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

  而此時此刻,紀雲禾拳緊握,眉緊皺卻並不全是因為未來將牽扯的利益,而是因為身為她朋友的雪三月,此時此刻,不知在那黑暗的戒律堂中,遭受怎樣的審訊。

  馭妖谷馭妖,刑罰手段太多種多樣了,他們不止把這些手段用在對付妖怪身上,同樣也用在與自己不一樣的馭妖師身上。

  她想得出神,是以在一抬頭間,看見一雙冰藍色的眼眸正盯著自己,她竟有片刻的怔愣。

  四目相接,兩相無言的對視了許久,這妖怪也依舊沒有說話,卻是紀雲禾苦苦一笑:「你身上的傷昨天才抹了藥,今天又撕扯出血了,想要在地牢癒合,再這樣下去,你怕是要死在這地牢……」

  鮫人看著她,即便聽懂她的話,但眼神中並無任何畏懼。

  她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有機會,我真想放你走。」

  這不是違心的話,紀雲禾打心裡欣賞這個鮫人骨子裡的堅韌,也對他的處境感同身受,宛如是同情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地牢中一人一妖隔著牢籠靜靜對視,沉默無言間,卻又相處得益,難得的並不尷尬。

  沒過多久,瞿曉星便找了過來。

  「護法。哎喲,我的護法哎。」他來得急,讓牢裡的鮫人看向了他。觸及鮫人的目光,瞿曉星下意識的膽寒了一瞬,心下又是驚又是怕,只道這鮫人現在都被打成這副德行了,怎地目光裡的殺氣還是十分懾人。他疾步躲到紀雲禾身邊,壓低了聲音湊到她耳邊道:「雪姑娘被抓了!」

  「我知道。」紀雲禾答得冷靜。

  瞿曉星一怔:「您老知道還老神叨叨的站在這兒幹啥,不想想辦法救人呀。」

  紀雲禾唇角一緊:「谷主下的令,讓林昊青去審人,你讓我想什麼辦法?」

  瞿曉星一愣,反應了一會兒:「您是說……這次,是谷主的意思?這時候審了雪姑娘,豈不是證明谷主對你……」

  那老東西明明從來都是針對著她的,只是其他人不知道罷了。紀雲禾擺擺手:「去查查這事兒到底是誰給谷主遞的密信,還有,離殊現在和雪三月是被分開關著的嗎?」

  「沒有,戒律堂裡還在審呢,都還沒被關起來。」

  紀雲禾皺了眉頭:「審這麼久?」

  「對呀,少谷主令雪三月與其奴隸斷絕關係,再對那貓妖以作懲戒,雪姑娘不肯,那邊還僵持著呢……」

  妖怪與馭妖師之間締結的主僕協議其實更像是一種詛咒,對於臣服妖怪的詛咒,成為馭妖師的奴隸,妖怪不僅會折損自己的一部分妖力,還將永遠受制於主人,除非主人願意解除這個詛咒,否則他將永生永世都臣服於主人的血脈之下。

  即便主人身死,他也將永遠為他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為奴為僕。

  所以幾乎沒有妖怪願意與馭妖師之間締結這樣的協議,除非戰敗,被迫或者當真被馭妖師完全馴服,還有像之前雪三月想的那樣……

  這個妖怪愛上了馭妖師。

  而締結協議的同時,妖怪也會受到馭妖師的保護,從此不會再被其他馭妖師獵殺。

  這是自古以來馭妖師之間的規矩,林昊青如果想要處置離殊,自然也要遵守這樣的規矩,只是,將妖怪都當做牲畜一樣的馭妖谷裡,大概沒人會想到,雪三月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吧。

  關於雪三月收的這貓妖,紀雲禾其實並沒有多少瞭解,這麼多年了,雖然雪三月說著離殊每次除妖的時候幫了她多少多少忙,但馭妖谷中的人真正看見離殊動手的時間卻少之又少。

  可紀雲禾知道,這貓妖不會弱,她沒有和他動過手,但是見過數千隻妖怪的直覺就是這樣告訴她的。

  貓妖離殊,從頭到尾都沒有顯露過自己真正的實力。

  他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雪三月被抓進戒律堂裡了?

  紀雲禾心裡有些打鼓,不由想到多年以前,她在與雪三月熟悉起來之後,出於對強大妖怪的好奇,她曾在離殊離開的空隙悄悄問過雪三月:

  「你不是說你不會馴妖嗎?又是從哪兒逮的這麼一隻妖怪,一看起來就難以接近且力量強大。」她十分好奇,「怎麼讓他臣服的?」

  雪三月看著精,然而關於他人的心思卻從來不會揣摩,所以她也沒辦法成為紀雲禾這樣的馭妖師,她只能靠她引以為傲的力量去征服。

  當年的雪三月面對紀雲禾的問題只是撓撓腦袋:

  「不知道,就是……遇見他的時候我正在抓另一隻妖怪呢,好像不小心闖進他的地盤裡了。當時我受了點傷,撞見他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他還救了我。」

  得到這樣的回答,紀雲禾其實是有點懵的:「他?救了你?」

  雖然紀雲禾與離殊的接觸不多,但她能很敏銳的察覺到,這個貓妖其實是不喜歡馭妖師的,甚至可以說,他並不喜歡人。

  「他為什麼救你?」

  「我也不知道,後來也問過,他只說了一句恰似故人歸。」雪三月答得有幾分漫不經心,「大概我像他以前認識的什麼人吧。」

  「哦?就憑這點,他就甘願與你回馭妖谷,做你的奴隸?他有自己的地盤,想來不會是什麼小妖怪吧,氣質也這般高貴凜冽,以前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嗯,你這問題我也問過。」雪三月搶了紀雲禾的話。

  直到現在,紀雲禾也記得當日風和日麗,暖風和煦,向來冷臉的雪三月在說這話時那一臉溫柔的模樣。

  她說:

  「離殊說他喜歡我。」

  是個完完全全墜入了愛河的小女孩的模樣。

  而或許正是因為當局者迷吧,雪三月追問到這一步就沒有再繼續追問過離殊,而站在一旁的紀雲禾卻至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為什麼呢?

  為什麼這個貓妖,會喜歡雪三月,喜歡到甘願放棄自己的過往一切,來做她的奴隸呢?

  也是因為「恰似故人歸」嗎?

  如果只是因為雪三月像他的故人,他就救了她,愛上她,甚至甘願成為她的奴隸,那離殊愛的,恐怕,只是那個故人吧。

  而這些話,她沒辦法再對雪三月詢問出口。

  直至今日,雪三月被押入戒律堂,而那陪伴她多年的貓妖,竟然沒有做任何阻攔?連這地牢裡關押的奄奄一息的鮫人昨日拼死一搏都能將地牢給折騰得動搖,那毫髮無損的貓妖卻一點動靜也沒鬧出來?

  紀雲禾正想著,卻倏爾覺得大地猛地一抖。

  她一愣。

  「雪三月瘋了!」

  地牢之外倏爾傳來一人大呼之聲:「傳谷主令,護法立即前往戒律堂!」呼喝聲越來越大,一直往地牢裡傳來,直至來人氣喘吁吁的跑到紀雲禾面前,單膝跪下,抱拳傳令:「傳谷主令!護法立即前往戒律堂!」

  紀雲禾雙眼一眯,邁步便向地牢之外而去。

  然而隨報信人走到一半,紀雲禾回頭看了鮫人一眼,只見地牢之內,那鮫人孤零零的被吊在其中。

  仿似永遠冰凍的表情依舊毫無波瀾,只是那眼神靜靜的追隨著紀雲禾。

  紀雲禾:「把那鎖鏈放下,讓他在地上躺會兒。」

  紀雲禾對瞿曉星留下這句話,便匆匆而去了。

  鮫人在牢中看著紀雲禾身影離開,也不再管留下來的瞿曉星如何糾結,他閉上眼睛,不再關心這周遭,甚至是自己分毫,他宛如入定老僧,沉寂無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32 AM

第一卷 第十章 血祭十方

  紀雲禾趕到戒律堂前的時候,平日裡看來威嚴無比的大殿此時已經塌了大半,雪三月兩隻手上帶著手銬,然而中間相連的玄鐵鍊已經被她扯斷。

  她被離殊攬在懷裡,她似乎肩上受了傷,表情有些痛苦。

  在他們面前一個馭妖師橫屍於地。

  紀雲禾心道不妙。

  「雪三月。」在雪三月與離殊對面的林昊青開了口,「你的貓妖殺了我谷中馭妖師,你若是再包庇他,便是我馭妖谷的叛徒,也是馭妖師中的異類,我可以剝奪你馭妖師的身份,你和這貓妖,今日,誰都別想活了。」林昊青抬劍,直指雪三月:

  「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呵。」雪三月一聲冷笑。「這機會,我不要。」

  雪三月雖然虛弱,但她這話說得卻十分清晰,她目帶寒芒,毫無退卻之意。

  離殊看著雪三月,攬住她肩頭的手,又緊了一瞬。

  林昊青聽聞此言,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他自然是歡喜的,有了雪三月這句話,他就可以明目張膽的砍掉紀雲禾這隻左膀右臂。

  「好,那今日,你便休怪我不顧往日同僚情義……」

  「少谷主!」紀雲禾眼看林昊青要動手,一聲高呼,喚住了他。

  眼見紀雲禾前來,林昊青眉目微沉:「護法今日,莫不是要護著這叛徒和妖怪吧?」

  在林昊青身後,所有的馭妖師都看著紀雲禾,誰人不知紀雲禾與雪三月的關係,林昊青的人都睜著眼睛,等著抓她的把柄。

  紀雲禾看了雪三月一眼,兩人眉眼相觸,紀雲禾沒有與她多說一言,回過頭盯著林昊青,到林昊青耳邊輕聲言道:「少谷主,雪三月與這貓妖功法如何你我都心中有數,與她相鬥,必定損失嚴重,馭妖谷正是用人之際,不如……」

  林昊青嘴角微微勾起,他微微側過臉龐,唇瓣在紀雲禾的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不如,不要裝了。」

  紀雲禾一怔,抬頭看林昊青,林昊青用口型說著:「今天,她一定得死。」

  紀雲禾雙目微瞠,雪三月在那方也看到了林昊青的口型,她冷笑一聲:「少谷主,你這是等了多少年了。」雪三月握著劍,在離殊的支撐下,站穩身子,她抬劍直指林昊青,「那便別廢話了。紀雲禾,今日你敢攔我,我便連你也殺。」

  紀雲禾望向雪三月。

  她怎麼會不懂雪三月的心思。雪三月知道今天自己多半是離不開這馭妖谷了,所以她這話,是說給大家聽的,她在撇清自己與紀雲禾的關係,未免她死之後,馭妖谷再追究紀雲禾的過錯。

  紀雲禾攥緊拳頭。她咬牙沉思解救之法,一定要有解救之法,雪三月不能死在這裡……

  便是這生死之際,忽然之間,一直沉默不言的貓妖離殊忽然眉眼一抬,異色的眼瞳之中,光華流轉,他周身妖氣蔓延,令戒律堂四周的溫度登時驟減三分。

  春日暖風徐來,過了離殊身側,卻似自臘月吹來一般冷冽。

  紀雲禾怔然看著離殊,她一直都知道,貓妖離殊不會弱,但今日,離殊散出來的這鋪天蓋地的妖氣,還是超過了紀雲禾的想像。

  所有馭妖師都躁動了起來,連林昊青也有些震驚。

  在妖怪與馭妖師締結主僕協議的時候,妖怪是會將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渡給馭妖師的,既是送「主人」的禮物,也是象徵自己的臣服……在割讓自己的妖力之後,還會有這般氣息的妖怪,紀雲禾從沒見過。

  離殊的話很少,紀雲禾很少見到離殊對雪三月以外的人多說一句話,即便是紀雲禾。

  但現在,離殊卻微微張開了唇:「三月,你一直想離開馭妖谷,今日,便離開吧。」

  雪三月轉頭看著離殊,神情也是有幾分猝不及防。

  離殊定定看著雪三月,眸中堅定似早篤定到了會有今日。

  他說:「我幫你,毀了馭妖谷。」

  林昊青聞言冷哼一聲:「馭妖谷百年根基,豈是你這妖怪,說毀就毀?」

  而今馭妖師雖然被朝廷分別控制在東南西北四處隱秘之地,但和其他三個地方不同,馭妖谷建立起來,並不是因為朝廷的意願。

  百年前,巨妖鸞鳥橫空出世,鸞鳥妖力強大,擾得天下蒼生不得安寧。

  一名大馭妖師聯合九名天下聞名的馭妖師,將鸞鳥誘入此谷,與鸞鳥相鬥十日,終以十人之血,成十方陣法,以命相抵,封印鸞鳥。

  世人稱巨妖鸞鳥出世為青羽之亂,在青羽之亂後,人世再無妖怪能橫行世間。而後馭妖師們建馭妖谷以祭奠十位馭妖師,且固守十方陣,以防他日鸞鳥逃出。

  而後大國師研製出了「寒霜」之毒,掌控了馭妖師,從而將馭妖谷變為朝廷掌控馭妖師們的工具。後皇家又效仿馭妖谷的模式,建了北方的馭妖台,東方的馭妖島以及西方的馭妖山。但凡有人誕下擁有馭妖能力的孩子,通通都會被送到這四個地方來,與父母分隔,方便朝廷看管。

  直至今日,幾乎已經沒有人記得馭妖谷最開始是怎麼來的,大家都只知道這四個地方,是「關押」馭妖師們的場所。

  林昊青口中,馭妖谷的百年根基,便是那傳說中的「十方陣」,這陣法能壓制進入谷中的妖怪們的妖氣,使整個馭妖谷猶如那被大國師貼滿符咒的囚籠一樣,入谷之妖,皆受束縛。

  是以,在馭妖谷中得見離殊今日的妖氣,不得不令人震驚。

  那日鮫人在地牢之中的垂死一擊已讓紀雲禾感慨他乃大海之魂,而今日這貓妖離殊……

  未讓紀雲禾思考更多,離殊周身妖氣越發濃烈,寒風似刃,刮過馭妖師們耳邊,修為稍弱的馭妖師已經被這風刃切破了皮肉,身上血流如注。

  紀雲禾身後馭妖師們的慘叫不絕。

  林昊青目光一凜,未再猶豫,手中運功,在劍中注入法力,向著離殊狠狠一揮。

  劍氣化刃,破開寒風,直直砍向離殊。

  雪三月一驚,剛要抬劍來擋,便被離殊按住。只見離殊立於原處,宛如山峰,巍然不動,那劍氣之刃砍到他的面前,便如撞上一堵透明的牆,只聽「轟」的一聲,劍氣之刃轟然碎裂,氣息蕩出,橫掃馭妖谷,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令花草樹木盡數摧折。

  紀雲禾再是一驚,卻不是為離殊,而是驚訝於林昊青……

  這少谷主,幾時修得功法如此高深……

  「離殊?你要做什麼?」雪三月仰頭問離殊。

  離殊未做其他回答,只沉默片刻之後,道了兩字:

  「抱歉。」

  雪三月怔然。

  只見離殊一手化氣為刃,在自己心口倏爾捅下一刀。

  眾人震詫之際,離殊手離開心口,他心頭血猛然噴灑而出,離殊推開雪三月,以血為墨,以指為筆,畫血陣於地,他周身妖氣翻湧,由無色化為紅色,在血色之中,他衣袂翻飛,髮絲隨妖氣狂舞不止。

  宛如地獄閻羅。

  「青羽鸞鳥,吾以吾身,血祭十方,助你破陣!」

  所有人聽聞此言皆是大驚失色。這貓妖離殊竟然要用自己的命祭陣!要復甦巨妖鸞鳥!

  「離殊!」

  雪三月的聲音,此時似乎已經無法傳入離殊的耳中。

  離殊心口血流如注,被陣中狂風撕碎在空中,眾人腳下大地倏爾顫抖起來,宛如一場地震,在離殊陣法前方,大地陡然裂開一條幽深的縫隙,縫隙之中的風聲好似陣陣厲鬼惡嚎,又好似地底之下,那巨妖被壓抑百年的憤怒嘶吼,令人膽戰心驚。

  「眾人聽令!列陣!」林昊青在風聲之中大聲呼喊,「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絕不能讓巨妖鸞鳥從馭妖谷中逃出!」

  勢態發展至此,雪三月的背叛,紀雲禾與林昊青的谷主之爭都已經不再是重點,對於百年前十位馭妖師與鸞鳥的惡戰,在場的人未曾目睹,但巨妖鸞鳥所造成的生靈塗炭,在場之人皆有耳聞……

  所有馭妖谷的弟子皆祭出法器列陣以待,而便在這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離殊陣法前的那道裂縫,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擴大!

  大地震動,幾乎讓紀雲禾也站不穩腳跟。裂縫往前延伸,猶如盤古開天闢地的一斧子,將整個馭妖谷一分為二!連帶著天上素來透明的陣法,被一瞬擊碎,陣法破裂,如下了一場細碎的雪,在馭妖谷中漫天飛舞。

  不少馭妖師一時不查,掉入深淵,有人想要御劍而起,但卻被深淵之中的狂風刮得不知所蹤。

  紀雲禾御劍而起,她順著裂縫延伸的方向望去,如果她沒想錯,這應該裂到了囚禁那鮫人的地方,如此大的動靜,必然能使那地牢四分五裂,甚至坍陷,但那鮫人……

  應該是跑不掉的,他現在,根本沒有力氣。

  未等紀雲禾多想,鮫人囚籠那方歪歪倒倒御劍而來一人,是瞿曉星,他隔了老遠就開始喊:「護法!護法!」

  待得近了,紀雲禾卻是一把將他推開:「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看啊……這……」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直入長空的鳳鳴自深淵之中傳出。

  青羽鸞鳥……被喚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1:54 AM

第一卷 第十一章 青姬

  所有的人包括雪三月,皆是一臉錯愕。

  誰都沒有想到!誰能想到!身為一個馭妖師的「奴隸」,這貓妖離殊居然膽大包天!敢復活青羽鸞鳥!

  「雪三月!你還愣著作甚!」林昊青御劍而起,立在空中,撐出結界讓自己能在狂風中立足,他在聲音中灌入法力,使他的言語能破過狂風呼嘯,傳到每個人耳朵裡,「還不阻止他!」

  離殊和雪三月締結過主僕契約,離殊是沒辦法違背雪三月的話的,只要雪三月主人之言靈命令離殊,就算要離殊當場自盡,他也絕不能反抗。

  但雪三月沒動。

  紀雲禾也在狂風之中撐出結界,護著自己與瞿曉星。

  瞿曉星也在她身邊急得撓頭:「三月姐!……哎呀!別的事倒罷了,這是要放鸞鳥出世啊!鸞鳥一出必然生靈塗炭啊!三月姐怎能放任貓妖行此錯事!」

  紀雲禾靜靜的看著雪三月,旁人不懂雪三月,但紀雲禾懂。

  她深愛離殊,像戲文裡說的那樣,教人生死相許。甚至在離殊以命相搏,行自己的「陰謀詭計」的時候,她也不忍打斷。

  「雪三月!這不是你兒女情長的時候!」

  地底鳳啼打斷林昊青的話語,大地震顫更加厲害,裂縫越來越大,所有的一切都在雪三月眼前撕裂。

  但雪三月只靜靜的看著離殊,望著他的側臉,在血色翻飛的陣法之中,任由狂風拉動她的衣袂與眉眼。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打算?」

  離殊咬著牙,陣法喚醒青羽鸞鳥的同時,也在吸食離殊的生命。

  吾以吾命,助你破陣,便是以命破陣,這般決絕的意思。

  「喚醒青羽鸞鳥,打破十方陣法,一朝一夕根本做不到。」

  雪三月聲音很小,在狂風之中,她也沒有在乎離殊有沒有將她的話聽入耳朵裡,她定定看著離殊,像是在說給他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要打破十方陣,需找到十個陣眼,方能血祭成功,離殊……你在馭妖谷中找到了十個陣眼,花了多少時間?為了放她出來,你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

  離殊雙眼血紅,似根本沒將雪三月的話聽在耳朵裡。

  「為什麼?」

  像是要回應雪三月的質問,震徹天際的一聲鳳啼,裂縫兩端的大地猛地隆起!

  一時間,空氣陡然靜止,宛如夢境一般,紀雲禾眼前,一隻青色長羽緩慢的飄過,羽色翠青,似將九重青空煉在這一長羽之中。

  「轟!」一聲巨響,青羽鸞鳥陡然破土而出!

  鸞鳥展翅,其翼如雲,扶搖直上,一時間,狂風大起,雲霄皆亂。馭妖谷內草木摧折,山石騰空,陰影在馭妖谷眾人頭頂盤旋而過,青羽遮蔽日光,馭妖谷皆籠罩在青羽鸞鳥的陰影之中。

  忽然,陰影散去,鸞鳥所在之處,霽藍的光華大作,似爆裂一般破碎在日光之中。

  紀雲禾也忍不住用手遮擋了這強烈的光輝,而在光芒散去之後,日光之中,一青服女子長髮翻飛,隻身立於空中。

  女子身形婀娜,而容貌……

  竟與雪三月七分相似。

  一時之間,雪三月轉述給紀雲禾的那一句「恰似故人歸」瞬間找到了出處。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原來,是如此這般的恰似故人歸。

  在所有人都仰望重臨人世的青羽鸞鳥之時,獨獨紀雲禾,望向了雪三月所在的地方……

  離殊的陣法已黯淡,猶如離殊的生命,他靜靜跪在地上,仰望著灼目的太陽,一如仰望自己的信仰,他唇角含笑,不似生命即將凋萎,而似見了那二月暖陽,冰雪消融,春花漸開。

  他身側的雪三月也望著那日光。

  可雪三月臉上血色盡褪,是一片恍悟後的蒼白。

  「鸞鳥剛出世!趁其虛弱,殺!」

  林昊青卻根本不去理這三人之間的愛恨糾葛,他執劍而立,一聲令下,尚且清醒的馭妖谷眾人立即御劍而上,在半空之中組成了一個金色陣法,陣法好似一個圓形的囚牢,將青羽鸞鳥困在球形陣中,眾馭妖師吟誦咒語球形陣法之中金光大作。

  「呵。」青服女子倏爾勾唇,邪邪一笑。一言未發,只抬手打了個響指,清脆一聲,空中數百名馭妖師結成的陣法應聲而碎,所有人非死即傷,宛如塵埃一樣被吹地四散而落。

  「哎,現在的馭妖師竟然想用這麼低級的陣法控住我?」

  青服女子從空中泰然落下,腳一沾地,長風滌蕩了馭妖谷中所有的塵埃。

  她一步一步向離殊走去。與雪三月七分相似的面容,步伐卻是雪三月從未曾有過的妖媚婀娜。

  「離殊,他們莫不是瘋了?」

  離殊看著她,張口要說話,卻猛地湧出一口血來。

  青服女子一愣,腳下步伐加快,似風一般停在了離殊面前:「小離殊。」她輕撫離殊的面龐,在雪三月的注視下,兩個舊識妖怪,就像一對故事裡走出的璧人,「你拿命救我?」

  雪三月看著他們,彷彿在看戲文裡的故事。

  離殊忽然卻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雪三月,在雪三月猝不及防之中,被拉入了這齣故事裡。

  離殊一把將雪三月拉到身邊。而這個動作似乎已經耗掉了他僅有的力氣。他喘了好半天,咳了很多血,終於擠出一句:「青姬,帶她走。」

  青姬看了一眼雪三月,一時愣住。

  雪三月確實倏爾一笑:「離殊,你讓我像一個笑話。」

  離殊不言,沉默的望著雪三月,血色在他臉上已全然褪去,他控制不住身體,慢慢向後仰去。

  「抱歉。」

  只有這兩個字。再沒更多的解釋。

  貓妖倒在了地上,驚起地上的塵埃。

  青姬微微一聲輕呼:「啊……」她有些遺憾,「累你捨命救我。」

  可這些遺憾,聽在雪三月耳朵裡,就像……

  「你也像個笑話。」

  妖怪身死,化塵土而去,越是強大,越是化歸無形,不留絲毫痕跡。

  雪三月看著身形慢慢化作塵埃消散的離殊,呼吸好似跟著他一起停止了一般。

  青姬一揮衣袖,地上塵埃飛上天際,消失無痕,卻有一粒兩粒,拂過雪三月臉頰,似有餘溫,仍能灼的人心生疼。雪三月身體微微一顫。青姬將她手握住。

  「離殊遺願,我必幫他達成。我帶你走。」

  雪三月垂頭看著青姬的手,還未來得及作答,旁邊倏爾殺來一道長劍。

  「誰都別想走!」

  竟然是谷主妖僕狐妖卿舒前來。在卿舒之後,還跟著數名馭妖師,連林滄瀾也坐著輪椅,親臨此處。

  瞿曉星這時才從剛才的事情中回神一般,猛地拉了紀雲禾一把:「谷主來了!護法,你趕緊上去,在谷主面前蹭蹭表現!」

  紀雲禾看了林滄瀾一眼,又左右一探,此時此刻,谷中所有馭妖師皆是望著青羽鸞鳥與雪三月那方。

  林滄瀾低沉的聲音在整個馭妖谷中響起:「放走鸞鳥,罪無可恕,此妖與雪三月,皆誅。」

  「得令!」

  馭妖師們的回答也響徹谷中。

  青姬卻是輕輕一笑:「好啊,讓老身,活動活動筋骨。」

  瞿曉星又著急的推了紀雲禾一把:「護法,快上啊!三月姐這次在劫難逃了!你也只有現在才能去掙個表現了。」

  「瞿曉星。」紀雲禾轉頭,面色是從未有過的鄭重,「走。」

  「啊?」

  「想離開馭妖谷,現在,是天賜之機。」

  瞿曉星愣了。

  「護法……你這是……」他話都不敢說出來,只能用口型到,「想跑啊?」

  對,紀雲禾想跑。但並不是靈機一動,她審視如今情況,林滄瀾帶著所有的馭妖師皆在此處,畢竟放走青羽鸞鳥,馭妖谷必定面臨朝廷責罰,他肯定會全力以赴。但自打大國師以毒藥控制馭妖師以來,這天下能對付鸞鳥這樣大妖怪的馭妖術,早已失傳,即便集所有馭妖師之力,也不一定能與這鸞鳥一鬥。

  所以這一戰,必輸。

  但鸞鳥初醒,力量未曾恢復,必定也不會久留,她亦是沒有精力大開殺戒。

  所以,對紀雲禾來說,這是最好的離開機會。

  除了雪三月和瞿曉星,馭妖谷中沒有人明面偏向紀雲禾,此一役中,雪三月會被帶走,紀雲禾只要讓瞿曉星離開,趁機去谷主房間偷得解藥。就可以走了。

  這之後,馭妖谷傷亡慘重,又將迎來朝廷的責罰,必將大亂,無力追殺他們三人。

  此後天大地大,海外仙島皆可去,不必再做這谷中囚徒。

  紀雲禾將所有的事情都理得清楚。

  她靜靜看著林滄瀾,只見林滄瀾一揮手,林滄瀾一聲令下,所有馭妖師對青姬群起而攻之。

  紀雲禾看了一眼雪三月,將瞿曉星一推:

  「走。」

  他們所想要的自由,這之後,便都不再是夢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2:00 PM

第一卷 第十二章 大尾巴魚

  馭妖師與那青羽鸞鳥在空中戰成一團,各種法器祭在空中,無人在關注一旁的紀雲禾與瞿曉星。

  瞿曉星拉了拉紀雲禾,小聲說:「護法,咱們一起跑啊!」

  紀雲禾看了眼人群那術法之中的雪三月,雪三月坐在離殊化塵之地,半分未動,她身邊是青姬布下的結界,馭妖師們傷不到她。而此時也沒有人想著殺她,大家都看著青羽鸞鳥,殺了這隻鸞鳥,才是一等大功。

  馭妖谷的馭妖師們,在多年來朝廷的培養下,早已不是當年俠氣坦蕩的模樣,此時此刻,他們也是嘴上喊著拯救蒼生的號子,手裡幹著搶功要名的事。想從朝廷那兒,討到好處。

  紀雲禾確定雪三月不會出事,轉身拎了瞿曉星的衣領。

  「你出谷,掐這個法訣,與花傳信,洛錦桑聽到後,會來接應你。她在外面待得久,門路多,我在谷中尚有要事,辦完後自會出來尋你們。」

  「洛錦桑?天生會隱身術的那個,她不是早死了嗎……哎……護法你還要做啥?」

  「快走。」紀雲禾不欲與他廢話,推了他一把,轉身向林滄瀾的住所而去。

  青羽鸞鳥出世之時幾乎將馭妖谷整個顛覆了一通,地上溝壑遍佈,山石垮塌,房屋摧毀,原先清晰的山路也已沒了痕跡。

  紀雲禾尋到林滄瀾住所之處,所見一片狼藉,即便是谷主的房子,在這般強大的力量下也變成了一堆破磚爛瓦。紀雲禾看著這一堆磚瓦,眉頭緊皺。即便是在房屋完好無損的時候,她要找林滄瀾藏起來的解藥怕是也不易,更何況這一灘破瓦之中……

  但無論如何,還是得找。

  馭妖谷之上,鸞鳥與眾馭妖師的戰鬥還在繼續,震天的啼叫片刻不止,這對紀雲禾來說是好事,越是激烈,越是能給她更多的機會。

  紀雲禾一抬手,口中頌念法訣,殘破的磚瓦在地上微微顫動,一塊一塊慢慢飄到了空中。

  沒有人會注意到她,所以,她也不用再掩飾自己。

  紀雲禾伸出微微握拳的手,在空中驀地張開五指,飄浮起來的磚石宛如被她手中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一樣,霎時散開。

  每一塊磚、瓦、木屑都在空中飄浮著。紀雲禾動動手指,它們就在空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直到瓦片回到了「房頂」上,樑柱撐起了「屋脊」,每一個破碎的部件都找到了自己本來該待的地方,但卻是以間隔的形式,每一塊磚石之間都留出了足夠大的位置,能讓紀雲禾在破碎的「房屋」之間穿梭。

  房子彷彿被炸開了一樣,撕裂成了小部件,以立體的方式,在空中重組。

  紀雲禾就這樣在各種飄起來的碎片之間尋找著能續她命的解藥。

  她手指不停動著,宛如操縱木偶的提線師,將不要的東西一一排除,速度極快,沒有一會兒,這間破碎的飄起來的「房子」,就被她「拆」得只剩下一個書架了。

  林滄瀾的書架,紀雲禾以前來與林滄瀾彙報的時候見過許多次,但沒有一次可以觸碰。

  她走到書架下方,動動手指,破成三塊的書架飄了下來,在一塊木板上,「長」著一個盒子。

  在如此激烈的地動之下,這個盒子也沒有從書架上掉下來。

  紀雲禾勾了一下唇角,抬手去取,但手指還沒碰到盒子,卻猛地被一道結界彈開。

  還給這個小物件布了結界?護得這麼嚴實,想來就算不是解藥,定是林滄瀾不可見人之物。

  紀雲禾目光一凜,抬手便是一記手刀,狠狠的砍在盒子外的結界上。

  破了結界,林滄瀾必定被驚動,但此時鸞鳥在前,林滄瀾絕對也脫不了身,只要不給他時候找她算帳的機會就行。紀雲禾心中有些雀躍,被林滄瀾這個老東西壓榨了這麼多年,這次,總算找到機會,讓他吃個啞巴虧。

  「哢」的一聲,結界破裂,紀雲禾沒有猶豫,立即打開盒子。

  不出所料,盒中放著的,正是林滄瀾每月給她一次的解藥!

  粗略一數,這盒子裡面放著的,上下三層,竟有快五十來顆。

  五十來顆!

  一年十二個月,算算就算她什麼都不幹,也能靠這盒藥活個三年五載。外面世界天大地大,紀雲禾不信這麼長時間,還找不到研製不出這藥方的辦法。

  她將盒子往懷裡一揣,轉身便御劍而起,背對著谷中尚存的所有馭妖師,向谷外而去。

  長風大起,吹動紀雲禾的髮絲,她絲毫不留戀,解下腰間每個馭妖師都會佩戴的,象徵馭妖師身份的玉佩,隨手一扔,任由白玉自空中墜落,就連它碎在何處,紀雲禾也懶得去看了。

  她御劍而起,紀雲禾以為自己對馭妖谷不會再有任何殘念,但當她飛過囚禁鮫人的地牢之時,卻忍不住腳下一頓。

  她御劍停住,不知為何,腦海中卻陡然閃過那鮫人美得過分的眼眸。

  紀雲禾回首一望,那方鸞鳥還在與眾馭妖師亂鬥,鸞鳥到底是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即便是初出封印,對付現在的馭妖師們也是遊刃有餘,只是林滄瀾和他的妖僕纏得她有些脫不開身。

  這一場爭鬥,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紀雲禾在馭妖谷多年,托林滄瀾的福,她深知自保和自私的重要性,可此時……

  「就當是再送林滄瀾一個大麻煩。」

  紀雲禾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御劍直下,鑽入已經沉入地底縫隙之中的地牢之中。

  貓妖離殊破了十方陣,這道谷中的裂縫極深,紀雲禾趕著時間,急速往下,御劍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原先的地牢在何處,倒是地面上的光離她越來越遠。地底深淵之中的濕寒之氣越發厚重。

  紀雲禾回頭望了眼地面上的光,她御劍太快,這一會兒那光已經變成了一條縫,四周黑暗幾乎將她吞沒。

  再往下走,更是什麼都看不見了,這地底裂縫深且寬,幾時能找到那鮫人囚牢?

  外面的鸞鳥與馭妖師們相鬥總會結束,她現在耽誤不得時間。

  紀雲禾心中猶豫,卻不甘心的又御劍往下找了片刻。

  「鮫人!」紀雲禾忍不住呼喊出聲,她的聲音在巨大的縫隙之中回回蕩蕩,卻並沒有得到回應。

  紀雲禾失望的一聲歎息,便要向上之際,忽然間,餘光瞥見一抹淡淡的冰藍色光華,光華轉動,宛似深海珠光,婉轉誘人。

  紀雲禾倏爾回頭,卻見前方十來丈的距離,又有一絲光華閃過。紀雲禾心中燃起希望,她立即御劍前往,越靠近那光華所在,御劍速度便越發慢了下來。

  終於,紀雲禾的劍停了下來。

  她停在了鮫人面前。

  這個鮫人,他所在的地牢整個沉入了地下,現在正好被嵌在一處裂縫之中,玄鐵欄杆仍在,將他困在裡面。

  但他不驚不懼,坦然坐在這地底深淵的牢籠之中,巨大且美麗的尾巴隨意放著,鱗片映著百丈外的一線天光,美得不可方物。

  鮫人隔著欄杆看著她,神色自若,彷彿紀雲禾剛才的那些匆忙和猶豫,都是崖壁上的塵土,拂拂就吹走了。

  紀雲禾在這黑暗深淵看著他,終於彷彿見了深海中,他原來模樣的萬分之一,隨意的,美麗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模樣。

  四目相接,就算環境荒唐的變了個樣,但他眼神和之前並無二樣。

  紀雲禾不由失笑:「哎,你這大尾巴魚,可真讓我好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2:28 PM

第一卷 第十三章 如仙似神

  玄鐵牢籠堅不可破,即便是紀雲禾,也難以將玄鐵牢籠撼動分毫,但好在這牢籠整個掉下,玄鐵穿插其中的山石卻並沒那麼堅固。

  紀雲禾未花多少工夫就用劍在牢籠頂上的山石裡鑿了個洞出來。碎石有的滾入萬丈深淵,有的掉在鮫人身上。紀雲禾透過洞口,垂頭一看,牢裡的鮫人一動不動,攤著尾巴坐在下面,連身上的灰都懶得拍一下。

  他只仰頭望著紀雲禾,神色中,有一分打量,一分奇怪,剩下的,全是無波無浪的平靜。

  紀雲禾鑿了一頭大汗,滿臉的灰,看到鮫人這個眼神,她有些好笑。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大尾巴魚,你到底想不想出來呀?」

  鮫人腦袋微微偏了偏,眼中又添了幾分困惑,他好像在奇怪,不懂紀雲禾在做什麼。

  紀雲禾歎了口氣,覺著這鮫人長得美力量大,但腦子卻估摸著有些愚鈍……

  所以才會被抓吧。

  「算了。」紀雲禾趴下身,伸出手,探入自己鑿出的出口裡,「來,我拉你出來。」

  鮫人依舊沒有動。

  在紀雲禾以為他其實並不想走的時候,鮫人終於微微動了動尾巴。

  巨大的蓮花一般的魚尾拂過地上的亂石,他微微撐起身子,地底死氣沉沉的空氣彷彿因為他的細微動作而流動了起來。

  細風浮動,撩起紀雲禾的髮絲,也將崖壁上滲出的水珠掃落。

  水珠擦過紀雲禾臉頰,在她臉頰一側留下如淚痕一般的痕跡,隨即低落在鮫人魚尾之上。

  一時之間,鮫人魚尾上的鱗片光澤更是動人。

  細風輕拂之際,在這虛空之中,鮫人宛如乘上了那一滴水珠,臨空飄起,魚鱗光華流轉,魚尾飄散如紗,他憑空而起,宛如在深海之中,向紀雲禾遊來。

  伸出手的紀雲禾便這樣看呆了。

  這個鮫人,太美了,美得令人震撼。

  鮫人借滴水之力,浮在空中,慢慢靠近紀雲禾伸出的手,但他卻並沒有抬手握住紀雲禾的指端,首先觸碰到紀雲禾指端的,是鮫人的臉頰。

  他並不想與紀雲禾握手,直接向洞口飄來,臉頰觸碰到了紀雲禾的指尖,並非故意,卻讓紀雲禾感覺自己彷彿觸碰到了天上神佛的面容一般,竟覺有一絲……

  不敬?

  紀雲禾連忙收回自己的手,在山石之上站起身來。

  鮫人也從她鑿出的洞口中飄了出來,他浮在空中,巨大的蓮花一樣的尾巴在空中「盛開」,鱗片流光轉動,冰藍色的眼眸也靜靜的盯著紀雲禾。

  饒是在這般境地下,紀雲禾也有幾分看呆了去。

  這鮫人……一身氣息太過清淨。

  他在牢籠裡奄奄一息時紀雲禾沒有察覺,現在卻是讓紀雲禾覺得自己……好似站在他面前,都是冒犯。

  紀雲禾只在畫卷書籍之中,見過被世人叩拜的如仙似神般的妖怪,這些年她在馭妖谷馴服的妖怪數以萬計,像這鮫人這般的……一個也沒見過。

  也不知道那順德公主到底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對這般妖怪動私心。

  「走吧。」回過神來,紀雲禾以御劍術將劍橫在自己腳下,她踩上了劍,回頭看了鮫人一眼,「你自己飄出去,還是需要我帶你?」

  鮫人看了看她腳下的劍,思索片刻,卻是向紀雲禾伸出了手。

  大概是……他力量還太弱,還是讓她帶他一程的意思?

  紀雲禾如是理解了,一伸手,握住了鮫人的手。

  鮫人猛地一愣。

  紀雲禾的手溫熱,鮫人的手微涼。鮫人眼睛微微睜大,似乎對人類的體溫感到陌生。

  紀雲禾手臂用力猛地拉了鮫人一把,但卻沒有拉動。

  兩人都飄在黑暗的空中,四目相接。

  紀雲禾有點懵:「你這是何意?」

  鮫人還未做出回答,忽然之間,深淵之下,金光一閃。

  紀雲禾垂頭往下一望……

  「不好……那老頭要重啟十方陣!」

  十方陣被破,但根基仍在,歷任馭妖谷都會口傳十方陣陣眼與成陣術法,現在林滄瀾雖無法完全重塑十方陣,但憑他若是拼命一搏,全力調動十方陣剩餘法力,用以對付青羽鸞鳥卻是可行的!

  紀雲禾與鮫人所在的這個地方正是離殊破開十方陣時離開的深淵,可見十方陣陣眼便在深淵下方。

  此時林滄瀾調動十方陣的力量,雖是為了對付鸞鳥,但陣法力量所到之處,對妖怪都有巨大的傷害!

  「走!」紀雲禾手臂再次用力,想將鮫人拉上自己的劍。

  但依舊沒有拉動!

  「你到底……」

  沒等紀雲禾說完,鮫人手臂倏爾輕輕一用力,紀雲禾猛地被拉入鮫人懷中,鮫人懷中溫度微涼,胸膛上皮膚細膩比尋常女子更甚,但腹部之下的鱗片卻似鎧甲一般堅硬。

  紀雲禾第一次被一個妖怪抱在懷裡,她有些不適,未等到她掙扎,鮫人魚尾顫動,周遭崖壁之上的水珠霎時彙聚而來,浸潤他的魚尾。

  巨大魚尾上,鱗片光華更甚,幾乎是要照亮這深淵黑暗。

  忽然間,似乎已經凝聚好了力道,巨大的魚尾擺動起來,拍打著空中的水珠,以紀雲禾無法想像的速度飛速向空中而去。

  紀雲禾在飛速向上時,這才恍然明白過來。

  哦……剛才這鮫人伸手的意思,原來是在嫌棄她!

  嫌棄她居然還要用御劍這麼落後緩慢的方式移動……

  真是抱歉了這位大尾巴魚,紀雲禾想,作為被囚禁了數十年,早已失去自己靈魂的馭妖師,她怎麼也想不到,外面世界的妖怪,居然擁有了這麼高效移動的方式。

  「大尾巴魚,要是再給你點水,你是不是還能瞬間移動到天上去了?」紀雲禾開了句玩笑,她仰頭看他,本來沒打算得到回應,但大尾巴魚卻低頭回顧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似乎是真的很認真的在思考她的問題。

  然後他微微張了嘴,用著自己還有些蹩腳的發音,說:「再給點水,可以。」

  竟然……開口說話了。

  紀雲禾震驚的看著他。

  而且這第一句話,竟然是這麼一本正經的回答她這個無聊的問題……

  紀雲禾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認為這個一本正經的回答,真的是太可愛了。

  紀雲禾彎了彎唇角,然而笑意卻未來得及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地底深淵之中,十方陣的光似一條金色的巨龍一般,從地底猛地竄出,擦過紀雲禾身側,鮫人猛地在空中轉了一個方向。躲過金光的同時,更向上了一些。

  但這卻不算完,在第一道金光沖出之後,地底緊接著又湧出了第二道金光!

  金光沖天直上,紀雲禾已經能看到天光就在自己頭頂,彷彿伸手就能夠到,但第二道金光從地下鑽出,宛如有生命一般,飛上天際之後,又陡然轉下,徑直沖鮫人殺來。

  鮫人借助水珠,左右避開,正是緊張之際,忽然,第三道金光猶如閃電,自地底而來!

  「小心!」紀雲禾一聲高呼,鮫人垂頭一看,他現在若是躲開第二道金光,依照現在在空中飄的姿勢,紀雲禾必定被地下第三道金光擊中。

  紀雲禾雙指化劍,想給自己撐一個屏障,可屏障尚未來得及形成,紀雲禾卻覺他們在空中的飄動猛地停止了。

  這個鮫人……

  這個鮫人!竟然沒有打算避開第二道金光!

  紀雲禾驚詫的這一瞬間,電光火石之中,鮫人猛地被第二道金光擊中。他以後背抗下了十方陣的餘威,紀雲禾被他護在懷中,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

  妖怪。

  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承受傷害的妖怪。

  在天光之外,伴隨著青羽鸞鳥的長鳴,鮫人抱著紀雲禾被十方陣的金光,擊落。

  他們猶如空中落散落的鱗片與水珠,再次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2:32 PM

第一卷 第十四章 摸一摸就好了

  紀雲禾醒過來時,恍惚以為自己已經升天。

  並非她多想,而是周圍的一切,都太詭異了。

  除了她身邊還在昏睡的大尾巴魚,周圍什麼都沒有。但從地上到天上,全是淡淡的金色,宛如傳說中的天際仙宮,全是鑲金的燦爛,可紀雲禾環視一圈,也沒有看到宮殿。

  她站起身來,打了個響指,試圖召來長劍,施展御劍術,但響指聲音傳了老遠,劍卻一直不見蹤影。

  紀雲禾愣了許久,隨即以左手摁住自己右手脈搏,隨即大驚……

  她體內的靈力,竟然全都消失了!

  馭妖師之所以能成為馭妖師,能被他人所識,是因為有馭妖能力的人,自打出生以來,身體裡便多一股普通人所沒有的靈力。

  他們的脈搏與常人不同,普通人脈搏隨心而動,心之動則脈隨動,然而擁有靈力的人,在心跳之外,卻又另一股脈搏潛藏皮膚之下,這股脈搏,被稱為隱脈。

  隱脈在馭妖師初生之時尤為強勁,觸而及知,而隨著年紀增加,隱脈會漸漸減弱,但卻絕不會消失。

  雙脈便是馭妖師的證明。

  而雙脈越是強勁有力,則意味靈力越強。朝廷每年都會將擁有雙脈的孩童挑出,強行使之與父母分開,送入四方囚禁馭妖師之地。至於那些雙脈最強之子,則被選入大國師府,成為大國師弟子,為大國師行事。

  是以四方馭妖地,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一個雪三月。

  而大國師府中,雖未出多少天下聞名的馭妖師,但卻出了不少替朝廷暗殺馭妖師與個別妖怪的好手。

  紀雲禾拍拍腦袋,將自己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自幼便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脈,忽然間隱脈消失她也從沒聽說過靈力莫名消失一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兒……

  她再次探看四周,沒有尋得出路,卻聽到一聲略顯沉重的呼吸。

  紀雲禾低頭一看,是鮫人漸漸轉醒過來。鮫人似乎掙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然而好似睜開眼睛這個動作已經耗掉了他所有力氣一樣,他虛弱的轉動眼珠,看了一眼站著的紀雲禾。

  紀雲禾一愣,這才想起……

  「哦哦!你幫我擋了十方陣一擊呢!」

  以為自己摔得升天了,紀雲禾竟然把這茬忘了,著實沒心沒肺了一些……

  她連忙走到鮫人背後,蹲下,看著他沒有鱗片的後背。他的後背是與人類一樣的皮膚,也是在這樣的皮膚上,紀雲禾才能將痛的感覺,感同身受。

  他整個後背像是都被劈開了一般,皮肉翻飛,脊椎處甚至要露出白骨,血似乎已經流乾了,傷疤顯得焦灼可怖。

  紀雲禾看得眉頭緊皺,這樣的傷勢,別說換做是個普通人,便是個馭妖師,怕是也得沒命了吧……

  這個鮫人,當真是在那十方陣的一擊之下,救了她一命。

  紀雲禾看著側躺著的鮫人,他時而她發現這個鮫人對自己並沒有防備,即便用滿是傷口的裸露後背對著她。

  為什麼?僅僅因為她在地牢裡為他療過傷?還是因為,他認為她是來萬丈深淵之中救他的,所以不願讓自己的「救命恩人」死掉?

  會是這麼單純又天真的理由嗎?但如果不是這樣的理由,又會是什麼?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側臉,忍不住開口:「為什麼要替我擋下那一擊?」

  鮫人似乎有些奇怪她會這麼問,冰藍色的眼珠微微往後看了一下,他稍稍平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將肉眼可見的疼痛全都咽在了肚子裡,沉穩的說著,「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這麼……簡單的理由嗎?

  只是簡單的評估,甚至連她想的那些簡單的理由都不是。

  對待林昊青時,他把他當敵人,所以拼死也不對他屈服。而對待紀雲禾時,他沒有把她當敵人,所以承受這麼重的傷,也要救她一命。

  做了這麼多年的馭妖師,紀雲禾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妖怪,固執,卻是一邊固守自己的尖銳,一邊又執著自己的溫柔。

  「多謝你。」紀雲禾說。

  「不用謝。」

  又是有一句對一句的正經回答。

  好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在恪守自己的禮節。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真是有趣。

  「傷口疼嗎?」紀雲禾問他。

  「很疼。」

  他很坦誠,以至於讓紀雲禾真的有些心疼起他來:「我沒有靈力了,用不了術法,沒法憑空造水。」

  「沒關係。」

  也是正兒八經的在原諒她。

  紀雲禾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看著鮫人,鮫人在沒轉動身體的情況下,盡可能的轉動眼珠,想看她。紀雲禾索性走到了鮫人面前蹲下,她盯著鮫人澄澈的雙眼,說:「我身上也沒什麼東西讓你恢復傷勢,只有去周圍看看,哪怕能找到點水,估計也能讓你好受一點,你在這兒躺著別動,等我回來。」

  「好。」

  出人意料的乖巧。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臉龐,或許是因為又傷重了,所以先前在深淵之中,那如仙似神的光輝又黯淡不少。加之與他說上了話,紀雲禾一下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不少,此時又見鮫人如此乖巧,紀雲禾一個衝動,沒忍住伸出了手。

  鮫人躺著動不了,巴巴的看著紀雲禾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像是在撫摸什麼動物一樣,從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銀髮,向下撫摸,一下又一下。

  紀雲禾摸著他,感覺他髮絲是她從沒有在任何一種動物皮毛上摸到過的柔軟順滑。她微微彎起了嘴角……

  其實,如果能有自由的話,她一定會養一條大狗的……

  「這是什麼意思?」鮫人對紀雲禾的動作起了好奇。

  哎呀,紀雲禾心想,問出這個問題,竟讓人覺得更可愛了一些。

  「這是……」紀雲禾琢磨了一下,用與他一樣的正經表情的回答他,「人類之間,能讓受傷的人,好受一點的特殊術法手勢。」

  「人類?摸一摸就能好嗎?」

  紀雲禾一邊摸,一邊面不改色的說:「摸一摸就能好。」

  鮫人也很誠實,「但我還沒好。」

  「會好的。」

  「嗯。」鮫人又等了一會兒,「真是漫長的術法。」

  紀雲禾忍不住又笑了,終於收回了手,又埋頭找了找自己外衣的下擺,然後拉出來一個線頭,遞給鮫人:「這兒一望無際的,從地上到天上全是金色的,你幫我把這頭壓著,我出去找找水,到時候順著這條線回來。

  「嗯。」

  鮫人將紀雲禾的線頭繞在了指尖,恰巧這線頭縫的是紅色的衣擺,便是有根紅線繞在了他指尖,然後一直連在她的衣擺上。

  「你知道嗎,我們人類還有個傳說,傳說,在兩人指尖繞上紅線的人,會千里姻緣一線牽,攜手白頭共到老。」紀雲禾站起了身,轉身向金光遠處走去,「大尾巴魚,你可拉好這頭線呀,我回不回得來,能不能活到老,就看你啦。」

  紀雲禾擺擺手就走遠了,所以她沒看到,在她身後,握住紅線的手指,又微微蜷緊了一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12:47 PM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口吐人言

  紀雲禾本以為自己會要找很久,可沒走多久,下擺的線都還沒拆完,她倏爾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凹坑。

  與這一片金光的天地不一樣,這凹陷之地中,竟然是一片青草地,有花,有樹,有小溪潺潺,凹坑正中,還有一間小屋子。

  如果這天地不是金色的,紀雲禾還以為自己柳暗花明的踏入了什麼南方村落。

  在這什麼都沒有的十方陣之中,竟然還有這麼一片世外桃源?

  紀雲禾覺得稀奇,這總不能是封印鸞鳥的十位馭妖,特別給鸞鳥建的吧?唯一的可能,是青羽鸞鳥被關在裡面這麼多年,自己給自己造了一方天地。

  「倒也是個奇妖了。」

  紀雲禾說著,邁步踏入巨大的凹陷之地中。

  她越往裡面走,越是發現這地方神奇。

  鳥語花香,一樣不少,但能聽到鳥聲卻看不到鳥,只能看到地上金色石頭雕的小鳥。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叫,但卻一直沒見到狗跑過來,只遠遠的看到一條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樹後面,一動不動。

  有聲音,有形狀,就是沒有生命。

  紀雲禾在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了一會兒,一開始的好奇與新鮮過去,緊接著湧上心頭的情緒,竟是一種彷彿來自遠古曠世的寂寞。

  這天地之間,除了她,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鸞鳥在這裡耗費數十年造就了這一片屬於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個與她一樣的鮮活生命。

  這些石頭鳥,石頭狗,聲音多生動,這曠古的寂寞,便有多煞人。

  紀雲禾一時間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遠困在了這裡……

  此念一起,竟讓她有些背脊發寒,她一轉頭,驀地看到背後一直牽連著她與鮫人的那根棉線。

  沒有更多猶豫,紀雲禾不再往裡面多走,她轉身到溪邊,摸了摸溪水,卻發現這無頭無尾的溪水,竟然卻是真的。

  她脫下外套,將外套扔到溪水之中,汲了水,便拎著濕噠噠的衣服,循著棉線的蹤跡往回走。

  回時的路總比來時快。

  紀雲禾覺得自己只花了來時一半的時間,便重新找到了鮫人。

  他還是和她離開時看到的一樣,側躺著,手指蜷著那根紅線,一動也未動過。

  看見鮫人的一瞬,紀雲禾只覺剛才那剎的空寂就如茶盞上的浮沫,吹吹就消失了。

  她沒有去和鮫人訴說自己方才的心緒變化,只蹲下身,將衣服上汲來的水擰了一些到他尾巴上,一邊幫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勻,一邊問:「背上傷口需要嗎?」

  鮫人點頭:「需要。」

  紀雲禾看了眼他依舊皮開肉綻的後背:「我不太會幫人療傷,下手沒什麼輕重,你忍忍。」

  「你很會幫我療傷。」

  紀雲禾沒想到,鮫人竟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仔細想想,他們認識這短短的時日裡,她這已經是第三次幫他療傷了,第一次是在那牢裡,她正兒八經的給他抹藥療傷,第二次,是她方才騙他頭來摸,第三次,便是現在。

  「我也就給你上藥、施術、汲點水而已。」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上的水擰到鮫人的後背傷。

  水珠順著他的皮膚,流到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裡。

  他身體微微顫了顫,似在消化水滲入傷口的疼痛,過了一會兒,他又聲色如常的開了口:「都很有效。」

  這個鮫人……

  紀雲禾看著他的傷口將那些水珠都吸收了進去,她盯著鮫人的側臉,見他並無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裡覺得,紀雲禾給他的「治療」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罷了,先前她摸他頭也有效?

  紀雲禾忽然間開始懷疑起來,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種法術叫「摸摸就好了」……

  將衣服上的最後一滴水都擰乾了,紀雲禾抖了抖衣服:

  「你先歇會兒,等你傷稍微沒那麼疼了,我帶你去前面,那邊有你前輩留下的……產業。」紀雲禾琢磨著找到一個她認為最適合的詞,來形容青羽鸞鳥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鮫人顯然對她這個詞沒什麼概念,他只是沉默片刻,坐起身來:「我們過去吧。」

  紀雲禾見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紀雲禾轉眼看到他背上的傷口,卻神奇的發現,他那些看起來可怕的傷口,在溪水的滋潤後,竟然都沒有再隨著他的動作而流血了。

  乖乖……紀雲禾詫異,心想,難道真的有「摸摸就好了」這樣的術法?

  她沒忍住,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頭頂,試圖將自己莫名失去的靈力找回來,但摸了兩下,她又覺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她是人,這鮫人是妖怪,素來都聽聞海外鮫人長壽,身中油還能製成長明燈,他們有了傷,恢復快,大概也是族類屬性的優勢。哪個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別人的傷給抹平了。

  又不是那傳說中的神仙……

  紀雲禾感慨:「你們鮫人一族,身體素質倒是不錯。」

  「勤於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紀雲禾失笑,只覺這大尾巴魚,真是老實嚴肅得可愛。

  紀雲禾伸手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大尾巴魚,你能走路嗎?」

  大尾巴魚垂下頭,紀雲禾也跟著他垂下頭——

  只見他那巨大的蓮花一樣的尾巴華麗的鋪散在地,流光輪轉,美輪美奐,但是……並不能走路。

  華而不實!

  紀雲禾在心裡做了如此評價,緊接著便陷入了沉默。

  大尾巴魚也有些沉默。

  兩人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大尾巴魚說:「此處有陣,我行不了術法。」

  「我也是。」紀雲禾接了話,沒有再多說別的,一步跨到大尾巴魚身前,雙腿一跨,蹲了個標準的馬步,身體往前傾,把整個後背留了出來,「來,我背你。」

  鮫人看著紀雲禾的後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強壯,但骨架依舊是女孩子的瘦弱。

  鮫人伸出手,他的一隻胳膊,就能有紀雲禾脖子那般粗。

  紀雲禾等了許久,沒等到鮫人爬上她的背,她轉頭瞥了鮫人一眼,只見鮫人站在她身後,直勾勾的盯著她,也不說話。

  紀雲禾問他:「怎麼了?怕我背不動你啊?」紀雲禾勾唇一笑,是她特有的自信,「安心,我平日裡,可也是個勤於修煉的人。」

  「勤於修行,很好。」鮫人承認她的努力。

  「那就趕緊上來吧,我背你,沒問題。」

  「可是你太矮了。」

  「……」

  乾脆把他綁了拖著走吧……紀雲禾想著,這個誠實的鮫人,未免也太實誠了一點。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紀雲禾嫌棄他,沒了剛才的好脾氣,「沒事長那麼長尾巴幹什麼,上來!」

  大尾巴魚被凶了,沒有再磨嘰,雙臂伸過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將他兩隻胳膊一拉,讓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緊點,抱好!」

  鮫人老老實實的抱著紀雲禾脖子。

  紀雲禾手放到身後,將鮫人「臀」下魚尾一兜,讓鮫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當紀雲禾伸到後面的手把鮫人「臀部」兜起來的時候,鮫人倏爾渾身一僵。

  紀雲禾以為自己壓到他什麼傷口了:「疼嗎?」

  「不……不疼。」實誠正經的鮫人,忽然結巴了一下。

  紀雲禾沒多問,將他背了起來。

  紀雲禾很驕傲,雖然隱脈不見了,沒了靈力,但論身體素質,她在馭妖師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厲害。

  「你看,我說我能背得動吧。」

  她背著鮫人邁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還是拖在了地上,掃過地面,隨著他們走遠,留下了一路唰唰唰的聲音。鮫人在紀雲禾背上待著,似乎十分不適應,他隔了好久,才適應了,想起來回答紀雲禾的話。

  「嗯,我剛才沒說你背不動,我是說,你太矮了。」

  「……你就閉嘴吧。」

  紀雲禾覺得,如果順德公主哪一天知道這鮫人開口說話是這風格,她怕是會後悔自己「令鮫人口吐人言」這個命令吧。

  這鮫人說話,能噎死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7 02:25 PM

第一卷 第十六章 長意

  青羽鸞鳥造的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這整個巨大的凹坑裡面,前面是草地樹林,潺潺小溪,中間一個小木屋,而屋後則有一個深淺不知的小潭,潭中蓮花盛開,不衰不敗,十分動人。

  紀雲禾本來打算將鮫人背到屋裡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後面的潭水,登時欣喜不已。

  「大尾巴魚,你是不是在水裡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

  於是紀雲禾放都沒把他放下,背著他,讓他尾巴掃過堂屋,一路拖到屋後,轉身就把他拋入了水潭之中。

  鮫人雖美,但體型卻是巨大一隻,猛地被拋入潭水中,登時濺起潭水無數,將岸邊的紀雲禾渾身弄了個半濕。金光之下,水霧之後,後院竟然掛起了一道彩虹。

  紀雲禾隔著院中的彩虹,看著潭水之中,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拱出水面,復而優雅的沉下。在岸上顯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裡便行動得如此流暢。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樣。紀雲禾覺得無論出於任何原因,都不應該把他掠奪到岸上來。

  鮫人在潭中翻了幾個身,如魚得水,大概是他現在的寫實。

  「這裡的水,你能適應嗎?」紀雲禾問他。

  鮫人從水中冒出頭來:「沒問題,很感謝你。」他很嚴肅認真的回答紀雲禾的問題,而在紀雲禾眼中,這個鮫人答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一雙冰藍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潤之後,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芒,濕潤的銀髮貼在他線條分明的身體上,有一種既高不可攀又極度誘惑的矛盾觀感。

  「大尾巴魚。」紀雲禾看著他,不由苦笑,「長成這樣,也難怪順德公主,那麼想佔有你了。懷璧其罪啊。」

  聽紀雲禾提到這個名字,鮫人面色微微沉了下來。

  紀雲禾見他表情,倏爾起了一些好奇,都說鮫人難見,因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該去的地方,在那裡每一滴水都奉鮫人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麼被順德公主抓住的?」紀雲禾問他,「你們鮫人在海裡來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們往海裡一沉,再厲害的馭妖師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著……」

  鮫人依舊不說話。他的魚尾在水裡晃著,令水面上清波浮動。

  「很少有鮫人被抓上岸來,要麼是受傷了被大海拍到岸上來的,要麼是被人引誘,騙到岸上來的,你是哪種?」

  「都不是。」

  「那你是怎麼被抓住的?書上說,你們鮫人的魚尾是力量的象徵,我看你這尾巴這麼大一個,你……該是鮫人中的貴族吧。」

  鮫人看著紀雲禾,沒有否認:「我救了她。」

  「救了誰?」

  「你們口中的,順德公主。」

  得到這個答案,紀雲禾有些驚訝。

  「那日海面風浪如山,你們人造的船兩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進了海裡,我將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後呢?你沒馬上走?」

  「送她到岸邊時,岸邊有數百人正在搜尋,她當即下令,命人將我抓住。」

  「不應該呀。」紀雲禾困惑,「即便是在岸邊,離海那麼近,你轉身就可以跑了,誰還能抓住你?」

  鮫人目光冰涼:「她師父,你們的大國師。」

  紀雲禾險些忘了,順德公主與當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當年專寵與前,令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拜了大國師為師,先皇特請大國師教其術法。

  而當今皇帝未有雙脈,只擔了個國師弟子的名號,而順德公主卻是實打實的雙脈之身。

  順德公主如今雖只有公主之名,但她卻是大國師唯一的親傳弟子,是皇家僅有的雙脈之身,在朝野之中,順德公主權勢甚旺。

  民間早有傳聞,道如今乃是龍鳳共主之世。

  大國師素來十分照看自己這唯一的親傳弟子,她海上遇難,大國師必然親……

  只可憐了這鮫人,救誰不好,竟然救了這麼一個人。

  紀雲禾看著鮫人,歎了口氣,想讓他長個記性,便佯裝打趣,說:「你看,隨便亂救人,後悔了吧?」

  鮫人倒也耿直的點了頭:「嗯。」

  「你下次還亂不亂救人?」

  鮫人沉默著,似乎很認真的思考著紀雲禾這隨口一出的問題,思考了很久,他問:「你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亂救人?」

  他問出了這個充滿哲思的問題,讓紀雲禾有些猝不及防。紀雲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後嚴肅的說:「我也不知道,那還是胡亂救吧,看心情,隨緣。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承擔後果。」

  「就這樣?」

  「就這樣。」

  簡單,粗暴,直接,明瞭。

  然後鮫人也就坦然的接受了:「你說得很對。」鮫人在水潭中,隔著漸漸消失的彩虹望著紀雲禾,「我很欣賞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為一個馭妖師,紀雲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妖怪嘴裡聽到這樣的話。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殘餘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邊,蹲下身來,盯著鮫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紀,紀律的紀。名叫雲禾。」

  「名好聽,但你姓紀律的紀?」

  紀雲禾點頭:「這個姓不妥嗎?」

  「這個姓不適合你。」鮫人說得認真嚴肅,「我在牢中看見,你對人類的紀律,並不認同。」

  紀雲禾聞言一笑,心裡越發覺得這鮫人傻得可愛。

  「你說得對,我不僅對我們人類的紀律不認同,我對我們人類的很多東西都不認同,但我們人類的姓沒法自己選,只有跟著爹來姓。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樣……」

  「你爹的姓不適合你。」

  紀雲禾心覺有趣:「那你認為什麼姓適合我?」

  「你該姓風。」

  「風雲禾?」紀雲禾咂摸了一下,「怪難聽的,為什麼?」

  「你該像風一樣自由,無拘無束。」

  紀雲禾臉上本帶著三份調侃的笑,漸漸隱沒了下去。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內心深處的渴望,竟然被一個攏共見了沒幾面的鮫人給看破了。

  紀雲禾默了片刻,她抽動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的道:「你這個鮫人……」紀雲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鮫人的額頭,鮫人直勾勾的盯著她,不躲不避,紀雲禾也沒有客氣,對著他眉心就是一個腦瓜崩,「啵」的一聲,彈在他漂亮的腦門上。

  紀雲禾同時說,「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還是就是愚愚愚愚。」

  鮫人挨了一指頭,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有點困惑,他嚴肅的問紀雲禾:「你不喜歡這個姓,可以,但為什麼要打我?」

  紀雲禾站起了身來,抻了個懶腰,懶懶的敷衍了一句:「打是親罵是愛,人類的規矩。」

  鮫人難得皺了眉頭:「人類真奇怪。」

  紀雲禾擺擺手,又轉身離開:「你先在水裡泡一會兒,我去找找這陣裡有沒有出口。」

  紀雲禾離開了小屋。她心裡琢磨著,這個十方陣裡,不止她的靈力,連鮫人的妖力也被壓制裡,照理說,在這裡,應該是用不了術法的才是,靈力妖力是千變萬化之源,源頭都沒有,拿來清渠。

  但偏偏這地方就是這麼奇怪,還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鳥,雖然是假的……

  可這也證明,青羽鸞鳥在這待的百年時間裡,雖然不能用術法逃出去,可卻是能用術法造物的。那這個地方,或者準確的說,這個凹坑所在之處,一定有能流通外界靈力的地方,雖然可能並不多……

  可有靈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辦法,之前青羽鸞鳥出不去,是因為十方陣完好無缺,而現在這陣都被離殊破了一遍了,她一個馭妖師加個大尾巴魚,還不能聯手把這殘陣再破一次嗎?

  只要找到靈力流通的源頭,就一定能有辦法。

  紀雲禾是這樣想的……

  但當她在這坑裡找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拔起了每根草根,也沒找到靈力源頭的時候,她有些絕望。

  這個地方漫天金光,沒有日夜,但根據身體疲勞的程度來看,她約莫已經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無所獲。

  雖然現在與外界隔絕,但紀雲禾心裡還是有些著急的。

  這一天一夜過去,外面的青羽鸞鳥是否還在與馭妖師們搏鬥,是否有將雪三月帶走,都是未知數,而如果他們的戰鬥結束,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紀雲禾帶著鮫人從這十方殘陣裡面走了出去,也是白搭。

  她和鮫人都沒有機會再逃出馭妖谷,而她偷了解藥的事必定也被那林滄瀾老頭發現,到時候她面臨的,將是一個死局。

  紀雲禾找得筋疲力盡的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鮫人打個招呼,稍微休息一會兒,但當她回到潭水邊,卻沒有發現鮫人的蹤影。

  她在岸邊站著喊了好幾聲「大尾巴魚」也沒有得到回應。

  難道……這大尾巴魚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從這潭水裡面跑的?

  紀雲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潭水邊,潭頭往潭水中張望。

  潭水清澈,但卻深不見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仿似都只在水上生長,並無根系。

  紀雲禾看得正專心,忽見那黑暗之中有光華轉動。

  轉眼間,巨大的蓮花魚尾攪動這深淵裡的水,浮了上來,他在水裡身姿宛似游龍,他上來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時卻很輕柔。

  他睜著眼睛,面龐從水裡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謫仙,停在紀雲禾面前。

  四目相接,紀雲禾目光有些看呆了去:「喂,大尾巴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鮫人的目光卻清澈一如往常。似乎與她的臉頰離得這麼近也並無任何遐想:「我的名字,用你們人類的話說,是長意。」

  長意……

  這名字,彷彿是紀雲禾驚見他水中身姿時,這一瞬的歎息。

  聽著這個名字,紀雲禾忽然想,這個鮫人,也應該永遠擺動著他的大尾巴,悠閒的生活在海裡。

  她打心眼裡認為,這個鮫人就該重獲自由。

  不是因為他與她有相似,只是因為,這樣的鮫人,只有能納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與絕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28 08:59 AM

第一卷 第十七章 附妖

  長意告訴紀雲禾,這潭水下方深不見底。

  紀雲禾琢磨著,這十方陣中,四處地面平坦,唯有他們所在這處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圍的一圈探尋來看,這潭水應該也是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估算沒錯,這潭水或許也就是是十方陣的中心,更或者,是陣眼所在,如果能撼動陣眼,說不定可以徹底打破十方陣……

  紀雲禾探手掬了些許水珠在掌心。當她捧住水的時候,紀雲禾知道的,他們的出路,便是在這潭水之中了。

  因為……手裡捧著水,紀雲禾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脈,很虛弱,但真的存在。

  紀雲禾細細觀察掌心水的色澤,想看出些許端倪。

  忽然之間,長意眉頭一皺:「有人。」

  紀雲禾聞言一怔,左右顧盼:「哪兒?」

  仿似要回答紀雲禾這問題一樣,只聽潭水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轟隆之聲,宛如有巨獸在潭水中甦醒。

  紀雲禾與長意對視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東西。

  紀雲禾當即一把將長意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將長意從潭水之中「拔」了出來。紀雲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長意在空中拋出一個圓弧。

  鮫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時間院中宛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時,那潭水之中猛地衝出一股黑色的氣息,氣息宛似水中利劍,刺破水面,徑直向長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勢猛地停住,轉而在空中一盤,竟然化形為鸞鳥之態!

  一……一隻黑色的鸞鳥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型了。

  鸞鳥仰首而嘯,聲動九天,羽翼扇動,令天地金光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紀雲禾驚詫的看著空中鸞鳥——這世上,竟然還有第二隻青羽鸞鳥?當年十名馭妖師封印的竟然是這樣厲害的兩隻大翅膀鳥?

  這念頭在紀雲禾腦中一閃而過,很快,她發現了不對。

  這隻黑色的鸞鳥,雖然與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只有顏色的區別,但它沒有腳。或者說……它的腳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雙大翅膀怎麼撲騰,它也沒辦法離開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這一方潭水之地。

  黑色鸞鳥掙扎叫聲不絕於耳,但聽久了紀雲禾也就習慣了,她壓下心中驚訝,轉頭問被她從水中拔出來的長意:「你剛才在水裡和她打過招呼了?」

  「未曾見到她。」

  「那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話音未落,空中掙扎的黑色鸞鳥忽然之間一甩脖子,黑氣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珠子徑直盯住了地上的紀雲禾。

  「馭妖師!」

  黑色鸞鳥一聲厲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鸞鳥身型一轉,巨大的鳥首向紀雲禾殺來。

  殺意來得猝不及防,紀雲禾倉皇之中只來得及挪了下屁股,巴巴的看著黑色鸞鳥的尖喙一口啄在她與長意中間的地面裡。

  地面被徑直被那尖喙戳了一個深坑,深得幾乎將鸞鳥自己的頭都埋了進去。

  紀雲禾看著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紀雲禾在鸞鳥抬頭的時候,立即爬了起來,她想往屋裡跑,可黑色鸞鳥一甩頭,徑直將整個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樹木被破壞之後,全部變成了一堆金色的沙,從空中散落而下。

  紀雲禾連著幾個後空翻,避開黑色鸞鳥的攻擊,可她剛一站穩腳跟,那巨大的尖喙大大張著,再次沖紀雲禾撲面而來!

  便是這避無可避之時,紀雲禾不再退縮,直勾勾的盯著黑色鸞鳥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忽然之間,那尖喙猛地閉上,卻離紀雲禾的臉,有一寸距離。

  黑色鸞鳥一直不停的想往前湊,但任由她如何掙扎,那尖喙離紀雲禾始終有著一寸的距離。

  紀雲禾歪過身子,往後望了一眼,但見鸞鳥像是被種在潭水中一樣,掙脫不得。鸞鳥很是生氣,她的尖喙在紀雲禾面前一張一合,嘴閉上的聲音宛如摔門板似的響。

  紀雲禾在她閉上嘴的一瞬間抽了她尖喙一下:「我說你這大雞,真是不講道理,我對你做什麼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紀雲禾摸了嘴,黑色鸞鳥更氣了,那嘴拼了命的往前戳,仿似恨不能在紀雲禾身上戳個血洞出來,但愣是邁不過這一寸的距離。

  「你膽子很大。」及至此時,長意才磨著他的大尾巴,從鸞鳥腦袋旁挪到了紀雲禾身邊,「方才出分毫差錯,你就沒命了。」

  「能出什麼差錯。」紀雲禾在鸞鳥面前比劃了兩下,「她就這麼長一隻,整個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這樣了。」

  鸞鳥被紀雲禾的話氣得啼叫不斷,一邊叫還一邊喊:「馭妖師!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紀雲禾打量左右打量著黑色鸞鳥,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鸞鳥身上是不是散發出來的黑氣,還有那血紅眼珠中閃動的淚光。

  竟是如此悲憤?

  「你哭什麼?」紀雲禾問她。

  「你們馭妖師……薄情寡性,都是天下負心人,我見一個,吞一個。」

  嗯,還是個有故事的大雞。

  黑色鸞鳥說完這話之後,周身黑氣盤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潭水中心,模樣與紀雲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也是一模一樣。

  一張臉與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是鮮血一般的紅,而眼角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水……

  怨恨,憤怒而悲傷。

  一隻奇怪的大雞。

  「哎,你和青羽鸞鳥是什麼關係?」紀雲禾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的問,「你為什麼被囚禁在這潭水之中?」

  「青羽鸞鳥?」黑色鸞鳥轉頭看紀雲禾,「我就是青羽鸞鳥,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這十方陣中的妖怪。」黑色鸞鳥在潭水中心轉了一個圈,她看著四周,眼角淚水簌簌而下,盡數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著金色的天,厲聲而斥,「我就是被無常聖者所騙,被他囚於十方陣中的妖!」

  無常聖者,當年同其餘九名馭妖師合力布下十方陣,囚青羽鸞鳥於此的大馭妖師。

  紀雲禾只在書上看過讚頌無常聖者的文章,卻從沒聽過,那聖者居然和青羽鸞鳥還有一段故事……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紀雲禾能去探究的了。

  紀雲禾只覺此時此地奇怪得很,如果這裡被關著的是真正的青羽鸞鳥,那破開十方陣被放出去的又是誰?那青羽鸞鳥也自稱青姬,貓妖離殊應當是她的舊識,那時候離殊與她相見的模樣,並不似認錯。

  紀雲禾心底犯嘀咕之際,長意在旁邊開了口。

  「她不是妖。」長意看著黑色鸞鳥:「她身上沒有妖氣。」

  「那她是什麼?」

  「恐怕……是被主體剝離出來的一些情緒。」

  「哈?」

  紀雲禾曾在書上看過,大妖怪為了維繫自己內心的穩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損毀,常會將大憂大喜這樣的情緒剝離出來,像是身體裡產生的廢物,有的妖隨手一扔,有的妖將其埋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

  大多數時候,這些被拋棄的情緒會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風,消散而去,但極個別特殊的出離強烈的情緒,能得以化形,世人稱其為附妖。

  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書上記載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長久,因為它並不是生命,隨著世間的推移,它們會慢慢消散,最後也化於無形。

  紀雲禾從沒見過……化得這麼實實在在的附妖,甚至……

  紀雲禾看了一眼周圍破損的房屋。

  這附妖雖然沒有妖力,但身強體壯,憑著變化為鸞鳥的形狀,甚至能給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了。

  「這附妖未免也太厲害了一些。」

  「嗯,或許是主體的情緒太強,也或許是被拋入潭水中的情緒太多。經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嗎,紀雲禾想,青羽鸞鳥在這裡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紀雲禾看著那黑衣女子,只見她在潭水中轉了兩圈,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開始大聲痛哭了起來:「為何!為何!寧若初!你為何負我!你為何囚我!啊!」

  她淚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著她情緒崩潰而來的,是潭中水動,水波推動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潭水蕩出,溢了這後院滿地。

  眼看著她周身黑氣再次暴漲,又從人變成了鸞鳥,她這次不再攻擊紀雲禾,好似已經忘了紀雲禾的存在,只是她發了狂,四處拍打著她的翅膀,不停的用腦袋在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塵土翻飛不已。

  紀雲禾捂住口鼻,退了兩步。

  「我們先撤,等她冷靜下來了再回來。」紀雲禾看著發狂的黑色鸞鳥所在之地,眉頭緊皺,「如果我想的沒錯,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潭水之中了。」

  這附妖對馭妖師充滿了敵視,以至於紀雲禾就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衝出來攻擊她了。紀雲禾要想出去,就必須把這附妖給化解掉了。

  但情緒這麼強烈的附妖,到底要怎麼化解……

  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傷透了心……

  紀雲禾一邊琢磨,一邊蹲下身來,像之前那樣把長意背了起來。

  她兜著長意的尾巴,向前走,離開了這混亂之地,心思卻全然沒有離開。

  她琢磨著讓受情傷的人康復的辦法。紀雲禾覺著,這要是依著她自己的脾氣來,被前一個負了,她一定立馬去找下一個,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但這十方陣中,紀雲禾上哪兒再給這附妖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紀雲禾忽然頓住腳步。紀雲禾看著抱住自己脖子的這粗壯胳膊。

  男人沒有,雄魚這兒不是有那麼一大條嗎。

  紀雲禾又把長意放了下來。

  長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嗎?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紀雲禾望著長意,露出了疼愛的微笑,「長意,你想出去對不對。」

  「當然。」

  「只是我們出去,一定要解決那個附妖,但在這裡,你沒有妖力,我沒有靈力,它又那麼大一隻,我們很難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願聞其詳。」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裝你愛她,讓她……」

  話沒說完,長意立即眉頭一皺:「不行。」

  被拒絕得這麼乾脆,紀雲禾倒是有些驚訝:「不是,我不是讓你去對她做什麼事……」紀雲禾忍不住垂頭,看了一下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

  雖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鮫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紀雲禾清咳兩聲,找回自己的思緒:「我的意思是,你就口頭上哄哄她,把她心結給她哄散了。他們附妖,一旦解了心結,很快就消散了,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

  「不行。」

  再一次義正言辭的拒絕。

  紀雲禾不解:「為什麼?」

  「我不說謊,也不欺騙。」

  看著這一張正直的臉,紀雲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謊言?」

  「沒有善意的謊言。」長意神色語氣非常堅定,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仰,「所謂的『善意』,也是對自己的自欺欺人。

  紀雲禾扶額:「那怎麼辦?難道讓我自己上嗎?」她有些氣的盯著長意,兩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讓紀雲禾再說不出一句讓他騙人的話。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紀雲禾垂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換個髮型,壓低聲音,自己擼袖子……

  上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01 AM

第一卷 第十八章 無常聖者

  紀雲禾撕了自己剩餘的外衣,弄成布條把胸裹了,隨後又把頭髮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髮冠。

  長意背對著紀雲禾坐在草地上,紀雲禾沒讓他轉頭,他愣是脖子也沒動一下,只有尾巴有些稍顯無聊的在地上拍著,一下又一下。

  「好了。」

  未等長意回頭,紀雲禾自己走到長意面前,「怎麼樣?像男人嗎?」

  長意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紀雲禾兩個回合,又認認真真的搖頭:「不像,身形體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紀雲禾低頭一瞅,隨即瞪長意:「那你去。」

  長意搖頭:「我不去。」

  這鮫人真是空長了一張神顏,什麼都不做,就會瞎叨叨。

  紀雲禾哼了一聲:「還能怎麼辦,破罐子破摔了。」話音一落,紀雲禾轉身便走,腳步踏出宛如邁向戰場。

  她是本著被打出來的想法去的。

  但她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出奇的順利。

  她走到已變成一片狼藉的木屋處,鸞鳥附妖還在,卻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騰夠了,疲乏了,便在那潭水中央抱著膝蓋坐。

  她身邊是枯敗的荷花,腳下是如鏡面般的死水,她與水影一上一下,是兩個世界,卻又融為一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似一幅畫般美……一種凋萎的美。

  紀雲禾的腳步驚動了附妖,她稍一轉眼眸,側過了頭。

  她身型微動,腳下死水便也被驚動,細碎波浪層層蕩開將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見紀雲禾,站起了身來:「你是誰?」

  這麼一會兒,這附妖卻是不認得她了?

  這倒也好,省得紀雲禾還要編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和剛才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了。

  「我是一個書生。」紀雲禾面不改色的看著附妖,她來之前就想好了幾個步驟,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識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辦法,如果沒識破,她就說自己是個書生。

  馭妖谷外流進來的那些俗世話本裡,女妖愛上書生不是一個標配。紀雲禾在馭妖谷書看了不少,這些書生與女妖的故事套路,爛熟於心。

  紀雲禾假裝羞澀,接著道,「方才遠遠看見姑娘獨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過來了。」

  附妖皺眉,微微歪了頭打量著紀雲禾。

  紀雲禾心道糟糕,又覺自己傻得可笑,女扮男裝這種騙術哪那麼容易就成了……

  附妖打量了紀雲禾很久,在紀雲禾以為自己都要被打了的時候,附妖忽然開口:「書生是什麼?你為何在此?又何以會被我吸引?」

  問了這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說——你怎麼敢說你自己是男子?

  紀雲禾沒想到,這附妖還真信了這個邪。

  不過這平靜下來的附妖,好似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問的問題也讓紀雲禾沒有想到。

  紀雲禾慢慢靠近附妖,在發現她並不抗拒之後,才走到潭水邊,直視她道,「書生便是讀書的人,我誤闖此地,見你獨自在此,神色憂愁,似有傷心事?」

  要讓一個受過傷的女子動心,首先要瞭解她,瞭解她的過去和她為什麼對感情失望的原因,對症下藥,是為上策。這青羽鸞鳥與無常聖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書間皆不可知,唯有聽這附妖自己說了。

  附妖聽了紀雲禾的話,喃喃自語了兩遍:「傷心事?我有什麼傷心事?」她垂頭似在沉思,片刻後,抬起頭來,望向紀雲禾,此時,眼中又有了幾分癡狀,「我被一個馭妖師騙了。」

  紀雲禾靜靜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似乎找到了一個傾瀉口,附妖無神的目光盯著紀雲禾,自言自語一般說著:「他叫寧若初,是個大馭妖師,他很厲害,一開始,他想除掉我,我們打了一架,兩敗俱傷,雙雙掉入山谷之中……」

  附妖說著,目光離開了紀雲禾,她轉頭四望,似在看著周圍的景色,又似在看著更遠的地方:

  「那山谷和這裡很像,有草有花,有廢棄的木屋,有一條小溪,匯成了一潭水。」

  紀雲禾也看了看四周,這是青羽鸞鳥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陣眼潭水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來的。

  紀雲禾想,這地方應該不是和當初那個山谷「很像」而已,應該是……一模一樣吧。

  「谷中有猛獸,我們都傷重,我沒有妖力,他沒有靈力,我們以血肉之軀,合力擊殺猛獸,然後他喜歡我了,我也喜歡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馭妖師……」

  不用附妖多說,紀雲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馭妖師擁有自由的百年前,這樣的關係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馭妖師本就是為馭妖而生。

  「後來,我們離開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師門,但數年後,他師門要殺貓妖王之子離殊……」提到此事,她頓了頓,紀雲禾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百年前青羽之亂前,最讓馭妖師們頭疼的,大概就是貓妖王了,貓妖王喜食人心,殺人無數,罪孽深重。世人幾乎將貓也恨到極致。

  後,貓妖王被數百馭妖師合力制伏,斬於沙棘山間,消散世間。而貓妖王的數十名子嗣也盡數被誅,唯有貓妖王幼子一直流離在外,未被馭妖師尋得。

  自此歷代馭妖師的記錄裡,便在未有貓妖王極其後代的記載。

  紀雲禾現在才知曉,原來……那幼子竟是離殊……

  也難怪離殊先前在馭妖谷破十方陣時,表現出來如此撼人之力。

  貓妖王血脈,應當如此。

  附妖道:「他們要殺離殊,但我救了離殊,我護著離殊,他們便要殺我,寧若初也要殺我。」

  說到此處。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積了淚水:

  「我以為他和別的馭妖師不同,我和他解釋我和離殊不會吃人,我殺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惡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裝他信了,他把我騙到我們初遇的谷中,在那裡設下了十方陣,合十人之力,將我封印,他……將我封印……」

  附妖的淚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蕩。

  「寧若初!」她對天大喊,「你說了封印了我你也會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

  聽她喊這話,紀雲禾恍悟,原來……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無常聖者封印了她,而是無常聖者沒有到這封印裡來……陪她。

  但是無常聖者寧若初在成十方陣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啊。

  她……難道一直不知道嗎……

  「百年囚禁,百年孤獨!你為什麼不來!你為什麼還不來!」

  紀雲禾嘴角動了動,一時之間,到嘴邊的真相,她竟然有些開不來口。

  而且,紀雲禾轉念一想,告訴她寧若初已經死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是個好辦法,若沒有消解這附妖的情緒,反而更加將她這些感情激化了,那才叫真麻煩。

  附妖越來越激動,潭中水再次波濤洶湧而起。眼看著附妖又要化型,紀雲禾快速退開,在鸞鳥啼叫再起之時,她已經走在了回去找長意的路上。

  她回頭看了眼小院的方向,這次附妖沒有再大肆破壞周邊,她只是引頸長啼,仿似聲聲泣血,要將這無邊長天啼出一個窟窿,質問那等不來的故人。

  紀雲禾皺著眉頭回來,長意問她:「被識破了嗎?」

  「沒有。但事情和我預想的有點變化。」紀雲禾盤腿,在長意面前坐下,「我覺得我扮書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換個人扮。」

  「你要扮誰?」

  「無常聖者,寧若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10 AM

第一卷 第十九章 歌與舞

  紀雲禾在小溪邊想方設法的搗鼓自己的頭髮,試圖將頭髮挽出一個與先前不一樣的冠來。

  長意坐在溪邊看她,有些不解:「如果鸞鳥這麼喜歡當年的男子,怎會將旁人錯認為他?」

  紀雲禾只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答道:「鸞鳥必定不會錯認,但這是鸞鳥一團情緒生出來的附妖,她狀似瘋癲,腦子已不大清楚……」

  紀雲禾話還沒說完,長意就皺了眉頭。

  不用他開口,紀雲禾就知道,這個正義又單純的大尾巴魚在想什麼:「喂,大尾巴魚。」紀雲禾試圖說服他,「你要知道,她是被青羽鸞鳥拋棄在這裡的一堆情緒,並無實體,也算不得是個生命。我們騙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想永遠被困在這裡,對吧?」

  漂亮的冰藍色眼眸垂下。

  紀雲禾忽然有一種自己在哄小孩的錯覺……

  她走到長意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

  「讓青羽鸞鳥離開這裡,是離殊拼死爭來的機會。你和我能不能用這個機會重獲自由都在此一舉了。」紀雲禾摸著一直貼身放著的那一盒解藥,指尖不由收緊,她目光灼灼的看著長意,「所以我必須去騙那個附妖,也必須要解開她的心結讓她消失。無論什麼方法,我都得試。」

  長意重新抬起眼眸,靜靜凝視紀雲禾。似乎沒有想到能在紀雲禾眼中看到這般強烈的情緒,他默了片刻。

  「你打算如何試?」

  紀雲禾一眨眼,眼中的犀利凜然盡數化去,她轉而一笑,又似那散漫模樣。

  「我呀……」她歪嘴笑著,「我打算去與她『道明身份』,隨後詩詞歌賦表白心意,要是這個時候還沒有破功,那就順其自然,將她擁入懷中輕輕寬撫。」紀雲禾一撩頭髮,微挑眉梢,帥氣回眸,

  「總之,就是說愛她。」

  長意聽罷,不看好的搖起了頭:「你這般言說毫無真心,很難成功。」

  「毫無真心?」這話似乎刺激到來了紀雲禾,她蹲著身子,往前邁了半步,靠近長意,一抬手,將長意銀色長髮撩了一縷起來,「當然了……」

  她微微頷首,將銀色長髮撩到自己唇邊,在長意還沒反應過來之際,那微微有些乾渴的唇便印在了長意尚且濕潤的長髮上。

  「既見君子,這一片真心,自然留不住了。」

  紀雲禾還吻著長意的銀髮,眼眸一抬,三分柔情,七分犀利,如箭如鉤,似也要將長意的心從他眼睛裡掏出來。

  但……

  藍色的眼眸如海納百川,將紀雲禾這些柔情、挑釁都悉數容納。

  長意一臉平靜,情緒毫無波動。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紀雲禾與他毫無波動的眼神對視了片刻,登覺敗下陣來,那一股名為——對不起是在下唐突、冒犯、打擾了——的情緒湧上心頭。

  一時間,紀雲禾只覺吻著他頭髮的嘴就像被毒草割了一般,尷尬得有些發麻。

  紀雲禾清咳一聲,往後撤了一些,唇離開了他的頭髮,手也放開了那銀絲。紀雲禾拍拍手,抿了一下唇,在長意雲淡風輕的眼神之中,站起身來。

  她揉揉鼻子,尷尬的轉過身。

  「你這鮫人沒和人相處過,不懂這世間的規矩,總之,我要是這樣去對那附妖,十有八九都會成功的。」

  紀雲禾說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鮫人,鮫人依舊一臉平靜。紀雲禾瞥了下嘴,只道自己是撞了一個南牆。

  她眼神左右瞟了一陣,繞著脖子瞥了眼鮫人的後背,隨便起了另一個話頭:「那啥,你傷好得挺快的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好。你就在這兒等我吧,成功了咱們就可以出去了,走了,等著啊。」

  言罷,紀雲禾擺擺手,逃一般的離開。

  長意坐在原地,巨大的蓮花尾巴末端搭在溪水裡,啪嗒啪嗒拍了兩下。

  他看著紀雲禾漸漸走遠的背影,默默垂下頭,拉起了剛才被紀雲禾吻過的那縷髮絲,靜靜的握了片刻,他一轉頭,看向溪水裡的自己——

  那雙本清冷的冰藍色眼珠,藍色卻比先前深了許多。

  長意靜默的在溪邊坐著,過了許久,這雙眼睛的顏色也依舊沒有變淺。

  忽然間,巨大的蓮花大尾巴拂動,將溪水攬起,「嘩啦」一聲,打破他周身的靜謐。

  清涼的溪水撲頭蓋臉而來,將他身體與髮絲都濕了個透徹。

  被尾巴攪動的水,破碎之後重新凝聚,水波撞擊推搡,最後終於再次恢復平靜,如鏡般的水面又清晰的照出了他眼瞳的顏色,深藍的顏色退去,長意眼瞳的顏色終於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

  紀雲禾幾乎是小步跑著回到了潭水那方。

  在見附妖之前,紀雲禾梳理好了方才那尷尬的情緒,她清了清嗓子,邁步上前。

  無常聖者已經是百年前的人了,書上雖然對無常聖者的事蹟有不少記載,但那些記載,都是說的他的功勳與強大,從未記錄他的喜怒哀樂。

  或許在寫書人筆下,聖人都是不需要喜怒哀樂的。

  紀雲禾無法從自己看過的故事裡去揣摩這人的脾性,但能從方才附妖的話中知道,這個無常聖者寧若初,絕不是個心冷腸硬的人。紀雲禾甚至認為,無常聖者對青羽鸞鳥也是動了情的。

  不然,以鸞鳥對他的信任與愛,他何必將她騙來封印呢,直接殺了不就好了。又豈會留下「陪她」的諾言。

  這個寧若初應當也是個心中有情有義的馭妖師。

  紀雲禾理清了這些事,將表情整理嚴肅,帶著幾分沉重去尋找潭中附妖。

  附妖還在潭水之上,與先前不同,她並沒有蹲著,而是站在那潭水上偏偏起舞。

  所有的妖怪裡,鮫人是歌聲最美的,而鳥之一類化的妖,是最會舞蹈的。

  傳言中說,鳳舞九天,百鳥來朝,鸞鳥雖非鳳凰,但其舞姿也是世間之最。

  附妖在潭水中間,宛如踏在明鏡之上,枯荷在旁,她繞枯荷而舞,身姿開合,或徐或疾,周身纏繞如紗般的黑氣,看在紀雲禾眼中,仿似是之前見過的那副畫動了起來。

  這畫中的女子,尋尋覓覓,徘徊等待,卻永遠等不來那個道過承諾的人。

  紀雲禾看著她的舞姿,一時有些看呆了去,直到附妖身姿旋轉,一個回頭,猛地看見了站在一旁的紀雲禾,她倏爾停住腳步。

  被踏出細波的潭水隨之靜息。

  「你是誰?」

  又是這個問題,這個附妖,果然腦子不太清楚,全然記不得事。

  「你都不記得我了嗎?」紀雲禾說,「我是寧若初。」

  附妖渾身一僵,腳下似是站不穩的微微一退,再次將水面踏皺,一如踏皺了自己的眸光。

  她看著紀雲禾,皺著眉頭,似要將她看穿一般。但任由她如何探看,到最後,她還是顫抖著唇角,問紀雲禾:「你怎麼現在才來找我?」

  沒有任何質疑,沒有過多的打探,附妖就這樣相信了她。

  紀雲禾甚至覺得,自己就算是沒有束胸,沒有挽髮,不特意壓低聲音來找她,她依舊會相信她就是寧若初。

  紀雲禾很難去猜測這其中的原因。

  或許是附妖自打成形開始,就是個心智不全的附妖。也或許她等得太久,都等迷糊了。又或許……等到寧若初,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就像她和長意必須出去一樣,這個附妖也是。她是因青羽鸞鳥執念而生,就必須化解執念才能解脫。所以不管來的是誰,她都認。

  除此之外,紀雲禾再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附妖一步步走向紀雲禾,紀雲禾想不出真正的寧若初這時候會說什麼,所以她乾脆不言不語,只直視著附妖的眼睛,也一步步靠近潭水邊。

  兩人走近了,附妖離不開潭水,紀雲禾也沒有踏進去。

  附妖靜靜的看著她,那腥紅的眼瞳裡滿滿的都是她。

  也就是在離得這麼靜的時候,紀雲禾才感知到,原來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是能從眼睛裡鑽出來的。

  「你說你會來陪我。」附妖眼中滿滿濕潤起來,「我等了你好久。」

  紀雲禾心想,她可真是個愛哭的附妖。

  青羽鸞鳥是個舉世聞名的大妖怪,她是不可能愛哭的,所以這被剝離出來的情緒,應當是有她內心之中,難能可貴的脆弱吧。

  「抱歉。」被一個哭兮兮的女孩子這般充滿情意的看著,紀雲禾忍不住說出了這兩個字。

  她想,如果是真的寧若初,大概也會這樣說的吧。

  而這兩個字,彷彿是觸動一切的機關。

  附妖伸出手,雙手環抱,將紀雲禾抱住。附妖身體沒有溫度,宛似潭水一般冰冷,但她的話語卻帶著滿滿的溫度。

  「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她抱著紀雲禾,聲音帶著哭腔,卻是藏不住的滿心歡喜。

  紀雲禾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這個附妖如此輕易就相信了她的可能性。

  這個附妖相信她是寧若初,是因為她……或者說是青羽鸞鳥本人,她從始至終就打心眼裡認為,無論多久,無論何時,寧若初一定會來,她一定能等到他。

  所以十方陣中來了人,那人說自己是寧若初,那不管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那人說了,她就一定會相信。

  她不是相信那個人,她只是相信寧若初。

  相信他一定會實踐他的承諾,相信他一定會來,無論是什麼形態。

  這十方陣中,青羽鸞鳥等候其中,忍了百年孤寂,或許生了恨,或許生了怨,或許這些恨與怨都強烈得可怕,但這些情緒,最終只要一句話,就能盡數化解掉……

  「我終於……等到你了。」

  附妖如此說著。

  紀雲禾倏爾心口一抽。

  附妖周身的黑氣大作,終於了結了這百年的恨與怨,守與盼,脆弱的等待和無邊的寂寞。

  黑氣飛舞,狀似一隻黑色的鳳凰,揮舞著羽毛,踏著動人的舞步,飄飄嫋嫋向天際而去。

  而便在黑氣飛升之時,遠處悠悠傳來幾句好似漫不經心的吟唱歌聲,歌聲喑啞,和著黑氣的舞步,不徐不疾,悠揚而來,又散漫而去。

  絕色的舞與絕美的歌共伴一程,宛如神來之筆、天作之合。未有排演,卻是紀雲禾賞過的,最完美的歌舞。

  歌聲停歇,舞步消散,空中只餘一聲遙遠的鸞鳥清啼,迴響片刻,終也歸於無形。

  紀雲禾望著這片無邊無際的金色天空,過了許久也未回神,直到耳邊忽然傳來水聲低沉的轟隆聲,她才猛地被驚醒過來。

  一轉頭,身邊本來滿溢的潭水在附妖消失之後,竟像是在被人從底部抽乾一樣,轟轟隆隆的下沉。

  紀雲禾一愣,來不及思考情況,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陣眼在這裡,他們要從這裡出去,但現在陣眼出現了變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變化,可現在不出去,之後或許就出不去了!

