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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側側輕寒 -【簪中錄】《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標題: 側側輕寒 -【簪中錄】《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2-21 12:08 AM 編輯

【書名】:簪中錄

【作者】:側側輕寒

【內容簡介】:

  苦情文藝版

  一夜之間,她從天堂跌落地獄,

  從名滿天下的才女變為毒殺全家的通緝犯。

  朝堂之上,他貴為皇子,卻身受詛咒,

  周邊時刻埋伏巨大謎團,死亡縈繞不褪。

  他成了她的主人,兩人抽絲剝繭,探尋謎底,

  真相就在眼前,但又難以觸摸……

  …………………

  熱血二貨版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黃梓瑕覺得現在自己連雞都不如,簡直混成了打不死的蟑螂。

  主人是毒舌腹黑男,

  同事是變態熱血男,

  未婚夫是抖M悶騷男,

  自己則是殺了全家至親證據確鑿四海通緝的末等宦官……

  不過就算是蟑螂,也要堅強地做一隻有才情有智慧的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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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2-19 07:57 PM 編輯

第一簪 春燈暗

第1章 一惡名昭彰(一)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長長短短的江河峽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前方的路愈見模糊。長安城外沿著山道滿栽的丁香花,也被傾瀉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團團錦繡般的花朵折損在急雨中,墮落污泥道,夜深無人見。

    黃梓瑕在山道的暗夜中跋涉,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紙傘在暴風驟雨中折了兩條傘骨,雨點透過破損的傘面,直直砸在面頰上,冰冷如刀。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便毫不遲疑地將傘丟棄在路上,就這樣在暴雨中往前行走。雨點砸在身上,格外沉冷,暗夜中天光暗淡,只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山道拐彎處,是一個小亭子。本朝設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處。在這樣的暗夜風雨中,有三四個人正在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談天。長安城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三點才開城門,現在時辰尚早,想必是正在此處等著城門開啟的人。

    黃梓瑕踩著泥水過去。她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藍衣短衫,裡面幾個人都轉過頭,見是個纖弱少年模樣,其中一個老者便向她招呼:“少年人,你也是要趕早進城的?全身都淋濕了,可憐見的,烤烤火吧。”

    黃梓瑕看著他火光下溫厚的笑容,拉緊濕透的衣襟,謝了一聲坐到火邊,離他兩尺之遠,默默幫著加火添柴。

    見她只撥著火不說話,幾人也便回頭各自聊天,說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眾人更是口沫橫飛,彷彿自己就在當場親眼目睹似的。

    “說到這個奇事啊,最近京中那個奇案,你們可聽說過?”

    “老丈說的可是被稱之為'四方案'的那一個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三月之內連死三個人,而且還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南、西、北三處毫無瓜葛的人,又留下'樂'、'我'、'淨'三個血字,真是詭異莫測,恐怖異常啊!”

    “是啊,現在看來,下一樁血案定是要出在城東了,所以現在城東各坊人心惶惶,據說能走的人都已經走了,城東幾近十室九空。”

    黃梓瑕一雙白淨的手握著柴枝,緩緩地剝著火苗,聽著輕微的“蓽撥”聲,面上平靜無波。

    “如今天下不安,各州府都在動盪,不止京城,最近蜀中也出了樁滅門血案,不知大家可曾聽聞?”其中一個中年人,顯然是個遊方的說書人,手裡還習慣性握著塊醒木,談興頗佳,“滅門血案聽說得多了吧?可這樁案子,是蜀中使君黃敏家的滅門慘案! ”

    黃敏。

    這個名字陡然入耳,黃梓瑕一直沉靜撥火的手下意識地一顫,一點火星濺上她的手背,突如其來的劇痛。

    幸好眾人都在驚訝嘩然,根本沒人注意她,只藉著這個由頭,大家七嘴八舌在議論:“黃敏不就是當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幾年來破了好幾樁奇案,頗有官聲的那位大人嗎?”

    “這個我倒也有聽說!據說這倒也不全是黃敏一人之力,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黃彥也就罷了,那個女兒卻是稀世奇才,據說當年黃敏擔任刑部侍郎時,許多疑案就是她替父親點破的,當時她也不過十四五歲。當今皇上曾親口嘉許,說她若是男子,定是宰執之才啊!”

    “呵呵,宰執之才?”那說書人冷笑道,“各位可曾聽過傳聞,據說黃敏那個女兒生下來就是滿室血光,看見的人都說是白虎星降世,要吃盡全家親人!如今果然一語成讖,這黃家滅門血案,就是黃家女兒親手所為!”

    黃梓瑕忘卻了手背上那一點劇痛,她怔怔地看著面前跳動的火光。火舌吞吞吐吐,舔舐著黑暗,然而再暈紅的火光,也無法掩蓋她蒼白的面容。

    周圍人面面相覷,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你說,是黃家女兒,滅了自家滿門?”

    “正是!”

    這一句斷喝,毫無猶疑,斬釘截鐵。

    “簡直是荒謬,世上哪有女兒行凶殺盡親人的事情?”

    “此事千真萬確,朝廷已經下了海捕文書,黃家女如今潛逃離蜀,若被抓住了,就是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實在是滅絕人性,天良喪盡!”

    又是那個老者問:“如此世間慘劇,不知可有什麼緣由?”

    “女人家眼皮子淺,又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一個'情'字。”那說書人眉飛色舞,又繪聲繪色地講述道,“據說,她自小許了夫家,但長大後卻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就在祖母與叔父過來商議她婚事時,她在席間親手端上了一盞羊蹄羹。黃敏大人、黃夫人楊氏、公子黃彥、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唯有她一人逃走,不知去向。衙門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藥封,又查知她數日前在藥店買了砒霜,白紙黑字記錄在檔。原來是她心有所屬,父母卻逼迫她嫁給別人,於是她憤恨之下,毒殺了全家,並邀約情郎共私奔!”

    亭中眾人聽著這件人倫慘案,驚懼之下嘖嘖稱奇。又有人問:“這惡毒女子,怎麼又逃掉了?”

    “她毒殺了父母家人,情知事發,所以連夜約情郎私奔。然而對方卻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便將她的情信上呈官府,帶人前往約會地點捉拿這惡毒女人。結果不知怎麼被那惡女察覺有異,竟逃走了!如今正被官府下了海捕文書,所有州府城門口全貼了通緝告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看這狠毒女子什麼時候落網,受那千刀萬剮之罪!”

    說的人津津樂道,聽的人義憤填膺,一時間整個短亭內居然有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

    黃梓瑕抱膝聽著,在眾人的唾罵聲中,忽然覺得困極累極。她將自己的臉貼在雙膝上,雙眼茫然盯著那團暗淡跳動的火,身上的衣服半乾半濕,在這樣的春夜,寒氣像無形的針一樣刺著肌膚,半醒半寐。

    天色尚早,城門未開,周圍人的話題又轉到最近京城的奇聞異事上。諸如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離宮,趙太妃親自替三清殿縫製帷幔,還有京城多少閨秀意欲嫁給夔王等等,不一而足。

    “話說回來,這位夔王,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正是啊,皇上喜好遊宴,新建成離宮當然要熱鬧一番,而宮裡的聚會,若是沒有夔王出席,又怎麼算得上聚會呢?”

    “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先皇也是對他寵愛有加,難怪岐樂郡主拼命要嫁給夔王,幾次三番用盡手段,成為京城笑柄啊。”

    “益王爺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估計要是泉下有知,肯定會被她氣活吧……”

    說到皇家之事,眾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樂道模樣,唯有黃梓瑕卻毫不關注,只閉目養神,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雨已經停了,在緩緩亮起的天色中,有輕微的馬蹄聲隱約傳來,細若不聞。

    黃梓瑕立即睜開了眼,拋下那幾個正在口沫橫飛的人,快步走出了短亭。

    在熹微的晨光中,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際。蜿蜒的山道上過來的是一隊次序井然的衛隊,明明他們身上還帶著雨點,卻個個整肅警敏,一看便知訓練有素。

    在隊伍的中間,是兩匹通體無瑕的黑馬,拖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繪著團龍與翔鸞,金漆雕飾,飾以硨磲和青甸子,兩隻小小的金鈴正掛在車簷下,隨著馬車的走動,輕輕搖晃,發出清空的聲音。

    車馬越過亭子向前繼續前進。黃梓瑕遙遙跟著。在隊伍最後,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士兵,在行進中心神不寧,向著左右掃視。等看到黃梓瑕在林後,他才轉而向身邊的人說:“魯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壞肚子了,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你怎麼搞的,這就快進城了,你趕得上來嗎?”旁邊人壓低聲音,瞪了他一眼,“王爺御下甚嚴,被發現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是……放心吧,我馬上就追上來。”他捂著肚子,急匆匆地撥轉馬頭扎進了密林中。

    黃梓瑕撥開亂草,幾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裡,對方已經匆忙地脫下了王府禁衛的制服,把頭盔摘下來給她:“黃姑娘,你……會騎馬吧?”

    黃梓瑕接過他的頭盔,低聲說:“張行英,你冒著這麼大的險幫我,我真是感激不盡!”

    “你這說是什麼話,當初若不是靠著你,我爹娘早就已經死了,這回我若不幫你,我爹娘都會打死我。”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何況今天不過是隨行進京,又不是什麼軍差,就算露餡兒也沒事。上次劉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不過打幾十軍棍而已,你只要咬死說是我表妹……我表弟路過,見我拉肚子站不起來,就代我隨行應差就行,今天不過隨儀仗進城,沒什麼大事。”

    黃梓瑕點點頭,迅速脫下外衣給他,然後套上他的衣服。雖然衣服大了一點,但她身材修長,也還看得過去。

    匆匆與張行英道謝,黃梓瑕飛身上馬,催促著衝出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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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女主角,原型為唐末五代黃崇嘏,因為這個名字現在讀來有點那啥……所以就改為黃梓瑕,化名楊崇古。

    還有需要交代的是,唐朝時稱呼王爺為“大王”,小說中按習慣稱為王爺。同理,王爺的女兒應該是縣主,但也改為了郡主。其餘後文或有不照史實的稱呼等,不再一一贅述,小說家言,請各位寬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章 一惡名昭彰(二)

    天邊已經出現了火紅的朝霞,澄澈的艷紅霞光一抹抹在天邊橫斜。黃梓瑕急切地催促馬匹,終於在城門口遙遙在望時,追上了王府的侍衛隨扈隊伍。

    長安城明德門,五個高大門道原本閉著中間三個,只開了左右兩個小門,但見王爺儀仗到來,立即便開了左側第二個門通行,更遑論查看儀仗了。

    黃梓瑕排在最後,跟著隊伍緩緩進城。在進入城門的時刻,她抬眼看了一下門口貼著的海捕圖影。

    圖影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畫像,她有著晨星似的一雙明眸和桃花瓣般曲線優美的臉頰,雙眼望著前方微微而笑。那上揚的唇角抿出一種格外俏皮可愛的弧線,神態輕靈,眉宇清揚,赫然是個極清麗的少女。

    畫像的旁邊,寫著幾行字——

    蜀女黃梓瑕,身負多條命案,罪大惡極。各州府見則捕之,生死勿論。

    黃梓瑕垂下眼睫,但只微微一閃,再度抬頭已經是目不斜視,神態自若。

    她大半個臉都在兜鍪之中,旁邊的魯大哥也看不清她的臉,只一邊馭馬沿著朱雀大街前進,一邊說:“幸好沒被人發覺。”

    黃梓瑕點點頭,一聲不吭。

    諸王宅邸多在永嘉坊,過了東市,沿著興慶宮北去,夔王府遙遙在望。

    按照事先與張二哥說好的,待進了王府,去馬監拴好馬匹之後,就立即低調地溜之大吉,到時大家都在馬監前院用早飯,沒有人會過分關注她。

    她栓好了馬匹,轉身向著院外疾走,有人叫了她一聲:“張行英,不吃飯啦?”

    黃梓瑕聽若不聞,貼門邊就溜出去了。

    後面那個魯大哥替她解釋說:“不會又鬧肚子了吧?一大早拉兩次了。”

    眾人嘲笑了幾句便不再理會她,各自去吃早就預備下的早點。

    黃梓瑕溜到門口,拉低自己的頭盔,向外走去。

    就在黃梓瑕的腳邁下台階最後一級時,忽然有人在她的身後叫她:“喂,你往哪裡去?”

    黃梓瑕不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腳步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然後聽到那人的聲音,清楚傳來:“對,就是你,那個儀仗隊的。剛剛來的消息,新落成的離宮那邊人手還差,你們這回要隨王爺到離宮去。”

    黃梓瑕的心裡咯噔一下,沒料到自己的運氣這麼差。

    只聽得對方笑道:“放心吧,一天給你們多發三錢銀子,是不是樂得冒泡了?趕緊回去吃飯去,待會兒就出發了。”

    黃梓瑕無奈,只能慢慢轉身,向那個攔住她的頭領低頭行禮,然後貼牆邊再回到馬監前院。早餐是肯定不能吃的,萬一被看見了臉,一切就完蛋了。然而她又不能待在王府中,被人看見也是完蛋。而且,她必須要出去,去尋找那個能幫助她的人——

    她站在牆角,目光落在被卸下後正靠在牆角的那輛馬車上。眨眨眼,環顧四周,前院一片喧嘩,大家正在吃飯,後院的人正忙著給馬喂草料。進門的拐角處空無一人,只有她和那個馬車廂立在那裡。

    她抬腳踩在車轅上,小心地扒著虛掩的車門一看,車上果然沒人,只有寬大的座椅和釘死的茶几。座椅上鋪設著青色夔龍錦墊,與下面暗紫色波斯絨毯上的緋色牡丹相映,華貴又雅緻,是新鋪上去的,應該不會有人來撤換。

    黃梓瑕迅速地在車廂後脫掉了自己外面的制服和頭盔,將它們塞進石燈籠後的角落中,然後爬上馬車。

    馬車裡沒有多少空間,但座椅下肯定會有一塊空地,為了利用空間,一般會被做成櫃子放東西。她爬進車,掀起座椅上垂下的布簾一看,下面果然是櫃子。

    櫃門鏤雕著無數的祥雲瑞獸,櫃門是左右推拉的。她推開櫃門一看,不由得一陣驚喜,裡面只放了幾塊香料,其餘空無一物。

    她努力蜷身縮在櫃中,輕輕把櫃門拉上,因為緊張而出了一身的汗。幸好櫃門是鏤空的,而前面的布垂下遮住了空洞,她只隱約看見外面的影子。

    不敢大聲呼吸,黃梓瑕靜靜地趴在那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急促。她心裡迅速閃過無數個念頭,如果被帶入了離宮怎麼辦,離宮中的馬監是否看守嚴密,到時候是否能趁機逃離……

    還沒等她想好,外面已經傳來了聲音。套馬,整衣,列隊。然後忽然安靜下來,連咳嗽聲都沒有,她還在思忖,馬車微微一動,車門輕響,有人上了車。

    從櫃子縫中只能看見那人的腳,金線夔紋的烏皮六合靴踩在車上鋪設的厚厚軟毯上,無聲無息。

    待那人坐穩,車身微微一晃,馬車已經起步。

    長時間地困在櫃中,再加上車身晃動,感覺就像是被塞回蛋殼的小雞。黃梓瑕強忍著暈眩的感覺,拼命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以免被察覺。

    幸好車馬轔轔轆轆,雜音掩蓋了她的心跳和呼吸。

    這一路漫長,但也終於出了城門,一路向著西郊而去。一路上車馬顛簸,在行到一座小橋邊時,馬車上的夔王終於出聲,說:“停下。”

    馬車緩緩停在橋邊。從櫃中黃梓瑕的角度看不見夔王的臉,只看見他伸手取過小几上的一個廣口琉璃瓶,隔窗遞到外面:“添點水吧。”

    那琉璃瓶中,有一條艷紅的小魚,拖拽著薄紗般的長尾正在緩緩游動。琉璃瓶微呈藍色,艷紅色的魚在瓶中便成了一種奇妙的淡紫色,顯出一種迷人的可愛來。

    黃梓瑕的心中未免浮起一絲疑惑,不知道這個權勢熏天的夔王,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個琉璃瓶,養著一條小紅魚。

    耳邊聽得流水潺潺,侍衛的腳步聲匆匆,不一會兒就替琉璃瓶加滿了水遞上來。夔王接過琉璃瓶,輕置於小几上,裡面的小魚活動空間大了,游動得更加歡快。

    黃梓瑕正在思忖,車馬重新起步,她猝不及防,額頭一下子撞在了櫃門上,咚一聲響。

    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她確定自己的聲音很小,車輪行走的聲音應該會將它掩蓋過去,但畢竟還是緊張地透過櫃縫,望向外面。

    坐在那裡的人,從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臉,只隔著錦墊下垂的布角流蘇和鏤空的孔洞,看見他緩緩伸手取過桌上的秘色瓷茶碟,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黃梓瑕隔著櫃子的雕鏤處觀察著他,逆光中能看見他的手掌,骨節勻稱微凸,曲線優美,是一雙養尊處優但又充滿力度的手。他用三根手指執著茶碟,青碧色的碟子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

    然後他迅速用腳尖一踢,推開下面櫃門,一碟水潑了進去。

    正在偷偷窺視的黃梓瑕,眼睛頓時被水迷住,低聲驚叫出來。

    他丟開茶碟,抓住黃梓瑕的肩膀,將她拖了出來,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左腳踩住她的心口。

    一瞬間,黃梓瑕跟條死魚一樣躺在了他的腳下,可貴的是,對方根本還沒有起身。

    黃梓瑕躺在地上仰望著他,猝不及防間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臉色微有茫然。

    她看見這個制住她的人的面容,烏黑深邃的眼,高挺筆直的鼻,緊抿的薄唇不自覺便顯出一種對世界的冷漠疏離虛擬帝國之父。他身上是雨過天青色的錦衣,繡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這麼溫和的顏色與花紋,在他身上卻顯得疏淡。在那種漫不經心中,卻讓人覺得,只有這樣的冷漠超脫,才能襯出這樣的清雅高華。

    夔王李滋,字舒白,本朝皇室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連當今皇上都讚嘆,“世有舒白,方不寂寞”。傳聞中尊貴極致、繁華頂端的人,誰知卻是這樣冷淡氣質。

    李舒白垂下眼睫,踩在她心口上的腳微微抬了起來。似乎是感覺到了她並不會武功,他的左手按在脖頸上微微游移了一下,確定對方的脖子柔軟而嬌嫩,沒有喉結。

    黃梓瑕迅速地抬手,打開他按在自己頸上的手掌,警覺地縮起身子,一雙春露般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如同看見獵人的幼獸。

    李舒白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端詳許久,然後他收回自己的腳,拉開小幾的抽屜取過一條雪白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丟在面前人的身上,微帶嫌惡地說:“身為一個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得乾淨點。”

    錦帕落在她的身上,就像一朵雲般緩慢而毫無聲息。她緩緩地收攏自己的十指,被識破偽裝,在羞愧之前,湧上她心頭的是悲憤。她抬頭望著面前這個人,張了張嘴唇,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一路從蜀地到長安,她一直掩飾得非常好,從未有人覺察過她是假扮男人,現在卻被他一眼看穿,並且,還被這樣嫌棄的目光打量著。

    夤夜奔逃,連日奔波,她確實形容憔悴。衣服乾了又濕,皺巴巴貼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那張臉更是枯槁蒼白,頭髮披散凌亂,狼狽無比。

    裡面的響動早已被人察覺,外面有人輕叩車壁:“王爺。”

    他“嗯”了一聲,說:“沒事。”

    外面便沒有了聲息。馬車依舊平穩前進,他平淡地問:“什麼時候上來的?躲在我的車內幹什麼?”

    她睫毛微微一眨,腦中迅速閃過各種托詞,就在一瞬間,她選定了面前最簡短而有說服力的那一條說辭,便嬌羞地垂下眼睫,輕輕咬住下唇,臉頰上也似有若無地浮起一種薄薄的紅暈,輕聲說:“我是……王爺侍從隊中張行英的表妹。他今天在城郊肚子劇痛,又怕耽誤了公差要吃軍棍,剛好我家住在那邊,路過看見,他就讓我裝扮成他,過來應一下卯。”

    “那麼你又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車上?”

    “因為……因為本來我到了王府就要溜走的,可是卻被攔住了,說是要隨行到離宮來。但是我一見別人就要露餡,情急之下,只好出了下下策,躲到了您的車內,希望能趁機離開,誰知……卻被抓個正著……”她臉上為難又羞怯,彷彿自己真的是強硬著頭皮才能說出這一番話的,一種不經世事的惶惑模樣。

    “聽起來還算合情合理。”他靠在錦墊上,神情冷淡,“那麼你姓什麼?”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卻毫不猶豫:“我姓楊。”

    “姓楊?”他冷笑著,甚至不看她一眼:“張行英,排行第二,身長六尺一寸,慣用左手,大中二年出生於京城普寧坊。父親張偉益,原籍洛陽,會昌二年開始在京城端瑞堂坐診至今;母親馮氏,原京城新昌坊馮家獨女。兄長一年前娶京城豐邑坊程家女為妻,尚無子女——你這個楊姓表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3章 一惡名昭彰(三)

    她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對一個小小侍衛的所有資料如數家珍,一時怔愣,然後只能說:“其實……我與張行英是結義兄妹,我們……”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卻假裝不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繼續編下面的話。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洞悉一切,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立即替換自己謊言的中心思想,將表兄妹關係迅速替換成曖昧關係,臉上是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模樣,說: “我與張行英感情甚好,我自小喜歡打馬球,作男兒裝扮,所以擔心他受軍法懲處,一定要代他過來。他肚子不舒服,被我一把搶了馬,他追不上來……就是這樣。”

    “那麼,出發前往離宮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選擇將這些話對領隊明言,而選擇一個會讓自己和張行英陷入更加嚴重境地的選擇——躲在我的馬車上?”他用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小几,那指尖緩慢的起落似乎擊打在她的心口上,讓她又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話:“所以,你必定需要掩蓋一件事,這件事比你冒充我的近衛軍還要嚴重,甚至比被當成刺客當場處死更嚴重。”

    她默然,時勢比人強,她本就是冒險行事,如今被人抓住,也是無奈,只能等待著他的判定。

    “一個女子,凌晨在郊外,穿著男裝,衣服上還留著你冒雨趕路的痕跡,若說你和張行英不是事先商量好交換的,我想沒人會相信。”

    他見她低頭無語,只有濃黑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抵死倔強的模樣,不由得冷笑,說:“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她咬住下唇,將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慢慢伸了出來。

    “每個人的手,都記載著他一生至今所做過的一切事情,別的東西可以隱藏,但你的手卻絕對無法隱藏。”他垂下眼看著她的掌心,唇角終於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訴我,你出身良好,從小聰明穎悟。十三歲你人生有一次變動,離開長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對嗎?”

    她仰頭看著他,竭力讓聲音平靜:“對。”

    “在那裡你遇見了自己意中人。從你的掌紋可以看出,你心腸冷硬,行事決絕,所以,為了愛情你完全做得出屠殺滿門至親那種事,至於手法……”

    他朝她冷冷地彎起唇角:“毒殺。”

    彷彿有針扎中了眼皮,她的睫毛猛地一跳,突如其來被揭開自己隱藏的身份,她下意識地收攏自己的手指,彷彿要隱藏夢魘般,她將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人。

    而面前人凝視著她,有一種見到獵物自投羅網的快意神情:“所以你的名字叫——黃梓瑕。”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紋,一開始的震驚現在反而漸漸平復下來,她放下自己的手掌,縮回袖子中,低聲說:“不對。”

    “哪一句不對?”他淡淡反問,“身世,殺人,亦或是你的身份?”

    “我是黃梓瑕,但我沒有殺人。”她深呼吸著,低聲說,“更不可能……殺我的親人!”

    他靠在身後的錦墊上,甚至嘴角還浮著一絲冷淡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她跪在車內仰頭看著他,軟毯上織就的牡丹花顏色鮮亮,她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隻小蟲子,微渺而單薄,對面的人隨時可以一根手指將她碾碎。

    而她卻毫不在意這種居高臨下被俯視的局面,即使跪在那裡,她依然脊背挺直,仰視著他時,神情平靜卻反而顯得更加倔強:“夔王爺,人誰無父母,我為人子女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這樁冤案。蒙受冤屈倒在其次,但我父母親人的仇,不能不報,所以我千辛萬苦逃到長安,尋找機會替我父母親人伸冤。而張行英憐憫我,所以才不惜自己受罰也要幫我,請王爺寬宥他一片善心,不要牽連到他。 ”

    “一片善心?誰知他的一片善心,是不是幫助了惡人呢?”

    “若我是兇手,我自然可以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可我不能就這樣躲一輩子,不然……我的父母親人,會死不瞑目!”

    “你不用跟我解釋,可以去對大理寺或者刑部說說。”他冷漠地把目光投在旁邊錦簾的花紋上,說,“你可以走了,我討厭和衣冠不整的人呆在一起,尤其是這麼狹小的地方。”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理會她,已經算是對她網開一面了。

    黃梓瑕微抿下唇,朝他行禮。就在抬頭時,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琉璃瓶上,瓶中的小紅魚,依然還在水中搖曳著,長尾如同薄紗。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這種魚名叫阿伽什涅,來自天竺國,傳說它是佛祖座前侍經龍女的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夔王的目光拂過那個琉璃瓶,聲音平靜:“是麼?”

    “是,我確曾聽人這樣說過。不過以我之見,這也許是別有用心之人假託的說辭,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破不了案的差人編造神鬼之說,來推脫責任;第二,就應該是兇手故意散播謠言,為了混淆視聽。”

    夔王的唇角終於微微一揚,問:“還有呢?”

    “出現在兇案現場的東西,本應不祥,但王爺卻時刻將它帶在身邊,顯然,死者應該與王爺的關係非比尋常,而且,這樁兇案,可能至今懸而未決。”

    “然後?”

    她沉吟片刻,然後終於緩緩說:“若王爺願意幫我,我也能幫王爺查出那樁兇案的結果。無論多久之前,無論蛛絲馬跡是否還存在,一定能給王爺一個水落石出。”

    夔王抬手將那個琉璃瓶舉到面前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魚身上猩紅的血色光芒。

    小魚在琉璃瓶中緩緩遊曳,波紋不驚。

    夔王抬手去輕觸那條小魚的頭,看著它受驚後猛地潛到水中,才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抬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說:“黃梓瑕,你好大的膽子。

    黃梓瑕跪在他面前,神情如常,只用自己明淨如朝露的眼睛望著他。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他抬眼冷冷看著她,她才發現他有極其幽深的一雙眼睛,在那張冷漠面容上,顯得更加令人畏懼。 “此事是朝廷禁忌,但居然還是外洩了。你是從哪裡聽到了這樁舊案,於是準備拿此事,來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料不到這條小魚的背後,居然隱藏著這麼多的波瀾。她朝他低頭,面上卻依然平靜:“王爺恕罪,此事我並未聽人說起過。我只是看見了這條小魚,想起了那個荒誕不經的說法。其餘的,全是我猜測,我事先確實毫不知情。”

    他冷冷地將琉璃瓶放在小几上,端詳著她的神情:“諒你也不敢。”

    “但世間真相的揭示,不在於敢不敢,而在於能不能。”黃梓瑕輕聲說,“聽王爺講述,這樁案件必定驚心動魄又牽連甚廣,或許比之我父母的死更為離奇。但我想,只要真有人敢去查,必定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夔王並不回答,只問:“你既然到京城來伸冤,那麼該有確鑿的證據,知道你家滅門仇人是誰?”

    “我……”她沉默著,微皺起眉頭,“事發後我就被認定為凶嫌,只能潛逃在外。但只要王爺幫我,給我一點時間,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他微微揚眉:“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當年在長安時,曾經破過京城好幾個疑案,聽說在蜀郡的時候,你也幫你爹解過不少難題,是嗎?”

    “……是。”

    “那可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十四歲的時候就幫你爹破過懸案,怎麼如今連自己仇人都找不到?”他唇角上揚,淡淡一點嘲弄,“連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掉,還敢大言不慚妄議本王,企圖與我作交易?”

    黃梓瑕沉默無言。李舒白見她咬著下唇,卻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那般倔強模樣。十七歲的少女,狼狽憔悴,衣衫不整,卻難以掩蓋那種清澈明亮的容色,和他記憶中曾出現的一些東西,模模糊糊地重疊起來。

    於是他把聲音稍稍壓低了一點,說:“黃梓瑕,天下人人都說你是兇手,如果我幫你說話,是否會讓世人懷疑我與你有什麼私情?何況,大理寺或刑部若真因為我幫你說情而對你法外開恩,豈不是我用強權歪曲了國家法理?”

    黃梓瑕聽著,跪在下面,一聲不吭,只死死地咬著自己的雙唇。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說:“你出去吧,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她頓了頓,只默然低頭,準備下車。她本就知道對面這個男人,雖然手握重權,但卻與自己非親非故,是不可能幫自己的,他沒有當場叫人來將自己綁送到大理寺就已經是開恩了。

    所以她只能俯身朝他深深叩拜。正要起身時,馬車卻已經緩緩停了下來,只聽得外面侍衛說:“王爺,已到建弼宮。”

    建弼宮正是最新落成的離宮,就在京郊近旁,據大明宮不過十來里,他們說話這時間,就已到了。

    李舒白撩起車窗看了看外面,見諸王都已到來,外面鬧紛紛滿是喧嘩,不禁微微皺眉,說:“看來,難免會被人發現我與女兇犯同車了。”

    黃梓瑕低聲而固執地說:“我沒有殺人!”

    他也不理會,一撩車簾,說:“下來。”

    她遲疑了一下,跟著他出了馬車。馬車下早已放置好了矮凳,她踏著凳子下來,腳還未站穩,只覺膝蓋後彎被人輕輕一踢,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前面正是一個池塘,剛剛種下的荷葉正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水也渾濁無比,她整個人撲在水中,被污水嗆得劇烈咳嗽,整個人狼狽無比地趴在淤泥中,頓時爬不起來了。

    李舒白回頭對迎上來的宮女說:“笨手笨腳的,你們給弄去洗洗,讓她自己走回去。”

    至於是男是女的解釋,他也懶得,讓黃梓瑕自己應付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4章 二菩提四方(一)

    後面的人從池子裡拖黃梓瑕起身,李舒白則早已進了建弼宮。

    黃梓瑕從淤泥中狼狽地爬起來,望著李舒白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暗暗咬緊了牙關,腳也忍不住在泥水中狠狠踢了一下,水泥飛濺,有一兩點冰冷地灑上她的臉頰,但反正全身都是泥漿,她也無所謂了。

    身後的黃門們趕緊伸手將她拉起來,宮女們帶她去洗澡。打量著她身上的衣服似乎是男裝,一個年齡較大的宮女抿嘴而笑,說:“公公稍等,我們待會兒就幫您沐浴更衣。”

    “不用了。”她才不要脫衣服給別人看,到時候被人發現她是個女人,很容易就與那個被緝捕的黃梓瑕聯繫起來。

    所以她拂開宮女們的手,徑自走到井邊,提起一桶水直接就往自己身上倒下去。

    雖然已經入春,但天氣依然寒冷,她一桶水兜頭朝自己潑下來,冷得頓時一個激靈,身上的淤泥還沒乾淨,她也彷彿是麻木了,又打了一桶沒頭沒腦地往自己身上沖洗。

    旁邊的宮女們都呆住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桶水沖下來,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大腦才清澈澄明起來。她丟開水桶,全身濕漉漉地站在水井邊,打著冷顫用力地呼吸著。

    因為寒冷,所以她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的景物也不太分明,只有幻影一般的李舒白的面容,冷漠冰涼的神情。

    他說,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沒興趣……

    她父母的死,她親人的血案,她的沉冤待雪,全都是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情,他當然沒有興趣過問。

    她在他面前,不過是一粒微塵。

    然而……她將手中的水桶丟在井邊,暗暗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深深嵌​​入她的掌心,她卻不覺疼痛,只一味地攥緊。

    然而,黃梓瑕,他是你最大的希望。

    她在心裡清晰而明朗地對自己說著,用力咬緊牙關。

    這個第一眼就嫌棄她沒把自己收拾乾淨的男人,這個毫不留情將她踢到泥潭中的男人,這個明確表示對她毫無興趣的男人,夔王李舒白,是她最大的希望。

    夔王李舒白,比她原本想要藉助的力量——那些父親的舊友,那一表三千里的小官吏親戚,那鋌而走險告御狀的方法,都要更可靠。

    所以,就算再怎麼被輕視,被鄙夷,她也已經在冷水澆頭的這一刻,在自己心中下了決定。

    初春日光下,寒風料峭。她打著寒戰,從井邊轉回身,慢慢走下台階。這一刻她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她聽到那個聲音在低低地對她說,黃梓瑕,你有沒有想過,那麼深杳可怕的一個男人,你現在最好的反應,應該是轉身逃離,頭也不回的,永遠不要再接近他一步?

    然而,她不管不顧自己滴水的頭髮和衣服,只徑自一步步走下台階。

    她對著呆站在那裡的宮女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強行抑制自己微微顫抖的冰冷身軀:“麻煩幫我拿一身宦官的衣服,我還要去伺候夔王呢。”

    粗暴地裹好自己的胸,套上素紗中單,系上細細的絲絛,打了一個最簡單的雙股結。

    黃梓瑕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前,看了鏡內人一眼。一身宦官服侍,尚且濕漉漉的頭髮垂落在她的肩頭和胸前,看起來是個清秀纖瘦的少年模樣,眉眼清朗,微有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眼睛卻清幽如深潭,早已不是少女的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胡亂將半濕的頭髮攏到宦官的紗冠內,轉身拉開門閂,大步走出了房間。

    順著宮女們指引的方向,她進入建弼宮主道。今日建弼宮新落成,氣象自然不同,前面廣袤湖面波光粼粼,湖上無數棠木舫穿梭。湖心島上歌女正踏著歌聲起舞,湖邊柳樹懸掛著一長列粉紗宮燈,春風拂面,暖日和煦,一派融冶景色。

    迎面就是主殿,巨大的照壁矗立在殿前,上面寫的是建弼彌章四個大字。

    她站在照壁前,抬頭看著這四個大字,只覺得這四個字筆劃舒展,頗有端坐威儀之感。只聽身後有人說:“這是皇上御筆親書,你這小宦官也看得出好來麼?”

    她回頭一看,對方是個穿著紫衣的男子,約莫二十來歲模樣,皮膚瑩白,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純淨。他的額頭正中,不偏不倚長了一顆硃砂痣,襯著他雪白的皮膚和墨黑的頭髮,顯出一種異常飄渺的出塵氣息來。

    在這種地方出現,這種年紀,又剛好額頭長著一顆硃砂痣的人,黃梓瑕立即便想到了這人的身份。她趕緊對著這個含笑的少年躬身行禮:“鄂王爺。”

    鄂王李潤,在皇家眾王爺中他脾氣最好,是個可親的溫柔少年。他笑著朝她頷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問:“你是這宮中的?哪個公公帶著你的,怎麼把你打發到這裡來了?”

    宮中宦官都知道,離宮中當差幾乎就沒有出頭的,一年到頭見不到皇帝皇后的面,和宮女們一樣,多是等老的,所以一般都是老弱病殘被發到這邊來。

    她神情自在,說:“我是跟著夔王爺來的,剛剛下車時失足落水,宮女們帶我去換了衣服。”

    李潤微笑道:“這樣。那我帶你進去吧。”

    她跟著李潤繞過照壁,宮女在前方引路,順著遊廊一路過去,便看見殿中已經有一群人坐著聽一個女子彈琵琶。琵琶聲如珠玉,跳躍流瀉,配上此時的艷陽,不可言說的愜意。

    “這麼好的琵琶,打斷了多可惜。”李潤說著,佇足在殿外傾聽。黃梓瑕也只能靜靜站在他身後,等一曲終了,才一起進內去。

    殿內坐了夔王李舒白,還有排行第九的昭王李汭和最小的康王李汶,一個長得頗為漂亮的女子身穿黃衣,鬢邊一枝開得正豔的海棠花,橫抱琵琶坐在對面。

    昭王李汭是個最好事不過的富貴閒人,年紀已十七八歲,卻依然像個少年一樣喜歡嬉戲玩樂,也沒有個王爺的樣子,看見他們來了便興高采烈地沖他們招手:“四哥,七哥,快來快來,我在教坊中新尋到一個妙人,一手琵琶技藝真是天下無雙!”

    “剛剛已經在外聆聽了半曲,果然是此曲只應天上有。”李潤說道,在李舒白左近坐了,問,“四哥,皇上呢?”

    “皇上今日早上發了頭疾,御醫正在問診,大約稍等再來。”李舒白說著,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黃梓瑕的身上一瞥而過,卻什麼都沒說。

    黃梓瑕暗暗咬一咬牙,快步走到他的身後,低頭垂首地站著,十足一個忠心耿耿的宦官模樣。

    康王李汶還在打量她,只聽昭王李汭笑道:“說起來,皇上還不是為了四哥在操心?”李汶便立即轉開了注意力,問:“是什麼事?”

    李舒白早已聽見了風聲,卻只淡淡問:“不知是操什麼心?”

    “嗤,你看看這人,還要假作不知!”李汭環顧眾人,指著李舒白大笑道,“你說還有什麼?自然是你這本朝四王爺的婚事。年過二十還依然獨身的王爺,本朝實在罕見,你再清心寡欲下去,簡直駭人聽聞!”

    李潤也正色道:“正是,原說四年前就替四哥擇妃了,只是當時吳太妃去世,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替母妃守孝一年,大家也只能隨你。偏巧孝期滿後,又遇上龐勳那個逆賊作亂,你南下平叛,又耽擱下了。如今河清海晏,四哥年紀也老大不小,再不立妃,恐怕皇叔和太妃們也不會放過你了。”

    “就是啊,皇上和皇后也算煞費苦心,這回這場婚事,你是怎麼也逃不過了。”連康王李汶也跟著起哄,端了酒來敬他。

    李汭偷空覷見琵琶女含笑垂臉,目光卻偷偷落在李舒白的身上,便問:“錦奴,你一直看著夔王做什麼?”

    席間諸王都大笑,李舒白只微微揚眉。唐朝教坊風氣最是開放,即使是教坊內人也多與侍衛隨扈相雜嬉戲,甚至風流韻事還被傳為美談。是以那個琵琶女錦奴也不羞澀,只抱著琵琶半掩面容,笑道:“錦奴斗膽,只是一直聽得京城傳言,夔王風姿神秀,恍若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難怪我平時在教坊中所見,一眾姐妹的心都在夔王身上。”

    “可惜啊,你那些姐妹要傷心了。”李汭一手攬了錦奴的肩,笑道,“你回去轉告各位姐妹說,我這位四哥鐵石心腸,注定是要辜負人的,不如寄託在我身上,還有指望些。”

    在錦奴的笑聲中,酒菜又重新添置。宮女們穿梭來去,歌伎的歌聲響遏行雲。

    在這熱鬧景像中,黃梓瑕卻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她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背影上,似乎在註視著他,其實卻什麼都沒看,只想著自己的事。

    席上一群人聊著,不知誰提的話題,問李舒白:“四哥,我聽說皇上有意讓周侍郎周庠接任蜀郡刺史,你覺得如何?”

    李舒白隨口說:“周侍郎我倒不了解,只聽說官聲甚好。不過他幼子周子秦我倒是見過幾面,是個很有趣的少年人。”

    李汭笑道:“正是正是,周侍郎脾氣很好,但每次要是發怒,必定是被這個兒子氣的。”

    李潤問:“是忤逆不孝子麼?”

    “倒不忤逆。他是幼子,周侍郎教子有方,周子秦上頭三四個哥哥都是能幹的,也不指望這個小兒子,他就算當個紈絝子弟也是順理成章。可偏生這個兒子,每日裡不讀書不學藝,不鬥雞不走狗,只喜歡往義莊跑,都成京城一大笑話了。”

    “義莊?”康王李汶失笑。

    李汭笑道:“正是啊,他平生第一大志願就是當仵作,後來被周侍郎打了幾頓,不得不改變了志向,整日堵著京城捕頭要做捕快去,捕頭們又不敢得罪侍郎大人,又不敢得罪周子秦,看見他簡直是魂飛魄散,逃得飛快!”

    李汶大笑,對李舒白說:“四哥,你在皇上面前說話頂用,趕緊幫那個周子秦吹吹耳邊風,周庠去蜀郡就任時,皇上一定要親自指定他兒子跟去蜀郡當捕快,成全了周子秦的一片痴心!”

    “正是正是!”李汭簡直笑倒,“皇上如此英明,到時周子秦若成了欽點捕快,看周大人還能怎麼辦!”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5章 二菩提四方(二)

    李潤又想起什麼,說道:“只是不知前蜀郡刺史黃敏大人的案子,如今進展怎麼樣了。”

    李汭是消息最靈通的,立即便說:“那個黃梓瑕怕是早隱姓埋名逃走了。天下之大,一個人要是在窮鄉僻壤過一生,恐怕不容易抓到。”

    “真沒想到,黃大人這樣敦和謹慎的人,最後居然落得這樣下場,真叫人唏噓。”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邊,聽他們談論著自己和家中的血案,神情平靜得近乎冰冷,只有胸口不知不覺泛起一種令人窒息的疼痛,那裡有一根弦,正勒著她的心臟,正在緩慢緩慢地絞緊。

    李舒白也不去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黃梓瑕是什麼神情,只淡淡地說:“或許黃梓瑕膽大包天,反其道而行之到京城來了也不一定。”

    “那就是自投羅網,必死無疑了。”李汭說。

    李潤則低聲嘆息道:“我記得黃梓瑕當年被京城譽為女神童,真沒想到如今竟會變成這樣,真是可悲可嘆可恨。”

    在座的人中,康王李汶年幼,不知道當年的故事,好奇地問:“那個黃敏的女兒,到底有什麼奇異之處,為什麼好像大家都知曉她?”

    李汭笑道:“她曾幫時任刑部侍郎的父親黃敏破過幾個案子,頗有點意思,到現在這案子還被坊間說書人津津樂道呢。”

    李汶好奇道:“我卻不曾聽說過,九哥,你說給我聽聽吧,看你和坊間說書人哪個說得好。”

    在眾人的笑聲中,李汭也真的像模像樣地端坐著,清咳一聲,說:“好,那我就話說從頭。記得五六年前,某天傍晚刑部忽然接到消息,說興德坊有女子懸樑自盡。仵作趕到現場一看,原來是個新嫁娘,據說因為昨天與丈夫一言不合,一個人跑到外面去生了半天悶氣,晚上回來後就尋了短見。”

    錦奴虛掩自己的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嘆道:“世間女子心眼狹窄的,真是令人可氣可嘆。”

    “是啊,當時仵作驗屍,確實是上吊身亡,於是刑部就準備如此結案,時任刑部侍郎的黃敏前去審視結案,那時年方十一二歲的黃梓瑕也在出事的宅子外面,跟著她的哥哥一起等著黃敏回家。長安人愛熱鬧,見這裡發生了命案,外間人來人往,全都是看熱鬧的。有布商說這家娘子出嫁時沒他家買嫁衣料子,出嫁時穿的那件嫁衣顏色不正,才釀此慘劇;有首飾商問下午她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對銀釵式樣,男主人還要不要;有算命先生說自己早就算出他家今年該有紅白喜事,可惜沒有早來找自己……總之一片喧鬧。就在黃敏要落筆定案的時候,黃梓瑕忽然隔著門叫他:'爹爹'!”

    李汭說到這裡,輕咳一聲,像坊間的說書人一樣看著面前眾人:“諸位,話說至此,可有人知這位黃梓瑕黃姑娘叫她爹爹何事?”

    李潤笑道:“你才剛剛說了個開頭,又沒有提示,我們怎麼知道這位黃梓瑕叫她父親什麼事?”

    李汭笑道:“確實只說了個開頭,但那時黃梓瑕已經知曉新嫁娘死因與真兇了,而且我剛剛也已經提示過了。”

    眾人面面相覷,李汶搶先說:“依我看,那位算命先生很有可疑,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得個活神仙的名號,所以不惜害人?”

    李汭哈哈大笑,又轉而問李潤:“七哥覺得呢?”

    李潤略一沉吟,說:“這個我倒不知道了,莫非是布商與那位新娘子在嫁衣上起了爭執所以懷恨在心?又或許是首飾商人在那位女子去買首飾時發生了什麼齟齬,所以下的手?”

    李汭笑著,不置可否,又轉而問李舒白:“四哥認為呢?”

    “是丈夫下的手。”李舒白隨口說。

    李汭頓時震驚了,露出“哥哥請受我一拜”的表情:“四哥,你怎麼能猜出來的!”

    “以前在刑部看過卷宗,所以大略知道真相。”他平淡的說。

    李汭鬆了一口氣,說;“正是。當時黃敏正要在卷宗落筆,卻聽到黃梓瑕叫了一聲'爹爹'。他抬頭一看,問,你一個小姑娘家,過來這邊兇案現場幹什麼?快點回去!黃梓瑕卻一指正站在旁邊的那個首飾商,說:'爹爹,你聽到他說話了嗎?所以那位夫人絕不是自盡的,而是被人裝成自盡的模樣,她其實是被人害死的!”

    李汶一臉不信,說:“九哥,你說她當時十一二歲,年紀比我還小,這個小一個小女孩,說的話會有誰信啊!”

    “正是如此,當時黃敏也覺得她一個小小女孩說這樣的話真是不可理喻,低斥了一聲'顧自玩兒去',就不打算理會她。誰知她卻將自己的手按在父親的案卷上,說;'爹爹,你曾經在家與同僚聊天的時候,說起人之將死,心如死灰,那麼,你見過哪個心如死灰的人,會在自盡前還去首飾店裡定制銀釵的?而且,還只是挑選了樣式,並沒有拿到手呢!'”

    李汭這一句話,殿內鴉雀無聲,連那個一直抱著琵琶的錦奴也一時出神,手無意識地在琵琶上一劃,一聲輕響,但誰也沒有注意她,眾人只是各自恍然大悟,然後才擊節稱讚。

    李舒白抬手輕點桌面,示意身後的黃梓瑕。她會意,緩緩跪了下來,提起桌上的酒壺,將他的酒杯裡注滿。

    他微微轉過眼睛,看見她的側面,長長的睫毛濃且捲翹,低低覆在她那雙幽深如潭的雙眸之上,陽光透過窗櫺,在她的眼睫上滑過,光華幽微。

    李汭的講述還在繼續:“黃敏驚覺女兒言之有理,便立即喚來仵作二次檢驗屍身,經過仔細檢驗後,終於發現繩索勒痕有細微移位,是一次勒住之後,再次在原來的印痕上勒住才能疊加的痕跡——所以,推斷死者是先被人勒死之後,再吊在樑上偽裝自盡的,而能這樣做的人,自然就是第一個發現了她屍體,又報官說自己妻子自盡的,她的丈夫了。”

    李汶睜大眼睛,問:“她丈夫招供了嗎?”

    李汭點頭,說:“她丈夫見仵作驗出屍體破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當下就跪地求饒,招認了自己罪行。原來是他懷疑妻子與街上某人婚前便有私通,見她與自己吵架後上街,以為是她找姦夫去了,於是被怒火燒得失去理智,趁妻子回家後轉身去關門時,抓起旁邊的繩子就勒死了她。等清醒過來,又趕緊將她懸在樑上,偽裝妻子自盡的假象,企圖蒙混過關。”

    李潤讚道:“差點就被他瞞天過海了,誰知卻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一口說破,也許冥冥中老天也不肯放過他吧。”

    “正是啊,黃梓瑕十二歲,一句話結了一樁命案。自此後,京城中便人人稱讚黃梓瑕是天才女童。有時刑部有什麼疑難懸案,黃梓瑕往往都能幫黃敏理出頭緒,所以黃敏曾對別人說,我家的女兒,勝過別人家十個兒子——卻沒想到,最後就是這個女兒,毒殺了全家,釀下一場驚世血案。”

    李舒白看到黃梓瑕那雙落滿陽光的睫毛微微一顫。但也僅只是微微一顫而已,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站起,輕巧如花枝在風中顫動的弧度。李舒白在心裡想,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纖細而靈秀的少女,居然能這樣自若地站在談論她的人群中,面不改色地聽著別人講述她的過往與罪孽,風輕雲淡。

    李汭講完那個案件,眾人感嘆了須臾,李潤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要是黃梓瑕在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解當下京城的這樁奇案呢?”

    李汭問:“你說的可是現下讓京城人人自危的‘四方案’?”

    李潤點頭。李汶趕緊追問:“什麼四方案?我怎麼不知道?”

    “是京城新近發生的案子,血腥詭異又殘忍。大家念著你小小年紀,所以都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李汭笑道,“不打聽也罷,你還是去聽翰林院的學士們講學吧。”

    “不嘛不嘛,九哥你講的可比翰林學士們說的好聽多了,那個什麼四方案,我一定要知道!”李汶站起來,跑到李汭身邊挨著他坐著,一個勁兒望著他,那目光就跟雛鳥盼母鳥似的。

    李潤笑道:“九弟你就講一講吧,這事我雖有耳聞,但只知道大略,我知道你日常最喜歡酒樓茶肆聽說書故事的,坊間現在是怎麼說來的?”

    李汭看向李舒白:“四哥,你與大理寺和刑部熟悉,不知你有什麼新的線索頭緒?”

    李舒白緩緩搖頭:“沒有,兩部都在盡力盤查,但毫無進展。”

    “那我就按照我聽到的,把這事兒說一說了。”李汭示意錦奴過來給自己添酒,然後面帶著神秘兮兮的神情,問李汶:“你可知長安城東面現在人心惶惶,雖然不算十室九空,但大多都投到京城其他地方或者京郊的親戚朋友家了,不敢再住在京東?”

    “是嗎?難怪最近好像連東市的生意都冷淡了,我上次去逛的時候,好多商家閉戶休息呢。”李汶更好奇了,“這是怎麼回事?京東發生什麼事情了?”