  紀雲禾拔腿就跑,卻不是縱身跳入潭水中,而是往長意所在的方向奔跑。

  她可不想變成寧若初,讓別人一等就是一百年。

  她說過的承諾,那就一定要實現。

  但沒讓紀雲禾跑多遠,溪水那頭,像是箭一般遊過來一條大尾巴魚。

  竟是比紀雲禾這雙腿不知快了多少。

  紀雲禾見狀有些生氣:「你能自己遊啊!那之前為什麼還讓我背來背去的!」

  長意一過來就挨了一句罵,他愣了愣:「先前沒在溪水邊。」

  「算了。沒時間計較了。」紀雲禾走到長意身邊。兩人站在溪水流入潭水的地方,紀雲禾指著潭水道,「咱們商量一下。」

  「商量什麼?」

  「你看,先前潭水滿溢的時候,潭中是有水往溪中流的,現在潭水下沉,所有的溪水反而在往潭中灌。這十方陣中什麼都沒有,照理說也不該有水。而按五行來說,水主生,現在水急退而去,按我的理解,是生路慢慢在被斷了。這十方陣,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死陣。要出去,我們只有跳下去。」

  長意眉頭皺了起來:「那就跳。」

  「但這只是我的猜測,這猜測很可能是錯的,如果跳下去,我們或許反而會被困住。這下面有什麼,我們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

  長意轉頭看紀雲禾:「兩方皆是不確定的選擇,你要與我商量什麼?」

  紀雲禾嚴肅的看著長意:「你會猜拳嗎?」

  長意:「……」

  他沉默片刻,認真發問,「那是什麼?」

  長意想,能在這個時候提出的,那一定是什麼不得了的術法或者法器吧。

  「來。」紀雲禾伸出手。

  長意也跟著伸出了手。

  紀雲禾說,「這是石頭,這是剪刀,這是布。」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在手上做著示範。

  長意嚴肅認真的記下。

  紀雲禾盯著長意的眼睛,繼續解釋:「我數一二三,你隨便從剛才的手勢當中出一個。一,二,三!」

  紀雲禾出了布,長意雖然很迷茫,但也認認真真的出了拳頭。

  紀雲禾張開的手掌一把將長意的拳頭包住:「我出了布,布能包住你的石頭,所以我贏了。」

  長意愣了一下。

  水聲下沉的聲音依舊轟隆,長意靜靜看著紀雲禾:「所以?」

  「我剛在心中決定,我贏了我們就跳下去,你贏了我們就留在這裡。」紀雲禾包住長意的拳頭,咧嘴一笑,「所以,我們跳吧。」

  長意再次愣住,本來清冷的鮫人,在遇見多可怕的虐待時都未示弱的「大海之魂」,此時滿臉寫著一個問句——

  「這麼隨便嗎?」

  好歹……生死攸關……

  「抉擇不了的時候,就交給老天爺吧。」

  紀雲禾說完,沒再給長意拒絕的機會,她往後仰倒,笑望長意,任由身體向黑暗的深淵墜落,而包住長意拳頭的手掌一轉,躥入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再也沒有鬆開。

  人類的手掌比他溫熱太多。似能從手掌,一直溫熱到他心口,甚至熱到魚尾的每一片鱗甲上。

  銀髮翻飛,髮絲上似也還留有她唇邊的溫度。

  長意呆呆的看著紀雲禾笑彎的眼睛,任由她拉著自己,墜入深淵。

  他沒有掙扎,也沒有抗拒。

  他覺得比起他來,這個笑著跳入未知黑暗的馭妖師,才更像他們人類口中所說的……

  妖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2:57 PM

第一卷 第二十章 選擇

  墜入黑暗,金色的天光越來越遠。

  當紀雲禾徹底被黑暗埋沒的時候,她心中也不是沒有害怕。只是比起坐在原地等待一個結果,她更希望,自己要做點什麼,儘管這個掙扎與選擇,可能是錯的。

  紀雲禾緊緊握住長意的手,黑暗之中,下沉的潭水聲音越來越大,忽然之間,冰冷的潭水將紀雲禾整個吞噬。

  他們終於落入下沉的潭水中。

  長意之前說下面很深,果不其然。

  紀雲禾緊閉口鼻,屏住呼吸,跟隨著潭水下沉的力量向下而去。

  但這時,她倏爾感覺手被人用力一拉,緊接著就被攬入一個比冰水溫熱的懷抱。

  長意抱住了她。

  在水中,是他的王國。

  長意一手攬著她,一手在她臉上輕輕撫過。

  紀雲禾忽覺周遭壓力登時減小,水給她耳朵帶來的壓力也消失不見,紀雲禾一驚,微微張嘴,卻發現竟然沒有水灌入口中:「長意。」她喚了一聲長意的名字。

  「嗯。」

  她也聽到了長意的回答。

  「沒想到你們鮫人還有這麼便利的術法。」紀雲禾道,「但這術法對你們來說應該沒什麼用吧?」

  「嗯,第一次用。」

  「長意,這短短時間裡,我拿走了你多少第一次,你可有細數?」

  離開了那封閉之地,雖然還在黑暗之中,但紀雲禾心情也舒暢了不少,她起了幾分開玩笑的心思。而在紀雲禾問了這話之後,長意竟然當真沉默了很久。

  想著長意的性子,紀雲禾笑道:「你不是真的在數吧?」

  「還沒數完……」

  紀雲禾是真的被他逗樂了,在他懷裡搖頭笑了好久,最後道:「你真是隻認真又嚴謹的大尾巴魚。」

  「認真與嚴謹都是應該的。」

  「是,只是沒想到你這麼認真嚴謹的人,在剛才附妖消失的時候,也會為她唱歌。」

  長意這次只是默認,而並沒應聲。

  「你唱的是什麼?」

  紀雲禾隨口一問,長意卻答得認真:「鮫人的歌,讚頌自由。」

  聽罷此言,紀雲禾臉上的笑意收了些許,她望著面前無盡的黑暗,道:「那是該唱一唱的,長意,我們也要獲得自由了。」

  其實在落入水中的時候,紀雲禾就感受到了,這水中確有生機,越往下,越有來自外面的氣息,長意可以用術法助她呼吸了,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先前一直沉寂的隱脈了。

  繼續往下,一定能出得了十方陣,到時候,她解藥在身,離開馭妖谷,從此天大地大,便再也不受拘束了。

  像是要印證紀雲禾的想法一樣,下方的黑暗之中,倏爾出現了一道隱約的光亮,光芒照亮了紀雲禾與長意的眼瞳,同時,也照亮了長意周身鱗甲。

  在黑暗之中,鱗甲閃出星星點點的光,水波將這些光點散開,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彷彿在那遙不可及的銀河之中穿梭。

  「長意,等離開馭妖谷,我就送你回大海。」紀雲禾說,「你回家了,我就去遊歷天下,到我快死的時候,我就搬去海邊。有緣再見的話,你也像今天這樣給我唱首歌吧。」

  長意其實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紀雲禾會說這樣的話。明明出去以後天高海闊,她卻好似……總覺得自己面臨著死亡。

  但長意沒有多言,他只問:「唱什麼?」

  「讚頌自由。」紀雲禾道,「真正的自由,也許只有那天才能見到。」

  「好。到時候,我來找你。」

  沒有約時間,沒有約地點,長意就答應了,但紀雲禾知道,這個鮫人的諾言,他一定會信守。

  紀雲禾微微笑著,迎來了黑暗的盡頭。

  天光破除身邊的黑暗。

  鮫人帶著馭妖師破開冰冷的水面,一躍而出。日光傾灑,三月的暖陽照遍渾身。

  剛從水中出來,紀雲禾渾身有些脫力,她趴在地上,不停喘息。身邊是同樣呼吸有些急促的長意。

  紀雲禾緩過氣來,抬頭,望向長意,方要露出笑容,但這笑卻在臉上僵住了。

  不為其他,只因就他們破水而出的一會兒時間,周圍便已圍上了一圈馭妖師。

  紀雲禾神情立即一肅,左右一望,登時心頭湧過一陣巨大的絕望,所有血色霎時在她臉上褪去。

  這個地方,紀雲禾再熟悉不過。

  馭妖谷谷主常居之地,厲風堂的後院。雖然現在這個後院已經破敗不堪,閣樓倒塌,磚石滿地,但紀雲禾在馭妖谷生活多年,絕不會認錯。她回頭一望,但見方才長意與她躍出的那水面,竟然是厲風堂之後的池塘。

  竟然……這個池塘,會是十方陣的陣眼。

  紀雲禾心中只覺荒唐。

  她千算萬全,如何也沒有算到,從那十方陣中出來,竟然會落到這後院之中。

  「護法?」

  馭妖師中有人認出了紀雲禾。隨即又有人喊出:「她怎麼會和鮫人在一起?」

  有人也在嘀咕:「我們在谷內找了個天翻地覆,原來,是她把鮫人帶走了,護法想幹什麼?」

  「先前與谷中所有人與青羽鸞鳥苦鬥,她也不在……」

  紀雲禾沒有動,但內心想法卻已是瞬息萬變。

  從現在來看,青羽鸞鳥應當已經離開了,且離開有一段時間了,而今雪三月的下落暫時不明,也無法打聽。

  谷中馭妖師在青羽鸞鳥離開之後,發現鮫人牢籠陷落,必定到處尋找鮫人。因為這是順德公主佈置下來的任務,若是鮫人走丟,整個馭妖谷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

  但現在,她這個馭妖谷的大護法,卻和鮫人一起從厲風堂之後的池塘裡面鑽了出來。

  要破這個局面,唯有兩個辦法。

  第一,立即打傷長意,將其抓住,向眾人表明,自己是為了抓捕鮫人,不慎掉入十方陣殘陣之中,歷經萬難,終於將這鮫人,帶了出來。

  第二,殺出一條血路。

  對於紀雲禾來說,無異是第一條路好走許多。這要是她與鮫人相識的第一天,她也必定會選第一條路。

  但是。

  當被她與這鮫人說過話,聽他唱過歌,被他救過命……

  要踏這第一條路,紀雲禾踏步上去。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她身上冰冷的水滴答落在地下鋪滿碎石的路上。

  她一反手,體內靈力一動,離她最近的馭妖師鞘中刀便瞬間飛到了紀雲禾手上。

  她一直不想這樣做。但命運這隻手,卻好似永遠都不放過她。

  紀雲禾一挽劍,便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鮫人巨大的尾巴倏爾一動,尾巴拂過池塘,池塘之中,水滴飛濺而出,被長意尾巴一拍,水珠霎時化為根根冰錐,殺向四周馭妖師!

  竟是方才一言未發的長意……先動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02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提線木偶

  鮫人忽然動手,馭妖師們猝不及防,大家在先前與鸞鳥爭鬥中本已受傷,而今正無抵擋之力。

  他們慌亂四走,紀雲禾心道現在若是要殺出一條血路,說不定還真有七成可能!

  她握緊了劍,而便在這時,眾人身後倏爾一道白光殺來,紀雲禾但見來人,雙目微瞠。

  谷主妖僕卿舒,她似乎在之前與青羽鸞鳥相鬥時受過傷,額上尚有血痕,但這傷並不影響她濃重的殺氣。

  紀雲禾心臟猛地懸了起來,她倒是不擔心長意無法與卿舒相鬥,她只是想……卿舒竟然來了,那林滄瀾……

  紀雲禾目光不由往厲風堂正殿處望去,恍惚間,林滄瀾坐著輪椅的身影從行出。未等紀雲禾看清,她便覺面前白光一閃,額間傳來針紮的巨痛!

  一時間,她只覺整個頭蓋骨彷彿被人從四面八方扯碎了一般難受。

  疼痛瞬間奪去了她渾身力氣,讓她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手中長劍落地,她倏爾向一旁倒去。

  天旋地轉之間,她只看見天上冰錐與長劍相觸,發出鏗鏘之聲,而鏗鏘之後,她整個世界,便陷入了徹底的死寂之中。

  紀雲禾不知自己在黑暗當中前行了多久。彷彿有一萬年那麼長,又彷彿只是看一陣風過的時間,當她再感受到四肢存在時,是有人在她指尖紮了一針。

  五感在這一瞬間盡數找回。

  紀雲禾睜開眼睛,身體尚且疲軟無法動彈,但眼睛已將周圍的環境探了個遍。

  她回來了。

  回到這間她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了,這是她在馭妖谷的住所,她的院子,她的囚牢。

  雖然這房間在之前的大亂之中顯得有些凋敝,但這牢籠無形的欄杆,卻還是那麼的堅固。

  此時,紀雲禾的屋子裡還有一人,妖狐卿舒靜靜的坐在她的床邊,用銀針,紮遍她所有的指尖,而隨著她的銀針所到之處,紀雲禾一個個彷彿已經死掉的手指,又能重新動起來了。

  紀雲禾想要坐起來,可她一用力,只覺額間劇痛再次傳來,及至渾身,紀雲禾每根筋骨都痛得顫抖。

  「隱魂針未解,隨意亂動,你知道後果。」卿舒淡漠的說著。

  隱魂針,是林滄瀾的手法,一針定人魂,令人五感竟失,宛若死屍。

  卿舒一邊用銀針一點一點的紮紀雲禾身上的穴位,一邊說著,「谷主還不想讓你死。」

  紀雲禾聞言,只想冷笑。

  是啊,這個馭妖谷,囚人自由,讓人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紀雲禾掙扎著,張開了嘴:「鮫人呢?」只是問開口說完這三個字,她便耗盡了身體裡所有的力氣。

  卿舒瞥了她一眼:「重新關起來了。」

  饒是鮫人恢復再快,但終究是有傷在身,未能敵過那老狐狸啊……不過想來也是,雖然她與長意認識並不久,但他那個性子,如果將一人當朋友了,應當是不會丟下朋友逃走的吧。

  當時昏迷的她或許也成了長意離開時的累贅……

  思及至此,紀雲禾閉上了眼睛。

  之後……他們還能想什麼辦法離開呢……

  「你從主人書房偷走的藥,我拿出來了。」卿舒繼續冷淡的說著。

  紀雲禾聞言卻是一驚,不過很快便也平靜了下來。從她離開十方陣,落到厲風堂後院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到了這樣的結果,她落入十方陣之前的所作所為,林滄瀾不可能絲毫不知。

  「你們要做什麼?」紀雲禾不躲不避的望著卿舒。

  她做這樣的事,就做好了承擔最壞結果的準備,是生是死,是折磨是苦難,她都認。

  卿舒聞言卻是一聲冷冷的諷笑:「一些防治傷寒的溫補藥丸,你想要,拿著便是,谷主寬厚,斷不會因此降罪與你。」卿舒手中銀針拔出,看著紀雲禾愣神的臉,眼神中透出幾分輕蔑,「我幫你拿出來了,就放在你桌上。」

  溫補藥丸……

  林滄瀾早知道她藏著自己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屋中備著這種東西,便是等有朝一日,能羞辱踐踏於她。

  踩著她的自由和自尊和她說,我寬厚,斷不會因此降罪與你。

  也是以上位者的模樣與她說,你看看,你這可憐的螻蟻,竟妄圖,螳臂當車。

  紀雲禾收回指尖,手指慢慢握緊成拳。

  卿舒對她的神情絲毫不在意,輕描淡寫的將她額上的針拔了出來。紀雲禾身體登時一輕,再次回到的自己的掌控中。

  他們就是這樣,一針能定她魂,讓她動彈不得,一伸手便也能拔掉這針。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告訴紀雲禾,她只是他們手中一隻提線木偶,他們要她生則生,要她亡則亡。

  操控她,就是這麼輕而易舉。

  「紀雲禾,你心中想什麼,主人並不關心,但你心中想的,就只能止於你心中,你腦中想的,就只能止於你腦中。你要做的,只能是主人讓你做的。」

  紀雲禾冷冷一笑。

  「這一次,你想公然與谷中馭妖師動手,主人制住了你。」卿舒晃了晃手中的針,將針收入隨身針袋之中,「主人保住了你的護法之位,你當去叩謝大恩。」

  彷彿這滿室彷彿佈滿無形的絲線,綁住她每個關節,重新將她操縱,紀雲禾索性閉上眼,她不忍看這樣的自己。

  她以為出了十方陣就可以自由了,卻沒料,十方陣中,才是她短暫的自由。

  「卿舒大人。」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卿舒收了針袋,輕輕答了聲:「進來吧。」

  門外馭妖師推門進來,卿舒走了過去,馭妖師在卿舒耳邊輕聲道了幾句話,卿舒倏爾眼睛一亮,轉頭看向躺在床上的紀雲禾。

  「紀雲禾。主人傳你立即前去厲風堂。」

  紀雲禾翻了個身,背對卿舒與馭妖師,她眼睛也沒睜開的說:「屬下傷病在身,恕難從命。」

  反正林滄瀾那老頭要她活著,他暫時也不會殺她,甚至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此時她不擺譜,還什麼時候擺譜。前面被他們算計也算計了,嘲諷也嘲諷了,難道現在躺也躺不得了?

  卿舒道:「鮫人開口說話了。」

  紀雲禾睜開眼睛。

  卿舒繼續說著:「他問,『你們想對她做什麼?』」

  不用質疑,鮫人口中「她」指的便是紀雲禾。

  紀雲禾此時躺在床上,渾身便如滾了釘板一樣難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09 PM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殿前激辯

  順德公主其願有三,一願此妖口吐人言,二願此妖化尾為腿,三願其心永無叛逆。

  而今,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

  是紀雲禾幫她實現的。雖然在這個比賽的開始,紀雲禾是決定要這樣做,並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讓鮫人開口說話。

  但……

  卻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紀雲禾走進厲風堂,在青羽鸞鳥作亂之後,厲風堂塌了一半,尚未來得及修繕,天光自破敗的一邊照了進來,卻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處。

  林滄瀾坐在陰影之中,因為有了日光的對比,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陰鷙,臉上遍佈的皺紋也似山間溝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後,比他的影子還要隱蔽。林昊青立於大殿右側,他倒是站在了日光裡,恍然一瞥,他長身玉立,面容沉靜,彷彿還是紀雲禾當年初識的那個溫柔大哥哥。

  其他馭妖師分散在兩旁站著。

  所有人都靜靜的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終於,在林滄瀾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腳步:「谷主萬福。」她跪地行禮,似一切都與往常一樣。

  林滄瀾笑了笑,臉上的褶子又擠壓得更多了一些:「起來吧。你現在可是馭妖谷的功臣。」

  「謝谷主。」紀雲禾起身,依舊站在主殿正中。

  林滄瀾繼續說著:「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帶走雪三月,致谷中多名馭妖師死亡受傷,或失蹤……咳咳」他咳了兩聲,似無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國師天下追捕雪三月與青羽鸞鳥。」

  紀雲禾聞言,面上無任何表情,但心裡卻為雪三月鬆了一口氣。

  還在通緝,就代表沒有抓住。

  好歹,這短暫時間裡,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這一場混亂,哪怕能換一人自由,也還算有點價值。

  「朝廷本欲降罪我馭妖谷,不過,好在你……」林滄瀾指了指紀雲禾,「你達成了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順德公主甚為開心,於今上求情,今上開恩,未責怪我等。雲禾,你立了大功。」

  馭妖谷無能,放跑青羽鸞鳥是國事,順德公主要鮫人說話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國事……紀雲禾心頭冷笑,只道這小皇帝真是無能得被人握在手裡拿捏。

  這個皇帝的同胞姐姐,權勢已然遮天。

  雖然心裡想著這些,但紀雲禾面上一分也未走漏,只垂頭道:「雲禾僥倖。」

  「谷主。」旁邊一馭妖師走出,對著林滄瀾行了個禮,道,「護法令那頑固鮫人口吐人言,實乃馭妖谷之幸,但屬下有幾點疑惑不明,還想請護法解答。」

  紀雲禾微微側頭,瞥了一眼那馭妖師,心下明瞭——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發難呢。

  紀雲禾回過頭來,繼續垂頭觀心,不做任何表態。

  林昊青的發難,林滄瀾豈會不知。林滄瀾不允,便沒有人可以為難她。而林滄瀾允了,便是林滄瀾在向她發難。

  在這個大殿之中,她要應付的不是別人,她要應付的只有林滄瀾而已。

  林滄瀾盯了那馭妖師片刻,咳嗽了兩聲:「問吧。」

  紀雲禾微微吸了一口氣,這個老狐狸,果然就是見不得人安生。

  「是。屬下想知,我等與青羽鸞鳥大戰之時,未見護法蹤影,護法能力高強,卻未與我等共扛強敵,請問護法此時在何處行何事?這是第一點疑惑。

  「其次,這鮫人冥頑不靈,諸位皆有所知。護法與鮫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經歷何事?為何最後又會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此為第二點疑惑。第三,護法與鮫人出現之後,護法昏迷之際,鮫人拼死守護護法……」

  拼死守護……

  長意這條傻魚,有這麼拼嗎……

  紀雲禾心緒微動,但卻只得忍住所有情緒,不敢有絲毫表露。繼續聽那馭妖師道:

  「被擒之後,鮫人也道出一句言語,此言便只關心護法安危,屬下想知,護法與這鮫人,而今到底是什麼關係?」

  馭妖師停了下來,紀雲禾轉頭,望向馭妖師:「問完了?」

  紀雲禾眸光冰冷,看得發問之人微微一個膽戰。

  他強作鎮定道:「還請護法解答。」

  「這些疑惑,不過是在質疑我,這段時間到底幹什麼去了。沒什麼不可說的。」

  紀雲禾環視眾人一眼,「與青羽鸞鳥一戰,我未參與,是因為貓妖離殊破開十方陣之後,我觀地面裂縫,直向鮫人囚牢而去。憂心鮫人逃脫,便前去一觀。與青羽鸞鳥戰對我馭妖谷來說極為重要,保證鮫人不逃走,難道不重要嗎?諸位皆捨身與青羽鸞鳥一鬥,是為護馭妖谷聲譽,保住鮫人,亦是我馭妖谷的任務。」

  「而今看來,要留下青羽鸞鳥,即便多我一個,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鮫人,只我一個,便可以了。」

  紀雲禾說話,沉穩有力,不徐不疾,道完這一通,馭妖師們左右相顧,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她。

  「我尋到鮫人之時,鮫人牢籠陷落,嵌於裂縫山石之間,我正思索該如何處置他時,十方陣再次啟動。諸位應當尚有印象。」

  眾人紛紛點頭。

  「我與鮫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啟動的十方陣,拉了進去。」

  殿中一時譁然。

  發難的馭妖師大聲質疑:「十方陣已被破,谷主用陣法殘餘之力對付青羽鸞鳥,你如何會被十方陣拉進去?」

  「我何必騙你。十方陣陣眼有十個,一個或許便是鮫人那牢籠地底之下,另一個便在厲風堂後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鮫人才會忽然從池塘出現。你若不信,那你倒說說,我要怎麼帶著這麼一個渾身閃光的鮫人,避過眾人耳目,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我又為何要這樣做?」

  「這……」

  「再有。鮫人護我,關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實,紀雲禾這趟來,倒也是巴不得現在有人來向她發難,不然她還找不到機會替自己「邀功」呢。

  紀雲禾盯著那馭妖師,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時候,多次提到過,馭妖,並非粗魯的毆打,使其屈服。馭妖,便是觀其心,辨其心,從而令其心順,順則服。諸位別忘了,順德公主除了要他說話,要他長腿,還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紀雲禾輕蔑的看著殿中的馭妖師們,當需要用專業技能說話的時候,他們便都同啞了一般,不開口了。

  紀雲禾接著發問:「這鮫人冥頑不靈的脾性,在座諸位難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順德公主何至於將他送到我馭妖谷來?我使一些軟手段,令他以另一種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為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戲,倒也成罪過了?」

  這一席話問完,全場當即鴉雀無聲。

  她說這些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誰也沒辦法質疑什麼。

  只是她這話裡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滄瀾的書房裡拿了藥。

  但先前卿舒便也替林滄瀾說了,都是些溫補的藥,谷主斷不會因為這些,而降罪與她。卿舒也說了,谷主不想讓她死,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

  所以,紀雲禾當著林滄瀾的面,光明正大的說謊,林滄瀾也不會戳穿她。

  他為難她,只是想讓他生性溫厚的兒子看看,這個奸狡的紀雲禾,是如何安然度過這段為難的。他是想告訴他的兒子,你這些手段,太簡單了。

  他只是借紀雲禾,來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訴他,要害一個人,不能這麼簡單的去佈局。

  這個老狐狸一直都是這樣,用她來當教材。

  紀雲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見林昊青面色沉凝,雙手在身邊,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事到如今,紀雲禾也對這樣的場景沒有什麼感觸了,這麼多年,不管她再怎麼不想,她都做慣了那個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滄瀾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她,而今天,紀雲禾也要利用這個「眾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陣中,屬下便在思索,離開十方陣後,如何將此鮫人馴服得更加溫順,滿足順德公主的願望。」

  「哦?」林滄瀾盯著紀雲禾,「你思索出了什麼?」

  「屬下認為,此鮫人性情冥頑,需以懷柔之計,方有所得,而今我以取得了鮫人的些許信任,還望谷主特許,之後,在我與鮫人相處之時,有權令他人離開或停止懲罰鮫人的行為。」

  紀雲禾望著林滄瀾,面上神色冰冷,彷彿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將那鮫人馴服,要奪得這谷主之位。

  提出這個要求,林滄瀾對她心思的猜測或許會有很多種,他會覺得,這個紀雲禾,當真想借這個比賽來贏谷主之位了。他也會想,這個紀雲禾,背後裡又盤算著,要借用這個比試,反抗些什麼。

  但他永遠都不會想,這個紀雲禾,只是單純的,不想讓鮫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讓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樣了。

  她只是打心裡認為,長意這樣的鮫人,應該得到上天最溫柔的對待。

  而這樣單純的想法,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林滄瀾的腦海中的。

  林滄瀾與紀雲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短兵相接,很快,他便做了決定,因為老狐狸永遠覺得自己會算計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兩聲,「當然了,雖說你與昊青之間有所比試,但我馭妖谷的本心,還是要為皇家行事,誰能達成順德公主的願望,誰有達成這個願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紀雲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眾目睽睽之下,林滄瀾必然要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朝廷把控馭妖谷,不可能只憑遠在天邊的大國師的威風,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滄瀾行事,也不能無緣無故。

  紀雲禾今日在這大殿上說的話,也不止單單說給在座的人聽。

  還有另一隻手,另一雙眼睛,看著她,以及整個馭妖谷。

  不過眼下,紀雲禾是真的感到開心,此後,她可以名正言順的攔下那些對長意的無盡折磨。

  而至於他人怎麼看待她的笑,她卻不想管了。

  「不過。」林滄瀾再次開口,「雲禾初醒,還是將養身體比較重要,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壞自己。」

  紀雲禾拿不准林滄瀾這話的意圖,最後抱拳應是。

  林滄瀾便揮揮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馭妖師們行罷禮,各自散去,紀雲禾與林昊青走在眾人後面,兩人並沒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紀雲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贏了。」

  紀雲禾看著他,如同往常一樣,靜靜的目送他離開。

  所有人都走了,紀雲禾才邁步離開大殿。

  殘破大殿外,日光傾灑,紀雲禾仰頭,曬了好一會兒太陽,才繼續邁步向前走。

  她喜歡曬太陽,因為這是她在馭妖谷中,在陰謀詭譎的算計裡,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時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13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開尾

  入了夜,紀雲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長意。可她出了院子,門外卻守著兩名馭妖師。

  他們將她攔下:「護法,谷主讓護法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還望護法便別辜負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裡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紀雲禾揮開一人的手,邁步便要往前走,兩人卻又進了一步,將她攔住。

  「護法,谷主的意思是,讓你在屋裡休息就行了。」

  紀雲禾這才眉眼一轉,瞥了兩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滄瀾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記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這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她軟禁起來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該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測。」

  嘴倒是緊。

  紀雲禾點點頭:「好。」她一轉身,回了院子,也不關門,就將院門大開著,徑直往屋內走去,去了裡屋,也沒關門,在裡面開始翻箱倒櫃的找東西。

  門口兩人相視一眼,神色有幾分不解,但也沒有多言。

  過了片刻,紀雲禾抱了一個茶台和一堆茶具出來。她半分也沒有被軟禁的氣惱,將茶台往院內石桌上一放,轉頭招呼院子門口的兩人:「屋內坐著悶,你們站著也累,過來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說著,掐了個法訣,點了根線香,香氣嫋嫋而上,散在風中,隱隱傳入了兩人的鼻尖。

  兩人又是不解的對視一眼,隨即搖頭:「護法好意心領了,我們在這裡守著便好,不讓他人擾了護法清靜。」

  「也行。」紀雲禾沒有絲毫強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邊火爐燒滾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閒適。

  兩人見紀雲禾如此,真以為這護法與大家說的一樣,是個隨急了的性子,他們站在門外不再言語。

  月色朦朧,馭妖谷的夜靜得連蟲鳴之聲都很少。

  紀雲禾靜靜的賞月觀星,整個院中,只有杯盞相碰的聲音,到線香燃盡,煙霧消散,紀雲禾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她再次走到門外,這次,再沒有人伸手攔住她。

  紀雲禾出了院子,轉頭看了眼門口靠牆站著的兩人,兩人已經閉上了雙眼,睡得深沉,一人還打起了呼嚕。

  「請你們給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著了吧。」紀雲禾說著,又伸了個懶腰,「睡半個時辰也好,你們都累了。我待會兒就回來啊。」

  她擺擺手,照舊沒有關門,大搖大擺的離開。

  穿過馭妖谷內的花海,此時,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戰役之中,已經被毀壞得差不多了,大地龜裂,殘花遍地,沒有了之前馥鬱的花香,但同樣的是,沒有人會在深夜路過這片地方。

  紀雲禾有些歎息,這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靜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煉製,便與迷魂藥沒什麼兩樣。

  只可惜了,之前她並未煉製太多線香,而今這花海殘敗,要等它們再長成那麼茂盛的模樣,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去,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為了去看看長意,她倒捨不得點了。

  紀雲禾未在這片荒地停留多久,徑直向新關押長意的囚牢走去。

  沿路上,紀雲禾一個馭妖師都沒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還沒了放矢之的,一開始她直到輕鬆,越走卻越覺得奇怪,鮫人對馭妖谷來說多重要,上次他已經逃脫了一次,林滄瀾怎麼可能不讓人看著他?

  快到關押鮫人的地方,紀雲禾心中的奇怪已經變成了幾分慌張,結合林滄瀾軟禁她的舉動,紀雲禾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測,然則這個猜測對她來說太不願意相信,所以她心裡竟拼盡全力的在否認。

  到了地牢外,依舊沒有一名馭妖師,紀雲禾腿腳有些顫抖的快步跑進牢籠。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來回跳動,紀雲禾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地牢中回蕩,她終於走到了地牢之下,牢中裡裡外外貼著禁制的黃符,這麼多黃符,足以將妖怪的妖力全部壓制。

  潮濕的地牢中,正立著兩人。

  一人是拿著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釘在牆上,血流滿地的長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凜冽,黏稠的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長意雙手與脖子被鋼鐵固定在了牆上,他身體皮膚慘白,一頭銀髮垂下,將他整張臉遮住,而那條屬於他的巨大尾巴……已經不見了。

  他的尾巴被分開,在慢慢的,慢慢的,變成人腿的形狀。

  紀雲禾站在牢籠外,只覺自己身體中,所有溫暖的血一瞬間消失了,寒意從前面撞進她的胃裡,一直擊穿脊柱,那戰慄的寒意,順著脊樑骨,爬到後腦上,隨即凍僵了她整個大腦。

  紀雲禾臉上血色霎時退去。

  「長意。」她顫抖著唇角,磕磕碰碰的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釘在牆上的鮫人,腦袋宛如死了一般,無力的耷著,在之前,這個鮫人無論受到多麼大的折磨,始終是保持著自己神智的清醒,而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紀雲禾的聲音雖沒有喚醒長意,卻喚得長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頭。

  他似乎並不奇怪紀雲禾會來這裡。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黏稠的鮮血被甩出來幾滴,有的落到紀雲禾腳下,有的則甩到了她的衣擺上,霎時間,血液便被布料的縫隙吸了進去,在她衣擺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來了也沒用。」林昊青冷漠的將刀收入鞘中,「鮫人的尾巴是我割開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的說著。

  他不關心紀雲禾是怎麼來的,也不在乎自己對鮫人做了什麼,他只在乎,順德公主的第二個願望,是他達成的。

  「第一局,算你贏了。」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厲風堂前說的話,忽然閃進紀雲禾腦中。

  原來,「算你贏了」的「算」,是這個意思。

  原來,他特意說這一句話,是對順德公主第二個願望的勢在必得。

  林滄瀾軟禁她,林昊青給鮫人開尾……原來,他們父子二人,搭檔了一齣這般好的戲。

  一時間,這些思緒盡數湧入紀雲禾腦海之中,方才瞬間離開周身的溫熱血液像是霎時都湧回來了一樣,所有的熱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腦之中!

  在紀雲禾渾身僵冷之際,林昊青倏爾一勾唇角,涼涼一笑。

  他看好戲一般看著紀雲禾:「鮫人開尾,需心甘情願,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雙腿。」

  林昊青此言在紀雲禾耳中炸響,她看著牆上鮫人,但見他的分開的尾巴漸漸變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魚鱗盡數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蓮花魚尾不再,漸漸變短,化分五指。

  紀雲禾手掌垂於身側,五指卻慢慢握緊成拳。

  林昊青盯著紀雲禾,宛如從前時光,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大哥哥,他喚了聲她的名字,「雲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陰鷙,竟與那大殿之上的老狐狸,如出一轍……

  「你真是給我提了一個好主意。」

  但聞此言,紀雲禾牙關緊咬,額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絲怒現,再也無法壓抑這所有的情緒,紀雲禾一腳踢開牢籠的大門,兩步便邁了進去。

  林昊青轉頭,只見得紀雲禾眼中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

  還未來得及多說一個字,紀雲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臉上。

  皮肉相接的聲音是如此沉重,林昊青毫無防備,徑直被紀雲禾一拳擊倒在地,他張嘴一吐,混著口水與血,竟吐出了兩顆牙來。

  林昊青還未來得及站起身,紀雲禾如猛獸捕食一般,衝上前來,抓住林昊青的衣領,不由分說,兩拳,三拳,數不清的拳頭不停的落在林昊青臉上。

  劇痛與眩暈讓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紀雲禾根本不管不顧,彷彿要將他活活打死一樣,瘋狂的拳頭落在他臉上。

  終於,林昊青拼盡全力一抬手,堪堪將紀雲禾被血糊過的拳頭擋住。

  鮮血滴答,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紀雲禾自己拳頭上的血。

  「紀雲禾。」林昊青一隻眼已經被打得充了血,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妖怪,「你瘋了。」

  從他的世界看出去,整個牢籠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領的紀雲禾,在這片血色當中卻出離的清晰。

  她目光中情緒太多,有痛恨,有憤怒還有那麼多的悲傷。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聲音萬分嘶啞,若不是在這極度安靜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幾乎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視紀雲禾,毫無半分躲避,他像一個不知肉體疼痛的木頭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而眼神卻是毫無神光,宛如沒有靈魂一般麻木,他反問紀雲禾,聲音,也是被沙磨過的喑啞。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這樣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18 PM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舊事

  林昊青的話,讓紀雲禾的拳頭再也無法落在他臉上。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再清楚不過。

  便在紀雲禾失神之際,林昊青一把將紀雲禾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紅的眼睛往牆上一瞥,隨即笑出了聲來:

  「護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紀雲禾,「鮫人開尾完成了。你要想與他相處,便與他相處就是。」

  林昊青捂著嘴,咳嗽了兩聲,並未計較紀雲禾她打了他的事,自顧自開門離去。

  對他來說,第二局贏了,就行了。別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贏過紀雲禾,贏過這個從小到大,似乎樣樣都比他強一些的馭妖谷護法。

  贏了她,就足以讓他開心了。

  紀雲禾的憤怒,在他看來,就是輸後的不甘,她越憤怒,他便越是開心。

  林昊青帶著笑意離開了地牢,而紀雲禾看著牆上的長意,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

  鮫人開尾已經完成了。

  他赤身裸體的被掛在牆上,他擁有了普通人類男性的雙腿,有了他們所有的特徵,唯獨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並且再也不會長回來了。

  紀雲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狠狠一拳捶在身邊的地牢欄杆上。

  牢籠震動,頂上一張黃符緩緩飄下。

  而便在黃符飄落的這一瞬間,牆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極為輕細的聲音,但在寂靜的牢籠中卻是那麼清晰。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收斂,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長意身前。

  銀色長髮末端顫動,長意轉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還是那般澄澈而純淨的藍色。

  「長意。」紀雲禾喚他。

  她沒有把他從牆上放下來,剛開尾的鮫人,腳落地,應該會像針紮一樣的疼痛吧。她只仰頭望著被釘在牆上的長意,靜靜的看著他。

  長意目光與她相接,看了紀雲禾許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識一般。他張了張嘴,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紀雲禾心中一抽,要鮫人開尾,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讓鮫人心甘情願。如果鮫人不願意,即便他們給他餵再多的藥,將他尾巴都剁碎,也不會開尾成功。

  紀雲禾猜都能猜到他們是怎麼讓長意開尾的。

  「他們肯定騙你了。」紀雲禾拳頭緊握,唇角微微顫著:「抱歉。」

  長意垂頭看了紀雲禾許久:「你沒事……就好。」他聲音太小,幾乎聽不見,紀雲禾是看著他嘴唇的形狀,猜出來的。

  而這句話,卻讓紀雲禾宛如心窩被踹了一腳般難受。

  她幾次張開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都閉上了。

  面對這樣的長意,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決定做的事,這件事的後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長意,我如何值得你……這般對待。」

  長意沒有說話,大概也是沒有力氣說話了,開尾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損耗。

  紀雲禾便不問了,她就站在長意面前,手中拈訣,指尖湧出水流,她指尖輕輕一動,地牢之中水珠落下,彷彿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將長意蒼白的身體浸潤,也清洗了這一地濃稠的鮮血。

  水聲滴答,紀雲禾垂頭看著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想要打破這死般的寂靜,她倏爾開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這樣。」她說,「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性格很溫和,對我很好,把我當妹妹看,我也把他當哥哥。那時他養著一條小狗,林滄瀾給他的,他給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為小狗最喜歡在花海裡去咬那些花,鬧得漫天都是花與葉。」

  紀雲禾說著,似乎想到了那場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寵愛花花,後來,沒過多久,林滄瀾讓他把狗殺了。他沒幹,挨了好一頓打,也沒幹。然後林滄瀾就威脅他說,他不把狗殺了,那就把我殺了,不殺我,那林滄瀾就自己動手,殺了我。」

  紀雲禾聲色平淡,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嚎啕大哭著,把花花掐死了。」

  紀雲禾揮揮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個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但那條狗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咬他一口……他難過得大病一場,林滄瀾就在他病時,把花花燉了,餵他一口口吃掉。他一邊吃一邊吐,一邊還要聽著林滄瀾的呵斥,罵他窩囊無用,嫌他婦人之仁。」

  「林滄瀾說,馭妖谷未來的谷主,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要吃自己養的狗,還要會吃自己養的人。」

  長意看著紀雲禾,雖然做不了任何反應,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身上,沒有挪開。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了,畢竟他為了我,把那麼喜歡的小狗殺掉了。但林昊青說沒有,他說我沒有錯。他說,這件事情裡,還能讓他找到一點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紀雲禾抬頭,與長意的目光相接:「長意,那時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後來……」

  再後來,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來越好,我們一起做功課,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說我聰明,林滄瀾也不吝嗇與誇獎我,他還將我收做了義女,在所有人眼裡,我們的關係都好極了。

  「可是我也只是訓練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樣,花花是註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個註定要被吃掉的人。」

  紀雲禾眸光漸冷:「林滄瀾讓我和林昊青去馭妖谷中,一處洞穴試煉,洞穴裡有一個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滄瀾讓我把林昊青推進去。」

  紀雲禾說得很簡略,但背後還有林滄瀾餵她秘藥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後,林滄瀾就給紀雲禾餵了秘藥。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都要等林滄瀾賜她解藥,這樣才能緩和她身體裡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變成了林滄瀾的提線木偶。

  林滄瀾讓她把林昊青推進蛇窟,她沒有答應,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一個月,林滄瀾和她說,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

  所以紀雲禾點頭了。

  她答應了。

  很快,林滄瀾便安排她與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邊的時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後就一條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麼樣的情況之中,他護在我身前,忍住懼怕說,沒關係,我保護你。你快跑。」

  紀雲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沒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怕蛇,我堵住門沒動,是因為我還在猶豫。」紀雲禾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我還在想,乾脆自己跳進去算了,這樣就什麼都解脫了。但是沒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擊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邊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紀雲禾當時沒有動手,是林滄瀾派來監視他們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手肘,讓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時,以她和林昊青的靈力,根本都無法察覺到卿舒的存在。

  「我當時轉頭,看見了林滄瀾的妖僕,她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回頭,又看見掉進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猶記,他不敢置信的目光,彷彿是見了鬼一樣。」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林滄瀾想要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林昊青一天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模樣,那這樣的事情就一日不會斷。所以,當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做出了選擇。」

  「我站在蛇窟邊,一腳踢開了他伸出來向我求救的手。」紀雲禾眼中血絲,微微紅了起來,「我和他說,憑什麼你一出生,就註定擁有馭妖谷谷主之位,我說,你這麼懦弱的模樣,根本不配。我還說,我這段時間,真是噁心死你了。你就死在這裡吧。」

  再說起這段舊事,紀雲禾彷彿還是心緒難平,她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了許多。

  「後來,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個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來之後,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當初的溫和少年。」

  紀雲禾不再說話,地牢之中便只餘滴答水聲,像是在敲人心弦一般,讓人心尖一直微微顫動,難消難平。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當年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在那之後,林昊青再也沒有被林滄瀾逼著去受罪了。但是啊長意……」紀雲禾此時在仰頭看他。

  他被釘在牆上,血水被洗去,皮膚上乾枯如死屑的魚鱗也被沖走,但那皮膚,還是不見人色的蒼白。

  「我當年的選擇,卻害了今天的你。」紀雲禾牙關咬緊,「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

  地牢安靜了許久,終於,紀雲禾聽到了一句沙啞而輕柔的安撫。

  「不怪你。」

  鮫人的聲音,宛如一把柔軟的刷子,在她心尖掃了掃,掃走了這遍地狼藉,也撫平了那些意難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31 PM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赤尾鞭

  紀雲禾在牢中,給長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長意太過疲憊,便再次昏睡過去,而紀雲禾立在遠處,一點都沒有挪動腳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甬道樓梯處洩漏進來,在她院門前看門的兩名馭妖師急匆匆的跑了下來。

  紀雲禾未理會他們的驚慌,自顧自的將牆上的長意放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平他的身體,給他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隨即脫下自己的外套,將赤裸的他下半身蓋了起來。

  「護法怎可私自將鮫人禁制打開!」

  「不顧谷主命令前來此地!護法此舉實在不妥!護法且隨我等前去叩見谷主!」

  一聲聲追責紀雲禾恍若未聞。直至最後一句,她才微微轉了頭:「走就是了,大驚小怪吵鬧得很。」

  紀雲禾看了地上長意一眼,靈力再次催動法術,於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蒼白的嘴唇上。長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將唇上的濕潤抿了進去。

  紀雲禾站起身來,出了地牢,隨著兩名馭妖師,去了厲風堂。

  青羽鸞鳥離開,鮫人尋回,馭妖谷的大事都已過去,所以厲風堂修繕的工作已經開始進行了,殿外搭了層細紗布,將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內氣溫升了起來,說不出是溫暖還是悶熱。

  紀雲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聲音中走近大殿。

  這種日常瑣碎的聲響並不能緩解殿內的氣氛,林滄瀾盯著她,神情嚴肅,嘴角微垂,顯示著上位者的不悅,在這樣的目光中走進,殿外的每一聲敲打,都彷彿鑿在紀雲禾的腳背上,一步一錐,越走越費力。

  但紀雲禾並沒有停下來,她目光沉著,直視著林滄瀾的目光,走到他座前,一如往常的行禮:「谷主萬福。」

  「咳……」林滄瀾咳嗽了一聲,並沒有叫紀雲禾起來,「萬福怕是沒有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愛聽老頭的話了。」

  紀雲禾跪著,沒有接話。

  看著沉默的紀雲禾,林滄瀾招招手,林昊青從旁邊走了出來。

  一晚上的時間,林昊青臉上的傷並沒有消失,反而看起來更加猙獰。

  「父親。」

  林滄瀾點點頭,算是應了,微微一抬手,讓林昊青站了起來,隨即轉頭繼續問紀雲禾,「雲禾,昨晚,你不在屋裡好好休息,為何要去地牢,對昊青動手?」

  紀雲禾沉默。

  林滄瀾目光愈發陰冷起來,他直勾勾的盯著她:「昊青昨日給鮫人開了尾,順德公主其願,再圓一個,是高興的事,你卻因嫉妒而大打出手?」

  林滄瀾說著,氣得咳嗽了起來,咳嗽的聲音混著殿外的敲打,讓紀雲禾心底有些煩躁起來。

  她抬眼看著臺上的林滄瀾與永遠站在他背後的妖僕卿舒,復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諷,他們真是活得多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斷不該如此相處。」林滄瀾說著,卿舒從他身側上前一步,手一揮,丟了一條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長鞭上。

  「谷中規矩,傷了同僚,該當如何?」

  卿舒答話:「主人,按谷中規矩,謀害同僚,傷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帶刺,宛如老虎的舌頭,一鞭下去,連皮帶肉,能生生撕下一塊來。打得重了,傷勢或可見骨。

  「雲禾,身為護法,當以身作則。」林滄瀾捂住嘴咳了半天,緩過氣來,才緩緩道,「鞭二十。昊青,你來執行。」

  林昊青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頷首稱是,轉而撿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紀雲禾身側。

  紀雲禾抬頭看他,眼神無波無瀾,但她腦海中卻想到了那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帶著憤怒,帶著悲傷,帶著不敢置信。

  而現在,她與他的目光,在這大殿之上,連對視,都如一波死水。

  紀雲禾挪開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的落在身上。

  林昊青說得沒錯,他變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變成了林滄瀾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落在背上,連皮帶肉的撕開,不過打了三兩鞭,紀雲禾後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紀雲禾沒有喊痛,她一直覺得,人生沒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擔相應的後果。她選擇去見鮫人、毆打林昊青、一夜未歸,這些有的是興起而行,有的是衝動行事,有的是思慮之後的必有所為。

  這所有的事,都指向現在的結果。

  所以她受著,一聲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痕落在身上,她將所有的血都吞進了肚子裡。

  挨完打,林滄瀾說:「好了,罰過了,便算過了,起來吧。」

  紀雲禾又咬著牙站了起來,林滄瀾揮揮手,她帶著滿背的血痕,與大家一同轉身離去。

  她走過的地方,血跡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似未覺。

  馭妖師們都側目看著她。

  紀雲禾挨罰的時間並不多,她總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如此這般觸怒林滄瀾,甚至在殿上用強硬的態度面對他,都是極少的。

  所以馭妖師們都不知道,這個素來看起來慵懶的護法,也有一把硬到髓裡的骨頭。

  「林昊青。」出了厲風堂大殿,日光傾灑下,紀雲禾張開慘白如紙的唇,喚了一聲走在自己身前不遠的林昊青,她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時見。」

  林昊青微微一怔,沒有轉頭,就像沒聽見一樣,邁步離開。

  紀雲禾也沒有多猶豫,和沒說過這話一樣,轉身就離開了。

  她回了房間,擦了擦背上的血,換了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門去。

  這次沒有人再攔著她了,林滄瀾讓林昊青給鮫人開尾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懲罰了,所以她拖著這副半死的身體,想做什麼都行。

  她留了個心,沒看到有人跟著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遠遠望去一片蒼涼。

  小時候對他們來說無比可怕的蛇窟,現在看來,不過也就一個小山洞而已。

  紀雲禾走到那方的時候,林昊青已經等在小山洞的門口了。他獨自一人來的,負手站在山洞前,看著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林昊青。」紀雲禾喚了他一聲。

  林昊青冷笑著:「怎麼?殿上挨了鞭子,還想討回來?」

  「在這裡的事情你還記得嗎?」紀雲禾沒有多與他言語糾纏,指了一下小山洞,開門見山,「你想知道真相嗎?」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的冷笑的弧度收了起來,表情漸漸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35 PM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改變

  「你說的,是什麼真相?」

  風吹過荒涼的花海,卷起一片黃沙,掃過兩人耳畔,留下一串蕭索的聲音。

  「如果你想說,當初在蛇窟邊,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滄瀾逼的你……」他頓了頓,復而又冷笑起來,「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紀雲禾的意料之外,但細細想來,卻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雲禾,我當年是懦弱,卻不傻。」林昊青轉頭看她,「我被人從蛇窟救出來後,我是很恨你,但過了幾天,就什麼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並不傻。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林滄瀾的行事作風,紀雲禾看在眼裡,心裡清楚,林昊青難道會毫無察覺嗎?

  「護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的看著她,「讓我變成這樣的,並不是你。」

  是林滄瀾。

  是他讓紀雲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邊不推林昊青下去,那麼,接下來,林昊青將面對越來越多的背叛與算計,直到他願意改變。

  林昊青同樣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願的按照林滄瀾定好的路,走了下去,變成了他父親想要的模樣。

  紀雲禾看著這樣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話此時竟然都煙消雲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紀雲禾張開蒼白乾裂的唇,啞聲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紀雲禾轉身欲走,林昊青卻倏爾開口:「等等。」

  紀雲禾微微側過頭來。

  「你今日來找我,就為此事?」

  「就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給鮫人開了尾,讓你覺得,當年的事,你做錯了,是嗎?」

  紀雲禾默認。

  「你想改變些什麼,是嗎?」

  紀雲禾聞言,心下微微一轉,回過頭來,面對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你今日來,告訴了我一件事,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但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兩步,與紀雲禾面對面站著,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紀雲禾的耳邊,輕聲道,「我想與護法聯手,殺了……林滄瀾。」

  他的話很輕,被風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紀雲禾心尖,卻驚起層層波瀾。

  紀雲禾眸光一動,睫羽微顫,第一時間並未搭話。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開一步,紀雲禾看著他平靜的面色,心中確認,這個谷主之子,並不是在與她玩笑。

  他說的是真的,他要殺了林滄瀾。

  他想弒父。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靜的說著,就像在說,這天已經陰沉了很久了。

  看到現在的林昊青,不知為何,紀雲禾心頭忽然湧上了一句話——林滄瀾成功了。

  在改變林昊青的這件事情上,他做得無人能及的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紀雲禾問林昊青,「林滄瀾不會允許你有這樣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兒子。」

  林昊青笑了笑,對紀雲禾的話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林昊青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你不喜歡馭妖谷,想離開。」

  紀雲禾眸光微動:「這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隱隱有這個感覺,雖然林滄瀾逼迫你做了許多事,但我不能確定,其中有沒有你自己想做的。但這一次……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以護法的本事,不急著想辦法去攻青羽鸞鳥的心計,困住青羽鸞鳥,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麼地方的鮫人……」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後我查過與青羽鸞鳥一戰中,馭妖谷中,失蹤的馭妖師。瞿曉星,赫然在榜。雪三月被帶走,瞿曉星失蹤,而你,那時候也是想跑吧?」

  紀雲禾默認。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還想帶那鮫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輕輕拉住紀雲禾耳邊的髮絲,「老頭子看錯你了,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雲禾。當時若沒有那鮫人拖累,你現在應當也在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紀雲禾將林昊青握住自己髮絲的手揮開。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你打算怎麼做?」

  「我許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聯手,大事得成,我做主馭妖谷,便許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馭妖谷束縛。」

  這個條件,對紀雲禾來說,很是誘惑,但是……

  「我不能殺了林滄瀾。」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只是你不知道這個理由。」紀雲禾道,「我被林滄瀾餵過毒,每個月,他指派卿舒給我發一粒解藥,從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個月都靠著他的藥活下去了。」

  林昊青聞言,眉頭微微一皺。紀雲禾心頭了然,林滄瀾餵她毒藥的事,看來藏得著實夠深,怕是除了林滄瀾主僕二人與紀雲禾外,再無第四人知曉。

  「所以,我不能和你聯手,我要林滄瀾活著,除非……」紀雲禾看著他,「你把解藥給我。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風再次在兩人身邊卷過,沉默在紀雲禾這句話之後蔓延。

  過了許久,紀雲禾才道:「少谷主,我與林滄瀾之間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來為我了結,所以儘管我提出了條件,但我心裡知道,這個條件很難達到。」

  紀雲禾看著沉默的林昊青,繼續道,「關於你們父子之間的恩怨,我也無能為力。我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違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對林滄瀾的厭惡,不比你少,你告訴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日,告辭了。」

  紀雲禾言罷,轉身離開。

  「雲禾。」林昊青再次開口喚她,但這次紀雲禾沒再回頭,只聽他在自己身後輕聲說著,「你以為,被他改變的,只有我嗎?」

  但聞此言,紀雲禾腳步微微一頓,復而繼續邁步離開。

  林昊青的意思,紀雲禾再明白不過。

  和紀雲禾初識的林昊青不是現在的模樣,與林昊青初識的紀雲禾,也不會是現在這般的模樣。

  在這馭妖谷之中,她和這個曾經的少年,都已經改變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40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洛錦桑

  紀雲禾慢慢走回房間,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來的傷口又裂開了,暈濕了後背的衣裳。

  她有些吃力的換下衣物,自己對著鏡子,將藥粉灑在傷口上。但給自己後背上藥,實在太難了,弄了幾次,藥粉灑得到處都是,但落到背上的卻沒有多少。

  「哎……」

  紀雲禾沒有歎氣,房間卻倏爾傳來一道女孩子的歎氣聲。紀雲禾眉梢微微一挑,隨即看向傳來歎息的房間角落,一言不發的,將手中的藥瓶扔了出去。

  藥瓶拋向空中,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樣。

  藥瓶飄飄搖搖的,從空中搖晃而來。

  「你倒一點不怕我接不住。」房間又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音色俏皮且活潑,「待會兒摔碎了,我可不給你去拿新的藥。」

  紀雲禾聞言,卻是對著鏡子笑了笑,在經歷了昨日到今天的事情之後,她臉上的笑容總算是帶了幾分真心。

  「放你出去這麼多年,這個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該打你了。」紀雲禾說著,向床榻上走去。

  而那藥瓶子便晃晃悠悠的跟著她飄到了床榻邊。

  紀雲禾往床上一趴,將自己血肉模糊的後背裸露出來:「輕點。」

  那藥瓶矮了一些,紅色的瓶塞打開,被扔到了一旁,女孩嬌俏的聲音再次傳了出來:「你還知道叫輕點呀,我看你回來,脫衣服給自己上藥的陣勢,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還道我的護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隨著這念叨的聲音,藥瓶挪到紀雲禾的後背上方,藥粉慢慢灑下,均勻且輕柔的鋪在紀雲禾的傷口上。

  藥撒上傷口時,紀雲禾的疼痛終於在表情上顯露了出來,她咬著牙,皺著眉,拳頭握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而藥粉並沒有因此倒得快了些,藥粉仔仔細細的,被灑到了每一個細小的傷口上。

  直到藥瓶立起來,被放到了一邊,紀雲禾額上的汗已經淌濕了枕頭。

  「好了。」女聲輕快道,「藥上完了,繃帶在哪兒?你起來,我給你包一下。」

  「在那櫃子下面。」紀雲禾沙啞的說著,微微指了一下旁邊的書櫃。

  片刻後,書櫃門被拉開,裡面的繃帶又臨空「飄」了出來,在紀雲禾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繞了起來。

  紀雲禾瞥了一眼身側,道:「還隱著身,防我還是防賊呢?」

  「哦!」那聲音頓時恍悟,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一樣,「平日裡隱著身這樣活動方便,我都差點忘了。」話音一落,紀雲禾床榻邊,白色光華微微一轉,一個妙齡少女悄然坐在那處,手裡還握著沒有纏完的繃帶。

  少女轉頭,咧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出來,就像是一個小太陽,將紀雲禾心頭的陰霾照散了許多。

  洛錦桑,也是一個馭妖師,只是她與其他馭妖師不一樣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錦桑是個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馭妖谷中抓來的一隻雪妖瘋了,她去制伏雪妖,卻被雪妖整個吞了進去。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紀雲禾也是這麼以為的。

  洛錦桑性格活潑,天真可愛,是在這谷中難能可貴的保持著自己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樣,紀雲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們共擔風雨,而對洛錦桑,紀雲禾則像保護妹妹一樣保護著她。

  在洛錦桑「死」後,紀雲禾為此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漸漸走出悲傷,她卻發現……自己身邊開始發生很多難以解釋的事件……

  比如屋子裡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的不見,角落裡總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會在無風無雨的半夜忽然打開……

  紀雲禾覺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時間,素來心性堅強的她都被折騰到難以入眠,在屋中又掛黃符又燒香,幾次找到雪三月,兩人蹲在屋裡,半夜等著「抓鬼」,卻毫無所獲。

  折騰了大半個月,還是經離殊提醒,兩人才知道這房間裡,有另一個看不見的人的氣息。

  又折騰了很長時間,紀雲禾與雪三月才確定了那人是洛錦桑。

  是洛錦桑被吞進雪妖肚子後,沒有斃命,雪妖被殺之後,她從雪妖肚子裡爬了出來,但所有人都看不見她了。她也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出現在眾人面前,說話沒人能聽到,甚至有時候還能穿牆而過,好似真的變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張,第一時間就跑來找紀雲禾,但紀雲禾也看不見她,她只能蹲在紀雲禾屋子裡,不知所措,瑟瑟發抖,如此過了幾天,肚子還餓得不行,於是便開始偷拿紀雲禾房間裡的東吃。

  後來,在離殊的提點下,紀雲禾和雪三月開始研究「治療」洛錦桑隱身的辦法。

  終於是弄出了些心法,讓洛錦桑學了,雖沒辦法將她變得與常人一樣,但好歹讓她能控制自己什麼時候隱身了。

  打那以後,紀雲禾便沒讓洛錦桑在他人面前出現過,她讓洛錦桑離開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遊歷。她的「隱身之法」讓她變成了唯一一個,不用受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馭妖師。

  洛錦桑時不時隱著身跑回來找紀雲禾,與她說說外面的事情,每當紀雲禾看著她,看她笑,看她鬧,紀雲禾總會覺得,這個人世,還沒有那麼糟。

  「錦桑,你這次回來得可有點慢了。」待得洛錦桑給紀雲禾包紮完了,紀雲禾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都哪兒瘋去了?」

  洛錦桑撓了撓頭:「你借花傳語給我,我早就聽到了,但……被那個空明和尚耽誤了一會兒。」洛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與紀雲禾提過,她在外面喜歡上了一個不太正常的和尚,這個和尚不愛喝酒不愛吃肉,當然也不愛她,他就愛拎著一根禪杖到處走,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一點出家人的心性都沒有。

  但洛錦桑喜歡他喜歡極了。天天跟著在他後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沒的,常常讓她找不見人。

  「那和尚還那樣?」紀雲禾問她。

  「哪樣?」

  「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對呀!」

  紀雲禾一聲輕笑,「遲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嗎!」洛錦桑一盤腿坐上了紀雲禾的床,「前段時間,他見一個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壓窮人,又一棒子殺過去,把人家大官,連帽子帶腦袋,全都打掉了,嗨……」洛錦桑狠狠歎了口氣,「朝廷發通緝令,懸賞那麼高!」

  洛錦桑把手高高的舉起來,比劃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歡他的份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賞金了。」

  紀雲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這事兒,你怎麼捨得回來?不去護著他了?」

  「這我要感謝咱們馭妖谷呀。」洛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把那青羽鸞鳥一放跑,外面全都亂了,大國師那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隻鳥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繼續逍遙自在,我就接到了瞿曉星,把他安頓好了,這不就馬不停蹄的回來找你了嗎。」

  「瞿曉星安頓得妥當嗎?」

  「妥妥當當的。沒問題,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滾,讓他幫我照看瞿曉星。那和尚脾氣差了點,但脾氣是說一不二的,答應人的事,從不食言,不會騙我。」

  紀雲禾搖頭,連連感慨:「嘖嘖,不得了了,現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雲禾叫我回來幹嘛來著?你這是為啥挨的打呀?」

  提到這事,紀雲禾面上的笑漸漸收了起來。

  「錦桑,我要你去幫我偷林滄瀾的藥。」紀雲禾沉著臉色道,「越快越好,馭妖谷,要變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滄瀾還是林昊青,對紀雲禾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對她來說唯一的好事,就是離開這裡。

  而現在,她還想帶著長意,一起離開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46 PM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痛

  紀雲禾將這段時間以來,馭妖谷的變化告訴了洛錦桑。

  洛錦桑聞言,沉默許久。

  「雲禾呀,恕我直言,我幫你偷藥沒問題,我捯飭捯飭,說不定還行,但你要我幫你把鮫人偷出去,這可真的是沒有辦法呀,他那麼大一隻呢。」

  紀雲禾沉默。她並沒有打算讓洛錦桑去把長意偷出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要帶長意走,她現在也沒有想到好的辦法。

  「雲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們能一起把林滄瀾殺了,那到時候解藥還不隨便你找,林昊青也許諾你自由了呀。」

  紀雲禾搖搖頭:「風險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現在的林昊青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意思?」

  紀雲禾看著洛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說這話,或許有兩個陰謀呢,第一,他在詐我。說著與我去殺林滄瀾,但並不動手,而是背地裡使絆子,讓林滄瀾發現我要謀反,從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殺了林滄瀾,也不一定會信守承諾放過我,狡兔死走狗烹,殺父都行,殺我有何不可?」

  洛錦桑聽得有些愣:「也是……不過,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陰謀告訴林滄瀾嗎?」

  「林滄瀾自負。他一直以來就想將林昊青變成這樣。自己一手養出來的人,他心裡會沒數?若是真有那天,林滄瀾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頭子怕是驕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動手,他就會縱容他。在老狐狸心中,這馭妖谷,本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

  紀雲禾頓了頓,「林昊青也篤定,我不會告訴林滄瀾。」

  「為什麼?」

  「我對林滄瀾的厭惡,這天下,林昊青最懂。」

  紀雲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說她變了,她也因為對一個人的厭惡與仇恨,變得和他一樣醜陋。

  滿心算計,左右踟躕。想要報復,卻也捨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難看得緊。

  「怎麼選都是錯……」洛錦桑皺眉,「這樣說來,若非將他們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沒有最安全的辦法了?」

  紀雲禾沉默。

  洛錦桑確實眼珠一轉:「哎!對了!不是還有朝廷大國師順德公主嗎!咱們可以借刀殺人呀!」洛錦桑興沖沖的拉著紀雲禾道,「順德公主不是其願有三嗎!現在就差最後一個了,你把那鮫人馴服,交給順德公主,讓他給順德公主帶話,道出林滄瀾多年陽奉陰違,私自用妖怪煉藥……」

  林滄瀾給紀雲禾的藥,便是從這些妖怪身上煉出來的。

  紀雲禾先前沒打算告訴洛錦桑,是有一次她做錯了事,林滄瀾不給她當月的解藥,她在房中毒發,恰逢洛錦桑回來,看見了她的慘況,方才知曉。

  「你讓鮫人,把這些事告訴順德公主,然後再潑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馭妖師明面一套暗裡一套,彼時,林氏父子勢必被朝廷摒棄,而你可以順理成章的坐上谷主之位。」洛錦桑道,「那時,你可能才算是真正的獲得安全和自由。」

  紀雲禾轉頭,盯著洛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這些權謀之術?」

  紀雲禾的神色讓洛錦桑一愣,她有些膽寒的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話都不願意和我多說兩句的。這些……這些事,在馭妖谷不是很常見嗎,利用馴服的妖怪,去達官貴人的耳邊吹吹風,幫助自己做一些什麼事……」

  是的,再常見不過了。

  但她一直以來,便不想讓洛錦桑沾染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長意……

  「我送鮫人入宮,那鮫人呢?他怎麼辦?」紀雲禾問洛錦桑,「你去宮裡,在順德公主身邊,在大國師的監視下,再把他救出來嗎?」

  洛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馭妖師一樣,根本沒有從妖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別的破局的辦法了……」

  紀雲禾微微歎了一口氣:「總之,你這段時間,先幫我探這林滄瀾那邊的情況,注意觀察他的起居,他總有要將解藥藏起來的地方。先拿到解藥。我們再謀後計。」

  「好,我今天就去盯著。」

  洛錦桑說著,心法一動,她身體又在空中慢慢隱去。

  紀雲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門邊。

  「哎?你不歇會兒?」空中傳來洛錦桑的聲音。

  「嗯,還不到歇一歇的時候。」

  紀雲禾出了門。徑直向囚住長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馭妖師們都回來了,左右站著,紀雲禾將他們都遣退了,獨自進得牢中。

  長意還在沉睡。

  平靜的面容仿似外面的所有爭端都於他無關。紀雲禾看著他的面容,霎時間,那複雜吵鬧的思緒,在這瞬間都安靜了下來。

  鮫人原來還有這樣的本事,紀雲禾想,怎麼能讓人一見就心安呢。

  她坐在長意身邊,將他腦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給他枕一下,想來會舒服很多。

  而剛將長意的頭放在自己腿上,那雙藍色的眼瞳便睜開了,他看著紀雲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朦朧:「你來了。」

  沒有多餘的話語,便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彷彿不是在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是個隱士,在山間初醒,恰遇老友攜酒而來,平淡的問候一句,你來啦。

  「嗯。」

  長意坐了起來,微微一動腿,他一愣,雙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還蓋著紀雲禾先前離開時給他搭的外衣。

  沒有掀開那層衣服,他只是隔著棉布摸了摸那雙腿。

  紀雲禾看得心尖一澀:「長意……抱歉。」

  長意轉頭,眼中並無痛苦之色:「我沒怪你。」

  「我知道,但是……」紀雲禾也輕輕的將手放到了他腿上,「還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嗯。」長意誠實的點頭,再次讓紀雲禾心頭一抽。

  她抬了手,長意忽然動了動鼻尖,他不在自己雙腿的話題上糾纏,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血腥味?」他轉頭,俯身,在紀雲禾脖子處輕輕嗅了嗅,微涼的呼吸吹動紀雲禾脖子邊的細髮。

  紀雲禾微微側了下身子。

  長意開口問她:「你受傷了?」

  「小傷。」

  「血腥味很重。」

  紀雲禾動了動唇角,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昨日夜裡,她看到長意被掛在牆上的畫面。

  她的傷,哪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沒事,皮肉傷。」

  「痛嗎?」

  紀雲禾張嘴,下意識的想說不痛,但觸到長意真摯的目光,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再難說出口來。也是這恍惚間,紀雲禾覺得,自己的逞強和堅硬,都是不必要的。

  「痛。」

  破天荒的,她心中的銅牆鐵壁忽然豁開了一個口,她終於把這個字說出了口,「痛的。」

  不說,是因為不值得說,而此時,紀雲禾認為,面前這個鮫人,是值得讓她喊痛的。

  像是要回應她。長意有些艱難的抬起了手,落在她的頭頂,然後順著她的頭髮,摸了摸,從頭頂,摸到她的髮尾,一絲不苟,像孩子一樣較真。

  「摸一摸,就好了。」

  紀雲禾看著長意,感受著他指尖的微涼,鼻尖倏爾有些酸澀了起來。

  哎……

  大尾巴魚,真是笨呀。

  而此時的紀雲禾,也認為,自己大概也是被笨病傳染了。

  不然,她怎麼會覺得自己的傷,真的在這種「摸一摸就好了」的「法術」中……癒合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3:50 PM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長意的世界

  此後幾日,谷中相安無事。

  比起前些日子一茬接著一茬的大事,馭妖谷平靜太多,大家好似又回到了往日的狀態。但平靜之下,卻難掩愈發緊張的態勢。

  所有人都關注著馴服鮫人一事。

  洛錦桑日日盯著林滄瀾,沒有找到解藥所在之地,但卻聽到了不少谷中馭妖師們的言論。

  大家都在討論著,馭妖谷谷主之位,怕是要落到紀雲禾手中了。

  唯獨紀雲禾,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洛錦桑日日跑回來和她說,大家都認為,最後馴服鮫人的一定是紀雲禾,大家也都很篤定,如果紀雲禾達成了順德公主的第三個願望,那麼,林滄瀾勢必將谷主之位傳給她。

  「他們說得信誓旦旦,我都要相信了。」洛錦桑和紀雲禾說,「你說,林滄瀾會不會信守承諾一次,當真將谷主之位傳給你?」

  紀雲禾笑望洛錦桑:「他真傳給我了,他兒子怎麼辦?老狐狸就這一根獨苗,他以後壽終正寢了,等著我馬上把他兒子送下去陪他嗎?」

  洛錦桑有點愣:「你真要這樣做啊?」

  紀雲禾敲敲洛錦桑的腦袋:「你可醒醒吧。這事兒可輪不到我來做選擇。你好好幫我查查藥在哪裡就行。」

  「好吧。」

  紀雲禾並不關心谷中甚囂塵上的傳言,也不關心忽然沉寂下來的林昊青在謀劃什麼。

  這些事情她便是操心,也沒什麼用,在這緊要關頭,大家好像都有了自己要忙的事,沒有人來折騰她,她倒樂得輕鬆,過上了「浮生偷得半日閑」的日子。

  她日日都去牢中見長意,先前在大殿上討到了林滄瀾的許可,她在的時候,便可自由遣散其他馭妖師,給他們相處挪出空間。

  而紀雲禾去見長意,也沒什麼要做的,她把自己的茶具搬了過去,用兩塊大石頭搭了個茶台,在簡陋得有些過分的地牢裡,和長意泡茶聊天。

  沒人知道紀雲禾在地牢裡和長意做什麼,他們只知道護法日日拎著壺過來,又拎著壺回去,猜得過分的,以為紀雲禾在給長意灌迷魂湯了。弄得那鮫人,沒被綁著,也不再像出入谷時那般折騰。

  紀雲禾從洛錦桑口中聽到這個傳言,找了一日,拿著壺給長意倒了碗水,問他:「這是迷魂湯,你喝不喝?」

  長意端著一碗剛燒開的水,皺了眉頭:「太燙了,不喝。」

  紀雲禾的笑聲從牢裡傳到牢外:「長意,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真是很喜歡你的性子。」

  「沒說過,不過我能感受到。」

  「感受到什麼?我對你的喜歡嗎?」

  紀雲禾本是開玩笑的一問,但長意端著開水的手卻是一抖,滾燙的水落在他腿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把碗放在桌上,擦了擦自己的褲子。

  他才開始穿褲子,還是很不習慣這樣的裝扮,兩條腿也總是並在一起,是以這開水一灑,直接在褲子兩邊都暈開了。

  紀雲禾連忙用袖子去擦:「燙不燙?」

  紀雲禾一俯身,長意有些愣神的往後面躲了一下。

  「怎了麼?」紀雲禾問他,「碰你的腿,還痛嗎?」

  「不……」長意看著紀雲禾,偏著頭,遲疑了一會兒。難得看到長意猶豫,紀雲禾也有點摸不著頭腦,她還在琢磨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話了,便見長意有些糾結的問她,「你喜歡我?」

  這四個字一出,紀雲禾也有點愣住。

  這大尾巴魚……是跟她較這個真呢……

  「朋友間的喜歡。」紀雲禾解釋道,「在意,關心。」

  長意點點頭,表示明白:「你我之間,雖有朋友情誼,但非男歡女愛,言詞行為,還是注意些好。」長意正兒八經的看著紀雲禾,說出這段話,又將紀雲禾聽笑了。

  「你這大……」她頓了頓,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些,轉而微歎口氣,「你這性子,到底是怎麼養成的?明明淳樸如赤子,但偏偏又重一些莫名其妙的禮節。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在男女大防一事上,比我可計較多了。」

  「理當計較,我族一生只認一個伴侶,認定了便有生死與共之契約,永受深淵之神的凝視。不可誤己,也不可誤人。」

  一生只伴一人,也難怪這麼慎重了。

  「你們可真是一個專一的種族。」

  不僅專一,而且真誠,不屈,永遠向著自己本心而活。

  他們活的樣子,真是閃耀得讓紀雲禾自慚形穢。

  「真羨慕你們鮫人,把我們人類在書中歌頌的品德,都活在了身上。」

  「人類為什麼不能這樣活?」

  紀雲禾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或許有很多答案吧。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類要的……太多了。」紀雲禾倒了一杯茶,「不聊我的世界了,你已經窺見一二了。」紀雲禾看向長意,「你們鮫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很安靜。」長意說,「在海裡,大家都不愛說話。」

  「你們吃什麼?」

  「都吃。」

  這個回答有點嚇到紀雲禾:「都吃?」她上下打量了長意一眼,在她印象中,長意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原來他在海裡還是一個深海大霸王嗎……

  欺淩小魚小蝦……

  「海藻,貝類,其他的魚。不吃同族。」

  「那你最喜歡吃什麼?」

  「貝類。肉很嫩。」

  嗯,紀雲禾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看起來甚至有點寡淡的鮫人,一瞬間變得血腥了起來。

  「那你們睡哪兒呢?」

  「每個鮫人喜歡休息的地方不一樣。」長意喝了口茶,「我喜歡吃了大蚌之後,睡在它們的殼裡。」

  紀雲禾咽了口唾沫:「貝類做錯了什麼?」

  讓你給欺負得……連吃帶睡……

  長意指了指大石頭上,紀雲禾拿來的烤雞:「它也什麼都沒做錯。只是好吃而已。」

  懷璧其罪……

  紀雲禾瞥了瞥嘴,扯了一隻雞翅膀下來:「如果有機會,真想去你們海底看看。那裡是不是一片漆黑?」

  「我的大蚌裡有一顆大珍珠,自己會發光,能照亮你身邊所有的東西。」

  「多大?」

  「和你人差不多大。」

  紀雲禾震驚:「那你住的蚌有多大?」

  長意仰頭看了看牢籠:「比這裡大。」

  紀雲禾沉默了許久,搖頭感慨:「你們鮫人……怕不是什麼深海怪物吧……動不動吃掉比房子還大的一個蚌,還睡在裡面……用人家辛辛苦苦孵出來的大珍珠照明……如此細數而來,人類做事還是很講道理了。」

  長意想了想,認真的和紀雲禾道:「我不騙它們,看著大蚌,一開始就是沒打算讓它們活下去。其他的,也是物盡其用罷了。我們不喜奢靡浪費。」

  專一而真誠的鮫人一族,連吃了別人,也是專一而真誠的。

  紀雲禾點點頭:「你說得讓我更想去海底走走了。」

  「嗯,有機會帶你去。」

  紀雲禾點頭應好,但一低頭,看見長意穿上了褲子的雙腿,隨即又沉默下來,沒再多言。

  或許,她……並不該和他聊,關於大海的故事……

  紀雲禾歎了口氣,握住茶杯,剛想再喝一口,忽然間,心口一抽,劇烈的疼痛自心口鑽出。她一愣,立即捂住心口。

  「怎麼了?」

  紀雲禾沒有回答長意,她喘了口氣,額上已經有冷汗淌下。

  劇痛提醒著她,在這麼多日的悠閒中,她險些忘了,這個月又到了該吃解藥的日子,而這個月的藥,林滄瀾並沒有讓卿舒,給她送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14 PM

第一卷 第三十章 毒發

  紀雲禾踉蹌的站起身來。

  身型微微一晃,打翻了大石頭上的水壺,燒開的水登時灑了一地。

  乒裡乓啷的聲音霎時打破地牢方才的祥和。

  長意皺眉看著紀雲禾,神色有些緊張:「你身體不適?」他站起身來,想要攙扶紀雲禾。

  但紀雲禾卻拂開了長意的手,她不想讓長意知道,此時此刻,她的脈象有多亂。

  紀雲禾搖搖頭,根本來不及和他解釋更多:「我先回去了,不用擔心。」留下這句話,她站起身來,自己摸著牢門,踉蹌而出。

  出了囚牢,紀雲禾已有些眩暈,她仰頭一望,夕陽正在落山,晚霞如火,燒透了整片天。

  紀雲禾搖搖晃晃的走著,幸虧路上馭妖師大多都已經回去了,沒什麼人,紀雲禾也專挑人少的路走,一路倉皇而行,倒也沒惹來他人目光。

  待得回到院中,紀雲禾在桌上,床榻上翻看許久,卻未找到卿舒送來的解藥。

  她只得在房間咬牙忍耐。

  但心尖的疼痛卻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越發令她難以忍受。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咬破她的皮膚,順著她的血管爬到了她五臟六腑中一樣,它們撕咬她的內臟,鑽入她的骨髓,還想從她身體裡爬出來。

  紀雲禾疼得跪坐在地,好半天,都沒有坐起來。

  不知在這般疼痛之中煎熬了多久,終於,這一波疼痛緩緩隱了下去。紀雲禾知道,這是毒發的特性,疼痛是間歇性的,方才只是毒發的第一次疼痛,待得下一次疼痛襲來,只會比這一次更加難熬。

  紀雲禾以前抗拒過林滄瀾的命令——當林滄瀾要紀雲禾把林昊青推進蛇窟的時候。

  她在這樣生不如死的痛苦中生生熬了幾日。

  那幾天身體的感受讓她終身難忘,以至於到現在,即便知道林滄瀾是用解藥在操控她,將她當做傀儡,即便厭惡那解藥厭惡到了極點,但每個月到了時間,卿舒送來藥後,她也不敢耽誤片刻。

  劇痛不會要她的命,卻足以消磨她的意志與神智。

  讓她變得狼狽,變得面目全非。

  紀雲禾在疼痛消失的間隙裡,再次站起來,她沒有再找解藥,她知道,不是她找不到,而是這一個月,卿舒就是沒有送解藥過來。

  「錦桑……」紀雲禾咬牙,聲音沙啞的呼喚著,「錦桑……」

  她想去院中裡,借院中花給洛錦桑傳信。

  借花傳信,這是她們之間特殊的鏈接。在以前教洛錦桑控制隱身術的心法時,她與雪三月,一同研究出來的。

  而這個辦法也只能用來聯繫洛錦桑,雪三月和她之間卻不能通過這樣的心法來聯繫。好似是那個將洛錦桑吞入肚子裡的雪妖,賜給她的另一個與天地之間聯繫的辦法。

  紀雲禾拉住房門,本想穩住自己已經有些站不住的腿腳,但垂頭之間,卻看見地上飄著一張薄紙,像是隨便從什麼地方慌張撕下來的。上面洛錦桑筆法倉促的寫了一句話——

  「有人說空明和尚被抓了,我出谷去看看,很快回來。」

  紀雲禾見狀,恨得將紙團直接燒了:「那個禿子!真是壞事!」

  紀雲禾心知再過不久,疼痛便又將襲來。卿舒不來,她也沒辦法再等下去了。紀雲禾轉身,拿了房中的劍,向厲風堂而去。

  她一路用劍撐著,避開他人,從厲風堂後院摸了進去。

  奇怪的是,今日厲風堂卻並沒有多少人把守。

  及至林滄瀾的房間,外面更是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紀雲禾如入無人之境。她心中雖覺奇怪,可此情此景卻容不得她思慮太多。

  她走到林滄瀾房間外,並未叩門,直接推門進去,房門裡面也沒有下鑰,紀雲禾徑直闖了進去。

  到了屋中,更是奇怪。

  若是平日,有人膽敢擅闖林滄瀾房間,身為林滄瀾的妖僕,卿舒早就是手起刀落,要拿人項上人頭。而現在,屋中一片清靜,安靜得只有紀雲禾胸腔中不受控制的強烈心跳。

  氣氛陰森得有些可怖。

  紀雲禾用劍撐著身體,往裡屋走去,邁過面前的巨大屏風,紀雲禾看見,在裡屋點著蠟燭,蠟燭跳動的黃色火光將三個人影映在竹簾上。

  紀雲禾一愣。

  她現在雖然身體不適,但神智還是在的,她能看見這陰影代表著什麼……

  坐在輪椅上的林滄瀾,站在林滄瀾面前的卿舒,還有……在林滄瀾身後的,用劍比著林滄瀾脖子的……林昊青。

  這個少谷主,他到底是動手了,他當真要弒父了。

  紀雲禾站在竹簾之外,像是闖入了另一個空間一樣,這一瞬間,她屏息無言,而屋中的三人亦沒有說話。

  直到她心尖疼痛再次傳來。她忍不住捂住心口,微微動了一下身子。

  在這極致的安靜之中,紀雲禾的些許動靜,便能讓屋中三人察覺到。

  裡面,到底是林昊青先開了口:「雲禾,殺了卿舒。」

  紀雲禾從外面便能知道裡面僵持的形勢。林滄瀾老了,林昊青先前敢動殺林滄瀾的心思,定是在與青羽鸞鳥一戰中,看出了端倪,所以他敢動手。而此時,林昊青挾持著林滄瀾,所以卿舒不敢貿然動手,但若是林昊青將林滄瀾殺了,卿舒也必然不會放過他。

  三人僵持,相互制衡,紀雲禾此時前來,便是一個破局之力。

  她殺卿舒,林昊青贏,她對林昊青動手,林滄瀾便能得救。

  林昊青膽敢率先開口,是因為他知道紀雲禾的內心,有多麼憎惡這個操控她多年的老狐狸。而卿舒……

  「紀雲禾,毒發的滋味,不好受吧,谷主若有事,你永遠也別想再得到解藥。」

  紀雲禾握緊手中長劍,心口的疼痛越發劇烈,而便是在這劇烈的疼痛當中,夾雜著的這麼多年來多林滄瀾的恨意,也愈發的濃烈。

  從心,亦或認命……

  又是擺在紀雲禾面前,一道難以選擇的題。

  「你還在猶豫什麼?」林昊青道。

  「你有什麼好猶豫的。」卿舒亦如此說著。

  身體的疼痛與一簾之隔的壓力,同時擠壓著紀雲禾的大腦,力與力之間撕扯著,較量著。她的心跳,在這只有一盞燭光的夜裡,跳得越發的驚天動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19 PM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弒父

  「哼,稚子。」

  林滄瀾蒼老的冷笑打破了房中僵局,「老夫在你們這個年紀,行何事皆無所懼。若非年歲不饒我……」他說著咳了兩聲,聲音震動間,火光跳動,紀雲禾眉目微沉,心道不妙。

  而便在此時,卿舒未執劍的手一動,一粒石子打上林昊青的長劍。

  長劍震顫,嗡鳴不斷,林昊青虎口宛受大力重創,長劍脫手而出,林滄瀾身下輪椅滑動,霎時離開林昊青的鉗制。

  卿舒投在竹簾上的身影便在此時如電般閃了過去。

  紀雲禾當即腦中什麼都沒有來得及思索,她牙關緊咬,壓住心頭劇痛,身體便瞬間躥了進去,手中寒劍出鞘,劃破竹簾,只聽鏗鏘一聲,紀雲禾的劍與卿舒手中的劍冷兵相接。

  劍氣震盪,呈一個圓弧砍在屋中四周四周樑柱與牆壁上,本還在修繕的房屋登時受到重擊,房梁「哢哢」作響,整個房屋好似已經傾斜,屋頂的瓦片在房屋外面摔碎的聲音宛若落下的雨點。

  紀雲禾擋在林昊青身前,目光冷冽,盯著與她兵刃相接的妖狐卿舒。

  「你做的選擇,很令人失望。」

  及至此時,紀雲禾已經擋在了林昊青面前,她身前受著卿舒妖力的壓制,身體中盡是毒藥撕裂的疼痛,但那心中的方寸之地,她卻覺得痛快極了。

  「是嗎……」紀雲禾嘴角微微一勾,道,「我倒覺得不賴。」

  卿舒聞言目光一冷,她還未來得及更多動作,忽然之間,身側傳來一聲悶哼,是林滄瀾的聲音。

  剎那間,卿舒從未帶有感情的雙瞳猛地睜大,她看著身側,一臉的不敢置信。

  紀雲禾狠狠一揮劍,將她擋開。

  卿舒連連退了三步,握著劍,看著一旁,沒有再攻上前來。

  紀雲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剛才被紀雲禾從卿舒劍下,救了的林昊青,此時站在林滄瀾身邊,他手中的劍,插在林滄瀾的心口上。

  坐在輪椅上的林滄瀾,著實年老體衰,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

  林昊青賭對了。

  青羽鸞鳥一戰之後,林滄瀾便是已只剩這一副軀殼,只剩之前的威名,沒有卿舒的保護,他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甚至連擋住林昊青的劍,也無力做到。

  林滄瀾那一雙陰鷙的眼瞳死死盯著林昊青:「好……好……」他一邊說話,嘴中一邊湧出鮮血,聲音模糊得幾乎讓人聽不清楚,「你有狠心殺了老夫,你……」

  似乎都已不想再聽林滄瀾將最後的話說完,林昊青抬手徑直將林滄瀾胸中的劍拔出,步伐一轉,行至他輪椅之後,抓住林滄瀾的頭髮,長劍一橫,徑直將林滄瀾的喉嚨割斷。

  鮮血噴濺而出,伴隨著屋外瓦礫破碎之聲,宛似大廈將傾。

  紀雲禾沒有想到……沒想到林昊青的果斷,也沒有想到他手法竟如此俐落乾脆。

  他真的將林滄瀾殺了。

  他真的,殺了這個老狐狸,他的父親。

  這一刻的震驚,幾乎讓紀雲禾已經忘記了身體中的疼痛。而林昊青也是在溫熱鮮血噴湧而出的此刻,彷彿才意識到他做了什麼一樣。

  他將劍握在手裡,微微張開了嘴,呼吸著,胸腔劇烈的起伏,片刻之後,終於發出了一個聲音:「哈……」

  他笑了出來:「哈哈!他終於死了。」

  像是一道開關,將呆怔在旁的卿舒驚醒。

  「谷主!」卿舒咬牙,將林昊青恨得目眥欲裂,「我殺了你!」卿舒執劍而上,紀雲禾這次還待想攔,但身體裡湧上來的劇痛卻讓她再無法像剛才那樣快速追上。

  眼看著卿舒這一劍便要刺上林昊青的胸膛,林昊青握著劍,目光狠厲,那帶血的劍一挽劍花,徑直將卿舒的劍打開了去。

  卿舒與林滄瀾有主僕契約,像離殊和雪三月一樣。卿舒是發誓永遠效忠與林滄瀾的妖僕。

  在發誓效忠一個主人的時候,妖僕會將自己身體裡的一部分妖力渡讓給主人,以示遵從。而在林滄瀾死後,那一部分妖力並不會消散,而是會回到妖僕身體之中。

  照理來說,此時林滄瀾身死,卿舒多年前渡讓給林滄瀾的那份妖力應該會回到卿舒體內。卿舒只會比林滄瀾在的時候更難對付。

  而林昊青卻如此輕而易舉的擋開了她。仔細思索來,方才紀雲禾那從心而來的一擋,雖是用盡全力,但在她毒發之時,理當沒有辦法完全招架住卿舒。

  卿舒的力量斷不該如此虛弱,那林滄瀾也是……

  他們的靈力和妖力就像是在青羽鸞鳥一戰之後,忽然之間,就減弱了許多一樣。

  紀雲禾此時思索不出緣由。她只見忽然沒了主人的卿舒宛如瘋了一般,瘋狂的攻擊這林昊青,林昊青一開始尚且還能抵抗,而時間稍微一長,他仍舊不是卿舒的對手。卿舒到底是活了這麼多年的大妖怪,在林滄瀾身邊這麼多年,更是不知道替他參了多少戰,殺了多少人。

  論對戰經驗,林昊青怕是拿出吃奶的力,也必然不是她的對手。

  此時此刻,紀雲禾雖然毒發,但也之好拖著這毒發之身,強忍劇痛,與卿舒拼死一戰!不管這林昊青今天做了什麼,今天之後又將變成什麼樣的人,她之前做了選擇,那便要一條道,走到黑。

  心中下了就決定,紀雲禾當即重擊自己身上死穴,霎時間,她周身血脈盡數倒流,四肢登時麻木毫無知覺。

  而便是這樣的「以毒攻毒」讓她短暫緩解了身體裡難以承受的劇痛。

  紀雲禾心中清楚,她這緩解疼痛的法子,若是在三招之內殺不死卿舒,那不用別人殺她,她將自己經脈逆行,暴斃而亡。

  不再耽誤,紀雲禾五指將長劍握緊,在林昊青避讓卿舒的招式時,縱身一躍,自卿舒身後殺去,一招取其項背。

  卿舒察覺到身後殺氣,淩空一個翻轉,躲過紀雲禾的殺招,紀雲禾當即招式一變,落地之後,腳尖點地,宛如馬踏飛燕,踏空而上,再取卿舒下路。

  卿舒目光一凜,背過身去,以後背接下了紀雲禾沖她腰腹而來的殺招。

  紀雲禾的劍氣將卿舒擊飛出去,致使卿舒後背鮮血直湧,但卻並沒有影響她回身反殺紀雲禾的劍招。她妖力帶著她的身體在臨空一轉,她的身體與長刃宛似拉滿弓射出來的箭,徑直向紀雲禾殺來。

  紀雲禾眼看避無可避,而方才被紀雲禾救下的林昊青倏爾腳下將紀雲禾膝彎一踢。

  紀雲禾直接跪倒在地,後背往後一仰,整個人躺在地上,而手中長劍她反手拿著,撐在自己額頭之上。

  卿舒殺過來的時候,整個人直接從紀雲禾的劍刃上滾過。

  鮮血灑了紀雲禾滿臉。

  紀雲禾甚至無暇去管卿舒死活,在卿舒自她身前飛過後,紀雲禾立即抬手,再次重重擊打在自己身體死穴之上。

  經脈逆行霎時停止,血液恢復運轉,劇痛再次席捲全身。

  及至此時,紀雲禾方才忍痛咬牙,轉身一看。

  威風了一世的妖僕卿舒一身是血的摔在房間角落。

  她衣服與臉上都是劍刃劃過的血痕,看起來出離的可怕。她還想撐起身子,但渾身的血都在往外湧,讓她已經沒有力氣在站起來。她面上泛出死灰色。此時卻不再看紀雲禾,也不再看林昊青,她目光越過兩人,直直落在後面的林滄瀾的身上。

  「你不該這麼做。」卿舒說著,「你若是知道你父親做了什麼,你就該知道他今日會走到如此地步,一半是為了大業,一半是為了你。你不該毀你父親大業。」

  大業?

  紀雲禾捂住心口,望著卿舒。她無力接話,但林昊青還可以。他冷冷的望著卿舒。

  「而他的大業,已經毀了我的半生。」

  「狹隘……」

  卿舒目光沒有再從林滄瀾身上挪開,她再沒有說別的話,直至氣息完全停止,她躺在地上,身體登時化作一抔塵土。

  妖怪死後,便是如此,越是純粹,越是化與無形。卿舒如此,讓紀雲禾看得有些心驚。

  她死後這般形態,其妖力,與離殊約莫不相上下。

  離殊死前,以一人之力,破了十方陣,這狐妖卿舒……妖力,遠不該只是今日之戰這般體現……

  她所說的林滄瀾的大業……又是什麼?