    “事情啊,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在正月十七清晨,城北太極宮的守衛早起例行巡邏,發現宮牆下有一名六十餘歲的老更夫被殺,牆上被人用血寫下一個'淨'字樣。”李汭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簡直有眉飛色舞的表情。若不聽他所說的內容,還以為他講得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誰想到會是個兇案。

    “一個月後,二月二十一,城南安義坊有個三十多歲的鐵匠在藥堂外被殺,牆上寫的是'樂'字樣。三月十九,城西南常安坊善堂血案,一個四歲小孩被殺,亦有一字留言是'我'。刑部確認字跡和殺人手法,認定這三個案件應為一人所犯,便暫定為'四方案'。因《大般涅槃經疏》上說,菩提樹四方代表寓意分別為“常、樂、我、淨”,東表常,南表樂,西表我,北表淨。是以當時京城人心惶惶,坊間忽然流行起一種傳聞,說這些人是為惡鬼所殺,因為今年正月元日,莊真法師在法會上念錯了這句法言,致使惡鬼留在凡間作亂,必定要在京城殺滿四個方向的四個人才會離去。”

    “莊真法師我記得!他好像是薦福寺的高僧吧?遂寧公主誕世之時,因為陳昭容難產,宮裡還請了他過來作法事。”李汶好奇問道,“只聽說他前幾天死了,難道是和此事有關?”

    李汭點頭:“莊真法師聽聞京城傳言,說死者皆是因他而起。而他又記起自己那天開講《大般涅槃經疏》,確曾念錯過那段法言,言中樂字應念為'勒',他卻一時不察念成了'越',是大過錯。所以他憂憤之下,不幾日就坐化了。但他死後京城更是流言四起,說薦福寺在京城正中,莊真法師的死應是暗合菩提樹,面向四面八方,現在北南西都已經出了血案,剩下的就只剩城東表'常'的一條性命要收了。城東的人聽信流言,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家都逃到親戚家避難去了,城東都差不多空了。”

    李潤微微嘆息,問李舒白:“四哥,這事情鬧得這麼大,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大理寺和刑部,難道真沒有什麼作為嗎?”

    李舒白說道:“這個兇手下手狠且準,又擅長藏身之法,長安城人口接近百萬,要盤查這樣一個人簡直是毫無頭緒。大理寺和刑部雖然都出動了全部力量,但至今依然毫無所獲。如今到了四月,按照兇手一月殺一人的做法,估計最近就要下手,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也只能在京中遍布人手,除此之外,暫時沒有辦法。 ”

    李潤嘆道:“常樂我淨,佛家偈語卻被拿來作為凶案留言,此案真是詭異兇殘,難以揣測……恐怕就算黃梓瑕在京中,也難以破解此案吧。”

    李汭笑道:“她不過是一介女子,偶爾憑小聰明破了幾個案子,也不過是女子思想容易偏狹,想常人所不能想而已。當下這個案件,她也只可能束手無策,不可能破得了的。”

    李汶睜著一雙大眼睛,說:“可是周子秦一直在我面前說,黃梓瑕驚才絕艷,天底下絕沒有能難得倒她的案子呢。”

    “可惜,驚才絕豔的黃侍郎家女兒黃梓瑕,現在已經是殺人兇手,浪跡天涯,人人得而誅之。”李舒白說著,

    站在他身後的黃梓瑕,依然一聲不響,紋絲不動。

    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唯有李潤卻說道:“黃家這場血案,我覺得必有內情,至少……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可此案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黃梓瑕犯案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絕不可能翻案了。”李汭搖頭,又問,“七哥這麼說,難道是知曉此案內情?”

    “這倒沒有,只是王蘊是我好友,我無法相信此事。”

    李汶好奇問:“哪個王蘊?”

    李潤說:“自然是皇后的族弟,瑯琊王家長房獨子王蘊。”

    “正是。王蘊就是黃梓瑕的未婚夫。”李汭一臉神秘兮兮,“民間傳言,說黃梓瑕就是不願意嫁予王蘊,另有意中人,所以才因此毒殺了全家,意欲與情郎私奔。”

    李舒白身後,黃梓瑕垂手立著,靜默無聲。不知為何,李舒白輕笑了出來。

    李汭趕緊看向他,問:“四哥,依你之見?”

    李舒白笑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七弟與王蘊交往甚深,那麼,平素可見過黃梓瑕?”

    “也可以算是見過一面吧。”李潤點頭道,“三年前,黃梓瑕因幫助父親屢破奇案,受到皇后召見嘉獎。那一天王蘊過來找我,說起黃梓瑕便是他的未婚妻,我看出了他的意思,於是便陪著他進了宮,明著說是向他的皇后堂姐請安,其實是為了偷偷看一看他的未婚妻。”

    李汶趕緊問:“那你一定是見到了?那個黃梓瑕長什麼樣?”

    “也算見到了吧,我們進宮時已經遲了,她先一步退離。我們只看見遠遠的遊廊上,她跟在宮女們後面,一身銀紅色的紗衣,極黑的頭髮,極白的肌膚。她的步伐身影輕盈纖細,如初發的一枝花信。只最後走廊轉彎處她一轉身,我們看了一眼她的側面。”

    李汭問:“是個美人?”

    李潤點頭:“和海捕文書上的圖像一樣,確是美人無疑。”

    “王蘊真可惜。”李汶笑道。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6章 二菩提四方(三)

    宮中終於有消息來了,原來皇帝這次頭疾發作嚴重,暫不過來了。於是李舒白一行人便起身,隨著宮監到離宮內查看落成情況。離宮自然沒有大明宮那樣的奢華廣大,也沒有九成宮那樣佔地廣袤,但走走停停也足足走了一個來時辰。

    黃梓瑕自然一直在李舒白身後跟著。她身材輕盈,那一件普通的宦官衣服穿在她身上卻顯得格外清勻修長,就算一言不發低頭跟在後面,卻也格外令人覺得好看。

    李汭一路上瞧著她,笑道:“四哥,你身邊人怎麼換了?這小宦官好像沒見過。”

    李舒白若無其事,說:“景祐和景毓那幾個,也不知誰傳染了誰,都得了風寒。”

    李潤卻一再打量著黃梓瑕,臉上稍有迷茫,覺得她與自己記憶中的誰有相似之處,只是一時想不到這小宦官會像那個他曾驚鴻一瞥的少女。

    李汭又問:“你這小宦官叫什麼名字,年紀多大了?”

    李舒白笑了笑,轉頭問黃梓瑕:“昭王似乎與你有眼緣,反正我也看不上你笨手笨腳的樣子,不如你跟了他,如何?”

    黃梓瑕愣了一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慢慢跪下來,低聲說:“小人聽說,一鳥難棲二枝,一僕難侍二主。茶樹發芽後則難以挪移,橘樹移到淮南便成枳樹。小人蠢笨,怕是離開了夔王府後一時難以適應,反倒會衝撞貴人,犯下過錯。”

    李汭笑道:“四哥真是調教有方,這一番話說下來,若是我堅持,反倒奪了他的志向了。”

    李舒白似笑非笑,說:“確實伶牙俐齒。”

    幸好此時康王李汶喊著累,一群人才放過了黃梓瑕,沿著原路返回。

    重重宮牆花苑中,李舒白漸漸放慢了腳步,待走到一帶鳳尾竹前,他身邊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只有黃梓瑕還跟著他。李舒白冷冷地回身看著她:“黃梓瑕,你跟著我幹什麼?”

    黃梓瑕低眉順眼地說:“良禽擇木而棲,我想留在王爺身邊,以我的微薄之力,幫王爺的一點小忙。”

    “什麼忙?”他冷冷問。

    “遠的,如那條小紅魚,近的,如京城最近的‘四方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冰冷而輕蔑,彷彿將她看做空氣中一點微塵:“這些事,有的你不配幫,有的,與我毫無關係,需要你多事?”

    她站在鳳尾竹之下,細細的竹葉籠罩在她身上,讓她略顯蒼白的面容蒙山一種淡淡的碧綠色,顯得更加沒有血色的纖細。她抬頭仰望著他,聲音低微卻毫不遲疑:“然而,大理寺與刑部既然束手無策,皇上又發了頭疾,我想,唯一能為皇上分憂的,恐怕只有夔王您了。”

    “你不就是想要找個靠山,幫你洗血所謂的冤屈嗎?”他毫不留情地一口說破,“剛剛昭王讓你過去,你不是也有機會?”

    “跟著他,沒有機會。 ”黃梓瑕面容蒼白,眼中淡淡一抹淺碧色,卻毫無遲疑猶豫,“我不需要一個棲身之所,更不需要安身立命,我需要重新站在陽光下,將我家所有蒙受的屈辱都洗去。 ”

    李舒白沉著一張臉,目光冰涼地打量著她。而她仰望著他,面容上除了哀求的神情之外,還有一種暗暗的倔強,如深夜的霧氣,難以覺察,但分明就在那裡。

    李舒白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向著水殿走回去。黃梓瑕跟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卻也沒有放緩腳步。

    到宮門口時,發現幾位王爺都在等著與夔王辭行。聽宦官們說皇帝幾日後還要召集群臣一起為離宮內的山水題詞聯句,眾人不覺都相視苦笑。

    等人都走了,李潤與李舒白落在最後,李潤難免嘆道:“皇上真是寬心的人,如今藩鎮割據,宦官勢大,皇上卻依然整日遊宴作樂……”

    李舒白淡淡道:“皇上是太平天子,這也是他和天下人的福分。”

    李潤笑一笑,說:“四哥說的是。”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那張溫和柔善的面容上滿是疑惑。

    李舒白問:“怎麼了?”

    “這位公公,我似乎在哪兒見過似的。”他示意黃梓瑕。

    李舒白便說:“我今日也是初見,不如讓她到你身邊服侍?”

    “四哥說笑,剛剛九弟被拒絕過,我難道還自討沒趣麼?”他笑著,眉間一點硃砂在笑意盈盈中更顯瀲灩溫柔。

    黃梓瑕低頭站著,她不是看不到垂手可及的安穩春日,只是她已經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就不會再回頭,苟且偷生不是她的人生。

    等諸王都走了,李舒白才上了車,黃梓瑕站在車門口,還在遲疑,卻聽到他的聲音:“上來。”

    她趕緊上了車,靠著車門站著。

    馬車緩緩行走。待離開了離宮範圍,前後都是山野,李舒白抬眼看著外面的景象,冷冷地說:“我給你十天時間。”

    她靠著車門看著他,一聲不響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把目光緩緩從窗外收回,落在她的身上,那一雙眼睛如寒星般,明明里面沒有任何溫度,卻深邃明燦至極,令她呼吸微微一滯。

    “今日午間,我們在建弼宮所說的那個案件,我給你十天時間,你有把握嗎?”

    “或許。”黃梓瑕簡單地回答。

    他靠在車壁上,神態悠閒:“現在,你有一個機會,可以洗血自己的冤屈,重獲清白,當然,也能讓你的父母冤仇得報,真相大白。”

    黃梓瑕略一思索,問:“王爺的意思是,如果我幫您破了這個案件,您就可以對我施以援手,幫我洗血家族冤仇嗎?”

    “當然不是。”山路崎嶇,他見她的身軀隨著顛簸而晃動,便微抬下巴,示意她在自己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才說,“我有一件事,想要找一個人幫我去做,但你如今無憑無據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能力?”

    “我知道了。 ”黃梓瑕微微點頭,“若我在十天內破了這個案子,才有資格得到王爺的信任。 ”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至少,你要讓我看到你是值得幫助的人,我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斷不會去幫一個根本沒有能力,只會口頭上說說而已的人。”

    黃梓瑕坐在矮凳上,低頭思索著,問:“刑部與大理寺人才濟濟,定然出動了眾多人手在處理此案,王爺準備讓我以什麼身份去參與此事?”

    “我會直接帶你去刑部,調查此案卷宗。”李舒白乾淨利落地說。

    “好。”黃梓瑕抬手一摸鬢邊,將自己束髮用的那根木簪拔了下來。簪子一離開頭髮,她滿頭的青絲頓時傾瀉下來,披散了滿肩滿身。還帶著半濕水汽的頭髮如烏黑的水藻,糾纏著半遮住了她蒼白的面頰。

    她愣了一下,訥訥地將頭髮拂到身後,說:“抱歉,以前習慣了用簪子記號,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著髮……”

    李舒白微皺眉頭,沒說話。她低頭抬手,將自己的長髮握住,在他的面前將自己的頭髮挽成一個髮髻。

    這個跋涉了千山萬水卻從未有過絲毫猶疑懼怕的少女,在這一刻,卻不自覺地在他的面前露出一種羞怯的神情來。

    李舒白掃了她一眼,看見她低垂的面龐微微透出一種暈紅。在這一刻他彷彿忽然察覺了,比他的手鎖住她咽喉時還要深得體會到,面前這個人,其實只是一個少女,而且是一個十七歲,並不像她表面上顯露的那麼成熟冷靜的少女。

    彷彿感覺到了他在打量自己,她默默地抬眼望了他一瞬。只這一流眄間,他看見她面容上極清朗明淨的雙眼,半遮半掩地藏在她的睫毛下,彷彿是融化了秋水的神韻,鑲嵌在她桃花般的面容上。

    她的五官雖不是頂漂亮,卻難得眉宇清揚,有著五月清空般潔淨的靈秀。一種彷彿不解世事,又彷佛太過了解世事,顯得與俗世有點隔閡的疏離感,在她此時茫然又警覺望著他的目光中隱約呈現。

    是個美人。

    他想起李潤剛剛說的,對十四歲的黃梓瑕的印象。

    十四歲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少女,如今已經長成了十七歲裊裊亭亭的女子。身負莫大的冤屈,受盡了天底下所有人的唾罵,卻並沒有被擊垮,反而迎難而上,奮力去尋求真相,期望以自己的力量洗血冤屈,使真相大白。

    估計只看到她的模樣,誰也不會相信,她就是黃梓瑕吧——無論是有著美名,還是背負惡名的那個黃梓瑕。

    黃梓瑕盯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略有緊張與無措。

    “和通緝畫像上的模樣,十分相像。”李舒白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盯著錦簾上繁複糾纏的花枝,說,“以後,別再以這種模樣出現在人前。”

    “是。”她應了一聲,將自己的頭髮束緊,然而才問:“王爺還記得,之前他們說的案發時間嗎?”

    他毫不遲疑,說:“正月十七,二月二十一,三月十九。”

    “今日是四月十六。也就是說,如果時間差不多的話,應該是到兇手快要動手的時候了。”她改用手指在車壁上緩慢地畫著那幾個數字,若有所思, “十天內,兇手該有動靜。”

    “憑著這幾個數字,你能在京城上百萬的人中找出兇手麼?”

    “不能。”她停下比劃的手勢,若有所思,“在不知道兇手特徵和動機的時候,要在茫茫人海中抓捕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所以,你沒有把握?”

    黃梓瑕的手指又開始下意識地在車壁畫著,口中自言自語:“正月十七,死者老更夫,兇手留言:淨;二月二十一,中年鐵匠,兇手留言:樂;三月十九,死者四歲小孩,兇手留言:我……”

    “四方案,第一樁,京城正北,第二樁,京城正南,第三樁,城西偏南。”李舒白又隨口說道。

    黃梓瑕若有所思:“按理,如果真是面向四方的話,應該是盡量尋找正北、正南、正西的方位,但第三樁卻是在城西偏北,未免有點奇怪。”

    “或許是正西方位沒有他的目標,或許是為了更方便地避人眼目下手?”

    “嗯,目前看來,一切皆有可能,但還不知道確切原因。”黃梓瑕說著,又掐著指頭在那裡回憶:“第一個死者為老人,第二個死者為壯年鐵匠,第三個死者為孩童。”

    李舒白靠在錦墊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才徐徐說:“此事我曾問過刑部的推丞。其他兩個老弱也就罷了,或許是死者要尋找一個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對像下手,但第三個孩童,讓我覺得最為奇怪——因為,那是一個已經凍餓得奄奄一息的四歲孩子,被父母拋棄在路邊,過路人發現送來後,已經難以救治。就算兇手不下手,估計這個孩子也活不過那一夜了,然而這個兇手卻偏偏潛入善堂,殺死了那個孩子,這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嗯,這確實是奇怪的一點。一個本就已經瀕死的孩子,有什麼必要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潛進善堂去非要殺一個臨死的孩子呢?”黃梓瑕皺起眉,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在車壁上劃著“常樂我淨”四個字。

    李舒白看著她隨手塗畫的樣子,只微微皺眉,他把目光轉向外面隱約透簾而來的山水影跡,聲音依然平靜無波:“關於此案,就這麼點線索,若你要在十天內破這個案子的話,關鍵在哪裡?”

    “既然找不到前幾次的線索和物證,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預測他下一次動手的時間和地點,以及目標。”黃梓瑕頭也不抬,只望著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掐算著。

    “我也這樣想。所以,若你有把握的話,我可以給你幾天時間,和京城的捕快一起去調查此案——不過,你需要管好自己的頭髮,不能再讓別人發現你是個女子。”

    “不需要。”黃梓瑕抬手輕輕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簪子,轉過臉看著他,神情雖然依舊凝重,但她的雙唇已經微微揚起,露出自信而從容的一種弧度,“我已經知道兇手作案的依憑和原因,若我設想不錯的話,兇手只要敢出現,我就能找出他將會出現的地方。”

    李舒白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樣,微微一怔:“你已經有把握?”

    “對,只需要王爺給我一本黃曆。”窗外輕風徐來,緩緩從簾外透進,徐徐轉動的日光照射進來,正籠罩在黃梓瑕的身上,照得她一身明透奪目,那雙如同清露一般明淨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李舒白,毫無猶疑。

    李舒白一時恍惚,須臾才說:“好,那我拭目以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7章 三身為宦官(一)

    李舒白居住的地方,名叫淨庾堂。

    黃梓瑕翻閱著黃曆,李舒白坐在旁邊冷眼旁觀,見她從正月十七,翻到二月二十一,再翻到三月十九,然後又翻到今天,速度很快,幾乎是掃一眼就放下了,然後說:“今晚若有官兵巡邏的話,可著重盯緊城東南一帶,尤其是有孕婦的人家中,很可能是下手的對象。”

    “你確定兇手的第四個目標,會是孕?”李舒白揚眉問。

    “很有可能。”黃梓瑕說道。

    李舒白轉頭,朝著外面叫了一聲:“景祐。”

    門外有個宦官應聲進來,眉眼彎彎的,十分喜氣可愛:“王爺。”

    “去大理寺跑一趟,請崔純湛過來。”

    “是。”景祐應了,對堂上站著的一身狼狽的黃梓瑕一眼也不看,行了禮便要出去。李舒白又一指黃梓瑕,說:“你先帶她下去吧,給她安排個妥帖點的住處,記得她是個小宦官。”

    “是,請王爺放心。”

    四海緝捕的重犯黃梓瑕,就這樣變成了夔王府的小宦官。

    景祐一路上給她介紹了王府的幾條路徑,又吩咐了幾件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後帶她到宦官們居住的北所,給她弄了一件單獨的房間,又叫人送來一切日常所需和三套宦官衣服,對她說:“小公公,你初來乍到,先不分配你職責了,只要記得日常到王爺處請安就行。”

    黃梓瑕再謝了他,去找隔壁間的宦官打聽了日常起居的事情,然後去廚房拿了一些吃的,提了兩桶水,把身上和頭髮洗乾淨。一日奔波勞累,變故迭生,她疲憊至極,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她去井水邊打水時,正在灑掃庭院的宦官跟她說:“景祐公公讓我們跟你說,等你醒了就到語冰閣去。”

    她趕緊喝了碗粥,打聽了路徑之後,換了身宦官衣服就跑到語冰閣去。語冰閣是王府書房,四周都是舒朗的花木,門窗也多用明透窗紗。

    黃梓瑕進門時隔著鏤雕的花窗,一眼就看到李舒白坐在裡面,正在看著京城地圖。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神情平淡:“過來。”

    黃梓瑕走到他身邊,他指著地圖,說:“昨夜凶犯沒有出現。不過按照你的想法,兇手今晚是不是要出現在西北方向?”

    黃梓瑕微有詫異,仰頭看著他:“王爺已經知道我按照什麼方法判斷了?”

    “你會看曆書,我也會。”他波瀾不驚地說,白皙修長的手指在京城西北一帶十二坊上滑過,說,“早上我已經讓人打聽過,這十二坊中,單只已經顯懷的孕婦便不少。修德坊有兩個孕婦懷胎七個月;普寧坊有孕婦懷胎足月即將生產;居德坊有四位孕婦,都是六月到八月不等。”

    “普寧坊。”她的手指點在那一個坊院之上,肯定地說。

    李舒白將地圖斜了一點過來,看著上面的普寧坊詳細構圖,又說:“那孕婦的家,就在徐茂公故居旁邊。”

    黃梓瑕看著普寧坊,忽然想起一件事,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住了,打算等破了這個案子再說。但李舒白似乎也想到了,轉頭看了她一眼,說:“張行英的家,也在普寧坊。”

    “嗯。”既然他主動說了,她便接下話題,說,“若這個案子能破的話,王爺是不是會考慮讓張行英重回儀仗隊?”

    “不可能。”他毫不遲疑地說。

    黃梓瑕辯解道:“張行英讓我假冒他,混入王爺的儀仗隊進城,雖然於理不合,但他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知恩圖報也是一種君子美德。能不能請王爺寬恕了他,讓他先跟著我一起調查此案?”

    “這不可能。”他一口回絕,“雖然情有可原,但我身邊不需要一個感情用事的人。”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請王爺開恩……”

    他打斷她的話:“若犯了錯誤的人過幾天就可以安然無恙回來,那麼制定懲處律條又有什麼用?我以後又要如何駕馭手下人?”

    黃梓瑕低頭無語,只好放棄了念頭,問:“那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再去睡覺,晚上跟我去普寧坊。”

    京城西北,普寧坊。

    按例,二更天后,長安城各坊關閉,不允許任何人在外面的大街上行走。所以李舒白假裝自己是遊玩的士子,而黃梓瑕則是他的書僮,兩人傍晚時穿著普通的衣服過去,借宿在普寧坊的客棧中。

    一個是濁世翩翩佳公子,一個是清秀脫俗小少年,一路上就連男人都要回頭多看幾眼。他們住在客棧中,老闆娘藉口送水就來了四趟,還有老闆不放心老闆娘所以來了五趟。

    “算了,還是我跟刑部的人聯繫一下,今晚我出去吧。”黃梓瑕紮好自己的頭髮,準備出門,“至於你,估計要被老闆和老闆娘堵在屋裡了。”

    李舒白冷冷地說:“我不得安生時,你以為你能出去?”

    黃梓瑕正要說話,看窗外老闆娘又提著茶壺婀娜多姿地過來了。

    她回頭看著李舒白,李舒白也看著她,臉上又浮起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說:“給你一刻時間,打發走。”

    一刻鐘時間,看來不下猛藥老闆娘是不會這麼迅速地放棄的。而對於一個我心蕩漾的女人來說,最大的猛藥當然就是——

    黃梓瑕往李舒白面前一站,拉起他的手虛按在自己腰間,然後用剛好能被窗外聽見的聲音,哀求地說:“哎呀公子,咱們這是在外面呢,可要避一避人耳目呀!別,別摸這裡呀……哎呀,這裡更不行呀,討厭,都是男人,叫別人看見了會怎麼說嘛……”

    老闆娘婀娜多姿的身影果然僵硬了。

    李舒白那隻被拉著虛按在她腰間的手也在瞬間僵住了。不過只是一剎那,他便不動聲色打開她的手,側過臉去喝茶:“好,先放過你。這店裡老闆娘挺煩人,總是來盯著,難道她發現我只喜歡男人了?”

    窗外老闆娘提著茶壺快步跑開了,黃梓瑕彷彿聽見她的心破碎地撒了一路的聲音。

    她有點不忍心地說:“何必加上‘挺煩人’三個字呢?”

    “為了讓你更快完成任務。”他面無表情地放下茶杯。

    黃梓瑕把門閂掛上,又打開窗戶看了看後面,然後翻身就越窗跳出,朝他一招手:“走。”

    徐茂公故宅旁第二條巷,第六間,院中有石榴花的魏家。

    京城寸土寸金,魏家並不很大,所謂的院子,其實只是一丈見方的一塊小地方,園後兩間平房,四周圍牆也不過到黃梓瑕的胸口。他們悄悄蹲在對面的橋洞旁,藉著幾叢芍藥掩藏身影。

    二更已過,街上人聲寂靜,燈火無聲無息都滅了。

    今晚陰雲蔽月,暈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李舒白和她一起蹲了一會兒後,乾脆坐在芍藥花下,賞起水中月影來。

    黃梓瑕壓低聲音:“你幹嘛要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呢?”

    “沒通知。”他悠閒地說著,拉下旁邊一枝含苞的芍藥端詳著,若有所思地說,“今年地氣暖和,牡丹還沒開,芍藥就已經含苞了。”

    黃梓瑕頓時明白了,原來自己要來抓那個變態殘忍神秘莫測的兇手,可唯一的同夥就是面前這看起來根本沒有一點自覺性的傢伙。她不得不無力地問:“為什麼不通知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的崔純湛苦勸我說,一定要嚴守城東,此案關鍵絕對在四方這個點。我覺得既然他固執已見,那麼應該要尊重他的意見——所以他現在正在城東佈置著天羅地網。”

    “那麼刑部呢?”

    “刑部負責此案的人是尚書王麟,你未婚夫王蘊的爹,以前的準公公——你想和他打照面麼?”

    橋下水波倒映著粼粼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一瞬間李舒白看見她的神情略有波動,就像是此時的水面一樣,但轉眼就消失了,彷彿那只是月光在她臉上投下的幻影。她淡淡地開口,所有情緒無聲無息消失在空氣中:“算了,還是讓他們去城東吧。”

    說話間已是月中,魏家忽然有了響動,東間有人點起燈燭,轉眼廚房也有人開始燒水,一家都著急地忙碌著。一個男人披衣開門,走出院子,後面有人叫他:“劉穩婆住在稠花巷第四家,別找錯了!”