  沒有得到回答,心口的疼痛讓紀雲禾忍不住悶哼出聲,她跪在地上,壓住心口,只道林滄瀾已死,卿舒也已死,這世上再無人知曉解藥下落。

  她先前還與長意說以後要去海底看看,卻沒有想到……今日,竟然是她的最後一日,以後……再沒有以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24 PM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矛盾再起

  紀雲禾絕望的跪在地上,忍受著身體中的劇痛。

  此時此刻,她恍惚間想到了許多事,她想到在來馭妖谷之前,她作為一個有隱脈的孩子,一直被父母帶著,到處躲避朝廷的追捕。但到底是沒有躲得過,她的父母被追捕的士兵抓住,當場被殺,她也被抓到了這馭妖谷來。

  一直到現在,這麼多年,幼時痛失雙親的悲痛早已被這麼多年的折磨抹平,此後她一直活在被林滄瀾操控的陰影之下。

  她一直想著,謀劃著,有朝一日,她能不再被林滄瀾操控,她可以踏出馭妖谷,在外面的大千世界裡走著,笑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很可惜,她現在終於達成了第一個願望,她不再被林滄瀾操控了,但她卻永遠,也沒辦法離開馭妖谷了……

  真想……嗅一嗅外面世界的花香。

  紀雲禾忍受著劇痛,同時也無比希望自己能直接被痛得暈死過去,然後平靜的去迎接死亡。

  但似乎老天爺並不想讓她死得輕鬆,在紀雲禾以為自己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旁邊忽然有人將她扶了起來。

  唇齒被人捏開,一顆藥丸被塞進了她的嘴裡。

  這藥丸的味道如此熟悉,以至於當藥丸入口的那一刻,紀雲禾被痛得離開大腦的神智,霎時又被拉了回來。

  解藥!

  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紀雲禾拼著最後一點力氣,費力的將藥丸吞了進去。

  紀雲禾那麼清晰的感覺到藥丸滾過自己的喉頭,滑入腸胃之中,劇痛在藥丸入腹的片刻後,終於慢慢減輕,最終終於消散。而這次的藥丸又好似與之前紀雲禾吃過的解藥都不一樣。

  在藥丸入腹之後,她不僅感覺疼痛在消失,更是感覺藥丸中有一股熱氣,從腸胃裡,不停的往外湧出,行遍她的四肢百骸,最終聚在她的丹田處,像是一層一層,要凝出一顆丹來。

  待得疼痛完全消失,那熱氣也隨之不見。

  紀雲禾終於重新找回神智。她抬頭一看,只見紙窗外,初來時,剛黑的天,現在竟然已經微微透了點亮進來。

  原來這一夜已經過去了。

  她渾身被汗濕透,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像是被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髮絲都在往下滴水。

  紀雲禾忍過片刻後的眩暈,終於在將周圍的事物都看進眼裡。

  她已經沒有再躺在地上,她被抱到了床榻上——林滄瀾的床榻。林昊青此時坐在紀雲禾身邊,他看著紀雲禾,目光沉凝。他們兩人身上都是乾涸的血液,而此時,屋中還有林滄瀾已經發青的屍體。

  混著外面清晨的鳥啼,場面安靜,且詭異。

  「這生活,可真像一齣戲。」紀雲禾沙啞著聲音,開口,打破霧靄朦朧的清晨,詭異的寧靜,「你說是不是,少谷主。哦……」她頓了頓,「該叫谷主了。」

  林昊青沉默片刻,竟是沒有順著紀雲禾這個話題聊下去,他看著紀雲禾,開口道:「你身上的毒,如此可怕,你是如何熬過這麼多年的?」

  原來昨天毒發的時候,林昊青還一直守在她旁邊嗎……

  紀雲禾看了林昊青一眼:「所以我很聽話。」她看了旁邊的林滄瀾屍體一眼,轉而問林昊青,「解藥,你是從哪裡找到的?還有多少顆?」

  「只找到這一顆。」

  紀雲禾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著林昊青。

  兩人相識這麼多年,林昊青豈會不明白紀雲禾這個眼神的背後,是在想什麼,他直言:「昨日夜裡,你來此處時,尚在竹簾外,卿舒手中彈出來的那黑色物什震落了我手中長劍,你可記得。」

  紀雲禾點頭:「我還沒有痛得失憶。」

  「那便是我餵你服下的藥丸。」林昊青道,「昨日我來找林滄瀾時,恰逢卿舒即將離去,想來,是你之前說的,要去給你送每一個月的解藥了。只是被我耽誤……」

  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過去。

  紀雲禾暫且選擇了相信林昊青。她歎了一口氣:「別的藥能找到嗎?」

  「餵你服藥之後我已在屋中找了一圈,未曾尋到暗格或者密室,暫且無所獲。」

  這意思便是,下個月,她還要再忍受一次,這樣的痛苦,直至痛到死去……

  紀雲禾沉默下來。

  「紀雲禾。」林昊青忽然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紀雲禾轉頭看他。她聽過小時候林昊青溫溫柔柔的叫她「雲禾」,也聽過長大了,他冷漠的稱她為「護法」,又或者帶著幾分嘲笑的叫她「雲禾」,但想這次這般克制又疏離的連名帶姓的叫她,還是第一次。

  「多謝你昨晚冒死相救。」

  紀雲禾聞言,微微有些詫異的挑了下眉毛。很快,她便收斂了情緒:「沒什麼好謝的,你要不是踢了我膝彎一腳,讓我躺在地上,我也沒辦法順勢殺了卿舒。」

  林昊青沉默片刻,又道:「我若沒有陰差陽錯的撿到這顆解藥,你待如何?」

  「能如何?」紀雲禾勾起嘴角,嘲諷一笑,「認命。」

  林昊青看了紀雲禾一會兒,站起身來:「先前花海蛇窟邊,我說了,你與我聯手殺了林滄瀾,我便許你自由,如今我信守承諾,待我坐上谷主之位,馭妖谷便不再是你的囚牢。至於解藥,我無法研製,但挖地三尺,我也要把林滄瀾藏的解藥,給你找出來。」

  紀雲禾仰頭看著林昊青,很奇怪,在林滄瀾身死之後,紀雲禾竟然感覺,以前的林昊青,竟然忽然回來了些許……

  「解藥若能找到,我自是欣喜,但是若找不到,我便也忍了。這麼多年,在這馭妖谷中,我早看明白了,這人,我可以和你鬥,和林滄瀾鬥,但我唯獨不能與天鬥。天意若是如此,那我就順應天意,只是……」

  紀雲禾直勾勾的盯著林昊青:「我還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要離開馭妖谷,並且,我還要帶走馭妖谷囚牢中關押的鮫人。」

  此言一出,房間裡再次陷入了極致的靜默當中。

  兩人的眼神當中,紀雲禾寫著勢在必得,林昊青寫著無法退讓,焦灼許久,林昊青終於開了口:「你知道鮫人對馭妖谷來說意味著什麼。」他沉著臉道,「馭妖谷走失一個馭妖師,朝廷未必在意,但鮫人,誰也不能帶走。」

  「我若一定要呢?」

  「那你便又將與我為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33 PM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同謀

  林滄瀾的屍體在旁邊已經涼透。

  而此時房間沉寂得,卻猶如還站在這房間裡的兩個活人,也已經死去了一般。

  終於,紀雲禾從床榻上走了下來,站到了林昊青面前,她比林昊青矮了大半個頭,但氣勢卻也並不輸他。

  「林昊青。」她也直呼他的名字,沒有任何拐彎抹角,「事到如今,若我依舊與你為敵,我會感到很可惜,但我也並不畏懼。」

  「呵。」林昊青一聲冷笑,隨即陰沉的盯著紀雲禾,「我看你是沒有想清楚,你帶走鮫人,不僅是與我為敵,也是與整個馭妖谷為敵,更甚者,是與順德公主,與整個朝廷為敵!」林昊青邁向前一步,逼近紀雲禾,「且不說你能不能將鮫人從馭妖谷中帶走,便說你將他帶走了,你以為事情就結束了?你和他便能得逍遙自在了?」

  林昊青丟給紀雲禾兩個字:「天真。」

  「天不天真我不知道。」紀雲禾道,「我只知道,他屬於大海,不屬於這兒。」

  「他已經開了尾,你以為他還屬於大海?」

  林昊青提到此事,紀雲禾拳心一緊,她默了片刻。最終還是仰頭,直視林昊青,執著的告訴他:

  「他屬於。」

  不管他有沒有被開尾,亦或者變成了其他不同的模樣,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出現過,便不會消失。

  在紀雲禾看來,長意永遠屬於那澄澈且壯闊的碧海,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誰也看不穿的未來。並且她堅信,長意也終將回到大海之中。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堅定的眼神,默了片刻,「你想清楚,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你求了那麼多年的自由,便要為這鮫人放棄嗎?」

  紀雲禾聽罷林昊青的話,歪著腦袋思索了片刻:「林昊青,你要殺林滄瀾,我碰巧前來,助你一把,所以,這個機會不是你給我的,是上天給我的。而自由,也不是你給我的。它本來就該是我的。」

  紀雲禾說罷,在方才的思考之後,她心中也已有了數,今日算是與林昊青談崩了。

  沒了林滄瀾,她與林昊青短暫的和解之後,該怎麼爭,還得怎麼爭。

  紀雲禾邁步要離開,林昊青側身問她:「解藥你不要了?」

  「我想要,你現在也給我不了我。」紀雲禾指了指椅子上林滄瀾的屍體,「你先想好怎麼安葬他吧。谷中的老人、朝廷的眼線、大國師的意志,都不會允許一個弒父的叛逆之人登上谷主之位。他們要的是一個絕對聽話馭妖谷主。」

  紀雲禾出了裡間,往屋外走去。可像是要和她剛才的話來個呼應一樣,在紀雲禾即將推門而出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谷主!谷主!」

  門外,有一名馭妖師慌張的呼喊著,他停在門邊,著急的敲了兩下門。

  在外面初升的朝陽中,馭妖師的身影投射在門上,與紀雲禾只有一門之隔。

  紀雲禾推門而出的手停住了。

  其實,在她與林昊青談崩了之後,紀雲禾最好是能真的扳倒林昊青,自己坐上谷主之位。讓眾人知道是林昊青殺了林滄瀾,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他會被馭妖谷中的人摒棄,會被朝廷流放,彼時,紀雲禾便是做馭妖谷谷主的最佳人選。手握權力,而身側再無干擾之人,她便能更方便的將長意帶出這囚牢。

  但是……

  馭妖師在門外,她如今和林昊青都在這屋中,二人身上皆有鮮血。

  林滄瀾是誰殺的,這事情根本說不清楚。

  紀雲禾轉頭,看向屋內的林昊青。

  林昊青隨即走了出來,與紀雲禾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外面的人再次敲響房門:「谷主!」馭妖師聲色著急,彷彿下一瞬便要推門進來。

  「谷主身體不適正在休息。」林昊青終於開了口,「何事喧鬧?」

  聽見林昊青的聲音,外面的馭妖師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主心骨:「回少谷主!前山外傳來消息,順德公主擺駕馭妖谷,現在御駕已到山門前了!」

  紀雲禾一愣,隨即心頭猛地一跳。

  「你說什麼?」林昊青也是一臉不敢置信。

  「少谷主,順德公主御駕已經到山門前了!還請少谷主快快告知谷主,率我馭妖谷眾馭妖師,前去接駕呀!」

  順德公主……

  那個高高在上,彷彿只存在於傳言中的「二聖」,竟然……親臨馭妖谷了……

  紀雲禾與林昊青對視一眼,兩人卻不約而同的望向裡屋已然涼了屍身的林滄瀾。

  紀雲禾微微握緊拳頭。

  林滄瀾死得太不巧了。若叫順德公主知道是他們二人殺了林滄瀾,他們兩人都會被打上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烙印,朝廷不喜歡叛逆的人,順德公主尤其如此。

  「少谷主!」

  外面的馭妖師聲聲急催。

  紀雲禾用手肘碰了微微失神的林昊青一下。林昊青回過神來,定了定心神:「知道了,你先帶眾馭妖師去山門前,待我叫醒谷主,便立即前去迎接。」

  「是。」

  外面馭妖師急急退去。

  也虧他來得急去得也急,並未發現這谷主的住處經過昨夜的打鬥,有任何不對。

  待人走後,林昊青與紀雲禾一言未發,但都回到了裡屋。

  兩人看著輪椅上斷氣的林滄瀾,他仍舊睜著眼睛,宛如猶對人間有那麼多的欲望和不甘,而他脖子上的傷口卻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林昊青沉默的抬手,將林滄瀾的雙眼拉下。

  「老頭子活著,活得不是時候,死了,卻也給人添亂。」他說得薄涼。

  紀雲禾看了林昊青一眼:「他活著該恨他,死了便沒他的事了。」紀雲禾往四周看了一眼,「現在抬他出去埋了太惹人注目,也沒時間做這些事了。」

  「你待如何?」

  紀雲禾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你給他抬上床去,蓋好被子,擋住脖子上的傷口。」

  「然後呢?」林昊青冷笑,「等他活過來嗎?」

  「他活過來,你我也得死。」紀雲禾看著林昊青,「收起你說風涼話的態度,你我之間,該爭的爭,該搶的搶,但在順德公主面前,你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殺了林滄瀾,我的手也不乾淨,現在,你和我,就好好的,聯手演一齣戲,將那尊不請自來的神,趕緊送走。」

  紀雲禾說這話時不卑不亢,神色模樣鏗鏘有力,林昊青看著她,臉上的諷笑,到底是收斂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36 PM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順德公主

  「你去抬林滄瀾,給他佈置好,他平日裡怎麼躺著的,輪椅放在什麼位置,我要你絲毫無差錯的復原。我先把地上的血擦乾淨。」

  紀雲禾一邊說,一邊脫下了自己的衣服,沾了桌上的茶水:「等做完這些,你我各自回去,換身乾淨的衣服,把臉擦乾淨了,我們去見順德公主。」

  「我們去見?」

  「對,我們去見。」紀雲禾跪在地上,擦著地上的血,「我們去告訴順德公主,谷主昨日夜裡忽然病重,臥床不起,氣息極為微弱。」

  紀雲禾說著這些的時候,正好擦到了牆角,在牆角裡,卿舒化成的那抔土還靜靜的堆在那裡,紀雲禾將擦了血的衣服放到旁邊,將那抔土捧了起來,灑在了林滄瀾房間的花盆之中。

  「動作快點吧。」她轉頭看林昊青,「我們也沒什麼時間耽擱了。」

  紀雲禾與林昊青兩人收拾完了林滄瀾的住所,兩人避開他人,快速回去換罷衣裳,再見面時,已是在馭妖谷的山門前。

  恰時馭妖谷外春花已經謝幕,滿目青翠。

  紀雲禾與林昊青擦乾淨了臉上的血,換掉了被血污染了的衣裳,兩人往山門前左右一站,不言不語,好似還是往常那兩個不太對付的少谷主與護法。

  二人相視一眼,並不言語,只望著山門前的那條小道,靜靜等待著暮春的風,將傳說中的順德公主吹來。

  沒過多久,山路那邊遠遠傳來了陣陣腳步聲,人馬很多,排場很大,不用見,光聽,就能聽出來一二。

  馭妖谷地處西南,遠離城鎮,偏僻得很,少有這些大陣仗,馭妖師們大多數都是自幼被關來馭妖谷的,除非像雪三月這般能力過人的馭妖師,鮮少有人外出。

  是以僅遠遠聽見這些動靜,馭妖師們便變得有些嘈雜起來,揣測不安,驚疑不定,還帶著許多對站在皇家頂峰的上位者的好奇。

  山路那方,腳步聲漸近,率先出現在眾人眼前的,確實一面赤紅的旗幟,旗幟上赫然繡著一條五爪巨龍。

  皇帝以明黃色繡龍紋,代表著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利。而順德公主素來喜愛紅色,越是炙熱鮮豔的紅,她越是喜歡。所以代表著她的旗幟,便是赤紅底的金絲五爪龍紋旗。

  歷朝歷代以來,公主皇后,為女子者,皆用鳳紋,唯獨順德公主,棄鳳紋不用,偏用龍紋。

  其野心,可謂是連掩飾也懶得掩飾一番。偏偏她那身為皇帝的弟弟,絲毫不在意,任由這個姐姐參與朝政,甚至將勢力滲入軍隊與國師府。

  在這五爪龍紋旗飄近之時,紀雲禾頷首看著地面,無聊的瞎想著這些事情,待得龍紋旗停下,後面所有的車馬之聲也都停了下來。

  紀雲禾此時才仰頭往長長隊伍裡一望。

  鮮紅的轎子豔麗得浮誇,抬轎子的人多得讓紀雲禾都快數不過來。

  轎子上層層疊疊的搭著紗幔,紗幔用線約莫入了金銀,反射著天光,耀目得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而便是在那光芒彙集之處,層層紗幔之間,懶懶的躺著一個赤衣女子,她身影慵懶,微微抬起了手,似躺在那紗幔之中飲酒。

  不一會兒,一個太監從隊伍裡走了出來,看了林昊青一眼,復而又瞥了一眼紀雲禾,倏爾冷笑了一聲。

  紀雲禾也打量了他一眼,只覺這太監五官看起來有些熟悉。

  「馭妖谷主何在?公主親臨,何以未見谷主迎接?爾等馭妖谷馭妖師,簡直怠慢至極。」

  太監盯著紀雲禾說著這些話。

  當尖利的聲音刺入耳朵,紀雲禾霎時想了起來,一個月前,便是這個太監押送著關押長意的箱子,送到了馭妖谷。她當時還給他脖子貼了個禁言的符紙,想來,是回去找國師府的人拿了……

  現在觀他語氣神色,似並沒有忘記紀雲禾,且還將這筆仇,記得深沉。而今他又是跟著順德公主一同前來的,想來有些難對付。

  紀雲禾垂頭,不言不語。全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左右,這裡還有個少谷主得頂著。

  「望公主恕罪。」林昊青躬身行禮,「谷主昨日忽發重病,人未清醒,實在難以前來迎接公主。」

  「重病?」張公公疑惑,「馭妖谷重病,何以未見上報?」

  「此病實屬突然……」

  「病了?」

  遠遠的,紗幔之中傳來一聲輕問。

  方才傲慢的太監,瞬間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樣,整個人躬了起來,立即走到後面,畢恭畢敬的站在了轎子旁邊:「公主息怒。」

  「生個病而已,本宮怒什麼?」紗幔裡面動了動,赤紅的身影坐起身來,「本宮本想,好好賞賞林谷主,畢竟馭妖谷接連滿足我兩個心願,功不可沒,卻沒想竟是病了。」

  紗幔從裡面被一雙白得過分的手輕輕撩開。

  她每一根手指宛如蔥白,指尖指甲上皆有點墜的金絲小花。

  她一撩開紗幔,前面抬轎子的轎夫立即訓練有素齊齊跪下,轎子傾斜出一個正好的斜度,讓她從紗幔之中踏了出來。

  玉足未穿鞋襪,赤腳踩在地上,而未等那腳尖落地,一旁早有侍女備上了一籃一籃的鮮花花瓣,在順德公主的腳落地之前,花瓣便鋪了厚厚一層,將地上的泥石遮掩。以至於她赤腳踩在上面,也毫無感覺。

  順德公主絲毫未看身邊伺候的人一眼,自顧自的走著,邁向林昊青與紀雲禾,而身邊忙碌的侍女不過一會兒時間,便將地上鋪出了一條鮮花之道。

  百花的香氣溢滿山門前,紀雲禾看著那地上被踏過的花瓣,一時間只覺得可惜。

  可惜這暮春的花,花了一個冬天發芽,用了一個春天成長,最後卻只落得這樣的下場。

  「谷中山道便不讓鑾轎入內了。」順德公主擺擺手,身側立即有侍女為她披上了一件披肩,「本宮去看看林谷主。」順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未曾問過任何人,便直接道,「少谷主,帶路吧。」

  紀雲禾垂頭看著地,面上毫無任何波動,心裡只道,這順德公主,怕是不好應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40 PM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探病

  紀雲禾與林昊青陪著順德公主一路從山門前行到山谷之中。

  順德公主腳下鮮花不斷,厚厚的鋪了一路。而前方要到厲風堂林滄瀾的住所還有多遠,紀雲禾心裡是有數的。

  她看著順德公主腳下的花瓣,聽著身後婢女們忙碌的聲音,忽然停住了腳步。

  「公主。」她開了口。

  順德公主停了下來,鋪灑花瓣的婢女卻也沒停,一路向前忙碌著,似要用花瓣,將整個馭妖谷掩埋。

  林昊青也轉頭看她。神色間有幾分不悅,似不想她自作主張的說任何無關的話語。

  但紀雲禾忍不住了,她行了個禮,道:「馭妖谷中,先經歷了青羽鸞鳥之亂,亂石散佈,這些時日來,也沒來得及叫人好好打理,公主赤腳而行,便是有百花鋪路,草民也憂心亂石,傷了公主鳳體,還請公主穿上鞋襪吧。」

  順德公主聞言,微微一挑眉,她打量紀雲禾許久,沒有開口,讓旁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你是惜花之人。」片刻後,順德公主忽然笑道,「心善。」

  紀雲禾頷首不言。

  便在大家都以為順德公主在誇紀雲禾時,順德公主唇邊弧度倏爾一收:「可本宮不是。」點著赤紅花鈿的眉宇間霎時寫上了肅殺,「本宮是採花的人。」她道,「本宮便愛採盛放之花,偏要將天下九分豔麗都踩在腳下,還有一分,穿在身上便罷。」

  她一伸手,纖細的手指,尖利的指甲,挑起了紀雲禾的下巴。

  她讓紀雲禾抬頭看她。

  「天下山河,有一半是我的,這百花,也是我的。你這惜花人,還是我的。」順德公主指甲在紀雲禾臉上輕輕劃過,「我不喜歡不開的花,也不喜歡多話的人。」

  順德公主的手放在紀雲禾的臉頰邊,順德公主極致豔麗,如她自己所說,天下十分豔麗,九分被她踩在腳下,還有一分被她穿在了身上。而紀雲禾,一席布衣,未施脂粉,唇色還有幾分泛白,整個人,是寡淡得緊。

  一個天上的人和一個地下的人,在順德公主抬手的這一瞬,被詭異的框進了一幅畫裡。

  紀雲禾卻沒有閃避目光,她直勾勾的盯著順德公主的眼睛,不卑不亢的問:「那公主還穿鞋襪嗎?」

  此言一出,順德公主眸中顏色更冷了幾分,而旁邊的林昊青則皺了眉頭,身後跟著的僕從和馭妖師們皆噤若寒蟬,連喘息都害怕自己喘得太大聲。

  唯有紀雲禾,仿似並感覺不到這樣的壓力一般。她對順德公主說:「馭妖谷中的路,崎嶇難行,不好走。」

  聽罷紀雲禾的話,林昊青眉頭緊緊皺起,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抱拳行禮:「公主,馭妖谷偏僻,谷中馭妖師粗鄙,不識禮數,還望公主恕罪。」

  順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她很有趣。」

  出人意料的,順德公主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評價,不殺也不刮,竟說紀雲禾……有趣。

  林昊青有點愣神。

  順德公主往旁邊看了一眼,張公公會意,立即跑到長長的人馬裡,不一會兒便給順德公主取來了一套鞋襪,隨即另一個太監立即跪在了地上,匍匐著,躬著背,紋絲不動。順德公主看也沒看那太監一眼,徑直坐在他的背上。太監手撐在地上,穩穩妥妥,沒有半分搖晃。

  婢女們接過鞋襪,伺候順德公主穿了起來。

  赤紅色的絲縷,與她的衣裳,正好配成一套。

  誰也沒曾想,在紀雲禾的「冒犯」之後,順德公主非但沒生氣,反而還聽了她的話。眾人摸不著頭腦。而紀雲禾心裡卻琢磨著,這個順德公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林滄瀾也很是相似。

  居於上位,怒而非怒,笑而非笑,除了順德公主自己,大概旁人永遠也看不出,她內心,到底在想什麼。

  穿罷鞋襪,順德公主站起身來,瞥了紀雲禾一眼,復而繼續往前走著。

  一路再也無言,直至到了林滄瀾的房間外。

  林昊青走上臺階,敲響了林滄瀾的房門,口中一絲猶疑都沒有的喚著:「谷主。」

  縱使他和紀雲禾心裡都清楚,裡面永遠不會有人答話。

  等了片刻,林昊青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看看順德公主,又再急切的敲了兩下門:「谷主,公主來看您了。」

  紀雲禾站在屋外階梯下,看著林昊青的表演,一言不發。

  沒有等到回應。林昊青道:「公主,家父著實病重……」

  「林谷主怎生忽然病得如此嚴重?上月與朝廷的信中,也並未提及此事。」順德公主說著,邁步踏上了階梯。眼看著,便是要直接往屋內去了。

  紀雲禾依舊頷首站在階梯下,面上毫無表情,而手卻在身側衣袖中,微微握緊。

  順德公主走到門邊,林昊青站在一旁,他聲色尚且沉著,不見絲毫驚亂:「公主可是要入內?」

  未等他話說完,順德公主一把推開了房門。

  紀雲禾微微屏氣。

  順德公主站在門邊,往屋內一望。

  紀雲禾大概知道,從她的視角看進去會看見什麼。

  門口的屏風昨日染了血,紀雲禾讓林昊青將它挪走了,裡屋與外間遮擋的竹簾被昨日的紀雲禾刺破,今早他們也處理掉了。所以順德公主的目光不會有任何遮擋,她會直接看見「躺」在床上的林滄瀾。

  林滄瀾蓋著被子,只露出半張閉著眼睛的臉。

  他將與重病無異,唯一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呼吸,只要順德公主不走近,不拉開那床被子,她便看不到林滄瀾脖子上那血肉翻飛的恐怖傷口……

  順德公主在門邊打量著屋內,此時,一直在旁邊的張公公卻倏爾開口:「公主,公主。」他諂媚至極,所以此時也顯得有些心急,「公主舟車勞頓,且小心,莫要染了病氣!」

  順德公主轉頭看了張公公一眼:「嗯。」她應了一聲,又往屋裡掃了一眼,復而轉身離開了門邊。

  林昊青沒有急著將房門關上,一直敞著門扉,任由外面的人探看打量。

  紀雲禾緩緩呼出了剛才一直憋住的氣息。她也看向一旁諂笑著,去攙扶順德公主的張公公。

  紀雲禾此時只想和張公公道歉,想和他說,張公公,您真是一個好公公,一個月前給您貼了一張啞巴符,真是我的過錯,抱歉了。

  「好了。」順德公主走下了階梯,道,「林谷主既然病重,便也不打擾他了,我此次前來,是為了來看看鮫人。」

  順德公主此言一出,紀雲禾方才放下的心,倏爾又提了起來。

  順德公主轉頭問林昊青:「鮫人,在哪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47 PM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逼迫

  林昊青關上了林滄瀾房間的房門,聽得順德公主問及鮫人,林昊青直言道:「先前青羽鸞鳥擾亂我馭妖谷,致使關押鮫人的地牢陷落,而今他已被轉移到我馭妖谷關押妖怪的另一個牢中,只是那囚牢未必有先前的地牢安全……」

  順德公主笑著打斷林昊青,「本宮只問了,鮫人在哪兒?」

  林昊青默了一瞬,隨即垂頭領路:「公主,請隨草民來。」

  一行人,從厲風堂又浩浩蕩蕩的行到關押長意的囚牢外。

  紀雲禾走到牢外時,腳步忍不住頓了一下,直到身後的人撞過她的肩頭,她才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

  她從未覺得,來見長意,有今日這般沉重忐忑的心境。

  但她必須去,因為,她也是在場,唯一能為長意想辦法的人。

  紀雲禾跟著人群,入了囚牢。

  牢中,侍從們已經給順德公主擺好了椅座。她坐在囚牢前,看著牢中已經被開尾的長意,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而長意看著順德公主,眼神之中寫滿了疏離與敵意。他站在牢籠之中,一言不發,宛如才被送到馭妖谷來的那一日。他是牢中的妖,而他們是牢外的人,他們之間隔著的柵欄,便是隔著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

  他厭惡順德公主。

  紀雲禾那麼清晰的感覺到,長意對於人類的鄙夷與憎惡,都來自於面前這個踐踏了天下十分豔麗的女子。

  他與她是本質的不同,順德公主認為天下河山是屬於她的。而長意則認為,他是屬於這渺茫天地的,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和能力,擁有這蒼茫山河。

  而當紀雲禾踏入囚牢的一瞬,長意的目光便從順德公主身上挪開了。

  他看了眼紀雲禾,眉頭微微一皺,目中帶著清晰可見的擔憂。

  是了,昨夜倉皇,她毒發而去,根本沒有來得及和長意解釋他到底怎麼了。這條大尾巴魚……在牢中一定擔心了很久吧。

  思及至此,紀雲禾只覺心頭一暖,但看著他面前的牢籠,又覺得心尖一酸。

  「少谷主,你給這鮫人開的尾,委實不錯。」順德公主的話打斷了紀雲禾的思緒。再次將所有人的目光都攬到了她身上,「只可惜這世間並無雙全法,本宮要了他的腿,便再也看不到那條漂亮的魚尾巴。」她歎了口氣,她打量著長意,宛如在欣賞一件心愛的玩物:「不過,少谷主還是該賞。本宮喜歡他的腿,勝過魚尾。」

  紀雲禾聞言,倏爾想到那日夜裡,這牢中的遍地鮮血,和長意慘白到幾無人色的臉。

  那些痛不欲生,那些生死一線,在順德公主口中,卻只成了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她喜歡。

  她的喜歡,可真是,好生金貴。

  紀雲禾的拳頭忍不住緊緊的攥了起來。

  而林昊青卻並無紀雲禾這般的想法,他毫無負擔的行禮叩謝:「謝公主。」

  「來,讓鮫人開口給本宮說一句討喜的話。」順德公主又下了令。

  而這次,牢中卻卻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林昊青瞥了紀雲禾一眼,但見紀雲禾站在一旁,並無動作,林昊青便走到囚牢邊,盯著長意道:「鮫人,開口。」

  長意連看,也未看林昊青一眼。

  牢中沉寂。順德公主沒有著急,她勾了勾手指,旁邊立即有人給她奉上了一個小玉壺,她仰頭就著玉壺的壺嘴飲了一口酒。

  方才在順德公主開心時,那愉悅的氣氛,霎時便凝固了。

  給順德公主奉酒的小太監眼珠子也不敢亂轉一下,連諂媚的張公公,也乖乖的站在一邊,看著面前的一寸地,宛如一尊入定的佛。

  過了許久,順德公主是終於飲完了小玉壺中的酒,她沒有把玉壺遞給奉酒的小太監,而是隨手一扔,玉壺摔在牢中石子上,立即被磕裂開來。

  奉酒的小太監立即跪了下去,額頭貼著地,渾身微微顫抖著。

  「馭妖谷,是哪位馭妖師教會鮫人說話的?」順德公主終於開了口。她看似溫和的笑著,輕聲問著林昊青,「本宮記得報上來的名字,隱約不是少谷主。」

  場面一時靜默。

  紀雲禾從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背脊挺直,站到了順德公主面前。

  長意的目光霎時便凝在了紀雲禾的後背上。

  「是我。」

  順德公主看著紀雲禾,一字一句的開口道,「本宮要鮫人,口吐人言。」

  紀雲禾沒有回頭看長意,只對順德公主道:「公主,我不強迫他。」

  此言一出,眾人靜默著,卻都不由看了紀雲禾一眼。有人驚訝,有人驚懼,有人困惑不解。

  而長意則有幾分怔愣。

  順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歪著腦袋,左右打量了兩遍紀雲禾:「好。」順德公主望了旁邊張公公一眼,「他們馭妖谷,不是有條赤尾鞭嗎?拿來。」

  「備著了。」

  張公公話音一落,旁邊另有一個婢女奉上了一條赤紅色的鞭子。

  順德公主接過赤尾鞭,看了看,隨即像扔那玉壺一樣,隨手將赤尾鞭往地上一扔。

  「少谷主。」順德公主指了指赤尾鞭。

  林昊青便只好上前,將赤尾鞭撿了起來。

  「此前,本宮給你們馭妖谷的信件中,是如何寫的,少谷主可還記得。」

  「記得。」

  「那你便一條一條的告訴這位……護法。」順德公主盯著紀雲禾,「本宮的願望是什麼?說一條,鞭一次,本宮怕護法,又忘了。」

  林昊青握著鞭子,走到了紀雲禾身後。

  他看著還站得筆直的紀雲禾,微微一咬牙。他一腳踹在紀雲禾的膝彎上。

  紀雲禾被迫跪下。

  昨日夜裡,他這般救了她一命,今日,同樣的動作,卻也已經是全然不同的情況。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他心中對紀雲禾是全然不理解的。

  這種時候,她到底是為什麼堅持。

  讓鮫人說一句話,難道會痛過讓她再挨上幾道赤尾鞭嗎?她背上的傷口,痂都還沒掉吧。

  「順德公主,其願有三。」林昊青壓住自己所有的情緒,看著紀雲禾的後背,說道,「一願鮫人,口吐人言。」

  「啪」的一聲,伴隨著林昊青的話音落地,赤尾鞭也落在紀雲禾的後背之上。

  一鞭下去,連皮帶肉,撕了一塊下來,後背衣服被赤尾鞭抽開。紀雲禾背上猙獰的傷口,在長意面前陡然出現。

  長意雙目微瞠。

  「二願鮫人,化尾為腿!」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林昊青緊緊的握住鞭子,而紀雲禾則緊緊握住拳頭,她和之前一樣,咬牙忍住所有的血與痛,通通咽進了肚子裡。

  林昊青看著這樣的紀雲禾,心頭卻不知為何,竟然倏爾起了一股怒火。

  她總是在不該堅持的時候堅持,平日裡妥協也做,算計也有,但總是在這種時刻,明明有更輕鬆的方式,她卻總要逞強著,將所有的血都咬牙吞下。

  而這樣的紀雲禾越是堅持,便越是讓林昊青……

  嫉妒。

  他嫉妒紀雲禾的堅持,嫉妒她的逞強,嫉妒她總是在這種時候,襯得他的內心……事到如今,已經骯髒得那麼不堪。

  她的堅持,讓林昊青,自我厭惡。

  「三願鮫人,永無叛逆!」

  第三鞭抽下。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的關節,用力到慘白。

  而長意的臉色更比林昊青難看。那素來澄澈溫柔的雙眼,此時宛如將要來一場暴風雨,顯得渾濁而陰暗。

  他盯著坐在囚牢正中的順德公主。

  聽順德公主對紀雲禾說著:「現在,你能不能強迫他?」

  「不能。」

  還是這個回答,簡單,俐落,又無比堅定。

  順德公主笑了笑,「好,他不說本宮想聽的話,你也不說。依本宮看你這舌頭留著也無甚用處。」順德公主神色陡然一冷,「給她割了。」

  「你要聽什麼?」

  長意終於……開了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50 PM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讚歌

  清冷的聲音並未高聲語,但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黑暗的囚牢中,再次安靜下來。

  順德公主的目光終於從紀雲禾身上挪開,望向囚牢中的鮫人。

  紀雲禾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沒有回頭去看長意,她只是微微的垂下了頭,在挨鞭赤尾鞭時,毫不示弱的紀雲禾,此時的肩膀卻微微顫抖了起來。

  別人看不見,而林昊青站在紀雲禾背後,卻看得很清楚。

  也是在紀雲禾這微微顫抖的肩膀上,林昊青時隔多年,才恍然發現,紀雲禾的肩膀其實很單薄,如同尋常女子一樣,纖細,瘦弱。宛如一對蝴蝶的翅膀……

  可這只蝴蝶,總是昂首告訴他,說她要飛過滄海,於是他便將她當做了扶搖而上的大鵬,卻忘了,她本來的纖弱,她的無能為力,她的無可奈何。

  而這些這麼多年,未曾在紀雲禾身上見過的情緒,此時,她卻因為一個鮫人,終於顯露了分毫。

  僅僅是憐惜鮫人那微不足道的尊嚴嗎?

  思及紀雲禾這段時日對鮫人的所作所為,林昊青不由握緊了手上的赤尾鞭,轉頭去看牢中的長意。

  紀雲禾對這鮫人……

  「放她走,你要聽我說什麼。」長意看著順德公主。再次開了口,「我說。」

  「嗯,聲色悅耳。」順德公主眯眼看著長意,像是十分的享受,「都道鮫人歌聲乃是天下一絕。」順德公主道,「便為本宮,唱首歌吧。」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紀雲禾,倏爾五指收緊。

  玩物。

  順德公主的言語,便是這樣告訴紀雲禾的。

  長意是她的玩物,而其他人,便都是她的奴僕。

  可打,可殺,可割舌,可剜目。

  萬里山河是她的,天下蒼生也是她的。

  牢中,在短暫的沉寂之後,鮫人的歌聲,倏爾傳了出來。歌聲悠揚,醉人醉心。

  紀雲禾在聽到這歌時,卻倏爾愣住了。

  這首歌……她聽過。

  只聽過一次,便難以忘懷。且,怎麼可能忘懷,這樣的曲調與歌聲,本就不該屬於這個人世。

  這歌聲,霎時便將紀雲禾帶回了過去。在那殘破的十方陣中,紀雲禾假扮無常聖者,渡化了青羽鸞鳥的附妖,在附妖嫋嫋而舞,化成九重天上的飛灰之時,長意和著她的舞,唱了這首歌。

  在紀雲禾拉著長意一同跳入那潭水中後。

  紀雲禾問過長意,她問他唱的是什麼,長意也告訴過她,這是他們鮫人的歌,是在……讚頌自由。

  當時的紀雲禾,滿心以為,她渴求的自由,便近在眼前了,她那時心中迴響曲調時,只覺暢快。

  而此時,曲調在耳邊回蕩,紀雲禾聽著,卻莫名悲壯。

  他失去了尾巴,被囚牢牢中,但他依舊在讚頌自由。

  順德公主讓他唱歌給她聽,而紀雲禾卻知道,長意沒有唱給順德公主聽,他在唱給紀雲禾聽。

  紀雲禾閉上了眼睛,不看著滿室難堪,不理這心頭瘋草般狂長蒼涼與悲憤。她只安靜的,好好的,將這首歌聽完。

  歌聲唱罷,滿室沉寂。

  似乎連人的呼吸都已經消失了。地牢之中的污濁,殺伐,盡數被洗滌乾淨了似的。

  時空彷彿在這瞬間靜止了片刻,連順德公主,也沒有打破。

  及至長意向前邁了一步,走到了牢籠邊:「放了她。」他說。

  所有人在這一時間才被驚醒了一樣,所有人第一時間便先換了一口氣,順德公主看著牢中的鮫人,豔麗妝容後的目光盯著長意,寫滿了勢在必得:「本宮也沒囚禁著她。」

  順德公主往旁邊看了一眼。張公公立即上前,將林昊青手中的赤尾鞭收了回來。

  「本宮的願望,馭妖谷完成得不錯。本宮很滿意。」順德公主站了起來,她一動,背後的僕從們便立即都像活過來了一樣,瞻前馬後的伺候起來,「不過本宮也不想等太久了。」順德公主轉頭,看了紀雲禾與林昊青一眼。

  「給你們最後十日。本宮不想還要到這兒,才能看到聽話的他。」

  留下最後一句話,順德公主邁步離開,再無任何停留。

  所有的人都跟著她魚貫而出,林昊青看了紀雲禾一眼,又望了望牢中的鮫人,到底是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不一會兒,牢中又只剩下了紀雲禾與長意兩人,與往日一樣的安靜,卻與往日全然不一樣的氣氛。

  紀雲禾至始至終,都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過了許久,直到長意喚了她的名字:「雲禾。」

  紀雲禾依舊沒有回頭。

  可她卻抬起了手,她背著長意,只手捂著臉。

  紀雲禾的呼吸聲急促了些許,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緒,拼命的壓抑那些憤怒,不甘和對這人間的憎惡以及埋怨。

  長意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等了片刻,紀雲禾終於放下了手,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沒有在地上多待片刻,立即站了起來,將臉一抹,回頭看向長意。

  她眼眶微紅,但表情卻已經徹底控制住了。

  她幾步邁向牢籠邊,隔著牢籠,堅定的看著長意,再不提方才任何事,徑直開門見山的問:「長意,你雖被開尾,但你的妖力並未消失,對不對?」

  長意沉默。

  「十日,我會給你帶來一些丹藥,你努力恢復你的身體,這牢中黃符困不住你。」

  「你想做什麼?」長意也沉靜的看著她,清晰的問她。

  紀雲禾敞亮的回答:「我想讓你走。」

  這個牢籠,不比之前的地牢,這裡遠沒那麼堅固。

  長意之前才從大國師那邊運來馭妖谷,尚且能撼動原來地牢一二,更何況這裡。而且,馭妖谷的十方陣已破,林滄瀾已死,長意妖力仍在,他要逃,不是問題。

  或者,對長意來說,他現在就可以離開。

  他只是……

  「我走了,你怎麼辦?」

  長意問她,而這個問題,和紀雲禾想的一模一樣。

  他只是,在顧慮她。

  在離開十方陣,落到厲風堂的池塘後面的時候,他或許就可以走。但他沒有走,因為他在「拼死護她」。

  被關到這個地牢裡,林昊青讓他開尾,他心甘情願的開了。因為他也在「拼死護她」。

  及至今日,順德公主讓他說話,他可以不說,但他還是放下了驕傲,說了。

  因為他也在「拼死護她」。

  他不走,不是不能走,而是因為他也想帶她,一起走。

  紀雲禾閉眼,忍住眼中酸澀。

  將心頭那些感性的情緒抹去,她直視長意澄澈的雙眼。告訴他:

  「長意,我很久之前,就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我總是期待著,之後過不一樣的生活。我反抗,不屈,爭奪,我要我對得起我聞過的每一朵花,對得起吃過的每一口飯!我想活下去,想更痛快的活下去!但如果最後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嗎長意,這是我的命。」

  她頓了頓,道:「但這不是你的命。」

  她認識了長意。長意讓她見到了世間最純粹的靈魂,而她不想耽誤或拖累這樣的靈魂。她不想讓這樣的靈魂擱淺,沉沒。

  「你得離開。」

  面對紀雲禾有些歇斯底里的這段話,長意的回答,依舊很溫柔。他說:

  「我不會離開。」

  一如他此時的目光,溫柔而固執。

  讓紀雲禾裹上了一層又一層堅冰的心,再次為之顫抖,消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4:57 PM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心境變動

  順德公主走了。

  那來時鋪了一路的百花花瓣沒過半天,便枯萎腐壞,花香變成了腐朽的臭味。暮春的天氣,一場暖雨一下,整個馭妖谷蚊蟲肆虐,弄得眾人苦不堪言。

  林滄瀾的屍體是再也藏不住了,林昊青沒多久,便宣佈了林滄瀾的死訊。

  消息一出,整個馭妖谷都震驚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對於很多馭妖谷的馭妖師們來說,林滄瀾不是一個目光陰鷙的老狐狸,而是一個為馭妖谷付出一生心血的老者。

  他們視林滄瀾為馭妖谷的象徵。所以即便林滄瀾老了,身體虛弱了,也開始給自己尋找下一任繼承者了,但大家還是尊敬他,並且相信他會一直都在。

  甚至連紀雲禾都認為,這個老狐狸,不會那麼容易就死掉。

  但他就是死了。

  林昊青說他病故,但拒絕所有人探看林滄瀾屍身,直接在深夜裡,一把火將林滄瀾的屍身燒了。

  紀雲禾認為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做法,但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做法了。

  林滄瀾脖子上的傷口那麼明顯的訴說著他的死因,只有一把火燒了,將真相都燒成灰燼,剩下的,就只能任由活人信口胡說。

  所以許多人都不相信林昊青。

  馭妖谷的長老們開始尋找卿舒,谷主的妖僕此生只忠誠於谷主一人,他們在此時,相信一個畢生嫌棄的妖怪,更勝過相信谷主血脈。

  但怎麼可能找到卿舒。

  谷主突然病故,妖僕消失無蹤,就算林昊青再如何強辯,也壓不住谷內流言滾滾。

  而這些,都是林昊青的麻煩,紀雲禾並沒有過多的關心。她本來對谷主之位就不感興趣,林昊青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在沒有外力的壓迫下,本就南轅北轍。

  她待在自己的小院裡,每天只為一件事情發愁。

  不是愁下月的解藥,也不是愁順德公主關於馴服鮫人的最後期限。

  她只愁,沒辦法說服長意,讓他自己離開。

  打順德公主走後那天起,紀雲禾便沒有再去過牢裡,她不再去刻意加深兩人之間的聯繫,她想讓長意漸漸淡忘她,紀雲禾這個心願強到,甚至有時候做夢都夢到,長意從牢裡逃了出來。

  他推開她的房門,告訴她,「紀雲禾,我想明白了,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生活,我要回大海了,我不在這裡待了。」

  然後紀雲禾便欣喜若狂的給他鼓掌,一路歡送,陪他到山門,揮揮手送他離開。

  她看著長意漸行漸遠的背影毫無半分留戀,甚至帶著滿心的雀躍。

  但早上太陽照入房間裡,紀雲禾從床上醒來,長意還是沒有來找她。

  「我不會離開。」

  他說得那麼的堅定。不打算被任何人左右。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趕他走呢……

  紀雲禾全心全意的思考著這個問題,直到馭妖谷的長老們來找了她。

  兩個馭妖谷資歷最老的長老。

  年邁的他們不是馭妖谷中能力最強的,甚至或許還沒有瞿曉星厲害,但他們卻是馭妖谷年紀最長的。在林滄瀾突然去世之後,依照馭妖谷的規矩,應該由長老們來主持新谷主的上任儀式。

  但他們絲毫沒有做這件事情的打算。

  大長老見了紀雲禾,開門見山便道:「我們懷疑,是少谷主,對谷主動的手。」

  紀雲禾心道,對的,你們的懷疑絲毫沒錯。

  但她什麼都沒說,只不動聲色的喝著茶。

  「順德公主來我馭妖谷那日,有馭妖師前去請谷主,據那馭妖師說,在谷主房間裡應話的便是少谷主。」

  是的,房間裡還有她。

  紀雲禾繼續喝著茶。

  「而後,順德公主一走,少谷主便宣佈谷主重病身亡。」二谷主接了話,「他甚至不許任何人探看屍身,直接將屍身燒掉。其所行所為,委實詭異。」

  「所以,二位長老來找我,是想讓我代表大家站出來,指責少谷主?」

  兩位長老相視一眼:「我們想讓你當谷主。」

  紀雲禾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滑了一圈:「何必呢?」紀雲禾終於轉頭,看向兩位長老,「馭妖谷便只有這般大小,都是困獸,誰做獸王,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和林昊青,一個殺了林滄瀾,一個殺了卿舒,都是一丘之貉。

  紀雲禾笑道:「你們懷疑林昊青大逆不道,萬一,我也差不多呢?」

  似乎萬萬沒想到紀雲禾竟然是這般回答,兩位長老皆是一愣。

  「雖然我等如今被困於這西南一隅,但我等絕不奉弒父之人為主。護法,谷主在世之時,便說過,誰能有能力滿足順德公主的三個願望,誰便是馭妖谷谷主,而今,谷中之人皆知鮫人待你如何,你若悉心對待,讓鮫人心甘情願的去侍奉順德公主,並非不可……」

  「好了。」聽罷長老的話,紀雲禾猛地站起了身來,「長老們安排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的事,不勞大家費心。」

  紀雲禾神色陡然涼了下來,兩個長老見狀,皆是皺眉不悅:「紀雲禾,我等念在你這些年為馭妖谷貢獻不少,方且如此規勸與你,這機會,他人便是求也求不來。你如今,卻是什麼意思?」

  紀雲禾默了片刻,眸帶幾分薄涼的看著長老:「沒什麼意思,不想陪你們玩了而已。」

  紀雲禾覺得她累了。

  爭得累了,鬥得累了,順德公主走了,她除了想讓長意離開,便也沒有其他的願望了。

  或許她的命真的就是如此吧,離不開這馭妖谷,也逃不掉宿命的枷鎖。

  她不爭了,不搶了,也不去鬥了,送走長意,她這還剩一個月的命,該如何,就如何了。

  見紀雲禾如此,兩位長老氣憤又無可奈何,只氣衝衝的留下一句:「谷主這些年,真是白白栽培了你。」便起身離開。

  紀雲禾唇角微微勾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可真是多謝谷主栽培了。」

  目送兩位長老離去,紀雲禾又坐了下來,繼續喝著自己的茶,思考著如何將長意送走的事。

  忽然間,紀雲禾身邊清風微微一動,她一抬頭,洛錦桑已經坐在了她的對面,身影從透明,慢慢變實,她氣喘吁吁的坐下,也不跟紀雲禾客氣,猛地仰頭灌了一壺茶,道:「哎,急著趕回來,可累死我了。」

  紀雲禾瞥了她一眼:「還知道回來啊?空明和尚沒事了?」

  「哼!別提那個死禿子,我急匆匆的趕去救他,他還嫌棄我,說我礙手礙腳,不管他了,讓他自己蹦躂去。」洛錦桑對著紀雲禾揚起了一個大大的微笑,「我回來幫你偷藥,不過,聽說林滄瀾死了,我走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啥?剛才那兩個老頭來,找你做什麼?」

  想想洛錦桑不在的這幾天,紀雲禾笑了笑:「找我去當新的谷主。」

  「啊?好事啊!你答應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不想在摻和了。」

  「可是你不是想救那個鮫人嗎?你當了谷主,不正好可以正大光明的放了那個鮫人嗎?」

  洛錦桑事情想得簡單,但她這話卻提點到了紀雲禾,放走鮫人,就算做了谷主,也沒有正大光明的去辦,但是把鮫人帶出馭妖谷,現下卻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做的。

  紀雲禾戳了一下洛錦桑的眉心:「你也不算毫無用處。」

  她站起來便要走,洛錦桑連忙喊她:「茶還沒喝完呢,你去哪兒啊?」

  「找林昊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5:01 PM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謀劃

  紀雲禾趕到林昊青房間外時,外面正巧圍了一圈長老。

  眾人面色沉凝,大家均看著屋中,而屋中也傳來了陣陣質問之聲。

  「為何不顧我等請求!私自燒了谷主屍身!」

  「少谷主可是想隱瞞什麼!」

  紀雲禾聽罷,眉梢一挑,原來這些長老們,一波去她院裡想要說服她當谷主,一波卻是到這裡來找了林昊青嗎……

  紀雲禾撥開身前擋住們的長老們,邁步踏進了林昊青的房間,眾人但見她來,心裡各自盤算著,接讓開了一條道來。讓紀雲禾順暢的走到了裡屋。

  她一來,屋中便霎時安靜了些許。

  林昊青轉頭看了紀雲禾一眼,在被眾人逼問下,他神色並不好,放在桌上的手,緊緊著手中的筆,而筆尖的墨已經在宣紙上暈染了一大片墨痕。

  他看紀雲禾的眼神,帶著些許嘲諷,那眼中彷彿掛著一句話——「你便是也來逼宮的嗎?」

  紀雲禾沒有回避他的眼神,也沒有多餘的廢話,徑直抱拳行了個禮:「谷主。」

  林昊青一愣。

  周圍所有的人都是一愣。

  紀雲禾行禮叫的是「谷主」,而非「少谷主」。

  她竟是直接在眾人面前,表明了態度,要臣服於林昊青!

  有長老立即斥道:「而今谷主繼位儀式尚且未成,護法如此稱呼,不合禮數!」

  「那怎麼才合禮數?」紀雲禾轉頭,徑直盯向那發問的長老,「稱您為谷主,可合禮數?」長老面色微微一變,紀雲禾接著笑道,「谷主病重,順德公主前來之際,少谷主帶我等面見公主,便是代了谷主行事。公主離去,谷主離世,少谷主身份在此,繼位何須那儀式?這不是順理成章之事?我稱他一句谷主,有何過錯?」

  「這!……」這個長老閉口不言,另一位又開了口道:「谷主離奇身死,真相未明,豈可如此草率立新主?」

  「真相既然未明,不正應該趕緊冊立新主,徹查此事嗎?先谷主身死,谷主身為人子,豈會不悲痛?還有誰比他更想查明真相?你們如此阻礙與他,可是另有圖謀?」

  紀雲禾此話一出,眾人皆驚,長老們面面相覷,再無人多言。

  且見紀雲禾都如此,他們一時間也沒了主意,默了片刻,皆是拂袖而去。

  不一會兒,林昊青的房間,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紀雲禾將林昊青房門關上,再次入了裡屋,搬了個凳子,坐到了林昊青書桌對面,一笑:「這麼多年,這口舌倒也沒有白練。還算能有點用處。對吧?」

  林昊青看著她,紀雲禾如今這神情,恍惚間讓他想起了那個在馭妖谷花海之中暢快大笑的少女。

  她會戴著他送她的花環,問他「昊青哥哥,你看我好不好看?」

  林昊青思及過去,神色微微柔軟了些許,他應道:「對,這副口舌甚是厲害。不過……」他頓了頓,「護法今日怎生這般好心?」

  「不,我並不好心,我幫了你,是想讓你幫我。」她直接開口,「谷主。」

  林昊青放下了手中的筆,將桌上被墨染開的宣紙揉做一團:「我不可能放了鮫人。你見過順德公主看鮫人的眼神。」

  提到此事,紀雲禾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放了他,整個馭妖谷都要陪葬。」林昊青抬頭看紀雲禾,「這些人和我雖算不得什麼好人,但我不想死,他們也不該就這般死掉。」

  「我沒有讓你直接放了鮫人。」紀雲禾道,「我只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我要你以谷主的名義,命令我,送鮫人去京師。」

  林昊青眉梢一挑:「你想做什麼?」

  「鮫人固執,他把我當朋友,所以現在便是你放他走,他也不會走。」

  「哦?」

  「你不信?你見過他初來馭妖谷時的力量。他雖是被你開了尾,妖力有損,但若他拼死一搏,你當真以為他走不掉?」

  林昊青沉默。

  紀雲禾無奈一笑,搖了搖頭,「這個鮫人,是不是很蠢?」

  「所以,你又想為這個鮫人,做什麼蠢事?」

  「我要騙他。」紀雲禾道,「我要騙他說,礙於順德公主的命令,我必須帶他去京師,他不會拒絕。我要帶著他離開馭妖谷。」

  林昊青眉梢一挑:「你帶著他離開馭妖谷,然後想要跑掉?你以為這樣,就不會牽連馭妖谷?」

  「不。我要你上報朝廷,讓朝廷派人來接鮫人,同時任命我為此次護送鮫人如今的長官,從馭妖谷到京師,約莫有一日半的路程。我帶著鮫人離開馭妖谷一日後,入了夜,會把鮫人單獨關在一個營帳裡,到時候我要你出谷來,告訴鮫人一些事。」

  「什麼事?」

  「我要你和他說,我紀雲禾,從遇到他的那一刻開始,所作所為,所行所言,皆有圖謀。我對他好是假,許真心待他是假,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此刻,將他運上京師。我還要你告訴他,就算是前日順德公主在牢中的那些舉動,也不過是我在他面前表演的苦肉計。我要你,真真切切的,騙他。」

  紀雲禾越說,神情越是輕鬆。她好像非常得意,她終於想到了一個完美的放走鮫人的辦法。

  「這條魚,最討厭別人騙他。到時候你打開牢籠,讓他走。然後回到馭妖谷,等順德公主責難,朝廷追責,你就把我供出去,我是護送鮫人入京的人,而陪伴我的是她朝廷的人,她的怒火,或許會殃及馭妖谷,但該死的人,只會是我。」

  紀雲禾說完,揚起了一個得意的笑:「怎麼樣?」

  林昊青聽罷,臉色卻比方才更加沉凝。

  「你不要命了?」

  「林昊青。你找到解藥了嗎?」紀雲禾反問他。

  林昊青沉默。

  「所以,我的命,本來就只有這一個月了。」她往椅背上一靠,顯得輕鬆自然,甚至有幾分慵懶,她好像不是在說自己只有一個月的生命了,她好似是在說。

  你看,我馬上就要獲得永遠的自由了。

  她也確實是這樣和林昊青說的。

  「與其在這馭妖谷中空耗,礙著你的眼,礙著長老們的眼,不如讓我去外面走上一日,得一日自由。到時候便是被挫骨揚灰,我這一生,也不算白白來過。」

  到時候,林昊青得到了他想要的,長意也可重回大海。

  而她……

  終於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宿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5:05 PM

第一卷 第四十章 三生有幸

  面對紀雲禾的這一番話,林昊青久久未能言語。

  他沉默的看著紀雲禾,適時屋外陽光正好,照進屋裡的時候,讓時光變得有些偏差,他好似又看到面前這個女子長出了蝴蝶翅膀,她又在和他說,我又要出發啦,我這次一定會飛過那片滄海。

  固執得讓人發笑,又真摯得讓人熱淚盈眶。

  「為什麼?」過了良久,林昊青終於開了口,這三個字好似沒有由頭,讓人無從作答,但紀雲禾很快便回答了他。

  「我心疼他。」陽光斜照在紀雲禾身上,將她的眸光抹得有些迷離,她身上仿似同時擁有了尖銳和溫柔,她說,「我最終也未獲得的自由,我希望他能失而復得。如果我的生命還有價值,那我希望用在他身上。」

  林昊青微微有些失神的望著紀雲禾。

  時隔多年,走到現在,林昊青終於變成了那個只在乎自己的人。

  而紀雲禾,卻想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另一個人的自由。

  時光翩躚,命運輪轉,他們到底是在各自的選擇中,變成了不一樣的兩種人。

  談不上對錯,論不清是非,只是回首一望,徒留一地狼藉,滿目荒涼。

  紀雲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醒了恍惚夢一場的林昊青。

  「怎麼樣,谷主?」她微微笑著,問他,「便當做是我的遺願,看在這麼多年的糾葛份上,送我一程唄。」

  林昊青沉默了很久,在馭妖谷暮春的暖陽中,他看著紀雲禾的笑臉,也勾了勾唇角。

  「好。」

  「多謝。」

  沒有再多的言語,紀雲禾俐落的轉身。

  「紀雲禾。」

  紀雲禾微微側過頭。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紀雲禾沉思了片刻:「今日你便寫信給朝廷吧,讓他們派人來接我們,算算信件和他們來的時間,三日後就該啟程了。」紀雲禾笑道,「正好,還可以看你坐上厲風堂的谷主之位。」

  林昊青垂下頭。

  「走吧,我現在便幫你寫信。」

  紀雲禾擺擺手,走入了屋外的陽光之中。

  她回了小院,洛錦桑還在院子裡坐著喝茶,紀雲禾告訴她:「錦桑,你這次回來,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

  「什麼?林昊青答應把谷主之位讓給你啦?你可以放鮫人走了?」

  紀雲禾笑笑:「對,三天後,我就可以帶鮫人走了,你先出谷,到外面去找你的空明和尚,如果能打聽到雪三月的消息,就更好了。你和他們會合,然後在外面等等我。」

  「哎?你拿到谷主之位,不做谷主,是要帶著鮫人跑路啊?」

  「對。」紀雲禾把茶杯和茶壺遞給她,「這套茶具用了這麼多年,我還挺喜歡的,你先幫我帶出去,自己用著,回頭我來找你拿。」

  洛錦桑一聽,立即應了:「好勒。終於是大業有望了!」

  紀雲禾笑著看她:「你快出谷吧。」

  「嗯,好。那我先走了,你大概什麼時候能成事?」

  「大概……十天之後吧。」

  洛錦桑隱了身,帶著她的茶具,叮叮噹噹的走了。目送洛錦桑走遠,紀雲禾看了眼已經開始往下沉的夕陽,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往囚禁長意的牢中而去。

  紀雲禾走入牢中時,長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棋盤是她之前和他一起在地牢裡畫的,棋子是她拿來的,她教了長意,玩了幾局,長意沒有心計,總是下不過她,但卻也不生氣,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吸取失敗的教訓,是一個再乖不過的好學生。

  紀雲禾走進地牢,長意轉頭看她,眸光沉靜,沒有半分怨氣,似乎這幾日紀雲禾的避而不見根本不存在一樣。

  他對紀雲禾道:「我自己與自己對弈了幾局,我進步很大。」

  這個學生,也絲毫不吝惜誇獎自己。

  紀雲禾笑著,打開了牢門,走了進去:「是嗎,那我們一起下一局。」

  長意將棋子收回棋盒,將白色的棋盒遞給了紀雲禾。紀雲禾接過。兩人心照不宣的,都沒有再提那日順德公主之事。沒有提紀雲禾的狼狽以及她情緒的崩潰。

  他們安安靜靜的對弈了一局。這一局棋下完,已是半夜。

  長意還是輸了,可他「存活」的時間,卻比之前每一次都要久。

  「確實進步了。」紀雲禾承認他的實力。

  長意看著棋盤,尚且還在沉思:「這一步走錯了,之後便是步步錯。無力回天。」

  紀雲禾靜靜等著他將敗局研究透徹了,總結出了自己失敗的原因,然後才看著他,開口道:「長意,我想……讓你幫個忙。」

  長意抬頭看她,清澈的藍色眼瞳清晰的映著紀雲禾的身影。

  而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縱使紀雲禾來之前已經給自己做了無數的暗示和準備,但到這一刻,她還是遲疑了。

  她遲疑著,要不要欺騙他,也猶豫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會不會傷害他。

  但世間總是如此,難有雙全之法。

  「長意。」紀雲禾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聲色沉穩道:「你願意……去京師,侍奉順德公主左右嗎?」

  長意靜靜的看著紀雲禾,眼神毫不躲避:「你希望我去?」

  「對,我希望你去。」

  長意垂了眼眸,看著地上的慘敗的棋局。

  地牢石板上刻著的簡陋棋盤上,棋子遍佈,他頗有耐心的一顆一顆的將他們撿回去,白的歸白的,黑的歸黑的。一邊有條有理的撿著,一邊絲毫不亂的答著。

  「你希望,我便去。」

  紀雲禾早就猜到長意會怎麼回答,而坐在這幽暗牢籠間,聽著這平淡如水的回答,在棋子如何的清脆撞擊聲中,紀雲禾還是忍不住心尖震顫。

  她看著沉默的長意,只覺心間,百味陳雜,而所有的洶湧情緒,最終都止於眼中。

  「長意。」她嘴角勾了起來,「你真的太溫柔。」

  長意撿了所有的棋子,抬眼看紀雲禾。

  「我不願你,再受這人世折磨。」

  「多謝你。」

  紀雲禾站起了身來,她背過身去:「明日,我再來看你。」

  她快步走出牢中。腳步一刻也未敢停歇,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荒涼的花海深處,再無人聲,她才停了下來。

  此時此刻星河漫天,她仰頭望著浩渺星空,緊緊咬著牙關,最後抬手,狠狠的在自己心頭錘了兩拳。用力的打得自己躬起了背。

  你不願我再受人世折磨。

  而我更不願你,再在人世浮沉。

  所以,抱歉,長意。

  同時,也那麼感謝感激,三生有幸得見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5:10 PM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離谷

  接下來的兩天,紀雲禾在馭妖谷過得還算平靜。

  她看著林昊青登上了馭妖谷谷主的位置。

  是日天氣正好,陽光遍灑整個馭妖谷,暮春初夏的暖風徐徐,吹得人有幾分迷醉。

  林昊青在尚未修葺完善的厲風堂上,身著一襲黑袍,一步一步,走向那厲風堂裡最高之處的座位。厲風堂外的微風吹進殿來,撩動他的衣袍以及額前的頭髮。

  他走到了主位前,卻並沒有立即轉過身來。他在那椅子前站著,靜默了片刻。

  一路坎坷,倉皇難堪,叛逆弒父,他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此時此刻,紀雲禾很難去揣度此時此刻林昊青心中的念頭與情緒。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她平日裡該站的位置,看著他。

  直到身後傳來其他馭妖師細碎討論的聲音,林昊青才轉過身來,衣袍轉動間,他坐了下去。

  落座那一刻,紀雲禾率先單膝跪地,頷首行禮:「谷主萬安。」

  身後的馭妖師們,討論的聲音便也慢慢的靜了下去,他們陸陸續續的跪了下去。

  「谷主萬安。」

  聲聲行禮之聲,再把一人奉為新主。

  「大家不必多禮了。」林昊青抬手,讓眾人起身。

  紀雲禾站起來的一瞬,陽光偏差之間,高堂座上的新主彷彿與舊主身影重合。

  一樣的位置,一般的血脈,如此相似的目光,看得紀雲禾陡然一個心驚。再回神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做的事到底是對是錯。而在林昊青目光挪過來的時候,她只對林昊青報以一個淺淺的微笑。

  此後的這些馭妖谷的紛爭,甚至偌大人世裡的角鬥,都再與她無關。

  看罷林昊青的繼位儀式,紀雲禾在馭妖谷裡便徹底沒了事。

  她閒逛著把馭妖谷轉了一圈,這些熟悉到厭倦的場景,在得知此後再也看不到的時候,似乎都變得不那麼討厭,甚至有些珍貴起來。

  離開馭妖谷的前一夜,她躺在自己的房頂看了一宿的星星,第二天醒來,她覺得昨日的自己似乎思考了很多事情,然而又好似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一般。

  有些迷茫,有些匆匆。

  而時間還是照常的流逝。沒有給紀雲禾更多感慨的機會,朝廷來迎接鮫人的將士一大早便等在了馭妖谷的山門外。

  紀雲禾去了囚禁長意的牢中,而牢裡,早早的便有馭妖師推著一個鐵籠子候在牢裡了。

  紀雲禾到的時候,馭妖師們正打算給長意戴上厚厚的鐵鍊枷鎖,將他關進籠子了。

  「不用做這些多餘的事。」

  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牢裡,將馭妖師手中的鐵鍊拿過來,扔在地上,「籠子也撤了吧,用不著。」

  「可是……」馭妖師們很不放心。

  紀雲禾笑笑:「若是現在他就要跑,那我們還能把他送給順德公主嗎?」

  她這般一說,馭妖師們相視一眼,不再相勸。

  紀雲禾轉頭對長意伸出了手:「走吧。」

  長意看了一眼紀雲禾的手,即便在此時,也還是開口道:「不合禮數。」

  是了,他們鮫人,一生僅伴一人,他們要給未來的伴侶,表示絕對的忠誠。而此時的長意不會認可即將要見的順德公主為伴侶,而他以為,此後的人生也不會再有自由,所以他也不會將紀雲禾當成伴侶。

  紀雲禾洞悉他內心的想法,便也沒有強求:「好,走吧。」

  她轉身,帶著長意離開了地牢。

  這應該是長意擁有雙腿之後,第一次用自己的雙腿走長遠的路。他走得不快,紀雲禾便也陪他慢慢走著。

  到了馭妖谷山門口,朝廷來的將士們已經等得極不耐煩。

  鐵甲將軍騎在馬上,戴著黑鐵面具,不停的拉著馬韁,在馭妖谷門口來回踱步。得見紀雲禾帶著長意出來,他便斥道:「爾等戲妖賤奴,甚是傲慢,誤了押送鮫人的時辰,該當何罪?」

  林昊青送紀雲禾來此,聞言,他眉頭一皺。

  朝廷之中對天下大國師府外的馭妖師,甚是瞧不上眼,達官貴人們給馭妖師還取了個極為輕視的名字,叫戲妖奴,道他們是戲弄妖怪,供貴人們享樂的奴僕。

  此言甚是刺耳,林昊青待要開口,紀雲禾卻先笑出聲來:「而今離約定的時間尚有一炷香時間,將軍如此急躁,心性不穩,日後上了戰場,怕是要吃大虧啊。」

  鐵甲將軍聞言,大怒,腰間長劍一拔,一提馬韁,踏到紀雲禾面前,劈手便是一劍砍下。

  而劍剛至紀雲禾頭頂三寸,整個劍身倏爾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架住。

  紀雲禾身側的長意藍色的眼瞳盯著鐵甲將軍,眼瞳之中藍光流轉,倏爾光華一閃,鐵甲將軍手中長劍便登時化為一堆齏粉。被山門前的風裹挾著霎時飄遠。

  場面一靜,眾人皆有些猝不及防。

  妖力隔空碎物,彰顯著長意妖力的雄厚。

  將軍坐下的馬倏爾擺著腦袋,往後退去,無論將軍提拉韁繩,也控制不了戰馬。他越是想驅馬上前,馬越是反抗激烈。

  將軍復而大怒,翻身下馬,直接抽了身後另一個將士身上的大刀,一刀揮過,徑直將馬頭砍下。馬頭落地,鮮血噴濺,馭妖谷谷外霎時變得腥氣四溢。

  鐵甲將軍將臉上黑鐵面具摘下,轉頭怒斥:「誰養的戰馬!給本將查出來!腰斬!」

  待得他面具摘下,紀雲禾才看見,這鐵甲將軍不過一個十六七的少年,而一身傲氣與戾氣卻厲害得很。

  他沖身後的人發完脾氣,一轉頭,盯住長意:「你這鮫人,不要以為要去伺候公主便可放肆!本將要不了你的腦袋,也可斷你手腳。」

  他的話讓紀雲禾聽得笑了出來:「這位小將軍,斷他手腳這事,不是你可不可以做,而是你根本做不到。」

  小將軍看向紀雲禾,目光狠厲,還待要上前,卻倏爾被身後走上前來的一人抓住:「少將軍,公主與國師反復叮囑,路上平安最重要。莫要與這馭妖師置氣了。」

  來者穿著一襲淺白的衣裳,頭上繫著白色的綬帶,面如冠玉,竟是……國師府的弟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5:16 PM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谷外人世

  紀雲禾看著面前的國師府弟子忽然想到,大國師最喜白色,傳說中整個國師府的裝飾以及其門下弟子的裝束,皆以白色為主。

  曾有貴人在宮宴中,欲討好大國師。

  貴人道:「世外飄逸之人才著白色衣袍。」

  而大國師卻冷冷回道:「我著白衣,乃是為天下辦喪。」

  貴人當即色變。全場靜默無言。

  宮宴之中膽敢談此言論,世間再無二人。

  這事傳到民間,更將大國師的地位能力說得神乎其神。

  紀雲禾此前沒有見過國師府的人,而今見這弟子白衣白賞,額間還有一抹白色綬帶,看起來確實像在披麻戴孝,給天下辦喪……不過這少年面容卻比那黑甲小將軍看起來和善許多。

  他攔住了小將軍,又轉頭看了看紀雲禾和長意,道:「順德公主要鮫人永無叛逆,此鮫人心性看來並未完全馴服,如此交給順德公主,若是之後不小心傷了公主,馭妖谷恐怕難辭其咎。」

  「我不會傷害人類的公主。」在紀雲禾開口之前,長意便看著國師府弟子道,「但也沒有人可以傷雲禾。」

  長意的話說得在場之人皆是一愣。

  紀雲禾沒想到及至此時,長意還會這般護她,明明……她要把他送去京師,交給那個順德公主了呀。

  「是少將軍唐突了,在下姬成羽,代少將軍道個歉。」國師府弟子向紀雲禾與長意抱拳鞠了一躬。

  這倒是出乎紀雲禾與林昊青的意料之外。

  都說大國師歷經幾代帝王,威名甚高,國師府弟子們乃是天下雙脈最強的馭妖師,紀雲禾本以為,這樣的國師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必定囂張跋扈,宛似那少將軍一般,卻沒料到竟還這般講禮數。

  「你給這戲妖奴和妖怪道什麼歉!」少將軍在旁邊急著拉他,「本將不許你替我!我才不道歉!」

  紀雲禾看著他,轉而露出了一個微笑……

  原來這少將軍,還是個小屁孩呢。

  姬成羽皺眉:「朱淩。」他聲色微重,少將軍便渾身一怵,姬成羽轉頭將那少將軍拉到了一邊。似斥了他兩句,再過來時,少將軍朱淩已經自己戴上了黑面甲,也不知道在與誰置氣,「哼」了一聲,別過頭,不再言語。

  「二位。」姬成羽笑道,「前面分別為兩位備了馬車,請吧。」

  紀雲禾道:「我與他坐一輛便好。」

  姬成羽打量了紀雲禾一眼:「可。」

  而他話音未落,長意也開了口:「還是分開坐吧。」

  紀雲禾心底有些好笑,她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還是授受不親不合禮數這般的緣由……

  姬成羽也點頭:「也可。」

  「怎生這般麻煩。」朱淩轉身離去,「本將的馬沒了頭,跑不了了,拿輛馬車,本將要坐。你們坐一輛。」

  沒再聽任何人的話,小將軍轉身離去,姬成羽無奈一笑:「那……」

  「便這樣吧。」紀雲禾接了話。

  紀雲禾與長意一同坐上了馬車,到底是皇家派來的馬車,雖沒有順德公主那日來時的轎攆浮誇,但這車廂內也可謂是金碧輝煌了。

  垂簾繡著金絲,車廂四壁、坐墊皆鋪又狐裘,狐裘下似還墊不少細棉,坐在馬車裡,根本感受不到路途的顛簸。而因夏日將近,這車廂內有些悶熱,車頂還做了勾縫,縫中貼著國師府的符咒,卻並非為擒妖,而是散著陣陣涼風,做納涼用。

  紀雲禾打量著那勾縫中的符咒。

  灑金的黃紙與雲來山的紫光朱砂,此等朱砂,一兩價比百兩金。

  這放在馭妖谷,除非為了降服大妖,這等規格的符咒素日都是不輕易拿出來的,更遑論用來納涼了。

  紀雲禾坐到長意對面,笑了笑。

  「怎麼了?」雖然不願意與她共坐一個馬車,但長意還是關注著她的。

  紀雲禾搖了搖頭,還是笑著:「只是覺得這人世間,好多荒唐事。」

  好在,這樣的荒唐,對她來說,也快要結束了。

  車隊出發,紀雲禾將馬車的垂簾拉了起來,看著外面的景物。走了半日,紀雲禾便靜靜的看了半日,長意也沒有打擾她。到了晌午,車隊停下,尋了官道邊的一處驛站停下。

  紀雲禾與長意下了馬車,姬成羽讓他們上驛站二樓用膳,未免樓下車馬來往打擾了他們。

  紀雲禾沒有答應,就在一樓撿了個角落坐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在驛站茶座坐下又離開,每人神情各不相同,打扮也有異有同。紀雲禾什麼都不說,就靜靜看著,連眼睛也沒捨得多眨一下。

  「長意。」她看罷了人群,又看著桌上的茶,似呢喃自語的說著,「人間真的很荒唐。」

  這來來往往的人,都那麼習以為常的在過活,而這對紀雲禾來說,卻是從未體驗過的熱鬧與不平凡。

  他們或許也不知道,這人世間,還有馭妖谷中那般的荒唐事吧。

  「你之前有見過這樣的人世嗎?」

  長意搖頭。

  「好奇嗎?」

  長意看著紀雲禾,見她眼底似有光芒斑駁閃爍,一時間,長意竟然對紀雲禾的眼睛起了幾分好奇。

  他點頭,卻並不是對這人世感興趣,他對紀雲禾感興趣。

  長意也不明白,紀雲禾身上到底是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總是讓他好奇,在意,無法不關注。

  「來。」紀雲禾站起來,拉了拉長意的衣袖,長意便也跟著站了起來。

  紀雲禾和姬成羽打了個招呼:「坐了一天有點悶,我帶他去透透氣。」

  姬成羽點點頭:「好的。」

  紀雲禾倒是有點好奇了:「你不怕我帶著他跑了?」

  姬成羽還未打話,旁邊的朱淩灌了一口茶,將茶杯放到桌上,道:「大成的國土長滿了大國師的眼睛,誰都跑不了。」

  紀雲禾勾唇笑了笑:「青羽鸞鳥和雪三月就跑了。」

  朱淩臉色一變:「你少和我抬杠!這叛徒與妖怪,遲早有抓到的一天!」

  那便是還沒有抓到。

  紀雲禾沒有再多言,牽著長意的袖子,帶他從驛站後門出了去。

  這驛站前方是官道,後院接著一個小院子,院中插著一排籬笆,時間已久,籬笆上長滿青苔,而籬笆外便是蔥蔥郁郁的林間。

  適時春末,樹上早沒了花,但嫩芽新綠依舊看得人心情暢快。

  紀雲禾邁過籬笆走向林間。

  腳步踏上野草叢生處,每行一步,便帶起一股泥土與青草的芬芳,陽光斑駁間,暖風徐徐時,紀雲禾張開雙手,將春末夏初的暖意攬入懷中。

  恍惚間,長風忽起,拉動她的髮絲與衣袍,捲帶這樹上的新芽,飄過她的眼前眉間,隨後落到長意的臉頰邊。

  長意抬手,拿掉臉上的嫩葉。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嫩芽,似乎為這鮮活跳躍的綠色感到稀奇。再一抬頭,紀雲禾已然走遠,她快跑到目所能及的林間盡頭。

  仿似就要這樣向未知的遠處跑去,融入翠綠的顏色中,然後永遠消失在陽光斑駁的霧氣林間。

  而就在她身影似隱未隱之時,她忽然停住了腳步,一轉身,回過頭,沖他張開雙手,揮舞著:「長意!」她喚他,「快過來!這裡有座小山!」

  她的聲音像是他們海中傳說裡的深淵精靈一般,誘惑著他,往未知處而去。

  長意便不可自抑的邁過了腳邊的籬笆,向她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5:56 PM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不畏懼

  穿過林間,紀雲禾站在一個小山坡上,陽光灑遍她全身,她呆呆的看著遠方,隨後轉過頭來,望著山坡下的長意,興奮得像個小孩一樣對著他喊:「長意長意!快來!」

  長意從未見過這般生機勃勃的紀雲禾。

  在馭妖谷中,或者說在十方陣裡,長意看到的紀雲禾是沉穩的,或許時不時透露一些心中的任性,但她永遠沒有將自己放開。

  不似現在,她已經在山坡上蹦了起來。

  「你看你看!」她指著遠方。

  長意邁上山坡,放眼一望,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低矮山丘,綿延起伏,不知幾千里,到極遠處,更有巍峨大山,切割長天,聳立雲間,此情此景,讓長意也忍不住微微失神。

  山河壯闊,處於這山河長天之下,一切的得失算計,彷彿都已經不再重要。

  紀雲禾失神的望著遼闊天地,唇角微微顫抖著,開口道:

  「這天地山河,是不是很美?」也不知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長意轉過頭,看著紀雲禾的側臉,她人靜了下來,可眼瞳卻看著遠方,她的眼瞳與唇角都在微微顫抖,訴說著她內心情緒近乎失控的激動。

  她似乎想用這雙眼睛,將天地山河都刻進腦中。

  長意還是看著她道:「很美。」

  「是啊。」紀雲禾道,「我不喜歡這人世,但好像……出離的喜歡這廣袤山川。」

  言罷,紀雲禾像是想起了什麼,她側過頭,對上了長意的目光,隨即她退了兩步。與長意之間隔著一段距離站著。她打量他。

  長意不解:「怎麼了?」

  「你也是。」

  「也是什麼?」

  「好像和這山川一樣,都很讓人喜歡。」

  長意一怔,看著紀雲禾笑得微微眯起來的眼睛,卻是不知為何,忽然間感覺自己無法直視她的笑顏,他側過了頭。轉而去看遠方的山,又遠方的雲,就是不再看紀雲禾。

  但看過了山與雲,還是沒忍住又回過頭來,望向紀雲禾:「你這般言詞,休要再說了?」

  「為什麼?」

  「惹人誤會。」

  「誤會什麼?」紀雲禾笑著,好似要無依不饒。

  而便是她的這份不依不饒,讓長意也直勾勾的盯著紀雲禾道:「誤會你喜歡我。」

  「這也算不得是什麼誤會。」

  長意又是一愣。

  「你喜歡我?」

  「對,喜歡你絕美的臉和性格。」

  長意思索了片刻:「原來如此,若只是這般喜歡,那確實應該。」

  真是自信的鮫人!

  紀雲禾失笑,過了好久,才緩過來:「長意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長意垂頭,看了看自己:「像個人。」

  從他的立場上來說……他倒是卻是沒有反諷,現在的鮫人長意,真的像個人……

  紀雲搖搖頭,道:「你像一個故事。人類所期望的所有的美好都在你身上,正直又堅韌,溫柔且強大。你像一個傳說裡美好的故事。」

  紀雲禾講到這兒,便停住了,長意等了一會兒,才問:「我像個故事,然後呢?」

  便在此時,山坡之下忽然傳來黑甲小將軍的聲音:「哎,走了。」

  紀雲禾轉頭望下一望,姬成羽與朱淩都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個士兵。紀雲禾回頭看長意:「走吧。」

  長意點點頭。也不再糾葛剛才的話題,邁步走下山坡。

  紀雲禾看著長意的背影,跟著幾人一起走下山坡,走過林間,邁過籬笆,再次來到驛站,然後出去,唯獨在坐上馬車之前,她頓了一下,直接越過朱淩與姬成羽道:「下午我換你的馬來騎,可行?」

  朱淩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姬成羽已經笑眯眯的點頭了:「可以。」

  朱淩非常不開心:「你答應她作甚?」

  「馭妖師出谷不易,不過是把坐車換成騎馬,有何不可?」

  朱淩撇撇嘴:「那你來與我坐。」

  「不坐。」姬成羽不再搭理朱淩,抬腿便上了長意的馬車。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沒有多言,踏上了馬車。

  紀雲禾騎上姬成羽的馬,與車隊一行,走在官道上。

  遠處風光,盡收眼中,過往行人也都好奇的打量他們,紀雲禾便也對他們都報以微笑。

  她的馬一直跟在長意馬車旁邊,車簾隨風飄動,紀雲禾除了看風景看路人,也時不時打量一眼馬車中的狀況。

  姬成羽與長意分別坐在馬車兩邊,長意閉目養神,不開口說話,姬成羽似對他還有點好奇,打量許久,還是開口問道:「鮫人生性固執,寧死不屈,這世上能被馴服的鮫人幾乎沒有,這馭妖師,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讓你被她馴得這般臣服。」

  紀雲禾忍不住投過去目光,車簾搖晃間,她只看得見長意安穩放在腿上的手,卻並不能看見他的表情。

  「她沒有馴我,我也並不服從。」

  「哦?」姬成羽微微笑道,「那……我這車隊怕是要掉個頭,再去馭妖谷走一趟了。」

  「不用,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人類的公主。」

  「那你便是臣服了。」

  「我只是在保護一個人。」

  他不臣服,也不認輸,他只是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保護她。

  紀雲禾垂下眼眸。摸了摸坐下的大馬。

  「為什麼?你清楚你做的是什麼選擇嗎?」姬成羽繼續問著。

  「我清楚。」

  而後,便再無對答了。

  紀雲禾提了提馬韁,拍馬走到了馬車前方,望著遠方山路,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到了夜裡。

  朱淩做的馬車壞了一個輪子,車隊沒來得及趕到該去的驛站,便臨時在山中紮營。

  紀雲禾打量了一下周圍地形,往官道方向忘了一眼,心中琢磨,車隊行徑路線還是很清楚的,便是沒到驛站,林昊青應該也還是能找到此處,只是最為保險的方法,她還是應該留下個什麼印記……

  她正在琢磨之時,長意走到了紀雲禾身邊:你在看什麼?」

  紀雲禾轉頭看了長意一眼:「沒事,他們營帳都紮好了嗎?」

  「嗯。」

  「走吧。」

  山間的營帳除了士兵們的,她與長意還有其他兩人的營帳都是分開的,一字排開,朱淩在最左邊,其次是姬成羽的,右邊兩個,紀雲禾思索片刻,選了姬成羽旁邊那個。這樣,就算旁邊營帳有所動靜,她也能看情況應對了。

  長意自是不會與她爭住哪,乖乖被安排好了,他要進去之前,紀雲禾卻倏爾叫住了他。

  「長意。」

  「嗯?」

  紀雲禾看著長意,及至此時,她倏爾起了一些離愁別緒,這一面,或許是她這一生,最後見長意的一面了。

  她幫長意拉了拉他微微皺起來的衣襟:「衣服皺了。」

  「謝謝。」長意又要轉頭,紀雲禾再次叫住他。

  「長意。」

  長意回頭,望著紀雲禾,兩人在夜間篝火光芒下對視了好一會兒,紀雲禾才笑道:「今天,我覺得我活得很開心,也很自由。」

  「因為離開了馭妖谷?」

  「也有吧,但我今天忽然發現,自由並不是要走很遠,而是這顆心,沒有畏懼。」紀雲禾道,「我今天,活得一點也不畏懼。」

  長意望著微笑的紀雲禾,宛如被感染了一般,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以後你也會的。」

  「對,我會。」紀雲禾抬手,摸了摸長意的頭,「你也會的。」

  會自由,會開心,會無所畏懼。

  紀雲禾放下手,長意有些不解的看她:「我身上沒有地方痛。」

  「摸一摸,也會更健康的。」紀雲禾揮了揮手,終於轉身離開,「好眠。」

  紀雲禾回了自己的營帳,營簾落下的那一刻,她看著營帳內毫無人氣的空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長意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這樣的美好,該一直延續下去。

  而這個故事,還不到完結的時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08 PM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誅心

  深夜,營帳中只聞蟲鳴。

  紀雲禾在簡易搭鋪就的床鋪上靜靜躺著,黑暗之中,她睜著雙眼,似在發呆,又似在透過頭頂的營帳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間,旁邊的蟲鳴稍稍弱了一些,紀雲禾心中有了猜測,道是林昊青找上來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來,便不會不按她說的做。所以旁邊營帳裡發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聽,卻彷彿已經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覺自己這樣的做法,對長意來說有些殘忍了。

  但,沒有退路了。

  夜依舊寧靜著。

  越是在這樣好像有什麼要發生的安靜夜裡,關於過去的回憶,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紀雲禾腦中冒了出來。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時候,倉皇的,顛沛流離的父母帶著她走過的逃亡路,還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滄瀾第一次給她餵毒的那天。

  那並不是個明媚的日子,林滄瀾叫她去了他的房間,未等紀雲禾說一句話,一旁的卿舒便捏開了她的嘴,往她嘴裡丟了一顆藥丸,然後一抬她的下巴,便讓她將藥丸吞了進去。

  那時迷茫,她並不知道被餵了什麼,只呆呆的看著林滄瀾與卿舒。

  他們兩人也極度關注她,房間靜了許久,紀雲禾剛開口想問吃了什麼,卻忽覺心頭傳來一陣絞痛。

  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藥的厲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疼得在地上打滾,林滄瀾和卿舒卻並不關心,只搖頭說著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劇痛中度過,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滄瀾與卿舒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彷彿是在等待她什麼時候會死去。現下想來,那一夜與今夜,倒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時候是身體痛到了極致。而現在,卻是難耐心疼……

  後來,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又給她餵一顆丹藥,她便好了起來。卿舒當時還說,她是第一個。

  紀雲禾直至現在也不明白卿舒當時說的第一個是什麼,但現在的紀雲禾覺得,這世間能讓她這般心疼的人,長意,約莫也是第一個吧。

  旁邊又傳來一聲輕響。

  這聲動靜有些大了,似驚動了士兵們,外面傳來了士兵的聲音:「鮫人那邊好像有動靜,去看看。」

  紀雲禾一掀被子,這才坐了起來。

  忽然之間,營帳外倏爾閃過一道透藍的光,緊隨著光芒而來的,一陣清脆的冰裂之聲!

  宛如是冬日湖邊,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聲。聲音未落!一道冰錐徑直刺破紀雲禾的營帳,外面火盆裡燃燒的篝火似被突然從地裡長出的冰錐推翻,火盆翻滾,將林間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時火光大作,將刺入紀雲禾營帳內的冰錐映得光華四變。

  紀雲禾還未出營帳,便聽見外面士兵吼了起來:「鮫人跑了!鮫人跑了!」

  外面的兵馬混亂的聲音,混著朱淩的叱駡與姬成羽冷靜的安排,將這林中的寂靜徹底打破。

  而便是在這慌亂不已之際,紀雲禾卻倏爾笑了出來,一個在她臉上,難得稱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這毒藥之後,她這一生,開心笑起來的日子,還沒有遇見長意這兩月來得多。

  長意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賀。

  紀雲禾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與長意告別的時候說的那三個字——「不畏懼」。

  至少,在長意還在的時候,她尚且畏懼一件事,若是長意不走,那就壞了。

  現在,這最後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這世間,終於再無任何事可以讓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間,營帳簾被一人拉起,紀雲禾倏爾心頭一緊,以為是長意又回來找她了,但抬頭一看,卻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營帳門邊,影子被外面的火光拉長,延伸到紀雲禾腳下。

  他看著紀雲禾,臉上溫和的笑容微微收斂了起來:「鮫人跑了,你身為馭妖師,何以安坐於此?」

  這個姬成羽,到了現在也沒有大聲呵斥她,看來是很有禮數教養了。

  紀雲禾也冷靜的看著他,道:「鮫人妖力高深莫測,他跑了,便沒有人能追得上。」

  「你聲稱已將鮫人馴服,而今鮫人逃走,公主追究下來,你可知會有何結果。」

  紀雲禾想了想,故作愁悶的搖頭歎息:「我約莫是沒得救了吧。只是連累你和少將軍挨罰了。」

  紀雲禾口頭上雖如此說,但她心裡清楚,今日來的這兩人,在國師府與朝廷當中,身份絕不會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斷個一二。順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國師府和高官武將之子,怕是也不能說殺就殺。

  見紀雲禾如此,姬成羽顯然已無話可說。他放下門簾,轉身離去,外面又傳來他沉著命令的聲音:「著一隊人馬,隨我來。」

  這個姬成羽,看起來並不好對付。紀雲禾心頭剛在盤算,要不要跟上去時,營帳門簾便又被拉開了。

  紀雲禾心中嫌棄,這朝廷中人辦事,可真磨嘰。但一抬頭,她愣住了。

  面前的人,銀色的頭髮披散著,那襲白衣也染了篝火的灰,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倉皇。而那雙冰藍色的眼瞳,卻一轉未轉的盯著紀雲禾。

  外面兵馬的混亂聲已經遠去,唯有篝火將濕潤的樹木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

  他還是沒走。還是固執的,來找她了。

  紀雲禾看著他,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按捺下去,她現在只能說一句話,除了這句話,別的,都是錯誤的回答——

  「我就猜到你會回來,長意。」

  營帳外的火光融化了穿進她營帳裡的冰錐,而冰錐的光卻在紀雲禾眼中轉動。

  她的笑,帶上了七分虛假。

  長意靜靜看著她:「紀雲禾,我只相信你的話,所以我只來問你。」

  「問什麼?」

  「你從遇見我的那一刻開始,所作所為,所行所言,皆有圖謀?」

  紀雲禾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神色變得森冷:「誰與你說的?」

  長意看到紀雲禾臉上的神色,唇色開始慢慢變白,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你對我好是假,許真心待我,也是假,你所做的,都是為了馴服我,讓我心甘情願的,去侍奉人類公主?」

  紀雲禾走近他:「長意,告訴我,誰與你說的。」

  「是不是?」而他只固執的問著。

  紀雲禾沉默。

  「是不是……」再開口,他卻逃避了紀雲禾的目光,轉頭看向了別處,不解,不甘還有受傷。

  紀雲禾盯著他:「是。」

  長意握緊拳頭,眸中起了渾濁。

  「那日人類公主在牢中,鞭你,迫你,害你,也都是假,只是你演出來的苦肉計?」

  「是。」

  屋中沉默許久,外面的火燒得越是烈,便襯得這屋內,越是刺骨的寒冷。

  長意閉上眼:「紀雲禾。」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散亂的呼吸,「我……以為你和別的人類,不一樣。」

  這句話,紀雲禾聽出了他強自壓抑著的憤怒,痛苦還有那麼多的……委屈。

  是的,他很委屈。

  像一個孩子,掏出了最喜歡的玩具,卻只換來對方轉身離開的委屈。

  「長意,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她看著長意道,「別人沒辦法讓你侍奉順德公主,我可以。」

  她要說一句話,刺穿長意的心。

  而她做到了。

  長意終於再次看向了紀雲禾。

  震驚,痛苦,不敢置信。

  像是旁邊的冰錐子,插進了他的胸膛,整個人,從頭到尾,都涼透了。

  他微微踉蹌了一步,在這個時候,他才顯現出,被割開尾巴的雙腿,其實對他來說有多不適應——便是這一踉蹌,就讓他沒站穩身子,抓住了搭營帳的木框,方才穩住。

  紀雲禾冷冷的看著他。

  走啊。

  她一步步逼近長意:「你便是我獲得自由的工具。」

  走啊。

  她伸出手,手掌中凝聚了靈力,似要將長意困住:「你別想跑。」

  你怎麼還不走呢……

  紀雲禾掌中靈力靠近長意之時,旁邊倏爾傳來朱淩的聲音:「鮫人在這兒!」

  紀雲禾心頭一凜,目光陡然狠厲起來,這凝聚靈力的手,便再也沒有吝惜力氣的向長意打去。

  而長意只是呆怔的看著紀雲禾這充滿殺氣的一掌,愣生生的接了下來,他悶哼一聲,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去,狼狽的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血與泥汙弄髒了他的衣服與頭髮,長意轉過頭,只見紀雲禾站在營帳外,面色森冷的看著他。而她身後湧過來數十名軍士。

  長意牙關緊咬,咽下口中鮮血,手一揮,地底泥土中倏爾射出無數冰錐,直指軍士們,有的軍士被徑直穿胸而過,有的軍士則被冰錐刺斷了腿。一時間林間哀嚎不斷,鮮血遍地,腥氣沖天。

  而便是在這如海浪一般的冰錐中,唯有紀雲禾身前,一根都沒有。

  好似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所有的堅硬與狠厲都用出來了,唯獨還是沒辦法對這一個人,尖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11 PM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決絕與守護

  月色涼,透過薄雲,遍照山河。

  靜謐夜色中,萬千山河裡,一處林間,略顯倉皇。

  夜鴉鳴啼,猶如催命之聲,月夜樹影間,銀髮男子捂著肩頭,倉皇而走,其奔走的速度極快,而在他身後,追兵打馬之聲也不絕於耳。

  長意回頭一望,身後打馬追來的人當中,紀雲禾赫然追隨其中。

  根本無意多做感傷,一咬牙,轉頭急奔,忽然間,四周樹木退去,面前出現一片空地,他往前多跑幾步,一陣風自前方吹來,他陡然停住腳步。

  在他身前,是一道斷崖,再無去路。

  長意回頭,身後追兵已經驅馬趕到,便是這片刻時間,他們便訓練有素的將他圍了起來,呈半圓狀,將他包圍其中。

  軍士們都沒有動,唯有紀雲禾從馬背上下了來,她拎著劍,一步一步靠近他。

  長意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懸崖,再回頭來,直視面前再不復溫和的紀雲禾。

  他受了紀雲禾一掌,體內妖力一時不足以支撐他行踏雲之術,退一步萬丈深淵,可近一步……又何嘗不是深淵。

  紀雲禾停在他面前一丈遠。

  天上薄雲破開,月光傾灑這方圓之間的斷崖,將他們的月下的影都拉長。長意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到紀雲禾腳下,而紀雲禾便踩在他影子上的咽喉間。

  紀雲禾道:「沒有退路了。」

  長意沉默的看著自己的影子,就這樣被紀雲禾踐踏著,死死的貼在那地上,毫無反抗之力。

  紀雲禾抬起了劍,拔劍出鞘,將劍鞘隨手扔到了一旁,她劍尖直指長意。

  長意這便才將目光從那影子上挪開,看著紀雲禾,他藍色的眼瞳中映出了寒劍光芒,他薄唇微動:「我不相信。」及至此刻,他依舊看著紀雲禾如此說著。

  夜風浮動,將他的話帶到了紀雲禾耳邊,但他的言語,並不能擋住她的劍刃。

  紀雲禾眸光冰冷,毫無預警的,便在這蒼涼月色下,向他動了手。

  直至劍尖沒入胸膛,長意在巨大的絕望之中,甚至未感到胸腔的疼痛。

  胸膛是麻木的,整個身體,從眉心到指尖,都是麻木的,他唯一的感覺便是涼。

  他只覺得涼。

  透心徹骨的寒涼。

  紀雲禾這一劍穿胸,力道之大,徑直將他刺到了崖邊。

  他根本無力反抗,或者說,根本沒有反抗。

  他只是看著紀雲禾,看著她漆黑眼瞳中的自己,他看見自己的狼狽,不堪,也看見自己的呆滯,彷徨。而紀雲禾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

  風聲倉皇,在耳邊將所有聲音都帶遠,遠處趕來的黑甲將軍與白衣馭妖師都已經不再長意此時的視線之中了。

  身體摔下懸崖的那一刻,風聲撕碎了這個身體,但卻沒有撕碎紀雲禾如月色一般的目光。

  我不相信……

  他還想說,但已全然沒有了力氣,下墜的風與崖下的黑暗帶走了一切。

  他整個世界,沉寂了……

  「住手!公主要留活物!」

  朱淩的聲音刺破夜空,未傳入已墜下懸崖的長意耳中,卻傳入了紀雲禾耳中。

  而伴隨他聲音而來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御劍而來,欲直接掠過紀雲禾,跟著飛到懸崖下方,試圖將墜崖的鮫人撈回,但未等他飛過懸崖一寸,他腳下的劍便倏爾被一道大力打偏!

  姬成羽身形一轉,堪堪在空中停住身形,但未等他再要追去,只聽「哢」的一聲,他腳下寒劍應聲而斷。

  姬成羽只得縱身一躍,落與地面,他與身後追來的朱淩看著地上斷劍,皆有幾分怔愣。

  姬成羽轉頭,目光徑直看向斬斷他長劍的力量來源。

  是紀雲禾。

  她還穿著那身馭妖谷的布衣,而周身氣場,卻全然不一樣了。

  她抬起右手,並起食指與中指,將劍上殘留的鮫人血一抹,隨後用沾染了鮮血的指尖,觸上自己的額頭,在自己額頭上,用鮫人血畫上了兩道血痕。

  宛如那些塞外的蠻人,在自己身上畫下信仰的圖騰。

  她執劍轉身,手中劍花一轉,在空中留下寒涼劍氣。

  「今夜,過此崖者,誅。」

  她橫劍攔在懸崖邊,背對著崖下的萬丈深淵。月色透過她的身影,似乎都已染上了殺氣與血腥味。崖底湧上來的長風帶著寒涼的水氣,令戰馬躁動,馬蹄踏著,不聽控制的往後退。

  她似乎便在這一瞬,從白日那個平凡的馭妖師,便做了一個煞神,如她所說,若有人敢越雷池,誅。

  「放肆!區區戲妖奴膽敢阻攔我等!」

  朱淩偏是不信邪的那個,他惡狠狠的打馬用腳上馬刺狠狠紮了坐下馬匹,馬兒受驚,一撅前蹄徑直衝紀雲禾而去。

  「朱淩!」姬成羽要攔,那馬已經騎了過去。

  姬成羽不敢耽誤,立即手中結印,將旁邊軍士腰間的長劍一吸,立即握在手中,飛身上前,趕在朱淩之前,對紀雲禾動手。

  紀雲禾擋住姬成羽的劍,旁邊朱淩的大刀又劈了下來,紀雲禾右手快速結印,以空手擋住朱淩手中大刀。

  朱淩見狀,冷斥:「雕蟲小技!」他收刀一轉,又是一聲大喝,再是一刀砍來。

  紀雲禾根本未將他放在眼裡,手中結印光華一轉,朱淩大刀立時被彈了回去。朱淩翻身,躍下戰馬,沒了背上人的控制,那戰馬立即發足狂奔,逃離而去。

  而便是在紀雲禾右手應對朱淩之際,遠處將士倏爾拉弓,一箭射來,穿過紀雲禾耳邊。

  朱淩轉身下令:「你們找路下懸崖,這鮫人,活的本將要,死的,本將也抬也要抬回京師!」

  「得令!」士兵高聲一應。

  紀雲禾當即目光一凜,但見他們要拉轉馬韁,紀雲禾抽回擋住姬成羽的劍,拼著生生挨了姬成羽一劍,也將手中長劍擲出,長劍飛旋而過,將眾軍士的馬匹盡數斬斷腿腳!

  戰馬痛苦嘶鳴,將士們齊齊落馬。

  紀雲禾咬牙,一手握住姬成羽手中長劍,一聲厲呵,以肉身掰斷了那長劍,而折斷的那斷劍,她往朱淩處一擲,朱淩身手敏捷,矮身一躲,卻還是未躲過,他頭上的冠徑直被斷劍斬斷,黑髮登時披散下來,讓他顯得狼狽又難堪。

  紀雲禾周身靈力蕩出,擋開姬成羽。

  她捂著肩上被姬成羽砍出來的傷,目光殺氣凜冽的掃視眾人。

  「誰還要走,我便要誰腦袋,說到,做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17 PM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九尾狐

  崖上,戰馬哀鳴聲不絕於耳,月色似乎都被染上了腥氣,紀雲禾所立之處,地上也被血水滴滴答答的染紅,鮮血從她左手上滴落,那指尖痙攣似的顫抖著。但儘管如此,紀雲禾的眼瞳卻比天上明月還要亮。

  她獨立崖邊,身後萬丈深淵下湧上來的水氣,讓她安心。

  崖下有河。

  鮫人的癒合能力以及身體的強悍紀雲禾心裡有數,她會傷他,但卻不會讓他死。所以讓長意掉下崖底的河水,被水沖走,再好不過,但是保不准下面會有什麼意外,所以她要儘量給長意爭取時間,讓長意逃走。

  哪怕她一人,只能再多擋一瞬,也好。

  姬成羽看著宛如要豁出性命的紀雲禾,手中長劍一凜:「紀雲禾,你身為馭妖谷護法,可當真清楚,你現在在做什麼?」

  「再清楚不過。」

  她答得果決,姬成羽眸光一凝,手中長劍起勢,將靈力灌注劍中:「既然如此,便休怪我,動了真格。」

  紀雲禾抬頭看他,白衣少年風度翩翩,她忍不住勾唇一聲諷笑:「皆是被隱脈所累之人,何必……」

  「少與她廢話!」朱淩一聲厲斥,打斷紀雲禾的話,他持刀割斷自己頭上的斷髮,不讓無髮冠束縛的長髮遮擋自己的視線,黑髮被他棄如敝履,狠狠丟在地上,「先誅此賤奴!再追鮫人!給我上!」

  他一聲令下,眾將士高聲一喝,均舉刀向紀雲禾逼近。

  紀雲禾望了眼身後深淵。

  深淵之下,黑暗無邊,她再回過頭,目光之中的果決,卻比剛才更加堅定。

  她垂著已經使不上半分力的左手,向前踏出一步,沾滿鮮血的右手從左肩上放開,沒有外力壓住,她左肩上的血登時淌得更加厲害。

  紀雲禾面色蒼白,卻好似根本不知痛似的,一步一步,迎向面前的一眾軍士,她右手結印,要將那擲出去的斷劍收回,沒入土地之中的斷劍受到召喚,剛離地而出,卻被旁邊一劍擋下,「叮」的一聲,徑直被打下深淵。

  姬成羽目光冷然的看著紀雲禾:「你走錯路了。」

  話音一落,姬成羽身影換化成光,如箭一般向紀雲禾殺來。一招一式,凜冽至極,如他所說,果然沒有再留有餘地。

  紀雲禾沒了武器,又幾乎斷了一隻手,只得用右手結印,令靈力附著在自己的血肉之軀上,拼著命抗擊著姬成羽的攻擊。

  然而卻並不只是姬成羽,旁邊的朱淩也提大刀衝入戰局。

  朱淩並無靈力,但與姬成羽卻配合得天衣無縫,一人以靈力攻她上路,一人必亂她身法。一人全力進攻,一人便守得固若金湯……

  紀雲禾本就體弱,一番消耗,當即再抵擋不得,連連挨了姬成羽三劍,又被朱淩一刀削在了膝蓋上!

  她一聲悶哼,單膝跪倒在懸崖邊。

  朱淩心急,要一刀斬下她的頭顱,而姬成羽卻沒有跟上,便是這一個瞬間,紀雲禾右掌一動,狠狠打在朱淩腹部。

  這一掌力道之大,朱淩渾身一顫,大刀脫手,連連退出十步遠,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吐出,胸前黑甲竟然全都碎成了粉末。

  眾人驚駭。

  姬成羽也是心下一沉,立即躍到朱淩身邊,念訣護住他的心脈。姬成羽探看朱淩傷勢,心驚不已,只道,若不是朱淩這身玄鐵黑甲護身,此時怕是心脈都已經被震碎!這紀雲禾本該已是強弩之末,卻竟還有這般功力……

  紀雲禾撿了朱淩落在地上的大刀,右手撐著大刀,用一條腿,又站了起來。

  「還有……誰?」

  她一身,鮮血淋漓,聲音也嘶啞得不成模樣,但她還是站了起來,守在崖邊,宛如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煞神,要守護地獄之門。

  朱淩捂住胸膛,動了動手指:「殺!鮫人……必須追回。」

  姬成羽壓住他的胸膛不讓他起身,用靈力護著他的心脈,姬成羽轉頭看了眾將士一眼:「放箭。」

  眾將士這才從被紀雲禾震懾住的氣氛中驚醒,他們急忙從斷腿的馬匹背上抽出弓箭,眾人齊齊拉弓,姬成羽一揮手,弓箭箭尖,均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靈力。

  「放!」

  他一聲令下,眾箭齊發。

  萬丈深淵前,紀雲禾退無可退,當鋪天蓋地的箭雨向她殺來的時候,她依舊不願放棄,高聲一喝,以單腿起身而舞,在空中一旋,大刀如盾,將所有的箭雨盡數擋下。

  可箭雨並未停下,箭雨又如傾盆大雨而來,及至第三波,紀雲禾已被耗掉所有力氣,她先是右臂中箭,她咬牙,用嘴咬在箭身上,生生將羽箭從自己的肌肉之中拔出,皮肉撕裂,鮮血噴湧,箭拔了出來,但她的右手也幾乎廢了,再也無法舉起大刀,而便是這時,再是一隻羽箭射來,直中她的另一隻膝蓋。

  再也無法站穩身體,紀雲禾當即雙膝跪下,唯有右手,還握著刀柄,刀立在地上,成為了她身體最後的支撐。

  她沒有倒下。

  幾乎沒人能理解,她為什麼還沒倒下。

  她垂著頭,似乎整個人已經昏厥了過去。

  空中還有羽箭飛來,射中她的肩頭,而她只像一塊肉靶,受了這一箭,也全然無反應……

  她好像死了。

  終於流盡了血,用盡了力,拼盡了這條命。

  以一個僵硬的姿勢,死在了萬丈懸崖的邊上。

  姬成羽看著跪在那方的紀雲禾,她像一個塑像,訴說著馭妖師最落魄又可悲的結局。

  姬成羽認為她死了。他轉過頭,看著也已經昏厥過去的朱淩,護住他心脈的手不敢放,只得轉頭命令道:「你們幾人,去找大夫,快。你們,尋路下懸崖,追鮫人。」

  「是!」

  將士剛領了命,而還沒邁開一步,忽覺平地狂風驟起,一陣強過一陣,宛似巨浪,擊打著眾人。

  風聲呼嘯,烏雲在天空中凝聚,遮蔽了月色,令這夜霎時變得陰森可怖。

  眾人幾乎被狂風吹得要站不住腳跟。他們忍不住轉頭,看向狂風忽起的崖邊。

  在那處,紀雲禾依舊跪著,用刀撐著身體,她還是垂著頭,一動未動,而她周身飄起了黑色的氣息,黑氣拉扯著她的頭髮與衣袍,在她周身混亂的旋轉著。

  這狂風,便出自她周身。

  黑氣翻湧時,又慢慢的凝聚,漸漸的,漸漸地……在她身後,凝聚出了尾巴的形狀。

  一條,兩條,三條……黑氣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郁,片刻之後,在眾人注視下,紀雲禾背後竟然出現了九條黑色妖異舞動的尾巴。

  「妖……妖怪……」

  軍士們震驚不已。

  姬成羽看著那方的紀雲禾,雙目因為驚訝而睜大,在極致震驚之中便只吐出了三個字:

  「九……尾狐……」

  紀雲禾的頭微微一動,散亂髮絲間,一雙腥紅的眼瞳,透過黑氣,盯在了姬成羽身上:「誰敢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22 PM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大國師

  黑氣蔓延,令狂風呼嘯,似將地獄陰氣,都捲上九重天。

  紀雲禾渾身被割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都被黑氣灌入,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雙手,止住了她流淌的血,也將她被挖去的肉都補上。

  那九條妖異的黑色狐尾,有一條飄到紀雲禾身前,將她山上的羽箭都拔出,摔在地上,羽箭隨即化為黑色的粉末,在狂風中化與無形。

  狐尾似乎也給了紀雲禾力量,讓她重新站了起來。

  黑髮飄散,在空中拉扯出詭異的形狀。

  眾將士無不驚駭,饒是朝廷再是訓練有素的將士,面對這樣的力量和妖氣,幾乎控制不住的手抖。他們無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紛紛向後退著,一步一步,退到了姬成羽身後。

  朱淩此時已經昏厥過去,姬成羽不敢放開護住他心脈的手,便只得待在遠處,怔愕的看著紀雲禾。

  他不解至極。

  他在國師府修行多年,所見馭妖師與妖怪不計其數,再是強大的妖怪,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氣,半點不漏。而馭妖師天生所帶的雙脈靈力更是與妖怪天生的妖力相沖。

  從古至今,無論是史書還是怪傳上,都沒有記載,曾有人,既可擁有馭妖師的雙脈,又可以擁有妖怪的靈力。

  這紀雲禾……到底是為何……

  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紀雲禾一步踏出,忽然之間,大地震顫,黑氣盤旋更讓天空之中烏雲愈重,隨著紀雲禾腳步向前邁動,她身後黑氣凝成的妖尾將淩亂插在地上的羽箭掃過。

  一時間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氣,數百隻羽箭淩空飄起,箭尖倒轉,指向姬成羽與眾將士,宛如一面蓄勢待發的箭牆,在狂風之中,穩穩的跟在紀雲禾身後。

  當箭尖上時隱時滅的寒光面向自己時,眾人終於感到了更加切實的威脅。

  來自死亡的威脅。

  伴著紀雲禾髮絲搖晃間,偶爾露出來的腥紅的眼瞳,眾人無不膽寒。不多時,未等紀雲禾走出一丈,眾人便紛紛丟盔棄甲,慌亂奔逃而去。

  姬成羽根本無法喚回眾將,此時的紀雲禾,完全喚醒了所有人內心對死亡最真實的恐懼。

  她很強大,遠比她現在表現出來的要強許多。

  而姬成羽看著她卻沒有動。他不能走,朱淩身受重傷,他必須護住朱淩心脈。

  所以他只能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紀雲禾腳步停住,身後的羽箭紛紛指向地上的姬成羽。

  姬成羽仰頭看紀雲禾,那黑氣之中的鮮紅眼瞳,比遠觀更加可怖十倍。

  他額上冷汗涔涔,護住朱淩心脈的手也不受控制的發起了抖。

  「你不跑?」紀雲禾開口。

  「我不能跑。」

  紀雲禾看著他和朱淩,看著他此時還在保護朱淩,她沉默了許久,隨即一抬手……

  姬成羽幾乎認為,自己便要命喪於此了,是以,在黑氣翻飛間,姬成羽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卻只是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這微涼的體溫,是屬於妖怪的體溫……

  額上綬帶被拉了下來。但紀雲禾卻並沒有傷他。姬成羽睜開眼,但見渾身黑氣的紀雲禾將他那純白的綬帶握在手中。風瘋狂拉扯著那一根綬帶,而紀雲禾的聲音卻很平靜,甚至算得上溫和。

  「這天下,山河萬里,風光大好,為何要給他辦喪?」

  紀雲禾一鬆手,白色的綬帶隨風而去。她身側的數百隻羽箭與在此時悉數落地。

  姬成羽仰頭望著紀雲禾,幾乎有點看呆了去。

  她沒有殺氣,沒有戾氣,在這黑氣翻飛間,甚至帶著幾分違和的……悲憫。

  這個紀雲禾……到底是個什麼人?在她身上,到底藏著什麼過去和秘密?

  而便在下一瞬,淩冽的白光劈開天上厚沉的烏雲,一道白光彷彿自九重天而下,破開黑暗,滌蕩烏雲,叫明月再開,萬里星空再現。

  被風吹走的白色綬帶倏爾被一直略顯蒼白的手在空中拽住。

  來人落於崖邊,一襲白衣,映照月色,彷彿傳說中踏月而來的謫仙。

  綬帶在他手中飛舞,他一轉頭,看向身側依舊纏繞著九條黑色尾巴的紀雲禾。

  「妖非妖,人非人。」他打量紀雲禾,天生帶著九分淩冽的眼界微微眯起,令人見而生畏,「你到底是何物?」

  紀雲禾鮮紅的眼瞳靜靜看著來人,未及答話,旁邊的姬成羽便喚道:「師父……」

  國師府雖弟子眾多,但入國師府的門徒,都師從一人,門中只有師兄弟,師姐妹。被姬成羽喚為「師父」的人,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擔得起……

  「大國師。」

  紀雲禾吐出了這三個字。

  她曾於無數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關於他的故事或者說傳說江湖遍地都是,他也被寫入書裡,正史,怪傳,在這個天下,便沒有不知道他存在的地方。

  他歷經當朝幾代帝王,一手建立了而今這世界,人,妖和馭妖師之間的相處規則。

  他是這天下至高至上的存在,更甚過那些虛妄的帝王將相。

  他從未見過紀雲禾,甚至未聽聞過這樣一個渺小的馭妖師的存在,但對紀雲禾而言,這個只在書裡,傳說裡,故事裡聽過的人,卻又從一開始便操縱了紀雲禾的人生——

  及至現在。

  或許,這便是大人物與小角色之間,必然的聯繫。

  大人物的呼吸之間,談吐之中,便是多少人的一生。

  紀雲禾,只是這渺小的「多少人」其中之一。

  她看著大國師,從未想過,自己活著的有朝一日,竟然還能見到這個無形之中,讓自己走到這一步的人。

  紀雲禾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好笑。

  她忽然間開始揣測命運的意圖。

  命運給了她雙脈,令她顛沛流離,令她自幼孤露,但卻又給了她一身反骨,不願甘心於此,不願止步方寸,非要求那自由,非要見那天地。

  而終於,又讓她遇見了長意,讓她見到了純粹的靈魂,讓她擁有了一定想要保護的人。

  讓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時此刻,

  而此時此刻,命運又好似無端的,給了她這一身躁動不安的力量,還讓她見到了這「罪魁禍首」。

  紀雲禾轉動腳步,與此同時,尾巴掃過地上的羽箭,那箭便似離弦一般,徑直向大國師射去!

  一言未發,一字未說!紀雲禾竟是直接對大國師動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36 PM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國師府

  那一日的爭鬥,在此後紀雲禾的記憶當中,變得十分的模糊。

  她只記得一些開始和結束的零星片段,她知道自己殺向大國師時,那迎面而來的巨大靈力變成的壓力,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壓斷她每一寸骨頭。

  但她還是殺了上去,那些血腥味與她胸腔中充斥著的強烈的殺意,幾乎不受她的控制,她沒有用武器,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一樣,用利刃一般的指甲,以血肉之軀,撲殺而上。

  那一場爭鬥,最後的結果,是她敗了。

  以撕碎大國師衣袖的戰果,敗於大國師劍下。

  她指尖抓著大國師雲紗的白袖,而大國師的劍卻直指她的咽喉。但大國師沒有殺她,而是將她擊暈了過去。

  慘敗。

  這幾乎是紀雲禾在動手的那一刻,就預想到了的結果。

  大國師是何許人,從百年前,鼎盛的馭妖師時代走來的至尊者,在那時便站在了馭妖師的巔峰。

  更遑論如今……

  大國師年歲幾何而今已無人知曉,但百年以來,面容分毫未改,便可知其人,身體與修為,都已至化境,連時間,也未能催折他分毫。

  這世上,怕是再無人,能出他左右。

  但那一日的爭鬥,還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紀雲禾的預料的。

  而這些事,她雖然記不得了,但姬成羽卻與她說了——當她被大國師抓回來,關在國師府的囚牢中時,姬成羽與她說的。

  他說她那晚與大國師的爭鬥,摧了山石,斷了崖壁,令風雲變色,將她自身的妖氣,裹挾著那夜的風,從那名不見經傳的斷崖,吹遍天下。南至馭妖谷,北到皇都京師,及其他三方馭妖之地,皆有所感。

  世間皆道,天下又出了與青羽鸞鳥一般強悍的異妖,有人說是鮫人逃走時鬧出來的動靜,有人說,是青羽鸞鳥前來拯救鮫人,兩人合力而為。

  江湖傳言,一個比一個離譜。

  而朝廷,始終沒有出面說出個所以然。

  因為大國師,給姬成羽下了命令,這一夜的事,不許再與其他人說。

  大國師要紀雲禾成為一個秘密。

  一個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

  紀雲禾不知道大國師為何要將她囚禁起來,姬成羽也不知道。

  但無論原因是什麼,紀雲禾都覺得現在這樣,比她想過的最壞的結果,還是要好許多。至少大國師關著她,也沒給她上什麼刑,還沒將她捆起來,甚至連看也不來看她。

  真是比初來馭妖谷的長意要好上太多了。

  紀雲禾弄不明白為什麼,索性就乾脆懶得想了。

  很多事,在現在她都懶得想了。包括那日的自己,為何會長出九條尾巴,包括大國師為什麼要把她關起來而不殺她。她每天只明白一件事……

  這個月,該吃「解藥」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而現在別說解藥,她連林昊青都見不上一面。

  她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在等死的這個時間裡,只在乎一件事,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給她送來吃食的時候,她都會問上一遍。

  今日姬成羽來了,把吃食遞進牢裡,紀雲禾一邊接一邊問:「今天鮫人抓到了嗎?」

  她日日都這般問,姬成羽聽著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誠實回答:「未曾抓到。」

  然後紀雲禾就開始坦然的吃自己的東西了。

  她估摸著時日,這麼多天過去了,長意便是爬也該找到一個岸邊,爬回大海了。

  到了海裡,便是他的天下,休管什麼大國師小國師,沒道理還能去汪洋裡邊給他撈上來。

  「今日又沒肉呀。」紀雲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便開始看自己的吃食,「你們國師府,天下之尊,這牢裡的伙食,還不如我馭妖谷呢。」

  「師父喜素。」姬成羽看著紀雲禾,有些無奈,「你怎生這般喜食葷腥?」

  「雙脈之人大都愛吃素,我以前也不挑,但那天之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天天就巴望著吃點肉。」

  姬成羽聞言,沉默下來。

  紀雲禾那日的模樣,能在他腦海之中印上一輩子。他不解極了,那時明明已經完全變成了妖怪的紀雲禾,甚至可以和大國師一場酣戰,但為何過了那一夜,現在卻又變得與常人無異。

  還是有雙脈,還是有靈力,還是一個普通的馭妖師……

  紀雲禾扒拉了一下盒子裡的飯菜,見這青悠悠的一片,實在沒什麼胃口,便也放下了筷子,「說來,朱淩小將軍的傷好沒好?那日實在是著急了些,下手沒了輕重,怕是打疼了他。」

  說到這個,姬成羽微微皺眉,搖了搖頭:「他確實傷得太重。」

  「會死嗎?」

  「倒也不至於,幸好那日有玄鐵甲護身,我也及時護住了他的心脈,傷雖重,但緩個小半年,應當也沒什麼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

  姬成羽無奈一笑:「朱淩算來,也是順德公主表親弟弟,自幼跟著公主長大,武功從來不輸於同輩人,深受公主疼愛,此次護送鮫人不成,辦事不利,被公主斥責了一通,日日生著悶氣,怕是對他傷癒不好。」

  紀雲禾聽到順德公主四字,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沒有得到鮫人,順德公主可是很生氣。」

  姬成羽看著紀雲禾,嚴肅的點了頭:「非常生氣。」

  「遷怒馭妖谷了嗎?」

  「並未,師父告訴公主,說是你帶著鮫人跑了,公主如今著你們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的抓捕你。並未遷怒。」

  紀雲禾聞言笑了笑:「姬小公子,你說,你們大國師,這瞞上瞞下的關著我,到底是圖個什麼?」

  「圖個好奇。」

  這四個字的回答,卻不是來自於姬成羽,牢門走進來身著白雲紗的大國師。

  姬成羽聞言,立即單膝跪地,頷首行禮:「師父。」

  大國師「嗯」了一聲,隨即轉頭看紀雲禾,目光在她身上飛快的轉了一圈,隨即又看向她手中攪了兩下,一口未吃的食盒,問道:「想吃肉?」

  紀雲禾一愣,沒想到堂堂大國師,見面第一句,竟然是這般嚴肅的問這個問題。

  「是。你們國師府的菜色,太寡淡了。」紀雲禾倒是也不害怕,直言不諱的就開始說道,「沒有肉,油也沒有,實在吃不下。」

  「明日給她備些肉食。」大國師轉頭吩咐姬成羽,但是這語氣,卻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給這條狗餵點肉。

  「是。」姬成羽也答得非常的嚴謹。

  紀雲禾仰頭看著大國師,距離近了,反而沒那麼怕了,好似這大人物,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

  「大國師,您抓我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大國師打量了她片刻,倏爾嘴角勾起了一道略帶諷刺的笑:「想看看,這人間又有人,在玩什麼新奇的花樣。」

  他微微俯下身,離紀雲禾更近了些。

  他臉上的冷笑收斂,霎時間,只讓紀雲禾感到了疏離的冰冷。

  這個大國師……眼中,絲毫沒有情緒,他看著紀雲禾,當真是在看一塊肉一般,冷漠且麻木。

  來自多年以來,身處高位的……

  冰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40 PM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再次毒發

  「呵。」紀雲禾輕聲一笑。她直視大國師那雙彷彿洞悉人世,而又毫無感情的雙眼,直言,「這人間,還有什麼新奇事?」

  大國師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的看著紀雲禾,給了她回答:「你。」

  一個馭妖師變成了妖怪,著實新奇。

  紀雲禾沉默。

  大國師也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來,丟進了牢裡。

  紀雲禾拿起匕首探看大國師:「國師這是要……賜死我?」

  「取血。」

  紀雲禾得到這兩個字,撇了一下嘴,也沒有猶豫,將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順手一拉,刃口染上紀雲禾的血,立即如水蛭一般,將那些血水吸進了匕首之中。不一會兒,匕首通體變紅,紀雲禾反手將匕首遞給了大國師。

  她知道大國師拿她的血要去做什麼,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

  馭妖師的雙脈體質十分特別,不僅給他們靈力,還讓他們可以免於中毒,但大國師研製出來的寒霜之毒,卻是針對馭妖師的唯一且最有效的毒藥。

  寒霜之毒對普通人並無效果,但對馭妖師來說卻是致命的毒。大國師憑藉此毒,一改人類,馭妖師與妖怪們的格局,囚禁了馭妖師,也將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極致。

  大國師是個極厲害的馭妖師,但同時,也是一個極聰明的大夫。

  在馭妖谷的時候,紀雲禾總以為林滄瀾每個月餵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現在看來,那藥並非僅僅是毒藥那麼簡單,那藥一定還對她的身體造成了什麼改變。林滄瀾還在她身上做著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國師想弄清楚林滄瀾對她做了什麼,紀雲禾也同樣好奇。

  只是,和大國師不一樣……她怕是等不到大國師研究出個結果了。

  大國師接過匕首,紀雲禾卻沒有第一時間將手放開,她看著大國師道:「止血的藥和繃帶。」

  大國師一挑眉梢,此時旁邊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張白絹手帕:「姑娘且將就一下。」

  紀雲禾也沒挑,待姬成羽將手帕遞進牢籠中,紀雲禾伸手便接過了,她用牙咬著手帕的一頭,配合著另一隻手,熟練的給自己手背的傷口包紮了一下。她仰頭,對大國師道:「牢裡的日子不好過,能體面一點是一點。」

  大國師瞥了她一眼,沒再搭理她,拿著吸滿她鮮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

  姬成羽這時才稍稍鬆了口氣,看向紀雲禾的眼神中有些無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個膽敢如此與師父說話的人。」

  紀雲禾看著自己受傷的傷口,笑笑:「大國師不怒自威,尋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問她:「你怎生就不尋常了?」

  「尋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聽紀雲禾將這般重的話說得如此輕鬆,姬成羽一時沉默:「雲禾,你並不是一個惡人,師父也不是,而今這天下,許多百姓生下有雙脈的孩子,便直接掐死了去,馭妖師一年少過一年,你好好配合師父,師父不會殺你……」

  「和誰殺不殺我無關,是我自己命數將近。」她答了這話,復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藥還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紀雲禾的態度弄得有些無奈,只得歎氣道:「嗯,你且等等吧。我這便幫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離開。牢中又陷入了寂靜。

  紀雲禾獨坐牢裡,看著幾乎伴隨了她大半輩子的牢籠欄杆,她伸手摸了摸,卻立即被牢籠上的禁制將手彈了回來:「哎……」她在空無一人的囚牢之中歎息。

  「長意,你那些日子,也是這般無趣嗎?」

  牢中,並沒有人回應她的話。

  紀雲禾便倒頭,睡了下去。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條巨大的鮫人尾在海中飛速前行,他遊得那麼快,比天上的飛鳥還要快。她在夢裡一直追隨著他,看他游向汪洋的盡頭,游到大海的深處……

  最終,再也沒有回頭。

  紀雲禾在此後的日子裡,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所以她愛上了睡覺,她一天要睡過大半時間,而每每都在這夢境之中笑醒。

  往常她面對一室空寂,還是會維持一會兒笑意,因為那夢中的自由與暢快實在太迷人了。

  但這一夜,紀雲禾醒來之後嘴角的笑容卻有些維持不住。

  她的心口,又迎來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發了。

  這一次,在大國師府中,沒有即將給她送藥來的卿舒,也沒有林昊青,她再沒有那一份僥倖。

  她忍著心口的劇痛,蜷縮在地上,努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直到將雙唇都咬爛了,而心口的疼痛卻一陣勝過一陣,她終於忍受不住的站了起來,沒有猶豫的,她一頭往牢籠的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掙扎能觸動禁制,打暈她,或者她能這般一頭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這人世附加給她的,這般無端的疼痛。

  而紀雲禾想要的事情都沒發生,禁制沒有擊暈她,她也沒能撞死,反而撞了個頭破血流,一臉鮮血淋漓,看起來格外恐怖嚇人。而她還不願意放棄,她一直咬牙,忍著劇痛,往禁制上面撞。

  而偏偏,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還有個間歇時間。

  她體內的毒好似瘋了一樣,糾纏著她,絲毫不給她休息的空隙,終是讓紀雲禾忍不住痛嚎出聲。

  被她哀嚎驚動的姬成羽來急急趕來時,看見的便是一臉鮮血滿地打滾的紀雲禾。

  姬成羽一時間有點慌亂:「雲禾姑娘?你怎麼了!」

  紀雲禾捂著心口宛如困獸,匍匐於地,用自己唯一還能控制的力量,控制著自己的頭,撞擊著地面。但因為她能控制的力量實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動作,看起來竟然好似在哀嚎著磕頭一般。

  好似命運終於在此時,抓住了她的頭,將素來不服輸的她,摁在地上,一個一個的,給老天爺磕頭。

  每一下都是一個血印,每一聲都滿是掙扎。

  姬成羽看得心驚。

  終於,紀雲禾以一個僵硬的姿態,停在了那方,她不動了,一如那日,懸崖邊上,紀雲禾以手撐著刀,立住身體,成了一個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雲……」

  他剛開了口,卻在這忽然之間,紀雲禾貼在地面的頭猛地一轉,一雙腥紅的眼睛徑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45 PM

第一卷 第五十章 新奇之物

  紀雲禾的雙眼赤紅,宛如被凝鮮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閃著充滿殺氣且詭異至極的光。

  姬成羽被紀雲禾這目光盯得脊樑一寒。

  便在此時,黑氣在紀雲禾身邊再次凝聚,化為九條妖異非常的狐尾,與那日懸崖邊上別無二致。

  紀雲禾竟是……再次變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時,忽然間,紀雲禾眼中紅光大作。那九條黑氣倏爾撞擊牢籠欄杆,但卻被欄杆上的大國師禁制擋住,欄杆被撞出了一聲巨響,「轟隆」一聲,整個牢籠都震顫搖晃,禁制力量被激發,白光大亮,將牢籠照耀得一如白晝。

  姬成羽卻是被這撞擊的餘威擊倒,摔坐在地。

  紀雲禾背後的那九條尾巴卻並不就此放棄,它們揮舞得越發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間,狂亂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來,那尾巴猛地往後一縮,再次向地牢禁制撞擊而來!這一次勢頭更比上一次還要厲害,竟然是一擊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響之中,衝出牢籠,向姬成羽殺來!

  姬成羽想擋,但在這般妖力的壓制下,他根本動不了一根手指頭。

  便是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記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來,倏爾將紀雲禾其中一條黑色尾巴猛地釘到了地板上,紀雲禾一聲悶哼,沒來得及將剩下的幾條尾巴收回,又是幾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來,將她九條尾巴悉數釘死在地上。

  紀雲禾一聲哀嚎,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時間,她九條尾巴消散無形,再次變成散亂的黑氣在紀雲禾身邊飄轉。紀雲禾躺在牢中,靠著牆壁,急促的喘息著,這九條尾巴的消散好似讓她的疼痛緩解了些許,她呼吸雖然急促,卻也沒有再那般掙扎。

  一隻穿著白色鞋履的腳此時方才踏入屋內。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袖輕輕一揮,屋中四處散落的白色光箭化為白光,悉數聚攏在那蒼白指尖。

  大國師乾瘦纖長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聲,姬成羽連忙頷首行禮,立即退了出去。

  大國師推開地牢的門,一步踏入牢中,與紀雲禾一起,站在了牢籠之中。

  紀雲禾面色從如金紙,滿頭虛汗,她抬頭望了大國師一眼,自嘲的勾唇笑了笑:「國師大人,您看,我這算什麼稀奇事?」

  大國師行來,紀雲禾身邊的黑氣便盡數繞道而走,卻也沒有消散,一直在空氣當中,圍繞著兩人,好似在窺探,探尋著這大國師的弱點,等待一個可乘之機,將他殺死。

  而大國師除了手中這一柄劍,好似再無任何防備,那黑氣卻也一直沒敢動手。大國師走到紀雲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隻乾瘦的手,以食指在紀雲禾唇角一抹。

  紀雲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蒼白的指端。

  紀雲禾腥紅的眼瞳盯著他,看他將自己唇邊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煉人為妖,確實稀奇。」

  這八個字一出,紀雲禾愣住:「什麼意思?」

  大國師並沒有回答她,卻是又一伸手,在紀雲禾全然未反應過來之際,將手中的一粒藥丸丟入了紀雲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輕輕一抬,紀雲禾毫無防備的咽下一粒藥丸。

  「你給我吃了什麼?」

  「寒霜。」

  紀雲禾面色微變。

  寒霜是大國師制的毒,專門對付馭妖師,被餵過寒霜的馭妖師,無不慘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與馭妖一族。

  「你想殺我?」

  「我不想殺你。」大國師清冷的目光看著紀雲禾,及至此時,也毫無情緒波動,他看她,看萬物,都好似在看石頭,看屍體,看的都是沒有靈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讓你試藥。」

  拿她試藥……

  紀雲禾冷笑:「寒霜此毒,試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費給我?」

  大國師看著她,靜靜等了一會兒,冷漠道:「對,寒霜試了無數次,馭妖師無一例外,盡數暴斃而亡……」大國師又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姿態,給紀雲禾更大的壓力,「你是第一個例外。」

  你是第一個……

  這句話,在此情此景下,竟然讓紀雲禾覺得有些熟悉。

  她倏爾記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與林滄瀾餵藥之後,他們也是這樣說的。

  她是第一個……

  「這人間,果然多了個新鮮事。」

  紀雲禾仰頭看大國師,他素來淡漠的神情,此時方才起了些興趣似的,勾著唇角,盯著她。

  紀雲禾此時,方才開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吃了寒霜,我沒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死定了,一定會死在這個月的這一天,沒有林滄瀾毒藥的解藥,她會活活痛死,但現在她不僅沒有活活痛死,她還被大國師餵了寒霜之毒,也沒有死……

  她的身體……

  「我長了九條尾巴,為什麼?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煉人為妖,是什麼?」她猩紅未退的眼瞳亮了起來,她望著大國師,終於開始重新關注起自己的這條爛命。

  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那一點點,渺茫希望。

  而這樣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活下去的希望。

  「寒霜只殺馭妖師,因為只對有雙脈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體之中,不僅有雙脈靈力,還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國師道,「有人將你,變成了一個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靈力,有妖力……」紀雲禾皺眉,輕聲呢喃,「為什麼?」她混亂的自言自語的猜測著,「林滄瀾……卿舒……狐妖……一月一服……」

  她腦海中混亂的跳閃著過去的事情與畫面。

  卿舒與林滄瀾第一次餵她藥的畫面,此後每月令她服用藥物的畫面,她想起了很多細節,一開始在她服藥之後,卿舒總會暗自跟著她觀察幾日,後來時間長了,卿舒方才沒有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沒有任何人見過,只知道她是力量極大的狐妖,她為什麼臣服與林滄瀾,締結主僕契約,也無人知曉。

  而在卿舒與林滄瀾被她與林昊青殺死的那日。一個昔日谷主,一個傳說中力量強大的大妖怪,卻敗得毫無聲息,死得那般輕易……

  所有先前在馭妖谷被紀雲禾忽略的疑點,此時都在此冒上心頭。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

  之前她在懸崖邊上,為了保護長意逃走,受了那麼多箭,挨了那麼多刀,而此時,她的身體,這些傷卻幾乎已經癒合。她那樣的傷,本來早該死了,又何至於,能活到現在。

  這癒合能力,確實也如妖怪一般。

  還有卿舒死前,口中說的林滄瀾的大業……

  他的大業,難道就是煉人為妖,從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讓馭妖一族……重新站在這人世巔峰……?

  「難得。」大國師手中劍在空中一舞,那些飄散在紀雲禾周身的黑氣登時又變得緊張起來,它們圍著大國師,劍拔弩張的。大國師卻姿態放鬆,「紀雲禾,我記住你的名字了。」

  大國師看著她,道:「你是個不錯,新奇之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49 PM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生機與絕境

  大國師用衣袖,將地上紀雲禾先前嘔出來的黑血一抹,也不嫌髒,直接拿在眼下探看。

  「黑血,黑氣,腥紅眼瞳。」大國師蹲下身,左右打量紀雲禾,他一抬手,要去觸碰紀雲禾的眼睛,忽然間周圍的黑氣一動,立即在紀雲禾面前變成一道屏障,阻礙了大國師蒼白的指尖。

  紀雲禾一怔,大國師也微微一挑眉。

  「這妖力,你雖無法控制,但卻知道自己護主。」他頗感興趣的勾起了唇角,「不錯。」

  他指尖退開,黑氣便也自動散開,狀似無序的飄在四周。

  紀雲禾轉頭看了眼四周的黑霧:「這是我的……妖力?」

  妖怪的妖力便如馭妖師的靈力一般,都是他們才會擁有的力量。大多數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時候,妖力會發出自己特有的光華,離殊的光華是紅色,血祭十方時,紅光遍天,喚醒了鸞鳥。而除非像青羽鸞鳥或者長意那般的,光華無色,是為最上。

  妖怪這樣的物種,也是奇怪,死而無形,是得大道。光華無色,也是大道。他們骨子裡求的,彷彿就是那傳說中的「無」字。

  不像人。

  普通人也好,馭妖師也好,求的……都是一個「得」字。

  「沒有哪隻狐妖是黑色的。」大國師的聲音將紀雲禾拉了回來,他道,「九尾狐更沒有。」

  或者更精確的說,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擁有黑色光華的妖怪。

  為什麼?

  大國師眯眼打量紀雲禾,眼中的興趣越發的濃厚。好似終於找到一件稀奇事,他一定要探個究竟,「你的身體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便是此時,大國師話音未落,外面倏爾傳來姬成羽緊張的聲音:「公主!公主!師姐!國師有令,此處不能進……」

  「放肆!我大成國有何地本宮不得進!?」

  這一聲呵斥,附了一聲響亮的掌摑之聲,隨後,妝髮未梳,一襲豔紅睡袍的順德公主赤腳踏入牢中,她往牢裡一看,那一雙看盡天下十分豔的眼睛,微微睜大。

  姬成羽跟著走了進來,站在順德公主身邊,臉上還留著一道鮮明的掌摑印記。姬成羽沒有多言,頷首對大國師行禮:「師父,徒兒無能。未攔住師姐。」

  大國師眼睛都未斜一下,只掂量這紀雲禾身邊的黑氣道:「無妨,出去吧。」

  「是。」

  姬成羽剛要退下,紀雲禾卻是一轉頭,與牢外的順德公主四目相接。

  紀雲禾倏爾一笑:「好久不見,公主。」

  「你……」

  未等順德公主多說一個字,紀雲禾周身黑氣倏爾一動,衝過已經被撞碎了禁制的欄杆,徑直向順德公主殺去!

  順德公主一驚,她是皇家唯一一個身有雙脈的孩子,也是大國師的徒弟,她身體之中也有靈力,她當即結印,卻半點沒擋住紀雲禾的攻勢!那黑氣如箭撞破她的靈力之印,直取順德公主的心房!卻在裡順德公主心房僅一寸之際,那黑氣猛地被一道白光擋住。

  黑氣與白光相撞,宛如撞動了一幢古老而巨大的鐘,鐘聲迴響,在房中經久未絕。

  順德公主愣在當場,姬成羽也愣在當場。

  牢中寂靜許久,卻是紀雲禾先開了口。她對著大國師一笑,道:「看來,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紀雲禾身邊的黑氣飄到她臉頰邊,似絲帶,拂過她的臉頰,「想讓它做的事,它還是做了。」

  「你想殺本宮?」大國師沒回答,外面的順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盯著牢中的紀雲禾,「弄丟鮫人,背叛皇命,而今,還欲殺了本宮,紀雲禾,你好大的狗膽。」

  紀雲禾嘴角掛著幾分輕蔑的弧度,好整以暇的看著牢外的順德公主:「我不想殺你,我只是好奇,順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和我這周身黑氣的顏色,有什麼不同。若你因此死了,那只能算作是我順手,再做了一件好事。」

  紀雲禾的態度與言詞,皆讓順德公主不悅,順德公主微微握緊拳,大國師瞥了她一眼:「你怎麼來了?」

  言辭間,語意也都溫和,並無責怪順德公主強闖之罪。紀雲禾心道,都說大國師極寵順德公主,看來傳言不假。

  「師父,夜裡聽見國師府傳來大動靜,心中憂心,其他人不敢前來,我便來了。」順德公主看著紀雲禾,「沒想到,徒兒一直翻天翻地要找的人,竟然在你這兒。」

  順德公主此時方找回自己的驕傲,她背脊挺直,微微仰高了下巴,赤腳踏過地面,撞破大國師為了保護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

  「師父。」順德公主倒是也不畏懼於方才紀雲禾的攻擊,她徑直走到了大國師身後,身處滿室黑氣包圍之中,離紀雲禾,便只有一個大國師的距離。

  「我要殺了她。」綴了金絲花的指尖點了一下紀雲禾。高傲一如當初駕臨馭妖谷之際。

  紀雲禾也是一身狼狽坐在牆角,狼狽更甚在馭妖谷見到順德公主那日。

  只是,比起當時,如今的紀雲禾,心情實在是好了不少。不為別的,只因她對如今的順德公主——不畏懼。

  她找不到長意,她也殺不了她。

  「你殺不了我。」

  「不能殺她。」

  紀雲禾幾乎是和大國師同時說出這句話。

  於是紀雲禾滿意的在順德公主臉上看到了一絲更加惡毒的……噬殺之意。

  「此乃罪人。她令我痛失鮫人,且叛逆非常,留不得。」

  「那是之前。」大國師淡淡道。

  順德公主眉頭緊皺:「師父何意?」

  「她如今,是我的藥人了。」

  是的,紀雲禾如今,是大國師的藥人了,他說她是新奇之物,必然對她多加研究,暫時是不會放任任何人殺掉自己。

  在這天下,這都城,有什麼比變成大國師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選擇呢?

  大國師說不能殺,所以,饒是尊貴如天下二主的順德公主,也不能殺。

  紀雲禾笑著看順德公主,他們現在,誰都殺不了誰,但只要順德公主抓不到長意,紀雲禾便永遠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個。

  紀雲禾捂住心口,本應該在今夜將她糾纏不休的劇痛,此時也消失不見。之前困擾她的,要奪她性命的東西,此時卻意外的給了她生機。命運好似帶她去棺材裡面趟了一遭,然後又將她拎了出來,告訴她,先前的一切,只是開了一個玩笑。

  而順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棄,片刻後,順德公主點了點頭:

  「好,師父,從今往後,徒兒願隨你,共同煉這藥人。」

  紀雲禾望著順德公主,只見這天下二主之一,嘴角的笑,猶似毒蛇一般陰冷邪惡:「論試藥煉丹,宮中的法子,可也不少。」

  大國師依舊只看著紀雲禾身側的黑氣,無所謂的應了下來:「可。」

  順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燦爛了一些。

  紀雲禾知道,這就是命運。

  命運就是剛把她拉出棺材,又一個不小心把她撞進去的小孩。

  說玩你,就玩你,半點都不含糊。

  到了深夜,姬成羽走了,順德公主走了,看完黑氣變化的大國師也走了。

  獨留紀雲禾一人坐在牢裡,禁制重啟,牢中黑氣未飄散,只是如困獸一般,在牢中飄動,牢外只有一個點在牆上的蠟燭,不知匹配的跳躍著火光。

  「活下去……我還可以嗎……」紀雲禾失神的望著那一丁點燭光,近乎自言自語的呢喃,「自由還能期待……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8:57 PM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海外奇毒

  順德公主如她所說,果真開始醉心於「煉製藥人」這個事務當中。

  宮中煉藥人的手段,也著實很多,紀雲禾在一個月間,通通嘗了個遍。具體的細節,她走過一遭,便不願回想。

  這一個月的時間,紀雲禾甚至在想,老天爺讓她活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為了發掘人類研製酷刑的想像力嗎?

  當紀雲禾手被吊在牆壁上,手臂被劃了第一千道傷口的時候,她的傷口,終於不再快速癒合了,黑色的血液滴答落下,她周身黑氣,也不再如一月前那般氣勢洶洶了,別說凝聚成九條黑色的狐狸尾巴,它們便是飄,也不再能飄起來了,黑氣近乎消散。

  但紀雲禾就是沒有死。

  為什麼就是死不了呢?

  為什麼?

  她面無表情的看著蠱蟲在自己破皮的傷口處吸食鮮血,然後往她的皮肉裡面鑽。

  這樣的事情,已經算很是輕鬆了。比起過去的這一個月,這樣的「煉人之法」已經是再輕鬆不過的了。

  沒多久,蠱蟲就被她的黑血毒死,爆體而亡。

  順德公主站在牢籠外,搖了搖頭:「帝王蠱也鎮不住你,看來這世間沒有任何蟲子能奈你何了。好了,以後別讓西邊那些廢物拿蠱來了,沒什麼用處。再給她試個海外找來的那個奇毒。有什麼不同的反應,便記下來吧。」

  順德公主今天好似興趣乏乏,給姬成羽留下這段話,便轉身離開了。

  姬成羽沒有應聲,待得順德公主離開之後,他才抬起頭來,望著牢中的紀雲禾,眼瞳微微顫動:「紀姑娘……」

  一如往常,直至此時紀雲禾才會微微睜開眼睛,看姬成羽一眼:「鮫……」她只說了一個字。

  不用她將話問完,姬成羽已經知道了她要問什麼,因為每天每天,不管再重的折磨,再痛的苦難之後,她都會問這一個問題。

  「鮫人還沒抓到……」姬成羽如此回答,紀雲禾的眉眼便又垂了下去,除了這個事情,好像在這人世間她都再無任何關心了一般。而今日,姬成羽卻還有不一樣的話,想要告訴她,「但是……」

  他話鋒剛有一個轉折,紀雲禾的目光便再次凝在了他身上。

  姬成羽默了片刻,道:「北方有馭妖師傳來消息稱,有人看見了空明和尚……與一銀髮藍眸的男子,在北方苦寒地出現,那男子……容貌身形,酷似朝廷通緝的鮫人。」

  「空明和尚……銀髮藍眸……」紀雲禾虛弱的呢喃自語,「北地……為什麼?」

  北方苦寒地,遠在內陸,離大海相隔萬里。

  長意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

  她將他推下懸崖,讓他掉入崖下暗河,因為紀雲禾認為,每一條河流終將歸於大海,哪怕他自己遊不動,總有一條河,能載他一程,但為什麼會有人看見長意在北方苦寒地?還與空明和尚在一起?

  這一月餘,在長意身上……又發生了什麼?

  他為什麼不回大海?

  他……在想什麼?他又想做什麼?

  紀雲禾有無數的問題縈繞在心尖,她喘了兩口氣,虛弱的問姬成羽,「消息……幾分真?」

  「直接報與公主的消息,八九不離十。」

  難怪……

  難怪今日的順德公主折磨起她來,顯得這般漫不經心,原來是終於盼來了長意的消息了。

  「她……順德公主,還想,做什麼?」紀雲禾握緊了拳頭,得知了長意沒有回歸大海,而是繼續在這凡塵俗世之中沉浮,紀雲禾心尖的那把刀便又懸了起來。

  他或許還會限於險境,他或許會被再次抓起來囚禁,他甚至可能喪失性命……

  她運足身體裡殘存的力量,用力掙扎,牆上的黑氣凝聚彙集成她手臂的力量,她一聲短喝,將鐵鍊從牆壁之中生生的拽了一截出來。

  「讓她回來!」紀雲禾掙扎著,拖拉著鐵鍊,幾乎走到牢籠柵欄邊。

  她道:「讓那公主,盡可將她想到的招數,用在我身上……」

  這一句話聽得姬成羽眉頭緊皺,他看著她那一身狼狽,幾乎不忍直視:「紀姑娘,你何至於,為了那鮫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是唯一和僅有的……」紀雲禾方才的掙扎,幾乎讓她精疲力盡,破敗的衣物晃動,將她脖子裡的傷顯露出來,裡面的傷口已經癒合,但是皮開肉綻後的醜陋疤痕卻橫亙在她的皮膚上,像一條百足蟲,從頸項延伸往裡,不知爬過了她身上多少地方。

  「他是唯一和僅有的……」

  紀雲禾呢喃著,無力摔倒在牢籠柵欄邊。

  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來,鐵履踏過地面之聲鏗鏘而來,小將軍朱淩盛氣淩人的走進牢裡。

  但見牢中的紀雲禾已經拖拉著鐵鍊摔倒在柵欄前,朱淩當即眉頭一皺,看了眼牢外的姬成羽:「哼,公主就知道你心慈手軟,所以特地派我來監督你,那些馭妖師辛辛苦苦尋來的奇毒,你到底有沒有給她用上?」

  姬成羽沉默著,看著紀雲禾沒有應聲。

  朱淩心急,一把將姬成羽推開,自己走到角落放置藥物器具的地方,他探看一番,拿出一支鐵箭,打開了一個重重扣死的漆盒。

  盒子打開的那一瞬,整個牢裡便散發出了一陣陣詭異的奇香。朱淩將鐵箭尖端沾了沾那漆盒中的汁液。

  朱淩勾唇一笑,反手將自己背上的千鈞弓取下,將鐵箭搭在弦上,染了汁液的箭頭直指紀雲禾,他的目光也得意洋洋的看著她:「當日崖上,你不是很是威風嗎?本將今日倒要看看,你還要怎麼威風!」

  「好了!」

  箭即將離弦之際,姬成羽倏爾擋在了箭與紀雲禾之間。

  姬成羽盯著朱淩:「這毒是師父命人尋來的,而今師父外出,明日便回,此毒需得在師父回來之後,經師父首肯,方可用給紀……用給此藥人。」

  「少拿大國師唬我。」朱淩冷哼,「公主下了令,我是公主的將,便只聽她的令,你閃開。」

  姬成羽沒有動:「朱淩,她是師父的藥人,不是公主的藥人。她若有差池,師父問罪起來……」

  「這月餘以來,公主對她做的事,還不如這點藥?大國師何時問罪過公主?再有了,退一萬步,你見過在哪件事上,大國師跟咱們公主急過眼。」朱淩輕蔑,盯著姬成羽,「不過一個藥人,死便死了,你這般護著她,是要做甚?」

  姬成羽沉默。

  「莫不是,你要做你哥哥那樣的,叛離者?」

  朱淩提及此事,似觸碰到了姬成羽的痛處,姬成羽呆住,尚未來得及反應,朱淩上前兩步,一腳將姬成羽踢開,抬臂射箭不過一瞬之事。

  紀雲禾根本沒有力氣抵擋,而那些散漫的黑氣則在一瞬間被羽箭撞破,只得任由那沾了奇毒的箭射在紀雲禾大腿之上。

  箭帶來的疼痛已經不足以讓紀雲禾皺眉了,但箭尖的毒,卻讓在長久折磨中,已經麻木的紀雲禾感到了一絲詭異的觸感。

  「看,我有分寸,未射她心房。」朱淩在牢外,碰了碰姬成羽的胳膊,「你別馬著個臉了,每天就做守著一個廢物的輕鬆差事,你倒還守出一臉的不耐煩……」

  「朱淩!夠了!」

  「我怎麼了?」

  朱淩和姬成羽爭執的聲音,在牢外朦朧成一片,紀雲禾漸漸開始聽不見朱淩的聲音,看不見眼前的東西,緊接著,她也感覺不到腳下的大地了。她只覺自己五感似乎都已經被剝奪,只剩下胸腔裡,越跳越快的心臟。

  咚,咚,咚。

  如急鼓之聲,越發密集,直至連成一片,最後徹底消失。

  紀雲禾的世界,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01 PM

第一卷 第五十三章 北方苦寒地

  再次感知到外界存在的時候,紀雲禾心裡只有一個想法。

  她這條命,可真是爛賤,這麼折騰,也沒有死掉。

  既然如此,那就再挺挺吧。

  紀雲禾想,長意還沒有回到大海,還沒回到他原來的生活,那麼她便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她這條爛命,還不能止步於此。在這國師府內,一定還有她能幫助長意做的事,比如說——

  殺了順德公主。

  大國師力量強大,然則他對長意並沒有什麼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她這個半人半妖的怪物。真正想要害長意的,只有順德公主。如果殺了她,長意就算在陸地上待著,也無甚危險了。

  紀雲禾睜開了眼睛。

  熟悉的牢籠,一成不變的幽暗環境,但是在她身邊,那黑色的氣息卻不見了。紀雲禾伸出手,她的手掌乾瘦蒼白,幾乎可以清晰的看見皮下血管。這一個月來,一直附著在她身上的黑氣,完全消失無蹤,她摸了摸手臂,先前被割開的口子也已不見了,她的身體,好似回到了妖力爆發之前那般平衡的狀態。

  「我果然沒想錯,那海外仙島上的奇花之毒,確有奇效。」大國師的聲音自牢籠之外傳來。

  紀雲禾一轉頭,但見大國師推開了牢籠的門,走了進來,他在她身側蹲下,自然而然的拉過紀雲禾的手,指尖搭在了她的脈象上。

  他診脈時當真宛如一個大夫,十分專注,只是口中的言詞卻並非醫者仁心:「隱脈仍在,靈力尚存,妖力雖弱,卻也平穩。應當是隱在了你本身血脈之中。汝菱做了件好事。」

  汝菱,是順德公主的名字,除了大國師,這世間,怕再沒有人敢如此她。

  「好事?」紀雲禾好笑的看著大國師。

  大國師淡漠道:「隱脈是你的靈力,而普通人也擁有的脈搏,現在,被你的妖力所盤踞。我命人從海外仙島尋來的奇花之毒,促成了妖力與靈力的融合,令你現在,是名副其實的……」

  「怪物。」紀雲禾打斷他的話,自己給自己定下了名稱。

  「你若喜歡這麼稱呼自己,倒也無妨。同時擁有妖與馭妖師之力,世間從未有之,你該慶倖。」

  紀雲禾一聲冷笑:「姬成羽說,這毒,你本還要煉製。」

  「嗯。還未煉製完成,有何不妥,需得再觀察些時日。」

  「觀察?」紀雲禾問,「讓順德公主,再給我施以酷刑?」

  大國師放開她的手腕,餘溫仍在她皮膚上停留:「這是研究你,必需的手段。」大國師卻已經要轉身離開。

  紀雲禾看著他一身縞白的背影,揚聲道:「國師大人,我很好奇,你和順德公主這般身在高位的人。是看慣了殘忍,還是習慣了惡毒?你們對自己所作所為,便無絲毫懷疑……或者悲哀嗎?」

  大國師腳步微微一頓。他側過頭來,身影在牆上蠟燭的逆光之中顯得有些恍惚:

  「我也曾問過他人,這般言語。」

  紀雲禾本是挑釁一問,卻未曾想,得到了這麼一句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這個大國師,難道也曾陷於她如今這般難堪絕望的境地之中?

  沒有再給紀雲禾更多的信息,也沒有正面應答她的問題,大國師轉身離開,只留紀雲禾獨坐牢中。紀雲禾不再思索其他,這些高位的人如何想,本也不乖是她該去思考的事情。她盤腿坐在牆角,往內探索,尋找體內的兩股力量。

  她必須蓄積力量,這樣才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殺了順德公主。

  五日後。

  順德公主帶著朱淩又來了,幾日未出現,順德公主的情緒,相較之前,沉了許多,她似乎隱隱壓抑著憤怒。

  一旁朱淩得見牢中的紀雲禾臉上難得恢復了一絲血色,冷哼一聲:「倒是還陰差陽錯的便宜她了。」

  朱淩這話使順德公主更加不悅:「朱淩。慎刑司照著赤尾鞭做的鞭子呢?」

  「應當是做好了,我去幫公主找找。」朱淩說著走到了一旁的刑具處,翻找起來。

  順德公主則上前兩步,站在布下禁制的牢籠外,盯著裡面仍舊在打坐的紀雲禾,倏爾道:

  「鮫人聯合空明和尚以及一眾叛逃的馭妖師,帶著一批逃散的低賤妖怪,在從北方苦寒地出發,一路向南,殺到了北方馭妖台。」

  紀雲禾聞言,宛如終於微微睜開了眼睛。她沒有抬眼看順德公主,只看著面前的地面,沉默不言。

  「馭妖谷的護法大人,你放走的鮫人,可真是給本宮和朝廷,找了好大的麻煩。」

  紀雲禾這才抬眼,看向牢外的順德公主,然後滿意的在順德公主臉上,看到了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和陰狠毒辣。

  她那張高高在上的臉,終於因為內心的憤怒,展現出了醜陋的模樣。

  雲禾知道接下來將要面臨什麼,但她此時卻心情頗好的笑了起來:「順德公主,辛苦你了,你可算是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長意沒有回大海,但他好像在陸地上,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紀雲禾的話,更點燃了順德公主的怒火:「你以為這是好消息?而今,本宮不會放過鮫人,朝廷也不會放過,一群烏合之眾的叛亂,不了月餘,必定被平息,而你,當第一個被祭旗。」

  「公主,你錯了,你沒辦法拿我去祭旗,因為你師父不許。再有,他們不是烏合之眾,他們是被你們,逼到窮途末路上的亡命者。而這樣的亡命者,你以為,在朝廷經年累月的嚴酷控制下,於朗朗天地中,會只有他們嗎?」

  順德公主盯著紀雲禾,微微眯起了眼睛。

  紀雲禾依舊笑道:「兩個月?我看,兩年,也未必能平此叛亂,誰輸誰贏,皆無定數。」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順德公主接過旁邊,朱淩翻找出來的鞭子,「本宮縱無法將你祭旗,卻也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紀雲禾目光絲毫不轉的盯著她:「你試試。」

  順德公主握緊手中長鞭,一轉腳步,便要打開紀雲禾的牢門。

  紀雲禾緊緊盯著她的動作,只待她一開門,便欲暴起,將她殺死。到時候,順德公主一死,「天下二主」之間,多年來暗藏下的矛盾鬥爭,必然浮出水面,朝中大亂,再無暇顧看北方的叛亂。

  紀雲禾身為大國師的「新奇之物」,或許也保不住性命,但無所謂了,她能給遠在塞北的長意,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足矣。

  紀雲禾微微握緊拳頭。

  「公主!公主!」正在這時,門口傳來姬成羽的急切呼喚。

  順德公主腳步一頓,往門外看去,姬成羽急急踏了進來,對著順德公主一行禮道:「公主,皇上召您速速入宮。自北方苦寒地而來的那群叛亂者,一路勢如破竹,大破馭妖台的禁制,驅趕忠於朝廷的馭妖師,將馭妖台之地,據為己有!」

  順德公主大驚,紀雲禾眉梢一挑。

  她勾唇笑道:「公主,這北方的形勢,聽起來,像是那群『烏合之眾』欲借馭妖台之地,紮下根來,與朝廷抗衡了啊。」

  順德公主目光陰狠的盯著紀雲禾,她將鞭子重重的扔在地上:「朱淩,打,給本宮打到她說不出話來為止!」言罷,她怒氣衝衝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05 PM

第一卷 第五十四章 賭約

  朱淩施加的刑罰對紀雲禾來說,並不算可怕。

  再如何,他也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並未真正上得戰場,加之姬成羽的嘮叨勸解,紀雲禾並未吃多少苦頭。

  但自打那天起,順德公主變成如她所說,只要是她在,紀雲禾所承受的刑罰,便生不如死。

  而紀雲禾一直在忍耐,她靜靜等待,等待著一個可以一舉殺掉順德公主的機會。

  但是大國師總是在順德公主來的時候,靜靜的在旁邊觀望著。他似乎已經洞察了紀雲禾的心思。沒有點破,也沒有告誡,在絕對的力量差距之前,他對紀雲禾並不在意。他只是一如始終的好奇著紀雲禾身體的變化。

  紀雲禾的身體,卻再沒什麼變化。

  三月後,順德公主再來囚牢,攜帶著比之前更加洶湧的滔天怒火。

  未聽姬成羽阻止,也沒有等到大國師來,徑直拉開了牢房的門:「你們這些背叛者……」她怒紅著眼,咬牙切齒的瞪著紀雲禾,拿了仿製的赤尾鞭,以一雙赤足,便踏進了牢中,「通通都該死!」她說著,狠狠一鞭子劈頭蓋臉的對著紀雲禾打下。

  而紀雲禾自打她走進視野的那一刻便一直運著氣。

  她知道,她等待多時的時機,已經來了。

  待得鞭子抽下的一瞬,紀雲禾手中黑氣暴漲,裹住鞭子,就勢一拉,一把將握住鞭子另一頭的順德公主抓了過來。

  順德公主猝不及防間便被紀雲禾掐住了脖子,她怔愕的瞪大眼,紀雲禾當即目光一凜,五指用力,便要將順德公主掐死,而在此時,順德公主的身體猛地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吸走。

  紀雲禾的五指只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幾道血痕。

  轉瞬便被另一股力量擊退,力道擊打在她身上,卻沒有退去,猶如蛛網一般,覆在她身上,將她黏在牆上,令她動彈不得。

  而另一邊被解救的順德公主登時一摸自己的脖子,看到滿手血跡,她頓時大驚失色,立即奔到了牢籠之外,利用刑具處的一把大劍,借著猶如鏡面一般的精鋼劍身,照著自己的傷口。她仔細探看,反反復復,又在自己臉頰上看來看去,在確定並未損傷容顏之後,順德公主眸光如冰,將精鋼大劍拔出刑具架來。

  她陰沉著臉,混著血跡,宛如地獄來的夜叉,要將紀雲禾碎屍萬段。

  然而在她沒有第二次踏進牢中之前,牢門卻猛地關上。

  「好了。」大國師這才姍姍來遲,看了順德公主一眼,「汝菱,不可殺她。」

  「師父。並非我想殺她。」順德公主勾著金絲花的指甲緊緊的扣在劍柄上,五指關節用力得泛白,她近乎咬牙切齒的說,「這賤奴,想殺我。」

  「我說,不能殺。」

  大國師輕飄飄的五個字落地,順德公主呼吸陡然重了一瞬,似乎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隨即她將手中大劍狠狠一扔,劍擲與地,砸出鏗鏘之聲。

  「好,我不殺她可以,但師父,北方反叛者坐擁馭妖台,日漸做大,我想讓您出手干預。」

  紀雲禾聞言,雖被制衡在牆上,卻是一聲輕笑,「原來公主這般氣急敗壞,是沒有壓下北方起義,想拿我出氣呢。結果出氣不成,便開始找長輩,哭鼻子要糖吃嗎?」

  「紀雲禾!」順德公主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呵斥出她的名字,「你休要猖狂!待得本宮拿下馭妖台,本宮便要讓天下人親眼看見,本宮是如何一寸一寸揭了你的皮!」

  「兩月已過。」紀雲禾逗弄順德公主一般,又笑道,「公主這是要與我再賭兩年後,再看結果了?或者,我換個點數。」紀雲禾收斂了臉上笑意,「我賭你,平不了這亂,殺不盡這天下逆鱗者。」

  「好!」順德公主恨道,「本宮便與你來賭,就賭你的筋骨血肉,你要是輸了,本宮,便一日剁你一寸肉,將你削為人彘!」

  「既然是賭注,公主便要拿出同等籌碼,你若輸了,亦是如此。」

  「等著瞧。」

  「當然等著瞧,不然,我該如何?」

  面對帶著幾分自嘲嬉笑的紀雲禾,順德公主不再理她,再次望向大國師,卻見大國師打量著牢中的紀雲禾,他揮了揮手,一直被力量摁在牆上的紀雲禾終於掉了下來。

  「師父。」順德公主喚回大國師的注意,道,「事至如今,你為何遲遲不願出手?」

  「宵小之輩,不足為懼,青羽鸞鳥才是大敵,找到她除掉,我方可北上。」

  但聞此言,順德公主終於沉默下來,她又看了牢中紀雲禾一眼,這才不忿離去。待順德公主走後,紀雲禾往牢邊一坐,看著沒有離開的大國師,道:「傳說中的青羽鸞鳥便如此厲害,值得令大國師這般忌憚?」

  「對,她值得。」

  簡短的回答,讓紀雲禾眉梢一挑:「你們這百年前走過來的馭妖師和妖怪,還曾有過故事?」

  「不是什麼好故事。」大國師轉頭看向紀雲禾,「被囚牢中,還敢對汝菱動手,你當真以為,你這新奇之物的身份,是免死金牌?」

  紀雲禾一笑:「至少目前是。」她打量著大國師,「若我真殺了這公主,我的免死金牌就無用了?」

  「我不會讓任何人殺了她。」

  「大國師,你是不是活太久,所以活迷糊了,你力量強大,能百年不老不死,但是順德公主,顯然沒有這般強大。就算我不殺她,時間也會殺了她,難道連老天爺,你也壓得住?」

  「我說了,任何人也不能殺她,你不行,時間不行,老天爺也不行。」

  紀雲禾聞言,沉默的打量了大國師許久:「為什麼這麼執著與她?你愛她嗎?」

  大國師頓了一瞬:「我愛她的臉。」

  紀雲禾:「……」

  萬萬沒想到堂堂大國師,竟然也是這般膚淺之人……失敬失敬……

  「她的臉,與我失去的愛人,一模一樣。」

  「哦……」

  紀雲禾消化了一番大國師的這句話,隨後又起了好奇:「失去的愛人?」

  「我失去過,所以這世界上,關於她的任何蛛絲馬跡,我都不會再失去,誰都不能再從我身邊,帶走她。」

  紀雲禾微微肅了神色:「即便只是一張相似的臉,也不行。」

  「不行。」

  紀雲禾盤腿坐著,將手抱了起來:「這可怎麼辦,順德公主,我還是要殺的。她做了太多,令人不悅的事情了。」

  大國師清冷的眼眸緊緊鎖住了紀雲禾,「那你,便也要跟著陪葬。」

  「無所謂。」紀雲禾勾唇一笑,「我這條賤命,換她一條賤人命,公平。」

  大國師聞言,方眉梢一挑:「你又為什麼執著與她?」

  「我也有要保護的人啊。」紀雲禾笑著,目光也如劍光一般,與大國師相接,「誰動也不行。」

  紀雲禾與大國師的「交心」在一陣沉默之後,便無果而結束了。

  這之後,因為日漸激烈的北方叛亂,順德公主越發忙於朝中事務,鮮少再親自來到大國師府中。除了偶爾戰事吃緊,或者朝廷的軍隊在前線吃了大虧,順德公主會攜帶數十名馭妖師來到牢中,讓他們執行她的命令,將她的一通邪火狠狠發洩在紀雲禾身上。

  紀雲禾一直忍耐,靜待反擊之機。

  而順德公主對紀雲禾的折磨,時間間隔卻也越來越長。

  一開始十天半月來一次,而後一、兩個月來一次,再後來,甚至三、五個月也不曾見順德公主的身影。

  戰事越發吃緊。

  但青羽鸞鳥還是沒有出現,大國師至始至終也靜靜耐著性子,並未出手干預。但大國師卻不吝嗇與借出國師府的弟子。

  朝廷要國師府的弟子他很是大方,要多少人,給多少人,要多少符,畫多少符,但他自己就是穩坐如泰山,任憑朝中人如何勸,順德公主如何求,他都不管。

  而後,兩年又兩年,四年已過,時間長了,便也沒有人來找大國師了。

  但這幾年間,國師府的弟子盡數借出,常常連看守紀雲禾的人都沒有,偌大的國師府,就剩一個犯人和一個光杆司令。在這個司令無聊之時,他還會到牢中來,坐在這唯一的一個犯人身邊看書,時不時分享一些觀點。

  紀雲禾感覺自己彷彿從一個囚徒,變成了一個空巢老人的陪聊。

  他甚至偶爾還跟紀雲禾聊一聊這天下的局勢。雖足不出戶,但他什麼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告訴紀雲禾,佔據了北方馭妖台的反叛者們,人數從一開始的數十人,變成了數百人,而後上千人,上萬人……儼然形成了一支壓在大陳國北境的一支大軍。

  他們多數都是走投無路的妖怪,叛逃的馭妖師,且因與朝廷作戰場場大捷,他們的名聲也越來越大,投奔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些反叛者甚至以馭妖台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北方「帝國」,他們自稱為「苦寒境」,說自己是「苦寒者」,還立了首領——

  鮫人,長意。

  當大國師平靜的告訴紀雲禾聽到這些消息時,紀雲禾萬分驚訝。一是驚訝於長意的「成長」,二是驚訝於,這天下反叛之人,竟然比她想的還要多。

  如今天下,光是通過這些消息,紀雲禾便可以推斷,這世道必然兵荒馬亂。而這大國師,竟然還能安然在地牢之中,閑耗時間,安穩看書,就好像順德公主沒有生死危險,這天下就與他無關一樣。

  紀雲禾甚至想過,如今天下局勢,或許就是大國師想要的。

  他縱容叛亂,縱容廝殺,縱容天下大亂。

  他想要戰爭。

  他想要……

  為這天下辦喪。

  又或者說,他想要用這天下的鮮血,來祭奠他失去的那個……愛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09 PM

第一卷 第五十五章 白骨累累的緣由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

  天下亂之已久。

  紀雲禾已經記不得自己在牢裡挨過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亂已然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苦寒境」的人和大陳國朝廷的交鋒頻繁得已經不再新鮮。大國師失去了討論的興趣,是勝是負都懶得再與紀雲禾說。

  他每日只拿本書到牢裡來看,好似只要順德公主沒有生命危險,他便不會出手干預一般。

  紀雲禾倒是並不排斥他。左右他不來,就沒有人再來了。她一個人整天蹲在牢裡,非給憋瘋了不可。大國師是給自己找了個伴,也讓紀雲禾得到了一絲慰藉。

  「大國師。」紀雲禾在牢裡閑得無聊,拿破木條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給個火盆唄。」

  大國師翻著書,看也不看她一眼。

  紀雲禾不消停,繼續敲著地板道:「那你手裡這本書什麼時候能看完?」紀雲禾問,「我上一本已經看完很久了,你抓緊些看,看完給我唄。」

  「上一本書看完了,我問你幾個問題,然後再把這本書給你。」

  「又來……」

  紀雲禾一直覺得,這個想為天下辦喪的大國師,其實就是一個內心孤僻到偏執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紀雲禾覺得,與他相處,比與林滄瀾相處,舒適許多,甚至比之後的林昊青都要好相處很多。

  因為,她在大國師面前,不用算計——在絕對力量面前,她的算計,都無足輕重。

  這樣反而能讓她找到更自恰的角度,去與他相處。

  「問吧,又是什麼問題?」

  「第一頁,第一行,筆者『欲行青煙處』,然則青煙在何處?」

  「在此處。」

  大國師挑眉。

  紀雲禾笑著繼續說,「上一本書,《天南國注》,筆者以夢為托,借夢游天南國,寫遍天南國山河湖海,然則卻一直在追逐一人腳步,此人在她夢中,白衣翩翩,長身玉立,舉世無雙,所以她願追隨此人,走遍天下。最終因此人而沉溺夢中,在夢中而亡。

  「筆者欲行之處,並非夢中天南國,欲尋之人,也並非夢中那個影子,而是在夢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難求難得,令她寧願沉睡夢中,直至夢竭命終,也不肯甦醒,面對一個自己永遠得不到的人。」

  大國師聞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國注》和上上本《長水注》還有上上上本《吟長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紀雲禾打量著大國師。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還如何知道,這字裡行間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來了。你說我要如何知曉?」

  紀雲禾一邊敲著破木頭,一邊道:

  「這書中,相思之情萬分濃烈,然則這文章立意也困於相思之中,再難做高,文筆有時也稍欠妥當。這書讓我來看,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國師您的身份吧,你這日日研讀這種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紀雲禾打量他道,

  「寫這書的人,便是你所愛之人?」

  大國師倒也沒含糊:「是她寫的。」大國師看著手中的書本,「我謄抄的。」

  原本甚至都捨不得拿出來翻看嗎……

  紀雲禾有些歎息:「既然她喜歡你,你也這般喜歡她,為何還生生錯過?」

  大國師撫摸書頁上文字的手,倏爾停住:「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給這天下辦喪?」

  紀雲禾沉默,隨後道:「雖然還未看你手中這本,但前面幾本我讀過,此女子雖困於相思之情,但對天地山河,蒼生百姓,仍有熱愛,你……」

  紀雲禾話音未落,大國師卻忽然站了起來。

  紀雲禾一愣,但見大國師神情凝肅,紀雲禾將手中一直在敲地板的破木頭丟了,道:「行,我不吵你,你慢慢看。」

  大國師卻一轉身要走。

  「怎麼了?」

  「汝菱有危險。」大國師留下五個字,身型化為一道白光,轉瞬消失不見。方才還在他手上握著的書「啪」的一聲便掉在了地上。

  紀雲禾立即貼著牢門喊:「你把書丟給我再走啊!哎!」

  等她的話音在寒涼的空氣中盤旋了兩圈,大國師身影早已不見。

  紀雲禾坐在牢籠裡,雙眼巴巴望著牢外掉在地上的書。等著大國師回來。

  而這一等,卻是等了十來天。

  一直等到了新年。

  大國師府位處京師,是在最繁華處闢了一塊幽靜之地。可以想像,和平時期的京城,新年的年味,能從牢外飄到牢裡面。

  即便前幾年大陳國與北境苦寒者亂鬥。京城的年味也是絲毫不減。一整月裡,每到夜間,外面的紅燈籠能照亮雪夜。除夕當天更是有煙火歡騰,更有被馭妖師靈力所驅使的煙花,點亮京師整個夜空。

  紀雲禾即便在牢裡,也能透過門口看見外面的光影變化。

  而今年,什麼都沒有。

  紀雲禾在牢裡過得不知時日,但估算著也是除夕這幾天了。

  那牢門口什麼動靜也沒有。她枯坐了一個月,盼來的,卻是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的順德公主。

  順德公主赤著腳,提著鞭子而來,身上似乎還帶著傷,即便在急匆匆的情況下,她也走得一瘸一拐。跟在她身後的,是烏泱泱的一群馭妖師。

  紀雲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了。她看著瘸了腿的順德公主,開口打趣:「公主,你現在離我第一次見你,不過五年半的時間,怎生狼狽成了這般模樣?」

  順德公主一言未發,給了個眼神,旁邊有馭妖師打開了牢籠的房門。

  姬成羽這才急匆匆的從眾多馭妖師之中擠了進來。

  「公主!公主!師父還在北境與青羽鸞鳥纏鬥!」

  青羽鸞鳥?

  紀雲禾眼眸一亮,青羽鸞鳥竟然出世了!

  「……或許過不了多久,師父便回來了,不如我們等師父回來再……」

  「如今戰事!皆因此賤奴而起!我大陳國大好男兒,戰死沙場,白骨累累,皆被此賤奴而害!」順德公主怒紅著眼斥責姬成羽,「這口惡氣,不殺此奴,不足洩憤!」

  紀雲禾聞言,心裡大概猜了個一二。

  看樣子,是青羽鸞鳥出世,大陳國吃了個大敗仗,甚至累得順德公主也傷了腿。這也才讓大國師出了手,去了北方。而今在北境,被青羽鸞鳥纏上,所以這才一時半會兒,沒有脫得了身。

  馭妖師們踏入牢中,順德公主也入了牢中。

  見自己已勸不住,姬成羽給紀雲禾使了個眼色,轉身離去,看這樣子,似乎是想通過什麼辦法,聯繫上北境的大國師。

  紀雲禾任由姬成羽離去,她站起身來,雖是一身破舊衣裳,可態度也不卑不亢:「公主,而今戰事,為何而起,你如今,還沒有想明白嗎?」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紀雲禾臉上:「想明白什麼?本宮只要知道,你這條賤命,是怎麼死的,就夠了。」

  紀雲禾的手指沾了一點臉上的血,她抹掉血跡,再次看向順德公主。眼中,已泛起凜冽的殺意:「這就是沙場之上,白骨累累的原因。」

  「本宮何需聽你說教!」順德公主怒極,再是一鞭揮來的時候。

  紀雲禾一抬手,鞭子與紀雲禾手掌相接觸的一瞬間,黑氣騰飛,紀雲禾一把抓住了她的鞭子。

  「沒有誰,天生便該是你的賤奴。」

  順德公主哪聽她言語。厲喝一聲:「給本宮殺了她!」

  馭妖師聞聲而動,各種武器攜帶著馭妖師的靈力在狹小的空間之中向紀雲禾殺來。

  紀雲禾將所有蘊含殺氣的冷冽寒光都納入眸中。她手緊握成拳,一身黑氣陡然滌蕩而開。

  狹窄的空間之中,所飛來的武器盡數被她周身黑氣狠狠打了回去。速度之快,甚至讓有的馭妖是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武器擊中。

  紀雲禾身後,九條妖異的尾巴再次飄蕩出來,在牢籠之中激蕩著,宛似一隻憤怒的巨獸,拍打這四周的囚牢。

  「你想殺我,正巧,我也是。」

  黑色尾巴向前一伸,將那地上的一柄斷劍,捲了過來,紀雲禾握住斷劍劍柄,將劍刃直指順德公主:「來。」

  順德公主怒紅一雙眼睛,所有的嬌媚與高高在上此時盡數被仇恨所吞噬,讓她的面目變得扭曲甚至猙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1 09:59 PM

第一卷 第五十六章 再相見

  與順德公主此役,紀雲禾贏得,並不輕鬆。

  接近六年的時間,被囚牢中,不見天日,她的手腳皆不再靈活如初。

  而順德公主身為大國師最看重的一個弟子,當是得了他三分真傳,有自傲的本事,加之旁邊馭妖師的伺機而動,讓紀雲禾應接不暇,數次受傷,滿身皆是鮮血,但好在在多年的折磨當中,這樣的傷以不足以令紀雲禾分神,她全神貫注,不防不守,全力進攻,任憑流再多血,受再多傷,她也要達成自己的目的。

  終於,順德公主帶來的馭妖師皆被打敗,順德公主也疲憊不堪,面色蒼白的紀雲禾終於找到機會,一舉殺向順德公主的命門!而哪想,順德公主竟然隨手拉過旁邊的馭妖師,讓他擋在自己身前,紀雲禾一劍刺入馭妖師肩頭,馭妖師震驚不已:「師姐……」

  順德公主卻恍若未聞,一鞭子甩來,將紀雲禾與那馭妖師綁做一堆。

  紀雲禾未來得及躲避,順德公主徑直奪過一把長劍,從那馭妖師的身後直接刺了過來!

  長劍穿過馭妖師的後背,刺入紀雲禾的心口。

  紀雲禾悶聲一哼,立即斬斷困住自己的長鞭,往後連連退了三步,方才避開了那致命一擊。

  得見紀雲禾還活著,順德公主一腳踢開自己身前馭妖師:「廢物!」馭妖師倒在地上,已斷了氣息。

  而此時,其餘馭妖師見狀,皆驚駭不言。

  紀雲禾捂住自己的傷口,以黑氣療傷,而已疲憊得抬不起劍的順德公主,則聲嘶力竭的命令其他馭妖師:「上!都給我上!殺了她!」

  在場所有人,盡數寡言,他們的靈力也幾乎被消耗殆盡,不少人還受了重傷,得見順德公主如此,紛紛露出駭然神色,此時,有人打開了牢籠的門,一個人踉蹌著,逃了出去。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除了地上躺著的這個斷氣的馭妖師,其他人,都已經踉蹌而走。

  方才還是擁擠的絕境牢籠,此時竟然顯得有些空曠。

  只留下了虛弱狼狽的紀雲禾與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

  她們兩人,沒有一寸衣服上,是沒有沾染鮮血的。

  紀雲禾用黑氣止住了胸口上的傷口,血不再流,她又握緊了斷劍,踏一步上前。

  順德公主見她如此模樣,忍不住退一步向後。

  紀雲禾再上前一步,順德公主又踉蹌的退了兩步,直至她赤裸的後腳跟踩到地上被留下的一把劍。她猛地身體一軟,向後摔倒。

  紀雲禾疾上前兩步,跨坐在順德公主的肚子上,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握斷劍的手,狠狠一用力,「鏗鏘」一聲,斷劍刺入順德公主耳邊的地裡。

  「你師父說,不會讓任何人殺你,可見,世事無常,你師父的話,也不一定是管用的。」

  染血的臉依舊擋不住紀雲禾臉色的蒼白,但她的笑卻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鬼,看得順德公主渾身膽戰發寒。

  「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打的賭嗎?」

  紀雲禾的斷劍貼在順德公主耳邊來回晃動,卻因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不足,晃動間,已經割破了順德公主的耳朵。斷刃上,再添一點血跡。

  而那個要將天下九分豔麗踩在腳下的順德公主,此時面色慘白。唇角甚至有幾分顫抖。她被割破的耳朵流著血,一滴一滴落在紀雲禾住了五年的牢籠地面上。

  「這地上,每一寸土的模樣,我都知道,而今天,我覺得,這是這地面,最好看的一天。」紀雲禾笑道,「因為,上面會鋪滿你的鮮血。」

  順德公主牙齒發抖,撞擊出膽戰心驚之聲。

  「害怕嗎?害怕的滋味怎麼樣?」紀雲禾盯著她的眼睛,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殺氣浮現,「可金口玉言,你和我賭了的,平不了北邊的亂,我就要把你,削為人彘。」

  紀雲禾說著,手起刀落!卻在此時忽聽一聲厲喝,紀雲禾整個身體猛地被從順德公主身上撞開。

  而她手中的斷刃還是在順德公主臉上狠狠劃了一刀。

  斷刃橫切過她的臉,花開了她的臉頰,削斷了她的鼻樑,在另一邊臉上,還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記。

  「啊!」順德公主一聲淒厲的尖叫,立即跪坐起來,將自己的臉捂住,她的雙手立即染滿鮮血:「我的臉!我的臉!啊!」她在牢中痛苦的哭喊。

  而被撞倒在一邊的紀雲禾,身體裡的力量幾乎已經耗乾了。

  她跪坐而起,甩了甩已經開始變得迷糊的眼睛,試圖將面前的人看清楚……

  黑甲軍士,是已經長大了的朱淩小將軍……

  「公主!」朱淩探看著近乎被毀容的順德公主,隨即怒而轉頭,惡狠狠的瞪向紀雲禾,「戲妖奴!早在五年前我就該在馭妖谷門口殺了你!」

  他說著將腰間大刀拔出,惡狠狠的向紀雲禾砍來。

  紀雲禾試圖指揮身上的黑氣去抵擋,但這幾年的時間,朱淩並未閑著,他一記重刀砍下,殺破紀雲禾身側黑氣,眼看著便要將她狠狠劈成兩半!

  便是此時,宛如天光乍破,又似水滴落入幽泉,清冽的風掃過紀雲禾耳畔,一絲銀髮掠過紀雲禾眼前。

  那已經灰敗的黑色眼瞳,在這一瞬間,被這一絲光華點亮了一般。她眼瞼慢慢睜開,似乎有靈魂中的神力在幫助她,讓她抬起頭來。

  一隻乾淨得宛如纖塵不染的白皙手掌,徑直接住了朱淩的玄鐵大刀。

  夯實的大刀彷彿落到了一團棉花裡。

  來人身型分毫未動,只聽晨鐘暮鼓之聲在牢籠之中響起,朱淩整個人被重重的擊飛,後背陷入牢籠牆壁之中,血也未來得及嘔出一口,便已經昏死了過去。

  一身骯髒紅衣的順德公主捂著臉,透過大張的指縫,目光震驚的看著來人:「鮫……鮫人……」

  「長意……」

  銀髮,藍眸,清冷,凜冽,他是這血污渾濁的牢籠之中,唯一一塵不染的存在。

  他總是如此,一直如此……

  而不同的是,對此時的紀雲禾來說……

  此時再相見的衝擊,更甚過當年的初相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2:01 AM

第一卷 第五十七章 復仇

  冷冽的目光落到了紀雲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了數年前,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只是他們的角色,被命運調皮的調換了。

  長意的眼神,還是清晰可鑒人影,地牢火光跳躍,紀雲禾便借著這光,在長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見了此時的自己——渾身是血,面無人色,頭髮是亂的,衣服是破的,連氣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幾段才能喘出來,她是這般苟延殘喘的一個人。

  真是難看到了極點。

  紀雲禾勾動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調侃,還要更多的,是多年沉澱下來的思念夾雜著歎息:

  「好久不見啊,大尾巴魚。」

  那如鏡面般沉靜的眼底,因為這幾個字,陡生波瀾,卻又迅速平息。

  「紀雲禾。」長意開了口,聲色俱冷,當年所有的溫柔與溫暖,此時都化為利刃,劍指紀雲禾:

  「你可真狼狽。」

  朱淩的大刀沒有落在她身上,卻像是遲了這麼長的時間,落在了她心頭一般。

  紀雲禾看著長意,不避諱不閃躲。

  過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事,還遇見過倒黴的紀雲禾,他如今心境,怎還會一如當年,赤誠無暇……

  這都是理所應當的。

  這也都是紀雲禾的錯。

  紀雲禾心中百味陳雜,但她沒有說話,她唇邊的笑未變,還是帶著戲謔調侃和滿不在乎,她看著長意,默認了這句充滿惡意的重逢之語。

  「對啊,我可不就是,狼狽至極嗎……」

  「鮫人……擅闖國師府……國師府弟子……國師府弟子……」便在紀雲禾與長意三言兩語的對話間,順德公主捂住臉奮力的向牢門外爬去,她口中念念有詞,而此時,除了地上已經死掉的那人,哪還有國師府弟子在場。

  長意轉頭,瞥了更加狼狽的順德公主一眼。

  他冰藍眼瞳中的狠厲,是紀雲禾從沒見過的陌生。

  於是,先前只在他人口中聽到的關於「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時都變成現實,在紀雲禾面前印證。

  長意再不是那個被囚禁在牢中的鮫人,他有了自己的勢力,權利,也有了自己的殺伐決斷與嗜血心性。

  未等紀雲禾多想,長意微微一俯身,冰涼的手掌毫不客氣的抓住紀雲禾的手腕,沒有一絲憐惜的將她拎了起來。

  紀雲禾此時的身體幾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動作的拉起來,她身上每個關節都在疼痛,大腦還有一瞬間的眩暈。

  她眼前發黑,但她卻咬著牙,未發一言,踉蹌了兩步,一頭撞在長意的胸膛上。

  長意都沒有等她站穩,幾乎是有些粗魯的拖著她,往門外走去。

  長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紀雲禾根本無法反抗的強大。

  她只得被迫跟著他踉蹌走出牢門。

  牢門上還有大國師的禁制,長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腳將牢門踹開,禁制應聲而破,他拉著紀雲禾一步踏了出去。

  這座囚了她快五年多的監獄,她終於走了出去,卻在踏出去的這一刻,紀雲禾再也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雙膝一軟,毫無預警的跪在了地上。

  長意還拎著她的手腕,用力得讓紀雲禾手腕周圍的皮膚都泛出了青色。

  紀雲禾仰頭望向長意,蒼白的臉費了好半天勁兒,也沒有擠出一個微笑。她只得垂頭道:

  「我走不動……」

  長意沉默,牢中寂靜,片刻之後,長意一伸手,將紀雲禾單手抱起,紀雲禾無力的身體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間,紀雲禾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回到了那個十方陣的潭水中,長意的尾巴還在,她也對未來充滿著無盡的期望。

  他們在潭水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著他們的,會是無拘無束的廣袤天地,會是碧海,會是藍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時刻……

  「哢噠」一聲,火光轉動,將紀雲禾的恍惚燎燒乾淨。

  長意將牆壁上的火把取了下來。

  火把所在之處,便是堆滿刑具的角落,長意的目光在那些仍舊閃著寒光的刑具上轉過。

  他一言不發的轉過身,一手抱著紀雲禾,一手拿著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鐵牢籠。

  尚還躺在牢中的順德公主滿臉倉皇,她看著長意,掙扎著,驚恐著,往後撲騰了兩下:「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長意將牢門關上。牢門上藍色光華一轉,他如同大國師一般,在這牢籠上下了禁制。

  長意眸色冰冷的看著順德公主:「滔天巨浪裡,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來的這條命,還回去。」

  他冷聲說著,不帶絲毫感情的將手中火把丟進了牢籠裡。

  牢籠中的枯草有塵埃霎時被點燃。

  一臉是血的順德公主倉皇驚呼:「來人!來人呀!」她一邊躲避,一邊試圖撲滅火焰,但那火焰仿似來自地獄,點燃了空氣中無名的氣和恨意,瞬間躥遍整個牢籠,將陰冷潮濕的牢籠燒得熾熱無比。

  「救命!救命!啊!師父!」順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長意未再看一眼,抱著紀雲禾,轉身而去。

  離開了國師府的這座囚牢。

  當長意將紀雲禾帶出去時,紀雲禾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這才看見囚禁自己的,不過是國師府裡,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一座院子。

  而此時,院中火光沖天,幾乎照亮京城整個夜色,順德公主淒厲叫喊「師父」的聲音已經遠去,紀雲禾黑色眼瞳之中,映著火光,倏爾道:「不要隨便打賭。」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看向懷裡的紀雲禾,接觸到長意的目光,紀雲禾仰頭向長意。

  「老天爺會幫你記下。」

  順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種方式,踐行了她們之間的「豪賭」吧。

  長意並未聽懂紀雲禾在說什麼,但他也不在意,他帶著紀雲禾,如入無人之境,走在國師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了火光沖天的院子,迎面而來的事一隊朝廷的軍士。

  國師府的弟子盡數被拉去上了戰場,唯一帶回來的一部分,還被順德公主弄得離心離德而去。此時,站在軍士面前的,唯有先前離開前去傳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認識長意,但見他帶著紀雲禾走了出來,震驚得瞪大了雙眼:「鮫……鮫人……」

  這陸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銀髮藍眸的鮫人,唯有這一個,天下聞名的一個。

  眾軍士舉著火把,在聽到姬成羽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有些軍心渙散。火光映襯著大國師府中的火光,將長意的一頭白髮都要照成紅色。長意沒有說話,只從袖中丟出了一個物件——

  是一個髒兮兮的,破舊布娃娃。

  布娃娃被丟在姬成羽腳下。

  姬成羽得見此物,更比剛才更加震驚,而震驚之後,卻也沒將布娃娃撿起來,他沉默許久,方抬頭問長意:「我兄長托你帶來的?他人呢?他……」

  話音未落,長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華一起,他帶著紀雲禾身影如光,霎時便消失在原處。

  藍色光華如流星一般劃過夜空。

  別說朝廷的軍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塵莫及。

  夜幕星空下,長意帶著紀雲禾穿破薄雲,向前而行。

  紀雲禾在長意懷中看著許久未見的夜空繁星,一時間,幾乎被迷得挪不開眼,但最是令人著迷的,還是自己面前的這張臉。

  不管過了多少年,不管經歷多少事,長意的臉,還是讓人驚豔不已,雖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經改變……

  「長意,你要帶我去哪兒?」紀雲禾問,「是去北境嗎?」

  長意並不答她的話。

  紀雲禾默了片刻,又問道:

  「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嗎?」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還會沉默,便當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沒想到,長意卻開了口:「不是。」

  話語間,兩人落在了一個山頭之上,他放開紀雲禾,紀雲禾站不穩腳步,踉蹌後退兩步,靠在了後面的大石之上。

  他終於看了紀雲禾一眼,宛如他們分別那一晚,但長意的眼神,卻是全然不同了,他盯著紀雲禾,疏離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穿過紀雲禾的耳邊,拉住了紀雲禾的一縷頭髮,手指便似利刃,輕輕一動,紀雲禾的髮絲便紛紛落地。

  他剪斷了她一縷頭髮,告訴她:

  「我是來復仇的。」

  這次,我是來傷害你的。

  紀雲禾領悟到了長意的意思,而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時,天已盡魚肚白,遠山之外,一縷陽光倏爾落在這山頭大石之上,陽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長意背上。

  逆光之中,紀雲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臉,當陽光越往下走,照到了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陡覺肩上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燒紅的針紮了一般,刺骨的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頭,但扶上肩頭的手,也霎時有了這樣的疼痛,紀雲禾一轉頭,看見自己的手,登時震驚得幾乎忘了疼痛。

  而長意的目光此時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陽遍灑大地。

  紀雲禾大半個身子站在長意的身影之中,而照著太陽的那隻手,卻被陽光剃去了血肉,僅剩白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2:05 AM

第一卷 第五十八章 不及你人心可怖

  紀雲禾怔愣的看著自己的手,甚至忘了這劇烈的疼痛。

  被陽光剃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轉動了一下,紀雲禾將手往長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於是,接觸到陽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盡。從指間到手掌,手腕……直至整個手臂。

  這詭異的場景讓紀雲禾有些失神,疼痛並未喚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時間,紀雲禾都沒有見過太陽,此時此刻,她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嚮往,以白骨探向朝陽,好似就要那陽光剃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燒那牢獄之氣,讓她靈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邊挪動了一步,想讓太陽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邁出這一步前,她另一隻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紀雲禾再次被拉回長意那寬大的身影之中。

  長意身體製造的陰影幾乎將紀雲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雙藍色的眼睛尤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著來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紀雲禾的下巴,強迫紀雲禾仰頭看著他。動作間,絲毫不復當年馭妖谷的克己守禮。

  「你在做什麼?」他問紀雲禾,語氣不善,微帶怒氣,「你想殺了自己?」

  紀雲禾望著長意,她感覺到他動怒了,但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紀雲禾沒有掙脫長意的禁錮,她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唇邊甚至還帶著幾分微笑。

  「為什麼生氣?」她聲音虛弱,但字字清晰,「你說,要來找我復仇,是對我當年刺向你的那一劍,還懷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尋死路,你該高興才是。」她看著他,不徐不疾的問,「為什麼生氣?」

  長意沉默的看著紀雲禾,聽著她好似漫不經心的聲音,看著她眼角疏懶的弧度,感受著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長意的手,劃過紀雲禾的下顎,轉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貼近紀雲禾的耳畔,告訴她:

  「紀雲禾,以前你的命是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國師府的,而後,你的命,是我的。」長意聲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紀雲禾聞言,笑了出來:「長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過……這樣也挺好的。」

  這樣,敢欺負他,能欺負他的人,應該沒幾個了吧。

  紀雲禾抬起手,撐住長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她將他推遠了一些,接著道:「但是我還得糾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後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可以這麼想。」長意道,「而我不會給你選擇的權利。」

  言罷,長意一揮手,寬大的黑色衣裳瞬間將紀雲禾裹入其中。將陽光在她周身隔絕。甚至抬手間還在紀雲禾的衣領上做了一個法印,讓紀雲禾脫不下這件衣裳,只給她留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紀雲禾覺得有些好笑:「我在牢裡待了快六年了,第一次曬到太陽,你為何就斷言我能被曬死了去?哪個人還能被太陽曬死?」

  長意淡淡的斜睨她一眼:「你能。」

  這兩個字,讓紀雲禾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長意,誠實,真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她忽然間有些想告訴長意當年的真相,她想和長意說,當年,其實我並沒有背叛你,遺棄你,也並不是想殺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討厭我為你做決定,但我從沒有想要真正的傷害你……

  紀雲禾試圖從衣裳裡伸出手來,去觸碰長意,但這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繩索一樣,將她緊緊綁在其中,讓她手臂動彈不得。

  紀雲禾無奈:「長意,曬太陽不會殺了我,雖然會痛,但……」

  話音未落,宛如要給紀雲禾一個教訓一般,紀雲禾瞳孔猛地一縮,霎時間,身體裡所有的力量被奪去,心臟宛如被一隻手緊緊擒住,讓她痛苦不已,幾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從口中噴湧而出。

  紀雲禾看著地上的血跡,感受著慌亂的心跳,方才承認,她確實可能會被太陽曬死……

  甚至,或許下一刻……她便會死……

  紀雲禾靠著巨石,在長意的身影籠罩之中喘了許久的氣,她仰頭望長意,還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長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絲毫沒有挪開。

  「長意……」她道,「或許,我們都錯了……我這條命吶,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這條命,是屬於老天爺的……」

  又行到這生死邊緣,紀雲禾對死亡,已然沒有了恐懼。她並不害怕,她只覺得荒唐,不為死,只為生。

  她這一生,從頭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爺興起而做的一個皮影,皮影背後被一隻無形的手捏著,操持著,讓她跳,讓她笑,讓她生,讓她活……也讓她走向荒蕪的死亡。

  每當她覺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時,老天爺給她重重的一記耳光,讓她清醒清醒,讓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麼的近,可就讓她碰不到。

  在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時局之中,在命運之下,飄搖動盪。難以自已……

  那已經到嘴邊的「真相」,便又咽下。

  紀雲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經過這六年的折磨之後,已經動了根本,先前與順德公主那一戰,可能已經是她所有力量的迴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盡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告訴了長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這個單純的鮫人,因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變,在他終於可以懲罰她這個「罪人」的時候,罪人告訴他,不是的,當年我是有緣由的,我都是為了你好。說罷,便撒手人寰,這又要長意,如何自處?