    “放心吧,娘!”那男人雖然走得焦急,聲音卻帶著濃濃的喜氣。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盯著樓上,李舒白也鬆指放開了那枝芍藥,說:“看來是要生了。”

    “嗯。”她應著,目光始終定在院牆上。只見黑暗中有一條身影慢慢地行來,在石榴樹邊站著,隔牆向內低聲叫了兩聲:“咕,咕——”

    在黑夜中,這尖利而不詳的聲音混雜著孕婦臨盆的呻吟聲,讓人聽到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鴟鴞。”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真是不祥。”

    鴟鴞就是貓頭鷹,古人稱貓頭鷹在窗外夜鳴時,是在數人的眉毛,數清了就要帶走人命。而生孩子又俗謂是棺材背上翻跟斗,所以聽到這鳥叫之後,屋內人都頓時跳了起來,一位老婦人立即從廚房裡跑出來,大喊:“我先去給媳婦把眉毛蓋上,他爹,你趕緊來燒水!”

    公公趕緊到廚房去了,老婦人給媳婦蓋好了眉毛,聽到窗外的貓頭鷹又在咕咕地叫了兩聲。她趕緊抄起旁邊的晾衣桿,跑到院子裡去,朝著石榴樹亂打,想要將貓頭鷹趕走。

    而就在她出門的一剎那,那人已經繞到了屋後。

    黃梓瑕跳了起來,然而李舒白比她更快,一邊拉起她的手,飛身躍過芍藥叢,黃梓瑕只覺得耳邊風聲驟亂,幾步起落已經到了屋後,那個黑影已經閃進了後門。

    李舒白一腳踹開門,將黃梓瑕推了進去,他自己竟然不進去。

    黃梓瑕看見兇手的一把匕首正高高舉起,要朝著孕婦肚子刺下。她大驚之下,又被李舒白推著,幾步踉蹌,頓時重重摔了過去,肩膀撞在那個兇手的側腹上,將他狠狠撞到了一邊。

    那兇手見形跡敗露,抓著匕首企圖奪路而逃。黃梓瑕趴在地上,無法阻攔他,只能立即抓起旁邊的花架,掃向那個兇手的腳。

    花架上的花盆落地,砰的一聲巨響,隨即那個兇手被絆倒,摔在地上一個嘴啃泥。還沒等他站起來,黃梓瑕已經爬起來,狠狠一腳踹在他的手腕關節上,兇手吃痛,手中的匕首頓時拿捏不住,被黃梓瑕一把抓過,然後頂在他的后腰:“別動!”

    而李舒白則一直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直到她制服了那個兇手,才說:“不錯,身手挺利落,就是沒什麼章法。”

    黃梓瑕都無語了:“你不會進來幫我一下?”她都在這生死關頭了,他居然還在旁邊袖手旁觀,在月光下連髮絲都沒動一下,渾身沐浴著明月光華,飄飄欲仙。

    “裡面有女人要生孩子,我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進去?”他一句話就把她的聲音堵了回去,徑自悠閒地抬頭看著天空的月亮,“現在孕婦的情況怎麼樣?”

    黃梓瑕還沒說話,孩子的哭聲已經響徹了整個房間,院子中聽到這邊混亂聲音的婆婆終於顫顫巍巍地跑過來了,看見原本只有媳婦一個人的房間裡,現在有小書僮一個,被書僮用匕首指著的黑衣人一個,虛弱的兒媳婦一個,兒媳婦床上蠕動哭鬧的小孩子一個,後門外還有站著看月亮的男人一個,再加上剛剛摔破的花盆一個,砸得稀爛的花架一個,頓時讓她傻了眼,驚懼非常:“哎喲我的天,這怎麼……怎麼回事?”

    旁邊的鄰居們聽到孩子的哭聲,已經紛紛開窗詢問,而公公也端著熱水到了門口。一片嘈雜聲中,黃梓瑕只能無奈地抬頭對著他們擠出一個笑容,說:“抱歉啊,我們是來抓強盜的。”

    公公婆婆看看她手中的匕首,再對望一眼,往後對著外面大喊:“來人啊,救命啊,有強盜來殺人啦——”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8章 三身為宦官(二)

    幸好街上巡邏士兵很快就過來了,在見過李舒白之後,趕忙將那個兇手五花大綁。

    穩婆趕過來後則大為驚奇,說:“產婦受到驚嚇了,因此一下子用力,孩子立刻就出來了。幸好產婦身體康健,才得保母子平安——我趕緊給孩子洗洗。”

    孩子的爹則握著孩子他娘的手,濃情蜜意地說:“娘子你辛苦了,我決定了,這個孩子咱們取名叫‘驚生’怎麼樣。”

    虛弱的產婦無力地靠在床上:“‘驚生’?你幹嘛不叫‘嚇生’?”

    “好主意,就這樣決定了,魏嚇生,挺好挺好……”

    黃梓瑕看到,就算李舒白這樣的人,也難免嘴角略微地抽了一下。

    崔純湛和王麟誠惶誠恐地跑來夔王府時,已經是即將天明的時刻了。

    看著他們熬紅的眼睛,李舒白也不說什麼了,命人上茶給他們壓壓驚,說:“四方案的兇犯已經落網,明日開堂問審吧。”

    王麟趕緊點頭稱是,而崔純湛則略有遲疑,問:“王爺,這四方案,至今還沒有案發緣由、犯案物證等頭緒,王爺確定今晚抓到的,就是四方案兇手?”

    “是與不是,明日審問過後,不就知道了?”李舒白端茶送客,說,“京城宵禁,夜間各坊封閉坊門,不能來往。他定然要事先留宿普寧坊的客棧中,你們可以去查一查他留宿的客棧。”

    第二日,刑部與大理寺同審,核對了凶器,確定是殺害前幾個死者的凶器無疑。又在兇手住宿的客棧中翻出兇犯抄寫的經文,與兇手在現場留下的字跡相對,提筆走筆習慣完全吻合。

    兇犯自知無法抵賴,只能供認不諱,並將前幾次殺人的細節和緣由和盤托出,自此,京城喧喧嚷嚷三個多月的四方案一舉告破。

    大明宮紫宸殿,最近一直身體不適的皇帝李漼,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頓時有了精神,命人召諸王及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刑部侍郎王麟等覲見。

    “換件衣服,跟我進宮。”

    黃梓瑕剛剛補完眠,跑到語冰堂去見李舒白,他就示意她。

    黃梓瑕有點詫異,問:“進宮?”

    “我說過,若你十天之內能破了這個案件,才有資格替我做事。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有一件事情要你替我去辦,而這件事,需要給你一個確定的身份。”他站起身,姿態閒散而優雅,完全不像是在和別人談交易的模樣,“總之,今天是你這個王府小宦官重要的日子,我不帶著你去,豈不是少了很多好玩的熱鬧?”

    她低頭,“是”了一聲。

    李舒白又走到門口,吩咐侍立在那裡的人:“叫景翌過來。”

    不一會兒景翌就來了,是個極乾淨伶俐的長相,打量了黃梓瑕幾眼,然後才問:“王爺有何吩咐?”

    李舒白慢悠悠問:“你是我手下掌管府中人事的,我問你,如今府中有多少在冊宦官?”

    “一共是三百六十七人。”

    “若是三百六十七人忽然變成了三百六十八人呢?”

    景翌會意,又看了黃梓瑕一眼,略一思忖,說:“奴婢記得,去年九成宮暴雨天災,失散不少小宦官。那些宦官大都是孤兒被送進宮的,有些屍骨無存,至今沒有下落。”

    李舒白點頭:“這麼說,她可能是九成宮中離散的小宦官?”

    景翌很誠懇地說:“小的就是這麼猜測的,但具體是誰,卻還想不起來,請王爺容我去查看一下檔案。”

    李舒白揮手示意他下去。不一會兒,他捧著一本厚厚的名冊過來,說:“奴婢已經查到了,九成宮中有位小宦官,名叫楊崇古,負責的是'常與煙嵐'閣的灑掃。年約十六七歲,身高五尺五寸,纖細瘦弱。他是孤兒進宮,在九成宮中又孤僻無友,一個人呆在煙嵐閣中,是以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去年天災中,宮中已經註銷了他的名檔。”

    “嗯,只是沒想到,這個楊崇古大難不死,入了我的王府。”李舒白看著黃梓瑕,問,“景翌說的這個身份,你覺得怎麼樣?”

    黃梓瑕站在那裡,感慨萬千。她逃亡了數月之久,千山萬水拼命遮掩身份,誰知就這麼短短一段話,她就能擁有另一個身份,成為另一個人,從此光明正大出現在別人面前,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本朝夔王李舒白所說的話,有誰能質疑,又有誰敢質疑呢?

    所以她對著李舒白躬身行禮,說:“奴婢楊崇古,多謝王爺。”

    從大明宮建福門進入,在穿過重重疊疊的朱門與高牆之後,便看見高高佇立的含元殿,在高台之上重殿連闕,就如鳳凰展翼環抱著所有進入宮門的人。

    含元殿之後,是莊嚴華美的紫宸殿,殿後金碧輝煌的飛簷斗拱連綿不絕,直至目光所窮之處。

    紫宸殿是內殿,近年來皇上召見內臣也不大在含元殿了,尤其是和王公近臣,多在紫宸殿。黃梓瑕在殿內等待不久,身著玄色常服的皇帝便在宦官們的簇擁中進來,身形略顯豐腴,卻並不肥胖,圓潤的下巴,細長的眉眼,自有一種可親的模樣。

    皇帝李漼,今年不過三十五歲,但自十來年前被宦官擁戴登基之後,十年來一直縱情聲色,不理朝政。若說是個太平天子雖然有點勉強,不過倒也沒做什麼擾民的事情,老百姓也還算安定。

    黃梓瑕心想,雖然是兄弟,但皇帝看起來倒比李舒白溫和多了。又看看昭王李汭他們,又在心裡想,所有人看起來都比這個李舒白好糊弄啊,為什麼偏偏能幫自己的,只能是這種人。

    皇帝坐定,滿臉笑意對李舒白道:“四弟,真是從來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你啊,這四方案,朕前日才想過是不是要託你辦理,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昨晚你就已經破案了,果真是神速。”

    李舒白說道:“這倒並不是臣弟的功勞,破案的另有其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崔純湛的身上,崔純湛趕緊誠惶誠恐地躬身道:“此案得破,一切都靠夔王。臣等有罪,臣等只在城東巡視,不聽夔王指示,是夔王隻身前往,現場力擒真兇,破了此案。”

    皇帝的眼睛這才落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身上,問:“四弟,你身後那個小宦官,似乎平日未曾見過?”

    “啟稟皇上,這位就是破案的人,所以臣弟不敢居功,帶她上殿來面聖。”

    眾人頓時都訝異地打量著黃梓瑕,見這小宦官面容清秀絕倫,只是始終垂著眼睫毛,臉色平靜,連髮絲都沒有動一下。

    皇帝笑道:“這是內殿,朕平時與兄弟等也都隨便慣了。你看,今日都是朕一班兄弟,純湛亦是崔太妃的侄子,王尚書是皇后的叔父,你這小宦官也不必太過拘束。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楊崇古,叩見皇上。”她上前跪拜行禮。

    康王李汶畢竟年輕,見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紀,趕緊跳出來追問:“你就是破案的人嗎?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你趕緊跟我說說,這案子不是四方案嗎?為什麼南西北都出了命案,最後一個卻不是在東面?”

    黃梓瑕抬頭看皇帝,見他點頭,才解釋道:“這只是人心思考慣性,結合了'常樂我淨'菩提四面之後,又見案件發生在京城北、南、西各面,便認為凶手殺人的規律是東南西北。誰知兇手殺人,正是藉了這個名號,卻不是以這個規律來的。其實之前兇手殺的第三個人,是在城西南常安坊,根本不是城正西。所以我想,按照四方來定案,本就是一個錯誤。”

    昭王李汭趕緊追問:“那麼,我事後聽說,你們第一日將兇手下手的目標定為京東南,第二日定在京西北的普寧坊,又是什麼原因?”

    “此案千頭萬緒,要從莊真法師念錯的那一句法言說起。”黃梓瑕細細說道,“那日在建弼宮,我聽諸位王爺說起案件細節,那位莊真法師在盂蘭盆會那日,想必念的經文洋洋灑灑不外千言,但兇手卻能一下子聽出佛經中那念錯的一個字,若不是佛門中人,必定是熟知佛家經典的信徒。而京城宵禁,若要在各處殺人唯有當日事先留宿於各處,前幾個事發之地沒有佛寺等,一個和尚留宿必定引起他人注意,因此,信徒作案的機會較大。而此人殘殺多人,必定不是真正皈佛之人,定是被民間歪門邪道所迷。迷信之人,必有信賴。按照前面推斷,此事不是依照四面八方的傳言而來,於是我又想到,迷信的人還經常有一個習慣,就是行事必看曆書。”

    所以她在翻看了曆書之後,發現兇手行凶的方位與曆書上當日測定的吉利方位完全契合,第三次兇案發生之日,曆書上寫著大利西南,又翻看前兩次殺人之日,一個是大利正北,一個是大利正南,正合兇手殺人方位。因此她猜想,兇手殺人,必定以曆書為準,而非眾人猜測的,四方各一人。

    而李舒白也在她翻看曆書之後,立即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在大利西北的那一日,兩人才一起埋伏在普寧坊那個孕婦家前,來個守株待兔。

    “原來如此!”李汶趕緊又問,“那麼,你是怎麼知道兇手肯定會對那一家下手的?怎麼知道這一次的目標必定是孕婦?”

    “因前面三人喪生,一個更夫是老人,一個是壯年鐵匠,這兩人被殺尚且不提,善堂的那個小孩,卻孤弱衰竭,正在瀕死之際,就算不殺他也活不了幾時了,兇手殺他又為了什麼?”黃梓瑕說著,略一停頓,才說,“然後我注意到了一件事,便是那位壯年鐵匠,他被殺害的地方,是在藥堂— —換言之,他是在去看病的時候,被殺害的。”

    李汶還在思索,李潤在旁手握酒杯,輕嘆道:“人生四苦,生老病死。”

    “正是如此。一老,一病,一死。如今唯一剩下的,只有生字——而那個孕婦,正是長安西北即將生產臨盆的唯一一個,若兇手要在那一天下手,盯上的只可能是這個目標。而那天他前去殺人時,又剛好遇上產婦臨盆,他大喜過望,還以為是上天在幫他完成這個'生'。”崔純湛嘆道,“大理寺和刑部聯手審訊,兇手供認不諱,原來他家人遭災,一月之內死得只剩他一人。他懼怕憂思之下,信了西域傳來的一種教派,此教在西域也是人人喊打,誰知卻傳到了中原,上面有一種邪法,是說災厄可以傳渡給他人,他邪火上身,信了那說法,以為殺了那四個人,自己便可以超脫四苦,自此後逍遙自在,無病無災。他現在身陷牢獄,還執迷不悟,在獄中大吵大鬧,說自己是以佛經度人度己,真是死不悔改!”

    殿內一片寂靜,皇帝揮手說:“朕看也不必等到秋後了,既然已經供認,又物證齊全,這樣罪大惡極的東西還留著幹什麼?這幾日你們把案情理一理,免得他還呼叫吵鬧。”

    “此事定然是死罪,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腰斬吧。”

    京城喧鬧數月的血案就此落下帷幕。眾人想著那幾樁慘案,又見面前這個十六七歲的瘦弱小宦官,站在那裡就跟一枝初春的柳條似的。可就是這樣一個纖弱少年,從所有人束手無策、毫無頭緒的一堆亂麻中,輕輕巧巧扯出了第一根線頭,理出了所有思路,不覺心中都油然湧出一種莫名的情緒來。

    李汭笑道:“這小宦官真是聰明靈透,難怪上次我向四哥討要,四哥都捨不得點頭。”

    李舒白笑道:“九弟胡說,我當時未曾說過一個不字。”

    “是啊,我替四哥作證。”李汶也插嘴道。

    皇帝脾氣甚好,一直笑著看他們鬥嘴,直到身後有女官進來在他耳邊輕聲說話,他才笑道:“四弟,你近日雙喜臨門,朕先給你設個家宴。等到你大喜之日,朕與皇后必親臨你的王府,替你賀喜。”

    一群人頓時個個露出驚喜的神情,康王李汶第一個問:“四哥擇定王妃了?是哪家的姑娘?”

    皇帝笑道:“反正不日就要發金書玉冊了,你們就忍著好奇心再等等又如何?總之四弟的王妃,當然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門閨秀,和四弟一對璧人,相映生輝。”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9章 三身為宦官(三)

    春日宴,一群人在宮中推杯換盞,到紅日西斜才各自散了。

    黃梓瑕跟著馬車出了宮門,剛剛鬆了一口氣,李舒白已經掀起車簾,叫她:“上來。”

    她無奈地爬上車,看見他的目光卻只在自己身上掃了一下,便轉向車窗外。她順著鏤雕流雲五福的車窗看向外面,平凡無奇的街景正在緩緩移過。

    他看著外面,徑自說:“你家人的案子,我現在想要聽一聽。”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低聲問:“王爺真的肯過問此案?”

    “我說過的話,難道你以為我會食言?”他一副“你愛講不講”的無謂神情。

    黃梓瑕咬住下唇,許久,才在他對面的矮凳上坐下,躊躇著說:“事情該從那件血案發生的前一日說起。那一日天氣晴朗,我家小園中梅花開滿,我和禹宣一起踏雪折梅,是個難得的美好冬日……”

    李舒白依舊看著外面緩緩流逝的街景,問:“禹宣是誰?”

    “是……我父親到蜀郡之後,收養的孤兒。他十八歲便考上了秀才,郡中給他安置了小宅,但他還是常來看望我父母。”

    他轉過眼,看見她臉上忽然蒙上一種幽微神態,那張因為長久的奔波與思慮而顯得蒼白的面容上,也淡淡泛出一種幾乎看不出來的紅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

    禹宣,看來是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男人。

    他把自己的目光又轉向窗外,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平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見他沒有追問,心裡隱隱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講述那已經發生了數月,卻依然烙印在她心口的那一日。

    那天凌晨下了薄薄的小雪,雪霽天晴之後,白雪映襯著紅梅,琉璃世界一片澄淨明亮。

    黃梓瑕抱著滿懷的梅花,笑吟吟地給身旁的禹宣看,禹宣說:“前日我在坊間看見一對雨過天晴色的梅瓶,覺得放在你的房中是最好看不過的,我已經買下了,今日卻忘了帶過來,下午我叫人送過來。”

    她含笑點頭,良辰美景,執手相看,然而這般美好的冬日,卻讓兩個人的到訪破壞掉了。

    父親帶著祖母和叔父進來。她歡呼一聲,把梅花丟給禹宣,撲過去就抱緊了祖母。

    她自小受祖母寵溺,和她格外親熱。禹宣見狀便先告辭了,祖母含笑看著他,等他走後,黃梓瑕卻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

    祖孫倆拉著手到母親房中說話,母親笑道:“你祖母和叔父,這次到來是為了你的婚事。”

    婚事。黃梓瑕默然丟開祖母的手,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祖母無奈輕拍著她的手,笑道:“王家是世家大族,王蘊是長房長孫,而且你父親也見過的,他一直贊王蘊相貌品德都是絕佳,你嫁過去定是順遂如意。”

    母親憂愁地看著黃梓瑕,低聲對祖母說:“娘,你不知道,這丫頭心裡不知道存的什麼心思,一聽我們提到王家就不高興。”

    “小丫頭,還是害羞呢。”祖母笑道。

    黃梓瑕憋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辯解,丫頭們卻過來說要用晚膳了。一群人便先起身到外間吃飯,叔父黃俊一看見她就笑道:“梓瑕,日後做了人家媳婦,可不能吃飯也這麼姍姍來遲了,要盛好飯等公婆了。”

    父親笑道:“王蘊一人在京城,哪有公婆需要服侍?梓瑕春天嫁出去了還和家裡一樣。”

    黃梓瑕頓時愣住,放下自己的碗問:“春天?”

    母親趕緊給父親使了個眼色,又對她說:“是啊,祖母和叔父這次過來,就是商議說是不是明年春天讓你出閣,剛巧王家也是這個意思……”

    “其實你們都已經決定了,是嗎?”黃梓瑕不由得站起來,氣得全身顫抖了,“爹,娘,我早求你們向王家退了這門親事,可你們……如今還是逼我嫁到王家去!”

    “你這孩子,真是荒唐。”黃俊是與王家早就商議好了,如今見她這樣,臉上掛不住,放下筷子正色道,“瑯琊王家是百年大族,當今皇上的前後兩位王皇后都出自他家,你以為這婚事是能推就推的?你能嫁入王家就是祖上積德,還是趕緊準備妝奩去吧!”

    父親也嘆氣道:“梓瑕,這婚事,還是你祖父在朝做宰相的時候為你和王蘊定下的,如今我們家族早已式微,可王家也未曾嫌棄我們,可見人家確實是喜歡你的。你能嫁給王蘊也是好事,爹見過王蘊,人品相貌都是頂尖,不比旁人差。”

    “可我就是喜歡了旁人,不喜歡他!”

    一直埋頭吃飯的哥哥黃彥,此時終於抬頭,在旁邊添油加醋說:“好啊,看不上王家,等你害死了全家就可以退婚了。”

    黃梓瑕只覺得一股冰涼直竄上腦門,她把自己手中的碗重重一放,哆嗦的手卻抓不住碗筷,湯碗一時傾倒,從桌上滾了下去,摔個粉碎。

    湯水濺上了身旁祖母的衣裙下擺,祖母無奈站了起來,趕緊讓丫頭來擦拭,一邊嘆道:“你這孩子,性情真是越來越差了。”

    她只覺得眼睛灼痛難忍,眼淚就要決堤,只能摀住臉,轉身回到房內放聲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肩頭有一雙手柔柔地按著,母親的聲音在耳邊輕柔響起:“梓瑕,別這樣任性難過了,這事……我和你父親也正在商量。若你真的這樣反對,我們也無可奈何,就算得罪了王家,也定不能讓你這麼受苦。”

    她帶淚回身看母親,淚光中只看見她無奈的笑容,她說:“先回去給祖母和叔父他們道個歉,一家人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呢?”

    “可我……我回去……好丟臉。”她哽咽地說。

    “你去廚房再端個菜回來,今晚不是做了你祖母最喜歡的羊蹄羹麼,去吧,回來給每個人盛一碗,為自己剛剛的態度認個錯,家人都會幫你想辦法的。”

    她點點頭,擦乾眼淚去廚房,親手端了那一碗羊蹄羹到席上,又親手給每個人奉上一盞。然而只有她自己剛剛哭過,喉口哽咽,羊蹄羹又有種腥氣是她不喜歡的,所以她只喝了半碗杏仁酪。

    當天晚上,她一家人全都毒發身亡,而致命的砒霜就下在她親手端上又親手給每個人盛上一碗的羊蹄羹中。

    暮色沉沉,一路行來,已經是長安華燈初上的時刻。

    李舒白一言不發聽著,直到她說完停下,他才緩緩地說:“但,就憑這樣,也不能就說明你毒害了全家。難道別的人就沒有機會接觸到那碗羊蹄羹了?”

    “沒有。”黃梓瑕低聲卻清晰地說,“羊是前一天倉曹參事遣人送來的,那日下午因為我祖母和叔父來了,所以廚房宰了羊,做了紅燜羊肉、羊肉湯和羊蹄羹。”

    其餘的飯菜並沒有問題,甚至羊蹄羹,也因為做得太多了,下人們在黃梓瑕舀走了一大碗之後就分吃了剩下的,都沒有出事。只有黃梓瑕親自盛好、親自捧到花廳、親自分給大家喝的那一碗,飯後還剩下一些。廚房幾位大娘端回來之後偷懶,就原樣鎖在了廚房壁櫃內,因一早就發現了慘案,所以壁櫃還沒開鎖。等主事魯大娘早上過來,在衙役們的注視下打開壁櫃拿出昨晚那碗羊蹄羹時,一測便知,正是這一碗內,下了砒霜。

    “是否有人在羊蹄羹的碗上下毒?”

    “沒有,我當時因怕自己的手不干淨,所以取碗之後順手將碗洗了一遍。而且,還有一點……”黃梓瑕艱難地說,“在我的房間裡,搜出了裝砒霜的空藥封。”

    “你買了砒霜?”

    “是,我在蜀郡最有名的歸仁堂買的。差官們過去一看售檔,明明白白地記錄著我簽押的字,確認無誤。”

    “你買砒霜幹什麼?”李舒白問。

    “我……”她躊躇著,說,“因為之前和禹宣一起看書,有一本《酉生雜記》上記載了一個民間秘方,說三錢鉤吻汁可抵半兩砒霜之毒,我不信,便與他打賭……因我也曾幫助衙門處理過各種毒殺事件,所以購買砒霜便落在我的身上,而鉤吻則由禹宣去山上採集,準備拿隔壁那幾隻老是咬人的惡犬試一試。”

    “你們之前也經常做這樣的賭約?”

    “不止一次兩次。”

    “你將此事說明了嗎?”

    “說了,禹宣也幫我證實,但被斥之為藉口。”

    李舒白微微揚眉:“那個禹宣,現在在哪裡?”