  她的餘生,應該很短了,那就短暫的,做點懷揣善意的事情吧……

  紀雲禾佝僂著腰,看著地上烏青的血跡,沙啞開口:「長意,我現在的模樣,應該很醜陋可怕吧……」

  長意沉默片刻,聲音中,也是低沉的喑啞:「不及你人心可怖。」

  紀雲禾垂著頭,在黑衣裳的遮擋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處罰她,能讓長意獲得內心的平衡與愉悅。

  那麼……

  便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2:09 AM

第二卷 第五十九章 我不許

  遠山埋入了夜色,今夜又是一個無月之夜。

  屋裡的炭盆燃燒著,木炭灼燒的細微聲音,驚醒了沉溺在回憶之中的紀雲禾。

  便如遠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過往畫面,也盡數消失在紀雲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時,在紀雲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兩熱菜,小半碗米飯被她自己捧在手中,方桌對面,坐著一個黑衣銀髮面色不善的男子,紀雲禾抬頭,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他抱著手,沉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藍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轉開,便這般直勾勾的盯著她,或者說……監視。

  「吃完。」見紀雲禾長久的不動筷子,長意開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紀雲禾無奈,也有些討饒的說著,「沒有胃口。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與他初相見,已經過了六年了,而今,紀雲禾覺著,這個鮫人,比一開始的時候,真是蠻橫霸道了無數倍。

  但……

  這也怎能怪他……

  紀雲禾一聲歎息,只得認命的又端起了碗,夾了兩三粒米,餵進自己嘴裡。

  她開始吃飯,長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飯的快慢,他只是想讓她吃飯,而且他還要監視她吃飯,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點都不能少。只是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紀雲禾偏偏是太陽下山了才起床開始吃飯。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來飯菜之後,便會鎖門離開,直到下一飯送來的時候,她們才會用鑰匙打開房門,給她送來飯食,順帶拿走上一頓用過的餐盤。

  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在侍女送來食物之後,這個徹底鎖死的房間裡,那個做主了整個北境的鮫人,會悄無聲息的來到這個房間裡。坐在紀雲禾的對面,看著她,也是逼迫這她,把侍女送來的食物都全部吞進肚子裡。

  如果不是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錯,長意直接將人從她房間窗戶裡扔了出去,怕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紀雲禾幾乎一粒一粒的扒拉著米飯,眼看著小半碗米飯終於要扒拉完了,對面那尊「神」又一臉不開心的將一盤菜推到紀雲禾面前。

  「菜。」

  沒有廢話,只有命令。

  紀雲禾是真的不想吃東西,自打被長意帶來北境,關在這湖心島的院中後,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前一天更加虛弱。她不想吃東西,甚至覺得咀嚼這個動作也很費勁。

  但長意不許。

  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台。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制,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甚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生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過分的是……

  他不許她死。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的剁到爛掉。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麼折磨呀。

  這明明是餘生對她最大的善意。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讓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裡,每天你讓我吃什麼就吃什麼……」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紀雲禾又歎了口氣,認命的夾起了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代,要想有一塊新鮮的青菜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了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裡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搜腸刮肚的全部吐了出去。

  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裡面被撈起來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然後胃裡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掉了,紀雲禾緩了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

  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牢中的鮫人了,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了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在這一霎之間,讓紀雲禾卻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馭妖谷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只會對紀雲禾說,我擋下這一擊會受傷,而你會死。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了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我不會讓你走。」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家鄉,落葉歸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了父母給的這一生一命……」

  近乎雞同鴨講的說罷,紀雲禾有些力竭的往身後倒去。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裡,只拂動了長意的幾縷銀髮。

  紀雲禾眼神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髮遮擋,只露出了他微微緊咬的唇。房間裡默了許久。

  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夜靜得嚇煞人。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神色掙扎:「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遙遙,絮絮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2:13 AM

第二卷 第六十章 籌碼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碳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裡,這世上掙扎人不知又要葬身多少。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了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側目,掃了一眼紀雲禾。

  紀雲禾面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凸起骨骼與血管在燭火下的陰影,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瘮人。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目光卻轉了回去,落在文字上,對坐起來的人,毫無半分關心。

  而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的看著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會兒,好奇的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麼?」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的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鸞」幾個字。

  月餘前,青羽鸞鳥自打從馭妖谷逃走之後,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鸞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至此,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了她,殺了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

  而後紀雲禾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關到了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薇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僕們,當然……還有長意。

  奴僕們什麼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匯,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的問長意:「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瞭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依你對大國師的瞭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再不濟便是斥責說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了一個這麼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他……」紀雲禾琢磨了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麼都沒做?」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修長的手指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才鬆開了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了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這些事,與你無關。」

  紀雲禾點點頭,一撇嘴,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要離開的身影,她問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麼事,是與我相關的?」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的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最討厭什麼,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

  紀雲禾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長意沒有回頭,也沒有離開。

  直到她說:「……你成功了。」

  長意這才回頭,冰藍色的眼瞳,沒有絲毫波動:「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這句話,長意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便離開了。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的燃燒著自己,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面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的拍在了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刮掉。

  紀雲禾在風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則是有些對不起他,但是這也太苦了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乾枯與疲憊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歎氣道:

  「求長意是求不出去了,這屋裡待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這日子太難過了。」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裡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了出來,黑色氣息掙扎著,毫無規則的跳動。紀雲禾看著它道,眼中微光波動:

  「左右沒幾天可活了,造作一番,又何妨?」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而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寒涼非常。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了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面。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的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的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的起伏,但奈何這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

  她只得用力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了那一天的滔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為他遮擋住了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光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萬里,都能救下她……

  「汝菱。」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了下來。

  師父……

  她想喊,但什麼也喊不出來,卻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了下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副藥,雖則喝了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

  順德公主眨了眨眼,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藥餵給了她。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遏住,她突然大大的張開嘴,想要呼吸空氣,但呼吸不到,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扎,但無力的四肢卻只表現出來了絲絲顫抖。

  她眼中充血,渴望的望著身邊端著藥碗的大國師。

  師父,師父……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只端著藥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在完全的看著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根本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緩了許久……

  「師父……」

  她終於沙啞的吐出了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了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聞言,順德公主默了片刻:「師父。」她被包裹嚴實的臉要說出話來,並不容易,但她還是用那僅有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問道,「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啊?」

  「汝菱。」沒有猶豫,沒有沉思,大國師直言道,「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從來不回答喜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

  他為什麼一直站在自己身邊,救她,護她,甚至讓她坐上「二聖」的尊位。這些問題的答案,順德公主向來都很清楚,所以她從來都不問,不做蠢人,不問蠢事,仗著自己的籌碼,行盡常人不能行,不敢行之事。

  因為,她有籌碼。她有這天下第一人的庇護。

  而她到頭……也不過只是一個籌碼。

  她的臉被繃帶包裹著,所以大國師餵了她藥,轉身便離開了,床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09:39 PM

第二卷 第六十一章 偏執

  紀雲禾在白天的時候好好睡了一覺,晚上送飯的丫頭換了一個。這丫頭文靜,放下食盒便走了。長意也如往常這般過來「巡視」,看著她乖乖的吃完了今天配的飯食,也一言不發的離開。

  來了兩個活人,偏偏一點活氣兒都沒有,紀雲禾開始想念起那個喜歡作妖的江薇妍了。

  紀雲禾拆了自己的床幃,為了避光,她的床幃是深色的棉布,比起厚重的被褥,用這個做披風再合適不過,她給自己縫了一個大斗篷,穿在身上,帥氣幹練。

  紀雲禾推開窗戶,今夜雪晴,皓月千里,無風無雲,正是賞月好時候。

  她將手伸出窗戶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便又想將頭探出窗戶外,但臉剛剛湊到窗戶邊,便感到了一股涼涼的寒意。再往上貼,窗戶邊便出現了藍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腦袋出不去,長意這禁制設得還真是有餘地。

  紀雲禾笑笑,指尖黑氣閃爍。

  長意的禁制,她不確定能不能打破,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發足狂奔,抓緊時間往遠處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海闊,饒是長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時候,她與這些故人故事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

  紀雲禾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內,深吸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麼,就讓她為自己,自私的活一次吧。

  下定決心,紀雲禾催動身體中的力量,霎時,九條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後蕩開,紀雲禾手中結印,黑色氣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戶的藍色禁制上。

  只聽「轟」的一聲悶響,整座樓閣登時一晃,樓閣之外傳來僕從的驚呼之聲。

  藍色禁制與黑氣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紀雲禾灌注全力的這一擊之下,禁制應聲而破。

  破掉禁制,紀雲禾立即收手,但這一擊之後,紀雲禾陡覺氣弱,她的身體,到底是支撐不住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長意應該立馬就能感受到,她必須此刻就跑,不然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沒有耽擱,紀雲禾踏上窗框,縱身一躍!她斗篷翻飛,宛如一隻展翅的蒼鷹,迎著凜冽的寒風,似在這一刻,掙斷了房間內無數無形的鐵鍊,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衝出窗戶的這一瞬,樓下已有住在湖心島的僕從湧出。

  僕從們看著從窗戶裡飛出來的紀雲禾,有人驚訝於她身後九條詭異的大尾巴,有人駭然於她竟然敢打破長意的禁制,有人慌張呼喊著快去通知大人。

  但紀雲禾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踏過幾個屋簷,身影不一會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滿園的驚慌。

  寒風烈烈,刺骨冰冷,將她臉刮得通紅,但紀雲禾卻覺得久違的暢快。

  胸腔裡那口從六年前便鬱結至今的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刺骨寒風刮散了一般,紀雲禾仰頭看著月色,目放遠山,只覺神清氣爽,那胸腔因為劇烈奔跑的疼痛沒有讓她感到難受,只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燒的熱量。

  活著。沒錯,她還那麼好好的活著。

  一路奔至湖心島邊緣,無人追來,四周一片寂靜,紀雲禾看著面前遼闊的湖面,湖面已經不知結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繼續往遠山覆雪處奔跑著。

  她的速度已經由不得她做主的慢了下來,但紀雲禾卻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像個小孩一樣,為自己的胡鬧笑得停不下來。

  但最終她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滾滾出了好幾丈的距離,斗篷裹著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終於停下來。

  紀雲禾已然跑不動了,九條尾巴也盡數消失了去,但她卻在躺在冰面上放聲大笑。

  終於她笑累了,呈大字躺著,看著月亮,看著明星,喘出的粗氣化成的白霧,似乎也演化成了天邊的雲,給明月和星空更添一份朦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靜靜的躺了許久。

  直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的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用轉頭,便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而紀雲禾沒有力氣再跑了,她的身體不似她的心,還有造作的能力。

  「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長意。」她看著明月道,「我覺得我像個勇士,在心中對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藍色的眼瞳涼涼的看著她,聲色更比氣溫更冷,他道:

  「起來。地上涼。」

  說的是關心的話語,但語調卻是那麼的不友好。

  對於長意來說,追趕現在的紀雲禾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紀雲禾此時方覺逃跑之前自己想的天真。又或者,她內心其實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但她並不後悔這樣做,甚至她覺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會後悔今天的造作。

  「勇士」紀雲禾腦袋一轉,看著站在一旁的「魔王」長意,英勇的開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會兒唄。」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語氣更加不好了:「起來。」

  「勇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屁股貼在冰面上,身體像隻海星,往旁邊挪了一點:「不起。」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挑戰「魔王」的權威了。他一點頭:「好。」

  話音一落,長意指尖一動,只聽「哢哢」幾聲脆響,紀雲禾躺著的冰面下方陡然躥出幾道水柱,在紀雲禾未反應過來時,水柱分別抓住了紀雲禾的四肢,和頸項,將她舉了起來。

  「哎哎哎,這是做什麼?」

  水柱溫熱,在寒夜裡升騰著白氣,抓著紀雲禾的四肢,非但不冷,還溫熱了她先前涼透了的四肢。紀雲禾想要掙扎,卻掙扎不掉。

  「你不起,便抬你回去。」

  說罷,長意轉身離開,他在前面走,紀雲禾便被幾根水柱抬著,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著。

  「長意……」

  長意並不搭理。

  「我是風風光光打破禁制出來的,這般回去,太不體面了些。」

  長意一聲冷笑:「要體面,何必打破禁制。」

  紀雲禾明瞭,這個鮫人,明面不說,暗地裡其實是在生她氣呢。紀雲禾安撫笑道:「我今日精神養得好,便想著活動活動,左右沒拆你房子,沒跑得掉,也沒出多大亂子,你便放開我,我自己走,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紀雲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紀雲禾保證:「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紀雲禾雙腳落地,在冰面上站穩了,而落下去的水,沒一會兒,就又結成了腳下的冰。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轉身繼續在前面帶路,而紀雲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長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紀雲禾心底微微歎了一聲氣。

  霎時,紀雲禾九條尾巴再次臨空飄出,她腳踏冰面,再次轉身要跑,可是紀雲禾剛一轉身,躍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閃動,一人銀髮藍眸之人瞬間轉到她的身前,紀雲禾微驚,沒來得及抬手,長意便一手擒住紀雲禾的脖子,將她從空中拉到冰面上。

  他手指沒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紀雲禾的行動。

  長意面色鐵青,盯著紀雲禾,近乎咬牙切齒的說:

  「你以為,我還像當年一樣,會相信你所有言語嗎?你以為,你還能騙我?……」話音未落,長意倏爾抬手,一把抓住紀雲禾從他背後繞過來,想要偷襲他的一條黑色尾巴。他直勾勾的盯著紀雲禾,眼睛也未轉一下,「你以為,你還能傷我?」

  不能了。

  此時,長意僅憑周遭氣息變化,便足以制住紀雲禾的所有舉動。他們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對手。

  或者說,從開始到現在,論武力,紀雲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年她能刺他一劍,是因為那一劍,他根本沒有想要擋。

  長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過她的黑色尾巴傳到紀雲禾身體之中,她只覺胸腔一痛,登時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脫力,只得盯著長意,任由他擺佈。

  「紀雲禾,你現在在我手中。」他盯著紀雲禾,那藍色的眼瞳裡,仿似起了波瀾,變得一如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要自由,我不會給你,你要落葉歸根,我也不會給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俯身,唇齒湊到了紀雲禾的耳邊,「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兒都不能去。」

  寒涼夜裡,長意微微張開唇,熱氣噴灑到紀雲禾的耳畔邊。讓紀雲禾從耳朵一直顫抖到了指尖,半個身子的汗毛幾乎都戰慄了起來。

  在她還猜不出他要做什麼的時候,紀雲禾只覺右邊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長意咬了一口!

  這一口將紀雲禾咬得破皮流血,但卻在紀雲禾的耳朵上種下了一個藍色的印記。

  「你……做什麼……」紀雲禾啞聲道。

  長意的手指撫過紀雲禾流血的耳畔,血跡登時被他抹去,唯留下一個細小的藍色符文印記,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邊……」他說,「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不會給你,容身之地。」

  他說得偏執又篤定,紀雲禾知道,這事,再無回旋餘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09:53 PM

第二卷 第六十二章 足矣

  紀雲禾被帶回了湖心小院之中。

  再次被關了起來,這一次,禁制嚴苛得連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謂的會作死就會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但紀雲禾沒有後悔。

  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從窗戶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記得那晚暢快的狂奔,還有力竭之後,躺在冰面上的舒適開心——寒風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麼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這一夜之後,紀雲禾彷彿就少了很多遺憾似的,她看著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難壓下。

  而長意留在她耳朵上的印記,紀雲禾研究了兩天,實在沒研究出它的用途,於是便也不研究了。

  她做馭妖師多年,知道有的妖怪會在自己捕獲的「獵物」身上做各種各樣的標記,來表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或許長意只是想通過這個東西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她是附屬與他的所有物。

  儘管在所有人看來,目前事實就是這樣。但紀雲禾不認。

  就像以前,順德公主認為長意是她的,而紀雲禾絕不承認一樣。

  事至如今,紀雲禾也不認為她是長意的人。

  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在馭妖谷的時候是,在國師府的時候是,現在,在這湖心島小院的閣樓之中,也是。

  她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許多選擇,或悲傷,或痛苦,艱難隱忍的走到現在,被命運拉扯、擺弄、左右。

  但宿命從未讓她真正臣服。

  林滄瀾用毒藥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謀劃奪取解藥。順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從不服軟。

  她一直在和命運爭奪她生命的主導權,有贏有輸,但沒有放棄。

  一直爭到如今。

  紀雲禾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枯瘦,眼窩凹陷,面色蒼白,她和命運爭到如今,可謂慘烈至極。而從前,她在爭「生」,如今,她想和命運換個玩法。

  她想爭「死」。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的,有尊嚴的,不畏懼,不驚惶的結束這一程逆旅。

  而今的紀雲禾,沒有雜事要繁忙,於是她用所有的時間來思考這個事情,設計、謀劃,思考,然後做取捨和決斷。一如她從前想方設法的在馭妖谷中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伴一樣。

  這湖心島的閣樓禁制,靠現在的紀雲禾是怎麼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亡的地方,就是這閣樓的幾分地裡。不過沒關係,做謀劃,總得有捨有得,她的最終目的是死亡,時間地點用哪種方式,都是可以妥協的,達到最終目的最重要。

  且她現在的這個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顧後,可謂是十分的簡單直接,畢竟……善後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麼達到這個目的。這個事情有點難,因為她和長意的目的相衝突了——長意不讓她死。

  紀雲禾在獨處的時候,將閣樓翻了個遍,沒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樓又撞不出去,想餓死自己吧,每天定點送到的三餐還得被人盯著吃進嘴裡。

  難不成悶口氣,憋死自己嗎?

  她倒是試了試,日出睡覺的時候,她把被子都悶在了自己頭上,緊緊的捂住,沒一會兒是氣悶,但氣悶之後她的手就沒有了力氣,竟然就這樣趴在被子裡呼哧呼哧的睡了一天。

  醒來的時候,除了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沒其他不適。

  紀雲禾還把目光放到了房樑上,想著用床單擰根繩,往房樑上一掛,吊死也行。

  紀雲禾覺得這法子可行,但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剪子。

  這才想起,竟然是上次她用剪子將床幃撿了,做成披風逃出去後,長意將她的剪子也給沒收了。拆不了褥子,她便把床單個扒拉了下來。可床單一抖,布料飄然落下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臉煞神。

  長意一臉不開心的負手站在紀雲禾面前。

  床單軟趴趴的垂墜在地。

  紀雲禾呆呆的看著突然出現的長意,一時間還以為這個床單是個什麼道具,突然來了一齣大變活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紀雲禾看了看自己房間的大門,「這不是飯還沒送到嗎……」

  長意黑著臉,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只道:「你又要做什麼?」

  「我……」紀雲禾又把床單抖了兩下,「我覺得床單有些髒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鋪回去。」

  長意背著手,盯著紀雲禾將床單又規規矩矩的鋪了回去,然後一臉不高興的走了。和來時一樣,無影無蹤。

  紀雲禾往床上一坐,覺得自己出師不利。但通過這件事,她也明白了,這個鮫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能很快的洞察她的一舉一動。這次還好沒有漏出要自盡的馬腳,不然之後的事辦起來更加麻煩。

  看來……不能用緩慢的方法自盡了。

  紀雲禾摸著下巴,愁得長歎一聲。

  她看向屋內的炭火,這拿碳燒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還沒燃起來呢,大冰山就瞬間趕過來了……

  不過……紀雲禾看著屋內無聲燃燒的炭火,倏爾想起了先前,她被關在國師府地牢的時候,大國師曾給她看過的書,大國師曾經喜歡的人遊歷天下,寫了數本遊記,遊記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記載,還有一些閒散趣聞。

  她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章曾寫過,北方某貴胄家中,曾用一種名叫「紅羅炭」的木炭來取暖,此種木炭用名貴的硬木製成,灰白卻不爆,可用時間也極長,且十分溫暖。但貴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壽命皆不長,男子也常羅患疾病,甚至在一夜裡,家主與夫人盡數喪命。

  而家主與夫人死亡之後,據說面色安詳,猶似還在夢中,並無猙獰之相,當地的人認為是此宅風水不好,有妖怪作亂,家主與夫人皆被妖怪吸取了神魂。

  但著書之人探究之後卻發現,是他們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風造成的慘案,著書人將其稱為「炭毒」。

  而紀雲禾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在看完這文章之後還曾與大國師探討過一番。

  紀雲禾說世間很多人,都將自己不理解的事歸類為妖怪作亂,是以對妖怪心生嫌惡,難得還有一人願意如此費力不討好的去查明真相,寫在書中,雖然這書最後沒什麼人看見……

  大國師聞言只道:「她較真。」

  當初紀雲禾只感慨大國師是個情深的人,他喜歡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了。

  但如今,紀雲禾想起這段事,只覺歡欣鼓舞得想要跳腳。

  她這屋裡的窗戶,她想開也沒人願意給她開,本就是常常關著。而她身體弱,大可稱自己畏寒俱冷,讓僕從多拿幾盆炭火來,甚至可以點明要名貴的紅羅炭,僕從就算奇怪,也只會當她矯情。而長意便是知道了也不會起疑心。

  多燒幾盆炭,憋他一整天,第二天悄無聲息的去了,面色安詳,猶似在夢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死得蹊蹺,因為她本就體弱,眾人只會覺得她是在夢中壽終正寢。

  這可謂是最妙的一個死法了。

  紀雲禾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欣喜雀躍。

  她期待的往桌子邊上一坐,等到僕從送了飯來,紀雲禾叫住她沒讓她走,待得長意來了,她便給長意許願:「我這屋子太冷了,這一盆炭火還是讓我手腳冰涼,待會兒,便多給我送幾盆炭火來吧。」

  長意沒有疑心,淡淡的「嗯」了一聲。

  侍女領命,正要離去,紀雲禾喚道:「院裡有紅羅炭嗎?我以前聽說,那種炭火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有的。」

  紀雲禾點頭:「多拿幾盆過來吧。這日子越來越冷了。」

  侍女沒有應是,直到長意點了頭。她便恭敬的離開了。

  紀雲禾心滿意足的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長意今天似乎事務繁忙,手裡還拿著一封長長的文書在皺眉看著。

  察覺到紀雲禾的目光,長意目光錯過文書,看向紀雲禾。卻見紀雲禾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她笑得溫和且平靜,長意本因文書而煩躁的情緒微微緩了緩,他眉頭漸舒,將文書放下。

  「有事?」他依舊冷冷的問著。

  「沒事。」紀雲禾道,「只是覺得你如今越發有威嚴了,和以前相比,這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但凡紀雲禾提到「以前」二字,長意便心情不會好。他冷哼一聲,再次拿起了文書:「拜你所賜。」

  紀雲禾笑笑,乖乖的吃了一口飯,宛如在閒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目光聚焦的地方又從文字變到了紀雲禾的臉上。

  紀雲禾今天非常的乖巧,吃一口飯,吃一口菜,細嚼慢嚥,半點不用人催。他心頭有些奇怪的感覺,但卻說不上來是如何奇怪。

  直到紀雲禾將碗中的米飯和菜都吃完,長意也闔上了文書。他起身要走,往常這時候,紀雲禾都是催著他離開的。他的目光對她來說像是監視。

  長意心裡明明白白。

  但今天,紀雲禾卻忽然開了口:

  「長意。」

  她留住了他的腳步。

  長意轉回頭,但見紀雲禾眉眼彎彎,笑容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幾分,恍惚間,長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陣中,深淵潭水邊上,那個拉著他的手,笑著躍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麼堅韌美好,又充滿誘惑。

  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讓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後的心緒。

  「長意,你是我見過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話,讓長意袖中的手攥緊了文書。

  她接著道:「也是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場景,我或許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她故作輕鬆,笑了笑,「或許,還會想做你們鮫人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人。」

  長意看著她,並不避諱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談不上纏綿,也說不上廝殺,這瞬間的靜默宛如深海暗流,將他們兩人的情緒都吞噬帶走,流向無盡的深淵。

  燭光斑駁間,長意竟依稀覺得,紀雲禾眸中,似有淚光。

  一眨眼,她的黑瞳卻又清晰可見。

  長意默了片刻,只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言此語,你又有何圖?」語調堅硬,猶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無糾葛,長意轉身離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紀雲禾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兩三侍女,將她要的紅羅炭送上來。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來了,將炭放下,又收拾一番,問她:「姑娘,炭火夠了嗎?」

  紀雲禾看著屋子裡的炭盆,嫣紅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臉頰,此時仍是寒冬,而紀雲禾卻彷彿來到了三月春花漸開的花海。

  春風一撫,攜著春花與暖陽,酥了眉眼臉頰,便令這寒冰般堅硬的脊樑骨也化了水,柔軟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這嫣紅,倏爾笑出了聲來。

  夠了夠了,想說的話也都說出口了。

  「足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09:59 PM

第二卷 第六十三章 激將

  紀雲禾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了小時候的林昊青,她在馭妖谷的花海當中折兩個花帽子,一個給自己,一個給林昊青,她和這個哥哥一樣的少年一起在明媚陽光下笑鬧。

  而後她跑向花海深處,又看見了開滿紫藤花的樹下,雪三月在輕輕親吻離殊。

  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頭,而這一轉頭,卻看見身邊從隱身慢慢顯出身形的洛錦桑,還有咧嘴笑著的瞿曉星,這兩個活潑得像孩子一樣的人一人拉了她一隻手,一路跑過花海,奔向遠方的一個山頭。

  跑到山頭上,所有人的消失了,紀雲禾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有鳥鳴,有鯨吟。

  她遠遠望去,只見遼闊的大海之中,一條巨大的藍色尾巴在海面上出現,又潛下。

  紀雲禾看著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漸行漸遠,終於完全消失,她對遠方揮了揮手。忽然間,天空之中光華輪轉,紀雲禾向著那白光閃爍之處邁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無形的階梯在她腳下鋪就。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著,紀雲禾覺得身體是從未有過的輕盈,那些病痛都已遠去,她向上方而去,卻在離開地面許久之後,忽然間,一陣風吹過紀雲禾的耳邊。

  寒風帶著與這夢境全然不同的涼意,將她微微一刺。

  「你還不能走。」

  有個女人的聲音陡然出現在紀雲禾耳邊。

  她側過頭,往身邊看去。在她身側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風吹來的方向,紀雲禾隱約覺得那處白光之中似乎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身形妙曼,一襲白衣白裳,她頭髮披散著,對紀雲禾道:「你再留一會兒吧。」

  「你是誰?」

  紀雲禾開了口,卻沒有得到回答。

  忽然間,紀雲禾只覺腳下無形的階梯倏爾開始震顫,緊接著,一聲轟隆巨響,階梯坍塌,紀雲禾毫無防備,眼看著四周白光驟然褪去,她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輕盈的身體墜下,宛如撞入了一個人形的囚牢之中,這個囚牢又濕又冷,捆在她身上,像是一個生鐵枷鎖,鎖住了她每一寸皮膚。

  紀雲禾陡然睜開雙眼。

  她感覺那個囚牢和自己融為一體了,紀雲禾動動手指,抬起手來,卻原來……這個囚籠,竟然是自己的身軀。

  馭妖谷,國師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麼,這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卻原來是自己的這個肉軀。

  紀雲禾勾唇笑了笑,還未來得及做別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後,看見了一個黑袍人影。

  他站在紀雲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兒,但沒有說話,直到紀雲禾醒來他也一聲不吭。他盯著紀雲禾,那雙藍色的眼瞳裡,好似隱著千思萬緒,又好似什麼都沒有。

  一絲涼風撩動紀雲禾的髮絲,紀雲禾轉頭一看,卻見那常年緊閉的窗戶此時大開著,外面雖是白日,但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而落,並見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風裹挾著吹進屋中,落在炭盆上,發出滋滋的沸騰聲,化為白煙,消彌無形。

  原來……風是從這兒來的……

  「長意……」紀雲禾呼喊他的名字,卻像是在歎一聲噫籲兮,「何必……」

  何必不放過她,又何必不放過自己……

  長意沒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來見她時,要顯得正式一些,他銀色的頭髮還盤了髮冠,仿似是從非常正經嚴肅的場合趕來的一樣。

  長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邊側坐下,卻沒有看紀雲禾,他看著窗前的炭盆,看著那白煙,似在發呆一般,問:

  「你想求死?」

  「我這身軀……」紀雲禾虛弱的坐起身來,她整個身體綿軟無力,蹭了好一會兒,靠著床頭坐穩了,「生死無異。」

  長意確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語。

  難得,紀雲禾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圖,她伸出手,握住長意的手腕,長意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即甩開紀雲禾的手。他側過身來,看著面色蒼白的紀雲禾。

  紀雲禾道:「長意,你不是想報復我嗎?」她盯著他的眼睛,那藍色的眼瞳也緊緊的盯著她。

  而便在這相視的瞬間,紀雲禾陡然凝聚起身體所有的力量,一隻手抓住長意的手腕,另一隻手陡然拔下長意頭上髮冠上的玉簪,電光火石間,紀雲禾便要將那玉簪刺進她的喉嚨!

  而卻在這時!長意另外一隻未被握住的手卻是一抬,掐住紀雲禾的脖子,將紀雲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於紀雲禾身體上方,而那根簪子,則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紀雲禾這一擊是必死之舉,她沒吝惜著力氣,長意這一擋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幾乎將長玉的手背紮透了,鮮血直流,將紀雲禾的頸項,鎖骨,全都染紅,鮮紅的血液流入紀雲禾衣襟裡面,她的領口,便也被鮮血暈開。

  紀雲禾驚詫非常,她看著壓住自己的長意。

  他的手掙脫了她的桎梏,此時反壓著她的手腕,將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隻手在她頸項處,插著玉簪,鮮血直流,而那銀色的長髮則如垂墜而下的流蘇,將他們之間,隔出一個曖昧到極致的細小空間。

  「你憑什麼了結自己的性命?」

  長意盯著紀雲禾,那雙眼瞳,暗流洶湧,一直隱藏壓抑的情緒,醞釀成了滔天大怒,他質問紀雲禾,「誰給你的膽子?」

  紀雲禾狠下心腸,不去管長意手背上的傷口,她直視著長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風,不夠涼,是嗎?」

  長意怔住,眼中的藍色開始變得深邃而渾濁。

  紀雲禾嘴角掛著輕笑,道:「當年我利用你,卻被你逃脫,我道你此舉之後,如被抓住,必定面臨不少責罰,看在過往相處的情分上,我本對你動了惻隱之心,不欲將你送到順德公主那方活受罪,於是便想殺了你,了結你的痛苦。」

  長意放在紀雲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

  紀雲禾繼續道:「沒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順德公主的懲罰。而如今,你讓我這般活受罪,卻讓我連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緊,讓紀雲禾開始有些呼吸困難,但她還是咬牙道,「長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當年還狠的心腸。」

  言罷,長意眼中的顏色好似變了天,如那狂風暴雨的大海,漩渦一般厚重的藍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製造的傷口鮮血洶湧而出,他不覺得疼,紀雲禾也閉上了眼睛。

  直到紀雲禾面泛青色,終於,那手離開了她的頸項。

  空氣陡然進入胸腔,紀雲禾嗆咳了起來。

  長意卻坐起身來:「紀雲禾,你說得對。」他看著紀雲禾,「我不殺你,就是讓你求死不得。」他推門出去,屋外傳來他冰冷的聲音,「來人。多餘的炭盆撤掉,只留一個,房間窗戶叫人守著,只開一絲縫隙,門口也派兩人看守,沒有我的命令,都不准離開。」

  外面的聲音消失,紀雲禾這才緩過氣來,她看著屋外的大雪,又看著畏畏縮縮走進門來的侍女。

  侍女將炭盆一個一個端走,又將窗戶掩上,只留一點通氣的口。

  她們各自忙著,目光半點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身上停留。

  紀雲禾長歎一聲氣,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圖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連翻舊賬的激將法都用了,還是不管用。紀雲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膩的血。

  她閉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個混帳東西攔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們渾身顫了顫,還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了起來。紀雲禾又歎息,也不知道在他們這些僕從的眼中,她和長意到底是個什麼樣彆扭的關係。

  接下來的一整天,紀雲禾屋裡都是人來人往的,一會兒有人將桌子抬來換了,一會兒有人放了個櫃子來,僕從們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紀雲禾終於找了個機會,逮著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問道:「要拆房子嗎?」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氣,以後主上要住過來了。」

  紀雲禾一愣,一時間竟然沒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啊?」她眨巴了兩下眼睛,「誰?住什麼?」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後他的公務,都要到這湖心小院來辦了。」

  紀雲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過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擾姑娘休息,他會給姑娘加個隔簾禁制,一點聲音都漏不進去。」

  「隔……隔簾禁制?」紀雲禾一臉不敢置信,「隔哪兒?我床上?這樓不是有三層嗎!?」

  「對,主上就喜歡姑娘在的這一層。」

  言罷,管事的福了個身,規規矩矩的退到門口,又去指揮工作去了。

  紀雲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作了個大的。

  她的地圖……竟然只有一個床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04 PM

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生死簿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怕她再造作,於是便將公務搬到這湖心小院來處理,順帶監視她。

  但當紀雲禾看到幾個苦力嘿咻嘿咻的抬了一張床進來時,紀雲禾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

  「他莫不是還要住在這兒吧?」紀雲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詢問。

  「主上說住過來,就是住過來。」管事的態度很好,畢恭畢敬,「自然是白天住過來,晚上也住過來。」

  紀雲禾這下徹底傻眼了。

  「這不是個湖心小院嗎?不是很偏僻嗎?他住過來幹啥?」

  「姑娘說笑了,主上在哪,哪兒自然就是中心,何來偏僻一說。」

  紀雲禾看著管事的,被話噎住了喉嚨。她沒想到,不過幾年時間,這四方馭妖地當中,最為苦寒的馭妖台,當真被長意變成了這天下另一個權力中心。這規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將京師那些馭人權術的東西,都學了過來。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陽落山,紀雲禾從床榻上睡醒過來,轉眼一看,屋裡各種東西都已置辦好了。

  她住的這裡,之前雖然不缺物件,但總的來說佈置還算簡單,而現如今,這地上鋪了軟墊,桌山搭了織物,甚至杯與壺也換了品類。

  長意來時,紀雲禾別的沒說,就坐在床榻上,指著這滿屋金貴對他道:「你這鮫人,上哪兒養的這些金貴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個領頭的如此奢靡浪費,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長意聞言,並未辯解,只道:「這位子我能坐多久,與你何干?」

  紀雲禾笑了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你被人趕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嗎,我可希望你能多奢靡浪費一些。」

  長意眸光微微一冷,還未來得及說話,屋外倏爾傳來一道冷笑之聲:「紀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這個鮫人,我還沒見他在別的地方奢靡浪費過。」

  紀雲禾微微一轉頭,但見一個和尚邁過門檻,走了進來,站到了長意身側,一愣倨傲的看著紀雲禾。神色間,難掩對紀雲禾的厭惡。

  紀雲禾將他上下一打量,一串骨白佛珠被他拈於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襯得那佛珠醒目。紀雲禾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確定了來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材質不是珍貴名木,也不是珠玉寶石,而是骨頭。

  傳聞空明和尚嫉惡如仇,誓要管盡不平事,殺盡極惡徒,他每殺一個人,則會將那人頭皮掀開,取天靈蓋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紀雲禾曾經數次從洛錦桑的嘴裡聽到過這個人的名字。但卻怎麼也沒想到,當終有一日她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竟然不是通過洛錦桑引見……

  「空明大師,久仰大名。」紀雲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紀護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許久沒有人用馭妖谷的身份來稱呼她,紀雲禾一時間還覺得有些陌生。她看著空明和尚,覺得有些好笑:「初初謀面,大師為何對我火氣這般重?」

  空明和尚看著紀雲禾,直言不諱:「我嫉惡如仇。」

  紀雲禾也沒生氣:「這麼說來,我在大師眼中,卻是個大惡人?」

  「沒錯。」

  空明和尚能在這裡,想來這些年和長意的關係不會差,她紀雲禾作為馭妖谷護法時,如何對待長意的,想來他應該是從長意口中有所聽聞了,也難怪這麼討厭她。

  「好了,我不是讓你來與人閒聊的。」長意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他走到紀雲禾床邊,空明和尚便也踩著重重的腳步,在紀雲禾床榻邊拉了個椅子來坐下。

  「手腕給我。」空明和尚不客氣的說著。

  紀雲禾也直爽的將手腕伸了出去:「我只聽聞過大師嫉惡如仇殺人如麻,卻不想大師還會治人看病?」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傷,跌落懸崖,墜入湍急河水,河中亂石砸斷了他所有的骨頭,幾乎喪命,便是我救起他,治好的。」

  紀雲禾聞言,心頭微微一抽,把住紀雲禾脈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動,瞥了紀雲禾一眼。

  紀雲禾不動聲色,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如此說來,大師的醫術,還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個瀕死的妖怪而已。」言罷,空明和尚將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來,「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麼了?」長意終於開口問。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過紀雲禾手腕的手,聲色刻薄:「一臉短命相,還能活月餘吧。」

  月餘……

  都這樣了,還能活月餘。紀雲禾心道,自己還真是命長呢。

  「空明!」長意卻皺了眉頭,「我是讓你來治人的。」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還在擦手,好似剛才碰過紀雲禾的手指怎麼都擦不乾淨一樣,「她這樣的,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他說得堅定,而長意的回應亦是堅定:「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這才轉了頭,好整以暇的看著長意:「這是看在是你的份上,要是換做別的病人家屬,我會讓你帶著她一起滾。」

  「賭氣之語毫無意義,我要治療的方法。」

  兩人針鋒相對著,紀雲禾一聲「誰是我家屬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尚的聲音蓋了過去。

  空明和尚直視長意,道:「她被藥物,從人變成了妖怪,身體裡有馭妖師的靈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為她的虛弱,是靈力與妖力相斥而成,若是這樣,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閱過古籍,海外有一味藥,也可稱其為毒,它可中和此兩種力量,但從她目前的身體來看,這毒藥她已經服用過了。她身體之中的妖力與靈力相輔相成,並未排斥。」

  紀雲禾點點頭:「沒錯,我隱約記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過。」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而紀雲禾摸著下巴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之中,並未察覺。

  空明和尚接著道:「她之所以這般虛弱,不為其他,只為她本身的身體已被消耗殆盡。她氣血無力,身體更衰過八十老人。閻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羅金仙,也改不了這生死簿。」

  紀雲禾聽得連連點頭:「別說這身體宛如八十老人,就說我過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她全然不像是一個聽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紀雲禾也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聽說大師見惡人便殺,如今,可能行個好,幫我了此殘生,也圓你殺盡惡人的興趣愛好……」

  「閉嘴。」

  空明和尚沒說話,紀雲禾這嬉笑言語卻被長意喝止了,他盯著她,那雙藍色眼瞳裡,寫滿了固執:「這生死簿,我來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09 PM

第二卷 第六十五章 大業

  長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這事,空明和尚不願意,他直言此事難於登天。紀雲禾也不願意,她覺得此事太過折騰,她只想安享「晚年」。甚至不介意這最後的時間,來得更快一些。

  但長意很固執。

  他強迫空明和尚來給她看診,也強迫紀雲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診。

  為了避免不靠譜的大夫加上不靠譜的病人一同陽奉陰違的偷懶,所以長意在兩人看診的時候,會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哪怕公務實在繁忙,到了深夜也有人來求見,長意就會在屋中隔個屏風,他在屏風前的書桌上處理事務,紀雲禾就在屏風背後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問診。

  通常這個時候,屏風前會加一個禁制,阻斷聲音,防止兩方互相干擾。

  而紀雲禾現在身體雖弱,腦子卻沒壞掉,一旦有機會脫離長意的控制,她就開始試圖策反長意的人。

  她眉眼彎彎的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師,你不願意治,我也不願意活,你我何苦在這兒浪費時間?」

  「你願不願意活與我無關,我答應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諾。」

  「做人何苦這般死板。」紀雲禾道,「那鮫人又不懂藥理,你現在不是每天給我開藥嗎,你隨隨便便將一味藥改成毒藥,餵給我吃了,他也不知道。這本來嘛,治人就是有風險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壞,他總不能因為這個怪你。」

  紀雲禾這一席話說完,空明和尚把著她的脈,好整以暇的看著她:「紀護法,這其一,我並非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紀雲禾笑出聲來,打斷了他:「大師,你胸前白骨佛珠都要湊滿一百零八顆了,還與我說出家人的清規戒律吶?您說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葷腥,破殺戒,並不影響我守其他清規。」

  「嫁娶呢?」紀雲禾笑著,幫洛錦桑問了一句,雖然多年未與洛錦桑相見,但紀雲禾知道,那丫頭的性格,總是認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著微笑著的紀雲禾,眉頭皺起:「與你無關。」

  看著表現,紀雲禾點點頭,似自言自語一般歎道:「可憐了我那單純的錦桑丫頭。偏碰到一個鐵石心腸的菩薩。」

  紀雲禾這話,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壓住她脈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著紀雲禾先前的話道:「其二,誰說那鮫人,不通藥理?」空明和尚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似要還她一擊般,笑道,「久病成醫,那鮫人從鬼門關爬回來,可有好些時候,都是沒什麼好日子過的。」

  紀雲禾唇角顫了一瞬,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似並不在意他的話。

  但空明和尚心卻已經滿意足的微微抬高了一些手指,他指腹還是貼在她的脈搏上,感受著紀雲禾那虛弱的脈象。

  「紀護法,這些年來,我當真是好奇極了,六年前的馭妖谷, 你到底是使了什麼手段,能換得那鮫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於傷重之後,恨意噬骨,幾乎是拼著恨你的這口氣,撐到現在。」

  「什麼真心交付,不過就是對人對事太過較真罷了。小孩才這麼容易較真。」紀雲禾笑著看空明和尚,「騙小孩很難嗎?」

  空明和尚也不動聲色,平靜問道:「赤子之心,見之難得,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權謀之前,又算得了什麼?」紀雲禾說得更加無所謂,「鮫人天真,大師,你也算他半個謀臣了,你也如此天真?」紀雲禾說著,冷笑著,佯裝鄙夷的,一把將自己的手腕抽了回來。

  空明和尚目光在紀雲禾的手腕以及她的眼中轉了一圈,審視的盯著她,言語卻步步緊逼:「這六年間,你便半點不為當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後悔?」

  「我行差踏錯亦是深淵,一心謀權求上,不過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與後悔?」紀雲禾做一副陰險模樣,這些話脫口而出,宛如是她深藏與內心多年的言語。

  「害他,你不後悔?」

  「不後悔。」

  「你可知他六年謀劃,只為尋一時機,將你從國師府救來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報仇。」

  「你可知,前日你尋死,朝陽初升之際,他正在北境封王之典上,感知你有難,他當場離去,萬人譁然。」

  她尋死之日……紀雲禾腦中快速的閃過長意那日的衣著與髮冠,還有那根她從他頭上拔下,本欲用來自盡的玉簪。長意很少戴那樣的髮冠與玉簪……

  卻原來……他竟是從那樣的地方趕來……

  但這些不過只在紀雲禾腦海當中閃過了一瞬。紀雲禾神色似毫無所動,連片刻的遲疑也沒有:「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她,「馭妖谷的護法大人,能將赤子之心玩弄與掌心的女子,卻在此時洞察不出這鮫人的內心了?」

  言及至此,紀雲禾終於沉默。

  而空明和尚卻並不打算放過她,依舊步步緊逼:「你一心謀權求上,卻在此時,不趁機魅惑鮫人之心,博得信任,將其擊殺,帶回京師立一大功……反而處處惹人討厭,甚至一心求死……紀護法,鮫人生性至純至性,至今也未能懂那人心的千變萬化,但我,可與他不一樣。」

  言及此處,紀雲禾唇色已有些許泛白,但她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她看了一眼屏風,長意似乎在外面與人商議極為頭痛的事情,並未注意到內裡她與空明和尚的「問診」發展到了什麼情況。

  紀雲禾稍稍定下心來。

  「大師。」紀雲禾勾出一個微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實說出去,對我,對長意都不好。我是將死之人……」

  「你是將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誑語,自然也不說閒話。」空明和尚道,「你過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為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這個鮫人,而今是我的朋友,從今往後,只要你不做傷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當一無所知。」

  「很好。真是很好,這個鮫人,到底也算是有朋友了。」紀雲禾笑了笑,忽而心緒一動,又咳了一聲,「但是……」

  紀雲禾嘴角的笑,此時終於放了下去,她盯著空明和尚,眼中陡然閃現了一抹殺意,「你最好如你所說,信守承諾。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我其實並不是個好人。」

  「這人世,哪有什麼好人。」空明和尚道,

  「你放心,我不說,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和你想的一樣。鮫人重情,告訴他真相,恐亂他心神,於北境大業,毫無利益。而今這場紛爭,雖因鮫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牽連了這大成國中,無數的新仇舊怨。我此生所求所謀,也只有通過他現在做的事,方能實現,無論如何,我絕不會亂此大計。」

  紀雲禾垂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來,瞥了紀雲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幾乎沒有人樣,他道:「雖然知你當年必有苦衷,但我還是不喜歡你。」

  紀雲禾笑了笑,抬頭看他:「巧了,我也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16 PM

第二卷 第六十六章 試試

  紀雲禾觀察了空明和尚兩天,誠如他所說,他完全沒有想將他知道的事情告訴長意的圖謀。

  紀雲禾放下了心。但通過和長意住在同一屋簷下的這幾天,紀雲禾又發現一件讓她擔心的事情……

  無關乎其他,而是只關於長意——長意這個鮫人……都不睡覺的。

  紀雲禾而今是個見不得太陽的人,所以她晝伏夜出,日落而起,日出而臥,時間顛倒成了習慣,倒也精神。但長意並不是。紀雲禾以前總以為,長意每天夜裡來看她,等她吃了飯就走,回去後,總是要睡覺休息的。

  但過了幾個通宵達旦的晚上後,紀雲禾發現,她吃飯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太陽快出來了,她洗漱準備睡覺的時候,長意還在看文書。

  而當太陽出來之後,屏風前面,書桌之後,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著公務文書前來找他。

  偶爾午時,紀雲禾能見他用膳之後小憩一會兒,下午又接著忙了起來。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過飯的時間,又小憩一會兒。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天休息不過兩個時辰。

  紀雲禾憋了幾天,終於,在有一日傍晚吃飯時,紀雲禾忍不住問了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你是想和我比比,一個月之後,誰先死嗎?」

  長意這才將目光從文書上面轉開,挪到了紀雲禾蒼白的臉上。再次強調:「你不會死。」

  「對。」紀雲禾點點頭,「但是你會。」

  長意放下文書,好整以暇的看著紀雲禾:「我因故早亡,你不該開心嗎?」

  紀雲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來,將桌上的菜碟拂開,她半個身子匐在桌上,用雙手撐著她的臉頰,黑色眼瞳直勾勾的盯著寸外距離遠的長意:「我改主意了。」

  長意不避不躲,直視紀雲禾的眼睛,靜聞其詳。

  「左右,按現實情況來看,你是不會比我早死的,所以……」紀雲禾柔聲道:「我打算對你好些,這樣……你也能對我好些,對不對?」

  長意面色依舊森冷猶如畫上的凶神:「不會。」他一口拒絕。

  但看著長意僵硬拒絕的模樣,紀雲禾微微一抿唇角,掩蓋住了內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觸碰長意的鼻樑,長意還是沒有躲,依舊直視著她的雙眸,聽她微微啞著嗓音道,「長意,那是你沒被女人勾引過……」言罷,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長意的皮膚光滑一如嬰兒,紀雲禾沒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輕輕揉了兩圈,「……不嘗試,你怎麼知道會不會?」

  依紀雲禾對長意的瞭解,這鮫人,一生只尋一個伴侶,男女大防,心中規矩,甚至遠勝人類,六年前在馭妖谷和十方陣時,紀雲禾就知道,這個鮫人,內心實則是個羞澀的人,對於男女之事,一竅不通,她這般相逼,定是會讓他,不知所措,從而忘記剛才的問題……

  紀雲禾心中的想法還沒落實,忽然間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紀雲禾一愣,但見長意還是冷著一張臉,看著她,冷聲道:「好。」

  「嗯?」這聲好,說得紀雲禾有點懵。

  「那就試試。」

  「啊?」

  紀雲禾雙目一瞠,尚未反應過來,忽然間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體整個失去支撐,猛地往前一撲,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型剛剛穩住之時,她的唇便被另外一雙微帶寒涼的唇壓住了。

  紀雲禾雙眼睜得老大,距離太近,以至於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但那唇齒之間的觸感卻讓紀雲禾根本無法忽略她所處的境況。

  什……什麼!?

  這個鮫人在做什麼!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許一人嗎!

  他變了……

  他完全變了!

  當那薄涼的唇齒離開之時,紀雲禾只覺自己的唇舌猶如被鐵烙火燒過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臉震驚,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沒回過神來。

  「試過了。」長意站起身來,披散下來的銀色頭髮擋住了他的臉,他聲色依舊不波不動,「還是不會。」

  不會什麼?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會對她好嗎?

  但……但……這個問題……還重要嗎……

  紀雲禾全然懵了,直到長意扯出被紀雲禾壓在手肘下的文書,繞過屏風,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時,紀雲禾還沒回過神來。

  她僵硬的轉頭,看著前面的燭光將長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風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文書,另一隻手也不知是捂著臉還是撐著臉,他一動不動,宛如坐成了一幅畫。

  紀雲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個雕塑。

  渾身僵硬,大腦混沌。

  隔了老久,半邊身子都趴麻了。她才自己動了動胳膊,撐起身子,這一不小心,手掌還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沒吃完的青菜灑了一桌,弄髒了她的袖子。

  她往後一坐,又沒坐穩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扒拉之下,又把自己還剩的半碗飯給摳翻了,灑了她一身,真是坐在地上落了個滿身狼狽。

  而她好不容易才從桌子下爬了起來,坐穩了椅子,往那屏風前一看,她乒裡乓啷搞了半天動靜,那屏風前的人還是跟畫一樣,不動如山,不知道是聾了還是傻了還是死了……都沒有讓外面的侍從來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間一片死寂,死寂得幾乎能聽到炭盆燃燒聲音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兩聲「篤篤」的敲門聲。

  像是一記驚雷,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屏風前的人動了,紀雲禾也動了,長意在忙活什麼紀雲禾不知道,但紀雲禾開始收拾起了自己這一身菜和飯,但飯粒子黏在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個扁,全在她衣服上貼緊實了。

  「我今日裡研究出了一味藥,或許有助於提升……」空明和尚拎著藥箱子走了進來,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話中,可話音一頓,又起,「你怎麼了?眼睛顏色都變……哎……你去哪兒?」

  屏風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臉不解的拎著藥箱子又繞過屏風走到後面來,看見紀雲禾,他腳步又是一頓:

  「你又怎麼了?」

  紀雲禾一聲清咳,難得的,在人生當中有這麼一個讓巧舌如簧的她都難以啟齒的時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著眼,斜眼看著紀雲禾:「飯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點狠……」

  紀雲禾拍拍衣服,把袖子捲了起來,更是難得的主動配合空明和尚:「你來把脈吧,說說你剛提到的藥,其他的,就別問了……」

  空明和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23 PM

第二卷 第六十七章 印記

  這個詭異的事件發生只在一瞬間,紀雲禾卻愣是彆扭了許久。

  其實,雖然紀雲禾調侃長意沒有被女人勾引過,但事實上,紀雲禾也沒有勾引過男人呀!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這般極端事態,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對應不來。

  但尷尬歸尷尬,尷尬完了,紀雲禾自己想想這事兒,也覺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絲絲不對勁的味道。

  長意是什麼樣的人,即便他因為被背叛過,所以心性改變,變得強硬,蠻橫,但他也不應該會變成一個負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這六年的時間,做這般謀劃,將她從國師府救出,帶回來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為對過去耿耿於懷,心中還看不開放不下嗎……

  他一直都是一個固執的人,而這樣一個固執的鮫人,會突然放棄他們鮫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規矩……放肆大膽的親吻一個沒有與他許下終生的人嗎?

  只是為了報復?亦或者是為了讓她難堪?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一定也有什麼事情,是瞞著她的。

  她並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面多做迂回,於是,在又一個飯點。固執的鮫人固執的恪守著他自己的「規矩」,又來押著紀雲禾吃飯了。

  紀雲禾拿著筷子,壓住了自己的尷尬,也無視桌子對面那人的尷尬,開門見山,大刀闊斧砍向長意:

  「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桌子對面的人,一張臉都在文書背後,聽聞此言,文書將那臉繼續遮了一會兒,不片刻,便放了下來。

  長意一張冷臉,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試試嗎?」

  「誰想試這個了!」紀雲禾一時沒壓住自己的臉紅,剛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時克制住情緒,她深吸一口氣,用理智壓住內心所有的躁動與尷尬,沉聲道:「長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挑釁我的,是你。」長意將文書丟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著紀雲禾,「而今詰問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好,那我完整的問一遍。」紀雲禾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情緒,「你們鮫人的規矩,一生只許一人。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燭火之間,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卻全然沒有半分纏綿意。

  「我恪守我族規矩,並未破壞。」

  半晌後,長意如是說道。

  而這一句話,卻讓紀雲禾又怔愣了許久。

  她其實在問之前,心裡約莫就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但當聽長意親口說出,她心底依舊震撼:「你……什麼時候……」

  長意道:「這並非你我第一次肌膚相親。」

  聞言,紀雲禾腦中陡然閃過了一個畫面,是那日她從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惱了長意,長意咬了她的耳朵,皮破血流,留下了一個藍色印記……

  紀雲禾摸住了自己耳朵上的印記,她望著長意:「你瘋了。」

  「只是為了困住你而已。」長意道,「我族印記,可讓我念之則見之,你所在之地,所處境況,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難怪……難怪……

  在那之後,紀雲禾幾次試圖自盡,剛掀了被子他就找來了,原來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著紀雲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籠中獸。」

  「呵……」紀雲禾倏爾一聲笑,三分無奈,七分蒼涼,「長意,你這是想用你的一生,來囚禁我。」

  紀雲禾言及至此,長意也終究沉默。

  隔了許久,長意站起身來:「吃完了讓人來收拾。」他說著,轉身往屏風前走去。

  「站住。我還有一問。」紀雲禾喚住他。

  長意轉頭。

  「你們鮫人能續弦嗎?」

  黑袍袖中的手倏爾緊握成拳。長意沉著一張臉,未做解答,徑直繞過屏風,手一揮,給了紀雲禾這方一個禁制。

  「哎!」紀雲禾這次跟了過去,「你回答我啊!」

  但任憑紀雲禾站在禁制後面叫喊,長意也沒再理過她絲毫。

  叫了一會兒,紀雲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開始琢磨起來,好在她是個命短的,要是長意還能續弦,那這便也算不得個什麼大事,怕就怕他們這鮫人一族腦子不好使,定了個不能續弦的規定,那鮫人一族壽命又長,那不就活活守到死嗎……

  應該不至於是這般愣頭的一個族群吧……

  紀雲禾躺在床榻上憂心著,卻也沒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近來,她時常犯睏,空明和尚說她是身體不好了,精神不濟,長意便沒有在意。紀雲禾其實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但自打她夢中第三次出現那個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後,紀雲禾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今夜,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紀雲禾感覺到腳底有風,托著她,往那女子身邊靠去。

  但那女子臉上,卻總是有白色的雲彩將其面容遮住,讓紀雲禾看不真切。

  「是你前些日子,攔了我登天的路。」紀雲禾被風托到她跟前,她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些天總是三番兩次出現在我夢裡?」

  「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女子的聲音猶似從風中來,被吹得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我都不知道你是誰,為何要幫你的忙?」

  「我是……」她的話語被大風遮掩,「幫我……青羽……鸞鳥……」

  紀雲禾湊著耳朵,努力的想要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但風聲蓋過了她的聲音,讓紀雲禾除了那幾個零星的詞語,並聽不清其他的語句。

  恍惚間,腳底雲彩陡然消失,紀雲禾再次從空中墜落,她倏爾清醒過來,身邊給她蓋被子的侍女嚇了一跳。

  紀雲禾往旁邊一看,這才看見,屋內,有三個侍女,一個在幫她蓋被子,一個在收拾餐盤,一個將先前開著透風的窗戶給關上了。紀雲禾隱約記得,她燒炭自盡的那日,清醒過來的時候,也是長意將窗戶打開了透風來著,那日的風還有點大……

  她記下此事,但並未張揚:「我不睡了,不用給我蓋被子。」

  紀雲禾如此說著,卻忽然聽到屏風外一陣吵鬧,一個十分耳熟的女聲叫著——「啊啊,我都聽見了,她說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讓空明大禿子給她治病,為什麼就信不過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給她治!」

  長意低叱一聲:「休得吵鬧。」

  「唔……」那女子立即嗚咽了一聲,似害怕及了的閉上了嘴。

  紀雲禾一轉頭,在那燭火投影的屏風裡,看到了三個人影,一個坐著的長意,還有另外兩個女子身影。

  紀雲禾要下床,侍女連忙攔她:「姑娘……」紀雲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風邊。因為有侍女來了,所以長意將禁制暫時扯掉了,紀雲禾靠著屏風,看著外面面對長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惱怒的洛錦桑,笑了出來。

  「小丫頭,好久不見。」

  坐在書桌後的長意瞥了紀雲禾一眼,卻也沒有呵斥她。竟是默許了她與洛錦桑相見。

  洛錦桑一轉頭,一雙杏眼登時紅透了,那眼淚珠子「啪嗒啪嗒」的就開始往地上掉:「雲禾……雲、雲禾……」她往前走了兩步,又捂著嘴停住,「你怎麼……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看她哭了,紀雲禾心頭也陡添幾分感傷,但她還是笑道:「瘦點穿衣服好看。」

  長意將手中文書拿起:「要敘舊,後面去。」

  聽這言語,卻是不阻攔紀雲禾接觸洛錦桑了。洛錦桑立即兩步上前,張開雙臂,立即抱住了紀雲禾。但抱住之後,她手在紀雲禾背上摸了摸,隨即越發難受的嚎啕大哭起來:「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你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她反反復復的,就說這兩句話,想來是傷心得一時想不出別的言語了。

  紀雲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過這麼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一樣。」

  洛錦桑不管不顧的哭著,適時,旁邊走上來一個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聲柔媚的歎息:「可不是嘛,吵煞人了。」

  紀雲禾看著這青衣女子,倏爾一愣。

  「青……羽鸞鳥。」

  青姬看向紀雲禾,笑道:「對,可不就是我這隻鳥嗎。」

  紀雲禾看著她,一時有些愣神,她夢中才出現過的聲音,喚到的人……竟然下一瞬,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這……怕不是什麼巧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32 PM

第二卷 第六十八章 雪原往事

  紀雲禾讓兩人在小茶桌邊上坐下了。

  青羽鸞鳥好奇的打量著她桌上的蠟燭,洛錦桑的言語則如同傾盆大雨倒進了滿缸裡,溢得到處都是。

  她拉著紀雲禾的手如老母親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紀雲禾安慰下去了,她又開始倒起了苦水,拽著紀雲禾哭訴,自己這一路走來要見紀雲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關在這裡我就想來見你……」洛錦桑抽抽噎噎的哭了兩句,又轉頭往那屏風處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湊到紀雲禾耳邊道:

  「我花了好多錢去買通人,還硬著頭皮闖過,但都沒有成功。後來空明大禿驢又和我說,讓我不要費盡心機去找你,他說你快死了。我氣得不行,將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洛錦桑沒好氣的指著還在打量蠟燭的青姬,「她也沒用得很!還什麼青羽鸞鳥呢!哼!一點不頂用!」

  青姬好笑的扭頭看她:「你這小丫頭,還敢埋汰起我來了。」她眉宇間與雪三月有些相似,恍惚間,讓紀雲禾以為,是她們三人在這湖心小院陰差陽錯的重逢了,但再看仔細一些,她眼眸之間的媚態卻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著洛錦桑道:「我前幾日不是也幫你求了嗎,人家鮫人心肝寶貝的看著,不答應別人來見,我有什麼辦法。」

  紀雲禾抽了抽嘴角,默默嘀咕:「心肝寶貝……」而紀雲禾的嘀咕掩蓋在了洛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這身妖力,都幹什麼吃了!」洛錦桑怒道,「你看這哪有心肝寶貝的看著,要是心肝寶貝,能瘦成這樣嗎!」洛錦桑拉著紀雲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這手!啊?再看看這臉!啊?還有這頭髮!誰家心肝寶貝能養成這樣?」

  紀雲禾笑了笑,將洛錦桑拉住:「我一個階下囚,在你們嘴裡,倒成了座上賓了。」

  洛錦桑看著紀雲禾,嘴角動了動,默了半天,才盯著紀雲禾問:「雲禾,我從來不相信你會是個壞人。」

  紀雲禾從來不為自己六年前做過的事感到後悔或者委屈,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願意承擔這個後果。她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是看得極開的。及至此時此刻,聽洛錦桑說出此言,紀雲禾倏爾心頭一動。

  但她掃了一眼屏風,又垂下眼眸,到最後,也只是望著洛錦桑露出一個微笑,並不對她的話做任何回應:「光聊我有什麼勁兒,我這六年一眼看穿,你呢,這六年,你都在做什麼?吃了多少苦,又學會了多少本事?」

  「我……」洛錦桑瞥了一眼屏風之外,「這是一段說來話長的事……」

  適時,屋中的侍女將房間清掃乾淨了,盡數退了出去,屏風外的人倏爾也開了口:「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們該走了。」

  長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來都來了,快給我家雲禾看看。」洛錦桑道,「你雖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這麼多年,萬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長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唄。」她握住紀雲禾的手腕,隨即眉梢一挑。

  洛錦桑緊張的看著青姬:「怎麼樣?」

  「你的空明和尚說她還能活多久?」

  「月餘。」

  青姬故作嚴肅的點點頭:「依我看啊,就一個法子能救。」

  三雙眼睛齊刷刷的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了身來,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錦桑身上,隨即電光火石間,青姬從洛錦桑腰間將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紀雲禾的咽喉。

  洛錦桑連聲驚呼:「哎!作甚!?」

  長意也立即行至紀雲禾身側。

  「她這身體,死了最是解脫。」

  洛錦桑氣得大叫:「我讓你來治人,你怎麼回事!」

  「出去。」長意也叱道。

  唯有紀雲禾事不關己的坐在椅子上,笑彎了眼,連連點頭:「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錦桑更氣:「雲禾你說什麼呢!好歹還有一個月啊!」

  長意又惡狠狠瞪向洛錦桑:「都出去!」

  一聲呵斥,倆個人都被攆了出去。

  紀雲禾在椅子上獨自樂呵,將臉都笑得有些泛紅:「洛錦桑這丫頭,哪兒有她哪兒就有歡樂。也不知道是怎麼和青羽鸞鳥都成了朋友……」

  長意攆走了兩人,臉色又臭又硬,轉頭看見笑眯眯的紀雲禾,那臉色方微微緩了些許。

  紀雲禾望向長意,「長意,你以後,就允許她們來看我好不好?」

  聽聞紀雲禾提請求,長意眼瞳神色又稍冷了下來,他默了片刻,隨即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紀雲禾以為他沒同意,他向來是對她的要求視若無睹的。紀雲禾習慣了,便也沒有放在心上,本來,她也就是隨口提一嘴而已。

  但紀雲禾沒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朝陽未生,外面寒露尚存,樓下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腳步輕快,踢踢踏踏,將人心神都喚精神了起來。

  那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但卻沒有人走進來。沒片刻,那門又自己小心翼翼的關了上去。

  一個人的腳步輕輕的踩在地上,但是還是在閣樓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吱的聲音。

  適時,長意剛走不久,說是去外面處理事務了。紀雲禾倚在床上正準備睡覺,忽覺身邊光影一暗,隱身的洛錦桑慢慢顯出了身型。

  紀雲禾仰頭看她,洛錦桑笑嘻嘻的湊到她床邊,又熱情的抱了紀雲禾一下:「雲禾,意不意外,我又來看你了。」

  紀雲禾微微一挑眉:「沒人攔你?」

  「沒人攔我呀。」洛錦桑笑道,「誰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隱身,為什麼沒有能成功進來?」

  「是哦。」洛錦桑奇怪的撓了撓頭,「之前都會被湖心島外的禁制擋住的,今天禁制沒了哎。」

  紀雲禾笑笑,並未將湧上心口的暖意宣之於口:「你這大清早的,來擾我睡覺,是要做什麼?」

  洛錦桑掏了個包袱來,洛錦桑拎了個包袱來:「你看,當初你離開馭妖谷的時候,讓我帶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給你留著的。」

  紀雲禾低頭一看,再見舊物,過去的記憶一時湧上心頭,雖然是沒什麼好留戀的事,但突然想起,倒還有幾分悵然。

  她收下茶具,輕輕撫摸。

  「錦桑,謝謝你。」

  洛錦桑撓了撓頭:「茶具而已,不用謝,就是要保住它們,太不容易了。」

  紀雲禾聞言,有些好笑的看著她:「一些不值錢的茶具而已,還有誰想要故意砸了它們嗎?」

  「對呀!」洛錦桑氣憤道,「空明和尚那個大禿驢可壞了!六年前你不是離開了嗎,然後我帶著你這個茶具,像之前一樣到處尋找大禿驢的行蹤,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後,他不僅帶著我交給他保護的瞿曉星,還救了鮫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懸崖的一劍,紀雲禾仍舊心頭一動。

  「大禿驢說他從河裡把鮫人撈起來的,那時候鮫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沒有求生的欲望,只在隻言片語當中透露出是被……」洛錦桑頓了頓,「是被你所害……我當然是不信的,但大禿驢卻很相信他,待得鮫人傷稍好之後,大禿驢從他那兒得知了前因後果,氣得要將你的這些茶具砸了,說我帶著它們,就是幫惡人做事。」

  「呵。」洛錦桑冷笑,「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們做錯什麼了就得砸了。還有,你怎麼可能是惡人!」

  紀雲禾笑了出來,一邊摸著杯子一邊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麼氣,要我是空明和尚,現在就該將我殺掉。」

  「你又胡說!」洛錦桑斥了紀雲禾一句,接著道,「我當時幫你解釋了的。我離開馭妖谷前,你不是告訴我,讓我將茶具帶走,在外面等你,然後林昊青會把谷主之位讓給你嗎。到時候,你就會用谷主的身份放鮫人走。」

  紀雲禾想了好半天,哦,原來她是這樣說的。

  「但是大禿驢嘲諷我,說這個說法奇怪得緊,怎麼推都推不通,他說你連我都騙,就說你壞。」

  紀雲禾摸著茶杯:「你呢?你怎麼說的?」

  「我罵了他一通,然後走了。」

  紀雲禾笑得直搖頭:「你罵了他一通,還能去哪兒?」

  「去找雪三月呀!」洛錦桑想起當年的事,依舊覺得情緒激動,「當時我知道你因押解鮫人不利,而被朝廷抓了,關在國師府裡,急得我上躥下跳,正巧大禿驢氣著我了,我索性就背上東西,自己出發了。」她拍了拍紀雲禾手裡的茶具,「未免大禿驢趁我不在砸你東西,我把它們都交給瞿曉星了,讓他好好藏著,潛伏在北境,等我回來。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曉星也在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著空明和尚,現在在馭妖台也有個一官半職了。他也可想見你了,就是這鮫人,昨天讓我上湖心島了,都不讓他上島,我看哪,就是覺得瞿曉星是男兒身,不待見他呢。」

  「瞿曉星多大點,那不過還是個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長大了。」

  紀雲禾笑著搖頭:「後來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嗎?」

  「她之前被青羽鸞鳥帶走,後來我聽說,青羽鸞鳥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現過,於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極北之處,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絕望到了極點。可……」言及此處,洛錦桑微微紅了臉頰,她有些不自然的清咳一聲,轉了腦袋。

  「大概是那什麼天意吧,大禿驢也出現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紀雲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難與共?」

  「對,然後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紀雲禾手一抖,被託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個杯子霎時滾在地上,瓷片破裂,宛如驚雷。紀雲禾張著嘴,似被雷劈啞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洛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紀雲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裡一塞,將洛錦桑拉了起來:「你怎麼了他?」

  洛錦桑默了一會兒,誠實道:「睡了他。」

  「那你現在和他和他……」

  「就還和以前一樣呢。」

  「啊!?」紀雲禾瞬間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死了,她應該把空明和尚這個渣渣摁過來,問問他該不該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凍的,我借他陽氣,暖暖身子,不算什麼過錯吧……」

  是……要這樣一說……倒還是洛錦桑佔便宜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40 PM

第二卷 第六十九章 諸多秘密

  「那他對你,便與之前沒什麼不同?」紀雲禾打量著洛錦桑的神色。

  洛錦桑想了半天:「說沒有吧,好像又有點不同,但說有吧,又好像沒有那麼實實在在的有……反正他這人陰陽怪氣的,我體會不出來。回頭你幫我一起看看唄。」

  「好。」紀雲禾應承了,但默了默,又道,「就是……拖不得,也幫你看不了幾次,之後,你還是得自己為自己打算。」

  言及此處,洛錦桑也沉默下來,她還待說安慰紀雲禾,紀雲禾卻又笑著將話題帶了過去:「之後呢?你們離開雪原後,找到雪三月和青羽鸞鳥了嗎?」

  「找到了。但我們找到青姬的時候,三月姐已經沒有和她在一起了。青姬說,她從馭妖谷救出三月姐之後,沒多久,三月姐就走了。」

  紀雲禾一愣:「她去哪兒了?」

  「當時離殊不是那啥嗎……」

  紀雲禾記得,當時離殊為救出青羽鸞鳥,血祭十方陣,離殊身死,雪三月方知,自己不過是離殊心中的一個關於故人的念想。

  「青姬和我說,當初她救走三月姐之後,三月姐很是消頹了一陣,但後來還與青姬打了一架,打完了,便說自己不再想將過去放在心上,要離開大陳國,獨自遠走去,青姬見她一身根骨,便指點她去海外仙島了遊歷去了……」

  紀雲禾皺眉:「青姬把雪三月支到海外仙島去了?」

  「這怎麼能叫支呢。青姬說沒有這四方馭妖地之前啊,許多大馭妖師和大妖怪,都是從海外仙島遊歷回來,方頓悟得大成的。」

  紀雲禾點頭:「我在馭妖谷看到的書上,倒也記錄過些許海外仙島上的靈珍異草,對身中靈力大有裨益,只是最終都歸類於傳說志怪,沒想到,還能有活人現身作證了……」

  「對呀,我都可想去了。三月姐是不知道你遭了難,這才能安心離開,但我是不行了,我一門心思想救你,所以這才留下的。」

  「就屬你最關心我了。」紀雲禾戳了一下洛錦桑的額頭,「但瞎關心,這最後把我帶到這兒來的,不還是那鮫人嗎。」

  洛錦桑聞言,不開心了:「鮫人能救出你!那也是我的功勞!」

  「哦?」

  「青姬是看在與我的情誼上,才答應幫鮫人的!」眼看自己功勞被人搶了,洛錦桑急切道,「我當時不是在雪原上遇見空明大禿驢嗎。我後來才知道,大禿驢並不是去雪原上找我的,他是去找青羽鸞鳥的。我在雪原迷路的那段時間,那個鮫人呀,在大禿驢的幫助下,把北方的那個馭妖台都攻下來了!」

  紀雲禾聞言,想起了自己在國師府的囚牢裡聽到這消息時的場景。

  她點點頭:「我也聽聞過。」

  「鮫人把馭妖台的馭妖師通通都趕了出去,把馭妖台建成了現在這北境的統帥之地,然後他和空明和尚就開始謀劃,想要招攬天下不平之士,顛倒國師府一方獨大的局面。大禿驢一直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馭妖師或者妖怪,又有那麼強烈的,與他有同樣的目的,所以事情一直擱置著,但有了鮫人之後,他們就謀劃上了……」

  紀雲禾聽到此處,張了張嘴,本欲打斷,詢問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鮫人那時在北境坐鎮,大禿驢就北上雪原,試圖拉青羽鸞鳥入夥。」

  「嗯。」紀雲禾點頭,「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時長意與空明羽翼未豐,雖憑自己之力奪下馭妖台,但未必能坐穩位置,但若有百年前天下聞名的大妖怪相助,他們的實力或者名氣必定大漲,若對這天下有所不滿,但卻還心有顧及的人,得知他們有青羽鸞鳥相助,必定放下不少考量,投奔而來。

  「是呀,他們想得可不是很美麼。但是!」洛錦桑勾唇一笑,「青姬不同意呀。」

  「為什麼?」

  紀雲禾思及十方陣中,那因青羽鸞鳥的感情而生的附妖,如此濃烈厚重的感情,她應當恨極了馭妖師。

  若按照大國師那般想,青羽鸞鳥怕是要讓這天下的馭妖師來給她過去的歲月陪葬才是。但有這麼一個天然的機會送上門去,青羽鸞鳥卻竟然沒有答應。

  洛錦桑悄悄道:「青姬以前好像喜歡過一個人,但她出十方陣之後,卻得知那個人已經死了。」

  「所以……」

  「青姬就覺得,這個世界忒無趣,於是便不打算摻和這人世紛爭,打算就在那雪原深處,避世而居。」

  紀雲禾一挑眉,心覺這青羽鸞鳥,看起來五官生媚,是紅塵俗世相,但沒想到這內心裡,竟然也藏著幾分出世寡淡。

  那十方陣中,留下的是青羽鸞鳥百年的不甘與愛戀,所以那附妖那般瘋狂,癡迷,但青羽鸞鳥,卻並未那般執著。

  「或許這是最好的選擇……」

  「哎,你別急著感慨,我跟你說,我還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洛錦桑故作神秘。

  紀雲禾有些好笑:「什麼秘密?」

  「青姬喜歡的人,你知道是誰吧?我告訴你,是……」

  「知道。」紀雲禾打斷了她,「無常聖者,寧若初。」

  洛錦桑蒙圈:「哎,你怎麼……」洛錦桑像個孩子,有點不開心了,挑釁道,「那你知道寧若初和咱們現今天下馭妖師當中,誰有關係嗎?」

  紀雲禾一咂摸:「大國師?」

  「哎!」洛錦桑不解,「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紀雲禾笑著捏了捏洛錦桑的臉:「你傻呀,咱們這世上,能活那麼長歲數的人,還有誰?」

  「好吧,你知道,寧若初是大國師的師兄嗎?」

  紀雲禾一愣,這個……她還真不知道。

  「他們師出同門?」紀雲禾詫然道,「那師父是誰?當初的無常聖者和如今的大國師,這般重要的兩個人,為何從未有書籍記載過他們過去的關係?」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事啊,是當初空明和尚為了說服青姬,說出來的。不過空明和尚也未曾料到青姬竟然喜歡寧若初,他只是以為,當年寧若初作為最主要的那個馭妖師,主導了封印青羽鸞鳥一事,所以青羽鸞鳥應該最恨他,而寧若初死了,那青羽鸞鳥當然要找他世上僅有的一個有關係的人去報仇啦。但沒想到,青姬根本不關心這些。她當時說,寧若初是她和這世界的唯一勾連,寧若初死了,她就沒有勾連了。」

  紀雲禾有些感慨,隨後又望著洛錦桑道:「那你有什麼本事,把她拽到這紅塵俗世中啊?」

  「我能喝啊!」洛錦桑得意道,「青姬愛喝酒啊,和我一見如故!我倆見面就喝了兩個通宵!青姬就把我當朋友了。後來我和空明和尚走的時候,青姬答應我,為了這頓酒,願意來北境馭妖台幫我一個忙。」

  「你和空明和尚就走了?」

  「走了。」洛錦桑點頭,「回去又路過雪原,嘿嘿……」

  「……」紀雲禾揉了揉額頭,看洛錦桑這德行,也不知道該不該找空明和尚問罪了。她緩了下,繼續問道:「你們當初沒有帶走青姬,那……」

  是了,紀雲禾想起來,卻是,在她被抓了之後,前五年的時間裡,朝廷的人也並沒有探到青羽鸞鳥的消息,可見那時候,青姬是當真與長意他們沒有聯繫的。

  「那我也沒辦法嘛,雪三月走了,我又沒辦法綁著青姬去國師府救你,靠我自己,那更是沒戲了。我就只好和大禿驢回了北境,然後蹲在這邊,看著鮫人和大禿驢,建立自己的勢力,收納流竄的妖怪還有叛逃的馭妖師,然後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鮫人帶著我去找了青姬。青姬承了我一願……她幫我把大國師從國師府引到北境來了。」

  紀雲禾問道:「青羽鸞鳥如此厲害,為何不直接讓她和長意一起去京師,這樣,說不得能鬧得朝廷,好些日子不得安寧。」

  「我是這樣說的啊,大禿驢也是這樣說的,但是鮫人不是。」

  紀雲禾一愣。

  「鮫人說,他要獨自一人,帶你走。」

  一句話,彷彿帶紀雲禾回到了那一夜的血光與烈焰之中,她在瀕死之際看到了長意,他帶她,離開了那狹窄陰暗的牢籠。

  紀雲禾垂下眼眸。

  如果說把這一生鋪成一張白紙,每個情感的衝擊便是一個點的話,那,到現在為止,恐怕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能在紀雲禾這張白紙上,潑下這麼多墨點吧。

  紀雲禾苦笑……

  「真是個專制的大尾巴魚。」

  「可不是嗎!」洛錦桑還在紀雲禾耳邊嘰嘰喳喳的抱怨著,「你看看那鮫人,現在登上了北境尊主的位置,更是霸道蠻橫不講理了,他把你關在這湖心小院多久了,都不讓我來見你一面,是用我的願望求來的青姬幫忙哎!他可真是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面都不留……」

  而所有的聲音,此時都再難鑽進紀雲禾的耳朵裡,她看著那扇屏風,又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背,再次陷入了沉默當中。

  ……

  京師,國師府。

  房間內,窗紙,紗簾和床幃都是白色的,宛如是在舉辦喪禮。

  順德公主的一身紅衣在這片縞素之中顯得尤為醒目,只是她的臉上,也裹著白色的紗布,從下巴,一直纏到額頭上,露出了嘴巴,鼻子和一隻眼睛。

  而此時,順德公主半醉半醒的倚在寬闊的床榻上,手裡還拎著一個青瓷酒瓶,而地上被砸碎的青瓷酒瓶碎片,到處都是。

  「來人!」她聲音嘶啞,宛如喉嚨已經被撕碎了,「拿酒來!本宮還要喝!」

  身著玄黑鐵甲的將軍踏著鐵履,走了進來。鐵履將青瓷碎片踩得更碎,他走到順德公主面前,單膝跪下,膝蓋跪在了地上的青瓷碎片上,也全然無所察覺。

  他的臉上也戴著厚厚的玄鐵面具,在露出眼睛的縫隙當中,隱約可以看到他臉上,燒傷的痕跡,可怖至極:「公主,您傷未好,不能再多飲了。」

  「不能?本宮!為何不能!」

  「公主……」

  「我什麼都可以做!我現在什麼都能做!我有師父!師父……」順德公主左右張望,未見大國師,那只露出的一隻眼睛裡,滿是倉皇,「朱淩,師父呢?我師父呢?」

  「國師為公主研製藥物去了,明日便可給公主試了。」

  「藥?哈……哈哈……」順德公主倏爾笑了起來,笑罷,她又抓住朱淩戴著手套的手,她將朱淩的手拉入懷裡。

  朱淩渾身一愣,隨即不再反抗,乖乖的任由順德公主將他手抱住。

  「朱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順德公主湊到朱淩耳邊,帶著醉意與嘶啞道,「我,不是先皇的女兒。」

  玄鐵面具後面的眼睛陡然睜大,朱淩震驚得愣住。

  「我,先皇后與攝政王之女。」

  朱淩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公……公主……」

  「我啊,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我從小,謹小慎微,我生怕行差踏錯,我的母后認為我是一個錯誤,攝政王幾次想殺我,我……我害怕啊……」她啞聲說著,卻是在朱淩耳邊哭了出來,「我怕……在深宮之中,就那麼死了……小的時候,我受盡了欺辱……我……直到師父……師父看見了我。」

  她說著,站了起來,赤腳便要踩在地上,朱淩立即用另一隻手墊在順德公主的腳底,她一腳踩下,踩在朱淩的手掌心,讓朱淩的手背,被青瓷碎片紮破,而她全然未覺,她往前走去,赤裸的腳還是被碎片刺破,朱淩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

  「公主……」

  「對……他看見我了,所以我才成了真正的公主。他捧著我,我就是眾星拱月,我就是天之驕女,連我的弟弟,那正統的皇子,也必須將帝位,與我平分。但是……」

  她轉了一圈,絲毫也不覺腳底疼痛。

  「但是!他不是捧著我,朱淩,你知道嗎,他捧著的,是這張臉。」她抓著自己臉上的繃帶,十分用力,以至於露出了縫隙,讓朱淩看到那紗布之下,潰爛的皮肉。

  「我用這個,這張臉,得到了全部,但如果我失去了它,我就會失去全部。我看起來什麼都得到了,但其實什麼都沒得到,如今……如今我仰仗的這張臉也毀了……」

  她站在原處,忽然之間,像是爆發了一樣,狠狠的將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青瓷瓶應聲而碎,她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狠狠的將面前的紗帳劃破。

  「這天下負我,我就要負天下!有人傷我,我就要殺了她!那馭妖師紀雲禾!首當其衝!」

  像是看到紀雲禾站在了自己面前一般,順德公主用手中的碎片瘋狂的劃著面前的紗帳,知道將紗帳全部割成了碎片,她才將碎片狠狠往柱子上一拍,碎片刺進她手掌皮膚之中,鮮血橫流。

  朱淩看著她,也緊緊的握緊了拳頭:「公主,我願承你其願。」

  「不,我要親手殺了她。」順德公主轉過頭來,露在紗布外的眼睛,泛著血腥的紅光,盯著朱淩,「紀雲禾被煉成了妖怪,所以擁有了她本不該有的力量。朱淩,我也要,我要,比她更強大的力量。」她頓了頓,走向朱淩,「你救過我,你在牢中幫我擋住了烈焰,你和我一樣,被噬心烈焰焚燒,朱淩,我只相信你,我要你幫我。」

  朱淩再次跪於地面,頷首行禮:「諾。」

  ……

  翌日清晨,大國師端著一盒藥膏,走入順德公主的房間,剛走到床榻邊,順德公主也已經睜開了眼睛,她透過紗布,看著多年以來,一直未曾變過容顏的大國師。

  「師父。」

  「嗯。」

  「新的藥膏,製好了?」

  「嗯,這個藥膏約莫有些疼,但敷上月餘,必有奇效。」

  「師父。」順德公主啞聲道,「藥膏太疼了,好像是要把我的肉挖了,再貼一塊上去。」

  而大國師的聲音並無任何波動:「能治好,那就挖了,再貼。」

  順德公主默了片刻:「那師父,我想要個獎勵,獎勵我,忍受了這麼多痛苦……只為,達成你的願望。」

  須臾後,大國師道:「你要什麼?」

  「你從未讓人看過的,禁術,秘籍。」

  「……」

  「師父?」

  「好,我給你。」

  順德公主聞言,嘴角僵硬的微微彎起,她看著大國師將她臉上的紗布一圈一圈的摘下,她不再看大國師,垂下眼眸,看著自己醜陋的後背。

  「謝師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0:54 PM

第二卷 第七十章 鮫珠

  接下來的幾天,洛錦桑總是在朝陽初升的時候偷摸來湖心小院探望紀雲禾。

  洛錦桑一開始以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幾天,她意識到,每次她過來的時候,長意都刻意避開,留出空間讓她們敘舊。洛錦桑方才承認,是長意默許了她的這種行為。

  洛錦桑有些搞不懂,她問紀雲禾:「雲禾,你說這個鮫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他到底是希望你好呢,還是不希望你好呢?」

  紀雲禾靠在床頭,笑眯眯的看她:「你覺得呢?」

  「這個鮫人,沒救出你之前啊,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黑著一張臉,可凶了,說著跟什麼血海深仇一樣。弄得我一度以為,他救出你就是為了親手殺了你。但這現在看來,完全不是一回事嘛!」洛錦桑摸著下巴道,「我覺得啊,這前段時間,還是虐你虐得有模有樣的,但自打你尋死之後啊,好像事情就不簡單了。」

  紀雲禾還是笑著看她,「怎麼就不簡單了?」

  「他這哪裡像是關著一個犯人呀?簡直就是金屋藏嬌!特別是你身體不好,這關著你明明就是護著你,要是空明大禿驢願意這樣待我,那我心底肯定是欣喜的。」

  紀雲禾聞言,搖搖頭。

  心道,長意這還與她有仇呢,便是如此了。若她告訴了長意真相,坦誠的,用自己內心真實的狀態去對待長意,那等她哪天死了,依著這鮫人的性子,這外面的仗還打不打了?

  那些流離失所的人,投奔而來的馭妖師與妖怪們,誰又對他們負責呢?

  他已經是北境的尊主了。不是她這個將死之人可以獨佔的鮫人。

  ……

  此後兩天,洛錦桑得知長意默許了她。便得寸進尺的將青姬也拉了過來。

  紀雲禾看著青羽鸞鳥與洛錦桑閒聊,恍惚間會覺得,自己其實只是這世上最平凡的一個女子,嫁過了人,在閨房之中,每日與閨中姐妹閒聊嘮嗑。

  只是她們的話題,逃不開外面的亂世,還是時不時提醒著紀雲禾,她的身份。

  但紀雲禾是真的喜歡青姬,她的隨性與灑脫,是源於內心與外在的強大力量,只有在擁有主導自己生命的權力時,才會有這般的自信。

  她被所愛之人用十方陣封印百年,等出陣之時,卻得知愛人已死。她沒有恨,也沒有怨,坦然接受,接受自己愛過,也接受自己的求不得。

  洛錦桑每每提到寧若初,為青姬抱不平時,青姬卻擺擺手,只道自己看錯人,受過傷,過了也就過了。

  紀雲禾很佩服青姬。

  有了洛錦桑與青姬,紀雲禾的日子過得比之前舒坦了不少,但日子越過,她身體便是越懶,過了兩日,是連床都不想下了。

  有時候聽洛錦桑與青姬聊著聊著,她的神識便開始恍惚起來。紀雲禾甚至覺得,就算長意現在放她自由,讓她走,她怕是也走不了多遠了。

  時日將近的感受越發明顯,她每日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每次她一覺醒來,長意多半會守在她的床邊,不忙碌不看書,只是看著她。

  直到紀雲禾睜開眼,長意才挪開目光。

  紀雲禾打趣長意:「你是不是怕我哪天,就不睜眼了?」

  長意唇角幾乎不受控制的一動。將旁邊的藥碗端起來,遞給紀雲禾:「喝藥。」

  紀雲禾聞著這一日苦過一日的藥,皺起了眉頭:「日日喝夜夜喝,也沒見有什麼好轉,長意,你要是對我還有點善意,便該幫我準備棺材了。」

  長意端著藥,目光盯著紀雲禾,直到將紀雲禾也看得受不了了。

  她歎了聲氣:「大尾巴魚,你脾氣真是倔。」她將碗接過來,仰頭喝了,卻沒有直接遞給他,而是在手中轉了轉,看了看碗底的殘渣:「你說,要是有一天,你這藥把我喝死了,可不就正好成全我了?」

  紀雲禾本是笑著打趣一句,卻不想她一抬頭,看見的卻是長意未來及收斂的神情——呆怔,失神。宛如被突然扼住心尖血脈一樣,被紀雲禾「打」得心尖顫痛。

  紀雲禾不曾想卻會在如今的長意臉上看到這副神情。

  「我……說笑的。」紀雲禾拉扯了一下唇角,「你讓我活著,我才最是難過,你不會那麼容易讓我死的。」

  長意從紀雲禾手中將碗拖了過去。

  他一眼不發的站起身來,轉過身,銀色的長髮拂過紀雲禾的指尖,那背影一時間沒有挺直,失了平日裡的堅毅。

  紀雲禾有些不忍看,她低頭,連忙轉了話題:「今日我聽錦桑丫頭說,朝廷那邊,好像把林昊青召入京城了。」她問,「朝廷與北境的爭執這麼多年了,期間雖然與四方馭妖地有所合作,但還是第一次將林昊青召入京中,他們可是要謀劃什麼?」

  通常,長意只會回答她,與你無關。

  但今日,長意似乎也想轉開話題,他轉身走出屏風前,道:「想謀劃什麼都無所謂。朝廷與國師府,人心盡失,林昊青也幫不了他們。」

  要走到屏風後時,長意終於才轉過頭,與紀雲禾的目光對視。

  紀雲禾沖他微笑:「你先忙吧,我再睡會兒。」

  言罷,紀雲禾躺下了,蓋上被子,阻斷了長意的目光。

  她在被窩裡閉上眼,心裡只有慶倖。

  還好還好,還好她與長意,尚未有長情。

  誰知道她此時有多想與君終老,只是她卻沒有時間,與君朝與暮了……

  紀雲禾閉眼睡著了,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又開始做夢了。

  窗戶微微歇開著,外面的風吹了進來,晃動她床邊的簾子,她在夢裡也感受到了這絲寒意,但她卻沒從夢中走出,那白衣女子像是被這寒風拉扯著,終於到了她的身邊。

  白衣女子伸出手來,紀雲禾不明所以,卻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

  紀雲禾清晰的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也清晰的知道自己這般做似乎有點危險,但她還是如此做了。

  她眼看著那女子將她的手掌握住。

  「你的時間不多了,我把眼睛借給你。」

  她的聲音從未如此清楚的出現在紀雲禾腦海之中。

  白衣女子的手貼著紀雲禾的手掌一轉,與紀雲禾十指緊扣。

  「嘭」的一聲,好似心跳之聲撞出了胸膛,蕩出幾里之外,紀雲禾陡覺渾身一顫,雙眼倏爾猛地睜開。面前的白衣女子倏爾消失,一片白光自紀雲禾眼前閃現,宛如直視了太陽,短時間內,她什麼也看不見。

  待得白光稍弱,即將退去之時,紀雲禾遠遠看見白光深處,倏爾出現了一個少年與一個女子,那少年,紀雲禾只看到一個剪影,她不認識,但女子她卻是識得的——那不就是……紀雲禾在夢中見到的這個女子嗎。

  他們面對面站著。

  那少年亦是一身白裳,他仰頭望著女子,滿是崇拜與愛慕。

  而這一幕,只短暫得好似幻影一般,轉瞬即逝,待紀雲禾一眨眼,面前又只剩下來這一片慘白的光,連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這是什麼?」

  「是我緬懷的過去。」女子的聲音出現在紀雲禾腦海中,白衣女子沒有出現,但紀雲禾知道,這是她的聲音,她說,「你現在看到的,便是我曾經看過的,此後,我的眼睛,便是你的眼睛。」

  紀雲禾一怔:「把眼睛借給我?為什麼?你到底是誰……」

  「告訴青姬。」女子並不回答她,只自顧自的說道,「是大國師,殺了寧若初。」

  隨著她的話音一落,紀雲禾眼前再次出現一個畫面。

  是……大國師……

  不過卻是年輕的大國師。

  年輕的大國師站在另外一個青年面前,與他一邊說著一邊在紙上比劃,而那紙上畫的,儼然是馭妖谷的十方陣陣法。

  不用猜,紀雲禾看到的,是當年的大國師與寧若初!

  大國師在給寧若初出謀劃策。

  十方陣,是大國師告訴寧若初的!?

  寧若初似乎在質疑些什麼,但大國師卻將紙一收,轉身離去,寧若初便又立即追了上去,將畫著十方陣陣法圖的紙拿了回來。

  紀雲禾睜大雙眼,卻有些困惑:「他們……不是師兄弟嗎?為什麼?而且寧若初不是因為成十方陣而身亡的嗎……」

  「他騙了他。」女子道,「他告訴寧若初,成十方陣只需要十個大馭妖師的力量,他告訴寧若初,十方陣不會殺掉青羽鸞鳥,也不會讓寧若初死去,他與寧若初說,成十方陣後,寧若初可以進入十方陣。」

  紀雲禾一愣,看著當年的師兄弟二人。倏爾想到之前十方陣中,青羽鸞鳥做的那個小院,院中潭水裡的附妖鸞鳥,那是青姬這百年的不甘與愛戀。

  紀雲禾與長意當年能從十方陣殘餘力量中出去,是因為紀雲禾打扮成了寧若初的模樣,附妖鸞鳥才且舞且行,消解殘念。

  原來……當年的寧若初並沒有欺騙青姬?

  他是真的認為,自己可以來十方陣中陪著青姬的。

  只是因為……他也被大國師欺騙了?

  「告訴青姬,大國師殺了寧若初,告訴她,去復仇。」

  紀雲禾陡然轉身,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你又是誰?你為何會知道?你為何將此事告訴我?為何要成此事?」

  「我要他死。」

  「誰?大國師?你想讓青姬殺了他?」

  「這是我的贖罪……」

  她話音一落,紀雲禾還待繼續問下去,忽覺耳邊的風一停,額間傳來一陣刺痛,緊接著面前白光退去,女子聲音消失,她在經歷短暫的黑暗之後,慢慢的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空明和尚眉頭緊皺的臉,適時,他正將一根銀針從紀雲禾額間拔出:「醒了。」他說著這兩個字,緊皺的眉頭微微鬆了一些。他站起身來,退到一邊,紀雲禾這才看見,在空明身後站著的長意。

  長意的面色,是紀雲禾鮮少見過的僵硬與蒼白。

  他看著她,好似還沒反應過來似的。

  直到紀雲禾坐起了身,長意方才目光微微一動,宛如一潭死水被一滴水打破平靜,蕩出千般漣漪。

  紀雲禾有些不明所以:「我不過睡了會兒,你們這是怎麼了?」

  那方的空明和尚將銀針收入針袋子,冷笑一聲:「一會兒?你躺了兩天了?」空明和尚斜睨了長意一眼,「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開的藥,藥死了你。」

  紀雲禾聽到前面的話,紀雲禾十分意外,她在夢中,不過只感覺時間須臾,卻是竟然……昏睡了兩天……

  緊接著聽到空明後面的話,紀雲禾又覺得好笑。

  看長意這個表情,莫不是以為,她睡覺前與他開的玩笑話,一語成讖了吧……

  紀雲禾帶著幾分笑意的看向長意,卻見長意衣袍一動,不等紀雲禾反應過來,兩步便邁到紀雲禾的床邊,紀雲禾愣愣的仰頭看他,一眨眼間,長意竟然捏住了紀雲禾的下巴,將她頭一抬。

  在紀雲禾與空明都且發懵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的時候,長意的唇便又壓在了紀雲禾的唇瓣上!

  又!

  又來!

  紀雲禾瞠目,雙眼驚得恨不能鼓出來。

  旁邊的空明和尚手上的針袋「啪嗒」掉在了地上,且他還不自知。

  待紀雲禾反應過來,抬起雙手要將長意推開,但她現在渾身的力氣還不比一隻雞大,長意單手將她手腕一拽,便徹底制住了她。

  便在此時,長長意胸膛間,有藍光閃爍。

  似乎是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空明和尚陡然從震驚之中走了出來,他一聲叱駡:「你瘋了!」當即他邁步上前,要將長意拉開,可未等他靠近長意,便倏爾被一陣巨大的力量彈開,力道之大,徑直將空明和尚彈在牆上。

  而長意的唇瓣還是那麼的輕柔,藍色的光華輪轉,自他胸膛,浮至喉間,最後渡入了紀雲禾的口中,根本未給紀雲禾反應的機會,那藍色的珠子便消失在了紀雲禾的身體之中。

  長意的唇還在她唇上留戀片刻,終於方放開了她。

  空明從地上爬起來,怒火中燒:「你這個混帳鮫人!是腦子不清楚了嗎!外面與國師府的弟子打成那般模樣,你卻把你的鮫珠給她續命!?」

  鮫珠?

  馭妖師的靈力源於雙脈,而妖怪的妖力繼續則源於他們的內丹,鮫人的內丹,便被稱為鮫珠。長意把自己的鮫珠給了紀雲禾,那便是用自己所有的妖力,給紀雲禾續命,他自己……則會變成一點妖力也無的妖怪……

  他……

  「你當真瘋了。」紀雲禾抹了抹唇,亦是望著長意如此道:「我不要,拿回去。」

  長意依舊捏著她的下巴,藍色的雙瞳猶如大海的漩渦,要將她吞噬進去。他道:

  「我要給,你就必須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1:02 PM

第二卷 第七十一章 是你

  「我不要!」紀雲禾一聲怒斥,一把揮開長意的手,欲將腹中鮫珠吐出來。

  但下一瞬間,她便被長意捂住嘴,徑直摁倒。

  動作再次被禁住,長意冰藍色的眼瞳看似冰涼,但暗藏洶湧:「我沒給你選擇的權利。」

  「你不給她選擇的權利,也不給我選擇的權利?還不給北境這麼多投靠而來的人選擇的權利?」空明和尚氣得指著長意的後背痛駡,「為了一個女人,耽誤耽誤時間便也罷了!鮫珠也給出去?到時候大國師若出其不意,領國師府弟子前來攻打,怎麼?你還指望這北境的風雪替你擋一擋?」

  「順德重傷未癒,大國師不會前來。」

  「那位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脾氣遠勝與你!你又如何這般確定!?」空明和尚又斥了兩句,但見長意並無放開紀雲禾的意思,連連說了三聲「好」。他道,「你做了北境尊主,我怕是也輔佐不了你了!隨你!」

  言罷,空明和尚一腳踢開地上的針袋,怒而拂袖而去。

  紀雲禾但見唯一能幫她罵罵這個大尾巴魚的人都走了,心裡更是又急又氣,拼命掙扎,幾乎顧不得要弄傷自己,長意眉頭一皺,這才鬆手。

  紀雲禾急急坐起來,手在床榻上摸了一番,自然沒找到任何武器,她氣喘吁吁的緩了一會兒情緒,按捺住了動手的衝動,她盯著長意:「別的事便罷了,鮫珠一事,不能兒戲。拿回去。」

  「兒戲?」長意看著紀雲禾,唇角倏爾自嘲一笑,末了,笑容又冷了下去,只冷聲道,「便當我是兒戲,與你何干?你如此想將鮫珠還我,莫不是,與空明一樣,也替我操心這北境之事?」

  紀雲禾唇角一緊。冷靜道:「長意,北境不是你的事。是家國事。」

  「是你們的家國事。」長意說著,一抬手,指尖觸碰紀雲禾的臉頰,「你們,把我拉入了這陸上的家國,我早已迷了來時路。」

  紀雲禾目光一垂,順著他銀色的長髮,看到他那雙腿,他已經很習慣用這雙腿走路了,以至於讓紀雲禾都險些忘了,他擁有那條巨大尾巴時的模樣。

  她心頭一痛。

  「當年,你該回去。」

  「呵。」長意冷笑,「回哪兒?」

  「大海。」紀雲禾閉眼,不忍再看長意,「你不該執著那些仇恨的,也不該陷於仇恨。」

  長意默了很久,直到紀雲禾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我執著的,陷入的,從一開始就不是仇恨。」

  紀雲禾聞言微微詫異,她抬眼,與長意四目相接。大海一樣的眼瞳與深淵一樣的目光相遇,他們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彼此。

  長意沒開口,紀雲禾卻彷彿聽到了他的藏匿的言語。

  我執著的,陷入的,不是仇恨……

  是你。

  紀雲禾心頭莫名一慟。她立即轉開了目光,突兀的想要逃離那片汪洋大海。

  她選擇回到現實。

  「你知道,即便是你的鮫珠,也不能真正的幫我續命。」

  長意這次是真的沉默了下來。

  「長意,來投靠北境的人,將生命、未來、一腔信任託付於你……」紀雲禾頓了頓,「你知道被辜負的感受,所以……」

  似是不想再聽下去了。長意站起了身來:「沒有鮫珠,我也可安北境。」

  長意轉身離去。

  徒留紀雲禾一人獨坐床榻之上,她捂住了臉,一聲長長的歎息。

  京城,公主府。

  順德公主臉上的繃帶已經取下,只是她還不願以全貌示人,她坐在竹簾後,面上還戴著一層面紗。朱淩一身重甲,也站在竹簾之後,守在順德公主身側。

  朱淩手上捧著幾個嬌嫩的鮮果子。

  冬日季節,能得如此鮮嫩的水果,十分不易,順德公主拿了一顆,扔在地上,然後以赤腳踩上去,將那漿果踩得爆漿而出,方抬起腳,讓下人以熱水擦乾淨,復而她又拿一顆,丟在地上,再次踩上。

  漿果的汁水濺出,落在竹簾外的人鞋背之上。

  林昊青看了一眼自己的鞋背,躬身行禮:「公主。」

  「林谷主,怠慢了。」

  侍從再次將順德公主的腳擦乾淨,順德公主又拿了一顆漿果,丟到竹簾外。漿果滾到林昊青跟前。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來。

  「這小果子,吃著與別的果子無甚不同,但踩著卻甚是有趣,這外殼,看似堅硬,但一腳踩下,便脆生生的便裂開了,裡面汁水爆出,感覺好不痛快,林谷主,不如也試著玩玩?」

  林昊青一腳將漿果踩碎:「公主詔令,千里迢迢喚臣前來京城,敢問有何要務?」

  「便是讓你來踩果子的。」

  林昊青不動聲色,靜候下言。

  順德公主在簾後站了起來,她將朱淩手上的果子盡數灑到地上,走一步踩一個,漿果碎裂之聲不絕於耳,順德公主越踩越是誇張,直至最後,恨不能踩碎之後,再將漿果碾成醬。

  直將所有的果子都踩完了,順德公主這才喘著氣,停了下來:「殿裡的果子踩完了,殿外的還有。」她隔著竹簾,面紗晃動,額上的髮絲微微淩亂的垂下來:「北境的紀雲禾,我記得,你與她,是一起長大的吧?」

  林昊青恭敬道:「是。」

  「你如今,做了六年的馭妖谷主,將馭妖谷打理得很是妥當,在馭妖師中,你的聲望也日益見長。」

  「職責所在。」

  「林谷主,管好馭妖谷,是你職責的一部分,為朝廷分憂,才是你真正該做的。」順德公主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侍從又開始給她擦起了腳,「這些年,在與北境的戰爭當中,除了國師府的弟子們,你們這些個馭妖之地啊,看似是在幫朝廷,實則……實則如何,你心裡清楚。」

  林昊青眉頭微皺,立即單膝跪下:「公主……」

  順德公主擺擺手:「罷了,今日你不用與我說那些虛言。我命你前來,也不是要聽這些。」順德公主道,「北境,成朝廷心病已有多年了,幾方馭妖地,未盡全力剿滅叛軍,本是過錯,我本欲將那寒霜之毒,投入山川江河之中……」

  竹簾後,面紗裡,順德公主唇帶笑意,眸色卻如蛇般惡毒。

  林昊青袖中的手微微緊握成拳。

  「寒霜之毒,你是知道的,於人無害,於妖無害,但卻獨獨能殺雙脈者。」

  林昊青抬頭,看向順德公主:「公主,你亦身為雙脈者,國師府眾人,也皆乃雙脈……」

  「皇城宮城,京師護城河,還護不住國師府與我嗎?但你們其他的馭妖師那般多,我不求殺盡,殺一個,是一個……」

  林昊青眸色微冷:「公主……」

  「哎,不急。這只是我本來的想法,我叫你前來,其實,是想嘉獎你。」順德公主道,「你這些年,做得很好,身受諸位馭妖師的信任,所以,我想讓你,統領其餘三方馭妖之地,共伐北境,我可以與你承諾,一旦拿下北境,朝廷,將不會再囚禁馭妖師們的自由。嗯,當然,如果你不要獎,那我便只好如先前所言,罰你了。」

  順德公主笑笑:「林谷主,我看得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對權利都充滿了渴望。」

  殿中,氣氛靜默,良久之後,林昊青道:「公主何以如今尋我來?」

  「先前,只想滅了北境的叛軍。而今,想在滅叛軍之前,先抓一人,而你,是所有馭妖師中,最熟悉此人的。」

  「公主要抓紀雲禾?」

  「對。」順德公主摸了摸自己面紗背後的臉頰,「我想對她做一件事,我想,把她眼珠挖出來,當漿果一般玩。」

  林昊青見狀,沉默。

  「怎麼樣林谷主?」

  林昊青垂下頭,看見滿地的漿果,漿果汁液未被擦乾,深紅色的汁液,宛如一團團爛肉被丟在地上,難看且噁心。

  ……

  「林昊青要率四方馭妖地的馭妖師攻打北境?」

  紀雲禾從洛錦桑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先是震驚,而後困惑。

  先前幾年,長意與一眾人初來北境,朝廷未能一舉將其殲滅,其中多虧幾方馭妖地與朝廷「貌合神離」,難以統一,這才給了長意他們發展壯大的機會。

  林昊青也用這段時間,穩固自己的地位,讓四方馭妖地都信服與他。

  紀雲禾如今說不上對林昊青有什麼樣的觀感,但從她瞭解的信息來看,林昊青或許不是一個好人,但他是一個好的「掌舵人」。北方馭妖台被長意等人佔領之後,原本馭妖台的馭妖師一部分投靠了北境,一部分南下,去了馭妖谷。

  林昊青接納馭妖台的人,借朝廷與北方爭鬥的時機,韜光養晦,聯合另外東方和西方的馭妖地,攜手共進,培養了不少好手,也積攢了不少實力。

  紀雲禾本以為,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未來,或可成為朝廷,馭妖谷,北境的三足鼎立之勢。

  但萬沒想到,林昊青竟然答應了朝廷,伐北……

  紀雲禾沉思:「有些蹊蹺……」

  紀雲禾呢喃出聲,洛錦桑聞言,看了紀雲禾一眼:「什麼蹊蹺,我覺得,鮫人行事才是蹊蹺呢。」她道:「他竟然當真把鮫珠給你了?你的身體也真的好了?」

  洛錦桑提及此事,紀雲禾沉默下來。在加上先前聽到林昊青要伐北的消息,她心裡一陣愁似一陣。

  長意沒有鮫珠,拿什麼去和馭妖師打?

  一旁的青姬,一邊喝茶,一邊吃著桌上的乾果,將洛錦桑的話頭接了過去:「要是妖怪的內丹能給人續命,以如今這世道的形勢,怕是妖怪早被馭妖師抓去,給王公貴族們當藥吃了吧。」

  洛錦桑轉頭看青姬:「那是何意?這鮫珠,並不能給雲禾續命?」

  青姬把她的茶杯往桌上一推,茶杯中尚有半盞茶,她指著晃動的茶水道:「你家雲禾的身體就像這杯茶,算來算去,也就這點茶水了。我手上這顆乾果,就像是鮫珠。」青姬將乾果丟進半杯茶水裡,茶水立即滿了杯,「這樣,茶水看起來是多了,但其實並沒有任何區別。」

  洛錦桑看看茶杯,又看看青姬,最後目光落在紀雲禾身上:「那就是說,雲禾只是看起來精神好了?這鮫珠並沒什麼實際的用處?」

  「實際的用處就是看起來好了。」青姬將茶水連同乾果一起倒進嘴裡,吞了水,將乾果嚼了嚼,也吃掉了,「臨行前,也少受點苦累。」

  「啊!?」洛錦桑站了起來,「這……」她盯著紀雲禾,「這事你知道?」

  紀雲禾點點頭:「我與他說了……」紀雲禾又是一聲歎息,氣道,「這大尾巴魚長大了忒不聽話!」

  「那也就是說,鮫人也知道?」

  青姬替長意答了:「他當然也知道。」

  「那他瘋了嗎?還搞這一齣做什麼?現在馭妖師們來勢洶洶,他沒有鮫珠……」

  青姬瞥了洛錦桑一眼:「你怎生今日才問這話?依我看,這鮫人早便瘋了。」言罷,青姬又瞥了紀雲禾一眼,「不過也挺好,我如今,便是想為人瘋一次,也找不到那人了。」

  青姬此言,讓紀雲禾微微一愣,她倏爾想起了那夢中的白衣女子,還有那些關於當年寧若初的真相。

  紀雲禾看著青姬,嘴唇微微動了動,對於要不要將沒有確定的夢中事告訴青姬,她有些猶豫。

  思索片刻,紀雲禾打算用別的方法先旁敲側擊一番:「說來,青姬,我聽說,寧若初……與而今的大國師,曾乃師兄弟。」

  青姬喝著茶,應了一聲:「嗯。」

  「我很好奇,他們曾經的關係如何?」

  青姬奇怪問:「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大國師曾說,他要為天下辦喪,是以,而今天下大亂的局勢,在我看來,皆是他一手縱容出來的,我想知道為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厭惡天下人。」紀雲禾故意道,「是因為寧若初的死嗎?」

  青姬笑了:「當然不是。他們師兄弟的感情雖好,但是也不是能好到那種地步的,說來,關於這個大國師,我也是不明白,我這在封印裡,一待百年,一出來,他怎麼就變得這麼壞了。」

  洛錦桑也起了好奇,關於大國師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這人世間,所有人都對他是好奇的。

  「怎麼?」洛錦桑道,「他以前還是個好人?」

  「至少是個正常人。」

  青姬的話倒是將紀雲禾說迷糊了。

  按照夢中人的說法來說,大國師設計了寧若初,害寧若初與青姬天人相隔,但從青姬的口中,這個大國師,卻只像寧若初一個在普通不過的大師兄。

  除非是……大國師騙了當年的寧若初和青姬。

  那又是為什麼呢?

  他為什麼要害寧若初和青姬,又為什麼在那之後「變壞」,壞到要為天下辦喪?他一直放在心裡的那個女子,又是誰?

  「那怎麼現在變這樣了?」洛錦桑也奇怪,復而又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問道,「那寧若初那麼厲害,大國師也那麼厲害,他們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還在嗎?能讓我也去拜師學藝嗎?」

  是,紀雲禾倒還忽略了,能同時教出這兩個徒弟,那師父勢必也不簡單。

  「他們師父我沒見過,寧若初不常與他師父聯繫,一般是他師兄……喏,就是你們口中的大國師,他們師徒二人,一同雲遊天下。後來,不知怎的,他師兄雲遊回來,那師父便再無消息了,再之後,我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師徒二人……雲遊天下……

  紀雲禾倏爾腦中靈光一觸……

  那些地牢中的遊記!

  難道!

  彷彿是要揭開一個天大的秘密,紀雲禾心臟倏爾跳得有些快起來:「那他們師父,是男,是女?」

  「是個女子。」

  紀雲禾屏息道:「喜著白衣?」

  青姬一挑眉:「你如何知曉?」

  紀雲禾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國師深愛這麼多年,每每不肯忘懷的竟然是……

  他的師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1:15 PM

第二卷 第七十二章 爭論

  紀雲禾知道,百年前,馭妖師與妖怪,尚且不是如今這模樣,沒有四方馭妖地囚禁馭妖師,所有有雙脈的孩子,但凡想要走上馭妖師這條路的,便要尋個師父,學好這門「手藝」。

  而控制雙脈之力,並非容易之事,尤其是要成大馭妖師,則必須從小學起,拜了師父,那師者便如父亦如母。師徒之間,規矩森嚴,教條眾多,即便是到了如今,四方馭妖之地建立,師徒關係但依舊是不可逾越的制度,一如她和林滄瀾,若叫人知道,她助林昊青弒父,那也是天理不容的過錯。

  而這大國師,在當年,竟然會對自己的師父有了那般情愫,還綿延至今,如此深沉,這實在是令紀雲禾難以置信。

  她沉默著,未將夢中人的話直接說給青姬。

  說到底,她依據的不過也是一場夢和一些自己的猜測推斷罷了,未坐實的事,她還不能告訴青姬這個當事者。畢竟,依著紀雲禾現在的觀察來看,青姬其實並沒有完全放下寧若初。

  青姬內心裡的不甘與深情並不少,只是人已故去,她再計較,又能計較什麼?

  但若她知道了當年,是大國師策劃了這一切,那她必不會善罷甘休,甚至真的會如夢中女子所言,會不顧一切,前去與大國師一戰,當今世上能與大國師一戰的人,或許真的非青羽鸞鳥莫屬,但這百年來,未有人見大國師動真格,青羽鸞鳥的實力如何,也很難確認,這兩人若動起手來,誰輸誰贏,難以預測……

  紀雲禾如今,是萬不希望青姬出事的。

  且不說在勢力上,有青羽鸞鳥坐鎮北境,能給北境之人帶來多大的慰藉,便說如今她與青羽鸞鳥的私交,她也不希望她出事。

  紀雲禾抿住唇,未再言語。

  此後幾日,紀雲禾望著自己能在夢中再見一眼那白衣女子,希望能將這些事情都問問清楚。但任憑紀雲禾睡前如何祈禱,都未再遇見她。

  好似她身體越差,離死越近便能越是清楚的看見那女子。身體好些了,哪怕只是看起來好些,她看不到她……

  莫非這世上,還真有神鬼一說……

  沒時間給紀雲禾思考這些玄妙的問題,林昊青率領這四方馭妖地的馭妖師,氣勢洶洶的向北境而來。

  長意每天更加的繁忙了,在那屏風外,總會看見有不少的人前來尋找長意。好幾日時間,紀雲禾都沒來得及與長意說上一句話,但神奇的是,每天傍晚,當紀雲禾睜開眼睛的時候,總能看到長意坐在自己床邊。

  直到她睜眼,長意才會離開。

  又一日,紀雲禾醒來,但卻沒急著睜眼,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輕輕握住,有涼涼的指尖搭在她的脈搏之上,她轉動了一下眼珠,睜眼的瞬間,那指尖便撤開了去。

  這婉轉心思,隱忍的情緒,讓紀雲禾心頭一聲歎息。

  在那人離開之前,她手一轉,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紀雲禾睜開眼,看到長意銀色的髮絲劃過她的手背。

  「長意。」紀雲禾仰頭,看著他的眼睛,那冰藍色的眼瞳中,漣漪微蕩。紀雲禾道,「林昊青,你打算如何應對。」

  但聞紀雲禾開口問的是此事,長意眸中漣漪驟停。

  「怎麼?紀護法這是念著舊情,還打算為那林昊青求情嗎?」空明和尚的聲音從長意身後傳來,紀雲禾側過頭,看見正在小茶桌邊整理針袋的空明和尚。

  空明和尚拿著銀針走了過來,揶揄道:「有這功夫,不如勸勸這鮫人將鮫珠拿回去,否則,弄不好,咱們還得託你向林昊青求情去。」

  長意拂開紀雲禾的手:「我心中有數,勿需他人多言。」

  長意轉身離開,坐到了那屏風前。

  禁制又起,橫亙在他們之間,紀雲禾回頭,便被空明和尚在腦門上紮了一針,這一針紮得生疼,也不知是在治她,還是在撒氣。

  紀雲禾倒也沒糾纏在這點小情緒中,只看著空明道:「林昊青受順德公主之令,攜四方馭妖地的人,來勢洶洶,你們萬不可與其硬碰硬,北境實力如何,多年交戰,順德公主心知肚明,她行此招的目的,或許並不是真的想讓林昊青滅北境,而是想讓你們互相消耗……」

  空明和尚瞥了紀雲禾一眼,一邊給她扎針,一邊道:「哦?那依護法看來,我們當如何是好?」

  「目的不是戰,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陣法拖住他們的腳步,緩住勢頭,勸降林昊青。」

  此言罷,空明和尚將紀雲禾頭上的銀針拔了出來,取針的時候,手腳倒輕,他淡淡道:「要不怎麼說那鮫人喜歡你呢。」空明瞥了紀雲禾一眼,「想的東西,倒是一模一樣。」

  紀雲禾一愣。

  空明收了針袋:「已經這般安排下去了,前日開始,眾人便在忙著在前方佈陣,約莫還有兩三日,馭妖師的大部隊到來。陣法剛好能成。困他們十天半月,不是問題。」

  長意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謀劃。

  紀雲禾垂眸,勾唇笑了笑:「這樣很好。」

  長意能有自己的打算的謀劃,非常好。

  不過想來也是,這六年時間,將北境發展到如此地步,除開空明和尚的助力,長意自己必定也成長不少。倒是她,太小瞧這鮫人的心計了。

  「而今,唯一棘手的,是如何勸降林昊青。」空明和尚瞥了紀雲禾一眼,「依我所見,待馭妖師眾人踏入陣法之後,最好能由你出面前去何談,你是最為瞭解林昊青的人,只是……鮫人不同意,而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

  「你以為,我還有多久?」

  「你血脈力量盡數枯竭,五臟六腑也已是枯槁之態,我估摸著,也就這幾日了吧。」

  紀雲禾默了片刻:「你告訴他了嗎?」

  「沒必要瞞他。」

  哦……原來如此,難怪在她清醒之前,長意會把著她的脈搏,是害怕她在夢中便不知不覺的去了嗎……

  哪怕她身上還有他的印記,還有他的鮫珠,還被關在這方寸屋間,他也依舊,心帶懷疑。

  這一夜,紀雲禾看著屏風前,長意的燭火一直點到天亮,及至第二天晌午,那禁制才撤了去,長意走到屏風後,但見紀雲禾還醒著,他皺了眉頭。

  「你該睡了。」長意道。

  「以後睡的時間多著呢,讓我多睜眼看看吧。」窗戶微微歇著縫,外面的日光透過縫隙,灑在長意身上,他的銀髮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那麼柔軟而乾淨。紀雲禾微微勾起唇角,「看不了遠方的美景,多看看眼前的美人也好。」

  長意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紀雲禾。」他語氣不善,似對紀雲禾這般語氣,十分不滿。

  或許是因為她這樣的語氣,讓他想到了從前吧……

  「唐突了唐突了。」紀雲禾笑笑,「長意,你坐。」紀雲禾順手拍了拍自己床榻邊緣。

  長意瞥了她的手一眼。一般他是坐在那兒的,但當紀雲禾主動讓他坐過去的時候,他卻一邁步,坐到了一旁的小茶桌邊。

  彆扭的緊……

  「長意,林昊青不日便要到北境了,你打算派何人前去洽談?」

  長意眸光一轉,掃了一眼紀雲禾凹陷的臉頰,又似被紮痛了一樣,轉開目光。

  「左右不會是你。」

  「得是我。」紀雲禾道,「我是最瞭解四方馭妖地的人,也是最瞭解林昊青的人。我在馭妖谷中,與他相鬥多年,但實則……另有隱情。他與我,亦敵亦友,或者也可以說……他和我之間,算是彼此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了。」

  「哦?」一聲輕笑,夾雜這許多長意也未意想到的情緒,脫口而出,「我竟不知,你與林昊青,竟如此親密?」

  紀雲禾對於長意的情緒何等敏銳,她與長意四目相接:「我……」

  她解釋的話未出口,外面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洛錦桑急匆匆的跑進來,還沒站穩,便揚聲道:「鮫人鮫人,林昊青他們在陣法之外停住腳步了!」

  長意與紀雲禾皆是一愣。

  這幾日洛錦桑不在北境,便是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了,她會隱身,能潛入許多其他人去不到的地方,打探最隱秘的消息。

  她在屏風前沒看到長意,屏風間沒設禁制,她便又飛快跑到屏風後來,直言道:「他們好似察覺了陣法,所有人都停在了陣法之外,他們現在不打算進攻了,像是想要斷了北境與外面的聯繫!」

  長意眉頭微蹙。

  紀雲禾困惑:「斷了外面的聯繫?何意?」

  「雲禾你對北境不瞭解。北境這個地方,是大成國最北邊的地方了,再往北去,便是一片荒山雪海,人跡罕至,別說普通人,便是一般的妖怪也極難生存。而今來北境的,都是從大成國逃來的人,林昊青如今阻斷了南北的路,不對我們動手,但將路上要來投靠我們的人通通都抓了,也不讓各種物資運送過來……」

  「他想孤立北境。」紀雲禾道,「朝廷此前沒做到,他憑什麼?」

  聊起正事,兩人都不再磨嘰。

  長意道:「朝廷有國師府,但國師府終究人少。所倚仗的,不過是軍隊將士,封鎖再嚴酷。我北境有前來投靠的妖族,依舊可以避過他們,從空中,河流,繞過兩側高山,送來物什。」

  「嗯。」洛錦桑點頭,「這次還好我會隱身,不然都要回不來了,他們的馭妖師控制了好多大妖怪,天上飛的,河裡遊的,地上跑的,都有,所有的道都被他們控制了。」

  長意沉吟道:「我攻馭妖台,諸多馭妖師未盡全力,而今情況怕是不同。」

  紀雲禾也沉思道:「林昊青此舉,彷彿真是要舉四方馭妖地之力,與北境傾力一戰,但為何?」她不解,「北境與朝廷爭鬥越長,對他,對馭妖一族,不是越有利嗎?他何苦摻和到這淌渾水裡來?順德公主到底許了他什麼?他不會真的想滅了北境……」

  洛錦桑在一旁聽得摳頭:「你們在說什麼?當初馭妖台的馭妖師為什麼不拼命保護馭妖台,非得拖家帶口,全部牽到南邊去?還有……林昊青若不想滅了北境,他這麼浩浩蕩蕩的過來幹什麼?」

  「遷去南方是為了合併馭妖一族的勢力。」

  紀雲禾一邊思索一邊道,「當年馭妖師被四分在四個馭妖地,囚禁自由,便是朝廷恐懼馭妖師之力,為了限制馭妖師。北方馭妖台被北境反叛勢力傾覆,他們理所當然,撤離北境,卻沒有走向更近的東方與西方馭妖地,反而直奔最南方的馭妖谷,因為馭妖谷實力最強。」

  紀雲禾喃喃自語:「朝廷被北境分去了心力,馭妖一脈韜光養晦,才有今日,今日他們必有圖謀。」紀雲禾思索著,「林昊青,林昊青……你這次來北境,又是為何……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想要你。」空明和尚的話插了進來。

  所有人目光一轉,空明和尚將一封還帶著寒氣的信件扔到了長意面前的桌上。

  洛錦桑看著空明:「大禿驢,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林昊青遣人來信,讓北境交出紀雲禾,得到人,他便立即撤退。信在此。」空明看著長意,「送信人也還在北境,等你回復。」

  長意信也未展,只手中寒氣一起,將信件凍成一塊冰,他再是一握,那信件登時粉碎:「讓他滾。」

  空明冷笑:「我料想也是如此。」他轉身要走,紀雲禾倏爾道:

  「等一下。」她這一聲剛將空明喚住,長意便緊接著又是一聲斥:「不准等!」

  紀雲禾看向長意,有些好笑,又有些氣:「我話都沒說完……」

  「不用說了。我意已決。」

  「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洛錦桑嘴角抽搐,看著兩人:「你們成熟點。加起來都快一百歲的人了……」

  紀雲禾難得賭氣道:「他是妖怪,年紀都是長在他頭上的,這一百歲他得擔八成!我還小。」

  長意拳頭握緊。

  洛錦桑一臉嫌棄的看著紀雲禾:「雲禾……你現在表現的很幼稚。」

  空明和尚在一旁瞥了洛錦桑一眼:「你怎麼好意思說別人幼稚?」

  洛錦桑克制:「我在勸架,你不要把戰火引到我身上哦,我警告你。」

  「警告我?洛錦桑,你又私自離開北境,我還沒找你算帳……」

  「算什麼賬,我待在北境你嫌我,我離開北境你也嫌我,你怎麼幹啥都嫌我?」

  眼見他兩人吵了起來,紀雲禾有些傻眼。

  「夠了!」最後,到底還是長意擔起了成熟的擔子,他道,「要吵出去吵。」

  紀雲禾揉了揉眉頭:「你們都夠了!不是說送信的人還在北境候著嗎!能不能聊聊正事!」

  關於幼稚的爭論終於落下帷幕。

  紀雲禾深深的歎了口氣,道:「讓我和林昊青見一面。」

  「不行。」

  「我沒說要跟他走,我說的是,和他見一面。」紀雲禾望著長意,「我需要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

  「不行。」

  「為什麼?」

  長意默了許久:「紀雲禾,別忘了,你還是我的階下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1:31 PM

第二卷 第七十三章 站在你這邊

  話聊到此處,讓長意放紀雲禾出去似乎是再無可能了。紀雲禾琢磨了片刻:

  「那讓我見見帶信來北境的人。」

  洛錦桑一愣:「這麼晚了……」

  「現在不能耽誤時間。」紀雲禾後半句未說……時間太金貴了,不管是她自己的時間,還是大局的時間……

  長意沉吟片刻,終於對空明道:「帶她過來。」

  在後塌見使者,終究太不像話,是以,這半個月以來,紀雲禾第一次走到了那屏風之外。

  長意坐在書桌後面,紀雲禾坐在左側,空明與洛錦桑都站在紀雲禾身後,像是監視,也是保護。

  燭火搖曳,不片刻,一個娉婷女子緩緩走來,到了屋中,先給長意行了個禮,隨後看了一眼坐在左側的紀雲禾:「護法。」女子柔柔喚了一聲,「久仰大名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妖氣,想來是個被馭妖師馴服了的妖怪。而她模樣看著面生,紀雲禾從未在馭妖谷見過。但被林昊青派來做使者,想來林昊青是極信任她的。

  「你認識我?」紀雲禾問。

  「谷主先前常與思語提及過護法,還曾作畫像給思語看過,思語自然識得護法。」

  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了。

  林昊青時常與她提起過紀雲禾,還畫過紀雲禾的畫像?這不知道的,聽此言語,還以為是林昊青對紀雲禾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思念。

  站在紀雲禾身後的空明和尚眼神一抬,若有似無的瞄了書桌後的長意一眼,但見長意嘴角下垂,眸中神色不明。

  紀雲禾笑道:「我竟不知,我與谷主的關係竟然這麼好?」

  「自然是好的,當年護法與谷主共患難,同謀劃,一起度過了大難關,他才能登上谷主的位置……」

  紀雲禾一怔,眉頭皺了起來,她打量著面前的柔弱女妖,這女妖說的……難道是她與林昊青殺了林滄瀾,瞞過順德公主一事……但這種事,紀雲禾以為林昊青只會讓它爛在肚子裡,怎會與這外人道?

  或者……這並不是個外人?

  「你是林昊青的……?」

  「奴婢是谷主妖僕,名喚思語。」

  六年時間,林昊青還養了個自己的妖僕出來。

  「尊主。」思語轉頭,對長意道,「我谷主並無意與北境為敵,只要尊主願將護法還給馭妖谷,馭妖一族的大軍,自當退去。」

  還真是沖她來的。

  「還給馭妖谷?」長意開了口,他冷冷的看著思語,「是還給馭妖谷,還是還給朝廷?」思語待要開口,長意徑直截斷了她的話頭,繼續道,「都無所謂,沒有誰可以從這裡帶走她。不管是你谷主,還是京城的公主,都帶不走。」

  長意話落,屋中靜了片刻。

  紀雲禾看著長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處彷彿還有涼意,絲絲纏繞。

  思語再次開口:「尊主,何必徒添傷亡,您是明白人,而今局勢,三方,沒有誰想動手。」

  「是嗎?」長意冰涼的眼瞳盯著來著,即便沒有鮫珠,但他天生的氣質,自然讓站於他面前之人,顯得低矮幾分,

  「北境不是朝廷,亦不是你們四方馭妖地。來此處之人,本就一無所有,只為搏一線生機。國師府讓他們活不下去,那便要滅了國師府,馭妖一族要摻和進來相幫國師府,那便也是北境的敵人。你與我北境談顧慮?」

  長意頓了頓,繼續道:

  「北境之人,一無所有,百無禁忌,無所顧慮。要戰,便戰。沒有條件,無法妥協。交出紀雲禾不行,交出空明也不行,交任何一個被北境庇護之人,都不行。」

  一席話落,屋中只聞窗外風聲。

  紀雲禾看著長意,只覺他如今擔上這尊主的名稱,並非虛號,而當真是,名副其實。

  他曾是潛龍在淵,而今,到底是應了後半句……

  潛龍在淵,騰必九天。

  良久,思語盈盈一拜:「尊主的意思奴婢明瞭,失禮了,告辭。」

  她走之後,空明與洛錦桑繼續沉默的站了片刻。空明倒也沒有此前那麼大的敵意,許是為長意一番話所動,他只對長意道:「與馭妖一族之戰,並非易事,哪怕是贏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國師府若攜軍隊前來,又要如何應對,你且好好謀劃吧。」

  言罷,他帶著洛錦桑也離去了。

  長意提了筆,開始在桌上寫著什麼,柔和的燭光中,紀雲禾走到長意身前:「長意。」

  長意抬頭看她:「我知曉你要說什麼,不想聽,後面去。」

  這個人,今天幾次三番用這話擋住她的話頭,紀雲禾又好氣又好笑:「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長意一聲冷笑:「無非是,你不是想被北境庇護之人,諸如此類的言語。」他將手中筆放下,「紀雲禾,他人投奔北境而來,是去是留是他們的自由,你不是……」

  「你這話,我倒是猜對了,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紀雲禾道,「你又猜錯我了。」

  這個「又」字讓長意一愣。他嘲諷一笑:「是,馭妖師想的什麼,妖怪怎麼看得清。」

  紀雲禾沒再接話,她只拿起他在桌上放下的毛筆,站在書桌的另一頭,就著他未寫完的那張紙,在上面劃了一條線:「這邊是馭妖台,這是馭妖師封鎖北境的線。」

  紀雲禾指著線,肅容分析著:

  「林昊青而今封鎖了從南到北的所有道路,從陸地,空中,到河流。那他而今的陣勢勢必是橫向排列。空中若有大妖阻擋,勢必有操縱大妖的馭妖師,河中與地上亦是如此。而四方馭妖地,多年來被國師府打壓,真正算得上大馭妖師的,攏共不過八人,馭妖谷獨有其三,林昊青是谷主,操縱全域,必然不會去前線馭妖,雪三月已去海外仙島,自然也不會幫著他們,而我……」

  紀雲禾勾唇一笑,「我這次,站在你這邊。」

  長意仰頭,看向紀雲禾,只見面前這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帶笑,眸有星光,直勾勾的盯著他,她的自信與驕傲,好似從未被時光和苦痛所磨滅。

  燭火在兩人之間跳躍,心中有許多為什麼的疑惑堆在喉頭,但長意一時間,竟不想用言語,打破此刻的這一幕。

  紀雲禾卻轉開了目光,她在紙上的線上點了六個點:「為了全面封鎖北境,空中沒有城池據點,必定有兩個大馭妖師,操縱大妖控制空中,其餘三人,一人斷河流,兩人守陸地,其他的馭妖師,形成封鎖線,但凡任何地方有異動,大馭妖師便能催使大妖前去支援。」紀雲禾道,「大馭妖師,是林昊青封鎖的關鍵。只要空中抓一人,地上抓一人,林昊青的封鎖,不攻自破。」

  紀雲禾放下筆,長意問她:「你怎知,他們一定會這麼安排?」

  「這是最合理的安排,而且……」紀雲禾一笑,「我懂林昊青。」

  此五字一出,長意唇角的弧度,微微落了一些下去。

  紀雲禾卻沉溺在謀劃之中,一時未察覺,她思索著,繼續道:

  「破了大妖的封鎖線,林昊青勢必派人頂上。到時候,北境最好集結最優秀的戰力,全力出擊,但只攻他們一角,定要出奇不意,戰勝即歸,不可戀戰,目的不是打敗他們,而是令其挫敗,損其士氣。」紀雲禾繼續分析著:「四方馭妖地,並非真的想搏命一戰,只要讓他們知道,北境有誓死一戰的決心,以及戰勝的能力,他們勢必內部一片分歧,到時候,北境便可以最少的傷亡,逼退此次四方馭妖地之圍攻。」

  紀雲禾轉頭看長意:「如何?」

  長意並未流露任何情緒:「可。」他道,「明日挑選人……」

  「哎等等。」紀雲禾攔住他,「馭妖師的能力,雖大不如前,但四方馭妖地中的大馭妖師,並不好對付,並非我誇大,當年林昊青與林滄瀾俱在,青羽鸞鳥出世之時,若我或者雪三月中一人,願拼死相搏,留下青鸞,也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長意,萬不能輕敵,抓了這兩名馭妖師,乃是最關鍵的一環,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我認為,最好是你與青鸞,一人捉其空中一人,一人捉陸上一人……」

  紀雲禾話沒說完,長意便以眯起了眼睛:

  「紀雲禾,為了讓我拿回鮫珠,你可真是,絞盡了腦汁。」

  紀雲禾一笑:「陣前,不可無帥。」

  長意沉吟片刻:「我親自去,一個時辰內必回。」

  他的意思……是這鮫珠,只會離開紀雲禾身體一個時辰?紀雲禾思索了片刻,這一個時辰,她能與夢中白衣女子說多少話?不過……有一個時辰也好。

  紀雲禾笑了笑:「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明日。」

  紀雲禾皺眉:「時間這麼緊,青鸞會答應嗎?」

  「沒問題沒問題!交給我!」洛錦桑忽然又從門外跑了進來。

  紀雲禾一愣:「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本來打算等這鮫人走了之後再找你聊會兒的,然後……就躲著躲著,就都聽見了。」

  紀雲禾失笑,回頭看了長意一眼,紀雲禾而今察覺不了洛錦桑,長意難道也察覺不了嗎,他沒有鮫珠,但這五感,可也是敏銳得很呢。

  「我明天去誆那大鳥去,就說我要飛出去玩去,等到上了路,拽了她的毛,逼也把她逼去抓人。」

  紀雲禾道:「青姬聽到,能打死你。」

  洛錦桑笑著撓了撓頭,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那,這個鮫珠,要怎麼拿回去啊?難道要把雲禾胸膛剖開嗎?」

  此言一出,長意的神色微不可見的一怔,隨即十分鎮定道:「怎麼給她的,便怎麼拿回來。」

  洛錦桑轉頭問紀雲禾:「怎麼給你的?」

  紀雲禾倏爾想到那日的那一幕……

  那瞬間的相觸,雙唇的溫度,柔軟的感受,長意身上特有的味道……所有的觀感,瞬間湧進紀雲禾腦海。

  紀雲禾一轉頭,囫圇道了一句:「沒怎麼,碰了碰……」

  「哪兒碰?」

  「……我有些乏了,打算眯會兒,你也趕緊回去吧。」

  紀雲禾幾乎是將洛錦桑推了出去,一回頭,但見書桌背後的長意拿著一本書擋住了半張臉,但那眼角的弧度,卻是忘了遮掩。

  而這弧度,便如同那逗貓逗狗的狗尾巴草,彎彎的,軟軟的,毛茸茸的將她心尖一撓。

  紀雲禾轉過頭,自己往屏風之後走去,錯過長意身邊的時候,兩人皆沒有言語。

  房中燭火依舊無聲跳躍,宛似燒到了心尖,燃了滿室溫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2 11:41 PM

第二卷 第七十四章 陣前擒主帥

  翌日一大早,洛錦桑果真如她所言,將青姬誆了,讓青姬答應她,帶她飛去南邊買酒喝,她們這方說定了時間,長意便要籌劃著出發了。

  離開前,他得取回自己的鮫珠。

  紀雲禾坐在小茶桌邊上,太陽初升,她還沒睡。陽光落在窗戶紙上,將房間打出了一層妙曼的光影。

  長意一襲黑袍,站在她跟前,紀雲禾仰頭望著他。

  四目相接,靜默無言。

  此時空氣靜謐,兩人之間,眸光交織,呼吸相聞。

  長意微微俯下身子,紀雲禾幾乎是下意識的,身子微微往後仰了一下。

  她的動作雖小,但是在長意眼中,還是如此的明顯,長意微微停頓了一瞬,冰藍色的眼瞳裡,清晰的描畫了紀雲禾的面容。下一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再沒過多耽誤,當即抬起手,指尖拂過紀雲禾臉頰,穿過她的髮絲,停在她的後腦勺上。

  他的掌心禁錮她的動作,強勢的不允許她逃避、退縮。

  長意將眼睛閉上,那冰藍色的眼瞳,消失在長長的睫毛之下,他俯身而來,帶著特屬於他的氣息,將唇印在紀雲禾的唇瓣上。

  他肌膚微涼,更襯得紀雲禾這雙唇的灼熱。

  紀雲禾沒有閉眼,她呆滯又清晰的感受到了這個吻。不似此前的調戲與突然,也不似上次那般的激烈與對抗。一個輕柔的吻,綿長而細緻。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好似就是一對令人稱羨的情侶,在最私密的時刻,做著最親密的事。

  長意的氣息勾動她胸膛裡的那顆鮫珠,絲絲涼意從紀雲禾心口處升騰而起。唇上的涼意與胸膛中的氣息連接,讓紀雲禾彷彿是飲了一口冰涼的酒,清冽的感覺直達心口,甚是迷醉人。

  藍色的鮫珠離開她的胸膛,倏爾一轉,便隱入長意的唇瓣之間。

  而這藍光消失之後,長意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窗外的日出在窗格子上又往上爬了一些,窗格子的陰影投在紀雲禾側臉上,時光流轉,斑駁之間,紀雲禾終是閉上了眼睛。

  他們是為了讓長意拿回鮫珠,才親吻的,現在,鮫珠已經拿回了,這觸碰……毫無意義,但是紀雲禾卻沒有立即喝止,她給了自己剎那的放縱,這一生,這一世,紀雲禾常在隱忍,多在謀劃,步步算計,不敢走錯一步。

  但此一刻,她選擇了放縱自己,感受這曇花開落間,短暫的歡娛與留戀……

  她的睫羽顫動,胸中情緒翻湧。在這短暫的黑暗,片刻的沉迷之後,紀雲禾腦中仿似有一把劍,攜著寒光刺過,刺破這溫軟的夢鄉,同時也攪動紀雲禾的五臟六腑。

  鮫珠離身,病痛再次席捲全身,且比之前來的更加洶湧。

  身體裡的每一根血管,彷彿都有針在紮一般,讓紀雲禾瞬間痛得清醒起來——

  她是將死之人!

  紀雲禾倏爾抬手,一把將長意推開。

  僅一個動作,便讓她氣喘吁吁,她立即轉過身,捂住嘴,拼盡全力忍住疼痛,佯裝自己只是對這個吻不敢置信而已。

  長意看著紀雲禾的背影,默了片刻:「一個時辰,我便回來。」

  紀雲禾依舊捂著嘴,點點頭。

  長意黑袍一動,氣息離開,身影消失在了房間之中。他離開的瞬間,紀雲禾眼前一黑,「咚」的一聲,摔倒在地,四肢綿軟無力,皮膚針紮似疼痛。她額上虛汗直冒。

  紀雲禾摸了摸耳朵,她猶記得,長意說過,他給她的這個印記,讓他能看見她的所在,雖然不知道能看到什麼程度,但若長意在前面抓人,分神往她這兒一看,見她在地上躺著吐血,那豈不是壞事了。

  紀雲禾連忙撐著最後一口氣,爬到床上,將被子裹上,這才安心的雙眼一閉,昏睡過去。

  長空之上,青羽鸞鳥飛羽舞九天,洛錦桑坐在青鸞的背上,她轉頭,看著身後的一團藍色的光華緊隨其後,卻在晃神間,那光華猛地一頓,瞬間落後青姬老遠,隔了一會兒,又跟了上來,往地面去了。

  洛錦桑奇怪:「那鮫人怎麼了?」

  「不知道呢。」青鸞懶懶的答了一句,又道,「小丫頭,你去南邊玩,那鮫人跟著幹什麼?」

  洛錦桑嘿嘿一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遠處空中,倏爾傳來一聲「呀呀」的妖怪怪叫。

  青羽鸞鳥在空中一轉,翅膀一收,飛羽盡散,她化為人形。洛錦桑「啊」的一聲驚呼,青姬手一撈,將自由向下墜落的洛錦桑後領提住,踏在雲端上問她:「小丫頭,這是個什麼鳥聲啊?」

  「我想應該是妖怪鳥的叫聲,約莫還是個被馭妖師操縱的妖怪,或許還要擋咱們南下的路呢。」洛錦桑被青姬提著,身體在空中晃蕩著,但也不害怕,便努力抬著頭,將青姬看著,「要不你看看去?要是順手,幫我抓個馭妖師也行。」

  青姬一笑:「我就知道你這小丫頭的話裡有蹊蹺。」

  青姬話音剛落,遠方妖怪的啼叫越發清晰。青姬望著遠方,輕輕一笑,倏爾眼中光華一閃,她沒有張口,但是一聲鸞鳥清啼響徹九天,隨著聲音一過,一股妖力徑直蕩開,橫掃他們周邊的雲朵,萬里白雲,登時散開。

  遠處,一隻黑色的怪鳥在空中扇著翅膀。遠遠的,還能看見那鳥背上站著一個光著上半身的壯漢。

  洛錦桑指著他道:「就是那個馭妖師吧。」

  「小丫頭,我只答應幫你一個忙,可沒打算摻和到北境的這團亂事裡來。」

  「哎呀,來都來了。」洛錦桑宛如是在勸青姬玩什麼遊戲一樣,道,「你現在不摻和,他也不會放你走了。」

  青姬這才瞥了洛錦桑一眼:「你要利用我,也好歹利用個大點的事兒,就對面那隻烏鴉妖還有那個馭妖師,你就讓我跑這麼一趟?」青姬道,「你是不是對我的傳說,不太瞭解?」

  洛錦桑掙了兩下,頭仰得高高的:「你想怎麼?」

  青姬一勾唇,魅惑一笑:「你說的,來都來了,那就幹點實事兒,抓個大的。」

  「啊?」

  洛錦桑還在愣神,青姬提著她,便一俯身,徑直向那馭妖師的地上大營,俯衝而去。

  空中,只留下洛錦桑因為突然下墜而發出的驚呼……

  ……

  紀雲禾很清晰的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還是那片虛無的天地。這一次,白衣女子無比清晰的出現在紀雲禾面前,她看見了她的面容,也聽見了她的聲音:「我是不是離死又進了一步?」紀雲禾道,「我想和你確認一些事……」

  她話音未落,女子道:「我知道你想確認什麼。」紀雲禾一挑眉。聽她繼續道,「你的生活,他的生活,這世間人的生活,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我死後,執念化成了風,這世上,有風的地方,我便能有感知。」她看著紀雲禾,抓住了紀雲禾的手,她站到了紀雲禾身後,「來,我把眼睛借給你。」

  她說著,又像上次一樣,紀雲禾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場景,只是這次並不是看到的這女子的回憶,而是……

  青羽鸞鳥……還有洛錦桑以及……

  林昊青……

  青姬化為原形,徑直衝向了馭妖師大營,洛錦桑不在,好似已經隱了身,方便躲避以及搗亂……青姬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個營帳,周圍人一片混亂,馭妖師、妖怪、還有昨日放回去的那個使者思語,皆在。

  但聞青羽鸞鳥一聲清啼,巨大的鳥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讓他們去抓馭妖師,他們抓林昊青做什麼?」紀雲禾不解,一聲呵斥,「亂來!」

  白衣女子拉著紀雲禾的手,在空中一揮,這邊畫面消失,另一邊,長意已經擒住了一名馭妖師,將其打暈,在帶回來的路上了。

  紀雲禾看著長意,微微一愣,只見長意神色焦急,速度已經是最快的在往回趕。

  沒等紀雲禾繼續看下去,白衣女子手再是一揮。面前又出現了另一個房間,紀雲禾沒去過這個房間,但這房間的裝飾,陡然讓她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個囚牢……

  畫面一轉,一個站在書櫃之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國師。

  而今一看,這大國師的這身衣裳,卻是與這白衣女子……師承一脈。

  「他當真是你徒弟?」

  「我名寧悉語,他是我的親傳大弟子。他做乞兒時,我便將他撿了來,以我姓為他姓,給他取名,寧清。我教了他這一身本事,卻不想……」她頓了頓,「我已身故,雖能托身長風,存於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著。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過錯。數十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寧清對我,心有……妄念……」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著,但還是儘量控制著自己,說著:「他因我身亡而恨盡天下人。是以設局,令馭妖一族,誤以為青羽鸞鳥作亂人間,又獻十方陣給寧若初,致使寧若初與其他九名大馭妖師盡數身亡,而後在馭妖一族中,他大權獨攬,設四方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這天下亂局……」

  她說著,而這一場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時卻在畫面中,靜靜的站在那書架子旁,拿著一本書,細細研讀,陽光傾灑,他面色沉靜,宛如世間一沉穩的讀書人。

  寧悉語揮手,面前畫面散掉。

  她鬆開紀雲禾,紀雲禾轉身看向她:「你想彌補你的過錯?所以讓我把真相告訴青鸞,你想讓青鸞,殺了大國師?」

  「而今這世上,能與他一戰的,除了青鸞,別無他選。」白衣女子看著紀雲禾,「你時間……也不多。這世上,我也只能與你,有這般聯繫。」

  「為什麼是我?命懸一線的,這世上並不只我一人。」

  「是,命懸一線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與妖的縫隙當中,且還命懸一線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長風之中,並不在五行之內,而你雖有身體,卻也越過了世間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還在動著,但她的聲音卻慢慢變得模糊。

  紀雲禾道:「我快醒了,青鸞的事,我……」

  紀雲禾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不是房樑,而是長意的臉,近在咫尺。

  唇上還有長意的溫度。

  藍色的光華剛剛在她胸膛間隱去。

  他……又將鮫珠給她了。

  紀雲禾坐起身來,長意往後退了一步,靜靜的看著紀雲禾,紀雲禾笑了笑:「人抓回來了?」

  聽她開口說話,長意方才定了神:「嗯。」

  兩人這方才搭了一句話,空明和尚便猛地將外面房門推開,他疾步走近,怒斥長意:「你怎麼能讓那傻子去抓林昊青!萬一出事……」

  長意眉頭一皺:「我沒讓她去抓。」

  見長意被吼了,紀雲禾插嘴道:「青鸞在,應當沒事。」

  「應當!?」空明看來是氣急了。惡狠狠瞪了紀雲禾一眼,「事沒出在這個鮫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紀雲禾眉頭一皺,空明也覺自己失言,當即嘴一閉,徑直轉身離去,沒一會兒,就聽到樓道裡空明和洛錦桑吵起來的聲音——

  洛錦桑:「讓開讓開,我要告訴我家雲禾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別擋我!哎你拉著我看什麼?我好著呢!大禿驢我跟你說,我和青鸞把林昊青抓回來了!就關在地牢裡呢!」

  「洛錦桑你長沒長腦子!誰讓你去抓林昊青!?」

  「你凶什麼啊?我陣前擒主帥!多帥氣!你有什麼好氣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鸞本事高啊?」

  「洛錦桑!」

  「幹什麼!」

  ……

  兩人越吵越大聲,倒是襯得這房間裡安靜極了。

  長意轉頭,看著紀雲禾,有些奇怪的問紀雲禾:「你知道她們去抓林昊青了?」

  紀雲禾一頓,她總不能告訴長意,她在夢裡已經看見了……紀雲禾只道:「猜的,青姬這性子,應該不甘寂寞。」她打完圓場,立即換了話題,「青姬既然將林昊青抓來了……我想見他。」

  長意默了下來,他盯著紀雲禾,這一次,終於沒有再拒絕。

  「一起。」

  此二字一出,紀雲禾倏爾嘴角一揚。

  她喜歡聽長意說這樣的話。有這樣的話語,紀雲禾瞬間只想將當初的事情都盡數告訴長意了——她對他,從沒背叛。

  但是……

  方才鮫珠離身的疼痛,猶在身上殘存。

  紀雲禾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將那些話,都咽了下去。

  將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轉了,形勢那麼複雜,何必添人煩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11:44 AM

第二卷 第七十五章 勸降

  紀雲禾本來還有一絲擔心,若她與長意一同見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說出點什麼當年的事情,那她該如何圓場……

  可沒等她的擔心落到實處,尚未來得及見林昊青,前線忽然傳來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鸞鳥所擒,陣前所有馭妖師頓時群情激奮,在幾位馭妖地領主的率領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陣法,揮大軍而來。

  青羽鸞鳥與洛錦桑陣前擒主帥此舉,竟是將壓抑多年的馭妖一族,逼出了最後的血性。

  紀雲禾初聞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與自己同有隱脈的族人,隱忍多年,忽然這麼振作一次,實屬難得,而尷尬的是,她卻站在這群振奮的族人對立面……

  這個消息傳來時,洛錦桑與空明也在房間裡。這下洛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們陣前抓了他們的主帥,怎麼還讓他們變厲害了……」

  空明一聲冷哼,還在氣頭上的他對洛錦桑的疑惑並不搭理。

  紀雲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們此舉,太欺負人了些。」

  洛錦桑撓頭:「那咱們只有硬著頭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長意聲色不大,只淡淡的說了三個字,卻無比堅定。

  紀雲禾點頭,附和他的話道:「若論單槍匹馬,沒誰鬥得過青姬,但兩方交戰,必有損傷,加之馭妖一族,而今戰意高昂,不可與之正面相鬥。此戰若是硬拼,贏了或可多讓北境喘息兩月,兩月之後,京師來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軍揮師北上,北境無力與之再戰。而若是輸了……就什麼都沒了。」

  「那怎麼辦……」洛錦桑急得摳頭,「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給他們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聲冷哼,終於出聲嘲諷:「你還想幹什麼?侮辱他們第二次?洛錦桑,你有幾條命夠你折騰?」

  「那……那……」

  房間裡,沉默片刻。紀雲禾在沉思半晌之後,倏爾抬頭,看向長意:「和談吧。」她道,「我去勸降他們。」

  此言一出,房間陡然默了下來。

  洛錦桑呆呆的看著紀雲禾:「啊?和談?勸降?你去?」

  紀雲禾沒有看洛錦桑,只目光不轉的盯著長意:「對,我去。」

  長意沉默片刻,依舊是那句話:「我和你一起去。」

  ……

  天正夜,馭妖台之外,風雪連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風雪背後,一片黑壓壓的大軍壓在天地交際之處,將這風雪景色更添厚重與壓抑。

  馭妖台前,巨大的城門之下,兩匹馬載著兩人,走向遠方那千人萬騎。

  越往前走,來自前方的壓力更甚。

  紀雲禾與長意,一人只有一個憑鮫珠撐起來的空架子,一人沒有身為妖怪力量代表的內丹。他們走過風雪,停在了雪原之上。兩人馬頭並齊,對方人馬未到,紀雲禾望向身邊的長意。

  「你當真不將鮫珠拿回去?」

  長意瞥了紀雲禾一眼,銀髮飛舞,與雪同色:「不拿。」

  紀雲禾笑著看他:「他們要是動手將你抓了,怎麼辦?」

  「沒有鮫珠,他們依然抓不了我。」

  這個鮫人,對自己很是自信。紀雲禾回過頭,望向遠方,道:「你是個不說大話的人,我信你。」

  長意回頭,瞥了紀雲禾一眼,只見紀雲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麼瘦弱,好似這風雪再大一點,就能將她吹走,她拉著馬韁,控制著座下因前方妖氣而有些不安的坐騎:「長意,這景色真美。」她眯眼看著面前的風雪與遠方的遼闊,「我已許久沒有身處這般景色之中了。」

  她說著這話,好像此一行,並不是賭上性命來與地方對談,而只是出來吹吹風,看看景,活動活動筋骨。

  長意看著她,應道:「對,很久沒有了。」

  他也很久沒有,在這般遼闊的景色下,看過紀雲禾了。上一次,還是六年前,在去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對面,背後是一片追兵,長意如今猶記,她手中長劍帶給他冰冷的刺痛感,那麼清晰……

  而如今,她卻在他身邊。

  長意本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將紀雲禾從那個房間裡放出來,他本是打算關她一輩子的,直到她真正的停止呼吸,再不讓她有背叛他的機會。

  但現在他在做什麼?

  他帶著她出來了,若是紀雲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帶著他的鮫珠,只要在對方來的時候,站在他的對立面,她便可輕而易舉的,再取他性命。

  但他還是這樣做了,給她鮫珠,放她出來,與她離開馭妖台。

  「這或許也是我此生最後一次了……」

  她遙望著長空,風雪呼嘯間,那神色蕭索。讓長意見之一痛,隨之理解了她的言語意思之後,又是一痛。

  紀雲禾瀕死之色,長意見過,也為之痛過。

  他騙過自己,也忽視過自己的情緒,但及至此刻,看著紀雲禾微微凹陷的眼睛,還有那被他吻過的,乾裂蒼白的唇,長意胸中情緒倏爾湧動,推上他的喉間,壓住他的唇舌,讓他幾乎是無法控制的開口道:「紀雲禾。」

  紀雲禾轉頭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著漫天飛雪與他的銀髮。

  「若你願發誓,以後再無背叛,我便也願……再信你一次。」

  風雪還在亂舞,然而天地間所有的聲音彷彿都靜止了。

  紀雲禾愣愣的看著長意。在長意眼中,她殺過他,背叛過他,利用過他,而今,他竟然……還說出這樣的話。

  紀雲禾唇角動了動,終是壓住心頭情意,硬著心腸,笑道:「大尾巴魚,你怎麼還那麼天真吶,這麼多年了,人類的誓言,你還敢當真啊?」

  紀雲禾的言語,字字如針,但長意還是看著她道:「你今日若說,我便信。」

  心頭一陣劇痛。那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

  紀雲禾雙手在袖中顫抖,幾乎握不住馬韁,座下馬兒有些焦躁的踏步,正適時,不遠處傳來一陣轟隆之聲,萬人軍隊前來的腳步,震天動地。打破兩人之間的氣氛。

  紀雲禾這才重新握住馬韁,看著前方道:「陣前,休談此事了。」

  萬人大軍黑壓壓的一片,如潮水湧向兩人。

  而大軍卻在百米開外,停住了。

  前方,數十人打馬而來。馬蹄急促之聲,轉瞬,十幾人便停在紀雲禾與長意面前。

  有些是紀雲禾的熟面孔,有的面生,但看起來兇神惡煞,好不嚇人。

  此前去北境的使者思語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僕,自是比其他人更緊張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馬韁,走到面前來,望著紀雲禾與長意:「只你二人?」

  對面的人一開口,方才將紀雲禾飄散的神智喚了一些回來。她望著妖僕思語,道:「北境尊主親自前來,勝過千人萬人。」

  眾人看了長意一眼,長意未發一語,但那藍瞳銀髮,早已成為傳說傳遍世間,有的人第一次見他,忍不住轉頭竊竊私語起來。

  長意提馬,上前一步,揚聲道:「北境無意與馭妖一族為敵。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無事,回到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漢提了馬韁,走上前來:「還有我馭妖山的晉陸兄,其他再談!」

  這人口中的晉陸兄,乃是被長意抓回來的那名大馭妖師,本是馭妖山的門面擔當,而今被這麼輕易的抓了,他們應當也是面子極為過不去了。

  「這位兄台可是馭妖山的人?」紀雲禾看著那大漢笑問。

  大漢戒備道:「是又如何?」

  「晉陸乃馭妖山最強的馭妖師,如此輕易被擒,兄台可是覺得北境大打馭妖山的臉面,欺人太甚?」紀雲禾看著那大漢臉色一青,又轉頭盯著思語道,「更甚者,連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這四方馭妖地的聯合伐北,一戰未打,主帥先被擒走,若傳出去,可是顯得四方馭妖地,無比可笑。」

  眾人聞言,本就心頭窩火,此時更被紀雲禾激得怒髮衝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長意眸光一冷,體內尚有殘存的妖氣一動,周遭風雪頓時停住,化為利刃,停在眾人的四面八方。

  局勢一觸即發。

  「氣什麼?」紀雲禾在對峙的僵局中,依舊一臉笑意,「主帥被擒,臉面被打,四方馭妖地陣前失了尊嚴,這不是早就註定的事嗎?在數十年前,大國師制出寒霜,建立國師府,設四方馭妖地,困住馭妖一族……打那時起,便註定了今日的敗局。」

  此言一出,眾人一默。

  風雪呼嘯間,只聽紀雲禾繼續笑道:「諸位憤怒,是怒於北境妖怪太過厲害,還是怒於自己的無能與平庸?」紀雲禾提了氣,調動自己身體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馬背上,聲音不大,卻讓面前的人,與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百年前,國師府未存,四方馭妖地不在,馭妖一脈未被奴役囚困之時,可是如今模樣?」紀雲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馭妖師,我曾乃馭妖谷護法,我深知諸位冒死來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願與不易!但到底是誰讓你們來的?你們又是在為誰而戰?你們手中的刀劍,指向的是何方,這條性命與一腔熱血,灑向的是何處?可有清醒的人睜眼看看?」

  「是誰讓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誰困我等於牢籠之中?又是誰恫嚇,威脅,馴服我們?」紀雲禾伸手,抓過身邊被長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膚,鮮血滴落。

  紀雲禾將手中冰刃狠狠擲與地面:「我將刀揮向牢籠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樣在夾縫求生的苦難者。」

  她話音一落,長意側目凝望她片刻,手一鬆,周圍風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眾人臉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後,眾人身後傳來嘈雜之聲。

  紀雲禾看著思語:「我抓林昊青,不是為了戰,而是為了不戰。」

  思語也定定的看著紀雲禾,那看似柔弱的面龐,此時眸光卻顯得冷硬:「我們沒有退路。」她打馬向前,走到紀雲禾身前,兩匹馬的馬頭,都挨在了一起,「順德公主說,若不將你交給她,便要將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紀雲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殺你們在場的馭妖師,但若有新生的雙脈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們?」

  紀雲禾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為如此,我才絕不向她妥協。她今日可以此威脅你殺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脅你自殺,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遠沒有盡頭。」

  話音剛落,數人從後面的軍隊之中走出,經過面前這十數騎馬身側。思語調轉馬頭,往後一望……

  「我願入北境。」

  「我願入北境……」

  數人,數十人,數百人,數不盡的馭妖師從後面的軍隊之中走出,行於紀雲禾與長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沒有一人,將離開的人攔住,挽留。

  一時間,那黑壓壓的軍隊,分崩離析。

  北境的長風與鵝毛大雪拂過每個人的身側,紀雲禾看著他們,倏爾嘴角一動,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她轉頭看長意。只見長意也靜靜凝視著她。那冰藍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長意……」她輕輕的喚了一聲。

  風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風中好似飛舞成了一隻風箏。

  她耳邊再無任何嘈雜,甚至連自己的聲音也都聽不到了——

  長意……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了……

  她身體往後仰去,頭頂的風雪與漸漸快亮起來的天,是她最後看見的景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11:52 AM

第二卷 第七十六章 歸去

  彌留之際,紀雲禾感覺自己被人抱著,好似在風雪之中狂奔著。

  她的世界裡,盡是那粗重的呼吸之聲。

  好不容易停下來了,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雜,她什麼都能聽見,但什麼都聽不清,永遠都是斷斷續續的,時而聽見洛錦桑在哭,時而聽見空明和尚在罵。還能聽到青鸞勸慰洛錦桑的聲音。

  對了……青鸞……

  她還有話沒告訴她呢。

  紀雲禾迷迷糊糊的想睜開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麼也看不見,她只得咬著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邊說著那白衣女子要她說的事,也不管要聽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邊。

  她一直努力的說著,隱約間感受到有寒涼的風捲在她的身上,幫她分擔了許多的痛苦,讓她省了許多力氣:「青鸞……寧若初,十方陣……被大國師所害……」

  紀雲禾一直不停的囈語著。

  而隨著她的聲音,纏繞與她身側的風越發強烈,甚至帶動她的髮絲,讓紀雲禾睜開了眼睛。

  身側是哭紅了眼的洛錦桑,還有肅容站著的青姬。空明和尚與長意此時不知去了哪裡,不過,他們不在也好……

  紀雲禾這方剛認清了人,忽覺身側風動,甚至吹得床幃波動,這奇異景象讓洛錦桑驚得忘了哭,只紅著眼呆呆的將紀雲禾看著:「雲禾……你這是……」

  紀雲禾是沒有力氣與她解釋的,此時的她,身體好像被這風操控著,她似乎成了寧悉語的提線木偶——她身體被長風卷起,幾乎是半飄在空中。

  「青姬,雲禾這是怎麼了?」

  青姬也皺眉看著紀雲禾,並無法給洛錦桑任何解釋。

  紀雲禾唇角顫動,全然不受她控制的,吐出一句話來:「寧若初當年沒有騙你。」

  此一言,讓洛錦桑更加不解,而卻讓青姬徹底怔住。

  那夢中的寧悉語,好似在紀雲禾這彌留之時,借長風之力,掌控了她的身體。就像在夢中,寧悉語將自己的眼睛借給紀雲禾一樣,在這裡,她又主動的,將紀雲禾的身體借走了。

  她借紀雲禾之口,對青羽鸞鳥道:「他說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只是他也被大國師騙了,十方陣,殺了他。是大國師,殺了他。」

  「雲禾你在說什麼呀……」洛錦桑眼睛通紅,」你都這樣了,你……」

  一旁的青羽鸞鳥為這些話怔愣許久,終是盯著紀雲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說什麼。」她言罷,唇角抿緊,再不看紀雲禾一眼,徑直轉身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撞到了長意的肩頭。

  兩人擦肩而過,青姬腳步未停,面容沉凝嚴肅,徑直往屋外而去。而長意更是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誰撞了他的肩頭,也不在乎周圍的人都在哪兒。

  他只定定的看著紀雲禾。

  長意的唇色帶著幾分蒼白,銀髮有些許零亂,他走到紀雲禾身前,看著紀雲禾身側奇怪詭異的風。

  而隨著青姬的離去,纏繞著紀雲禾身側的風便開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體緩緩落下,寧悉語將自己的力量撤走,紀雲禾對自己的身體是沒有絲毫的掌控力,便在她的身體緩緩落在床榻上時,紀雲禾的眼角餘光看見了那銀髮藍瞳的人。

  她看著他嘴唇微微開啟,又閉上,幾次顫抖間,竟然一個字也未曾說出來。

  你想說什麼?紀雲禾很想如此問。

  但寧悉語的風徹底消失了,紀雲禾在這瞬間仿似看見了那風的尾巴,穿過床幃,飛過窗戶,最後歸於寂寥天地。

  紀雲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樣了,歸於無形,化為清風或是雨露……紀雲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鏡子,將這個世界最後的畫面,烙進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線天空,有洛錦桑微紅的眼眶,有她已經看膩的房間天花、桌椅、老茶具,還有……長意。

  他的銀髮和藍瞳。

  只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條令人驚豔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蓋上,以一片黑幕,隔絕了她與這人世的最後聯繫。

  所有畫面消失,所有聲音退去,紀雲禾最後的意識,在一片黑暗當中給她勾勒出了最後的畫面,是那日,長意將她從國師府帶走,他抱著她,行過千重山,萬層雲,最後落在一個山頭上。

  朝陽將出,長意將她摁在一個山頭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來,背叛之後,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毫無遮蔽的直視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後一刻,紀雲禾看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幕。

  為什麼?

  紀雲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只定定的看著長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陽從長意背後升起,他變成了黑色的剪影,只有那汪大海一樣的眼珠,那麼清晰的映著她的身影。

  如同在照鏡子一樣,紀雲禾在他的眼珠裡,看見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淚。

  眼淚剔透,她心頭再次感受到了灼熱的疼痛。

  「大尾巴魚。」她終於對他道,「我從沒背叛過你。」

  這句話,到底是脫口而出。

  她內心的遺憾,終於在生命終結的這一刻,以這樣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當中,對著這個臆想中的剪影說了出來。

  紀雲禾恍惚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一直以來都不與長意說真相。她扯遍了大局為重的謊,騙過了空明和尚,也騙過了自己。

  但其實,最真實的理由,不是其他,而只是……她害怕。

  她是個自私的紀雲禾,她害怕如果當她說出真相,長意依舊不願意原諒她,那她該怎麼辦?她更害怕,她做的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她替長意做選擇是錯,與林昊青計劃,激長意離開是錯,在懸崖上刺他一劍,逼他心死是錯……

  她最怕長意得知真相後與她說——我會變成如今這模樣,都是因為你……

  她將那顆赤子之心傷得千瘡百孔,又將那個溫柔如水的人,變得面目全非,更是大錯特錯……

  所以她不說,不願說,不敢說。

  所以……到此刻,她才會看到這一幕。才會聽到自己說——

  我從未背叛過你。

  可……也只敢在自己心裡說啊,真正的長意,永遠也無法知曉,也無法聽到吧……

  但一切都無所謂了,說不說,也無關緊要了。人死燈滅,她死了,便會帶著這些過往一併消逝。

  紀雲禾看著長意背後的太陽越來越灼目,直到將周圍照成一片蒼白,長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頭望著空白的天,閉上了眼睛。她一生盤算,為自由,為生存,掙扎,徘徊,及至此刻,她終於是……

  安靜了。

  紀雲禾死了。

  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當長意看著紀雲禾終於閉上了眼睛,闔上了嘴唇,而後……停止了呼吸。他忽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爾極致冰涼,倏爾無比灼熱的鐵杵,從他腹部深處穿出,搗碎他的五臟六腑,終停在了他的心口處。

  「撲通。」

  鐵杵尖端,化為千萬根針,紮在他血管裡,他從未那麼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

  他的心臟,在針尖上,跳得那麼緩慢,又那麼驚心動魄。

  紀雲禾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他的鮫珠已經從死亡的身體之中飄出,晃晃悠悠,帶著那人的餘溫,回到他的軀殼之中。那餘溫,仿似是想燒乾了他的血液。

  長意在這一瞬間,竟恍惚以為,自己好像……

  也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12:02 PM

第二卷 第七十七章 亡故

  床榻上的人早已沒了呼吸,本就枯瘦的臉頰,此時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裡只有洛錦桑壓抑隱忍的哭泣之聲,而那說起來最該難過的人,此時卻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動不動。

  空明看著長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觸碰他。只低聲道:「安排時日,將她下葬了吧。」

  「下什麼葬!」洛錦桑轉頭,雙眼通紅,惡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來了嗎,雲禾一定是因為當年在馭妖谷中的毒才這樣的!我去找他,讓他治好雲禾!」

  她說著,立即站了起來,邁腿便要往外面衝。

  空明和尚眉頭一皺,一把將洛錦桑手臂拽住:「我給她看診這麼多日,那毒早沒了!她是因為身體已經損耗太多……」

  「不是!」洛錦桑一把將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還有救!」她推開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頭緊皺,待想去將她追回,但一轉念,又看見身側一動不動的長意。他心頭略一沉吟,左右這是在馭妖台中,洛錦桑跑出去鬧再大也出不了什麼事,反而是這鮫人……

  安靜得太過反常。

  「長意。」空明喚他,「人死如燈滅……」

  長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長意……」空明終於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觸碰,長意這才似是回過神來了一樣,他轉頭,看了空明一眼,此時空明才看見,長意的臉色,蒼白更甚過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雙冰藍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敗無神,其他人或許沒見過,但空明見過,六年前,當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將長意救起來後,長意睜開眼時,便是這樣一雙眼睛。

  空洞,無神。還像個被拋下的孩子,無助又無措。

  空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何言語。若要安慰他,實在無從下手,若要叫他面對現實,這話又太過殘忍。他唇角動了動,終究是沉默的一聲歎息。

  沒見他開口,長意回過頭,轉身往紀雲禾身邊走去。

  他走到紀雲禾身側坐下,一言不發的靜靜看著她,看了許久,忽然間,長意胸口中鮫珠的藍色光華再次閃耀起來,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貼在了另一個冰冷的唇瓣上。

  他試圖將鮫珠再次送進這個身體裡面。

  但紀雲禾沒有氣息,便如床邊的床幔,她頭下的枕頭,被子裡的棉絮一樣,都再無生命,鮫珠進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裡徘徊不行……

  一如他。

  進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無法放下。

  屋子裡藍光閃爍,他銀色的長髮垂在紀雲禾耳邊,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貼著,誰也沒再能為誰取暖。

  長意閉上眼,他不肯離開這已然沒有溫度的雙唇。

  胸膛中藍光大盛,他撬開她的唇齒,想要強行將鮫珠餵入她的口中。鮫珠也果然被灌進了紀雲禾口中,但也只停留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任由長意如何催動,也再沒前進。

  他依舊不肯放手。

  那鮫珠便在兩人唇瓣間閃著蔚藍的光華,將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藍色,彷彿他已經帶著紀雲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闊別許久的家鄉。

  空明在這一片藍色之中站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上前,拉著長意的肩,將他拉了起來。

  鮫珠再次回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無形。

  「紀雲禾死了。」空明道。

  長意垂著頭,銀色的長髮擋住他的側臉,但仍無法掩蓋他頹然的聲色:「她在騙我。」

  「她已經沒有氣息了。」

  「她定是在騙我。」長意像是沒有聽到空明的話一般,近乎自言自語的說著,「以前她為了自由,便誆我去京師,侍奉順德。現在,她一定是為了讓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騙我。」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讓我困住她,不想待在這個屋子裡,她想離開……」

  「嗒」的一聲清脆的響動在紀雲禾床邊響起,空明一開始沒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聲,一顆珍珠從床榻邊落下,滾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滾到空明腳邊。

  傳聞鮫人,泣淚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長意後直到現在,什麼樣的刀山火海,絕境險途未曾踏過,受過再多傷,流過再多血,無論多麼艱苦絕望時,他也未曾見過鮫人的眼角濕潤片刻。

  以至於空明一度以為,什麼泣淚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過就是人對神秘鮫人的想像罷了,這鮫人根本就不會流淚。

  卻原來……空妄之言是真。只是這鮫人太超乎他的想像了。

  空明看著他,他銀髮似垂簾,擋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長意,這既是她的願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放下?」

  珍珠顆顆落下,而他聲色中卻未帶哭腔,他平靜的訴說,只是難掩喑啞:

  「勸降馭妖一族前,我問她,若她願發誓,以後再不背叛,我便願再信她。實則……這誓言,她說不說,我都信她。」他道,「她利用過我,我也信她,她殺過我,我也信她。過去種種,我已然都可放下,我放不下的,只是……」

  他緊緊抓住紀雲禾的手,幾乎渾身都在顫抖。

  過去種種,他都不在乎了,他困住紀雲禾,其實已然不是為了報復,更不是為了折磨,他只是為了留住她。

  他放不下的,想留住的,只是她……

  但他還是失敗了……

  任憑這湖心島有多孤立,這樓閣封印有多深厚,他的監視看護多小心。他也還是留不住她……

  房間靜默許久,終於,只聽長意緩緩的顫抖道:

  「她自由了……」

  如這北境的風雪,狂放飄揚,天地之間,隨風而走,再不受任何桎梏。

  ……

  鵝毛大雪間,洛錦桑頂著狂風,瘋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張之間甚至也忘了要隱身,直愣愣的往地牢衝去,看門的本欲攔她,但見是她,便也沒有當真去攔,只是喊了兩聲,跟在屁股後面追了進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這是得了什麼令和小的們說一聲呀!」

  洛錦桑頭也沒回徑直往地牢最深處——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濕,北境寒冷,牢中地面有些結冰,洛錦桑跑得急,有時還踉蹌兩步險些摔倒,狼狽的跑到牢門前,洛錦桑一把將牢門扶住,對著裡面微光裡坐著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藥拿來!」

  牢中藍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轉過頭來,看向洛錦桑,被囚幾日,未見他有絲毫混亂,他鎮定的問她:「什麼解藥?」

  「雲禾身上的解藥!老谷主給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說得慌亂。

  男子聞言,這才身形一動,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

  「雲禾……紀雲禾她……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12:07 PM

第二卷 第七十八章 冰封

  房中寂靜,紀雲禾還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她青白的膚色,任誰看,她都只是如睡著一般安靜。那長長的睫羽被窗外的微風吹動,好似在下一瞬間還會睜開一般。

  只是……一切都是「好似」。

  那雙他永遠沒看懂的黑瞳,而今,更是沒有機會看懂了。

  未有歎息,也無言語,長意靜靜的坐在紀雲禾身側,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一股寒氣,自他掌中慢慢散出。在紀雲禾已然冰涼的肌膚上,用寒霜慢慢將她覆蓋。

  一寸寸,一縷縷,寒霜如他的指尖,似輕撫,似描摹,包裹她的手臂,身軀,而後爬上了她的頸項,直至臉頰。蒼白的唇被凍上,纖長的睫羽也被凍上。

  他試圖將她……就此冰封。

  「等!等一下!」

  洛錦桑的一聲驚呼傳來,打破屋子裡的寂靜,洛錦桑疾步踏來,將長意的手臂被猛地一推,長意掌心順勢往旁邊一拂,霎時間,床榻之上也遍佈冰霜。

  而洛錦桑的雙手因為觸碰了長意手臂,也瞬間變白,冰霜順著她的皮膚爬上她的手臂,將她凍得一個渾身顫抖。

  空明見狀大驚,立即上前兩步,將洛錦桑的雙手抓住。空明掌心術法一轉,雙手登時被火焰覆蓋,他雙手抓著洛錦桑手臂往下一捋,將寒霜盡數化去,隨後怒斥洛錦桑:「你不要命了?」

  「我沒有不要命。」洛錦桑沒有理空明,推開他對長意道,「雲禾還有救!」

  一句話,將那已黯淡的藍色眼瞳點亮。

  銀色長髮一動,長意轉過頭來,看向洛錦桑,而洛錦桑卻指著床邊道:「林昊青可以救她。」

  順著洛錦桑的手,眾人看向門邊,只見藍衣白裳的林昊青站在屏風旁。

  林昊青踏進屋來,目光在長意臉上一掃而過,隨後落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臉上。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的皺了眉頭。

  「你能救她?」長意問。

  林昊青上前一步,再細細將紀雲禾一打量,眉頭皺得更緊。

  太瘦了,六年前馭妖谷一別,林昊青便沒想過還能再見到紀雲禾,他那時一直以為,紀雲禾要麼會立即死在順德公主手上,要麼就隔段時間死在順德公主手上……

  沒想到……她竟然能在國師府牢中熬上六年,而後又被鮫人帶來北境。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紀雲禾了。

  「她怎麼會這樣?」他反問長意。

  長意只固執的問著:「你能救她?」

  林昊青目光一轉,看向長意:「都變成這樣了,怎麼救?」

  此言一出,屋中又是一靜。

  那稍稍亮起來的冰藍色眼瞳,再次失去了顏色。

  洛錦桑不顧自己被冰霜凍得紅腫的雙手,她絲毫不覺疼痛似的,一把將林昊青的衣襟拎住,她手指用力,手背的皮膚紅腫得被撐開,流出滴滴血液:「你不是說你能救她嗎!你說她不會這麼容易死掉的!你剛才與我說的!」

  林昊青並未掙脫洛錦桑的雙手,任由她抓著自己的衣襟,他啞聲道:「我本以為我能救。」

  「什麼意思?」洛錦桑問。

  「我以為她只是被當年煉人為妖的藥物所傷,所以我以為我能救她。」林昊青看著床榻上的紀雲禾,「但不是。她形容枯槁,顯然是身體之中的氣血之力已被消耗殆盡,如今,周身也已皆被冰封,如何救?」

  洛錦桑唇角動了動,眼眶不由得再次紅了起來,她一轉頭,對著長意怒道:

  「你為什麼要封住她!」洛錦桑聲音一啞,終於沒忍住,哭出了聲來,「你為什麼要封住她!為什麼!?」

  長意看著床榻上的紀雲禾,並未作答。

  洛錦桑只覺雙腿一軟,方才的狂奔絲毫不讓她覺得累,及至此時,她倏爾才覺渾身的力氣都被偷走了,空明在她身後,將她抱住,低聲道:「在冰封之前,她本就落氣了。」

  洛錦桑繼續啞聲問著:「你為什麼對她不好,為什麼不放了她,你知道她最喜歡外面的天地,你為什麼都沒有讓她多出去看看,你……」洛錦桑咬牙,她憋著氣,掙開空明,跪行了兩步,近乎狼狽的撲到了紀雲禾身側。

  她伸出手,去抓紀雲禾的手臂:「我不讓她待在這裡,她想出去,我帶她出去。」

  她說著,去扒紀雲禾手臂上的冰霜。冰棱讓她手上再添鮮血,空明看得不忍,在他開口制止之前,紀雲禾身上藍光閃動,下一瞬,她身體微微飄了起來。

  屋內光華一閃,一聲輕響,下一瞬間,湖心島上的結界應聲而破。

  長意與床榻上的紀雲禾屍身集皆消失了蹤影。

  洛錦桑一邊抹眼睛,一邊道:「他要帶雲禾去哪兒?」

  「和你一樣,帶她出去。」空明將她扶起,目光靜靜看向窗外,「讓她去自己喜歡的地方。」

  屋中只剩下洛錦桑喑啞的哭聲。林昊青站在一旁,並不多言,只是目光一直緊緊跟隨著那空中的身影。

  ……

  湖心島外自然是湖,此時遍天風雪,湖上也盡是厚厚的堅冰,長意踏步,走在堅硬的冰上,他尚記得那一次,紀雲禾才被他抓來湖心島不久,她想離開,於是撞破了他的結界,一路狂奔,跑到了這冰上。

  那次其實他早就遠遠的看見她了,只是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前,他看著她奔跑著,在寒冷的空氣中喘著粗氣,最後跑不動了,在冰面上躺下,看著夜空放肆的大聲暢笑。

  那是紀雲禾最真實的模樣,是他最能看懂她的時候,簡單,快樂。

  他是喜歡看見那時候的她的。

  長意將紀雲禾放在堅冰上。

  此時的紀雲禾安安靜靜的閉著眼睛,沒有吵沒有鬧,但他好像還聽見了她在冰面上的大笑一樣,樂得跟個小孩一樣,沒有受過任何傷,不曾見過天高,也不想知曉地厚。

  長意看著她,卻是嘴角微微一勾。

  一顆珍珠落下,落在紀雲禾的臉頰上的冰霜上,隨後,紀雲禾身側的冰面開始慢慢裂開,冰面彷彿開啟了冰棱之花,一層一層,蓋在紀雲禾身上,將她團團包住,每多一層,她的面容在長意面前便越發模糊。

  冰層越多,直到將她完全包住,也將那顆從他眼睛裡落下的珍珠永遠固定在了紀雲禾臉頰之上。

  「你自由了。」

  他說著,那將紀雲禾裹住的冰棱之花,拉著她的身體,慢慢向湖中沉去。

  慢慢向下,越來越遠,從她的面容模糊,到那珍珠的珠光消失,紀雲禾終於徹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堅冰闔上,漫天風雪間,終於只餘他孤身一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12:16 PM

第二卷 第七十九章 阿紀

  圓月如盤,遍照河山。

  遠山覆雪,而近處的湖面皆被堅冰覆蓋,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藍光,帶著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獨自行走,一步一步,終於他停在了一處,那一處與周圍的冰面沒什麼不同,但黑衣人將手從斗篷中探出,他雙手握著一柄寒劍,劍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鑿,堅冰應聲而裂。

  他退開兩步,看著面前的堅冰慢慢裂出蛛網一般的紋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處,在幽深的湖底,彷彿有一絲微弱的光亮一閃而過。

  黑衣人眼中光華也因此微微轉動。他收起了劍,沒有任何猶豫,縱身跳下……「撲通」一聲,黑衣人潛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潛去,速度之快,令周圍的水將他待在頭上的兜帽拉開,露出了他的臉來——

  林昊青。

  在月光所無法照耀的黑暗裡,他向著湖底的微光而去,終於,他的腳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術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層層深藍色「冰塊」所包裹的女子模樣。

  湖水太透徹,以至於這麼一點光亮已經足以將她容貌看清,還有她臉頰上,被那藍色「冰塊」一同包裹起來的「珍珠」。

  鮫人淚……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長劍刺向那藍色「冰塊」,劍尖所到之處,「冰塊」裂開,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劍尖刺破所有包裹紀雲禾身體的「冰塊」,觸到她的腹部,再一劍紮下,劍尖微微一頓,似刺入了什麼東西裡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將劍尖猛地拔出。

  隨著劍離開紀雲禾的身體,那藍色「冰塊」似有癒合能力一樣,再次封上所有的縫隙,不讓紀雲禾的身體接觸到任何周圍的水。

  林昊青將劍收回,此時,在他的劍尖之上,凝著一顆黑色的圓形物什,好似一顆結在紀雲禾身體裡面的丹藥。

  林昊青將那丹藥收好,也負了劍,準備離去,但眼角餘光,再次瞥見了紀雲禾沉靜的臉上,那顆因一點微光,就閃出足夠耀目光華的珍珠……

  從他的角度看去,這樣的紀雲禾好似永遠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樣。

  紀雲禾喜歡哭嗎?