    黃梓瑕沉默許久,才慢慢地說:“他沒有下手的機會。他那日離開我家之後,就去了書院和一群朋友論道,晚上回到家中,再未出門,直到接到我父母死亡的訊息才趕來。”

    “這麼說,你行凶殺人的事,昭然若揭。”李舒白慢悠悠地說。

    “是,唯一有可能下毒的機會,就在我捧著那碗羊蹄羹從廚房到廳堂的路途。而且,我又有購買砒霜,又有……他們所謂的動機。”

    李舒白點頭,緩緩說道:“這樣看來,唯一有可能殺你父母的人,的確是你了,想要翻案,確實不容易。”

    她坐在李舒白的對面,看著馬車內精細裝飾的錦緞花紋,用金線細細勾描著瑞獸麒麟,祥雲五彩。她坐在矮凳上軟而厚的錦墊中,車上燃了令人神智清明的蘇合香,在這樣溫暖而柔軟的馨香之中,她呆坐著,卻如同重新經歷了一遍那種遭遇,全身冰涼。

    她的嘴唇如風中枯殘的白花,即使是身上絳紗宮服也不能替她增添一點血色。她看著面前人,嗓音略帶嘶啞:“王爺,你是否也像他們一樣認為,這個世上會有人殺害自己全家,就為——那個理由?”

    李舒白看著她,許久,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的風景,說:“誰知道呢,人心是最不可測的,尤其是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黃梓瑕看著他漠然的表情,顫聲說:“若王爺真能如之前所說的施以援手,我相信浮雲總不能長久蔽日,我父母的冤仇,定然能昭雪於天下。”

    “等夏天過去了,我將會前往巴蜀一次,到時候,我帶你去,將你父母的案卷調出來全盤重來。我相信,像你這樣能輕易破解疑案的人,不至於當局者迷到這種地步,無法洗脫自己的罪名。”

    她咬著下唇,許久,才問:“你真能信我、幫我?”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面容上,窗外的樹影篩過一條條陽光,如一縷縷金色的細線,在她的面容上流轉不定,在那金色的光輝之中,她蒼白的面容與清澈的雙眼,顯得驚人的明淨奪目,就連陽光都似乎只是她的陪襯,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輝。

    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女,背負著世上最可怕的罪名與冤仇,卻義無反顧地踏上最艱難的路,將一切原本屬於少女的柔軟嬌弱全都深深埋葬,只剩下拼命執著前進的路,光華灼灼。

    李舒白那久已平靜無波的心,忽然在這一刻微微動蕩起來,如同春風拂過深谷的湖面,第一次泛起淺淺的漣漪。

    但也只是一刻而已,他將自己的目光再度轉向車外,聲音也因為刻意的壓抑,顯得低沉而微帶喑啞:“對,我信你,也會幫你。同樣的,你也必須要將自己以後的人生交給我。”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看著他在此時的夕陽之下,如同山河起伏般輪廓優美的側面,那是彷彿萬年冰霜也難以侵蝕的堅定。

    “從今以後,只要你在我身邊,就不必再憂慮驚懼。”

    她的心裡,忽然感覺到淡淡的一點酸澀滴入自己的心湖。眼前如同幻夢般,閃過那年夏季,大片風荷開滿池塘。那時那個人執著她的手,亦是這樣說話。

    到如今,世事變幻,她身世凋零,所幸她拼命努力,終於還是抓住了一線機會,站在了面前這個人身邊。

    馬車停下,夔王府已到。李舒白推開車門,自行下了車。回頭看見她神情恍惚地從車上下來,他漫不經心地抬起自己的手,扶她下車。

    日薄西山,斜暉如金。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看見日光下他的面容,和那雙手一樣,瑩然生輝。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0章 四綺色琉璃(一)

    耳邊傳來鷓鴣的叫聲。六月天氣,溫暖宜人,連風都是溫柔似水的,如同最輕薄的紗自耳畔掠過,讓人的肌膚癢癢的,彷彿遠遠水邊採蓮女纏綿悱惻的輕歌。

    就在這天地融冶的季節中,十二歲的黃梓瑕聽到父親喚她的聲音。她自水邊轉頭,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鮮血或瑪瑙一般通紅的顏色,籠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這異樣的鮮紅光芒中,她看見站在父親身邊那個少年,敝舊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卻掩不住他蒼白的肌膚和漆黑的發。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深遠幽暗,從此後彷佛用刀鋒鐫刻在了她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她赤腳站在池塘中,滿懷的菡萏不知不覺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見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過來,幫她將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支支撈起,他肯定看見了她小腿上濺著的泥點,還有紗裙下面粘著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著,將手中的花捧給她。他凝視著她時,眼中不是她常見的對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少年對少女的溫柔目光。

    有時候一個女孩子長大,只需要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已。

    “禹宣……”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殘留的那些景象,卻發現這只是幻夜中的一場夢。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長風,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黃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擁著錦衾,無聲無息地看著過往的夢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強自壓抑自己的呼吸,緩緩地躺下,將自己淹沒在絲綿錦被之中。因為她破了四方案之後,已經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對她這個小宦官著實不錯,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頂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時還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溫暖柔軟的被褥之中,卻覺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嶺冒雨跋涉時還要難以安眠。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風聲,許久,終於將被子一掀,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樹影重重,她順著記憶穿過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邏的侍衛們對她視而不見,想來她這個最近夔王府的紅人已經上下皆知了,所以來去自如也沒人管束。

    她走到淨庾堂,見月光流瀉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靜,不過四更天時間,李舒白自然還在安睡中。

    她這才恍然想起,無論自己如何因為昨夜的夢而心情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因為她而夤夜起身,照顧她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樹下找塊石頭坐下,將臉靠在曲起的雙膝上,準備靜靜地坐一會兒,就回去等他召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邊也出現了隱約的墨藍色。春露濃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著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六合烏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順著靴子往上看,他穿著繡著暗青色夔龍紋的紫衣,剪裁得格外修身挺拔。腰間是仙人樓閣紫玉佩,繫著九結十八轉青色絲絛,袖口領口是簡潔的窄袖方領,正是京中競相效仿的式樣。

    夔王李舒白側帽風流,每每他穿的衣服,過不了幾日就會流行開來。這個人,單看外表的話,可真像個錦衣玉食、耽於聲色犬馬的皇室子弟呢。

    黃梓瑕將臉靠在膝上,望著他,在心裡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見她看著自己不說話,便轉頭看著花樹上的宮燈,問:“如此星辰如此風,你一個小宦官,凌晨來賞什麼花?”

    黃梓瑕低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我想問一問,你委託我的事情是什麼,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盡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著宮燈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沒說話,卻越過她的身邊,走到旁邊的迴廊上。

    黃梓瑕站起身,跟著他走到迴廊上,見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了,她卻只站在那裡等著他說話。

    廊上掛著的宮燈搖曳不定,夜風徐來,繪著蓬萊仙島的絹燈在風中斜飛旋轉,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難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著理會她,只抬頭望著翹角飛簷下懸掛的那一盞宮燈,凝視了許久。黃梓瑕心緒不穩,站在燈下陪他許久,然後終於覺得不對勁,她轉頭看著那盞燈,普通的八角宮燈,精細拼接的紅漆木桿拼出祥雲雷紋,白紗的燈面上繪著仙山雲海,其間有九重樓閣,仙人來去。

    她看不出這盞燈有什麼特異之處,等轉頭時,卻發現李舒白正在看著她,在隱約的燈光下,他目光幽暗如遠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李舒白徐徐開口說:“真是巧了,就在剛剛,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徐州城樓之上,俯視著下面萬千屋宇。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

    黃梓瑕斜坐在臨水的欄杆上,沉默地望著他。他看見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樣恍惚。

    “多年來,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極其怪異又難以解釋,我身在其中,惘然難解,所以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希望能幫我解開這個謎。”他望著那盞燈上的飄渺仙山,緩緩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說要給你十天時間?”

    黃梓瑕搖頭,在搖曳的燈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帶詢問。

    “因為,那是我選妃的日子,這日子,這件事,讓我覺得很不愉快。”他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後背靠在迴廊欄杆上,明明暗暗的燈光閃爍著,在這個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恍惚。

    “當年,我曾經在徐州拿到一紙箴言,上面寫的東西,讓我十分在意。”

    徐州,黃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當年震驚天下的大事,臉上不禁動容。而李舒白也說道:“沒錯,徐州是我命運的轉折點,人人都說是我的福地。但卻沒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後一夜,我在城樓上俯視整個城池時,發生了一件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終於回頭看她,並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張紙。

    紙張厚實而微黃,大約有兩寸寬,八寸長,底紋是詭異如蛇蟲的硃砂文,上面用濃墨寫著“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其中,鰥字與孤字上,突兀地印著兩個血色圓圈,彷彿被鮮血圈定的命運,看上去無比壓抑。

    李舒白的手指劃過底紋的那一片似蟲似蛇的硃砂細紋,說:“這個底紋是蟲蛇篆,寫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l。”

    黃梓瑕看著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個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兩個圈,心中隱隱浮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李舒白將那張符紙放在欄杆上,用手輕輕按住,說:“這張符紙出現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牆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時。它彷彿無聲無息就出現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時候,上面還只是六個字,並沒有這兩個紅圈,只在這個孤字上,隱隱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紅色圈跡。 ”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就像在撫著自己過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謂之孤,那時候父皇已經去世,但我母妃卻尚在,所以也不以為意,只以為這是對手的尋常詛咒,便留下了,準備在身邊人中搜尋一下,看是誰敢將這個東西帶到我的身邊。誰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邊的宮燈,在靜夜之中,宮燈投下微微搖曳的光芒,黃梓瑕只覺得在這一瞬間,整個周圍彷彿都迷離起來。

    “那一夜,我做了無數噩夢,夢中翻來覆去就是鰥殘孤獨廢疾那六個字。醒來時我想將那張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來看時,卻發現這個'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紅色痕跡的那個圓圈,忽然加重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星月之下,紅色的朱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詭異的紅花綻放,又像是鮮血的痕跡湮沒開去,觸目驚心。 “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來八百里急件,我打開來看,才發現,那上面寫的,是我母妃的死訊。”

    就在紅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兒,再無父母。

    黃梓瑕看見他的手從符紙上收了回來,無意識地緊握成拳,他那雙極好看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了,連骨節都微微發白。她不由自主地說:“或許,只是巧合而已,王爺無需想太多。”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訊,從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刺殺。我被刺中左臂,雖然傷口不深,但武器上卻淬了毒,隨行的軍醫都說,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將我的左臂棄掉。”他的右手輕撫住自己的左臂,彷彿那種傷痛還在自己的身上,“那時,我將帶在自己身邊的這張符紙拿出來,看見了那上面,鮮豔的紅圈正在隱隱顯現出來,圈定的,正是那一個'殘'字。”

    暗夜無聲,疾風忽來,燈籠在風中猛然轉了一圈,燈光幽幽地打在他們的身邊,那張上面有著猩紅圓圈的符紙在風中飛動著下角,彷彿命運在波動一般。

    李舒白看著她,神情平靜得幾乎僵硬:“你,知道我當時怎麼做?”

    黃梓瑕手握著那張符紙,站在橫飛的那一隻只宮燈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說:“我猜,王爺定是拘捕軍醫,拷問元兇。”

    李舒白原本一直繃著的臉,緩緩地鬆弛下來,甚至,在暈紅的燈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時在笑容的映襯下,忽然顯出一種春風襲人的柔軟明淨來。即使那種笑意十分淡薄,卻也無法掩住他內心流露出來的東西。他說:“黃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樣,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郡三年,經手過二十六樁命案,其中八樁有鬼神傳言。但最後真相大白,都不過是有所企圖的人在裝神弄鬼。再比如,前幾天的四方案,也是假託鬼神之說。”黃梓瑕將手按在他那張符紙上,說,“就比如這張符紙,王爺之前所說的這些,已經足以揭示幕後人的意圖。”

    李舒白望著她,愉快地說:“不如你說一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6-11-24 11:07 PM 編輯

第11章 四綺色琉璃(二)

    她抬手一摸鬢邊,在摸到自己頭上挽發的那根木簪時,手停了一下,顯然是想起了上次自己頭髮披散下來的狼狽。所以她放下手,用指尖在欄杆上畫了一個“一”字,然後才說:“第一,這張符紙的出現,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必定是你身邊人有所企圖,所以悄悄將這東西放在你準備去的地方——徐州城樓上。”

    說著,她的手指在欄杆上又畫了兩道橫:“第二,符紙上面紅圈的出現,是這張符紙在你身邊的時候,突然改變的,所以,這個人不僅跟著你上了城樓,還在你左右隨時可以接觸到你的一切,應該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比如侍從。”

    “第三,軍醫所診治的病,與這張符紙暗合,這說明,你身邊不止一個,而是潛伏了兩個以上的作祟者,至少,有一個是軍醫,還有一個是你的左右。 ”說完,她收回自己的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作了總結,“順著軍醫這條線,應該能找出那個躲在暗處的左右。 ”

    李舒白不置可否,繼續說:“當時軍醫在第一時間自盡,而我將自己多年來培養的那幾個侍衛,全都在日後陸續遣往各處,再也不準備召回他們。”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張符紙上:“可那上面……”好像殘字上的紅圈又退掉了,只餘了一點淡淡痕跡。

    “我的手臂經過半年多的治療保住了,所以這個殘字上的紅圈,也漸漸不見了。但我的左臂現在已經廢掉了。只能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寫寫畫畫什麼的還可以,卻再也無法用劍開弓了。”他將自己的左手伸出來,在她面前動了動手指,“其實我以前,是慣用左手的。”

    一個慣用左手的人,在自己的慣用手廢掉之後,迅速地就訓練好了自己的右手,其中的艱辛,估計一般人都不會懂。

    一想起他把自己從馬車內揪出來的利落身手,黃梓瑕不覺深深地佩服起面前這個人來。至少,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沒有這樣的意志,能從頭再來,把二十來年都不慣用的右手訓練成這樣。

    “原本,我以為在我遣散了原來的身邊人之後,這件事已成過去,所以我也一直把這張符紙妥善放置在秘密的地方,因為,我還希望藉助這張符紙把身邊那條暗線給揪出來。然而,就在前幾日,聽說皇上要給我擇選王妃的時候,我想起了這張符紙上的'鰥'字,便取出來看了一下,結果卻發現,這張符紙上,忽然又出現了一個紅圈,這一次,就落定在'鰥'字上。”他將符紙拿起來,手指按在那個被朱紅色圈起來的“鰥”上,臉上露出嘲譏的笑容,“男子喪妻謂之鰥,看來我成親這件事,也許會遭受到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黃梓瑕從他的手中取過這張符紙,仔細地端詳著。那上面的朱紅色,看起來確實比“孤”上面的那個較新,所以那種猩紅如血的顏色也就更顯得猙獰迫人。

    “不可思議,彷彿像是神鬼作祟,命中註定。在時隔三四年之後,這張符紙又忽然湧起了新的血花。”李舒白緩緩地說,“我身邊的人都已換過多次,而且我藏這張符紙時,比我處理那些軍機要務都要妥善,卻沒想到,原本應該絕對不可能出現紕漏的這張符紙,終於還是浮現出了不祥之兆。”

    黃梓瑕放下符紙,說:“看來,這張符紙,或許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得多。”

    “嗯。”他應著,停頓了半晌,然後才緩緩地說,“總之,這一次,肯定會有人要拿我的婚事興風作浪。而我選中的這個王妃,瑯琊王家的女兒,似乎背後也有著不簡單的來歷。若我的婚姻被人拿來利用,或因此而有人要興風作浪,大做文章,比如——”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許久,才說:“我忽然想起來了,瑯琊王家的長房長孫王蘊,似乎就是你的未婚夫。你抵死不願嫁給他,甚至連家人都毒殺,簡直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這種恥辱,他可以忍,我卻無法忍。”

    “我沒有殺我父母家人。”她咬緊下唇,一字一頓地說,“若你要我幫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事。”

    他瞥她一眼,說:“我只是轉述別人的看法,並不是我的。”

    她輕咬著下唇,低聲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我沒有殺害家人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站起來,走過水上曲折的小橋,似乎不想再和她說什麼了。

    他們沿著燈光幽微的夾道小路往燈火通明的樓閣深處走去。黃梓瑕跟在他身後,聽到他緩緩地說:“是啊,因為我看過你的手掌,看出你沒有殺人。”

    她怔了怔,然後立即挑出他話裡的紕漏:“你上次看我的手掌時,明明是說從我的掌紋中看出我毒殺了親人,所以才推斷出我的身份! ”

    “騙你的。”

    “那你上次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你不需要管。”他一句話便將所有話題停止,“你只需要好好地幫我將這張符紙背後的謎團揭發出來,你的任務就結束了。”

    “那麼,你直接一一查看你身邊人的掌紋,不就可以查清一切了嗎?”她還是不依不饒地問。

    “沒興趣。”他頭也不回地說,“因為,相比看別人掌紋,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別人扮小宦官。”

    所以,夔王府悲催的小宦官黃梓瑕——不,應該是楊崇古,跟著王爺二進宮,去大明宮蓬萊閣,參與夔王妃的遴選過程。

    三月天氣,沒有陽光,御苑盛開的桃李也無法驅趕籠罩在宮中的陰寒。

    “真奇怪,明明是建在向陽高處的大明宮,為什麼卻似乎比城內還要更寒冷一點呢?”

    李舒白聽到黃梓瑕自言自語的嘟囔,在旁邊瞥了她一眼,說:“因為這是內宮,是天底下最高貴的地方,也是整個王朝陰謀最繁盛的地方。”

    黃梓瑕看著下面的波光,不做聲了。因為,有些話有些人能說,有些人不能說。

    此時他們正站在蓬萊殿的高台上,俯瞰著下面的太液池。獵獵的風中,整個太液池邊的花樹一株株起伏,就如一片巨大的花朵海洋,粉紅嬌白的波浪中簇擁著碧藍的太液池。

    “各家閨秀已經來了十之八九了,不如王爺進殿去看看她們在談些什麼?”黃梓瑕問。

    李舒白的臉上似笑非笑,側臉看了她一眼,問:“急什麼?”

    黃梓瑕只好按捺住自己那顆想看京城美女的心,等著他發話。卻聽他問:“信物還好?”

    “很好。”她打開懷中一直抱著的錦盒,看了一眼。全宮的人都在猜測,夔王爺給未來王妃的信物不知道是什麼貴重金玉或稀世珍寶,卻不知她抱在懷中的,是一枝開得正到好處的牡丹綺琉璃。

    黃梓瑕凝視著這朵嬌豔無匹的緋紅牡丹,說:“今天早上我按照王爺的吩咐,守著它開放的那一刻剪下來。結果劉花匠不明就裡,跳腳咒罵我好一陣呢,說自己挖地道用文火木炭催了兩個多月,終於才開出來這一朵牡丹,這朵花一剪,稀世珍奇的綺琉璃今年算是沒花可看了。”

    李舒白的唇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說:“劉花匠也算是有功之臣。”

    “用牡丹花作信物,王爺可真是風雅。”黃梓瑕又蓋好盒子,捧在手裡。看著李舒白臉上那種難得的愉快表情,她不由在心裡暗暗想,好花不常開,一時便凋謝,夔王李舒白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沒想到這一層?估計只是因為,其他的信物可以妥善保存,以後若要反悔,再討還信物時須不好看吧。

    她抱著懷中牡丹,想著前幾日見到的那張符咒,心裡不由得深深同情起那個即將被選中為王妃的女子來。

    不多久皇后身邊的女官過來說,人數已齊,請王爺自便。

    李舒白便示意黃梓瑕跟著她進內殿去。

    本朝慣例,王爺擇妃時,一般候選人皆為朝中重臣的女兒或者世家大族的族女,皆是身份高貴的女子,所以自然並不會讓人一一審視擇選。擇妃前,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也不會宣之以口,只在前殿設宴,王爺在後殿隔著屏風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訴別人,那個閨秀便被請進後殿,受賜王爺親手交予的一件信物,問姓名和身份,也不說其他的,但一切便都定下了。

    黃梓瑕隨著李舒白便進了偏殿。只見重重帷幔垂在殿中,前後殿之間的隔門關閉著,但上面有鏤雕的吉祥圖案,糊著銀紅的蟬翼紗,他在隔門口可以清楚看見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卻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他個大概。

    大約是感覺到了他站在後面看著,各個閨秀的動作都有點不自然,唯有坐在皇后右手邊的一個少女,卻從容自在,絲毫未有拘謹的模樣。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身上。她穿著雲霞紋飾的紅衣,容顏極美,一雙機敏而澄澈的鳳眼微微上揚,顧盼間有一種彷彿從她體內透出的輝光,真正的容光照人。她是瑯琊王家的第二個皇后,在姐姐去世之後被皇上宣召進宮,立為皇后。她的年紀應有三十五六歲,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滿堂的女子,個個都是著意打扮,錦衣華服,如同花朵一樣簇擁在席上,然而卻誰也無法奪走王皇后一絲一毫的光彩。黃梓瑕讚歎著,心想,三年前她入宮覲見皇后時,還只是個不懂得什麼叫傾國傾城的小孩子,而現在年齡漸長,終於明白了,原來美人的魅力,竟然可以一至於斯。

    而王皇后身邊的少女,應該就是她的族妹,名叫王若的那個瑯琊王家的女兒。王若和王皇后坐在一起,雖然是堂姊妹,卻毫不相像。人如其名,王皇后名叫王芍,錦繡緋衣,如牡丹芍藥,貴不可言的華美,而王若今天一身藕荷色襦裙,則相形之下如桃李芬芳,旖旎嬌豔,雖然終究不及王皇后的顏色和氣質,但畢竟年輕嬌嫩,有一種天真浪漫的可愛迷人。

    在這兩人之外,其餘的女子雖然都不差,但相形之下俱是黯然失色。黃梓瑕在人群中尋找到一個穿著湘妃色月華裙的少女,她雙頰微豐,有一雙杏仁般形狀美好的眼睛,只是下巴總是微微揚著,顯得氣質出眾,也因此使得身上有種天生的傲氣——黃梓瑕心想,這位必定就是京中人人都說千方百計想要嫁給夔王的岐樂郡主了。如今宮中主事的是趙太妃,據說岐樂郡主還曾賄賂宮人讓自己過去幫趙太妃抄經書,就為了讓趙太妃將自己許配給夔王爺,可惜事情還是沒成。

    黃梓瑕心裡正想著,卻見李舒白已經招手示意女官長齡過來,指了指王若,說:“就是她了。”

    黃梓瑕都詫異了,這未免也太快了點吧,怎麼選王妃這樣的終身大事,他只掃了一眼就定下來了?但她也只能說:“王爺不再考慮一下嗎?”

    李舒白口氣平淡:“不過是從一群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中,挑選一個與自己共度終生,需要考慮嗎?”

    “但能讓王爺選擇的女子,必定有獨特的地方。”

    他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揚,似乎在笑,眼中卻毫無喜悅的模樣,淡淡說:“沒錯,所有候選人中,她長得最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2章 四綺色琉璃(三)

    黃梓瑕為這麼不加掩飾的理由而愣住了,許久才說:“或許……王爺該慎重一點?”

    “你錯了,這才是最慎重的選擇。反正家世與品格德行之類的都已經有人替我選擇過,那麼我自己,就只需要選擇一個看著最順眼的就行,你覺得呢?”

    她也只能說:“恭喜王爺覓得佳偶。”

    他伸手到她面前,一言不發。

    黃梓瑕一時還不知道他要什麼,轉頭看見王若已經在女官們的指引下到後堂來了,才恍然大悟。

    前殿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嘩,原來是岐樂郡主見王若起身隨宮女到後殿去,顯然明白了李舒白的選擇,她手中的杯盞一顫,一盞溫熱的湯就澆到了身旁劉太傅女兒的身上。

    她趕緊抓著自己的帕子給劉姑娘擦拭著,一邊說:“哎呀,一不小心就……”話未說完,眼圈忽然一紅就說不下去了,眼看著淚水就要漫出來,她死咬著下唇一轉頭,搶過身后宮女手中的玉盆,假裝漱口,硬生生將眼淚忍下去。

    黃梓瑕也無暇管她了,匆匆將自己手中的錦盒打開,取出那一枝綺琉璃交到李舒白的手中。

    王若臉頰低垂,雙頰泛著微微的紅暈,走到李舒白的面前。

    近看來,她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衣裙上繡滿豐腴的海棠花,鵝黃的披帛雲紋繁複,頭上金釵六行,步搖垂垂,瓔珞寶光。但這麼艷麗華美的衣飾,反而顯得她略微稚嫩,有一種不解世事的爛熳。

    她一步步走來,羞怯地低頭,不敢看人。

    李舒白待她走到自己面前,將手中的牡丹花遞給她,聲音也終於透出一種應有的溫柔:“你叫王若?”