  從小到大,認真算來,一次也沒見過。是個心極硬的。

  她應當是不喜歡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來。

  ……

  湖心島小院被封了,長意再也沒有往那處去。

  他搬回了自己應該住的地方,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務繁多,而今大批馭妖師又降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煩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來報,說林昊青逃了,適時天剛擦亮,長意揉了揉眉心,擺手讓來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來了書房,看見疲憊得已經一臉蒼白的長意,張了張口,本想問你幾日沒睡覺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裡也明白了。打從他把紀雲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沒有閉過眼了。

  這個鮫人,一刻也不敢讓他自己停下來。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麼辦?」空明最後開口,問的卻是這句。

  「抓回來。」

  「嗯,還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將一封信擺在了長意的書桌之上,他肅容道,「京師的那個公主,約莫是真的瘋了。」他頓了頓,聲色透涼,「見北伐的馭妖師陣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當真命人,在主要的幾條河流源頭,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長意微微閉了閉眼,復而才轉頭看空明,一雙藍瞳,此時因血絲遍佈,幾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讓他看起來像是入了魔般,有幾分可怕。

  「情況如何?」

  空明和尚搖頭:「很不好。河水帶著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飲水,寒霜對普通人無害,但卻令不少雙脈之體的幼兒中毒,不幸中的萬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絕,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釋不少,未致人死亡,但卻……也害了他們一生。」

  長意書案之上,長意默了片刻,握著筆的手微微攥緊,他深吸一口氣,繼而鬆開拳頭:「這麼多年,你對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雖無破解之法,但亦可緩解症狀,你可願南行……」

  「我便是來與你說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啟程,哪怕能解一個孩子的苦痛,也好過在這裡空坐。」

  長意點點頭:「嗯,我守在北境,你帶百人南下,救人之時,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點頭,轉身離開前,身形微微一頓,他看著書桌背後的長意,在他身後,是馭妖台主殿顏色深沉的屏風,他的一身墨衣幾乎也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銀髮與蒼白的臉色尤其突出。

  「你也歇歇吧。」他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可不想回來看見的,是一個已經死掉的你。」長意瞥了空明一眼。空明繼續道,「而今,再如何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了。」

  言罷,空明轉身離去。

  空蕩蕩的大殿裡面,長意獨坐主位之上,他筆尖在紙上頓住,不一會兒便暈染了一大片墨蹟。

  懲罰自己也無濟於事……

  他哪裡是在懲罰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來。

  便如此刻,只是稍有片刻的停頓間隙,他腦海當中便又出現了那個瘦弱的身影。

  在他時間漫長的一生當中,紀雲禾出現的時間那麼短,而他與紀雲禾同住的時間,更是短暫,但就是那麼奇怪。

  如此長的生命跨度,對比如此短的剎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卻蓋過了他過去所有人生。以至於在她離開之後,長意竟然覺得,自己呼吸的片刻間,便有紀雲禾的影子殘存,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鬼魂,時而在他耳邊輕輕的呼吸,時而在他眼前輕淺的微笑,還偶爾在他閉眼的瞬間笑著喚他長意。

  長意,長意……

  一聲一聲,笑中似帶歎息,幾乎將他所有的神智都要喚走。

  長意猛地放下筆,他有些忍無可忍的站起身來:「來人。」他聲色嘶啞的喚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門去,但卻在站起來的這一瞬間,外面陽光照入大殿,長意卻倏爾眼前一黑,他踉蹌一步,幾乎沒站穩身子。

  直到被他喚進來的僕從扶住了他,他才緩過神來。

  「尊主,你已經許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長意擺擺手,從主座的臺階上走下,他走在朝陽初生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著千斤鐵鍊,每一步,都讓大腦眩暈,但他還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駐足,因為一旦猶豫片刻,他便會徹底迷失。

  徹底忘記,他這副軀殼,到底是為何,還在這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開。

  杏花林間一個女童嬉笑著,左右奔走,一會兒在地上拔根草,一會兒在樹上摘朵花。

  女童雙瞳漆黑,笑聲爽朗,只是頭上冒出的兩個黑色的耳朵顯示了她並非普通的人類。她脖子上掛著的一顆銀色珍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更將她的笑容襯得明媚幾分。

  「阿紀。」一個女聲在杏林另一頭傳來,一襲藍衣的女子緩步而來。小女童笑嘻嘻的一頭撲在女子身上,咧嘴笑著,仰頭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麼是個這麼鬧騰的性子?以前可不這樣。」

  「思語姐姐,你和師父總說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麼樣?」

  思語默了默,隨即道,「你以前比現在瘦多了。」

  「思語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語將阿紀的手牽了,帶她從杏花林間走過,一直走到杏林深處,那裡有一個破舊的院子。思語帶著阿紀推門進去,裡面院子不大,正好有兩個房間,院中有一顆杏花樹,飄下來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是桌下,白衣藍裳的男子正皺著眉頭在看書,一邊看,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全然未查外面的兩人已經回來了,直到阿紀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蓋上一趴,腦袋頂掉了他手裡的書,阿紀將手中草編的花環遞到他面前。

  「師父!你看,我給你疊的花環!」

  林昊青看著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小女孩,怔愣了片刻,被鎖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倏爾浮現。他已經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樣的時候,面前的這人,也如面前這樣,對他笑得燦爛。

  林昊青收了手,將阿紀手中的花環接過。

  「好看嗎?」

  「好看。」林昊青轉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思語。思語頷首,恭敬道,「留意了,無人跟來。」

  林昊青這才點頭:「餓了吧,吃飯了。」

  一頓飯,阿紀吃了五十個林昊青的量,桌邊的飯桶沒一會兒便被掏了個空。吃完一整桶飯,她似還有些肚子餓,思語便將自己碗裡的飯都給了阿紀。她將肚子吃了個渾圓,這邊一吃完,馬上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道:「師父我睏了。」

  「去屋裡睡會兒吧。」

  阿紀便自己回了房間,連門都沒關,在那簡易的床上一頭倒下,登時呼呼大睡了去。

  而神奇的是,便在她睡著不久後,她那吃得渾圓的肚子便開始慢慢的消了下去,沒消一點,她的頭髮便也長長了一點,翻身的時候,剛還合身的衣服,這一會兒時間便已經露出了手腕腳腕來。

  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思語道:「從內丹化妖形,才十來天,睡一覺便躥個頭,這樣下去,屋子怕是裝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長到她原來的個頭,便不會再長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書,「而今國師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帶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語答後,頓了頓。

  林昊青看她:「怎麼了?」

  「屬下只是不明白……」思語奇怪道,「當時……紀雲禾身軀剛剛斷氣之時,主上明明知曉解救之法,卻為何沒有救她?而後又大費周折,將她再從湖底帶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書上,思緒卻飄到了別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裡,看到的紀雲禾枯槁的臉頰……

  「她想離開那兒。」林昊青道,「幫她一把而已。」

  思語聞言,沉默下來,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後,站在院中,淋著這杏花雨,靜靜的陪著他,如影子一般,又度過了一段時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1:01 PM

第二卷 第八十章 不回頭

  油燈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輕輕在泛黃的書頁上摩挲,右手拈著一片輕薄如紙的物什在細細探看,微微失神的嘀咕著:「蟬妖之翼……」他眉頭皺得極緊,看得十分的專注。忽然,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初始林昊青並未聽見,響了半晌,他才放下手中的東西,卡在書頁裡,將書闔上,貼身放好,這才邁步走向門邊。還未開門,他便問道:「怎麼了?」

  這個時辰來敲他門的,總不會是他的妖僕思語,他拉開門,門口果然站著阿紀。

  時間已過了半月,阿紀個頭長得極快,這眨眼間便已是少女模樣,出落的與以前的紀雲禾別無二致,只是神色間少了紀雲禾暗藏著的冷硬與決斷。

  林昊青看著她,她站在月朗星稀的夜裡,頭髮披散著,手裡還抱著她的枕頭,因為情緒有些不安,所以頭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顫抖著。

  一個什麼過去都沒有的紀雲禾。心裡想的,便在臉上表現了出來。那似她曾經,一齣戲,看她自己演,便能演到極好。

  不過想來也是,若沒有經歷馭妖谷的過去總總,她應當就該長成這般無憂無慮的模樣。

  「師父……」她抱著枕頭,不安道,「我又做夢了。」

  「先進來吧。」林昊青將門讓開,阿紀便走了進來,她熟門熟路的將枕頭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後坐了上去,將他疊好的被子抖開,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後道:「師父,還是那個夢,我又看見我躺在湖裡,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涼茶,遞給阿紀:「只是夢而已。」

  阿紀接過茶,搖頭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著的時候也會做別的夢,但是……但是不是像這樣的……」

  「怎麼樣的?」

  「我……我還夢見了一個長著魚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紀說著雙眼都在發光,她的神情讓林昊青也瞬間失神的想到了馭妖谷地牢中,初見那鮫人的第一面……

  著實是一條令人驚豔的鮫人尾……

  而激動完了,阿紀又垂下頭,盯著手中茶杯裡的水,有幾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開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裡飄著,看著我,然後有珠子從他眼睛裡落下來,落在我臉上……」阿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似還有冰涼的觸感扔在她肌膚表面停留。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轉,看向阿紀頸項間的銀色珍珠。

  「就像這個!」阿紀也忽然激動的將自己帶著的珍珠取了下來,「師父,你說撿到我的時候,這個東西就在我身上,這到底是什麼呀?這是不是就是我夢裡面的那個……」

  林昊青走到阿紀身前,輕輕接過阿紀手中的珍珠,將她裹住自己的被子往後拉了拉,露出她的頸項,復而又將那珍珠鏈子帶上了她的脖子。

  「阿紀。」他道,「這東西叫珍珠。這茫茫世間,萬千江河湖海,裡面有許多珍珠,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顆而已。你的夢也只是萬千幻夢中最平常的一個而已。」

  阿紀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讓她有些失落:「真的嗎?只是這樣而已?」

  林昊青點頭:「只是這樣而已。」

  阿紀看著他毫無隱瞞的雙眼,兩隻狐狸耳朵失落的耷拉了下來,「可是……」她握緊了手中茶杯,「為什麼那個大尾巴人出現後,我……」

  「啪嗒」一聲,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林昊青一愣,阿紀也是一愣,阿紀抬頭望向林昊青,只見她眼角上,還掛著一滴未落下的淚珠,在屋內昏黃的光線下,那麼醒目。

  阿紀將淚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林昊青默了片刻,想了許久,終於道:「吃東西嗎?」

  阿紀眨巴了一下眼睛,剛哭過的眼瞳像被洗過一樣明亮,她呆呆的看著林昊青:「啊?」

  林昊青轉身,在屋裡翻找了一下,遞給了阿紀一個果子。阿紀果然不哭了,專心吃著手裡的果子,看她吃東西的模樣,林昊青嘴角微微彎了一下,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我之前……也做過夢。」

  「師父做夢,也會這麼難過嗎?」

  「難過,但比難過,更複雜……」林昊青沉默片刻,開口的聲音又沉又慢,「我夢見我以前很恨的一個人……」

  阿紀不是一個好觀眾,她迫不及待的問:「有多恨?」

  林昊青看著她,笑了笑,「大概是這世上,我最想將其殺之而後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嚇到了阿紀,阿紀眨巴著眼看他,沒敢搭話,林昊青便繼續道,「可我夢見的這個人,所做的讓我憎惡的一切,都是有緣由的。這世上人,不管是做什麼事,大抵都是有那麼一兩個不得已的緣由的。沒有無端的善,沒有無緣由的惡……」

  「師父……我聽不太懂。」

  聽到這麼一句回答,林昊青愣了一會兒。換做以前的紀雲禾,斷不會說這話,但……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看著阿紀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覺得,不知道是老天對她垂憐,還是要給她更多的磨難,天意讓她一朝忘卻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總之,師父在夢裡,不管以前對那個人有多怨多恨,而後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還要和那人,一同協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紀,夢裡的一切會過去,夢醒了,便也該讓夢過去。時間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復一年,你也不該總是回頭。」

  「但我怎麼控制自己的夢境?才能算不回頭呢?」

  「夢裡夢了便也罷,醒了,就不要念念不忘了。」

  阿紀默了片刻,手緊緊的將手裡的果子握緊。她下意識的覺得她師父說的是對的,她應該要照著師父的話去做。但是……但是為什麼,一想到要將那個長魚尾巴的人忘了,她就又難過得心口都抽緊了去。

  見阿紀又陷入了沉默,林昊青收回手,故作嚴肅的問她,「你有這麼多時間沉溺與一個夢境裡,可見是將我教你的術法都學會了?」

  阿紀一愣,果然被岔開了心神,撓了撓頭道:

  「師父,你教我別的術法,都簡單,結印,畫陣,都沒問題的!但是……那個……那個變臉的術法……」阿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林昊青一眼,「我會是會了,但變了臉,總是不自在,情緒一動,稍有不注意,就又變回去了,沒辦法一直保持另一個模樣……」

  林昊青這下是真的嚴肅了下來:「其他的術法,你若能學會,自是好,但變幻之術,你必須會。」他嚴厲道,「阿紀,這是讓你以後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你真實的這張臉,除了我與思語,誰都不能看見。我讓你死記的規矩,你忘了?」

  他的嚴厲讓阿紀有些瑟縮:「阿紀記得……不去北境,不去京師,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用雙脈之力……」

  見她如此,林昊青情緒微微緩了些下來:「你是九尾狐,天生便該有九張臉,變幻之術當是你的看家本領,你好好練,一定可以控制好。」

  阿紀點頭:「但師父……為什麼我明明是妖怪,卻有馭妖師的雙脈之力啊?思語姐姐是劍妖,她沒有雙脈之力,師父你是馭妖師,但你也沒有妖力……」

  阿紀自顧自的問著,林昊青不知如何作答,紀雲禾被林滄瀾煉人為妖,擁有雙脈之力,也擁有妖力,而擁有妖力,則必定會凝聚內丹。而妖怪只要內丹不破,則不會身亡。

  或許連紀雲禾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被煉人為妖後的這麼多年裡,她便自然而然的有了兩條命,一個是她作為馭妖師的身體,一個是作為妖的內丹。

  所以他在冰湖冰封中,取出她的內丹,根本沒有費多少功夫,將養幾日,便讓她在天地之中再凝成型。

  只是這次,她不再是以人的身軀承載妖力,而是以妖的身軀承載雙脈之力。只是她的記憶,便算是徹底留在了那具被冰封的身體之中。

  但這些話,林昊青沒辦法與如今的阿紀解釋,因為一旦他說了開頭,便又將面臨著一大堆的「為什麼」,而這些過去,林昊青並非懶與解釋,他只是認為,既然新生,便徹徹底底的新生,那些繁雜的過去,就都拋下吧。

  是以,林昊青在良久的沉默之後,輕聲道:「阿紀,不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1:49 PM

第二卷 第八十一章 各自

  大半月過去。

  院裡的杏花已經掉得差不多了,樹枝開始冒出了新芽。阿紀終於不再瘋狂吃飯長個,也終於可以好好的控制自己的變幻之術了。

  而阿紀沒想到,當她用變幻之術呈現完美的男兒身站在林昊青面前時,林昊青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也好,也該離開了。」

  於是思語一言不發的轉身收拾了東西,當即便給了阿紀一個包袱,道:「阿紀,你該南下了。」

  阿紀接過思語手裡的包裹,有些懵,她看看包裹又抬頭看看林昊青與思語,隨即變回了自己的模樣,還沒開口說話,便見林昊青眉頭一皺,她會意,立馬又變回了男兒身,她撓頭,有些不解:

  「師父,你們不跟我一起嗎?」

  「我還有沒做完的事。以後,便不與你一起了。」林昊青看著阿紀呆怔的臉,道,「記著我與你說的話,北境,京師都不可去,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用馭妖師之力。」

  阿紀點頭:「我都記得的,但是……師父……為什麼不讓我和你們一起去?」

  「阿紀乖。」思語輕輕摸了下阿紀的頭,「我們不是要拋下你,只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阿紀不解:「我不能去?那你們是要去北境?還是京師?」

  不等思語再回答她,林昊青便道:「你不用知道,拿好行李,南下吧。」

  「我……」阿紀抱著包裹更加無措起來,「可我該去哪兒……該做什麼……」

  林昊青盯著她,默了許久,林昊青走上前,抓著紀雲禾的肩,將她身體推過去,面前大門口,林昊青在她身後,推著她向前走,一直走到門邊,而後,不由分說的,放在她背上的手一用力,輕輕一聲響,她被推了出去,而也是在推她出去的這一瞬間,阿紀聽見林昊青在她耳邊低語:

  「你總會找到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

  聲色沒有起伏,還是如平時一般嚴肅,但阿紀卻倏爾感受到了幾分溫柔的意味。

  當她著急的轉頭,想要再看林昊青一眼,身後「嘭」的一聲,院門已經關上。

  阿紀鼻尖碰在髒兮兮的院門上,觸了一鼻子的灰。

  阿紀抱著包袱,呆呆的在門口站了許久,她心裡還是有些不安,反復思量著,難道是最近自己哪裡行差踏錯,惹林昊青不開心了?

  她在門口蹲了半日,但半日後,她再敲門,屋裡已經沒有了回應的聲音。她厚著臉皮,推門往裡面一闖……

  院中,清清冷冷,地上落敗的杏花無人掃,庭院間一片蕭索。

  不過半天的時間,院裡已經人去樓空。

  她在院中呆了一會兒,便只好轉身啟程,走出小院,走過杏林,當她踏出杏林的那一刻,身後的杏林倏爾化為飛花,簌簌而落,被風一吹,穿過她的髮間,轉向長空,隨即化為無形,她轉頭一看,身後哪還有什麼杏花林,陽光之下,這裡不過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荒草之地。

  忽然之間,阿紀心頭一空,心頭便似也長了幾寸荒草一樣,她忽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沒有根的浮萍,一無所知的從虛空裡走出,沒有父母,沒有過去,一身的秘密,無法得到解答,這世間,她莫名的來,莫名的長,又莫名的回到了一個人的孤寂……

  沒有人再依靠,她咬咬牙,只好獨自踏上南下之路。

  但願這一路南下,還能見更多繁花。

  ……

  南方已經回暖,但北境依舊苦寒。

  而在這馭妖台裡,北境尊主的房間,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冰霜在他身上凝結,自他身上蔓延至床榻,一直到殿內地上與牆上,皆覆蓋了滿滿的寒霜之氣。

  外面倏爾傳來敲門聲。

  躺在床榻上的銀髮鮫人眼瞼動了動,猛地睜開眼睛,一雙藍色的眼瞳失神的將天花望了一會兒,直到外面敲門聲再次傳來,他才緩了緩情緒,捂著頭,坐起身來。

  「進來。」他開了口,外面的侍從才推開門,一時間,屋內的寒氣湧出,侍從踏進來的一瞬間被凍得渾身一個激靈,又恰巧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地面上,登時狼狽摔倒。在地上東倒西歪,宛如耍雜技一般掙扎了許久,才終於穩住身子,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侍從出了醜,悄悄瞥著長意,一聲不敢吭。

  這北境的尊主,自打離開湖心小院之後,身上寒氣越發厚重,脾氣也越是讓人難以捉摸。換做以前,空明與洛錦桑還在,見侍從出醜,多半是要笑上一笑,他們便也沒有那麼心驚膽戰,但而今……

  長意一言不發的瞥了跪著的侍從一眼:「什麼事?」

  「回尊主,空明大師從南方傳來消息,說受寒霜之毒影響的人甚多,他或許要耽誤回北境的時日了。」

  「嗯。」長意應了一聲。

  侍從為了不讓自己再摔倒,跪著趴在地上往外退。長意倏爾開口道:「明日你不用來了。」

  侍從一怔,戰戰兢兢應了聲是,連忙退了出去。

  他走了很遠,出了好幾個門,這才與相熟的侍從交頭接耳道:「還說北境比京師好待呢,我看咱們是來錯了敵方,這個尊主,不比順德公主好伺候,也是個陰晴不定的主。」

  「不應該啊……聽說這北境尊主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出了那湖心小院便變成如此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妖邪術法,你看這每日起來,殿裡面冰天雪地的,還不如讓我在外面站著吹冷風呢。明日不讓我伺候他了,正好正好,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哎……」

  他們自以為自己的抱怨說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殊不知這些話語卻一字一句傳入了長意的耳朵裡面。

  長意聽著這些話,心底並無任何感覺,他覺得他們說得對。

  他的脾氣他自己也越來越無法控制,他看著這人世,便如同看著一片荒草一般,枯寂無聊,看著那些人臉,也如同看牲畜一般,沒有絲毫觸動。

  他知道自己對這人間越來越沒有興趣,只因為他所有的執念和頑固,都已用在了一個人身上,而她將這些,都帶走了……

  長意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蒼白,他每喘出的一口氣,都在寒涼的空氣中捲出白霧。

  冰封紀雲禾之後,他的身體就開始慢慢變成這樣了。長意知道,是他在紀雲禾身上留下的印記,才讓自己受這苦楚。他在紀雲禾耳朵上咬的那一口,是鮫人給伴侶的承諾,這會建立他們兩人之間的無形聯繫,在她活著的時候,這印能讓他感知她的所在。

  而當她死了……

  鮫人一生都活在海裡,所以當鮫人身亡之後,變如同陸地上的妖怪身亡一樣。陸地上的妖怪身死,化為無形,如粉末一般在空中消散,越是力量精純,越是消與無形,或成一抔土,或直接在空中消散。

  而在海中的鮫人亦是如此。他們的力量來自大海,所以當身亡的一刻,周身力量也都還於大海,他們會化成海上的泡沫,在無形中消散。

  紀雲禾雖然不是鮫人,但她被他打上了鮫人的印記。只要長意將紀雲禾的屍身放入大海,海水便會奪取她這身體上的鮫人印記,或許還會將她化為泡沫。而只要印記消失,長意便不必再受這冰霜之苦。

  但他不願意。

  他以層層寒冰封住紀雲禾屍身,將她沉在湖底,便是不願斬斷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繫。

  紀雲禾可以走,可以放手,可以自由。

  他不可以。

  他偏執的要抓住這一絲毫無意義的聯繫,不理智,不明智,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管不顧。只因為……

  這周身的寒冷,讓長意在夜深人靜的夢裡,好似能躺在與她同樣的冰湖裡,好似還能聽見她在他耳邊啞聲低喚:「長意……長意……」

  只是他臆想出來的這絲熟悉感觸,便足以支撐他在一夜更比一夜涼的刺骨寒冷中入眠。

  長意走下床榻,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屋外,日光傾灑,照在他身上,他卻未曾感到一絲一毫的溫度。

  這渺渺人間,山川湖海,在他眼中,都已無甚趣味。長意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聽過,國師府的那個大國師,要為天下辦喪……

  為天下辦喪……

  大抵也是他這樣的感覺吧……

  因為再無法感受這世界的美好與有趣了,所以蒼生傾覆,天地顛倒,也都與他不再有關。

  「尊主。」又有其他侍從走上前來,長意轉頭看他,他這張臉與之前那個侍從的臉,在他眼中看起來,都差不了多少,侍從道,「前一陣子降於北境的馭妖師盧瑾炎與在北境的蛇妖發生了衝突,兩人動手,引起了馭妖師與妖怪的一次爭鬥,而今爭鬥已然平息,但雙方仍舊心懷不滿,尊主,馭妖師與不少妖怪而今都在我北境,此前人少,眾人也算齊心,而今從四方馭妖地降來的馭妖師卻……」

  「殺掉吧。」

  長意淡淡的吐出三個字。

  來人一怔:「尊……尊主?」

  「鬧事者,誅。」長意落下這話,轉身便走了,徒留侍從在原處呆呆的看著長意的背影,一臉錯愕。

  ……

  阿紀帶著自己的包裹,用變幻之術化成了一個男兒身,一路南下。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會茫然無措或者不適應一段時間,但沒想到,她的適應力總是超乎自己的想像。

  在重山重水間走過,她發現自己意外的喜歡這樣的生活,不求得不畏失,天地之間,只有她一人任逍遙。

  也是離開了那杏林之後,阿紀才發現了真正的自己,原來她這麼喜歡藍天,喜歡豔陽,喜歡暖風習習,喜歡在溪水裡抓魚,也喜歡吃飽之後,躺在草地裡,一睡一整天。

  前些日子那些被林昊青丟下的悵然與不快也都釋懷了,她覺得林昊青最後和她說的那句話很對,她會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

  是日,豔陽高照,阿紀在小溪邊走著,琢磨著該抓條什麼魚來烤時,忽聞前方傳來了女子的哭喊聲。

  阿紀一愣,連忙跑上前去。

  前方溪邊,一個母親抱著渾身烏青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怎麼了?」阿紀連忙詢問。孩子母親沒有回答她,阿紀低頭探看,只見孩子周身冰涼,渾身皮膚都是極不自然的烏青色,阿紀眉頭一皺,將孩子手腕一握,發現孩子體內隱隱藏有雙脈。

  竟然是個有雙脈之力的孩子……

  「他中毒了……他中毒了……」母親哭訴著,「這水裡都是毒呀!」

  阿紀轉頭看了一眼溪水,她日日也就著溪水喝,也未曾這樣。她握著孩子的脈搏,眼見氣息越發微弱了下去,她皺眉心道,她該幫他護住心脈,但孩子雙脈之力,她萬萬不能用妖力灌入他的體內,林昊青之前與她說過,尋常人只有一股力量,這世上沒有其他人像她這樣,所以她要藏好自己,不能動用自己的馭妖師之力……

  但是……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小孩送死嗎?

  忽然間,小孩渾身微微抽搐了兩下,小小的身軀在無助的母親懷抱裡顯得更加可憐。阿紀沒再猶豫,握著他的手掌,便將自己的力量灌入了孩子身體之中。

  沒一會兒,小孩的抽搐微微停歇,氣息也漸漸平穩下來,這一身烏青雖然沒有消退,但他卻慢慢睜開了眼睛。

  「睜眼了?睜眼了!」母親破涕為笑,看著孩子,不停的摸著,「沒事了,孩子沒事了,阿娘在,阿娘在。」

  阿紀退開兩步,看著欣喜得也像個孩子一樣的母親,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

  入了夜,阿紀跟著母子兩人來到他們暫時棲身的小破廟裡面。

  母親自稱梁李氏,小孩叫梁小安。他們是從家鄉裡逃出來的:「小安父親已經……已經沒了。」梁李氏看著睡著的孩子,一邊說,一邊抹了下淚,「小安生下來,大夫說他有雙脈,我和他爹連夜帶著小安就逃離了家鄉,為了不讓他被抓到那四方馭妖地裡面去……」

  火光搖曳,照著梁李氏略顯滄桑疲憊的面容,阿紀看著她,或許是篝火的光跳動太快,恍惚間,阿紀倏爾腦中有一道畫面一閃而過,也是一對父母帶著自己的孩子倉皇逃走的畫面……

  「小安爹早年被官兵抓住,殺了。而後我就帶著小安躲在山裡,東躲西藏,就盼著那大國師,死了,朝廷倒了,我們也就不用躲了,好不容易等到北境起兵了,但哪曾想,哪曾想京城裡的公主,竟然把毒都投在了江河裡。我讓孩子不要喝河裡的水,每日接了露水,還有下雨接點雨水給他喝,但那哪夠,孩子口渴,實在受不了了,趁我沒注意,趴在溪裡喝了水……」

  梁李氏抹著淚:「我寧願他喝我的血,也不要他為喝一口水變成這模樣……」

  阿紀聽得心驚,對這事裡的公主更是直覺的起了厭惡:「那公主怎麼如此喪心病狂?」

  梁李氏搖頭:「那公主再如何做,我們也只得認倒黴,我想帶著孩子去北境,倒不是為了什麼,只是那裡冰天雪地,至少有口喝的是乾淨的。」

  阿紀聞言,默了片刻,點點頭:「阿姐,你莫傷心,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露水。」

  梁李氏看她:「多謝小公子了,今天也是多虧了你……」

  「沒有,阿姐,你答應我,明日離開這兒,之後便將我忘了,千萬別記得此事。」

  梁李氏點點頭:「我知道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公子救了我孩子,我絕對不給公子添亂。只是不知這深山老林的,公子若是也要躲避什麼,不如和我們娘倆搭個伴,一同去北境?」

  阿紀擺手:「不了,我還要去做別的事。」

  翌日,阿紀與梁氏母子分道揚鑣之後便順著溪水而上。她答應了林昊青,不去北境不去京師,那就不去,而且……阿紀想,那個什麼京城裡的大國師和公主還有北境的尊主,都太高了,她摸也摸不到,她不如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去做點什麼。

  比如找到這個溪水的源頭,至少,想想辦法,讓喝了這條溪水的雙脈小孩,不再中毒。

  ……

  阿紀順著這條溪走了兩天,彎彎繞繞,一路向西,入了一座大山。她找到山裡的時候,天色將夜,阿紀本來打算找個地方先睡會兒,等明天天亮了,再探看一下溪水的源頭在哪兒。

  而這天夜裡,卻在她睡著後不久,她聽見了山背後傳來一陣陣搜尋呵斥的聲音,她在樹上睡著,坐起身來抬頭往遠處一看,便看見不少人舉著火把,在山林間尋找著。

  阿紀心裡奇怪,翻身從樹上跳了下來。而她這方剛一落地,忽聽旁邊草叢裡傳來一聲驚呼,她往旁邊一看,月光之下,一個一襲白衣的少年滿臉狼狽的摔坐在草叢裡。

  她眨巴著眼看了少年兩眼,一個字還沒說,少年忽然蹦起來將她嘴捂住:「噓!」少年驚慌道,「別說話!」

  阿紀不驚不懼,依舊眨巴著眼看他,他的手將她的嘴捂得很緊,接觸之間,她察覺出來了他身體裡的雙脈……一襲白衣的馭妖師……這白衣的衣料子還如此的好……

  阿紀琢磨著林昊青讓自己看過的一些書,心裡犯起了嘀咕。

  而這邊,少年確認她沒有要驚叫的意思,這才顫巍巍的放開了手:「你別怕,我不傷害你。」

  「你是國師府的弟子嗎?」阿紀問,只一句話,又重新讓少年戒備起來,他退開兩步,背抵在樹上,戒備又驚懼的盯著阿紀。

  「你……你是什麼人?你是來抓我的嗎?」

  阿紀沒有回答他,動了動鼻尖,她嗅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她轉眼一看,少年的左手手臂衣袖破開,手臂上好長的一條傷口,還在滴滴答答的流著血。

  「我不是,但那些人為什麼要抓你?」阿紀打量他,「是不是你在這條溪的源頭投的毒?」

  少年連連搖頭:「不是我!我……不……也算是……」少年靠著樹,好似再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了似的,他無力的坐下,雙目失神,「我……和我師兄,受命前來,我在來的路上我看見中過毒的小孩……他渾身烏青……我……我不想執行任務了,但師兄……師兄還是把寒霜投入了溪水裡,後來北境的人來了……師兄被他們殺了,我逃到這裡來……」

  他說著,有些語無倫次,好似這一天已經受到了足夠多的驚嚇。

  他抓著頭髮:「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少年情緒有些崩潰,「我也不想害人,我也不想死……」

  這個少年,不過十五六七的年紀,阿紀看著他,審視著他,而後相信了他。她下定了決心,蹲下身來,對少年道:「我不抓你,你走吧,後面的人來了,我幫你糊弄過去。」

  少年抬頭看她,滿眼的血絲,蒼白疲憊的臉上全是不敢置信:「我……我是國師府的弟子……現在外面的人,都想殺了我們……你,你要幫我嗎?」

  「走吧,別和我閒扯了,他們快追過來了。」

  少年聞言,這才回過神來似的,他看著阿紀,蹭著樹,撐著身子站了起來,「我……我叫姬寧,我師父是國師府姬成羽……」

  姬成羽……

  阿紀眉頭一皺,倏爾覺得這名字莫名熟悉。

  少年未察覺到她的情緒,繼續道,「你……你叫什麼名字,若日後……」

  「還想有日後?」

  一聲冷笑自身後傳來,少年看著阿紀身後,登時臉色蒼白。

  阿紀聞言微微轉過頭來,看見身後站著的壯漢,那人雙手拿著一把巨型大斧,盯著阿紀與姬寧:「國師府的走狗,休想逃走!」

  少年腳下一軟,再次摔坐在地。阿紀此時卻站起了身來,擋在姬寧面前。

  月色之下,她眸眼中有點漆之光:「他不過是被逼至此,豈用趕盡殺絕?」

  「哼,哪來的臭小子?休要擾大爺辦事!」他說著,腳下一蹬,手持巨斧,徑直沖阿紀奔來,壯漢每踏一步,大地好似都震顫一番,他一聲大喝,衝到阿紀身前,舉起手中大斧,狠狠劈砍而下。

  阿紀眸中光華一動,她眉眼一凝,一抬手。「嘭」的一聲,她一手頂住壯漢的手腕,手掌與壯漢手腕相接,氣浪當出一丈餘,震顫四周樹木。

  阿紀抓住他的手腕,壯漢面上神色,漸漸從吃驚,角力,最後變成了痛苦。

  阿紀的手看似輕輕一推,那來勢洶洶的壯漢便連連退了三步,右手登時再握不住手中巨斧,手一垂,巨斧落在地上。

  壯漢不甘的抬頭盯著阿紀,阿紀身後的姬寧也是一臉震驚。

  只有阿紀一人還是一張平靜無波的臉,道:「跟你說了他是被逼的。殺人前,能不能講講道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2:16 PM

第二卷 第八十二章 再回北境

  「你也是妖怪?」壯漢緩了片刻,終於站起身來,盯著紀雲禾。

  方才的接觸中,兩人皆沒有使用法力,全憑力氣硬碰硬,他做這個猜測,不為其他,只因為馭妖師雖然有雙脈之力,但從身體來說,到底只是個人類。馭妖師的力量來源於他們的隱脈,是以多半用驅動術法或者佈陣來降服妖怪,只有妖怪,才會有這樣堅硬的身體與怪力。

  阿紀沒有否認。

  身後的姬寧更是震驚的看著阿紀。

  說話間,山下火光更近,不少舉著火把的人翻上山頭,眾人手中的火光將方寸之地照得猶如白晝。

  阿紀眸光一轉,看向四周,粗略一數,大概有二十來人。若這二十人都像剛才這人一般好對付,那也還行,只是她不清楚他們的底細,還得帶著身後的人走,又要注意自己的變幻之術不露破綻,最重要的是,還不能催動身體裡的雙脈之力……

  這一打,慌亂起來,指不定露餡……

  得跑。

  阿紀心裡拿了主意,眼神掃了一圈,包圍他們的人裡,有馭妖師,也有妖怪,可見大家平時關係並不緊密,在圍剿人的過程當中,站得也不夠,很快便找到了他們包圍圈裡的破綻。

  阿紀心裡很快就做好了決策,這些事,她從沒學過,林昊青也只是教了她一些陣法術法,並未教她這些東西,但她好像骨子裡已經把這些東西記熟了一樣,權衡利弊,分析局勢,做出決斷,最後執行它……

  阿紀打定了主意。眼前的壯漢也緩過了勁兒來,他握住受傷的手腕站起身來:「小子,不管你是什麼人,老子奉勸你一句,我北境要抓的人,你休想帶走,這閒事你最好別管!」

  「我不喜歡管閒事。」阿紀道,「管的是人命關天的事。」

  她話音一落,在所有人都沒有準備的時候,一把拉起身後錯愕的少年,扛在肩頭,健步如飛,徑直衝無人站守的一方破綻而去,有兩人見狀,手快來攔,阿紀不由分說,腰間短刀出鞘,以刀背鈍擊來人手肘,短促的兩聲輕響,那兩人如遭重擊,整條手臂登時酸麻不已,再難抬起。

  阿紀趁機扛著少年縱身一躍,躥出樹梢,腳尖踏過樹梢枝頭,身輕如燕,似要奔月而去。

  她回頭看向身後,樹影重重下,所有人的面目都變得模糊,阿紀笑道:「人帶走了……」

  便是這得意的剎那間,阿紀頭頂忽然一片陰影罩來,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巨大的缽遮月而來。她瞪大了眼,要調頭跑走,可哪還等她跑,那缽便立即扣下。

  「哐」的一聲,猶如巨鐘撞響,聲徹林間,夜鴉盡數被驚起,撲騰飛遠。

  阿紀與姬寧都被扣在了巨大的缽裡。

  前來圍剿的人這才急急忙忙的追了過來,眾人看著大缽,還在撓頭,一人倏爾從林間另一頭走了出來,壯漢見狀,立即頷首行禮:「空明大師,洛姑娘。多謝二位幫忙了!」

  「老遠就聽到這邊的聲音了。」洛錦桑從空明和尚身後走了出來,她敲了敲缽,「大禿驢的法器,抓人還是挺好用的吧。」

  缽體之中,一片黑暗,阿紀與姬寧被困在裡面,他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但敲缽的聲音傳到裡面,不停的迴響,讓兩人頭暈腦脹,一時間只想捂住耳朵,什麼也做不了。

  外面洛錦桑敲了兩下便也放了手,好奇的問面前的壯漢:「你們這抓的是什麼人啊?」

  「是一個國師府的弟子和一個不知名的妖怪。」壯漢妖怪答道,「此處是去北境必經之路,順德公主於江河之中投入寒霜之後,不少帶著雙脈之子的人從此處路過,去往北境,然經過這裡之時,多人中了寒霜之毒,後來我們發現,有國師府的弟子在溪水源頭投毒,今日斬殺了一個,跑掉了一個,這裡便是跑掉的那人。」

  「國師府弟子?」空明挑眉,「呵,大國師真是能由著那妖女折騰,這樣喪心病狂的做法,也讓門下弟子來做……」

  「是,這兩年國師府人手不足,好似大國師手下的弟子也開始收徒弟了,先前我隱約聽聞,這是大國師坐下弟子,姬成羽的徒弟。」

  空明聞言,眸光微微一動,看向缽體。

  「哼,這些傢伙,壞到肚子裡去了!」洛錦桑狠狠一拳,砸在缽體上。

  「嗡」的一聲,讓外面的人也覺得耳朵稍有不適,空明瞥了她一眼,

  「行了,人也抓住了,剛那一下夠他們受的,大禿驢你把東西收了,咱們繼續走吧,還有不少孩子要看病呢。」

  洛錦桑轉身便走,空明掐了個訣,巨大的缽慢慢變小,他沒有看旁邊的人,只淡淡吩咐道:「國師府的弟子,便別殺了,帶回北境去,關起來,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消息來。」

  壯漢一愣,素聞這空明大師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嫉惡如仇,見惡便斬,今日,竟然想留這人一命。他不便多問,只點頭應好。

  而這邊他話音還未落,空明的缽剛剛變小到離地幾寸,忽然之間,一陣氣息暴漲,徑直將缽體震開。

  眾人霎時被一陣滿帶妖氣的黑風吹得下意識護住的眼睛,空明反應極快,手中禪杖一轉,瞬間結了個陣法擋在面前,妖氣未震盪他分毫,他眯眼看著一片黑氣彌漫之中的人:「狐妖?」

  阿紀周身,黑氣彌漫,將她與已經被震暈過去的姬寧護在其中,待得金缽被彈開,她周身的黑氣也慢慢消散開來。

  空明盯著她,眯眼打量。

  黑氣也從阿紀眼前散開,她看著站在對面的空明和尚,倏爾微微一陣頭疼,腦中又是一陣混亂的畫面飛過,但她什麼都抓不住。

  而就在她愣神的這一瞬間,她倏覺後頸一涼,她往身後看去,卻什麼人都沒有,緊接著,一陣眩暈感傳來,她驀地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之前,她看到先前離開的女子,身影陡然在她身邊顯現……

  隱身……

  這個女子……會隱身?

  未來得及再多想其他,阿紀便徹底昏迷了過去。

  看她閉眼,洛錦桑拍拍胸脯:「還好我沒走遠,這妖怪還挺厲害的。」洛錦桑蹲下身來,將她覆蓋在臉上的頭髮扒拉了兩下,「看起來也不像是這個小馭妖師的妖僕啊,他為什麼要保護他?」

  空明走近,抬手握住了阿紀的手腕,捏了片刻,又放了開去:「確實是個挺厲害的妖怪。將他也一併帶回北境吧。」

  ……

  阿紀再醒過來的時候,四周已是陰冷至極的地牢。

  她揉了揉太陽穴,坐起身來,一下就反應過來自己被抓了,她一個激靈,首先摸了下自己的胸,再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還好,最後一刻還是保住了自己的變幻之術,沒有露出破綻來……

  她舒了一口氣,這才開始靜下心來打量周圍環境。

  眼前是寒鐵柵欄,身側是將濕氣都結成冰了的牆壁,她摸了摸牆,倏爾覺得這被關押的感覺……竟然也有幾分熟悉……

  她再是一轉頭,微微一怔。

  這旁邊,竟然還有一個人……

  準確的來說,是兩個。

  姬寧被仍在角落裡,現在還暈著,而另一個人,穿著一襲破爛的粗布衣服,靠牆坐著,歪頭打量阿紀。

  阿紀看著他,他也不說話,阿紀一邊向姬寧走去,摸了摸姬寧的脈搏,確認他還活著後,這才轉頭對那一言不發的男子道:「你也是被抓來的國師府弟子?」

  男子這才將手一抱橫道:「老子是你大爺。」

  阿紀愣了愣,隨即轉開了頭,看看四周,這才回頭看他:「牢裡的大爺?」

  男子面色一青。適時對面牢房中傳來一聲怪笑,似男非女的聲音傳來:「小兄弟,這位大爺不日便要被砍腦袋了,你且讓他再嘚瑟一兩天吧。」

  阿紀看向對面牢房,一個難分性別的蛇妖像沒有骨頭一樣掛在對面牢籠的欄杆上,他雖然長了張人臉,但舌頭還是蛇的模樣,說說話,便吐了吐蛇信子。

  「你娘的,你不是隔日砍頭嗎?」男子一聲怒叱,站起來便狠狠一拳頭砸在牢門上,「不是你找事情,老子會跟你打起來?能有這事?要死一起死,他大爺的老子怕誰?」

  對面的蛇妖依舊妖嬈的吐著蛇信子:「盧瑾炎,事到如今,你也就只能沖我橫,你有本事,去與那鮫人橫去呀。」

  蛇妖說到此處,正戳中了盧瑾炎的痛處,他倒沒有再罵娘了,只是氣悶的回過頭來,在牢裡焦急的走了兩圈,最後找了個地方蹲下:

  他悶聲道,「早他娘的知道這北境的鮫人也是這狗娘養的德性,老子們便也不該陣前降來北境。他奶奶的,這作風,和大國師還有京城那個什麼狗屁公主,有什麼兩樣!?」抱怨了兩句,他又站了起來,狠狠踹了一下牢門,指著對面的蛇妖繼續罵道:「你們這些妖怪就是他娘的不靠譜!就該給你們收拾著,還當什麼尊主?給你們臉了!且看老子死了,這世道怎麼個亂法吧!都他娘的是王八,誰都不省心!誰也不讓誰有好日子過!」

  他罵罵咧咧的又狠狠踢了兩下牆壁,將牆上的寒冰都踹了下來。

  阿紀巴巴的望著他,除去他連天的髒話之後,這才將他們話裡的意思捋了出來:「那個北境的尊主,因為你們打架,就要抓了你們砍腦袋?」

  「對呀。」盧瑾炎不說話,對面的蛇妖搶先答道,「咱們妖怪呀,和他們馭妖師那是宿仇,這都混在北境這麼一塊地方了,誰能給誰好臉色呢?那鮫人呀,是拿咱們殺雞儆猴呢。」

  「你他娘的才是雞!」盧瑾炎又罵咧了兩句。

  阿紀在他的咒駡聲中摸著下巴琢磨:「那那鮫人將我和這小子放到和你們一樣的牢裡,是不是意味著,他也要砍我們腦袋?」

  蛇妖怪笑了兩聲:「這小夥可終於反應過來了呀。他是國師府的弟子,你是幫著國師府弟子的妖怪,你們被抓回來,可不也是雞嗎。」

  阿紀不樂意了:「那不行。」她道,「這過分了。我可不樂意做一隻雞,還不是給人吃的雞,只是殺給人看,不行不行。」

  「怎麼?這北境的地牢,現在可跟京師天牢有得一拼,你還以為你能逃出去?」

  阿紀笑笑:「反正都是要被砍腦袋的,能逃出去,為什麼不拼命試試?」

  此言一出,盧瑾炎與對面的蛇妖都陷入了沉默,兩人相視一眼,皆看向了阿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2:27 PM

第二卷 第八十三章 逃獄

  陰冷的地牢裡,兩名獄卒提著大刀巡邏了一圈,這方剛拐一個角,便要走到最裡面的兩個死囚牢籠,忽然間,裡面傳來的犯人的驚聲呼叫。

  「哎哎!蛇妖跑啦!蛇妖跑了!」

  兩名獄卒聞言,心頭一驚,對視一眼,只道那是尊主點名要斬的人,若叫他跑了,必定要受重罰。

  兩人立即追了過去,但見兩間相對的牢門,一邊關著三人。那國師府弟子還在昏睡,另外兩個人一臉焦急,盧瑾炎破口大駡著:「這些他娘的妖怪好生狡詐!」

  而那狐妖男子則指著對面的牢籠大叫:「快呀!快去抓呀!那蛇妖挖地洞跑了!」

  獄卒連忙往對面一看,黑漆漆的牢籠裡,果然不見蛇妖身影!兩人登時慌張起來:「挖地洞?」

  「對呀!就是那角落!看見沒,那裡面,好像還有點光透出來呢!」阿紀指著角落,焦急的喊著,說得有模有樣,「這蛇妖!不能讓他一個人跑了!快把他抓回來!要死一起死!」

  兩個獄卒沒再搭理她與盧瑾炎,一人掏出了牢籠鑰匙,將蛇妖牢房的牢門打開,試圖進去探個究竟。

  而就在他開門的這一瞬間,漆黑地牢的天花上忽然垂下一條蛇尾巴,將他脖子一捲,往旁邊一甩,那獄卒當即便昏死過去。蛇妖身形如電,在另一人要大聲呵斥之際,口中蛇信子吐出,纏住那人的臉,緊接著,好似是用蛇信子將自己整個身體拉過去的一樣,他撲到那人身上,整個身子如無骨一般纏上那人,嘴巴張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好似要將那人從頭吞下。

  「啪!」一塊冰塊砸在他腦袋上。阿紀斥道,「你還有時間吃人呢?弄暈了事,還不把鑰匙拿過來開門?」

  被關在玄鐵牢籠裡的阿紀用不了法力,這一冰塊倒是沒將蛇妖砸出什麼毛病,只是讓他清醒了一下。蛇妖轉頭,看向牢裡的三人,最終目光落在盧瑾炎身上,他倏爾一笑,鬆開面前的人,將獄卒的鑰匙撿了起來。

  阿紀與盧瑾炎都巴巴的望著他,卻見那蛇妖手一抬,將鑰匙掛在了對面的牢籠大門上。

  盧瑾炎的面容一青:「你他娘的什麼意思?」

  蛇妖得意一揚下巴,扭著尾巴便往外面而去。

  盧瑾炎氣得雙目怒瞪:「你回來!娘的!你這孫子!你回來!」

  而相較盧瑾炎的氣急敗壞,阿紀卻顯得尤為安靜,只對盧瑾炎道:「去幫我把國師府的少年弄醒,弄不醒就背起來。」

  「背個屁!這蛇妖都自己跑了!把鑰匙就掛在那兒!你拿得到嗎?你拿得到嗎?娘的!我就說這些妖怪不可信!都他大爺的欠抽!」

  面對暴跳如雷的盧瑾炎,阿紀也沒氣,只淡定的揉了揉被吵得嗡嗡作響的耳朵,道:「他會回來的。」阿紀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到了煩躁至極的盧瑾炎耳朵裡。阿紀轉頭看他,面容沉靜,「去把姬寧叫起來。」

  盧瑾炎愣了愣,只覺自己暴躁的怒火在阿紀的冷靜面前,顯得幼稚又無用。

  他撓了撓頭,依言走到後面,拍了拍姬寧的臉:「小子?臭小子!逃命了你還不起!?」

  姬寧緊閉的眼動了動,眼看著便要睜眼,正巧,牢外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逃走的蛇妖尾巴磨在地上的聲音,而這聲音,比他方才走時要顯得匆忙很多。

  不一會兒,那蛇妖便急匆匆的趕了回來。盧瑾炎把清醒過來的姬寧拉起來,轉頭便看見慌慌張張退回來的蛇妖。

  「嘿,還真叫你說准了。」盧瑾炎笑了出來,盯著牢外的蛇妖,「你走呀?你怎麼不走了?」

  阿紀也抱著手看著蛇妖,卻見他乖乖的將對面牢籠上掛著的鑰匙取下來,抖抖索索的將阿紀這邊的牢門打開:「快快快,好多人!」

  盧瑾炎架著還有些暈乎的姬寧從牢中走了出去,一踏出牢門,前方地牢轉角處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聲音,不知道這蛇妖引來了多少獄卒。

  盧瑾炎氣得咬牙,瞪著蛇妖:「讓你這孫子先跑!」

  「你們出去也一樣得遇到。」蛇妖也有些急了,「這地牢裡到處都是獄卒,光是打開這牢籠的門根本就出去不,我們真是想得太天真了!如今,我們逃出來的事已經被知道了,看來今天是走不成了。」

  盧瑾炎咬牙,看向身後的阿紀:「怎麼辦,你鬼主意多,快想想法子呀!」

  阿紀這才從牢門中踏出來,她瞥了蛇妖一眼:「我之前說,咱們配合,幫你打開牢籠的門,然後你再來開我們的門,這樣我們才能出去。我可沒說,你一個人就能出去。」

  蛇妖嗤笑:「怎麼?你是覺得,加上你們三個,咱們就可以強行闖出去了?」

  阿紀望著他,也笑了:「不是加上我們三個,是加我一個,就可以了。」

  話音一落,阿紀周身黑氣如煙似霧,飄散出來,蛇妖與盧瑾炎初見妖氣,登時一愣。

  阿紀不再看他們,一轉頭,面前轉角處已經有其他獄卒提著大刀而來,來人大刀劈砍而下,撞在似雲霧一樣的黑色妖氣上,但明明這明明是霧氣,卻讓來人猶如砍到了鋼鐵之上一般,鏗鏘一聲,刀刃徑直卷口。

  獄卒雙目驀地一瞠,那雲霧一揮,似戲子水袖,只輕輕的一舞,獄卒登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開,一連撞倒後面追殺而來的七八名獄卒,狹窄的地牢甬道裡,霎時倒了一地的人。

  阿紀周身霧氣飄舞,漸漸的在她身後凝聚成了三條尾巴。

  男子的面容是她的第三張臉,她現在也只有三條尾巴的力量。但阿紀知道,對付這些獄卒,足足夠用了。

  之前林昊青在那杏林小院裡便告訴過她,她很厲害,但阿紀對自己的力量厲害到什麼程度,其實並不瞭解,只是上次在山頭溪水源頭處,與那壯漢妖怪交過手,方知三條尾巴的自己,對上這樣的妖怪,大概能一口氣打十個。

  而後被那缽罩住,本是意料之外,從缽中逃出後,對上那和尚,若不是腦中倏爾疼了起來,令她分了心神,她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著了別人的道……

  「走吧。」阿紀轉頭,看了兩人一眼。

  蛇妖與盧瑾炎都呆呆的看著阿紀。

  「乖乖,你竟然是這麼厲害的妖怪?」盧瑾炎說得有些心驚。

  蛇妖也眨巴了一會兒眼睛道:「你既有這本事……說個大逆不道的話,要不,你乾脆直接殺到主殿上,殺了那鮫人,自己當北境尊主吧?」

  「你們跟鮫人交過手呀?」兩人搖頭,阿紀笑道,「那你們怎麼知道我一定打得過他?我可不去送這死,北境我不待,出去了咱們分道揚鑣,我還得回南方。」

  ……

  有阿紀在前面,後面跟著的幾人逃獄逃得堪稱一個正大光明,在支援趕來之前,幾人已經離開了地牢。

  一路奔逃,入了北境的森林之中,阿紀收了尾巴,將清醒過來就是一路狂奔,奔得一臉茫然的姬寧拉了過來:「接下來咱們分開逃吧,再一起走目標太醒目了,北境你們怕是也不能待了,如果實在找不到地方去,可以去南方馭妖谷附近的村莊等我,到時候咱們再討論出路。」

  盧瑾炎抱手一拜:「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你和別的妖怪不一樣,我盧瑾炎記住你了。」

  蛇妖白了盧瑾炎一眼,只對阿紀道:「逃出地牢不過是逃過了兩日後的死期,這外面的人世,也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得過一日是一日,狐妖小哥,你記著你方才在牢裡對我說的話,日後千萬莫要仗著自己力量過人,多惹事端。以後也多多小心吧。告辭了。」

  阿紀點頭:「咱們都是北境尊主點名要殺的人,你們離開且好好注意些,這幾日去往南方的路必定查得極嚴,或可再北境內,避避風頭再走。」

  兩人感謝之後,拜別離開,阿紀這才轉頭對姬寧道:「你就跟我走吧,等離開了北境,你再自己找出路。」

  姬寧呆呆的點點頭,似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阿紀拉著姬寧便往更北方的風雪森林而去。她想,而今,就算走沒有路的天山,也比直接南下簡單。

  他們踏入了風雪森林,背後沒了追兵,阿紀帶著姬寧也走得不急,路上還有時間閒聊上兩句,而讓阿紀沒想到的是,她本以為,這森林不了一會兒便能走出去,但在裡面轉了兩三個時辰,也未曾找到出路,反而越走,四周的氣溫越低。

  四周的樹開始連樹幹都結冰。

  姬寧已經開始有些受不了了。

  阿紀將自己外面的衣服給了姬寧,還用法術點了個狐火在掌心,給兩人取暖,但越是往前,寒意越是滲人,即便有狐火點著,暖了身前,身後也是一片刺骨寒意。姬寧凍得睫毛都結上了冰。

  阿紀心道森林裡的溫度和外面的溫度未免相差太大,這溫度委實低得太不正常,她懷疑這森林裡有不為人知的東西,或許是個妖怪,或許是什麼奇怪的陣法,總之定不是個好對付的,她打了退堂鼓。

  正想和姬寧說,要不先調頭走,卻未曾想轉過兩顆樹之後,面前倏爾豁然開朗,但他們看見的並不是出口,而是一片結冰的平地,被一圈完全被冰凍住的雪白的樹圍著。

  平地之上冒著尖銳的冰棱,冰棱或高或低,參差不齊,像是要將踏上這片地的人都刺穿一樣,讓人見而生畏。

  姬寧害怕的退到阿紀身後:「我……我們要不回去?」姬寧問她,「這裡好生詭異……」

  阿紀點點頭,正要轉身,但卻鬼使神差一般,踮腳往冰棱裡面望了一眼,忽然,她身型一頓:「等等。」她道,「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她給姬寧周身丟了一圈狐火,將他圍在其中,給他取暖,自己往遍佈冰棱的地裡踏了過去。

  「阿紀……」姬寧輕聲叫著,都不敢呼喚得太大聲,生怕驚擾了四周風雪。

  阿紀一步一步,踮著腳尖,彷彿是在用慢動作學舞蹈一樣,往圓形中間走去。

  她低頭看著下方的冰棱,在厚厚的冰塊下,她好似看見了黑色的布料,布料上繡有暗紋,再往前走了一小步,她看見有銀色的頭髮在冰棱之下的冰層之中被凍住,接著往前……

  這……

  阿紀終於看明白了,這佈滿冰棱的冰層下面,竟然躺著一個人?

  這是誰?為什麼會躺在這兒?他是被人封在此處的嗎?但不對呀,這周圍並沒有術法的氣息,也沒有任何法陣痕跡……

  這個人簡直就像是躺在這兒睡覺……而後被冰雪覆蓋住了一樣……

  他還活著嗎?

  阿紀彎下腰,用狐火融化了地面上的冰棱,冰棱化為水,很快又結成冰,阿紀並不是想就此將冰層融化,只是讓阿紀有了一個方便落腳的地方。

  她跪坐在冰上,趴著仔細探看冰層下的人,冰裡面的結構讓他的面容有些支離破碎,使她無法完全看清這人。但她莫名的覺得,光是從輪廓來看,這便應該是一個極美的人……

  這麼長的銀髮……是男是女……

  「阿紀……」姬寧在後面,看她趴了下去,有些擔心的呼喊著,「阿紀……你在看什麼,我們快走吧……阿紀?」

  阿紀坐起身來,轉頭看了姬寧一眼:「等一下……」她一開口,倏覺身下冰面驀地一震,震動不強,但很清晰,她微微轉頭,往下一望,只見冰層裡面,紋理之中,一雙藍色的眼睛倏爾睜開。

  阿紀一怔。

  與之四目相接,恍然之間,四周的冰雪仿似都已靜止,而她的心跳聲,逐漸變大,每跳一下,便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喚道:「長意……長意……」

  她率先想起來的,便是這樣兩個字。

  好似,懷了滿腔的情緒,在喟歎著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2:34 PM

第二卷 第八十四章 真的是路過

  「哢」一聲輕響,阿紀趴著的冰面倏爾裂開了一條縫隙。

  也是這一聲動靜,讓阿紀陡然回過神來。

  有危險,她不應該待在這兒!

  阿紀手撐在尚未完全裂開的冰面上一用力,腳一蹬,縱身而起,想要離開這塊神秘人沉睡之地。但當她躍起來的一瞬間,她只覺手腕倏爾被四周的冰雪凝成的冰雪鏈條纏住,這鏈條雖是冰雪凝成,但卻堅韌異常,蠻橫的法力灌注在冰雪之中,只一接觸,阿紀便知道,只有三條尾巴的自己無論如何也鬥不過這人……

  她心頭想法只來得及一閃而過,那鏈條卻拽著她的手腕,將她往地上狠狠一拉。

  阿紀全然沒有掙扎的餘地,「轟」的一聲,便一頭撞在冰面上,地面堅冰碎裂,冰雪的粉末升騰而起,讓周圍仿似起了一層仙霧。

  「咳咳……」寒冷的空氣夾帶著細小的粉末被她吸入喉嚨,讓她不得不咳了兩聲。她倒在碎冰之中,身上皮膚被四周尖銳的冰棱劃出不少血痕。

  「阿紀!」不遠處傳來姬寧擔心的呼喚。

  阿紀卻沒有心思回應他。她在雪霧之中,碎冰之上慢慢爬了起來,目光逡巡四周……

  腳下堅冰的冰層已經徹底碎裂,冰層下的人早沒了蹤影,她凝神探尋著四周氣息,試圖將那人找出來。這人很厲害……這看似再普通不過的一擊,在出其不意間,竟讓她傷成這樣……而她卻連他的臉都沒看見……

  雪舞在短暫的升騰之後,緩緩落下,忽然間,阿紀只覺右側有黑影一閃,她目光往右方看去,但在她眼珠轉動的一瞬間,另外一側倏爾躥出數條冰雪鐵鍊,阿紀飛身而起,躲過兩條,但鏈條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她的感知力,在她毫無所覺的時候,一條鏈條驀地纏上她的腰。

  阿紀一驚,想要用狐火將鏈條燒掉,但為時已晚。

  腰上的鏈條將她一拉,徑直把她從雪霧之中拖拽出去,阿紀後背又狠狠撞在一棵冰樹之上,鏈條如蛇,飛速的纏上她的身體,將她結結實實的綁在了冰樹之上。

  這鏈條力量之大,徑直將阿紀撞得胸腔一痛,那些被她吸入肺部的冰雪粉末在此時也在她身體裡對她發起了進攻一樣,她倏爾一張口,驀地便吐出一口鮮血出來。

  阿紀被緊緊綁在冰樹上,額上的汗被風一吹,幾乎在她臉上結冰。

  她看著面前的雪霧,霧氣漸漸散去,黑袍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阿紀得見來人位置,在手腳皆被綁住的情況下,咬破嘴唇,猛地深吸一口氣,在那人即將踏出霧氣之時,一個巨大的黑色火球向那人噴去。

  狐火溫度炙熱,直將四周冰雪融化,飄在天上的雪霧霎時化為毛毛細雨,在這還是冰天雪地的北國下了一場春雨。

  冰雪鏈條也在這炙熱的溫度當中被融化為水,阿紀摔坐在地,她捂著胸口,看著前方。忽聽振袖之聲輕響,面前的黑色狐火頓時消散,黑衣銀髮的男子從綿綿細雨中踏步而來。

  那藍色的眼瞳如大海一般深邃而清澈,但溫度卻比這北境還冷。

  四目相接,阿紀一時間竟然忘記自己與他剛經過一場拼死之鬥。

  她呆呆的看著他。這人的輪廓五官,如此清晰的展現在她面前時,他每近一步,便彷彿在她腦海中掀起了一波驚天海嘯,許多的畫面被百米巨浪推著,湧到她心頭,但只將她心尖城池摧毀殆盡,其他的,什麼也沒留下……

  他是誰?

  這問題一起,也根本不需要別人回答,她顫抖的嘴唇,便突兀的,絲毫不受她控制的吐出兩個字來……

  「長……長意……」

  他的名字脫口而出,面前人驀地停住了腳步。

  長意看著她,藍色的眼瞳裡飄過一絲疑惑,但顯然,這絲疑慮並沒有讓他停住腳步,他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在剛才的爭鬥中,被打敗的阿紀,她渾身是血,滿帶狼狽。

  「你是何人?」

  他問她。

  那麼倨傲孤高的模樣。

  阿紀閉上眼,將心頭那些異樣的情緒壓下,她閉上眼,找回了理智。

  北境,銀髮藍瞳,力量強大,黑袍中的暗紋彰顯他身份的尊貴……以上的特徵,都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唯一一人……

  北境尊主,鮫人長意。

  世人皆知他的名字,只是無人叫他長意,大家更喜歡稱他為鮫人,畢竟這舉世聞名的鮫人,也就只有他一個。

  阿紀睜開眼,心頭覺得有些好笑,之前在牢裡,蛇妖還在與她開玩笑,讓她去殺了鮫人,坐上北境尊主之位。而今看來,這果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她雖然只用了三條尾巴的力量,但卻敵不過這鮫人隨便捏出來的一條鏈子。想來,他是一成的力量也都未盡吧……

  「栽了……」阿紀道,「一頭撞上了棺材板……」她呢喃自語了一句,隨即認命的仰頭看向長意,笑道:「尊主大人,我路過的。不知您在此休憩,打擾了……」

  她如今只指望眼前這個鮫人不認識她,就真的當她是個路過的,稀裡糊塗的將她放了,左右……他在冰雪森林裡躺著,看樣子也不是只趟了一會兒,應該還沒有人來得及告訴他,牢裡的四個犯人跑了吧……

  鮫人眯起眼,打量著她。

  忽然,空中驀地傳來鳥兒振翅之聲,阿紀仰頭一看,只見一隻雪鷹盤旋,巨大的翅膀張開,陰影在阿紀臉上掠過,雪鷹飛下,化為人形,跪在鮫人身側:「尊主,地牢之中,盧瑾炎,蛇妖,以及空明大師責令送回來的那國師府弟子及狐妖四人,打傷數名獄卒,從地牢逃走了。」

  阿紀張了張嘴,看著那雪鷹妖怪,肚子裡彷彿住了一個盧瑾炎,惡狠狠的在裡面踹著她的胃,在她身體裡罵了一萬句「你娘的」……

  那人話音落下,鮫人的目光便又轉了回來。在她身上輕描淡寫的一掃,隨即又往旁邊一看。

  那姬寧早在他們開始打架的時候便已經被綁在了一旁的樹上,他更慘一些,嘴巴還被鏈條綁住了,全然說不出話來……

  哦……阿紀忽然明瞭,原來,之前她剛開始打架的時候,姬寧叫的那一聲「阿紀」原來不是在擔心,而是在呼救啊……

  而現在,鮫人的目光在姬寧身上一掃。他雖然被綁的緊,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但仔細一看,還是能分辨出來,那乃是國師府弟子的衣裳。

  鮫人目光又轉了回來,落在阿紀身上。

  那眼神彷彿是將他們倆的身份念叨了一遍——狐妖和國師府弟子。

  寒冽的空氣的短暫沉默了片刻。阿紀覺得有些難言的尷尬,她決定再掙扎一下:「我真的是路過的……」

  她確實是路過的。

  來稟報消息的雪鷹妖怪這才往旁邊看了一眼,看見他們兩人,雪鷹妖怪彷彿也有一些驚詫似的:「咦……」

  阿紀垂頭歎息,心頭暗恨,別咦了……是他們……

  「帶回去。」鮫人冷冷發佈指令。

  雪鷹妖怪立即點頭應是,末了還不忘捧一句臭腳:「尊主英明。」

  阿紀除了歎息,乖乖認命,並不知道還該說什麼樣的言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2:46 PM

第二卷 第八十五章 姓名與性命

  阿紀與姬寧被帶到了大殿之上。

  這本是朝廷設立的北方的馭妖之地,阿紀轉頭看了看四周,大殿佈置簡單,光線通透,主座位於中間最高之處。此時一襲黑袍的鮫人正坐在主座之上,神色冰冷,極是威嚴。照理說,他當令人見之膽寒,但阿紀卻不怕他,莫名的……不怕他。

  哪怕之前還被他打了一頓……

  她甚至還覺得,這個鮫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看起來太過孤寂,孤寂得……令她有些莫名的痛感。

  阿紀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她能直覺的感受到,這個鮫人應該就是林昊青不讓她來北境的理由。不然,初見他時,她為何會有那麼真切的感受?這個鮫人一定一定是之前在她生命裡,至關重要的人。

  是仇人,還是愛人?

  阿紀猜不出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她只能做最初步的判斷——她和這個鮫人的關係應該不會太好。

  因為林昊青是救她的人,對她也很好,還做了她的師父,教她術法,讓她學會保命的本事,最重要的是,林昊青對她無所求……

  離開杏林之後的一路上,阿紀其實有思考自己與林昊青的關係,但林昊青隱瞞得太多,她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林昊青想要保她的命。即使如此,林昊青不讓她見的人,那必然是對她性命有礙,或者是要對她不利的。

  這個鮫人是她的仇人嗎?她對這個鮫人有這麼強烈的情緒,但這個鮫人確並不認識她……

  阿紀想到此處,愣了愣,她摸了摸自己的臉。

  原來如此……所以林昊青才勒令她,一定要學會變幻之術,一定不能用真實的面目示人,一定不能展現雙脈之力,她的臉和她體內的雙脈之力,一定會引起這個鮫人的懷疑……

  阿紀被押著跪在大殿之上,主座上的鮫人閉目養神,不片刻,身後傳來其他人的腳步,來人吵鬧的聲音將阿紀從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出來。

  「別推老子!老子有腳!」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阿紀不由得轉頭往身後看去,只見大殿外,兩個人和她一樣,被綁著手押了上來。

  盧瑾炎與蛇妖……

  竟然……也被抓回來了嗎……

  所以……他們的這個越獄,在分道揚鑣之後,立馬就宣告失敗了嗎?

  盧瑾炎與蛇妖此時也看見了被扣在殿上的阿紀與姬寧。他們二人也是一怔,盧瑾炎也忘了罵人,被人一踹膝彎,徑直跪下。他目光還直直的盯著阿紀與姬寧:「你們……」

  姬寧弱弱答道:「我們遇到了……鮫人……」

  盧瑾炎一仰頭,看了高高在上的鮫人一眼,盧瑾炎長歎一聲,搖搖頭。

  阿紀問:「你們又是怎麼被抓的?」

  聽聞此言,盧瑾炎心頭一陣血恨,終咬牙切齒道,「這狗東西在路上又和我打起來了……」

  不用再聽其他了,阿紀明白了。她目光在蛇妖與盧瑾炎身上轉來轉去看了一會兒:「你們命裡犯沖就不要見面了,各走一邊不好嗎?」

  蛇妖悠悠道:「我想啊。」

  「我他娘也想啊!」盧瑾炎怒道,「你給老子閉嘴。」

  「你怎麼不閉嘴?」

  聽著四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陣,鮫人這才睜開了眼睛,他一睜眼,站在旁邊的士官便斥道:「安靜!」

  大殿靜了下來,適時,旁邊走來三名獄卒,其中一人似是牢頭,三人行了禮,跪在殿前,道:「尊主!我等無能,請尊主責罰!」

  鮫人的目光轉到牢頭身上,他看了牢頭片刻,點頭道:「好,賜死。」

  二字一出,牢頭當即嚇得腿一軟,連跪也跪不起了,直接癱倒在地。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阿紀尤為不敢置信,她皺眉盯著鮫人,怎麼也無法想像,這樣兩個字,竟然會從他的嘴裡吐出來。

  鮫人目光一轉,看向阿紀:「牢中不想待便也罷,即刻處死。」

  盧瑾炎三人聞言,皆是面色慘白。

  鮫人站起身來,神色冷漠的欲邁步離去。阿紀看著他,看他一步一步,即刻便要走出殿外,好似這殿中已經沒有人了,皆成了地上的屍首,他的冷血讓阿心頭莫名湧上一股情緒來,她說不清這情緒裡面是憤怒更多還是失望更多,亦或者……是那打從見他開始,便一直纏繞心頭的若有似無的心痛。

  她站起身來,背脊挺直,看著那鮫人的身影,道:

  「站住。」

  這兩個字,擲地有聲,讓所有面色慘白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側著身,只微微轉過眼,看著她。

  阿紀上前一步。

  殿中侍衛立即按住刀柄,情勢霎時變得緊張起來。

  「這殿中人,你一個都不能殺。」她說著,手腕之上狐火再起,她努力維繫著自己的變幻之術,而在她的身後,倏爾出現了四條黑色的狐狸尾巴。

  盧瑾炎三人驚詫,眾人都知道,狐妖多一尾,力量便強上數倍。他們怔怔的看著阿紀,只見在第四條尾巴出現後,她周身登時黑色狐火大作,一聲輕響,那在她身後縛住她雙手的鏈條登時被燒斷。

  殿中侍衛拔刀出鞘,刃口離開刀鞘的聲音混著滿殿的黑氣,更將殿中添了幾肅殺。

  長意看著阿紀,面前這個妖怪,明明是個男子,但他說話的模樣,卻帶著幾分讓他無法忽視的熟悉感,他注視著他,直到自己藍色的眼瞳被黑色的火焰照耀,光華流轉間,幾乎快被染成墨色。

  這熟悉的感覺轉瞬即逝,卻足以讓他駐足停留,他打量著阿紀身後的尾巴。

  黑色的四尾狐妖……

  他尚且記得,將紀雲禾煉化為半人半妖的那一半的妖怪,便是黑色的九尾狐……

  「憑什麼?」他開了口,面向阿紀,「你憑什麼留下你這條命?」

  燒掉鏈條,阿紀周身狐火慢慢隱去,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看著長意:「憑我相信,北境不該是這樣的地方。」她道,「我也相信,能讓馭妖師大軍陣前倒戈的北境尊主,不是昏庸暴戾之主。」

  好似被這句話觸動了什麼記憶,長意眸光波動。

  自打冰封紀雲禾之後,長意便似可以將過去與紀雲禾的記憶都冰封了一樣,他刻意讓自己忘卻過去,忘記紀雲禾,也忘記與她經歷過的事,但只要有一絲半點的縫隙,那些回憶的畫面便會撞破他腦中的冰雪,從那冰窟裡衝出來,在他腦中心裡橫衝直撞,將一切都撕得一片血肉模糊。

  宛如現在。

  那馭妖台外的兩騎馬,那漫天風雪,還有紀雲禾的神色姿態,都從他的心間闖出。

  面前的狐妖鏗鏘有力的說著,一如那日大軍當前而毫無懼色的紀雲禾。

  「盧瑾炎,於陣前倒戈的馭妖師,他願入北境,便是許北境以信任,這蛇妖,知人世處處皆苦,流離北境,為北境所用,也是許北境以信任,你若殺他們,既辜負了他們二人的信任,也辜負了他們身後所代表的降北馭妖師與流離投奔而來的妖怪。眾人前來北境,是因為這裡有他們所求的生存與尊嚴,若因私人恩怨,便要被賜死,獄卒因犯人逃走也要被賜死,你這裡便不再是北境,不過是立在朝廷北邊的另一個朝廷,而你也不過是另一個大國師。被天下人所畏,也被天下人所棄。」

  阿紀的話令在場眾人無不專注聆聽,盧瑾炎更是聽得連連點頭。

  「我不信你不明白。」

  他明白,只是這一切於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阿紀未等他心頭思緒落下,斥道:「我看你這鮫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風,怕是全然對不住那些為北境而死的亡魂!」

  大殿之中,侍衛們也在面面相覷,皆是被阿紀這一番話動搖了,有人大著膽子,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高位的長意,他孤身一人,站在那方,只看著殿中的狐妖,不言不語。

  阿紀繼續道:「今日,以你之力,要殺我,綽綽有餘。但我也許你這份信任。我信你,不會殺我。」

  她說罷,站在原處,直視長意的眼睛,殿中靜默許久,幾乎連針落之聲,也能聽見。

  在眾人皆為沉默而心驚之時,長意倏爾開了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紀。」

  長意目光空了片刻。他轉身離去,只有略顯低沉的聲音留在殿中。

  「你和他們的命保住了。」

  阿紀一愣。

  長意方一離開,盧瑾炎便立即站了起來,綁都沒讓人解,便對著阿紀道:「厲害啊!你這口舌好生厲害啊!老子這聽得都認為,鮫人要是殺了我們,那馭妖師和妖怪都得反他了!老子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重要!」

  姬寧也一直抹汗:「我才是嚇死了,阿紀哥你一直說為什麼要留下他倆,我還以為最後就我一個人會被拖出去砍了呢……」

  盧瑾炎哈哈大笑,拍了拍姬寧的腦袋:「瞧把你嚇得,汗水把頭髮都弄濕了。」

  那三名獄卒也立即走過來:「哎呀!多謝公子啊多謝公子!」

  在眾人的感激之中,阿紀卻呆呆的看著長意離去的方向撓了撓頭。

  蛇妖看著她,笑道:「這是怎麼了?救命恩人方才慷慨激昂一番陳詞,說得鏗鏘有力,現在卻如何有些呆怔了?」

  阿紀搖頭笑笑:「沒有……我只是覺得,留下咱們這條命的,不是我剛才那番話……」

  「那還能是什麼?」盧瑾炎心直口快,道,「難不成是你的名字嗎哈哈哈哈!」

  阿紀正色看向盧瑾炎,微笑:「好像,正是我的名字。」

  眾人愣了愣,只當她胡言亂語,糊弄了過去。

  阿紀又望了一眼鮫人離開的方向,這才轉頭,隨劫後餘生的眾人,一同離開了大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2:58 PM

第二卷 第八十六章 改變

  三月來,遙遠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舊寒冷難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堅冰未化,蕭索長風中,唯有一個黑袍人如墨點一般點在一片枯孤寂的縞白裡。

  他靜靜負手立著,若不是長風帶動他的衣袂與銀髮,恍惚間還讓人以為他已被這寒冷凍為一塊堅石。

  山河不語,他亦是沉靜,直到頭頂明月將沉,他方才微微動了唇角:「有人說了你會說的話。還有和你相似的名字。他說我錯了。」他頓了頓,垂下眉目,看著腳下冰面,「我當然錯了。」

  從六年前他決定留在北境開始,就錯了。

  甚至更早,在馭妖谷遇見紀雲禾時,在十方陣中隨她一同躍入深淵之時,就錯了。更甚者……他當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該去救一個人類,一個被封號為順德的公主。

  這一場人世糾紛,本該與他,毫無干係。

  但是……

  他轉身離去。

  「錯了便錯了。」

  他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消隱在一片風雪素縞之中。

  ……

  死裡逃生之後,阿紀理智上認為,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北境,帶著姬寧南下,到時候尋個安穩的時機,把姬寧趕走,她還是能繼續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寧。

  但很奇怪,昨日見過那鮫人之後,阿紀卻還想再見他一面……雖然……上一次見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個鮫人很危險,她不該靠近他,但是……

  阿紀腦中倏爾回憶起昨日,他離去的背影。他離開時,所有人都在慶倖自己的死裡逃生,而他卻像背對著所有生機希望,獨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紀覺得……他很可憐。

  「哎!阿紀,問你呢?」桌子對面的盧瑾炎拿著酒罈「篤」的往桌上一放,「之後你怎麼打算啊?」

  阿紀這才回神。

  她與姬寧昨日被蛇妖安排著在馭妖台外的客棧裡住了一晚,今日還沒到正午,盧瑾炎便扛著兩罎子酒來找她了。

  阿紀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這麼一壇,我什麼打算都白打算了,撤了,給我拿茶來。」

  姬寧也小聲的插了句話:「我也喝茶……」

  「你們國師府的人什麼德性我知道,不強迫你喝酒。」盧瑾炎一邊嘀咕著,一邊從旁邊拿來兩個粗陶大碗,給阿紀和姬寧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個妖怪,不喜歡吃肉喝酒,倒喜歡喝茶?你怕不是跟著哪個清心寡欲的馭妖師修行的術法吧?」

  阿紀笑著端起茶碗:「我還就是跟馭妖師修的術法。」

  盧瑾炎一聲嗤笑:「你騙誰呢,你一個狐妖都修出四條尾巴了,這身本事要是馭妖師教的,那整個天下都該知道那馭妖師的名字,你倒是說說呀,誰這麼好本事?」

  阿紀在心裡嘀咕,林昊青的名字,還真就是整個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這兒說……

  她喝了口茶剛想搪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路人的驚呼,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也好奇,是誰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被這聲色引了過去。

  盧瑾炎與姬寧但見來人,霎時面色一白,阿紀剛喝進嘴裡的茶又吐回了碗裡,她一轉頭,來人黑袍銀髮藍眼睛,便是那聞名天下的鮫人標配……

  「尊……尊主……」盧瑾炎屁股一歪,撲通一聲摔坐在了地上。姬寧也立即一連退了三步遠,在角落蹲下了。在這般氛圍下,阿紀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怔怔的看著長意。

  身邊的人都悉數躬身行禮:「尊主……」

  只有阿紀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劃了兩下,實在沒搞懂這個禮到底是怎麼行的,最後只得依樣畫葫蘆的,不倫不類的把左手放在胸前:「那個……尊主……」

  阿紀垂頭,心道,這兩個字喊出來,還真是莫名的彆扭……

  長意看著阿紀的腦袋:「起來,今日我也是來喝茶的。」

  他說著,自顧自的走到了紀雲禾對面的位置……

  這一張桌,三方都有人坐過,唯有他那位置是一直空著的。他一落座,身邊的路人霎時跑了個乾淨。

  長意轉頭,看了眼還呆呆的盧瑾炎和姬寧:「你們不坐了?」

  「我……我尿急!」盧瑾炎急中生智,跳起來,捂了褲襠,「哎,對,嘿嘿我尿急!」他立即邁腿跑了,蹲在牆角的姬寧也顫巍巍說了句,「我也急……」然後也連滾帶爬的跑了。

  只剩下桌子對面站著的阿紀。

  長意好整以暇的抬頭看她:「你呢,急嗎?」

  阿紀打量著長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嗎?」

  「最好不急。」

  然後阿紀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說著,心裡卻犯嘀咕……

  這尊大神,昨日看著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邊孤鷹,今日是怎麼就落到他們這雞簍子裡面來了……難不成,是昨日要他們的命沒要成,回去輾轉反側不甘心,今日還是特意來找他們麻煩的嗎?

  「尊主……」

  「接著說。」

  「嗯?」阿紀被打斷得有點莫名,「說什麼?」

  「是哪個馭妖師,教的你這身本事?」

  竟是還記著這茬……阿紀琢磨了片刻,她見到這鮫人會有莫名的情緒波動,可見他們之前定是認識,但林昊青不想讓鮫人認出她,也不想讓她見到鮫人,可見林昊青和這鮫人的交情並算不上多好。

  阿紀沒打算現在就把自己的師父賣了,於是她不動聲色的撒了謊:「我逗盧瑾炎的,我這身本事,都是自己學的。」

  說來也奇怪,她當著這鮫人撒謊的感覺……竟然也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這個鮫人的糾葛,莫不是她騙了人家什麼貴重的東西?她難道是個賊嗎……

  阿紀這方在琢磨,那邊長意也緩緩給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葉的苦澀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看著茶碗,繼續問道:「哦,那又是何時修成人型?二尾得何機緣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應當有許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說。」

  言罷,他幽藍色的目光才轉到阿紀身上。

  阿紀被他冷冽的目光盯著,嘴巴張了張:「我……」她終於道,「尿急……」

  「去吧。」長意放下茶杯,「回來說也一樣。」

  阿紀推開茶碗,也忙不迭的往客棧後面跑了。她一離開,只剩長意一人獨自坐在客棧大堂中間,四周除了小二再無他人。

  小二和掌櫃眉眼交流了許久,終於,掌櫃走上前來,陪著笑問:「尊主……前些日子打南邊來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給您換換?」

  長意轉頭看了掌櫃一眼。

  自打冰封紀雲禾以後,長意已經許久沒有記住身邊人的長相了,他們在他眼中都是一張模糊的臉,今日見的與昨日見的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他們身上的標記,他的侍從,謀士,軍將……

  但今日,他卻將這個掌櫃的臉看清了。

  他臉上溝壑深藏,是飽經人世滄桑的印記,掌櫃的眼中帶著的討好與卑微是他內心恐懼的證據,他在害怕他,但又不得不服從他。

  長意轉過頭來,轉了轉手中未喝盡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這個叫阿紀的人擲地有聲的叱問尚在耳邊——「我看你這鮫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風,怕是全然對不住那些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頭,將手中粗茶一飲而盡。

  「不用了。」他聲色淡淡的道,「這茶很好。」

  掌櫃一驚,眨巴了一下眼:「哎?這茶……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櫃的摸著腦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覷。而這方長意一邊又給自己倒了碗茶,一邊耳朵動了動,他敏銳的聽力聽見客棧後面,三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盧瑾炎空洞茫然的問著:「怎麼辦?」

  「我們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寧問。

  阿紀抓了抓頭髮:「那個……妖怪……怎麼說呢?我想想……唔……」她神色倏爾鎮定下來,「算了……我們跑路吧!」

  另外兩人有些懵:「啊?」

  「走走走,咱們從後門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院便再無動靜。

  長意看著碗裡的茶,茶水印這他的眼瞳,他倏爾勾唇一笑,將碗中茶飲進,隨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忘了帶銀子,便用它抵差錢了。」

  他沒再看震驚的老闆和小二,走出了門去,走過繁華的小街,長意輕輕喚了聲:「來人。」黑影侍從如風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長意身側。侍從單膝跪地,俯首聽著他的吩咐,「去查查,那隻狐妖到底有幾條尾巴。」

  「是。」

  侍從簡短的應了一聲,眼看著便要離開,長意倏爾又道:「等等。」

  黑影身型頓住。

  「抬起頭來。」

  黑影一愣,呆呆的將頭抬起來:「尊主?」

  一張清秀的臉,年歲不大,卻已是一臉老成。

  「我記住了。」長意邁步繼續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應該記住的,這一張張臉,一條條人命,他們對他交付鮮血與信任,他們什麼都沒做錯,何以要為他的步步錯,承擔代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05 PM

第二卷 第八十七章 試探

  阿紀三人逃出客棧後,不敢再回去,阿紀就帶著姬寧在北境城中找了個破廟過了一晚。

  現在的北境與鮫人初來時,只有馭妖台的北境並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來的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宮一樣,在整個北境城的中間。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裡,蛇妖是他們當中在北境待得最久的人,雖然同樣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後有家可以回,不像他們。而盧瑾炎相較與阿紀與姬寧兩人也不一樣,盧瑾炎也有自己的馭妖師夥伴們,雖然他們才降來北境,但他離開客棧之後,也有包容自己的團體。而阿紀和姬寧,在北境就是真的舉目無親了。

  他們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鮫人找到,也沒法跟盧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馭妖師,現在還對妖怪和國師府弟子有深重的偏見,是以她只好帶著姬寧尋了個破廟將就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盧瑾炎熱心腸的給他們帶了早餐來,阿紀也早早的醒了,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道:「我們還是得儘快南下。這鮫人心性我摸不准。」她分析道,「現在不走,之後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不知道這個鮫人對過去的自己是個什麼感情,但從他的各種舉動來看,這個鮫人應該是個強勢至極的人。一旦被他發現她和過去的她有一絲半點的聯繫,那他肯定不會讓她離開了。

  搞不好囚禁一輩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還沒看夠這個世界,可不想在這苦寒地被囚一輩子,就盯著那張鮫人臉,什麼指望也沒有。

  雖然……那張臉也是挺美的。亦或者說,是她目前為止,見過的世上最美的臉。

  「你們得走。」盧瑾炎接過阿紀的話頭,打斷了她的遐想,「但是我還是得待在北境,雖然吧這鮫人……和我一開始想的不一樣,但我的同伴們都來了這裡,我也不能走。」

  「嗯,好,那就此別過,待會兒我和姬寧就直接離開馭妖台了。」言罷,阿紀盯著姬寧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兒?」

  「我?」初醒的姬寧默了片刻,終於垂頭,低聲道,「我還是得回國師府,我師父還在國師府……」他聲音越說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國師府的人已經是惡名昭著,他怕阿紀瞧不起他……

  但阿紀卻只點了點頭,再自然不過的道:「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師的驛站。」

  姬寧愣了愣,不敢置信的盯著阿紀,隨後一抿唇,握緊了拳頭。

  阿紀沒有留意姬寧的表情,兩口扒拉了食物,告別了盧瑾炎,帶著姬寧往離開馭妖台的城門走去。

  這兩人還沒走到城門,阿紀便開始察覺到了身後有人跟著他們,與偷偷摸摸的跟蹤不同,她一轉頭,就看見兩個穿著墨衣配著刀的人站在他們身後,她繼續往前走,又是一個猛回頭,兩人還是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們後面,半點要躲避的意思都沒有,愣生站在後面,就是盯著他們,毫不避諱。

  想來也是,這本來就是鮫人的地盤,鮫人想幹什麼都行,他派人來跟著他們,這城裡怕是一個來攔的都沒有。

  阿紀心裡有些愁得慌,但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奔著城門去了,結果果不其然,剛到城門,步子往那門洞裡踏了一步,兩個墨衣人便從後面走上前來,擋在了兩人前面。

  「二位,你們現在還不可出北境。」

  姬寧有些慌了:「可……可鮫人……不……你們尊主都說放了我們了。」

  沒等兩人打話,阿紀接過話頭來道:「是不殺我們,沒說放了我們。」

  兩人道:「正是如此。」

  姬寧心急,阿紀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撫,隨後瞥了兩人一眼,「行,我們不走,就待在北境。」言罷,她平靜的轉過身去,此時,身側倏爾有一輛搭著乾草的板車經過,阿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乾草一扒,乾草霎時飛了漫天,亂了人眼,狹窄的城門門洞裡頓時亂成一圈,阿紀拎了姬寧的衣襟,縱身一躍,霎時消失了蹤影。

  兩名墨衣人將身上的乾草拍了乾淨,相視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內追去。

  其實阿紀並沒有跑多遠,她只帶著姬寧躲到了城門旁邊的一個馬廄背後,沒給姬寧反應的機會,她不由分說的拿了地上的泥將姬寧抹了一臉。

  「這是……等……哎……我的衣服!」

  「別吵!」阿紀將姬寧外面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樣,隨手撿了地上的一塊破布,將他圍了起來,「你裝乞丐,我裝你姐姐,咱們一起混出城去。」

  「我姐姐?」姬寧不敢置信,「怎麼……」話音未落,他將糊在眼睛上的泥抹了乾淨,轉頭看阿紀一眼,霎時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紀?」他震驚,幾乎要跳起來,「你是女的!?」

  阿紀用了第一條尾巴的臉,是一個乾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樣與剛才全然不同,宛似,換了一個人。

  「你你你……」

  「我是狐妖,狐妖能變臉的,你沒聽說過嗎?」

  姬寧聽了這話,方才稍稍冷靜了下來:「聽……聽過……沒見人當場變過……」

  「你現在見過了,來,別耽擱,起來。」阿紀將姬寧拉了起來,拽著他往前走,而姬寧看著阿紀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嘀咕著:「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有關係嗎?」阿紀回頭瞥了他一眼,再一轉身,卻驀地一頭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

  來人身上清冽的香讓阿紀剛一嗅到,便打了個激靈,她一抬頭,銀髮藍瞳,又是這個鮫人……

  怎麼上哪兒都有他……他不是鮫人,是個鬼人吧?