    她身體猛地一顫,彷彿如遭雷擊。黃梓瑕看到她握緊自己的手,然後,震驚而激動地抬起頭,仰望向李舒白。她的眼中,迅速地凝聚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整個人彷彿陷入恍惚,身體微微輕顫,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領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瞥了李舒白一眼。蓬萊殿位於高台,他站在後殿的窗邊,日光從外斜射進來,照得他一身透徹,就像琉璃珠玉堆砌成的神子天人一般。他手中的緋色牡丹灼灼盛放,卻無法奪走他一絲一毫的光彩,反而越發顯得他風神如玉,俊美無儔。

    黃梓瑕在心裡想,看起來,就算不讓人一見傾心,也至少應該不會嚇到女孩子才是。

    李舒白顯然也察覺到了王若明顯奇異的反應,微微皺起眉。

    王若這才感覺到了自己異樣的情緒,她抬起雙手,掩住自己的雙唇,慌亂得結結巴巴的:“夔王爺……真的……真的是你。”

    李舒白微一揚眉,並沒有說話。

    “我……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幸運,所以,所以今日這麼失態,請王爺原諒我……”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整個人手足無措,仰頭見李舒白沒有反應,頓時眼中淚光粼粼,眼看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並沒說話,但臉上的神色顯然和緩了許多,他將自己手中的綺琉璃遞給她,說:“無妨,我想你日常在家中嫻靜安處,必定不適應這樣的環境,是我擅自將你驚動了。”

    王若含淚點頭微笑,向他深深襝衽為禮,然後伸雙手捧過那枝綺琉璃,將花朵緊緊抱在懷中,面容暈紅如初綻的海棠。

    “那個王若,你覺得如何?”

    在回程的馬車上,李舒白問黃梓瑕。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只是王府小宦官,不敢妄議準王妃。”

    李舒白置若罔聞,將車上那個小小的琉璃瓶拿起,凝視著裡面緩慢游動的紅魚,根本連反駁她都懶得。

    黃梓瑕只好說:“似乎有問題。”

    “似乎?”他用手指輕彈著琉璃瓶壁,口氣平淡,“在她未見到我的時候,那種輕鬆與從容是絕對發自真心的——她根本就不在意是不是會被我選中成為王妃。”

    “然而她在被女官請進來,見到您的面之後,卻完全變了,那種震驚與喜悅,太過於強烈,反倒不像真的。”

    “嗯。”李舒白點頭,目光終於從那條魚的身上轉移到她的身上,“還有,在離開蓬萊殿的時候,我與她交換了庚帖,在那上面,我發現了一些讓人在意的地方。”

    他從車上小幾的抽屜中取出一張紅箋,按在小几上,推到她面前。

    黃梓瑕取過,看著上面的字樣。

    瑯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父王衷,母姜氏,兄長王嘉,王許,幼弟王賦。

    不過寥寥數字。她看了,在心中算了一算,便將紅箋呈還給他,說:“這庚帖是假的。”

    他微微頷首:“你也看出來了?”

    “嗯。大中十四年的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沒有三十。”

    李舒白終於揚了一下唇角,說:“不錯。”

    “這日子可以推算出來,可見這造假有點粗陋。”她說著,又看了那庚帖,說,“閏字稍小,按照一般庚帖寫法,年月之間該有空格,但這裡卻沒有,顯然是後加上去的'閏'字,這個我倒不知是為什麼。”

    “因為十月三十,是我娘的忌日,不祥。”他淡淡地說。

    她點頭:“所以,為了避免這一點,臨時修改了一下,意圖僥倖過關。”

    “情理上說得過去,但是按照程序來說,疑點更多。”他將手指按在那張紅箋上,神情冰冷,“生辰庚帖是要先給太史令推算演合過的,若他看到的是十月三十,定然會提出是我母妃的忌辰,不可入選,那麼即使有人幫她造假,也定然不會這麼草草修改,以致出了大錯。若當時呈上去就是閏十月三十,那麼太史令在推定各個候選女子的生辰凶吉,便立即會發現那一日不存在,更不可能令這份庚帖出現在我面前。 ”

    “所以,這個王若,可能原先根本不在候選人中,也沒有經過審核,卻最後站在了我的面前。”黃梓瑕猜測說,“也許是因為她是皇后的族妹,所以皇后特意讓她繞過所有煩瑣程序,便捷行事。”

    “或許。不過這個王若本身,我倒不擔心,不過是個棋子而已。我在意的是,是誰將她送到我面前,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李舒白沉吟許久,終於還是緩緩地說,“或許,草蛇灰線,這一次的選妃,與我當年拿到的那一張符咒有極大關聯。”

    黃梓瑕點頭,回想著王若望見李舒白時那震驚的神情、羞怯面容上含淚的微笑。身為一個女子,她總覺得那情感,遠遠不是棋子所能擁有的。但具體是什麼,如今她也說不准。

    李舒白見她沉默思索,邊說說:“看來,關於我立妃的事情,你要面對的局面,要複雜得多。”

    “越複雜的內情,就會洩露越多的漏洞,讓我們抓住更多的線頭,所以,複雜不是壞事。”黃梓瑕說。

    李舒白凝視著她,她的臉上並無半絲猶疑,沉寂而平靜,這是一種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不自覺散發出來的自信,無論旁人如何都無法質疑。他覺得心裡有一點地方在微微跳動,讓他不由自主地不敢正視她,只能轉而掩飾地掀起車簾,往後看了一看。

    選妃已經結束,閨秀們各回各家,一眾車馬離了大明宮,正走入長安城。

    去年的荒草依然在道旁,今年的新草只有兩三寸長,漫山枯黃中夾雜著斑駁的綠色,風吹來的時候,一層灰黃一層嫩綠,緩緩變幻。

    跟在他們後面的,正是瑯琊王家的馬車,一個老僕趕著兩匹壯健的雜色馬,不疾不徐。

    他放下車簾,說,“王家的馬車,就在後面。”

    黃梓瑕想了想,站起來打開車門,說:“等到了前面路口,我先下去。”

    “急什麼,我又沒限定時間。”

    “我當然急,早一天能回蜀地都好!”她說著,眼看已經到了路口,趁著馬車拐彎時減速,跳了下去。

    李舒白隔簾看去,見她一個趔趄就站住了身子,便低頭顧自看手中的小紅魚去了。

    黃梓瑕看著夔王府的馬車向永嘉坊而去,而她則轉而向安興坊而去。

    王家的馬車果然緩緩在她身旁停下來,車上有個中年婦人掀起車簾,問:“你不是夔王爺身邊伺候的那個小宦官嗎?這是要往哪裡去?”

    她抬頭對她笑道:“多謝大娘關心,我要去西市買點東西。”

    婦人回頭和車上人說了幾句,便笑道:“我們到光德坊,正在西市旁邊。若小公公不嫌棄的話,正好可以帶你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黃梓瑕推辭道:“不好吧,怎麼可以與貴人同車……”

    “哎呀,以後就是一家人,你在王爺身邊伺候的,我們見面的機會可多呢。”那婦人開門笑得眉眼彎彎,一副可親模樣,不由分說就開了車門,讓她上車來。

    黃梓瑕上車後,見王若果然在車內,她趕緊見過王妃,又謝了那婦人。婦人年紀已有四十多模樣,卻另有一種婉轉風韻,縱然眼角略有皺紋,也只為她平添一種嫵媚,可以想見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

    黃梓瑕坐在靠車門的座上,低頭用眼角瞥了王若。她的坐姿十分優美,雙手交疊輕輕按在左腿上,藕荷色絹衣的廣袖下,露出她的一雙柔夷,纖細柔美的手掌,雪白指尖上是粉紅指甲,修成完美的圓型。

    黃梓瑕看著那雙手,心想,以前在蜀郡的時候,自己雖然是使君家的小姐,卻每天盡想著和哥哥還有禹宣一起出去騎馬踏青,甚至連馬球、蹴鞠都玩得比男人瘋,哪曾這樣保養過自己的手呢?

    正在走神時,忽聽到老婦人問她:“小公公是一直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嗎?”

    她趕緊搖頭,說:“也只幾天而已,之前都是其他公公在服侍著,不巧這回生病,王爺近身的幾位公公都染上了,就臨時將我調來使喚幾天。 ”

    “那也是小公公做事穩重,所以才得王爺信任。”婦人笑著,又打聽問,“那小公公該了解王爺的日常起居?”

    “日常……也不是特別了解。”她誠實地說,“我笨手笨腳的,也並不會服侍人,只偶爾跟王爺出來走走。”

    “那也是王爺身邊人,定是深知的。”婦人眉眼笑開了花,“小公公,你跟我們說一說,夔王爺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口味,身邊侍女多是什麼性情?”

    黃梓瑕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難以應付的場面:“夔王爺他……不太喜歡別人老跟著,所以其實喜歡一人獨處,侍女什麼的……”

    “嬤嬤。”王若終於忍不住,低低喚了她一聲。

    黃梓瑕才發現她已經快要將頭埋到衣服中了,暈紅的臉頰如同淺醉,說不出的動人。

    “哎呀,我家姑娘真是的,反正已經是王妃名分了,早日了解王爺,也是理所應當對不對?”婦人趕緊摟了王若的肩笑道。

    黃梓瑕這才得空,說:“姑娘也不必擔心,夔王是很好相處的人,而且姑娘是瑯琊王家的千金,又生得如此容貌,王爺既然在這麼多人中一眼看上了你,必定愛逾珍寶,白首不離。”

    王若抬眼望著她,低低地說:“多謝小公公,希望能……如你吉言。”說著,她唇角綻出僵硬的笑容,臉上又蒙上一層惶恐,“我……我一見到王爺,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連走路都是僵硬的……你也看到了,我想我這種模樣落在夔王的眼中,他一定會覺得我傻乎乎的,我就越來越緊張,怕他對我不滿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連後背都滲出汗來了……”

    黃梓瑕聽她越說越緊張,忙安慰她說:“別擔心,王爺不會介意,他定是懂得你的。”

    婦人立即附和說:“是呢,能嫁給夔王爺,是京城多少女子的夢,我家姑娘也是自小對王爺仰慕有加,這種患得患失的心,小公公定會知道。”

    黃梓瑕點頭道:“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王若深深吸氣,然後輕聲說:“多謝你了。”

    除此,她再也沒說一個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3章 五紫醉金迷(一)

    馬車到了光德坊附近,黃梓瑕再謝了她們,下了車。

    旁邊不遠就是西市,她覺得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於是便一個人走進西市拐角處一家湯餅店。

    湯餅就是麵條,小店裡面十分狹窄,和她湊一桌的是一對母女,女兒不過七八歲,坐在胡凳上腳都夠不著地。母親用筷子將長長的麵條夾成短短的一段一段,餵給女兒吃。

    黃梓瑕看著,隱約恍惚。母親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孩子小,麵太長了吃起來不方便。”

    “嗯,是啊。”她應著,眼眶卻在瞬間熱熱的燒起來。她想起十來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她夾短麵條,坐在對面的父親搖頭說:“都這麼大了,還不是被你寵壞了,到現在還要你動手。”哥哥在她左手邊,一邊呼啦啦大口吃麵一邊嘲笑她:“羞,羞,這麼大了還要人服侍,將來得找個會伺候人的老公,出嫁後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時氣得丟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間,賭氣不肯吃飯。但過了一會兒,母親還是端了飯過來,細聲好語哄她吃飯。她吃了幾口,抬頭看見父親遠遠站在窗外張望著她,見她抬頭,裝作只是路過,緩緩地在後園的卵石小路上踱著步離開了。

    當時那麼細微平常的事,如今想來,卻歷歷在目,連那時父親腳下卵石排列的花紋、窗外樹影落在母親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現在她眼前,清晰無比。

    因為這一點記憶的波動,攪動她心口的憂愁與憤恨,深深交織。直到她咬緊了自己的雙唇,顫抖著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將那悲憤連同眼淚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進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血脈中。

    父親,母親,哥哥……

    她含著眼淚,一點一點吃著麵條,和著眼淚吞到自己肚子中。

    現在所有的冤屈和血淚,總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親手討回來。

    瑯琊王家的王若,成了夔王府的準王妃。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京城的人都說,王家數年內出了兩個皇后、一個王妃,真是光彩生門楣。

    頂著楊崇古名字的黃梓瑕,穿著宦官的衣服,跟隨著浩浩蕩蕩的納徵隊伍穿過大半個長安城,漫不經心地聽著別人的討論。

    她摸了摸自己臉,今天在出門前,她發現自己氣色不錯,看來是最近休息太好了,所以只能去王府的侍女那裡騙了點黃粉過來,抹在了臉上,讓自己顯得膚色不要那麼皎潔——因為,今天要去的,是瑯琊王家在京城的宅邸。而很有可能,她會遇見自己那個前未婚夫——但其實至今也還沒有正式退過婚——王蘊。

    雖然自己和王蘊並未正式見過,按照鄂王李潤所說,他也只是在三年前偷偷在宮中見過自己一個側面,但小心為上,不得不防。她已經決定,以後黃粉就是自己出門必備物了。

    婚姻中講究六禮,納采與問名、納吉都已經走了過場,所以今日她跟隨過來是納徵,也就是下聘。

    瑯琊王家畢竟是一等一的高貴門第,在京城營造的宅邸也是美輪美奐。七進庭院,東西兩個花園,高牆大宅,氣象不凡。

    王家這一代的長房獨子王蘊,也自有烏衣子弟的風範。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未婚妻因為不願嫁給他而害了全家人,但遭了那一場失臉面的事,他卻依然風姿都雅,穿著一身深絳素紗中單,笑意盈盈的面容如春風拂曉,舉止顧盼之間溫文從容。不是百年世家,養不出這樣的氣質來。

    當朝身份高貴數一數二的夔王下聘娶門第高貴數一數二的瑯琊王家的女兒,排場自然與眾不同。長長一排箱籠中,各宮太妃們賜下的金梳、玉尺、銀妝奩最受眾人矚目。王蘊讓送到王若所居的院落,又遣人一一招呼來使,分發紅封,數百人的大排場被他料理得乾淨利落。

    黃梓瑕與王府中一位女官到王蘊面前,行禮道:“奴婢二人奉命到此,教導王妃王府規矩與宮廷事宜。”

    王蘊說著:“免禮去吧”,一邊卻把目光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端詳著,又似乎在想什麼。

    黃梓瑕轉身與女官素綺一起跟著納徵使前往後園,誰知王蘊卻跟在她身後一路同行,問:“小公公貴姓?”

    她硬著頭皮,回答說:“奴婢楊崇古。”

    “莫非就是之前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楊崇古?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王蘊驚喜說道,又問了女官素綺的名字,然後送她們到小院門口,才止住了腳步。

    黃梓瑕走到簷下,總覺得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他站在院門口,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見她回頭,他又微微笑著,朝她拱手說:“待會兒就要吃五福餅,請小公公切勿延誤。”

    她垂首施禮:“是,我今日只與王妃見面,明日才開始正式傳授。”因為她現在壓根兒也沒看過禮儀志,想講也無從講起。

    待進了廊下,已經有四個丫頭迎上來了,齊齊行禮迎接。屋內一片融洽的歡笑聲,她們進內去一看,滿屋內繁花似錦,折枝梅窗櫺前,懸掛著寶相蓮繡帳,梅瓶內插滿海棠花,屋內坐著十來個梳妝整齊的貴婦人,個個都是錦衣簪花,陪坐在琉璃榻上的王若身邊。

    今日王若的打扮與前日不一樣,一身藕荷色短襦半臂,這麼活潑的衣服樣式上,用了紅色牡丹花紋,便顯出一種歡快流暢的華美來。她頭上梳了同心髻,簪著那一朵綺琉璃,斜插兩支碧玉簪,既莊重又不失自己那種獨特的靈氣。

    黃梓瑕在心裡暗自想,真是一個會穿衣服的女子,她其實對於自己的美是很清楚的。

    見納徵使到來,眾人一起站起身去迎接。王若盈盈下拜,聽此次擔任納徵使的禮部尚書薛大人宣讀聘書。黃梓瑕聽著長篇累牘的文辭,無聊中抬頭望著窗外景色,卻見梁間燕子呢喃,春日秀麗,天地間充滿生機。

    王若接過聘書,抬頭看見黃梓瑕,唇角便不自覺露出一絲歡欣笑容,說:“我出身孤陋,未曾見過天家威儀,更不懂宮中禮儀,還要煩請兩位多多指導教誨。 ”

    素綺趕緊說:“哪裡,王妃出身大家,禮儀周全,自會觸類旁通,不在話下。”

    王若卻只望著黃梓瑕微笑,如不解世事的孩子一般。周圍陪同的夫人雖然都個個笑逐顏開,但也不過是因今日夔王納徵,而王家人還未到得幾個,便被宮中太妃們選中前來幫忙事務的朝臣夫人。所以在這府上所有人中,估計除了王蘊和她身邊那個婦人之外,唯有黃梓瑕是她見過一見面的人了。

    那種在滿堂的陌生人中終於找到一個自己熟人的興奮感自王若臉上流溢,讓站在她面前的黃梓瑕都覺得有些羞愧。她在心裡想,這樣美麗又天真的女子,難道背後真的會藏著什麼陰謀嗎?

    待他們要走時,黃梓瑕走到門口,卻感覺有人偷偷在牽自己的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王若,一臉局促的模樣。

    她笑了笑,回身朝她行禮:“王妃有何吩咐?”

    王若偷偷地低聲說:“遇見你太好了,這裡……全都是我陌生的人呢。”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問:“不是還有我之前在車上見到的大娘嗎?對了,今日怎麼沒見到她陪著你?”

    “哦……因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嬤嬤匆忙回瑯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她說著,神情卻微不自然,想想又加上一句,“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那王妃豈不是會有點捨不得?畢竟是自小教養你的大娘。”

    “是啊,不過這也沒辦法,總是要適應的。我還好,她年紀大了,恐怕難適應呢。”她笑道,露出臉頰上一雙淺淺的梨渦,“而且我這不是認識了你嗎?我早上還戰戰兢兢的,擔心來教導我的會是很嚴肅很古板的那種老宦官呢,真沒想到卻是你。”

    黃梓瑕笑道:“這也是王妃為人和善,我才有幸與王妃同車。”

    又說了一些寒暄的廢話,素綺過來把她叫出,兩人同到大堂用點心。王家的五福餅和尋常酒樓茶肆中的自然不同,茯苓、山楂、松仁、紅棗、芝麻製成的五種小餅盛在水晶盤中,王蘊親自端到黃梓瑕的面前,詢問她:“小公公喜歡什麼口味的?”

    黃梓瑕看了一眼,還沒說話,他就已經取了茯苓的放在她的面前,說:“我家的廚娘有個好處,茯苓餅從來沒有藥味兒,又保留那種香糯口味,不信你試試。當然最好是每種口味都試一試,這才是五福俱全。”

    黃梓瑕趕緊向他道了謝,然後拿了一個白色茯苓餅慢慢吃著。王蘊在她身邊坐下,問:“小公公原籍哪裡,是京城人氏嗎?”

    她點點頭,說:“奴婢是京郊人。”

    他又說:“聽你說話似乎也有一點蜀地口音,是不是在蜀地也住過?”

    黃梓瑕搖頭,說:“沒住過。不過奴婢的母親是蜀地人。”

    “哦……”

    “奴婢剛剛淨身,被內侍局分派到夔王府,因認識幾個字,所以王爺這次讓我來教導王妃,真是奴婢無上榮幸。”她不動聲色扯出內侍局和夔王府作自己的掩飾,果然王蘊微微一哂,便引開了話題,只問:“不知宮中及王府的規矩,是否繁瑣?”

    她自然說:“也不是特別多,王妃聰明靈透,幾日之內必定能全部熟知的。”

    “好像……多得有點過分了啊。”

    看著李舒白丟在她面前的二三十本厚厚書冊,黃梓瑕目瞪口呆:“王府和宮裡的規矩有這麼多?”

    “不是。”李舒白慢悠悠地開口。

    她鬆了一口氣:“有一部分不是?”

    “不,這只是一部分。”李舒白淡淡地說,“而且只是王府規矩的一部分。”

    黃梓瑕有吐血的衝動:“我這幾天要把這些都學完,去教你的王妃?”

    “不,應該是今晚就學完,全部背下來。”

    “我想這些應該沒人能背下來吧?”她不敢置信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隨意拿出一本丟在她面前,說:“隨便翻一頁,揀一條。”

    黃梓瑕便翻開來,看著上面:“第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條。”

    “三十五,年節,第十九。春分,廚房例賜春餅,賞賜例:孺人絹十匹,布五匹;媵絹八匹,布三匹;隨侍絹五匹,布三匹。府中一等宮人賜銀十兩,二等五兩,三等三兩。其餘散雜人等一兩。”

    黃梓瑕嘴角抽搐,又拿過一本,翻開來:“第十六,講筳,第四。”

    “十六,講筳,第四。朝廷為諸王指派講讀官,五日一講,稱為王師。及冠前王師擇詩書禮樂諸經典論述之,及冠后王可自擇,十日一講,學不可廢。”

    難怪這個人能隨口就說出自己身邊隨便一個侍衛的所有資料。黃梓瑕簡直佩服他了,又翻開一本:“二十四,樓閣館台制,第九十三。”

    李舒白終於停頓了一下,她得意地看著他:“終於不會了吧?”

    “自然不會,樓閣館台製總共只有九十條,哪裡的九十三?”

    黃梓瑕也不得不以崇拜的眼神望著他:“說實話,像你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我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

    “只要用心,沒什麼東西是記不住的。”李舒白說著,抬手在桌上那一堆書冊上按了按,唇角揚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所以,明天我會以同樣的方法考驗你,最好你用心點。”

    ……這是要逼死人的節奏啊!

    黃梓瑕看著他離開,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趴在了桌上。

    不管怎樣,雖然一夜背下所有規矩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黃梓瑕努力打起精神,至少也看了一遍,記下了大概。

    第二日去王家之前,還以為會接受李舒白那暴雨雷霆般的考驗,誰知一早起來去見李舒白,卻聽說王爺今日早已起身去巡視京城左衛了,只留下話,說楊崇古剛到王府,若規矩還不熟悉,可帶著書冊前往王妃處教導。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點鬱悶——既然如此,昨晚幹嘛那麼嚇唬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4章 五紫醉金迷(二)

    今日王若一身淺碧羅衣,糾纏的花枝在她的袖口衣襟上爛漫地開放著,一頭黑髮鬆鬆挽起,只在鬢邊插著兩三朵粉色垂絲海棠,說不出的迷人。

    她看見黃梓瑕過來,面容上頓時露出止不住的笑容,提起裙角快步走到門口迎接她,笑顏如花,連黃梓瑕都被感染了,兩人一下子就熟稔如多年好友。

    “早上素綺姑姑已經和我說了宮裡太妃諸王公主等皇親,這麼多人,我都有點記不住呢!結果素綺姑姑又說,你要跟我說的規矩更多,哎呀怎麼辦,我都有點煩惱了。”

    黃梓瑕笑著安慰她:“不用擔心,王妃聰明穎悟,記起來自然也是極快的。”

    “才不是呢,小時候我學琴,就是最簡單的一首柳……哦,流水嘛,結果別人都學得比我快,大娘老是說我笨,急死我呢!”她說著,似乎有點心虛,趕緊又問:“王府中規矩難學嗎?”

    “應該還好,王妃出身數百年的大家族,說不定家裡規矩還更多些呢。”黃梓瑕說著,將自己帶來的冊子遞到她面前,看著她面露難色,又再補上一句,“這只是王府中律令的一部分,等王妃看完了,下次我再帶其他的過來。”

    一下午黃梓瑕就吃著點心,看著王若認真地研讀王府律條,心虛中也把王府律看了看。萬一自己這個授課的比王妃還不熟悉,那可丟臉了。

    不過今天看律條,畢竟沒有昨晚那麼緊張了。她看著看著,神思就不知道飛到了哪裡,目光在室內飄來飄去,發現王若一直捧著書,在怔怔發呆。

    黃梓瑕見她始終不動,便合上手中律令,問:“王妃在想什麼?”

    “我在想……之前素綺姑姑教導我的一些事情。”她猶豫遲疑地說。

    黃梓瑕微笑問:“素綺姑姑說什麼了?”

    “素綺姑姑為我述說《女誡》,在'專心'一篇中,她說:'貞女不嫁二夫,丈夫可以再娶,妻子卻絕對不可以再嫁。如今我朝多有女子因不滿夫家而下堂求去,真是有悖倫常。女子尚貞節,從一而終,皇家更重此事。”

    黃梓瑕點頭,說:“女誡是閨閣中開蒙的,素綺姑姑也只是慣例說說而已,怎麼王妃有感麼?”

    “我……以前自然是讀過的。 ”王若趕緊說,“只是忽然想到一二事,覺得心中無解。 ”

    “不知是什麼事?王妃可否說給我聽聽看?”

    “就是……我聽說當年武后曾是太宗的才人,楊貴妃是壽王妃……”她遲疑地說。

    黃梓瑕沒想到會是這種千古難題,想來成千上萬的史官都無法文過飾非,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於是只好苦笑道:“本朝……確實有些事情難以斷言。”

    “那,漢朝時,也有漢武帝的母親王娡,在宮外成親生女之後,又拋夫棄女,偽稱自己是初婚而進宮,最後母儀天下……不是嗎?”

    黃梓瑕瞠目結舌許久,最後只能說:“我泱泱中華九州大地,古往今來千年曆史,總會有一兩個人與眾不同,但也畢竟少數。”

    王若垂眼看著桌上書冊,遲疑地問:“那麼,崇古,你覺得王皇后這樣隱瞞婚史入宮為後的女子,若被漢景帝發覺,她……她會落得如何下場?”