  阿紀咬咬牙,一垂腦袋,想硬著頭皮當沒看見,糊弄過去。

  但哪有那麼容易,面前泥地邊積雪為化,那泥上的雪霎時化為冰錐,直勾勾的指向阿紀。阿紀腳步一頓,手中法術一掐,又變回了男兒身。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打算直面鮫人。

  「尊主。」她盯著長意藍色的眼瞳,道,「我們是稀裡糊塗被帶來北境的,又沒犯事兒,你這不讓我們離開,有些沒有道理。」

  長意聽著她的話,卻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她,那雙藍色的眼瞳靜靜打量著她,最後卻問了一個毫無關係的問題:「你有幾張臉?」

  阿紀心頭一驚,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四張啊。」她道,「四條尾巴四張臉。」

  「四條尾巴?」長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間,他身側寒風驟起,阿紀只覺身側的冰雪凝做的冰錐霎時漂浮了起來,帶著巨大的殺氣直指向她。

  猛烈的殺氣令阿紀的身體瞬間緊張了起來,出於對自己的保護,她血液裡的妖力與馭妖師之力幾乎瞬間甦醒。

  一旁的姬寧已被這殺氣嚇得面色蒼白幾乎站不穩腳。

  阿紀與長意凝視著對方,忽然之間,冰錐一動,刺向阿紀。

  「鏗」的一聲,冰錐被一層黑色的妖氣擋住,但冰錐卻還是刺入了那曾保護之中,冰錐之尖,只餘一絲的距離,便要刺破阿紀喉間的皮膚。

  長意眸光一轉,看向阿紀的身後,那處只有四條黑色的尾巴。

  方才那一瞬間,他是以殺了阿紀為目的起的攻擊,電光火石間,根本沒有留時間讓阿紀去思考。是以,阿紀那一瞬間的抵禦,除非她不想活,否則她不會不盡全力。

  但,只有四條尾巴……

  長意一揮手,冰錐化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阿紀也看著長意,似乎也被嚇到了一樣,氣息還有幾分紊亂,臉色也白了幾分。

  長意瞥了她一眼,邁步離開。

  「等等。」身後傳來阿紀微微喘著氣的聲音。她道,「現在我們可以離開北境了吧?」

  「不行。」沒有一絲猶豫,他道,「北境城中,你們可自行活動。」

  「為什麼?」阿紀不甘心,「你拘著我們,總得有個理由吧?」

  長意這才微微側過臉去,卻說的是:「他是國師府的弟子,北境要拘著他,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阿紀氣笑了,是真的開始較起真來,「他是國師府的弟子沒錯,我又不是,你拘著我總需要理由吧!」

  她的話聽得後面的姬寧心頭一寒,只得弱弱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吧……」

  但此時前面的兩人根本沒有搭理他。長意默了片刻,只道:「你與國師府弟子在一起,形跡可疑,拘你,也再正常不過。」言罷,他似不想再多費口舌,邁步便走了。他一離開,馬廄邊倏爾又圍過來了好幾名墨衣人,大家都看著她。也不抓她,也不罵她,就監視她。

  阿紀看著長意漸行漸遠的身影,又看看面前的墨衣人,嘴張了張,嘀咕的罵了兩句,只得帶著姬寧在眾人的監視下,又回了蛇妖給他們找的那個客棧。

  到了客棧房間裡,姬寧才敢悄悄道:「為了逼出你到底有幾條尾巴,都差點把你殺了……哎……這個鮫人真是比國師還暴戾。」

  阿紀瞥了姬寧一眼,沒有接話。

  剛才鮫人的一擊,無論在誰看來,都是要殺了她的,包括她也是這樣以為。畢竟從情理來說,她如果是他要找到的人,那鮫人的那一擊,她一定能擋下,如果她不是,那殺了也無妨。

  所以生與死真的只在一線之間,她只是賭了一把,最後賭贏了而已。

  「說這些還有用嗎?」阿紀道,「想想之後還有什麼辦法能離開北境吧。」

  ……

  明月當空,冰湖之上,銀髮人悄聲而立。片刻後,他卻是俯下身來,將掌心放在冰面上,他掌心藍色的法咒轉動,冰面之下,澄澈卻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絲藍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遙遙回應著他。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卻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見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寒冰之中,靜躺著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猶似能顫動著睜開雙眼。

  像是被刺痛了心臟某處一般,長意手中術法猛地停歇。

  這是他冰封紀雲禾以來,他第一次來看她。他閉上眼睛,單膝跪在冰面之上,山河無聲,他亦是一片死寂。

  在白雪已經在他肩頭覆了一層之後,他才似呢喃一般道:「不是你……」

  不知雪落了許久,幾乎快將他埋了進去。便在此時,遠方倏爾傳來一陣腳步。驚動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長意。

  長意轉頭,看向來人。

  「空明。」

  「去殿裡沒找到你人,猜想你會在這兒,果然在。」

  長意這才站了起來,身上的積雪落下。他問空明,「我以為你還有些時日才會從南邊回來。」

  「沿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人都救了,但沒有一個能完全救好。」空明搖搖頭,歎道,「順德此舉,引起滔天民憤,投奔北境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動搖國本,大陳國恐怕將亡矣。我想北境應該事務越發繁忙,便回來了。」

  長意點頭,與他一同踏過湖上堅冰,往回走去。

  路上,空明又道:「回來的路上,還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消息。」

  「什麼?」

  「離開北境許久的青鸞,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馭妖谷。」

  長意一頓:「馭妖谷?她又去馭妖谷作甚?」

  「這就沒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馭妖地的馭妖師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處流竄,國師府人手不濟,再難控制而今局面。馭妖谷也成了一個擺設,青鸞而今,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的住進了馭妖谷中。呵……」空明諷刺一笑,「或許,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陣吧。」

  長意沉思片刻:「大國師呢?此前我們以青鸞引大國師離開京師,可見他對青鸞十分重視,而今青鸞在馭妖谷的消息既然你已知曉,他勢必也知。他此次為何沒去?」

  空明轉眸掃了長意一眼:「順德的臉,還沒完全治好呢,他不會去任何地方。」

  長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實在古怪。」

  「誰不是呢?」空明一瞥長意,「聽說,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況下,你還叫人特意去盯著我送來北境的那隻狐妖?」

  長意靜默不言。

  「因為他與紀雲禾有幾分相似?」

  長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認為?」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雖然與他只有一面之交,但他的目光神情,著實會令我想起那麼一個人,恐怕也就洛錦桑這缺心眼的丫頭看不出來。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過他的脈,只有妖氣,沒有馭妖師之力,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會變幻之術。」

  「變幻之術可變容貌,卻變不了體內血脈之氣,長意,你今日到這裡來,不就是想確認一下,湖裡的人還在不在嗎?」

  長意微微深吸一口氣,目光看向遠方,遠山覆雪,近處風聲蕭簌,一如他聲色寂寥。

  「對,她已經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08 PM

第二卷 第八十八章 雪山之上

  阿紀在北境被困了幾日,整日愁得摳頭,本以為只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擺脫不了北境的監視了,但難題總是怕人動腦筋。

  正是晌午,姬寧在桌邊埋頭苦吃,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來像是毫無煩憂。

  阿紀卻對飯菜興致寥寥,自己的飯都給了姬寧,她打從心底裡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她將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寧面前。自己走到了窗臺邊發呆,而就是此刻,她忽見還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山,眉眼一動,心中陡生一計。

  她跳了起來,將還在吃飯的姬寧拉了過來。

  「那邊,那邊!」她指著遠方的遠山,「沒有城門的對吧?」

  姬寧咽下嘴裡的飯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無人煙,沒人去那裡,也沒誰從那裡來,沒有城門吧?」

  阿紀一拍手,當即便道:「走走走。」

  「去哪兒?」

  阿紀回頭看了姬寧一眼,見少年一臉茫然,她瞞了個話頭,只道:「去爬山,鍛煉身體。」

  姬寧巴巴的望了眼遠方的雪山:「現在?我飯還沒吃完……」

  「回來再吃。」說完,她拉著姬寧便出門了,沒帶行李,好似真的只是出去玩玩。

  阿紀這方一出客棧,便看見身後跟了兩個墨衣人,她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後兩名墨衣人覺得奇怪,對視一眼,一同走上前來,攔住阿紀與姬寧。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又怎麼了?」阿紀問。

  「前方……」答話的人頓了頓,看著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時間沒找到阻攔的理由。

  阿紀便趁此機會接過了話頭,道:「前面出城門了嗎?不是北境地界嗎?我們吃了飯想出來走走,爬個山,賞賞雪,這也不行?你們北境還講不講道理了?」

  她一番話將兩個墨衣人問住,兩人怔愣了片刻,阿紀便繼續拽著姬寧往前走了。姬寧還小聲和阿紀嘀咕:「北境真的是很嚴格呢。」

  阿紀側臉往後瞥了一眼,但見兩個墨衣人還是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們,臉上的沉默看得阿紀心情非常好。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裡,把姬寧都爬熱了,他抹了抹額頭的汗,回頭一望,北境城馭妖台盡在眼下,而前方阿紀還是不知疲憊的繼續爬著,後面的墨衣人也默不作聲的繼續跟著。

  「阿紀,我們還要爬多久呀?」姬寧揚聲問,「我看馬上要到這山頂了。」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面阿紀頭也不回的答道。

  身後的墨衣人聽了也稍鬆了口氣。卻在他們鬆氣的這一瞬間,寒風刮過,一道黑氣倏爾飄到兩人身後,兩人登時警覺,立即往身後一望,但還沒來得及動作,便立即重物擊中後腦勺,兩人眼前一黑,腳一軟,眼瞅著要往雪山下滾去,黑氣登時化為實形,將兩人拉住,讓他們在雪地裡躺了下來。

  阿紀背後的尾巴晃著,姬寧震驚的看著她:「五……五條?」

  從三條尾巴變成五條尾巴,阿紀再難維持自己的三尾男兒身,登時化作了一個少女,這是她最接近本體的一張臉,而不過出現了一瞬,她又變回了三條尾巴。

  「你到底……到底有幾條尾巴……」饒是姬寧也忍不住發出了這個疑問。

  「重要嗎?」阿紀走下來,對姬寧伸出手,「走了,咱們從這兒繞著飛,從雪山上飛過,再去南……」她這方話還沒說完,伸去拉姬寧的手還沒碰著他的衣襟,卻倏爾被另一隻手打開。

  她一愣,面前黑影一閃,白髮與雪同色的鮫人立在她身前,將身後的姬寧全然擋住了。

  姬寧腿一軟,往雪地裡一坐,差點沒從坡上滾下去。

  「你剛才的臉……」面前的鮫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將她拉到他身前,「變出來。」

  阿紀嘴角微微一動,一句:「怎麼哪兒都有你?」脫口而出,她狠狠掙脫,「你開天眼盯著我嗎?」

  鮫人沒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寧卻看見倒在地上的兩人手中捏著一個小球,小球已經破裂:「這個……」竟是兩人遇襲的瞬間,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長意。

  阿紀的惱怒並未維持多久,長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紀的臉,幾乎都要將她這張臉捏得變形:「變出來!」

  多日被監視困住,阿紀早在心中積了一團怒火,此時長意的無禮徑直點炸了她心頭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將長意的手從自己臉上打掉:「好!」

  「呼!」的的一聲,阿紀身後陡然出現了五條黑色的尾巴,尾巴隨風而動,「給你看!」說著她沒再吝惜著力氣,手中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長意心口,口中還怒叱:「滿意了嗎!」

  長意恍然間見到這張與紀雲禾相似的臉,有一瞬間的愣神,根本沒有提防到阿紀的這一掌,愣生生挨了這一擊。

  掌風蕩出,將四周積雪都震盪開去。但長意紋絲不動,他站在阿紀面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卻放在她的臉上。

  他看著她,藍色的眼瞳中,光華轉動,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紀都有些愣神起來。

  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

  阿紀不止一次對過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從沒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著他的眼神,心頭好似有一隻手在拽著她的心尖問她——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故事,才能讓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眼神。

  良久,卻是長意率先放下了手,而阿紀的問題在嘴邊轉了幾個圈,最終卻轉出了一句——

  「姬寧,我們回去。」

  她想,反正這鮫人來了,他們今天一準走不了了。

  「站住。」長意轉身,看著準備下山的阿紀,「為什麼隱瞞?」

  他在問前幾天,他使了殺招,而她還是沒有露出五條尾巴,她為什麼要隱瞞。阿紀回頭,面不改色:「沒有隱瞞,我只是認為四條尾巴足夠應付了。」阿紀說罷,帶著姬寧要下山,一邊走嘴裡一邊不服氣的念叨,「出來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裡,別管是妖怪是人,脾性都會變得古怪,愛關著自己還愛將別人關著,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癖好。」

  她的話聽得姬寧額上冷汗直流。

  姬寧不由回頭看了一眼長意,但長意還是那張冷臉,活似什麼情緒都沒有,但他卻道:「好,走走。」

  三個字,讓前面四條腿停了下來。

  阿紀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了看姬寧,姬寧也以為自己聽錯了,詢問似的看向阿紀,隨後兩人一同轉頭,望向長意。

  長意也盯著他們:「一起走。」

  姬寧將手默默的從阿紀手裡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證不亂跑,或者我幫你們把這兩個軍士扛回去,我還是有點力氣……」

  「好。」長意瞥了姬寧一眼,「不要動歪心思。」

  姬寧渾身一怵:「不動,不動。」

  他用馭妖師的術法,將兩個軍士扛起來,帶著他們一步一蹣跚的往山下而去。

  冰天雪地間,只剩長意與阿紀兩人面面相覷。

  「你說笑的吧?」阿紀問長意,「我和你有什麼好一起走的?」

  「你走前面。」長意道。根本沒有給阿紀更多說話的機會。

  形勢比人強,阿紀一聲歎息,咬咬牙,只得埋頭往前面走去,她像個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面走著,一回頭,長意便在他身後不聲不響的跟著她。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從來沒見過,哪個押送犯人的衙役,臉上會有這樣的神情。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著她的背影,然後去追憶一些根本回不來的過去,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

  恰似故人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12 PM

第二卷 第八十九章 雪山岩漿

  一路自風雪中走過,行入人跡罕至的大雪山裡,阿紀沒有停,長意便也不叫她停下來。好像她就這樣一路走到南方,他也不會多說一句。

  從荒蕪一物的山頭一路走到低窪處,四周開始有了被冰雪覆蓋的枯木,阿紀走得腳都有些累了,身後的人還是不擲一言。

  「你沒事要忙嗎?」阿紀偷偷瞥了長意一眼,「我不是趕你走,我是怕耽誤你時間。這也閒逛了好一會兒了,不如我們回去吧?」

  左右今日是跑不了了……她在心裡嘀咕。

  「再走一會兒。」

  一句冷漠的回答讓阿紀下面的話又噎了回去。只得依言繼續往前走著。她心中尷尬,手上無聊,路過一棵樹的時候便隨手晃了一下,樹枝上的積雪抖落下來,她晃完就走,那些雪半點沒落到她身上,反而盡數落在身後的長意頭上肩上。

  他沒有躲,所以阿紀回頭的時候,看見的便是身上落滿了雪的冷臉人。

  阿紀與長意四目相接,對視片刻,阿紀沒忍住,笑了出來:「尊主,我這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你本事那麼高,卻連積雪都沒躲過。」

  長意冷著臉拍了拍肩上的雪,一轉眼眸,看見的便是阿紀滿帶笑意的臉,暗藏三分狡黠。

  他一怔,隨即目光柔軟了下來,記憶中的人,很少在他面前這樣笑,但想來,她開心起來的樣子,應該也與這相差無幾。

  但見長意的目光又變得深邃且追憶,阿紀的笑便有些尷尬起來。不知道這個鮫人又透過她在看些什麼,她揉了揉臉,繼續轉身往前:「尊主,你還想走多久啊?我真不想走了,我想回客棧。」

  「再走一會兒。」

  還是這句話。

  阿紀歎了一聲氣,扭頭繼續向前,又走了一會兒:「一會兒走過了,回去吧!大爺?」

  「繼續。」

  阿紀忍無可忍,一扭頭,盯著長意,一看長意的冷臉,「打不過他」四個大字就出現在阿紀腦海裡,但她想著連日來被監視狀況,還有今日這莫名的逼迫,心中覺得憋屈又憤怒,當即一盤腿往地上一坐,仰著脖子看著長意:「我不走了。」她破罐子破摔的抱起了手,「不走了。」

  長意看著雪地裡的阿紀:「行,那便坐會兒。」

  言罷,他一撩衣擺,竟然也盤腿坐了下來。雙眼輕輕一閉,竟是要就地打坐起來。

  阿紀驚得一愣,不敢置信的盯著長意。

  這鮫人……

  這鮫人竟是這麼倔的鮫人?可謂是有些厚顏無恥了……

  阿紀看看四周忽見雪林深處,有一股白氣嫋嫋冒著,方才一路走來她便看到了,只是沒有放在心上,現在走近了來,嗅到幾分遠遠傳來的味道,她道:「行,你坐,我坐這兒冷,那邊有溫泉,我去泡一泡。」阿紀站起身來。

  長意睜眼看她。阿紀搶在長意說話之前,開口道:「這溫泉,尊主可是要來一起與我泡泡,放鬆放鬆?」

  她大膽邀約,長意一愣,轉過頭,垂下眼眸:「你自己去。」

  阿紀聞言,一勾唇角,懂了。

  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阿紀一邊往那方溫泉走去,一邊將外面的袍子一脫,就地一扔,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長意微微側目,目光瞥了一眼她放在地上的袍子,那地方便好似成了一條界線,讓他不得踏過。

  阿紀往雪林裡面走,但見身後果然沒有長意的腳步聲,心中覺得有趣,早知道這個鮫人對男女大防一事如此介懷,她早該用這招來收拾他的。

  不過今日她是沒打算再跑了,她能想到,一旦鮫人知道她沒有脫光衣服下溫泉,反而要御風而走,那她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這個鮫人耳聰目明,她今日又是真的走累了,懶得再與他折騰,便一心想躲他一陣,好好的在泉水裡放鬆放鬆。

  沒走幾步,前面傳來了水聲,溫泉的味道也越發濃郁,阿紀破開水霧走了過去,但見一片雪地裡,有兩三個低窪的地方,蓄積了溫泉水,三個池子都泛著熱氣,讓人看著就覺得暖和,阿紀挨著摸了下溫度,挑了最喜歡的一個,將身上其他衣服褪去了,摸著石頭坐了下去。

  一聲舒暢的喟歎自口中發出,阿紀頭仰靠在旁邊的石頭上,整個身體都放鬆的飄在水裡。

  「尊主!」她揚聲喚了一聲。這雪林寂靜,她篤信鮫人能聽到這邊的動靜,「我泡水裡了,可舒服了,這兒還有幾個池子,你當真不來?」

  她通過剛才的觀察,知道鮫人絕對不會來的,所以她便故意說這話給他聽,好叫那鮫人也鬧鬧心:「不泡也行,您那兒坐著冷吧,要不您自個兒在林子裡走走?你不是喜歡走嗎?」

  阿紀埋汰他埋汰得十分的暢快,心情一時大好。腳下在水底晃動著。

  忽然間,但聽「咕咚」兩聲,卻是從下方冒了幾個氣泡上來,阿紀一開始以為是自己雙腿晃出來的氣泡,但接下來,氣泡越來越多,阿紀停下了動作。

  「咕咚咕咚」。氣泡不停的翻湧,水溫也緊跟著變高了起來,霎時燙得像要把她涮熟了一樣,阿紀一聲驚呼,立即從水裡跳了起來,在雪地裡蹦躂了兩下,渾身皮膚已經被燙得跟腫了一樣,紅腫不堪。她立即撈了岸邊的衣服,一邊將裡衣穿上,一邊沖外面怒叱道:「你這鮫人!忒不講理!心裡不開心也不能直接將我煮了啊!」

  「怎麼了?」外面傳來鮫人的詢問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阿紀聽清楚了。

  阿紀將裡衣繫好,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忽然間「轟」的一聲,她方才還在裡面泡的溫泉突然沖天而起,冒了老高,炙熱的水沖上天,又變成雨點窸窸窣窣的落下,將阿紀剛穿好的衣服霎時淋了個通透。

  白色的裡衣貼在她身上,寒風一吹,又將她吹得瑟瑟發抖。

  正適時,雪林外傳來腳步聲,阿紀知曉來人是誰,一時也顧不得冷,連忙將另外一件衣服往身上裹:「別別別!」

  她眼角餘光看見黑袍人走了過來,她手抖著還沒將另一件衣服穿好,她脫在外面的大袍子便從天而降,將她蓋了住,她慌亂的穿好中衣,又套好自己的大袍子,將自己裹得嚴實了,她才看了長意一眼。

  長意的目光根本沒有落在她身上:「我看你也沒你說的那麼大方。」

  一句話將阿紀方才的那些泡在池子裡的悠然揶揄都懟了回去。

  阿紀忍著怒火,掐了個訣,令周身發熱,將自己濕透的裡衣烘乾,隨後轉頭瞪他:「你這鮫人心眼太小!自己泡不了就把池子燒了!」

  長意瞥了阿紀一眼:「不是我。」言罷,他看向阿紀方才所泡的溫泉池子,阿紀也轉頭看去,登時一愣。

  方才的泉水盡數噴出之後,池子裡僅剩的一點也被高溫灼燒趕緊,煙霧變成了黑色,下方的氣味漸漸變得刺鼻,讓人難以忍受,不一會兒,漆黑的池子下,微微裂出了一條縫隙,裡面鮮紅灼目的熔岩翻滾,一閃而過。

  阿紀眨巴了一下眼:「我竟在這池子裡泡過澡……」

  「這裡有蹊蹺。」長意話音剛落,大地倏爾一動,阿紀與長意的身形都跟著一晃,忽然間,只見不遠處巍峨雪山之巔,皚皚積雪悄無聲息的坍塌而下,越往下滾,漸起聲響,卻是……雪崩了……

  但這山間雪崩,大雪只會覆蓋雪林,並不危害山下馭妖台,長意提著阿紀的袍子,縱身一躍,立時離地而起。

  而等兩人躍到空中,方覺形勢不妙……

  「這是什麼……」阿紀問。

  下方在阿紀剛泡過溫泉的地方,時不時有紅光湧動,但兩人在下方時卻不知,在雪林阻隔外,數十丈的地方,雪地裡彷彿被人砍了一道鮮紅的疤,蜿蜒流出,岩漿在地下翻滾,阿紀所待的池子,不過是這綿延疤痕的一個延生。

  「此前北境有這個?」阿紀震驚,「你知不知道?」

  長意眉頭微微蹙緊:「我不知。」他目光轉動,落在阿紀身上,「此前,北境也沒有熔漿。」

  「那……難道是我泡了個澡……卻把大地,泡得裂開了去?」阿紀不敢置信,「我這麼厲害?」

  長意盯著她:「我也不知,你這般厲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22 PM

第二卷 第九十章 孤膽與眾誠

  雪山之上的雪崩覆蓋而下,一時間白雪騰飛,似厚雲一般,將那片雪林蓋住,但緊接著,白雪就被下方的岩漿融化了。

  鮮紅的熔岩翻湧更甚,阿紀轉頭遙遙望去,這山坳之處往前綿延,還有數里的長度,皆有黑煙冒出,山間震顫,雪崩不斷,如此動靜,卻是越來越嚴重了去,再這樣下去,山崩地裂,山下的北境城與馭妖台怕是難逃一劫。

  而此時有那麼多逃亡而來的人住在北境城中……

  阿紀神色嚴肅下來:「北境為何突然如此?可是朝廷做的手腳?」

  「山河之力,怕是大國師也難以操控。這也並非普通熔岩。」

  「熔岩還有普通不普通的說法?」

  「海外仙島,有名雷火,島上唯有一座通天之山,山口常年湧出炙熱岩漿,岩漿豔紅,勝似鮮血,傳聞雷火熔岩乃因地獄業火而成,可灼世間萬物。」

  阿紀聽得愣神:「這是哪兒的傳說,你在什麼地方聽的?」

  「海裡。」他答了兩個字,沒再說其他,拎著阿紀往前御風而去。他速度很快,比阿紀自己御風要快很多,寒冷的風刮在臉上,阿紀垂頭看了看鮫人的腿,隨後又抬頭,看著鮫人美得過分的側臉,終於忍不住問。

  「聽說你以前有一條十分漂亮的大尾巴,所以順德公主才想抓你。」

  長意聽到這話,卻做沒有聽到一般,連一個眼神都沒有轉過來。

  「順德公主可真是一個混帳東西。」阿紀道,「她毀了多少人。」

  長意默了片刻,達道:「所以她最後,一定會付出代價。」

  長意帶著阿紀沿著熔岩裂縫飛了沒一會兒,終是在空中一處停住了身形,在他們的下方,原來或許本是一個山間小潭的地方,此時正咕嚕咕嚕的往外冒著鮮紅的岩漿,真的宛似血液,看起來駭人至極。

  而更可怕的事,在這岩漿潭外,越過一座山頭,下方便是北境城的城門。也就是說,如果岩漿在此處爆發,很可能就毀掉下面的北境城。

  這些岩漿,有的滲入土地中,一直蜿蜒流到他們來時的地方,有的則在地表流淌而過,在雪山裡劃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巍峨的大山此時也被這熔岩之力震顫著,四周的白雪已盡數被灼燒乾淨,露出了一片焦黑的山體。

  「怎會如此嚴重?」阿紀大驚,「北境此前卻也沒人發現?」

  「定是不久前才出現的。此處或許與海外雷火島同屬一脈,之前沒有露出來罷了。」長意道,「你回北境,找到空明,告訴他,讓馭妖師與妖怪們,帶著百姓暫離北境城。」

  「往哪裡去?」阿紀心急,「再往北,人跡罕至,寒冷難耐,馭妖師與妖怪尚且能忍,普通人如何自保?還有這麼多人,離開北境城,糧食支撐不超過半月,到時候,朝廷不找你麻煩,北境也散了。往南就更別想了。朝廷雖然勢弱,但要殺你一群倉皇的逃難者,也還是輕而易舉的事。」

  阿紀說著這話,卻已是全然忘了自己要逃的這個事情。

  長意瞥了她一眼,道,「我沒讓他們徹底離開北境。只是暫時的。」

  「暫時?」阿紀望他,「你留在這裡要作甚?……」

  她看著長意堅決的目光,猜道:「難不成,你想將這即將爆發的熔岩壓制住?等這熔岩自行褪去了,你再讓人們回到北境?」

  長意並沒有否認。

  阿紀瞪大眼看長意,搖搖頭,「你這鮫人,瘋了不成?」她道,「你方才也說了,山河之力,便是那朝廷的大國師也沒有辦法,你憑什麼阻止?」

  「我會在此處設立一道屏障,待下方熔岩噴濺殆盡,便撤去。」

  「說得容易!以你一人之力要在這天災當中護一座城,你……」話音未落,下方熔岩「轟」的一聲巨響,噴濺出來一柱熾熱的岩漿,岩漿直飛沖天,而後凝成滾燙的熔岩往四周散去。

  長意手中結印四周冰雪倏爾聚攏而起,化成一道屏障,將噴濺到他們這方來的岩漿盡數擋住。

  長意擅長操縱水,這千山之間,皆是皚皚白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正好方便了他。

  白雪不停的在他面前凝聚,屏障越來越大,以至於比起這千山之雪,他這個施術人變得如此渺小。

  「快走。」

  見他如此堅決,阿紀一咬牙,再不敢耽擱,轉頭便向馭妖台而去。

  她飛過北境城城池之上,街上已有不少百姓看到了山間動靜,熔岩爆發使大地震顫,群山皆是雪崩不斷,而崩下來的白雪並未落下,便被操控著彙聚成了一道巨大的牆,擋在熔岩與北境城之間。

  白雪之間,只有一個墨衣人,佇立風雪之中。阿紀回頭看了他一眼,一咬牙,腳下速度更快,趕往馭妖台。

  馭妖台的守衛們本欲擒她,卻被她一招擋開:「你們尊主派我前來!空明在何處!」守衛們面面相覷,此時遠方倏爾傳來一聲轟隆巨響,卻是遠山之間,那熔岩猛烈撞擊在那雪牆之上,終於在雪牆上撞出一大塊黑色,宛如墨汁點入水中,但卻並未撞破雪牆。

  阿紀更是心急:「空明在何處!」

  「何事喧鬧!」空明自側殿踏出。阿紀立即上前,行至空明面前,「北境之外山上熔岩爆發,鮫人正獨力抵擋,不讓熔岩毀掉北境城,以防萬一,你馬上著人安排,帶百姓們出城。」她吩咐完了鮫人安排的話。

  空明正是詫然:「熔岩爆發?他獨力抵擋!?」

  阿紀沒空與他多做解釋,便又道:「他要獨力抵擋但自然不能如此,你遣百名會水系術法的人,與我前來,助鮫人一臂之力。」

  她話音剛落,空明還未來得及吩咐,旁邊立即便有軍士抱拳道:「屬下會水系術法!願助尊主一臂之力!」

  「屬下也會!」

  「屬下請命!」

  阿紀看了一眼四周,請命之人,有妖怪也有馭妖師,不知為何,在北境看到這樣一幕,阿紀倏爾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激動。馭妖師與妖怪,數代仇恨,在她的記憶當中,她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但在她靈魂深處,卻好似對現在的場景,已經渴求了千百遍一樣。

  這樣真好,這樣真好,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身份,沒有種族,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阿紀點頭:「人手夠了,在此處集合,我們一起去助鮫人一臂之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28 PM

第二卷 第九十一章 最是情深留不住

  北境的效率驚人的高,或許正因為大家都是從苦難之中走出來的,於是當苦難再臨的時候,他們會最快的拾起自己求生的本能,空明已經開始安排百姓往城外撤走了,一部分人向北方而去,一部分人向南方而去,分散開走,無論哪一邊有意外,北境的人都不至於全軍覆沒。

  而一百名會水系術法的人也很快在阿紀面前集結。

  「諸位,熾熱岩漿在山坳之中,尊主以術法凝結雪牆於北境與山坳之間,令噴濺岩漿無法毀壞北境城,岩漿熾熱,大家功法不比尊主,是以千萬小心,切莫冒進,我們此去,並非代替尊主抵禦熔岩,而是幫助他更好的保護北境。」

  「是!」

  阿紀御風而起,百人跟在她身後,向雪牆而去。

  而在雪牆之前,墨衣人頭髮與衣袂被風聲撕扯,他耳邊除了風聲,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要維繫如此大的雪牆,抵禦源源不絕噴濺而出的岩漿,長意一刻都不能放鬆,他將自己的妖力盡數灌注與面前的雪牆之中,灼熱的氣息與撞擊的壓力,無不令他感到劇烈的疼痛。

  他閉著眼,在極致的吵鬧之中,他仿似又走入了極致的寂靜當中,彷彿是那湖水裡,那冰封的人身側。

  長意知道,天地之力,何其強大,他此舉,九死一生,但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某個最陰暗的縫隙裡,其實,他是期待這這一刻的——期待著,死亡到來的那一刻。

  「轟隆」一聲,下方熔岩猛烈爆發,沖上空中,向長意所在的雪牆撲來,冰雪與岩漿交混之間,無數水氣蒸騰而起,水氣的溫度也足以傷人。

  長意半分未退,只將更多妖力灌注其中,四面八方冰雪更加快速的凝聚,哪曾想,先前被岩漿濺上的雪牆還未來得及恢復,又是一股灼熱氣息撲來,兩塊細碎的熔岩穿過雪牆,溫度驟降令熔岩外表化為堅硬且鋒利的石頭,一塊擦破長意的臉頰,另一塊正中長意心口。

  長意只覺氣息一亂,四周雪牆險些坍塌,他壓住心口翻湧的灼熱血氣,正勉力支撐之際,忽然間,長風一起,一股清涼的感覺從身後傳來。

  長意冰藍色的眼瞳微微往後一轉,而後……慢慢睜大。

  百來十個穿著北境軍士服飾的人從身後趕來,他們手中凝聚了法力,法力的光華如同線一般,連向面前的雪牆,一條一條,他們以他們個人之力,幫長意支撐著這面巨大的牆。

  他們站在長意身後,浮在空中,竭自己之力,幫長意抗住了下方岩漿最劇烈的一次噴濺。

  長意藍色的眼瞳微微一動,但見黑髮少女從軍士身後御風而來,她剛指揮完最後一個軍士,飛到雪牆上端,支撐雪牆最上面的位置。

  少女面容與紀雲禾有三分相似,而那神情,更是與紀雲禾如出一轍。

  「這忽冷忽熱,真是讓人難受至極,味道還如此難聞……」她憂心的看向長意,「其他軍士都去幫助百姓們撤離了,我只能叫來這麼多會水系術法的人。」

  她叫的……

  阿紀正說著,忽然間,面前腳下雪山一陣劇顫,岩漿再次沖天而起!雪牆被砸得不停晃動,數百人齊齊受下了洶湧一擊,有人心脈受損再難御風,身子脫力向下方墜去。

  阿紀看見,當即身形一動,從空中追下,還未來得及將那人抱起,那人卻被另外一個人接住。阿紀抬頭一看,來人竟然是盧瑾炎。

  「老子也來!」在盧瑾炎身後,蛇妖飛身上前,在空中飄蕩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盧瑾炎的後腦勺,「喲,尾巴滑了一下,對不住了。」

  「你他娘的故意的!給老子等著!」

  阿紀驚訝的看著兩人,而在兩人身後,跟隨而來的,還有數以千計的人。

  有馭妖師,有妖怪,有北境的軍士,有還未入北境軍隊的人,他們盡數趕來。會水系術法的已經頂了上去,而不會水系術法的人則將自己的力量傳給擁有水系術法的人。

  「這座城是老子們的!」盧瑾炎大喊著,「不要隨便把火球丟到老子們家裡來!」

  眾人一聲高喝,呼應之聲似可動山河。

  阿紀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眾人最中間,那個黑色的背影上。她飛身上前,停在長意身邊。她欲伸出手去,將自己的力量傳給長意,但掌心挨上他後背的一瞬間,阿紀卻倏爾遲疑了一瞬。

  林昊青嚴肅的神情在腦海中浮現。

  她其實一直在猜想,如果鮫人知道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會如何?她又要如何去面對鮫人?她……根本沒有前人的記憶呀。要是以前的她和現在的她完全不一樣,那她又該如何與這鮫人相處?

  而便是在這愣神的剎那,大地猛烈顫動,頻率極快,四周熱氣翻湧,眾人察覺不妙,凝神聚氣間,一聲極為低沉的轟鳴從山下傳出。那岩漿卻竟然不是再噴濺而出,而是徑直將山體燒穿,本被困在山坳裡的岩漿,霎時順著山體緩慢流下。

  在岩漿即將流經的路途,便正好是北境的城門!那裡還有大批準備撤出城門的百姓!

  岩漿血紅,似沸騰的血液,空中的人們登時大驚。

  長意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一個,他立即收了術法,阿紀立即對他的意思心領神會,她立即沖空中大喊:「撤術法!讓雪牆掉下去!攔住岩漿!」她聲音中帶有妖力,傳入每個人耳朵。眾人依言撤手。

  巨大的雪牆宛如一塊幕布,從天而落,截斷岩漿的去路,

  升騰而起的灼熱水氣讓空中的每個人都猶如身處蒸籠,甚至不得不以術法護身。

  但就在眾人還在空中等待水氣散去,想看下方岩漿有沒有被截斷的時候,長意身形一轉,便已經追了下去:「去下方攔。」

  他留下四字。

  他一動,反應快的人立即追隨而去,不一會兒,空中的人便也跟隨而下。

  穿過層層灼熱的白氣,鮮紅的岩漿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

  它們緩慢流動著,前方的岩漿遇冷,有的凝聚成型,有的漫過前方的岩石,繼續向前。

  長意攔在山下。咬破自己的拇指,以血為祭,結印而起,無數的冰錐從地中拔地而起,交錯之間,阻攔熔岩繼續前進。長意最後施了一塊厚重的冰牆,立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法力維繫這冰牆,令其越升越高,似要將熔岩再次完全攔住。

  明白他的意思,身後的人盡數將法力灌注冰牆之中。

  但岩漿太多了。岩漿在冰牆上慢慢堆積,最下層的岩漿凝聚成了石頭,上面的岩漿不停灼燒,切莫說阻止岩漿,便說這冰牆加這些石頭的重量,也會讓下面支撐的人感到越來越疲憊。

  攔不住的……

  阿紀在空中左右一望,忽然看見馭妖台北方,有一個堅冰圍繞的湖心島。

  她當即靈機一動,堵不如疏。借山河以對山河之力,不是正好!?只要將岩漿引入那湖水之中,偌大一片湖,還不夠盛這岩漿。

  她立即飛身而下,落到長意身側:「快!將你的冰牆往馭妖台北方延伸過去。那裡有湖!湖裡正好可以容納岩漿!正好可以繞過北境城!」

  長意聞言,倏爾一愣,轉頭望向阿紀。

  阿紀卻不明所以:「快啊!」

  長意未動,仍舊死撐著頭頂的重壓。這情境,一如他的心境。

  阿紀在他耳邊怒叱,而另一邊,他彷彿已經來到了那幽深的湖底,湖水之中,紀雲禾安好的躺在湖底。這外界的紛爭,一切的一切,都於她毫無干係……

  長意只覺心頭一陣大慟,他睜開眼,冰藍色的眼瞳再不清晰,他眼眶赤紅,牙關緊咬。只聽他一聲低喝,手中法力甩出。冰牆延伸出去,繞著山體,成了一個渠道一般的弧度,引著岩漿往那冰湖而去。

  「放了我吧,長意。」

  耳邊,似乎還有那人在耳邊的歎息,「放了我吧。」

  對,紀雲禾,他馬上就要放了她了。

  生也留不住,死……

  也留不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3:3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7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二章 正是故人歸

  巨大的冰牆沿著蜿蜒山體,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間如此渺小,但便是如此渺小的他,卻能與山河相抗。

  冰牆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許。後面有人看懂了長意的意圖,便立即跟上,將稀薄之處撐了起來。長意一路向前,身後的冰牆猶如他徒手造的長城,而每個冰層稀薄的地方則像是一個烽火臺,被留下的人守護著。

  岩漿順著冰牆流淌而走,所行之處,觸碰冰牆,鋪就了一層黑色的岩石,腥紅液體在上面翻滾。低沉的轟鳴聲不絕於耳。

  阿紀一直御風趕在長意前方,她在幫長意探明地形,引導長意以最捷徑的路途,到達冰湖。

  將岩漿繞過北境引入冰湖,說著簡單,但在沿路鋪就如此多的冰牆,需要多少妖力阿紀難以估量,她現在只擔心長意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她回頭看了長意一眼,卻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異常。她咬牙,繼續向前。

  眼看著冰湖將近,背後的冰牆也跟著延伸而來,阿紀率先一躍而起,身後五條尾巴霎時張開,她握掌為拳,一拳擊破湖面堅冰,冰牆也順勢接入湖水,滾燙的岩漿登時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燒得沸騰起來。

  在岩漿的衝擊下,無人看見的湖底已變得一片混亂,紀雲禾被冰封的屍身靜躺之處也終於起了波瀾,湖底沉積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來的岩漿擊起,力道之大,激蕩湖水,將封裹著紀雲禾屍身的冰塊登時震盪而起。

  而胡亂躥入湖底的岩漿並未就此停止,有的岩漿變成了石頭,有的還是鮮紅的液體,那冰封之「棺」被激蕩的湖水裹挾著,一會兒撞在堅石之上,一會兒落在湖底,倏爾又被推拉而起,終於,一道鮮紅的熔岩終於將她吞沒,徹底吞沒……

  湖面之上,隨著源源不斷的岩漿淌入,圍繞著湖心島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紅的光,湖水沸騰,變得一片渾濁,湖上一個快小半年沒有化過的堅冰不一會兒盡數融化。

  阿紀身影一躍,跳到岸邊。

  回頭一望,但見過來的路上,冰牆猶在,每隔不遠的距離便有人守護這冰牆,以保證冰牆不塌。

  而在離阿紀十來丈的距離,鮫人也靜默的站在岸邊。此時,整個北境都被岩漿灼燒得猶似在煉獄火中,而只有長意,只有他,呼出重重寒氣,衣襟裡,脖子上幾乎被寒冰鎖住,霜雪結在他的臉上,令他看起來有幾分可怕。

  這個鮫人……術法施用過度……

  忽然,他好似心口一疼,鮫人佝下身來。

  這個高傲得好似從來不會低頭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這疼痛了一樣,他捂著心口,單膝跪地,方才還被寒冰舒服的身體,一瞬間又變得通紅,好像被這熔岩灼燒了一樣。

  阿紀不知道他怎麼了,正要過去看他,忽然聽到空中有人驚呼。

  阿紀仰頭一望,卻是長意的身體出了狀況之後,山體之上他施術而成的冰牆也受到了影響,冰層本就稀薄的地方需得注入更多的法力去守護。而更可怕的是,在長意頭頂上方,快進冰牆入湖的末端,冰牆陡然斷裂!

  熾紅的岩漿順著冰牆傾倒而下,徑直撲向長意!

  長意渾身極冷極熱交替襲來,一半是施術過度帶來的負擔,一半是湖底……紀雲禾的屍身正經受灼燒之苦給他帶來的感同身受。

  紀雲禾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她將在這一次的浩劫當中,徹底被天地之力帶走,被這岩漿融化,她會消失,或許會成為一滴水,一陣風,或許……什麼也不會留下……

  他心頭巨痛,卻不是因為這冷熱。

  此時,他餘光看見,灼熱赤紅的岩漿從他頭頂傾倒而下。

  他轉頭,迎面向著赤紅的光,火光落在他臉上,驅逐了他周身冰冷,好似那遠在天邊的太陽,忽然來到了咫尺之間,將要把他吞沒。

  來吧。

  他沒什麼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護了這北境城,他終究沒有變成大國師那樣,要將天下給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黃泉,還能相見,他在飲那忘川之前,也不懼見紀雲禾最後一面……

  恍惚間,在極熱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攔在了他與那吞天「赤日」之間。

  黑氣如絲如練,四處飛散,攔住極致的灼熱,她的身影瘦弱而強大,身後九條沒有實體的狐尾飄舞晃動,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駁,但又如此清晰。

  岩漿傾倒而來,將兩人裹在其中,身側皆是紅如血液的光,只有她竭力撐出的黑色結界,阻擋了殺人的灼熱。

  「讓你跑……嗓子都喊破了……」她奮力撐起在岩漿中護住兩人的結界,她咬牙切齒的轉頭頭來,黑色眼瞳被點了紅光,「你怎麼就一個字都沒聽見!」

  看著她的側顏,長意怔愣得直起了背脊。

  那冰藍色的眼瞳呆呆的盯住了面前的人,滿目不敢置信。

  阿紀奮力的撐著結界,但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雷火岩漿,這灼熱已經超乎了她的想像,不片刻,岩漿便在她的結界上燒了一個洞,灼熱的氣息好似一柄槍,徑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紀只覺心頭一痛,她一聲悶哼,後退兩步,撐住結界的手開始有些顫抖起來,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燒火燎,幾乎要從她的心臟,順著她的血管,燒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撐不住,鮫人已經竭盡全力救下了一城的人,她總該竭盡全力,將這樣一個人救下吧……

  阿紀咬牙,渾身妖力大開,她不顧心頭的疼痛,將所有的妖力灌注在結界之中,而她另一隻手掐了一個訣,卻是馭妖師的術法。她沒有去管身後的長意看見她這道術法的感想是什麼,也根本無暇顧及這般多。

  她一轉身,拉住身後長意的手。觸碰到他,阿紀才發現,這個鮫人身體,竟是她也能感受到的忽冷忽熱。

  剛才那一路,必定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她看著單膝跪在地上的鮫人:「我不確定能不能衝出去,我只能盡力一搏。」她對長意道,「你願意把命交給我嗎?」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長意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間,阿紀腦海中莫名出現了一道畫面,是她拉著這個鮫人,仰頭倒下,墜入一個黑色的水潭裡,彷彿還有強烈的失重感,告訴她這件事真實的發生過。

  阿紀回過神,正要施加術法,忽然間,周遭妖力凝成的結界被灼熱的氣息撕裂,滾燙的岩漿瞬間擠入狹小的結界之中,阿紀當即沒有多想,徑直一把將長意抱住……

  心口間的灼燒之氣更加濃烈,讓阿紀宛如身在煉獄,一幕幕看起來毫無聯繫的畫面接二連三的湧入她的腦海,有鮫人漂亮的大尾巴,有她看著被囚在玄鐵牢籠裡的鮫人,還有小屋間,鮫人投在屏風上的背影,雖說毫無聯繫,但畫面裡的都是她與鮫人。

  但最後,留在她眼前的卻是那月夜之下,懸崖之上,她將一把寒劍刺入鮫人心頭,他幽藍的眼瞳裡,滿是她的殺意決絕。

  而這一劍,卻好似紮在了阿紀身上一樣,讓阿紀心頭一陣銳痛。

  「果然是仇人。」阿紀擋在長意身上,背後的灼熱似乎已經將她的觀感燒得麻木了,她只呢喃著,「果然是仇人……」

  但這個仇人……

  她為什麼及至現在,卻連一絲一毫的恨意,都沒有。

  世界陷入黑暗,她想,她或許快要死在這滾滾岩漿之中了吧……

  想想還是有點可惜的,若是能全部想起來,就好了……

  ……

  當空明在帶著人鑿開了一層又一層黑色的岩石,發現下方的長意時,他正在一個堅冰鑄造的半圓冰球之中。

  黑袍的鮫人一頭銀髮已被染成灰白相間,顯得髒汙不堪,而他懷裡卻好好的抱著一個毫髮無損的女子。長意的銀髮遮擋了那人的容顏,讓空明看不清楚,但不管這女子是誰,空明只要確認長意還活著,他便也放下了心。

  其他的軍士看見了長意,知他無恙,也開始歡呼起來,很快,人們便一層一層的將這消息傳開了去,不一會兒,身後便是一片雀躍的歡呼。

  空明想將長意叫出來,但這愣是由著在他的冰牆之外敲了好久,長意像沒聽見一樣,絲毫不搭理他,空明忍無可忍,一記術法拍在那冰牆之上,這動靜才終於敲得讓長意抬起了頭。

  那絕世的容顏此時也染上的黑色的灰,那麼狼狽。

  而在那麼狼狽的臉上,卻有兩道清晰的淚痕,銀色的珍珠散落在女子身側,在女子頸項間,卻還用細繩穿著一顆,細繩還有一半藏在她的衣襟間,看樣子,好似是長意從她脖子上拉出來探看的。

  堅冰融水,空明終於聽到了長意嘶啞至極的聲音:

  「是她。」他說,「紀雲禾回來了。」

  空明一愣,目光這才落在了長意懷裡的女子臉上,他呆住。

  這……竟然當真是……紀雲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4:1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7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三章 諸多勢力

  「主上,有消息傳來,北境近來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狐妖,精通變幻之術,有人見過她的四尾……」

  書桌邊的林昊青靜靜的放下手中的筆。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妖僕思語:「是紀雲禾嗎?」

  「屬下聽聞那行事作風,猜想應該是她。」

  「鮫人認出她來了?」

  「應當沒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卻是倏爾一聲笑,搖了搖頭:「緣分到了,卻是攔也攔不住,隨她去吧,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如此,主上費盡心思想將她帶離這一切事端的初衷,豈不是……」

  林昊青瞥了思語一眼:「本來,順從順德公主之意,將四處馭妖師帶去北伐之時,我想的便是要給尚在北境的紀雲禾送去一分大禮,卻沒想她先擒了我,而後再說服四方馭妖師降北。無論如何,結果都與我料想並無一二,卻未曾想,紀雲禾竟然也會死。」

  思語靜靜聽著林昊青說道:「但見她屍身,我知她在北境過得並不如意。是以復生之法也並未告訴那鮫人,將她帶出來,讓她活過來,站在我面前的人,宛如新生,這新生之人,便該像模像樣的去過新生。但人力總是難改天意。」林昊青提起筆,在書上又記了幾筆,「隨她吧。」

  林昊青在見順德公主之時,聽聞順德公主要讓他集結四方馭妖師之力北伐,他觀多年局勢,知朝廷行事作風,便早推斷出,這國運不濟,人心渙散,在國師府多年的高壓下,四方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北伐而去,在紀雲禾那舌燦蓮花之下,馭妖師大軍定會臨陣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間的過程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結果倒是與他想的一樣。卻沒想紀雲禾身體竟然孱弱至此,勸降大軍之後當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說,逃離北境之後,方私自帶出她的內丹,救活了她。這後面,一步步,便也走到了現在。

  林昊青拿了一個罐子,看了看裡面殘餘不多的藥粉:「當初找順德要的寒霜,內裡藥材我已分析了出來,只是有兩味藥,不知其製藥的先後順序,思語,這些日子準備一下,我們要準備一個時機,回京了。」

  思語默了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製藥順序,馭妖師降北一事,她的怒火必定發洩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著手中的盒子,「我們要等一個時機。」

  ……

  北境城外的山體上,冰牆消融之後,隨著冰牆流淌的岩漿在山體上凝固成了堅硬的黑色岩石。圍著北境城形成了一圈詭異的環形山體。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難攻,現在有了這一圈山體,只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壘,架上兵器,恐怕百萬大軍攻來,北境也無所畏懼。

  這突如其來的岩漿爆發,未致北境一人死亡,卻陰差陽錯間,成就了一個驚世絕作,令此處成了一個不破之城。

  下屬前來將這消息告訴空明的時候,空明的神情卻並未輕鬆多少,他點點頭,讓來人退去,轉身看了看側殿。這岩漿爆發引起的混亂,於北境來說,或許不是壞事,但於某個人來說……

  他卻無法確定。

  側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復自己本來面貌的紀雲禾靜靜躺在床榻之上,她呼吸沉重,額上總是冒著虛汗,皮膚是異於常人的紅腫與滾燙。長意手中凝聚術法,放在紀雲禾心口,淡藍色的光華輪轉,從長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裡面。紀雲禾的神情便微微放鬆了下來。

  但不片刻,長意唇上卻泛起了烏青之色,忽然之間,長意的手被人猛地打開。

  空明站在長意身側,冷冷的看著他:「昨日施術過度,讓你好好休息,你還敢胡亂動用術法?」

  長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紀雲禾身上,未抬頭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開口道:「我要帶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聞言,默了一瞬。

  長意繼續道:「岩漿屬於海外仙島雷火一脈,和灼萬物,她被雷火之氣灼傷心脈,以我之力無法令她甦醒,只有去冰封之海尋得海靈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著長意:「你想好了?」

  長意看著面色痛苦的紀雲禾。相較於之前,在那湖心小院的時候。她比那時候胖了許多,可胖的好,她終於不再那麼枯槁,好似風一吹便會被帶走一樣脆弱。但她現在陷入了另一種苦痛之中,之前他窮盡辦法,無力抗衡天意,現在他終於有辦法了,怎麼會不拼盡全力,去救她?

  「這件事,不用想。」長意道,「我以為紀雲禾死了。」

  「沒人認為她還會活著。」

  長意聞言,低下頭,唇角微微動了動,像是苦笑,又像是無奈:「我葬了她。卻沒有把她葬入海裡,因為我怕無法留住她的屍身,我怕她變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將岩漿引入冰湖……」再提此舉,長意依舊心緒一動,直到他以指尖,觸碰紀雲禾的手背,方才止住了片刻的顫抖。

  「我以為,上蒼不仁,逼著我承認,我的執著都是虛妄,但空明,她不是虛妄,我的執著,也不是虛妄。我與她還沒到該結束的時候。」

  聽他言語之中的去意已決,空明只道:「北境怎麼辦?」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氣。而今北境,經昨日一亂,眾人共曆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暫時算是隱了下去,不管是馭妖師、妖怪還是普通人都難得的同心協力起來。且對這個鮫人,有了空前的信任。百姓們已經編唱起了關於鮫人的傳說,幾乎將他傳唱成了一個傳說中的英雄,從深海而來,解救人世的大能者。

  在這樣的境況下,長意便是離開北境,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亂子,他不需要費什麼功夫便能叫眾人同心協力,在那環形的岩漿山體上,建好防禦的設施。

  空明心頭想好這一切,看著長意的側顏,又看了看床榻上躺著的紀雲禾。

  以前這個女人,面色蒼白,氣息虛弱,沒有好一天,就死了。現在又好似神跡降臨一般忽然回到了這個地方,這人身邊,但還是倒黴得躺在床上,睜不開眼……

  空明重重的歎了一聲氣,心裡饒是再不喜歡紀雲禾,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紀雲禾,還有這個鮫人,她,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實在太難得。

  「真是不知到底是如何從地獄裡爬出來的。行了。你要去,便去吧。」空明道,「北境我還能看得了幾天。」言罷,他徑直轉身離去,卻在離開門口前,轉過身來,似極不情願的吩咐,「帶上幾個信得過的人,別再搞什麼孤軍奮戰了。你現在又不是才被撈上岸的鮫人。」

  長意聞言,轉頭看了空明一眼,但空明已經離開了房間,他只看到了他離去的衣袂。

  空明這方剛走出去,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跑來的洛錦桑。洛錦桑一頭撞在他胸膛上,立即抬頭看他:「雲禾回來啦?我在外面忙著安置百姓,這才知道鮫人帶了個女人回來!是雲禾吧,除了雲禾這個鮫人能帶什麼女人啊?」

  空明盯著她:「這件事你倒是不迷糊。」

  沒等他話音落地,洛錦桑拔腿就要往裡面跑,空明又立即拉住她:「鮫人要帶紀雲禾去冰封之海治傷……」

  「我跟他們一起去!」洛錦桑立即搶了話頭,「我去保護雲禾!你不要攔我!」

  空明深吸一口氣:「我不攔你!我知道你會去。」他此言一出,洛錦桑倒是一怔,空明順勢放開了洛錦桑的手,「注意安全。」

  四個字,落在洛錦桑心尖,洛錦桑呆了片刻,忽然向前一步,鑽進空明胸膛,一把將他抱住,蹭了蹭:「你也是!」隨即鬆開了他,拍了拍他的胸口,「走了,記得想我!」

  看著洛錦桑蹦蹦躂躂的跑去了側殿,空明在她身後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正準備離去,卻見怯懦的姬寧站在道路另一頭,觸到空明的眼神,姬寧縮了縮脖子:「我……我來找阿紀……不知道她有沒有事……」

  空明看著姬寧,臉上的神色微微沉了一沉,「你師父。」他開了口,「姬成羽,怎麼樣?」

  姬寧一愣:「啊?師父……師父不太好……他……他不喜歡國師府……」

  空明默了一瞬:「誰會喜歡那個地方呢。」

  ……

  是夜,國師府一片寂靜。

  大國師點著蠟燭,在書案間辨認面前放著的珍異藥材,辯看之後,有放在鼻尖輕輕一嗅。適時姬成羽敲門入內,大國師未轉頭,只道:「這味海外的異毒或可助汝菱剃去臉上腐肉,明日加在她的藥裡,先找個動物試試。」

  姬成羽沉默片刻:「師父,弟子得知,公主近日,行事十分詭異……」

  他斟酌言語,抬頭打量著大國師的神色,大國師沒有阻止他,姬成羽便一咬牙,繼續道:「但聞公主近日抓回來了許多叛逃的馭妖師,將他們都送入殿中,但那些馭妖師被抬出來的時候,皆是形容枯槁,一身靈力量皆被人吸食乾淨……師父,如此邪術……」

  「是我給她的。」大國師瞥了震驚的姬成羽一眼,淡然道,「這是給她的蜜餞。」

  要順德治臉,她要吃很多苦,所以就像哄小孩吃藥一樣,大國師給了她這樣的禁術,當成騙她吃藥的蜜餞果子。

  姬成羽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師父,如此以往,順德公主,怕難再聽師父掌控。」

  大國師卻只是笑了笑。不再做其他言語。

  姬成羽無奈只得退了下去。他一路急行,及至朱淩所在的將軍府,未等任何人通報,他徑直闖入了朱淩的住所,姬成羽一腳踹開朱淩房間的門,不管身邊的軍士如何阻攔,他便直接踏了進去。

  「順德公主到底要做什麼?」

  他詢問床榻裡面的人,但見灰色的紗帳之中,朱淩慢慢的坐了起來,他沒有戴面具,臉上凹凸不平的皮膚看起來像怪物一樣可怕。

  朱淩撩開紗帳,揮手讓阻攔姬成羽的軍士退了出去。朱淩抬頭,看著姬成羽,窗外的月色,落在朱淩的眼睛裡,卻讓他看起來猶如蛇一般怨毒可怕:「公主的心思,我等如何敢擅自揣測?」

  姬成羽上前一把揪住朱淩的衣襟:「朱淩,你睜眼看看!看看這個朝廷,國不國,家不家。流民遍野,四處叛亂,你還在幫著順德公主行盡傷天害理之事!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忠於公主,是我立過的誓言。你不是也一樣嗎?」朱淩看著他,「這國不國,家不家的天下,不是你們國師府大國師一手促成的嗎?你現在,不依舊忠於他嗎?」朱淩笑笑,「就算你的哥哥,早已背叛了他,成了那北境的大軍師。你也依舊留在國師府,不是嗎?」

  姬成羽拽住他衣襟的手微微顫抖著,沉默之後,他終於將他鬆開。

  朱淩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姬成羽,多年兄弟情義,我願奉勸你一句,如今這天下強者為王,大國師力量雖大,卻為過去所困,但公主與他不同,你若願向公主投誠,日後,待公主功法大成,什麼國師府,什麼北境,不過都是她掌中玩物。你也能站在大國師頭上,也未可知。」

  姬成羽聞言,一聲嘲諷的冷笑:「公主修的邪術,是師父給她的,她憑什麼踩在師父頭上?再有,你以為,大國師隻手掌控天下數十年,憑的只是力量強弱嗎?」他轉頭,看向朱淩,「這人世間,不過是強者的玩樂場,你我都是棋子,便莫要入戲太深了。我之於大國師,你之於公主,也都不過如此。」

  「那是你。」朱淩道,「公主說過,我與她共患生死之難,我是可以與她並肩之人。」

  姬成羽搖搖頭,終轉身離開了朱淩的房間,他行至戒嚴的街道之上,來往軍士看見他一身國師府的裝扮,並無人詢問他。他漫無目的的在京城街道上行走著,戰事並未打來京城,但京城的肅殺之氣卻日益深重。

  「我見過不願做棋子之人。」姬成羽仰頭望著月亮,恍惚間,憶起國師府的牢籠裡,紀雲禾那張永遠沒有服軟的臉。姬成羽垂下了頭,「但她也已經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3 06: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7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四章 冰封之海

  冰封之海位於北境東南,距離北境並不遠。

  長意沒有花多少之間,便將紀雲禾帶到了海岸邊。

  隨他們而來的還有洛錦桑與許久未見的瞿曉星。

  瞿曉星一直待在北境,長意將紀雲禾帶回北境之前,他一直認為鮫人總有一天會將紀雲禾帶回來的,他定是還能見著他的護法。後來鮫人果然也將紀雲禾帶回來了,但他卻將紀雲禾幽禁在了湖心小院中,他和洛錦桑一樣,天天盼著去見紀雲禾,但一直也沒有等到機會。

  他不如洛錦桑膽大,也沒有青鸞這樣的後臺,於是便一直在北境縮著,幫著打理一些事物,等著鮫人開恩,讓他去看看紀雲禾,但待著待著所有人好像都將他忘了似的。根本沒人和他提起這一茬,直到後來,紀雲禾勸降北伐馭妖師,他初聞消息很是開心,紀雲禾立下這般大功,他總有見見紀雲禾的機會了吧。哪曾想……

  紀雲禾竟然死了……

  還被鮫人直接冰封在了湖底當中。

  這下瞿曉星是徹底斷了念想,他萬沒想到,馭妖谷那一別,竟然是他與護法見的最後一面,早知如此,他在北境,便是無論如何,不要這張臉也不要這條命了,他也應該學著洛錦桑的模樣,厚著臉皮跟過去看看。

  這總想著以後以後,竟然就沒了以後……

  但偏偏天意就是這麼弄人,在他徹底放棄了之後,忽然之間,北境岩漿大亂,鮫人救下了整個北境城,而有人說他們看見一隻九尾狐妖救下了鮫人。

  這下瞿曉星再沒有等了,他立即去打探消息,最後找上洛錦桑,蹭上了鮫人帶紀雲禾離開的最後一點時間,終於再一次見到了紀雲禾。

  只是……卻是昏睡中的她。

  「你們在這裡好好照顧她,我去海裡取海靈芝。」

  鮫人將他們帶到了冰封之海的岸邊,這裡沒有沙灘,只有猶如刀劈斧砍一樣的懸崖峭壁,冰封的大海在懸崖峭壁之下,海面與這岸大概有三十來丈的高低落差,在下方的海面一如它的名字一樣,永遠被冰封著,從來沒有蕩起過波浪。

  這是屬於北境的唯一一片海,但卻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它終年冰封,不能行船,唯有傳聞中的海靈芝,是它聞名天下的唯一理由。

  瞿曉星與洛錦桑蹲在峭壁岸上的破木房子裡,洛錦桑用腳墊著紀雲禾的頭,不停的給她吹著風,以緩解她周身的灼熱。瞿曉星看看紀雲禾,又看看遠去的鮫人,有些憂心:「錦桑,聽說這冰封之海下面有大妖怪守護海靈芝的,你說鮫人下去會不會有什麼問題啊?」

  洛錦桑瞥了瞿曉星一眼:「你看鮫人的表情像是有什麼問題嗎?」

  瞿曉星被噎了一句,沒再說話。是……他看鮫人的表情,聽他說的話,好像他只是要下海抓一條魚一樣,輕輕鬆鬆,去去就回。

  但是……這一片海域,天下皆知這裡有海靈芝,也都知道海靈芝是傳說中的聖藥,但是……就是沒人來取……

  「我……還是有些擔心……」

  洛錦桑被他說得心裡也有些打起了鼓,她轉頭看了一眼此時已經走到峭壁邊上的鮫人。

  他的衣袍在風中作響。

  洛錦桑思索片刻道:「他是鮫人,從海裡來的,海裡的事,他應該比咱們清楚。就算有妖怪,不是說鮫人是海裡面最厲害的妖怪嗎,應該沒事……吧……」

  瞿曉星默了片刻:「但他的尾巴……」

  饒是海風再大,站在崖邊的長意,還是將身後兩人嘀嘀咕咕的話語一字不落的聽進了耳朵裡。

  他立在峭壁前,看著腳下冰封的海面。雖然海水盡數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層之下,但是長風帶來的味道還是混雜的海的腥味與鹹味,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本以為,這條命到終結也不會有再回家的一天……

  他是一個失去了尾巴的鮫人,本來也是再沒有資格回到大海的鮫人。但為了紀雲禾,他卻必須回去。

  長意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在百尺崖邊,縱身一躍,向著下方覆蓋了冰層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將落入海面之前,數道冰棱從天而降,鏗鏘兩聲,海冰應聲而破,海冰裂縫裂開出去數百丈。一襲黑袍的長意從縫隙之中,一頭紮入了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時沒過全身,在幽藍海水瞬間將他包裹,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長意在水中怔愣了片刻。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腿,再沒有讓他在水中來去自如的魚尾,冰藍的眼瞳輕輕閉上,再一睜眼,他拋卻所有猶豫,聚氣凝神,身型似箭,徑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越行越深,四周光線越是稀少,他幽藍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霎時有了不一樣的風光。

  腳下海底的細沙是白色的,礁石是黑色的,而礁石之上的藻類,五彩繽紛,光芒微弱卻足以讓他看清海底的一切。

  除了已經失去的尾巴,他身體裡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訴他——他是屬於這裡的。

  而只有胸膛裡跳動的那顆心,抗拒一切理智,告訴他,要上去。於是所有感官的感受,都再一次被他拋諸腦後。

  他在海底遊走,尋找著海靈芝的所在,越行越是幽深,終於,到了四周連藻類都沒有的幽深地界。在更深的海底,湧出一道暗流,他在海裡更加敏銳的五官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他追尋著味道而去,忽然間,在幽深的黑暗裡,看見了一道微弱的光。他知道就是他要找的海靈芝。

  他向那處而出,漸漸的,他能看到海靈芝的輪廓了,他伸出手,在即將採到海靈芝前一刻,一隻巨大的觸手從長意面前揮舞而過,觸手蕩出的水波將他推開數丈。

  他沒有鮫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了幾分不便。

  他望向干擾他的妖怪……

  在海靈芝的背後,十隻並排而上的如燈籠一般的眼睛睜開,眼睛詭異的眨著,妖怪觸手在水中淩亂的揮舞,十隻眼睛盯著長意不停的眨著:「割尾為腿的鮫人王族,愚蠢……」

  海妖聲音渾濁低沉,聲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蕩著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盪,傳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蕩起來,海水裹挾這碎冰,撞擊著峭壁。

  長意飄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為所動,他雙手結印,兩掌分開之間,拉出三尺與長的冰劍,握於掌心,他的銀髮在海水中飄散,顯得那般柔軟,但他手中的冰劍,卻鋒利的直指海妖。

  「讓開。」

  海妖觸手狂舞:「雖貴為王族,但既已開尾,便是捨棄大海,叛離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

  還要一聲嘶吼,觸手瘋狂的向長意攻來。

  而一片黑暗之中,長意冰劍一轉,寒冽的冰劍背後,是他更加冷漠的藍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層盡數被激蕩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挾這冰塊撞擊這峭壁,發出轟隆之聲,聽起來令人心驚膽戰。而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後,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這數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將三人淋了個通透,好似下了一場大雨一樣。

  瞿曉星和洛錦桑被海面突如其來的大浪驚住,兩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麼情況。洛錦桑抱著紀雲禾,不宜走動。瞿曉星便大著膽子去懸崖邊探看情況,可他剛在懸崖邊望了一眼,只看見了下面的驚濤,便忽見一條粉紅色的巨型章魚觸手從海裡伸了出來,徑直往峭壁上而來。

  「啊啊啊啊!」瞿曉星嚇得哇哇大叫,連滾帶爬的往後面爬,「大妖怪!海裡的大妖怪!」

  還沒等他爬上兩步,那粉紅色的章魚觸手便「咚」的一聲,落在他身前,還在他身前扭了扭……卻是……竟然只有半截?

  這是被砍下來的?

  瞿曉星摔坐在地,驚駭的看著面前的觸手,耳邊倏爾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黑袍鮫人渾身濕噠噠的從海裡出來了,此時正站在他的身後,自己擰了擰垂在身前的頭髮。而在他手裡拿著的,還有一朵發著微光的靈芝。

  「海靈芝!」瞿曉星欣喜一笑,鮫人沒有理他,徑直向前,往紀雲禾的方向走去。瞿曉星又指著面前還在蠕動的觸手問,「這個東西又是什麼?」

  「晚飯。」長意冷漠的答了一句,「章魚腳。」

  瞿曉星嘴角抽了抽,看著面前恨不能比自己人還粗兩倍的章魚腳有點害怕……

  這個鮫人……或者說他們鮫人,在海裡,搞不好比在岸上,要可怕個千百倍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4 08: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8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五章 對面相逢不相識

  巨大的章魚腳被烤得「滋滋」作響,不用刷油,它自帶的油脂便已足夠豐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紅色的章魚腳縮了水,變得白裡透紅,散發著陣陣誘人的奇香。

  瞿曉星搖動著木棍,已經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旁邊的洛錦桑也巴巴的望著這章魚腿,不停的催促:「能吃了嗎?能吃了嗎?怎麼還不能吃?」

  瞿曉星轉頭看了眼正在照顧紀雲禾的長意,長意已將海靈芝餵紀雲禾服下,紀雲禾周身的灼熱已經減輕了很多,只是她還沒有甦醒,所以長意一直守在她身邊。瞿曉星試探著問:「那個,尊主,你照顧護……照顧雲禾一天了,不如先吃點東西?」

  長意這才抬頭瞥了他一眼:「能吃了。」他話音一落,洛錦桑拔了身側的長劍,徑直削了一塊肉穿在自己的劍上,猴急的吹了吹,就吃進了肚子裡。

  「啊……好香!」洛錦桑一聲喟歎,「好吃!這到底是哪裡找的大烏賊!怎麼這麼香!」

  瞿曉星也迫不及待的割了一塊,嚼吧嚼吧吃得開心,嘴裡還含混的應著:「對的對的,這烏賊好好吃。」

  「不是烏賊,是海妖。」

  長意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正愉快吃著肉的兩人倏爾動作一頓,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呆滯:「海妖?」洛錦桑呆呆的,「妖怪?」

  瞿曉星也呆呆的:「會說話的那種?」

  兩人看著長意,長意點頭:「嗯。」

  瞿曉星:「……」

  洛錦桑:「……」

  他們齊齊回過頭,看著自己手裡還滋滋冒著油的香肉,一瞬間神情都枯萎了:「是妖怪。」

  「活著的。」

  「會說話……」

  「我們是不是吃人了……」

  兩人陷入了難以自持的驚恐之中,開始不停的念叨了起來。

  而長意的心思卻沒有放在兩人身上。他只看著昏睡不醒的紀雲禾,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照理說,服過海靈芝,火毒已經解除,她應該甦醒了,但為什麼……

  外界的吵鬧與長意的目光阿紀此時都感覺不到。

  自打因灼熱之氣昏睡過去之後,她便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進了煉獄裡,她被鎖在了那岩漿之中,渾身的皮膚都在不停的被灼燒著,將她整個人都燒化了去,皮也掉了,肉也爛了,整個人一片模糊。

  而在這難受的灼燒當中,她偏偏還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因為雙唇也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樣,黏在一起,怎麼也無法張開。

  只有偶爾一道清涼的寒氣傳入之時,她才能在這灼熱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靜。

  不知時間在混沌裡過去了多久,她感覺自己的雙唇被人打開了,一股清涼的東西灌進她的嘴裡,流入喉間,這冰涼的帶著苦味的氣息順著她的喉嚨,流過胸膛,及至落入胃裡,而後在腸胃裡慢慢散開,驅逐了她四肢灼燒一般的疼痛。

  她終於有了片刻的舒適,身邊煉獄一般的火焰褪去,她這才來得及去關注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發現自己飄在空中,赤著腳,未沾地,火焰徹底消失之後,她才發現自己腳下,竟然是一片白雲,風吹過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聲音倏爾在耳邊響起。

  「紀雲禾。」

  陡然聽到這三個字,阿紀倏爾心頭一驚。

  她回過頭,想要找到說話的人。

  「紀雲禾……」

  但這聲音只隨著風聲而來,風過則停。阿紀對這三個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聽到一次,她就心驚一次。

  「我叫阿紀。」她張開了口。對著面前的白雲長空沙啞道,「紀雲禾是誰?」

  「是你。」

  又是一陣風聲劃過,阿紀這次追隨著聲音,猛地回頭,終於在極遠的雲端處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她皺眉看著她,覺得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又是誰?」

  「寧悉語。」那人遙遙的站著,身影忽隱忽現,聲音似近似遠,「找回你的記憶。」她道,「找回你的記憶。」

  「為什麼?」阿紀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麼向前走,那女子都永遠在遠方,好像無論她怎麼跑,都到不了她身邊一樣。

  白雲在她身側流轉,將她身形蓋住:「我的力量,可以給你……」

  「什麼力量?你將話說清楚呀,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事?你……」

  阿紀還欲繼續往前追去,但忽然之間,她只覺額頭猛地一涼,肌膚的觸感徑直將她從那白雲之中拉了出來。

  阿紀猛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朝陽初生的晨光打在破木屋裡,給她的眼前罩上了一層朦朧。四周靜謐,破敗的房頂外還有小鳥唧唧叫著,飛舞掠過。

  她抬起綿軟無力的手,將搭在自己額頭上的冰布條拿了起來。她左右看看……

  這是哪兒?

  她一轉頭卻見身側,銀髮鮫人撐著頭,在她床邊靜靜閉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來,只輕輕一動,鮫人便睜開了眼睛,待得目光轉到她身上,那初醒的朦朧很快就消失了,他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好似要從她眼睛裡挖出什麼東西來。又好似……要將她整個裝進自己的眼睛裡。只要一合眼,就把她鎖在自己的腦海中。

  阿紀卻有些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被鮫人這般盯著,她有些不自在的挪開了眼神,還開口岔開了話題:「啊……嗯……岩漿呢?控制住了嗎?」

  她沒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開眼神開口說話之後,那冰藍色的眼瞳中的光,霎時黯淡了下來。

  長意眨了下眼,也略顯落寞的轉開了目光。

  阿紀轉頭,這才看見屋裡竟然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沒見過,這個女生倒算是認識,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寧就是被她和空明和尚抓來了北境。

  只是現在這兩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了什麼沉重打擊一樣,在她開口說話之後,都沒有第一時間轉頭來看她。

  「呃……」看著這兩個怪異的人,這怪異的處境,阿紀渾身上下都是滿滿的不舒適感,「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兒?你……你們為什麼也在這兒?」

  「這是冰封之海。」鮫人垂著眼眸,終是沉著聲音,答了她的話,「你被雷火岩漿灼熱之氣傷了心脈,需要海靈芝祛除火毒。」

  阿紀眨巴了一下眼,看著長意:「多謝尊主了。」

  長意唇角倏爾抿緊。他沒給出下一個反應,他倆說話的動靜,終於驚醒了旁邊,還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兩人。

  兩人轉過頭來,看見紀雲禾,登時灰敗的目光一掃而光。

  洛錦桑率先撲了過去,一把將阿紀抱住:「雲禾!你終於醒了!你不知道!你睡覺的時候這個鮫人做了什麼!他讓我們吃人!」

  旁邊的瞿曉星也紅著眼眶點頭:「對吃人,不……其實是吃妖怪,但會說話的妖怪,也差不多是吃人……好噁心,但終於又見到護法……不是,終於見到你了,終於!終於……」

  阿紀看著激動的瞿曉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鮫人,一臉茫然。

  若是她沒記錯,此前……她見這個女子的時候,如果不是她隱身偷襲,她也不至於被抓來北境吧?這一睡一醒間,差別竟然這麼大……為什……

  沒等她自己在心裡問出原因,忽然之間,她昏睡前的一幕倏爾撞進腦海,她以九尾之力,撐出結界,護住了鮫人……

  九尾!

  阿紀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臉上……

  完蛋了,她恢復本來面貌了。那鮫人……!

  阿紀又立即望向鮫人,瞬間也理解了她初醒過來,鮫人那複雜且具有深意的眼神……但是……

  她推開身前的洛錦桑:「嗯,是這樣的。」她正經的看著洛錦桑道,「我或許是你們認識的人,但我……並不認識你們。」

  洛錦桑和瞿曉星當場愣住。

  阿紀又轉頭看向旁邊的鮫人,默了片刻,歎了聲氣:「抱歉,關於過去,我都忘了。」

  長意黑袍廣袖之中的手緊緊攥成了拳,而神色卻還是盡力維繫著平靜:「我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4 08:5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8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六章 不是

  紀雲禾的遺忘讓洛錦桑與瞿曉星有些措手不及。

  但洛錦桑想想,便也點了點頭,當初她與空明在南方治療中毒的雙脈孩子們,抓住了紀雲禾,那時候,她變幻成了男子的面容,洛錦桑不認識他,但她應該識得洛錦桑的,而那時候,她只當他們是陌生人。

  「沒……沒關係。」洛錦桑重新打起精神,抓了阿紀的手,對她道,「忘記了也沒事的,我都記得,我,哦還有瞿曉星,他也在你身邊待了很長時間,還有鮫人,鮫人也記得,我們把過去的事情都一點一點說給你聽。」

  聞言,瞿曉星連連點頭:「對對,我們都說給你聽。」

  阿紀默了片刻,道:「你們是我朋友。」不是疑問,而是觀察之後,她肯定的陳述,洛錦桑與瞿曉星立即吵鬧附和,甚至開始掰著手指頭算他們認識了多少年。阿紀聽了片刻,他們倆的敘述實在含糊,讓阿紀腦中什麼畫面都沒有。她只得她看向兩人身後的鮫人。

  他沉默的站在後面,目光微垂,不知在沉思什麼,阿紀張了張口:「那我們……是朋友嗎?」

  洛錦桑與瞿曉星停下了嘴,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長意。

  長意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接,破木屋內靜默下來。

  「不是。」

  長意落了兩個字。

  洛錦桑與瞿曉星都不敢搭話。只有阿紀想了想,隨即笑了:「我想也是。」她道,「先前,被灼燒昏迷之前,我好像隱約想起來一些關於你的事,但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刺了你一劍……」

  長意齒間微微咬緊,當她若無其事的提起這件過往之事時,他心口早已好了的傷,此刻卻忽然開始有些隱隱作痛起來。

  是啊,懸崖上,月夜下,她刺了他一劍。

  阿紀歎了聲氣,她心想,所以這就是林昊青不讓她來北境,不讓她露出真實的面目的原因啊……

  「你該是恨我的吧?」她問。

  短暫的沉寂後——

  「不是。」

  長意又落了兩字。

  不是。

  這次,不止阿紀,連洛錦桑與瞿曉星都驚得抬頭,愣愣的看著長意。三個腦袋,六雙眼睛,同樣的驚訝,卻是來源於不同的理由。

  洛錦桑心道,這鮫人終於說出來了!

  瞿曉星卻震驚,都把護法囚禁到死了居然還說不是!?

  而阿紀……

  她是不明白。

  她刺了他一劍,將他傷得很重,他的眼神,甚至穿過時光與混沌,她還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敢置信與絕望。

  但現在的鮫人卻說……

  他不恨她?

  為什麼?

  沒等阿紀將話問出來。

  長意倏爾轉過了身去,離開破漏的木屋前,他道:「雷火熱毒要完全祛除還需在五日後再服一株海靈芝,這期間不要動用功法,否則熱毒復發,便無藥可醫。」

  他兀自出了門去。只留下依舊呆怔著的三個人。

  長意走出屋外,縱身躍下冰封之海,在大海之中,他方能得到片刻的沉靜。他放任自己的身體滑向幽深的海底,腦海中,盡是紀雲禾方才的問題與他自己的回答——

  「你該是恨我的吧?」

  「不是。」

  ——長意閉上眼,他也沒想到,自己竟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面對死而復生的紀雲禾,一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她,她詢問他是否對殺他的事懷有恨意。

  他脫口而出的回答,卻竟然是一句否認。

  ……

  京城公主府,暖陽正好,順德公主面上戴著紅色的紗巾,從殿中走出,朱淩一直頷首跟在她身後,順德歎了一聲氣:「這抓回來的馭妖師,雙脈之力倒是差了點。」面紗之後的紅唇微抿,她臉頰上依舊殘留著被火燒過的傷疤,那雙眼睛裡的目光,比以前更多了淡漠與寡毒。

  「可惜了,動不了國師府的人……」

  順德公主話音剛落,忽見天空之上一片青光自遠處殺來,青光狠狠撞在籠罩京城的結界之上。

  京城的結界,是大國師的傑作,預防的,便是現在的情況。

  青光撞上結界的聲響大作,驚動了京城中所有的人。

  順德公主仰頭一望,微微眯起了眼睛:「青羽鸞鳥?」

  朱淩聞言眉頭狠狠一皺:「北境攻來了京城?」

  順德公主擺了擺手:「早便聽聞青羽鸞鳥隻身去了南方馭妖谷,在十方陣殘餘陣法上待了一陣,她來,不一定跟著北境的人。」

  「她隻身來京師?」

  兩人對話間,忽然,京城結界在青光大作之下,轟然破裂,京城之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之聲。未等眾人反應過來,空中一聲鸞鳥清啼,鸞鳥身形變化為人,成一道青光,徑直向國師府落去。

  順德公主神色微微一變:「師父……」

  她邁了一步出去,卻又倏爾止住。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朱淩。」她說話間,國師府內,忽然爆出巨大的聲響,鬥法的風波橫掃整個京城,甚至將公主府院中樹的枝葉盡數帶走。僕從一片哀嚎,順德公主立在狂亂的風中,任由狂風帶走她臉上的紅色絲巾,她一轉身,卻是往殿內走去,「給本宮將門關上。」

  她走回殿內,朱淩緊隨其後,幫她將身後的殿門闔上,外面的風波不時衝擊著公主府大殿的門,朱淩不得不將門閂扛起來,落在了門上,饒是如此,外間狂風仍舊撞得整個大殿都在顫抖,人們的慘叫不絕於耳。

  順德公主卻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殿上的主座,隨後端坐在了她殿中的椅子上。

  順德公主目光看著被狂風撞擊得框框作響的大門,神色卻是極致的冰冷:「待得兩敗俱傷,我們再收漁翁之利。」

  朱淩俯身行禮:「是。」

  順德公主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掌紋間,盡是紅色的光華流轉,這是她練就了大國師給她的秘籍之後,她學會的術法——將他人的雙脈之力,為己所用。

  「若能得了師父的功法。」她看著自己的掌心,嘴角微微彎了起來,「到時候,我讓師父做什麼,他便也得隨我。」

  掌心握緊,她尖利的指甲,直接將掌心戳出了血來,但順德似絲毫未覺疼痛一般,唇角的笑,竟是越發瘋狂放肆了起來。

  ……

  林昊青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燭火搖曳間,他筆上的墨在紙上暈開了一圈。

  「青羽鸞鳥隻身闖了國師府?」

  「是。」思語答道,「……京師大亂,國師府被毀,但鸞鳥終究不敵大國師,而今已被擒,囚於宮城之中。」

  林昊青將筆擱下:「思語,準備一下。回京的時機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4 08:5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8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七章 兩面

  是夜,冰封之海吹來的寒風,令破木屋中沉睡的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胳膊。

  洛錦桑和瞿曉星在角落裡席地而眠,長意不見蹤影,而阿紀躺在床上,風過間,她眉頭倏爾皺了皺。

  「紀雲禾。」

  有人在夢裡呼喚著。

  「紀雲禾……」那人聲音一陣急過一陣,「青姬被擒,快想起來!我把力量借給你!去救她!」

  青姬……

  阿紀恍惚間又落到了那白雲之間,她還沒有弄明白身處的狀況,忽然間,長風一起,阿紀只覺一陣殺意刺胸而來,這來意來得凜然,令阿紀下意識的運起功法想要抵擋,但當她運功的那一刻,她只覺心頭平息下去的熱毒火焰霎時之間再次燃燒了起來。

  一瞬間,只一瞬間,她登時只覺身處烈焰煉獄之中。

  阿紀猛地一睜眼,她雙目微瞠,瞳孔變大,眼白霎時被體內的熱度燒成了赤紅色。

  長意特別囑咐讓她不要動用功法,她……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在夢裡感覺到殺氣,在夢裡動用功法,卻竟是身體真的用了這功法!?

  阿紀只覺火焰從心裡灼燒,讓她疼痛難耐,她感受到了屋外冰封之海的氣息,想要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但一下床,卻立即腿一軟,她立即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聲,驚醒了洛錦桑與瞿曉星。

  兩人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只見阿紀已經趴在了地上,頭髮垂地,呼吸急促,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屋外一道黑影倏爾衝了進來,徑直行到阿紀身邊,將她一把抱起。

  「怎麼了?」洛錦桑只得含糊的問了一聲,便見鮫人將阿紀打橫抱起,一言未發,幾步便邁出了屋外。

  似乎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洛錦桑立即拉起了瞿曉星,兩人一同追了過去。

  「怎麼了?」瞿曉星被拉得一臉茫然,洛錦桑聲色低沉:「雲禾好像熱毒復發了。」

  「復發!?」瞿曉星震驚,「不是好好的在睡覺嗎?為什麼!」

  言語間,兩人追到了屋外,正巧看到那銀髮黑袍的背影抱著渾身通紅的紀雲禾行到了峭壁邊緣,沒等兩人多說一句,長意抱著阿紀縱身一躍,徑直跳入了冰封之海的黑色深淵之中。

  ……

  深夜裡,海水裡更加冰冷幽深,四周一片漆黑。

  入海之後,長意隨手掐了一個訣,阿紀臉上身體上微微泛出了一層薄光,待光華將她渾身包裹起來之後,長意便帶著她,如箭一般向冰封之海的深淵之中游去。

  海水流逝,所有的聲音在阿紀耳邊盡數消失。

  沒有人再叫她紀雲禾,沒有人與她再說青姬的事,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時間好似來到了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時刻。

  她看見了那個湖底被冰封的自己。

  她看見一顆黑色的內丹被林昊青取了出來。

  「紀雲禾……」她呢喃自語,聲音被急速流淌的海水帶走,長意並沒有聽見。而在這混亂之中,阿紀腦海中出現了更多混亂的畫面,她在雪山之間,冰湖之上,被長意冰封的畫面,她臉上被落下了一滴淚珠的觸感,還有小屋內,她望著屏風上的影子,斑駁的燭光,與窗外永遠不變的巍峨雪山。

  慢慢的,更多的畫面出現。

  三月間,花海開滿鮮花的馭妖谷。

  地牢裡,她被順德公主折磨鞭笞的痛苦與隱忍。

  房間內,林滄瀾坐在椅子上的屍身與形容沉默的林昊青。最後的最後,她還回憶起來那玄鐵牢籠中,滿地的鮮血,被懸掛起來的鮫人,他那條巨大的蓮花般的藍色尾巴……

  霎時間,無數的畫面全部湧進腦海,她聽見無數的人在喚「紀雲禾」,洛錦桑,瞿曉星,林昊青……長意……

  她也終於知道,他們喚的,都是她……

  「長意……」

  深海之中,黑暗之淵,長意終於停下身形,卻不是因為紀雲禾的呼喚,而是因為他到了他的目的地,一片發著微光的海床,海床上,長滿了海靈芝,海床的光芒,便是被這大大小小的海靈芝堆積出來的。

  他想將紀雲禾放到海床之上,但當他放下她的那一刻,卻看到了紀雲禾在他術法之內的口型:「我想起來了。」

  她的聲音被阻隔在了他的術法中,為了讓她能在海底的重壓與水中呼吸生存,他不得不這樣做。對於他來說,紀雲禾的這句話是無聲的、靜默的。但就是這樣用口型說出來的一句話,卻在長意內心的海底掀起了驚濤颶浪。

  長意望著紀雲禾,在海床的微光下,他冰藍色的眼瞳宛如被點亮了一般,閃閃發亮。

  而紀雲禾的身體還是順著他之前放下她的力量,在水中飄著,落到了海床之上。

  眼看紀雲禾身體裡自己遠了,他立即伸手,一把抓住紀雲禾的手腕。

  紀雲禾後背貼在海床上,微光將她包裹,一時間身體內的熱度褪去不少,她綿軟的四肢也終於有了些許力氣,她微微蜷了手臂,同樣也抓住了長意的手,她拉拽著他,讓他飄到了她的身體上方。

  四目相接,隔著微光,隔著術法,隔著海水。

  「大尾巴魚……難為你了……」

  無聲的唇語,長意讀懂了。

  長意不曾料,這樣一句話,卻觸痛了他心裡沉積下來的千瘡百孔和無數爛了又好的傷疤。

  紀雲禾,就是這個紀雲禾,即使已經到了現在,她也可以那麼輕易的觸動他內心最深處的柔軟與疼痛。

  但為什麼就是紀雲禾呢?

  這件事情長意一直沒有想明白。

  為什麼是她呢?

  她的生與死,病與痛,守候與背叛,相思與相忘,都讓他感到疼痛。

  就連一句無聲話,也足以令他脆弱。

  紀雲禾望著他,微微張開了唇,她鬆開長意的手,卻在海水裡撫摸著他的臉龐。而後,她的手越過他的頸項,她在海水裡,將他擁住。

  這人世間的事,真是難為這條……從海裡來的大尾巴魚了……

  ……

  京城,亦是深夜。

  一場大戰之後,京城遍地狼狽,一場春雨卻還不知趣的在夜裡落下,窸窸窣窣,令整個破敗的京師,更加骯髒混亂。

  無人關心平民的抱怨,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國師府內,大國師走到他已殘敗不堪的書房前,手一揮,術法之後,一本書從廢墟之中悄然飛回他的手裡。

  書被雨水打濕了一部分,他用純白的衣袖輕輕沾了兩下書上的水,卻倏爾氣息一動,劇烈的咳嗽起來。

  雨聲中,他的身影難得佝僂了起來,不一會兒,一把紅色得近乎有些詭異的傘撐在了他的頭頂。

  他一轉頭,但見順德一身紅衣,配著面巾,赤腳踩在雨水沖刷的泥汙裡,一雙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師父,你受傷了。」

  大國師點了點頭:「嗯。」

  「青鸞前來,汝菱未能幫上師父,是汝菱的錯。」

  「你沒來是對的。」大國師將書收入袖中,又咳了兩聲,「好好休息,傷寒感冒會影響你的身體。」

  大國師說了這話,順德公主的眼神微微一動,她唇角微顫,但大國師卻又道,「此後服藥的效果,會受影響。」

  順德唇角一抿,握緊紅傘的手微微用力。

  大國師卻未看她,只道:「快回去吧。穿上鞋。」言罷,大國師倏爾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間幾乎連腰要直不起來,直到一口汙血吐在地上,他立即手中凝了術法,將術法放在心口,閉上眼,靜靜調息。

  扇柄之後,順德公主上挑的眼睛慢慢一轉,在紅傘之下,有些詭譎的盯著大國師:「師父。」

  大國師沒有回應她。

  他重傷,調息之時,最忌諱的就是他人的打擾……

  順德眸光漸漸變冷。

  春雨如絲,這傘下,卻並無半點纏綿風光,忽然之間順德五指凝氣,一掌便要直取大國師的後頸。

  而果然大國師對她沒有絲毫防備!她輕而易舉的便擒住了大國師的頸項,術法啟動,紅傘落地,她從大國師身體之中源源不斷的抽取她想要的力量,大國師的雙脈之力精純有力,遠勝她再殺一百個無名的馭妖師!

  順德公主內心一陣瘋狂的欣喜,卻在此時,空中一聲春雷驚動,順德只見傷重的大國師微微轉過了頭來。

  他一雙眼瞳,清晰的映著她的身影。

  順德心頭驚懼,只下一瞬間她周身力量盡數被吸了回去。

  順德想抽手離開,卻直到她近日來吸取的所有力量盡數被拔出乾淨,方有一股大力正中她的胸膛,將她狠狠推出去三丈餘遠。

  她赤腳踩在破碎的磚泥上,鮮血流出,順著雨水,流淌到大國師的腳下。而他清冷的目光,卻一眼也未在施捨給她。

  「汝菱。你想要的太多了。」他道,「回去吧。」

  對於她的算計,陰謀,他好似全部都已看穿,但也全部都不放在心上,絕對的力量帶來絕對的制裁……

  順德愣愣的看著他,在雨中,神色漸漸變得扭曲:「為什麼不殺我?」她問,「我背叛你,我想要你的命!為什麼不殺我!」

  大國師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這才稍側過目光來,瞥了她一眼:「你心裡清楚。」

  因為這張臉。

  哪怕已經毀了,但他還近乎偏執的想要治好她的臉,就因為這張臉!

  她伸手,摸到自己凹凸不平的臉上,那攜帶著怨毒的指甲用力,狠狠將她自己的臉挖得皮破血流:「我不要這張臉!我不是一張臉!你殺了我呀!你養我!教我!你讓我一路走到現在!但我背叛你了!我背叛你了!你殺了我啊!不要因為這張臉饒了我……」

  她失力的摔坐在地,捂著臉,痛哭失聲,「我不是一張臉,我不止是一張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7-4 09:2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7-4 10:29 PM 編輯

第二卷 第九十八章 不恨了

  春雨在京城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夜,順德自國師府回公主府之後,便也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臉上的血,濕透的髮,她什麼都沒有處理。

  直到朱淩入了殿來。他看見王座上狼狽的順德公主,腳步微微一頓,隨即慌張上前,一時未來得及顧上尊卑有別,兩步踏上座前,他屈膝跪下,抬起的手放在順德公主臉頰旁邊,卻又適時停住。

  他想要收回手來,順德卻將他的手一捧,將臉頰貼在了他已滿布厚繭的掌心。

  順德公主在他掌心磨蹭,將他的掌心也蹭得一片血肉模糊。

  「公主……」朱淩心驚,「您的傷……」

  「朱淩,我沒能殺得了師父。」

  她的話讓朱淩更是一驚:「大國師……」

  「他沒罰我。只是將我的力量都抽走了。」她將臉把朱淩的掌心貼得更緊一點,「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給我的,命,也是他給我的,朱淩,除了這張臉,他對我一無所求,我現在也一無所有了……」

  她睜著眼,目光卻有些空洞的看著空曠的大殿:「試了這麼多藥,臉上的疤也未盡除去,他的耐心還有多久?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旦他放棄了,我就是變成了被他隨手拋棄的廢物,與外面的那些人,有什麼不同?」

  順德公主眸中忽然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她轉頭望向朱淩:「不如,我以死來懲罰他吧,他要這張臉,我不給他。叫他也不能好過了去。」

  「公主……」朱淩看著神色有些癲狂的順德,「公主莫要灰心,屬下前來,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來了。」

  「林昊青?」順德公主輕蔑一笑,「他還敢回來?朱淩,你為何沒幫我將他殺掉?」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殺掉大國師。」

  順德身體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後,她轉過頭來,看向朱淩,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讓他來見本宮。」

  ……

  海床之上,長意以術法在幽深的海底撐出了一個空間,海水盡數被隔絕在術法之外。

  紀雲禾在滿是海靈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雖然對於深海來說,這裡並沒有白日夜晚之分。她悠悠轉醒時,但見身側的海床上也靜靜臥著一人。

  他黑色的衣袂與銀色的髮絲散在海床上,這一片海靈芝的藍色光芒像極了他的眼睛。這色調讓紀雲禾感覺好似身處一個奇幻的空間,私密,安靜,海底時不時冒出的氣泡咕咚聲更讓她感覺神奇。

  她沉浸在這如夢似幻的光華中,看著面前這美得如夢似幻的人,一時間卻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紀雲禾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輪廓,只覺世事奇妙的讓人好笑。

  長意以為她死了,她也以為自己死了,哪曾想,竟然還能有死而復生的機會,還能又再見一面的機會……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樑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時候,那藍色的眼睛也睜開了來。

  海靈芝的光芒映在兩人臉上,而他們彼此的身影,則都在對方的眼瞳裡,清晰可見。

  「長意。」紀雲禾先開了口,但喚了他的名字之後,卻又沉默了下來。他們之間太多過往,太多情緒,複雜的纏繞,讓她根本理不出頭緒,也根本不知道該先開口說哪一件事。

  關於她的復生?她的遺忘?連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身體怎麼樣?」紀雲禾沉默了,長意卻道,「可還覺熱毒灼燒?」

  他提及此事,紀雲禾才想起自己是為什麼會被帶到這冰封之海裡面來。她搖搖頭,摸了摸海床上的海靈芝:「這裡很神奇,好像將我身體裡的灼燒之熱都吸走了一樣。」

  「這一片海無風無雨,便是因為生了海靈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為什麼?」紀雲禾笑道,「難道,這些靈芝是靠食熱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長意卻因為她的展顏而微微一愣。

  長意此前見阿紀,懷疑是她,但因為冰湖裡紀雲禾的存在,所有他又堅信不是她。到現在確認了,坐實了,看著她在自己面前如此靈動的說話,談笑,與以前別無二致,長意霎時卻也有一種在夢中的恍惚感。

  這幾月時間,恍如大夢一場。

  「怎麼了?」見長意沒答話,紀雲禾問。

  長意回神,答的卻是她先前的問題:「海靈芝可以算是食熱為生。所以服用海靈芝,可解你熱毒,但熱毒復發,單單一株難以消解。」他說著,將自己的情緒與動容盡數隱忍,「你需得在此處海床修養幾日。」

  提及此事,紀雲禾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我記得你與我說這些日子不能動用功法,我確實也有注意,卻是不知,在夢中……」言及至此,紀雲禾倏爾愣了愣,腦海間,閃過些許夢裡面的畫面。

  她現在記起來了,也知道夢中與自己說話的便是大國師那傳說中的師父,寧悉語。但是……

  她先前是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才讓她在夢中動用了功法了來著?

  紀雲禾皺了皺眉頭:「……腦中太多事……我想不起來夢中為何要動用功法了。」她看著長意,「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長意默了片刻,從海床上坐起身來:「不麻煩。」

  比起讓他接受紀雲禾連屍身都被岩漿摧毀這件事,如今的狀態,再好不過。

  這聽來淡然的三個字讓紀雲禾愣了片刻。若她沒記錯,在她「死亡」之前,她應當沒有將當年的真相告訴長意。

  而她身死之後,知曉真相的人無非就是林昊青、順德公主與國師府的那幾人,另外還有一個一心想讓長意忘掉她的空明。

  這些人,沒誰會在她死後,還嘴碎的跑到長意耳邊去嘀咕這件事,讓他知道個沒什麼用處的「真相」。

  那長意而今對她的態度就很令人尋味了。仔細想想,包括之前她還沒有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長意的種種舉動……

  「長意。」她倏爾開口,「你為什麼說……不恨我?」

  她的問題太直接,但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長意避無可避,亦或者,長意也根本不想回避。

  長意轉過頭,藍色的眼瞳在海底閃著與海靈芝同樣的光芒:「因為不恨了。」他道,「沒有為什麼。」

  他的回答也過於直接,令紀雲禾有些怔然,她以為,依照「受傷」之後的大尾巴魚的性子,說什麼也得給她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他沒有,他不再曲折迂回了。

  紀雲禾也微微坐起身來:「我背叛過你。」

  「嗯。」

  「殺過你。」

  「對。」

  「你墜下懸崖,空明和尚說,你險些沒了命。你花了六年時間,在北境……想要報復我。」說到此處,紀雲禾也忍不住微微亂了些許心神。

  而長意依舊答得堅定:「沒錯。」

  「……」她默了片刻,「而你現在……說你不恨了?」紀雲禾凝視著長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開始顫動起來。她垂下頭,心中情緒,不知該如何訴說,最後開口卻是一句:「長意,你是不是傻?」

  這個大尾巴魚,時至今日,經過這麼多磨難,兜兜轉轉,到頭來,他卻還是那麼善良與真摯。

  「你怎麼這麼好呢?」紀雲禾問,「你怎麼心地還是那麼好呢?你這樣……」她說著,看著長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漿之亂時,被自己的術法所傷,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紀雲禾霎時便落下了淚來,她將長意的手掌輕輕握住。

  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你會被欺負的……」

  第一次,他看見紀雲禾哭了,卻竟好似是因為心疼他而哭的。

  但其實長意心裡卻在想,他並沒有她說的那麼好,心地其實也不那麼善良,他……也曾險入歧途,但最後,他到底沒有變成那種可怕又可悲的模樣,不是因為他心性堅定,而是因為,紀雲禾回來了。

  就算她不認識他,忘了過往,但她還是將他從深淵的邊緣,拽了回來。

  長意抬起了手,抹掉了紀雲禾眼角邊的淚珠:「我很厲害。」長意道,「你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提及此事,紀雲禾忽然破涕為笑,她仰頭,哭笑不得的看著長意:「沒有哪個男人能把打女人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長意也看著紀雲禾,四目相對間,他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輕淺的微笑。

  時隔多年,於遠離人世的深淵海底,他們終於與對方相視時,帶著微笑。

  ……

  公主府殿中,林昊青被侍從引入側殿之中:「谷主稍作片刻,稍後公主到。」侍從說罷話,恭敬離開。林昊青泰然坐與殿中,靜靜喝了一口奉上來的茶。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聲諷笑,哪怕是現在的歲月,這宮裡的茶也好得令人心驚。

  不片刻,紅色的人影從大殿後方行了進來,林昊青起身,還未行禮,上面便傳來了一聲:「行了,禮就免了,說說吧。你到這兒來的目的。說得不好,本宮便在此處斬了你。」

  林昊青本來微彎的腰,直了起來,他直視殿上的順德公主,紅紗背後,她臉上可怖的痕跡依舊朦朧可見。

  「公主,罪臣此次前來,是來解公主多年心病。」

  「心病?本宮的心病,你可知?」

  「國師府,大國師。」

  順德公主往後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國師是本宮師父,你卻說他是心病?該殺。」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公主近日來,何須以邪法,吸取那般多馭妖師的靈力?」

  「我公主府還有你的探子?」順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宮不曾想,你們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長啊。」

  「為自保而已。與公主一樣,我馭妖谷,四方馭妖地,在大國師的鉗制之下,苟延殘喘,偷活至今,莫說風骨,連性命也被他隨意擺弄。朝廷之上,不也正是如此嗎?」

  順德公主微微一默。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為公主獻上這份力量。」

  「說來聽聽。」

  「煉人為妖。」

  順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紀雲禾?」她冷哼,「她都已經死了,你還敢將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宮身上?」

  「紀雲禾已死,但卻並不是死於這藥丸,而是死於多年以來的折磨。」

  提及此事,順德公主仍舊心有餘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聞,只道:「紀雲禾生前所用藥丸,乃是我父親所制,不瞞公主,大國師以寒霜掣肘馭妖一族多年,為尋破解之機,我父親私下研製了煉人為妖的藥丸,寒霜只針對馭妖師的雙脈之力,若煉人為妖,寒霜自然對那馭妖師,再無毒性。父親將那藥丸用在了紀雲禾身上,以抵禦寒霜之毒。只可惜未至結果,父親反而先亡。」

  「我隨著父親的研究,繼續往下,幾乎以快成功研製出煉人為妖的方法,只是,我還缺少一個東西。」

  「少什麼?」

  「寒霜的製藥順序。」

  「哦。」順德公主一聲輕笑,「原來,當初我讓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說著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馭妖地的人,原來,是拿了我的藥,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時非彼一時,公主,我當時對公主是有所欺瞞,只是如今,我與公主,皆畏大國師,何不聯手一搏?」

  順德公主靜默許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來,我便將你送給大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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