    黃梓瑕不覺笑了,說:“王妃何苦替古人擔憂?王皇后最後成了王太后,家中滿門富貴。他兒子漢武帝后來知道母親與平民生過一個女兒,還親自登門拜訪,稱她為姐姐。我想皇家也有感情,凡事亦能用常理揣度。”

    “嗯……我想也是。”她將書卷抱在懷中,臉上卻依然是那種恍惚的神情。黃梓瑕心中暗暗把剛剛說的話過了一遍,但也抓不住重點,便順著王若的目光往前看去,發現桌上供著一枝牡丹。

    這牡丹正是那一朵綺琉璃,如今供在一個寬大的水晶盆中,下面盛了淺淺的水,剛好蘸著花枝,養著那一朵花。但花朵畢竟已經顯得憔悴了,花瓣略有捲起,也飄零了一兩瓣。

    王若見她盯著那朵花看,臉上騰的一下就飛紅了,低下頭去捲著書冊,一臉不自在的羞怯模樣。

    真奇怪,看這樣子,倒似乎她對夔王是真的上心的。黃梓瑕在心裡默默想著,她深切感覺到王若那種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李舒白的憧憬嚮往,一時有點迷惑,彷彿被她的心情傳染了。

    王若低頭輕撫著那朵養在水中的綺琉璃,怯怯地低聲說:“崇古,你肯定在心裡笑我。”

    “我笑你什麼。”黃梓瑕笑道。

    她害羞地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容,低聲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我的心情……我啊,之前一直在設想著,我未來的夫君會是怎麼樣的,我將來會過什麼樣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人讓我絲蘿依喬木……可是,就在我被帶進後殿,抬頭看見夔王的一瞬間,我全都明白了,一瞬間,好像看清了自己面前一生的路,對未來好像就一點也不懼怕了……我看見他站在光芒之中,手中持著這枝牡丹,全身通透如玉……一瞬間我就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生的人……”

    黃梓瑕想著王若初見李舒白時的情形,心中覺得併非如此,但還是笑道:“看你當時的模樣,就知道了。”

    “你可不能對別人提起。”

    “好。”黃梓瑕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眼中殷切的憧憬,眼前忽然幻夢一般,閃過某個初夏的黃昏,蜻蜓飛滿的池塘邊,她抱著滿懷的荷花一回頭,看見那個遠遠望著她的少年。

    不知不覺,她瞬間陷入迷離的情緒。等回過神來,才感覺心口微微的疼痛。她轉頭看紅日西斜,便慢慢站起身,說:“我該回去啦,王妃可以先將這幾本律令留著看看,拿來入睡還挺好的。”

    “好。”王若的手依然無意識地撫著牡丹花瓣,卻只讓花朵顯得越發凌損。

    黃梓瑕走到門口,看到小庭中紫藤開遍,妖嬈的紫色如霧氣一般繚繞在架子上。春日的夕陽是耀眼的金色,照在紫藤上,滿庭都是華彩金紫。她忽然在一瞬間胸口觸動,感受到了王若那種含羞帶怯的歡欣。

    所以她回過頭看著王若,笑著說:“王妃請放心吧,我不會對別人說起的,只對王爺說,王妃還珍藏著王爺折給她的那一朵綺琉璃呢。”

    王若又羞又惱,站起來朝她跺腳:“哎呀,你這個人……”

    黃梓瑕笑著,早出門去了。

    夔王府來接她的馬車已經停在王家門口。她上了馬車,一路上經過長安的街巷,就在走到東市附近時,忽然馬車停了下來。她還想看看誰這麼大膽敢攔夔王府的馬車,一掀車簾卻發現車子停在一間酒樓畔,頭上二樓窗前,有個人正站在那裡看著下面。夕陽下一身紫衣,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和王若小庭中紫醉金迷的藤花一般無二的耀目。他正用慣常那種漫不經心的目光看著下面車中的她,那在夕陽下顯得更加深邃的五官上,卻沒有一點可以洩露他情緒的表情。

    老闆李舒白就在樓上看著她,她自然不敢怠慢。跳下車子,進了酒肆,上樓到雅間去敲門。立即就有人來開了門,正是日常跟在李舒白身邊的宦官景祐,他風寒還未大好,吩咐黃梓瑕細心伺候著王爺,帶上門就出去了。

    雅間內卻不只她和李舒白,還有同樣穿著微服的昭王李汭及鄂王李潤,以及一個正坐在琴幾前緩緩撥弄的女子。那女子看年紀已經有四十來歲,五官十分美麗,只是面容上頗有憔悴之色。她看見黃梓瑕進來,也不說話,只朝她微微頷首,信手在琴上輕彈,琴聲清越,十分動人。

    李舒白見她打量那個女子,便說:“她是董庭蘭的再傳弟子陳念娘,前日聽昭王說她到了長安此處,我和鄂王相約過來聆聽她的技藝。”

    本朝以來,西域胡化的樂器和音樂盛極一時,七弦琴往往因“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而少人欣賞,但董庭蘭在盛唐時卻憑著自己高超的琴藝極受讚譽,高適也曾為他寫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黃梓瑕忙對那位婦人點頭致意。

    身旁昭王李汭笑道:“四哥,這位小宦官現在可深得你重用啊,今日又是忙什麼回來?”

    “他記憶甚好,我讓他去王家講授王府律。”

    “哦,難道他除了會破案之外,也有四哥過目不忘的本事?”李汭又笑問。

    李舒白只微微嗯了一聲,便沒再搭話。黃梓瑕見夕陽正斜照在陳念娘的眼睛上,她垂眼間眉尖微蹙,便走過去將她面前的竹簾輕輕放下。

    李汭又笑道:“這位小宦官真是細緻的人兒。”

    陳念娘的一曲《騶虞》正到最後,金聲玉振,清空長響,令人忘俗,眾人誰也沒有回李汭的話。只聽得餘音裊裊,平緩仁和,而陳念娘手按在琴上,稍稍平復,才起身向眾人行禮。

    李潤讚賞道:“真是絕妙,可以想見當年董大之風。”

    李汭也說道:“確實彈得好,你可有意進教坊嗎?或許我們可以為你引薦。”

    陳念娘緩緩搖頭:“我年歲已長,如今在江南雲韶苑中作琴師授藝,生活無憂,恐怕已經不能適應教坊了。”

    李汭問:“那你此次進京,是為何事?”

    陳念娘說道:“我當年與師姐馮憶娘一起在老師門下學藝,兩人感情甚好。此後多年兩人相互扶持,相依為伴。前幾月憶娘忽然向我告辭,說自己要護送故人之女到長安,多則三四月,少則一兩月就回,可現在已經有五個多月,不但整個人毫無音訊,而且,我問遍了所有人,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到長安來何事,又是護送何人,只好一個人上京來打探消息,誰知不但一直尋人無門,身邊的盤纏也用盡了。幸好遇見了幾位當初的師兄弟,介紹我到此鬻藝,才得以覲見貴人。”

    李潤笑道:“我知曉你的意思,是希望能幫你尋找師姐的下落,是不是?”

    “正是,若能得到師姐下落,真是感恩不盡!”

    李潤說道:“不過長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樣吧,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可以去戶部衙門,讓他們幫你畫一張影圖去尋訪一下。”

    陳念娘欣喜過望,朝他深深下拜,又說:“也不必麻煩特地畫圖了,我身邊有我與我師姐前幾年一起繪的小像,我一直帶在身邊的,與我們十分相像,帶過去給他們過目便可以。”

    “那再好不過了,你把小像交給我們吧,我先寫信。”

    李舒白一個眼神,黃梓瑕乖乖地又到門口,去向店家要了筆墨。李潤在旁邊寫信,陳念娘坐在琴前,將琴弦一一調整。黃梓瑕坐在她對面,幫著她將松香粉盒打開,細細抹過琴弦。

    陳念娘因為剛剛她的細心,所以十分喜歡她,看著她的手,問:“小公公可會彈琴?”

    “之前學過琵琶和箜篌,但沒有耐性,所以都只學了一點點,就荒廢掉了。”

    “可惜了,你的手是十分適合彈琴的。”

    黃梓瑕有點詫異,說:“之前沒有人說過我的手掌好看。”

    “然而你的手掌看起來比較有力,而且彈琴或者琵琶的話,手掌是稍大一點,按弦的時候可以跨度大一些。”

    黃梓瑕笑一笑,說:“估計是以前喜歡打馬球,所以就成這樣了。”

    一說到馬球,李汭就湊過來了:“咦,你這小宦官也喜歡打馬球?改天我們打球,叫上你。”

    黃梓瑕趕緊說:“只是以前曾打過一兩局而已。”

    “真看不出來,你這單薄小身板居然還敢打馬球,那可是動不動就缺胳膊斷腿的事。”李汭說著,伸手去捏他的肩膀,黃梓瑕稍微向後偏了一偏,看了李舒白一眼,他卻視若無睹,只輕輕地咳嗽了一下。

    李汭訕笑著,轉身走回來坐在李舒白身邊。黃梓瑕繼續低頭整理松香粉,偶爾一抬頭,看見陳念娘低垂的面容,高高的鼻樑和小小的下巴,心裡想,她和自己的娘,輪廓真有點相似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5章 五紫醉金迷(三)

    她和自己的娘,輪廓真有點相似呢。

    不知不覺就對她有了親近的心,沒事找事也問:“念娘,如果我真要學琴的話,要從哪些曲子學起比較好?”

    “初學的話,《清憶》、《常思》、《東籬菊》都是入門的好曲子,時人喜歡,旋律也簡單,上手容易。”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事,便問:“如果用《流水》入門呢?”

    “小公公說笑了,《流水》要彈好非常難,就算是我師父當年彈《流水》,也常嘆自己未能臻於化境,彈不到妙處。”

    “那,有沒有哪首入門曲目的名字,是流字開頭的呢?”

    陳念娘略一思索,說:“我在江南這麼久,教過的曲目也不少,但不記得哪首琴曲的開頭是流字。”

    “差不多同音的,如柳、留、六之類的呢?”

    “有一個六麼,但這是琵琶大曲。說到柳的話,還有個折柳,倒是簡單易學的。”

    黃梓瑕搖頭,說:“不是折柳,是第一個字就是柳字的。”

    陳念娘思忖著,忽然輕輕哎喲了一聲,說:“倒還真有一首,簡單易學,不過這曲子柔軟纏綿,在揚州坊間倒是流行,像我們雲韶苑的很多姑娘們就會在剛開始彈琴的時候學一學,我也會教一下。那曲名,叫做《柳綿》。但像公公你是京中的人,又身處王府貴地,必定是不知道的。”

    黃梓瑕想著羞怯靦腆的王若,頗有些尷尬,說:“那料想不是。”

    “我想也是,這種曲子原就難登大雅之堂。”

    兩人正說著,李潤的書信已經寫好,蓋了自己印鑑。黃梓瑕對長安熟悉,便跟著陳念娘去取了她和馮憶娘的小像,讓陳念娘放寬心將事情交給她,然後便隨手打開那個小捲軸看了一看。

    小像上是兩個女子,一坐一立。坐著的是陳念娘,果然繪得十分相像,眉眼生動傳神。而站著的人依靠在陳念娘身上,微笑的眉眼彎彎,雖然四十來歲了,卻依然有種說不出的嫵媚風韻。

    黃梓瑕凝神看著畫上那個女子,問:“這位就是馮憶娘了?”

    “是啊,我師姐生得很美。”

    “看得出來,春蘭秋菊,都是美人。”黃梓瑕慢慢地說。

    “我師姐的風韻姿態才是極美,畫像上卻難以表現,到你看見她的時候,必定就明白的。”陳念娘笑道。

    是啊,只有親眼看見才能感受那種可親的韻味。黃梓瑕心說,你卻不知我前幾日剛剛見過她,就在長安郊外,她和夔王未來的王妃王若同車,還邀了自己一起同行。

    瑯琊王家的女兒,和一個來自揚州雲韶苑的琴師同行,還一直聲稱她是自己家人——王若身上奇怪的事情,看起來還真不少。

    這樣看來,所謂的故人之女,應該就是王若?而王若,一個出身瑯琊王家的世家高門閨秀,她的父母又怎麼會和馮憶娘相熟,甚至將自己的女兒託付給她,相攜前往長安呢?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對陳念娘明言,畢竟世間長相相似的人頗多,還是先假裝不知道,或許戶部那邊有登記馮憶娘的資料,看看到底瑯琊王家對她的身份是怎麼寫的。

    她收起小像,面色如常地告別了陳念娘,上了馬車。

    陳念娘在她上車之時,又想起什麼,指著她懷中的小像說:“我忽然想起來,憶娘的左眉間有顆一黑痣,看過的人該會注意到。”

    黃梓瑕仔細想一想那日在王若馬車上的婦人,卻只記得她額前戴著一個抹額,卻不偏不倚將眉間遮住了。

    她便點點頭記下了。馬車起步,向著戶部而行。

    本朝三省六部都在皇城之內。她進了安上門,向著戶部行去。當天當值的胡知事十分熱心,幫她查了近幾個月來進京女子的檔案,最後不是年紀對不上,就是相貌描述對不上,並沒有查到一個名叫馮憶娘的人。

    她向胡知事致謝之後,轉身似乎想要走,又想起什麼,尷尬地笑著湊近那位知事,低聲說:“胡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想請您幫我一二,不知可不可以……”

    “小公公有話儘管吩咐。”夔王如今在朝中權勢日重,胡知事自然不敢怠慢他身邊人,趕緊拱手。

    “是這樣的,我們王爺已經向王家的女兒下聘了,不日就要成親。我前幾日也去王府走動了,可惜我記性實在太差,那位準王妃身邊的人,雖然都對我通報了姓名,卻一個也記不住了……聽說那些家人都是隨著我們那位準王妃一起進京的,不知大人能不能幫我個小忙,給我看一看那份家人名冊?”

    “小事一樁。”胡知事立即回身,從上月的檔案中抽出一冊,說,“我記得很清楚,上月二十六,還是瑯琊王家請我去登記的戶籍,是他家第四房的姑娘……對,就是這個,一共是四個人。”

    黃梓瑕趕緊看向那一頁,只見登記著瑯琊王氏遷至四房女王若進京,隨侍粗使丫頭閒雲、冉雲,俱年十五;家丁魯翼,年三十五。

    本朝戶籍管得頗嚴,尤其京城是天子腳下,外地遷徙來的人口,即使是暫住,也需要到戶部報備。

    “哎呀,只有這兩個丫頭的名字啊,看來其他人我只好再去厚著臉皮打探了。”黃梓瑕假裝沮喪,又謝了胡知事,過去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要離開。

    就在她收起那張小像時,忽然轉頭瞥見旁邊一個戶部小吏看著那張小像,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她便問:“這位大人,您是否見過畫上的女子?”

    “這個……我見過與她有點相似的,但是也不一定是……”他吞吞吐吐,似乎難以啟齒。

    黃梓瑕趕緊問:“請問是在哪裡見到?”

    小吏又猶豫了片刻,才說:“城西義莊。”

    義莊。這兩個字一入黃梓瑕的耳朵,她立即皺起眉頭,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出現在義莊的,又由戶部經手,一般來說,都是無名屍。

    果然,那個小吏回身從櫃中拿出一本冊子,說:“城西那邊有十餘個幽州流民,前幾日染了病,全都死了。今天早上我去登記造冊時,其中有一個死者,與你所找的這位婦人……面貌十分相像。”

    他說著,翻開冊子,念到:“死者某女,不知名,約四十上下年紀,身長五尺三寸,豐纖合度,肌膚甚白,黑髮濃密,豐頤隆準,左眉有黑痣一顆。”

    左眉黑痣。

    黃梓瑕立即直起了腰,聲音急促:“這屍身現在還在義莊嗎?大人可否指點我前去查看一下?”

    小吏把書冊放回去,搖頭說:“這是不成了,那一群人身染惡疾而死,按例屍身和遺物一起,已經焚燒深埋了。”

    “這樣……那是沒辦法了。”她說著,小心將小像卷好,又謝了小吏,說:“看來,我還是要按照吩咐,再去京城找一找看是否有和這個畫上相似的人。如果真的沒有的話,也只好跟那位大娘說,或許已經死了。”

    她轉身出了戶部,一路上車馬轆轆。她反復看著小像,端詳著上面含笑的兩個女子,沉默著,想著之前王若的話。

    她說,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大娘匆忙回瑯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

    她那時的神情,微不自然,然後又匆忙補上一句說,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不回來了。這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黃梓瑕想著王若臉頰上那對淺淺的梨渦,可愛至極的羞怯神情,只覺得自己神情微有恍惚,彷彿是被那小亭前的紫藤迷了眼。

    黃梓瑕沒有去找陳念娘,她先回到夔王府,將小像放在李舒白的面前,將戶部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然後指著自己的眉間:“馮憶娘和那具女屍,左眉間都有一顆黑痣。但我那天卻沒法看清陪在王若身邊的那個大娘,是否眉間有痣。”

    “無論如何,是個可以著手的地方。”李舒白難得地露出愉快的神情,將捧在手中的琉璃瓶輕輕放在案頭,琉璃瓶中的小魚略微受驚,擺了一下那長長的尾巴。

    “一個揚州來的歌舞伎院琴師,陪同一個高門世家的女子到京城選妃,然後死在幽州流民之中,聽起來,裡面應該有很多值得深究的事情。”李舒白顯然對於她拿回來的情報很滿意,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唯恐事情鬧不大的欣慰,“第一,她用了假庚帖,偽造了自己的生辰,而且應該是很有能力的人幫她假造的,不然不可能通過審核。”

    “第二,瑯琊王家的王蘊對她並不熟悉,但她的身份卻確實存在,十數年前的舊檔案,並非偽造。冊封王妃照例要調戶籍過來長安的,我讓人去翻看過了,確實是多年前的舊檔,不能偽造的,清清楚楚寫著瑯琊王家第四房幼女王若。”

    李舒白說著,也不看她,慢悠悠地又舉起第三個手指:“以上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現在把你覺得不對勁的事情跟我說一說。”

    黃梓瑕拔下自己發上的簪子,在桌上畫著:“第三……”

    話音剛落,她又將自己的手趕緊抬起,將自己散落下來的滿頭長髮攏住,然後又立即用簪子束好。

    李舒白望著她不說話,她訥訥地將頭放下,說:“習慣了,老是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著發……”

    “什麼怪毛病,一二三四都記不住,還要劃簪子。”李舒白微皺眉頭,從案上扯了一張澄心堂紙丟給她。

    黃梓瑕取過旁邊一支筆,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在紙上依次寫上一二三,說:“第三,據陳念娘說,馮憶娘是臨時護送故人之女進京,可王若卻說,馮憶娘是自小就在自己身邊長大的。而且,我也確實感覺到,他們應該之前就認識,因為王妃自小學琴,而她的琴很可能就是馮憶娘教的,學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揚州院坊內的那些曲子……比如《柳綿》。”

    “瑯琊王家百年大族,居然讓一個揚州歌舞伎院裡出來的琴師教導姑娘這種曲子,並且還請她陪護族女赴京候選王妃,這是最大疑點。另外……”李舒白目光微冷,聲音也轉而緩慢低沉,“馮憶娘的死,也許是他們覺察到馮憶娘不應該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不然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如今待證實的問題是,那個和馮憶娘相似的死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畢竟,世上長相相似者常有,一張小像做不得證,我當時又沒有看清王妃身邊那個大娘的左眉。”

    李舒白以手指輕敲著書桌,須臾,說:“以我對戶部那群差役的了解,那些能偷懶處且偷懶的傢伙,焚屍深埋是必定做不到的。”

    黃梓瑕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地覺得頭皮有點發麻。果然,李舒白拉開抽屜丟給她一個小金魚,說:“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周宅,你去找他家小少爺周子秦去。”

    黃梓瑕當然還記得這個立志當仵作的周家小少爺的事蹟,那種不祥的預感更濃厚了:“王爺要我去是?”

    他看著她,唇角又露出那種微微向上的弧度。真奇怪,明明應該是對著她在笑,卻讓她覺得毛骨悚然,油然冒出一種自己馬上就又要被面前人踹下淤泥池的預感。

    果然,他說:“當然是和周子秦一起把屍體挖出來驗一驗。”

    黃梓瑕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夔王爺!我是個姑娘家!我是個年方十七歲的姑娘家!你讓我半夜三更帶著一個陌生男人去挖屍體?”

    “你以前不是經常跟著你爹去查案嗎?我想你見過的屍體必定不少。”面對她的血淚控訴,李舒白毫不動容,只用眼角輕輕瞥了她一下,“還是說,其實為父母伸冤之類的話,你只是喊喊而已,根本也沒真心實意要去做?”

    “……”黃梓瑕看著他那已經微微揚起的唇角,眉梢那種看好戲的神情,心中滿是憤懣,但聽得他提起自己的父母,一時間,那種冷水澆頭的冰涼透骨彷彿又在她的身上蔓延。

    黃梓瑕,你當時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將世間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家人的血仇,才是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用力咬一咬牙,她一把抓過桌上的小金魚,轉身就走。

    李舒白聽著外面的更漏,說:“走快點吧,初更天快到了,京城要開始宵禁了。”

    她回頭怒吼:“給我弄一匹馬!”

    他揚手打發她走:“兩匹,快點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6章 六籠中囚鳥(一)

    兩匹馬,騎一匹,帶一匹,穿過安興坊、勝業坊,街巷上已經寂寥無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下了馬匆匆去敲門,門房開了偏門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飾,臉上堆笑問:“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爺周子秦。”她說著,把手裡的小金魚給他看。他一看就說:“哎喲,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著皎兔東昇,長安城的閉門鼓已經敲響,隱約自遠處傳來。她心裡未免有點焦急。

    幸好不久里面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來,他大約二十不到年紀,眉目清朗,雋秀文雅,穿著一身文繡繁密的錦衣,那衣服顏色是華麗的天青配煙紫紋繡,腰間繫著鏤刻螭紋的白玉帶,掛滿了叮叮噹當的荷包、香墜、青玉佩,乍一看分明是個街上常見的紈絝子弟,只不過模樣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見她就問:“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嗎?”

    “周子秦?”她反問。

    “對啊,就是我。”他說著,左右張望了一下,趕緊問,“是不是王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聽說他為我在皇上面前進言,讓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終於要做捕頭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小聲點。”她心急如焚,有點受不了這個人的鼓譟,壓低聲音說,“王爺現在分派你一個活兒,十分適合你。”

    “真的?比捕快還適合?”

    “嗯,挖屍體。”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壓根兒不問詳細情況,抬手打了個響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來!”

    長安慣例,晝刻盡時,就擂響六百下“閉門鼓”,等到最後一聲鼓槌落下,城門關閉,直到第二天五更三點,四百下“開門鼓”之後,方才開啟。

    天色越來越暗,六百下閉門鼓一聲催著一聲。黃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縱馬狂奔,向著金光門直奔而去。

    幾乎就在最後一聲鼓落下,城門官放聲大喊“閉門——”的瞬間,他們的馬衝過城門,沿著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輕車熟路就帶著她摸到了義莊,往裡面一張,只有一盞孤燈亮著,守義莊的老頭兒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脫掉了那騷包的一身錦衣,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從袖中取出一根鐵絲,輕輕巧巧就撥開了門閂,然後迅速推門伸手,在門閂落地的一剎那接住,無聲無息地放到旁邊的窗台上。

    黃梓瑕簡直敬佩這個人了,這身手,哪像個遍身羅綺的紈絝子弟,分明是百煉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後躡手躡腳走進去,打開木櫃,取出裡面的冊子,翻到最近寫的那一頁——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於綦山崗陰面松林之旁。”

    他把手指劃過那一行字,然後無聲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張,做了一個“走”的口型。

    兩人輕手輕腳出了門,他又用扁簪子把那個門閂一寸一寸挪回去,艱難地重新卡上,一揮手示意她走。

    黃梓瑕終於明白為什麼李舒白讓她找周子秦來了,這傢伙簡直是個慣犯,手腳太靈活了。

    走出好遠的距離了,黃梓瑕終於問:“你……之前經常幹這種事?好像十分輕車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對啊,我就這麼點愛好,我跟你說,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這種無主倒斃的屍體上偷偷練出來的。”

    “開門閂的本領,估計在長安也是一絕吧?”

    “一般一般啦,練了好久。”

    “其實我想問一下,旁邊的那個窗台的栓好像一撥就能開,你為什麼一定要從大門進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黃梓瑕走出好遠,終於聽到身後一聲哀嚎,“我浪費半年多才練成的本領啊!誰能還我沒日沒夜練習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們系在那邊的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馬牽到小山崗的北邊松林,看到一塊剛剛翻過的新土地,知道該是這裡了,於是便將出發前掛在馬背上的箱子拿下來,打開取出折疊的鋤頭和鏟子,丟了一把給她。

    她拿著鏟子不敢置信,問:“你連這東西都有?”這也太專業了吧?

    “噓,別提了,這也是夔王在兵器司裡幫我弄的,被我爹發現後,我差點沒被打死!”他淚流滿面,然後又從箱子中拿出一頭蒜,一塊薑,一瓶醋。

    黃梓瑕還以為他要再拿出個饅頭來的時候,他已經取出兩條布,把薑蒜都錘爛,混著醋揉在布上,然後遞給她一條:“蒙上,屍臭很厲害的。”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趕緊說:“據說這幾個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緊點。”他得意地說,“雖然不好聞,但這個可是祖傳秘方。”

    黃梓瑕幾乎沒被那個味道熏暈:“你爹不是當官的嗎?還祖傳這種東西?”

    “當然不是我家祖傳,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幾個月的近乎,長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傳給我的朱家祖傳秘方。”

    她默然,拿起鏟子和他一起挖著地上的土。今天剛剛埋下去的屍體,挖起來也不算費勁,而且周子秦揮鋤頭有模有樣,速度還是比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著挖著,似乎有點無聊,隨口問她:“你是夔王身邊的那個……那個新歡?”

    “……”黃梓瑕覺得,要不是臉上蒙著那塊布,自己臉上的抽搐一定會讓他懂得自己的想法。可惜周子秦沒看到,還在那裡說:“叫什麼……楊崇古對不對?”

    她鬱悶地“嗯”了一聲,想想,終於還是問:“那個什麼新歡,是什麼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聽京城里傳說,夔王身邊有個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要都不給,我一看你的樣子,估計就是你了。”

    黃梓瑕聽著他沒心沒肺又七顛八倒的話,真不想理這個人,只好悲憤地埋頭挖泥。

    他還不依不饒在問:“聽說你會破案?還破了四方案?”

    “湊巧了。”

    “可是四方案這樣的你都能破,我覺得你簡直已經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並駕齊驅了!”

    “一般吧。”

    月色迷濛,松風呼嘯,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兩人在山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挖著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顏色與泥土不一樣的東西出現,周子秦才趕緊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淺坑,套上一雙薄薄的手套,然後撿起骨頭看了看,說:“不錯,就是火燒過的屍身。不過這個明顯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這麼粗壯。如果我們要找的是個女人,那還得找一找。”

    黃梓瑕蹲在坑旁,說:“對,要找的是個女人,四十歲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適中,擅長彈琴。”

    “好。”他用小鏟子在土中翻找。十四個人的屍骨找起來頗費力氣,不過女人的屍骨自然是隔開來的,他往周圍挖去,細細辨認了一番,終於捧了一大堆焦黑的東西出來。

    她一看這堆燒得半乾不透的骨頭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說對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燒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沒有執行那種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撥弄那女屍的手。畢竟是晚上,東西看起來顯得模糊了,倒也沒有那麼大的衝擊力。可就是氣味有點受不了,即使隔著醋和薑蒜,但是氣息還是濃重地湧進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裡告訴自己說,黃梓瑕,你是連自己家人的屍體都見過的人,這些又算什麼。

    噁心欲嘔的感覺漸漸退卻,她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著面前的屍體。耳聽得周子秦說:“從骨骼來看,下面這兩具女屍的身長大約都在五尺多一點,不過另一個女子骨骼鬆脆,身軀微有傴僂,年紀大約有五十了,所以這具屍骨應該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細辨認女屍焦黑的顱骨,問:“有什麼辦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顆黑痣嗎?”

    “不能,痣和傷疤都在表皮,肌膚早已全部燒焦了,這些還怎麼存在?”

    “那這樣的屍體,還有什麼可以辨認身份的痕跡嗎?”

    “稍等,我找找看。”他從箱子裡取出一個皮褡褳,打開來時,月光照在裡面東西之上,精光一片。裡面是精鐵打製的各種小刀小錘小錐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設備不錯吧?”他炫耀著,熟練地將屍骨翻來覆去檢查許久,然後迅速剖開死屍身上僅剩的肌理,“喉嚨先不能動……手指完全燒焦,無法辨識;眼睛乾涸,無法辨識;耳朵無存,無法辨識……”

    黃梓瑕蹲在坑旁,仰頭看著月亮。周子秦折騰了一番,結論是:“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外傷了”。

    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問:“焚屍之前,戶部的人沒有檢測嗎?義莊那個冊子上有沒有記錄?”

    “這個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沒人再檢驗了,只想著早點處理早點完事呢。”周子秦說著,指指旁邊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個小袋子拿給我。”

    黃梓瑕取出裡面的布袋子丟給他,他從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銀牌,一個小瓶子,然後用布蘸上瓶子裡的液體,用力擦拭那個銀牌,等到銀牌通亮,他才將死者的下巴捏住,屍體的嘴巴張開,他把銀牌探進去,然後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張紙封住,說:“等一會兒吧。”

    黃梓瑕跟著蜀郡的捕頭們日久,自然知道這個是驗毒的,拿來洗銀牌的是皂角水,等過半個時辰,銀牌取出若是發黑的話,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個婦人屍體,還有男災民屍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時依樣檢驗一下?”黃梓瑕說。

    “行。”他說著,給他們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說:“記得等一下也要驗一驗腸胃,上次蜀郡有個女子,死後被人灌了毒藥,結果仵作只在口中檢驗,最後差點誤斷了。 ”

    “咦,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來和她一起走到稍遠的松樹下,摘下口罩,問,“不如你具體講講那個案件?”

    “沒什麼,挺簡單的。”黃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說,“蜀郡龍州一個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檢驗是飲毒自盡。但我……但因捕頭發現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鐲上壓花的葡萄紋,而是另一種石榴紋,斷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壓著她的手。於是便在她口鼻中細細搜尋,找到業已乾涸的清血。對她的家人審訊後,發現原來是她姐姐與鄰居偷情被她撞見,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後,鄰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卻因為下手沒有輕重而悶住口鼻而亡。兩人情急之下給她灌了毒藥,企圖造成她是自盡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驗出,卻無法從腹內驗出,因此破了這個案件。”

    周子秦興奮地問:“是嗎?卻不知那位心細如髮,由一個鐲子花紋而察覺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誰?”

    “……是蜀郡捕頭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見過,一臉大鬍子,大大咧咧的,怎麼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紋樣!”

    黃梓瑕無奈,對著已經升到頭頂的月亮翻了個白眼,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個猜測,會不會是郡守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周子秦忽然說,“我聽說她很擅長通過蛛絲馬跡來斷定案情。”

    “不知道。“黃梓瑕把頭埋在膝上,望著月亮許久,才說:“好像聽過這個人。”

    周子秦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冷淡,眉飛色舞地說:“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長安呆吧!也沒在蜀郡呆過吧?她在長安和蜀郡很出名的!還有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立志要當仵作、當捕快嗎?就是因為黃梓瑕啊!”

    “哦。”她依然無動於衷。

    “你等等啊。”他說著,又轉頭去箱子裡取出一袋東西,遞到她面前,“來,分你一半!”

    她聞到一陣香氣,低頭一看,不由得一陣噁心:“我們今晚是來挖屍體的,你居然還帶著烤雞過來?”而且挖的還是燒焦的屍體呢!

    “哎呀,我晚飯還沒吃呢!之前去拿醋薑蒜的時候,我看廚房裡面只有這個便於攜帶,就拿張荷葉包著帶過來了。我家廚娘手藝很不錯的!”

    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這個人說什麼了。

    “剛剛說到哪裡了?哦……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夢里人!”

    她冷冷地說:“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識她吧?”

    “怎麼可能呢?每次經過城門口她的通緝榜文那裡,我都要停下來多看她一眼的,真美!連通緝榜上都那麼漂亮,這才叫真正的美人對不對?”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7章 六籠中囚鳥(二)

    黃梓瑕覺得自己已經無力面對面前這個男人了,她默默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問:“她何德何能,讓你這麼傾慕啊?”

    “這個要從三年前說起了!當時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歲的時候,還沒找到自己以後要幹什麼,還以為自己會像幾個哥哥一樣,不是在工部埋頭算賬,就是在尚書省每天草擬公文,大家都說我哥哥們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這麼看。人生這麼美好,大好時光全都拿來在官場打水漂漂,活著幹什麼啊?結果,就在我對人生最躊躇最迷惘的時刻,黃梓瑕出現了!”

    黃梓瑕看見他望著月亮閃閃發亮那眼睛,這一刻她真的有衝動,想要撕下一隻雞翅膀來吃一吃,用嘔吐來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聲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顯地給她傳遞自己的興奮:“然後,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來人生的目標了!黃梓瑕不過十二歲,還是一個女孩子,已經開始幫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歲時在幹嗎?我過去十五年都在幹嘛?就在聽到她事蹟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後人生的意義!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蕩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終將走向輝煌的人生!”

    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黃梓瑕殺了家人後逃亡的傳言,你沒聽到?”

    “絕不可能!”他搖了搖手中的雞腿,一臉堅決。

    她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他有點缺心眼,但黃梓瑕還是心中微微一動,目光也隨之落在了他的臉上:“為什麼?”

    “啊?”

    “為什麼……你會相信她呢?”

    “哦,因為啊,我覺得像黃梓瑕這樣屢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殺人的話,應該會設計一個完全讓人察覺不到的手法,怎麼可能就這樣簡單粗暴地把家人幹掉呢?這實在是有負她的盛名嘛!”

    黃梓瑕默默地繼續抬頭看天空,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絲感動實在是太浪費了。

    等到周子秦那隻烤雞吃完,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給她。這一次她沒有拒絕,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經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將三具屍體口中密封的銀牌子都取出,發現只有疑為馮憶娘的那具屍首中取出的銀牌變黑了。他用皂角細細擦拭過,然後看著上面擦不去的濃重青灰色,說:“是中毒死的,沒錯。”

    黃梓瑕“嗯”了一聲。

    馮憶娘,揚州雲韶苑的琴師,王妃身邊的教導大娘,倒斃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將嫁入夔王府的準王妃說,大娘回揚州去了。

    她還在思索著,周子秦已經開始檢驗內臟:“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再驗一驗腸胃吧。”

    腸胃剖開,雖已基本燒乾,卻也十分噁心。神經跟筷子一樣粗的周子秦也終於有點受不了,歪著臉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封入銀牌的時候,他忽然“咦”了一聲,感覺手指觸到了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於是便取出來,看了一眼,聲音帶上一絲興奮:“喂,崇古,你快看這個!”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東西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華。黃梓瑕戴上手套,取過來在眼前仔細看著。

    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質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麼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對著月光一照,看見上面刻著小小的一個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濃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過。她看著流轉的那個念字,發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著上面那個刻字,卻沒有伸手去拿,只看著,問:“這是什麼?”

    黃梓瑕說:“你拿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沒有去碰那塊小小的玉,卻伸手拿過案頭的琉璃瓶,看著裡面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的那條小紅魚,說:“碰這種東西?萬一是從死人口中掏出來的呢?”

    黃梓瑕認真地說:“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來的。”

    他這才伸出自己那雙極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塊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認著上面那個字:“念?”

    “陳念娘的念。”她說。

    他把玉放下來,略一思索,問:“你準備把這塊玉交給陳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訴她​​馮憶娘的死了。到時候陳念娘肯定會多生事端,打草驚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塊玉遞給她。黃梓瑕拿過桌上原先包這塊玉的布,將它接過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我倒是奇怪,這麼重要的標誌身份的東西,為什麼他們這麼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馮憶娘的身邊。”

    “因為,馮憶娘毒發身亡之前,將它吞到了肚子裡。”

    黃梓瑕說著,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覺得一絲說不出的愉快,於是又加上一句:“馮憶娘的身體燒得半枯焦了,不過內臟還基本存在,我們從她胃裡挖出來的。”

    李舒白看著自己的那兩根手指,然後又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黃梓瑕,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的情緒。

    黃梓瑕面色如常地看著他:“幸好不負王爺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後將那塊葬地還原,我保證任何痕跡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無其事的臉,再看看自己的手,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抓過桌上的龍泉瓷筆洗,開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黃梓瑕,你也給我馬上消失!”

    雖然研究了一夜屍體,但在看見李舒白失態的一剎那,黃梓瑕覺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補眠:“是!謹遵王爺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十天的時候,王若按照習俗,準備去城郊仙遊寺祈福。

    仙遊寺風景極美,而且本朝以來數個妃嬪、夫人在仙遊寺進香後,都靈驗非常,所以雖然城中有諸多佛寺,但去仙遊寺進香卻在眾朝臣女眷中風靡一時。

    王蘊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於是在夔王府出面後,仙遊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場,就連小沙彌無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禪房。到申時左右,寺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閒雜人等。

    黃梓瑕、素綺還有王蘊府中的十來個丫頭一起陪她上香。仙遊寺廣闊非常,依山而建。山腳的前殿是笑臉迎人彌勒佛,後面又供奉韋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來、文殊與普賢。又有西方阿彌陀佛同大勢至菩薩、觀世音菩薩。東方有藥師佛與日光菩薩、月光菩薩,另有十八羅漢,同時建有五百羅漢殿。

    她們到廟中見佛燒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綺和那幾個丫頭已經疲累了,眼看後殿還在山頂處,個個都癱軟了。

    素綺說:“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無人,楊崇古你陪著王妃上去吧。”

    黃梓瑕便應了,兩人沿著台階而上,手中拈著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台階上長了點點青苔,兩人注意看著面前,寺內一片寂寥,只聽到偶爾一聲小鳥的啼鳴,天空中有一隻雪白小鳥飛掠而過。

    那隻鳥掠過天空,投入面前的峰巒山林之內。順著小鳥飛翔的軌跡,她們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後殿,然後,突如其來的,她們就看見了站在後殿門前的那個男人。他出現得如此突兀,就彷佛他是那隻白色小鳥幻化而成的一般,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王若的腳步遲疑了一下。黃梓瑕輕輕一拉她的衣袖,說:“王公子和府上眾侍衛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聲,兩人走上最後十來級台階,走到後殿門口,朝里面舉香叩拜。後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燈上古佛,佛前供奉著香花寶燭,青煙裊裊間連寶幢都顯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禱,黃梓瑕回頭看那個男人,見他一直站在門外,外面是淡青的遠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著一身青色衣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顯得飄忽渺遠。

    他似乎感覺到了她在看他,回頭望著香煙繚繞中的她,唇角忽然揚起,露出一個笑容。他五官眉眼本平淡,只是個普通清秀樣貌的男人,但這一笑卻顯得溫潤平和,有一種遠空微嵐的柔和氣息。

    黃梓瑕微微一低頭,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光下垂時,卻發現他手中提著一隻鳥籠。剛剛她們看見的那隻鳥,顏色雪白,就站在籠子中間。那隻鳥似乎頗通人性,看見她目光看來,便啾啾叫著,在籠中跳了幾下,顯得極其活潑。

    王若也祝禱完了,站起來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隻小鳥。

    空無一人的大殿內外,只有他們三個人。那男人提起鳥籠,微微西斜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投向殿內,籠罩住了她們。就像一隻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溫和笑著,問:“這隻小鳥怎麼樣?”

    “是你養的嗎?看起來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著它。

    小鳥彷彿也聽得懂她的讚揚,在鳥籠中跳得更歡了,彷彿一刻都不願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開鳥籠,它出去飛到山林裡,但只要聽到我的嘯聲,就能立即飛回來。”他說著,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撫摸小鳥的頭,小鳥親暱地靠著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腦袋。

    黃梓瑕帶著王若往外面走,並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過那人身邊的時候,卻聽到他說:“畢竟,無論現在是怎麼樣,但以前曾經做過的一切,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瞞過了所有人,也瞞不過自己。”

    黃梓瑕感覺到王若的身體微微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遠,其實只會勒得更緊。”那個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應,卻只笑道,“我說的,是這隻小鳥。”

    黃梓瑕回身看著他,問:“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遜。”

    “我自然知道。”那個男人聲音平淡,帶著一種微笑的從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內她就將成為夔王妃。”

    “既然如此,請不要驚擾貴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驚擾貴人,只是想要給王妃看點好玩的東西。”他慢慢走近,俯身向她們鞠了一躬,袖子在那個鳥籠上一拂而過,便將鳥籠放在她們面前,然後抬頭對她們笑道:“雕蟲小技,僅博王妃一笑。”

    只這麼一剎那,鳥籠中那隻剛剛還在歡欣跳躍的小鳥已經不見了。放在她們面前的,是四十八根精細紫竹削成的鳥籠,空蕩盪地站在那裡。

    王若神情驚異,不知所措地望著黃梓瑕。黃梓瑕則直視那個男人,默不作聲。

    “請王妃這幾天務必要謹慎小心,否則的話,難免也像這籠中鳥一樣,即使籠子織得再密,也會瞬間消失。”那個男人向她們微微一笑,轉身向殿內走去,她們只聽到他放聲長吟:“身為籠中鳥,一瞬化無影。富貴皆浮雲,大夢不知醒!”

    夕陽下,禪鐘遠遠傳來,僧人們正在晚課,梵歌吟唱聲和夕陽斜暉一起籠罩在她們身上。地上的鳥籠和她們的身影,都被夕陽拉得長長地,落在深深的大殿內。

    黃梓瑕轉身快步走到殿內一看,已經空無一人。她回頭看見王若的臉,慘白如枯敗的落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8章 六籠中囚鳥(三)

    “妹妹,你怎麼和楊崇古站在這裡不動?”

    身後有人在叫她們。是在山下等候她們的王蘊,因見她們許久沒回來,便親自走上來找她們。

    他見地上多了一個空鳥籠,便問:“怎麼有人把這種東西放在這裡?”

    黃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覺出不對勁,趕緊問:“妹妹這是怎麼了?”

    “哥……哥哥。”王若聲音顫抖,抬頭看著他,眼中含著驚懼的淚。

    王蘊微微皺眉,問:“出什麼事了?”

    “剛剛……有一個奇怪的男人,他,他說……”王若的聲音顫抖凌亂,不成語調。

    黃梓瑕便接過話題,說:“就在公子上來之前,有個男人手提鳥籠出現在這裡,他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讓籠中小鳥消失了,並說王妃或許也會如籠中鳥一樣憑空消失。”

    “男人?”王蘊愕然回顧四周,“之前早已清理過寺中人,自你們進去後,我又同王府調集來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應該不可能有人出現的,怎麼會有男人混進來?”

    “那個人一定還沒有逃出去,就在仙遊寺內,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顫聲說。

    王蘊點頭,見她嚇成這樣,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隨口說幾句,你怎麼當真了?放心吧,我們瑯琊王家的女兒,夔王府的王妃,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你別信這種胡言妄語。”

    “嗯。”她含淚點頭,又怯怯地說,“也許,也許是我思慮過度了,隨著婚期將近,我總覺得自己寢食難安,我……”

    王蘊了然地點頭,微笑道:“我知道,聽說女子出嫁前往往都會有這樣的思慮。雖然我不太懂,但或許是對此後一生命運的改變而覺得焦慮吧。”

    王若微微點頭,輕輕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這麼好的人,你還怕自己將來會不幸福嗎?”王蘊說著,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說,“走吧,別信那種無稽之談。 ”

    王若低頭跟著王蘊下台階,走向山腰的大雄寶殿。黃梓瑕在她身後一個台階的距離,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崇古。”

    “在。”她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慮很緊張的樣子?”她不安地問。

    黃梓瑕想了想,說:“王妃是太在乎王爺了,所以越發緊張了。若不是您在意,怎麼會這樣?”

    王若扁了扁嘴,用淚眼看著她,低聲說:“或許吧。”

    在僧人們的晚課還在繼續,晚鐘梵唱縈繞在她們的身邊。黃梓瑕聽著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經念過的那一句——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在心裡默念著,轉頭望著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為了愛李舒白,所以才會這樣呢?

    王蘊是個十分縝密的人,他與王府護衛徐志威商議了一下,立即將士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前往各個大殿、禪房及寺中角落搜尋,另一部分前去調查寺中僧人。然而事發時所有人都在做晚課,寺中僧人無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無人有可能出現在後面的燃燈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時,到各處搜尋的小分隊也一一回復,他們將寺內分割成五十塊範圍,十人一隊進行細細搜尋,就算有隻蝨子躲在寺廟內,也定會在這樣反復的梳篦中被找出來——然而沒有,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跡。寺廟內除了跟著王若過來的黃梓瑕和素綺,就是王家的丫頭和僕婦,除此之外,再無別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發現的,是在燃燈古佛殿內,有人撿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鏽箭簇。

    那箭簇上,刻著依稀可辨的四個字,大唐夔王。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正獨自在花廳用晚膳,看見她來了,示意侍女們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邊的一張椅子。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過那把椅子坐下來。李舒白遞給她一雙象牙箸,推了一個小碗給她。

    她左右看了看,見周圍只有隔牆花影動,沒有任何人,才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的碗裡吃著。

    李舒白若無其事地問:“今天去上香,聽說有人在你們面前變了個十分精彩的戲法?”

    都說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為靈通,何況這回還是他吩咐自己的衛隊護送她們去的,自然已經一清二楚了。

    所以黃梓瑕也不驚訝,只說:“嗯,挺精彩的,不過我個人覺得王妃的反應更精彩。”

    “未來王妃。”李舒白對於夔王妃這個稱呼進行了糾正,在前面加了兩個字。

    黃梓瑕若無其事:“皇上親自賜婚,皇后族妹,難道還有什麼變數?”

    “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李舒白說著,又轉了話題問,“她是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過去似乎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隱約提到,她當時嚇得根本無法掩飾。”

    “你有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消失的嗎?”

    “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護衛重重的包圍下進來,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點端倪都尋覓不出。”黃梓瑕咬著象牙箸,皺起眉頭,“在他消失後,王蘊帶著一群人在寺廟中搜尋許久,卻沒有任何蹤跡。好像他是化成鳥越牆飛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問:“你看過皇甫氏的《源化記》嗎?”

    黃梓瑕搖頭:“什麼東西?”

    “是一本書,裡面記載了一項絕技'嘉興繩技'。是說玄宗開元年間,詔令大酺,嘉興縣和監司比賽雜耍,監司就在犯人中尋找身懷絕技的人,有個囚徒說自己會繩技。於是獄吏將他帶到空地上,交給他一條百尺長的繩團。他接過來將繩頭往天上一丟,繩子筆直鑽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著一樣。他一邊放,繩子一邊往天上鑽,最後繩子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他順著繩子爬上去,然後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無論怎麼設想……”黃梓瑕思索了半天,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世間匪夷所思的事情豈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揚,“就比如,據說我未來的王妃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見。”

    “看起來,王爺你也很在乎那個人的話?”

    “我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著漏窗上正在緩緩搖動的花影,忽然問,“黃梓瑕,你小時候在長安,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裡?”

    “啊?”黃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還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著李舒白,然後含糊地說:“應該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那裡。”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說,“誰能不喜歡那裡呢?這個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

    長安西市。

    波斯的珠寶,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寶馬,江南的茶葉,蜀地的錦緞,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鋪都熱鬧開張,魚鋪、筆行、酒肆、茶館諸如此類,無一不喧聲熱鬧。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遊走的小吃攤子,花團錦簇的賣花少女,酒樓上腰肢纖細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熱鬧無比的景象。

    這裡是長安西市,是連宵禁都無法禁止的熱鬧。自開元、天寶之後,這裡發展日益繁盛,連帶周圍的崇仁坊也被帶動,夜夜笙歌,喧鬧不絕。

    暮春初夏的陽光照在滿街的槐樹與榆樹上,初發的樹葉嫩綠如碧玉。李舒白與黃梓瑕一前一後走在樹蔭下。因為李舒白穿著微服,所以黃梓瑕今天也換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裝,看起來就像一個發育未足的少年。

    他們在西市隨意穿行著,翻看著店舖內的東西。可惜李舒白自小養尊處優,看不上坊市中製作粗劣的東西,而黃梓瑕根本身無分文,李舒白又還沒給她發俸祿,她除了乾看之外,什麼東西也買不了。

    只到一家賣錦鯉的店內,李舒白買了一小袋魚食,又看了看裡面造型頗為別緻的瓷魚缸,似乎在思忖什麼。

    自己不能買東西的黃梓瑕自然攛掇別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魚放在瓷缸裡面,也能活動得開一點。”

    他拿起魚缸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去了,說:“在大的里面養著,游來游去野慣了,就不適應小的了。”

    黃梓瑕喃喃自語:“讓它輕鬆一天也不行麼?”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既然反正會落到那種境地,當初何必讓它太過開心?”

    “……”黃梓瑕對這個把大道理套在小魚身上的男人真的無語了。

    天色尚早,雜耍藝人還沒出來。黃梓瑕問了問路人,知道藝人們一般要到過了午時,趁街上最為熱鬧的時候才出來。

    眼看天色將午,李舒白終於垂憐黃梓瑕,帶她進了路邊一家酒樓,在隔間坐下,要了幾個王府中沒見過的坊間菜式。

    酒樓中頗為雅緻,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顯得喧鬧。就在李舒白微微皺眉之時,忽聽得一聲醒木,酒樓內靜了下來。

    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店內,他帶了一個都曇鼓,邊敲邊唱,先來了一段坊間小曲《戲花蝶》,然後收了鼓槌,清清喉嚨,說:“各位,小老兒今日給大家講一講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這一出聲,黃梓瑕就認出來了,他正是當時在長安城外短亭內的那位說書先生,當時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說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講坊間軼事應該是最合適不過。

    果然,他一張口就說:“長安城,大明宮,大明宮中皇帝坐正中。宮外還有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爺,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說:“夔王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先來一段夔王率六大節度使大戰龐勳的故事!”

    “這位客官您別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給說一說,此事的發生,卻與當初夔王於萬軍之中射殺龐勳的事情,大有關係!”

    外間紛紛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間內,卻似充耳不聞,只慢慢地吃飯,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靜。

    黃梓瑕托著下巴,聽著外面的聲響——“哎,諸位可知那位夔王爺,最近可忙得很哪,這不,聽說有了一個新麻煩。”

    “夔王爺剛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什麼麻煩?”又是剛剛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們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準王妃,那位瑯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遊寺進香的事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19章 七血色迷夢(一)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后的族妹極其美貌,艷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嫻靜端莊,就連車簾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麼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意中人得不到,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想必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只笑嘻嘻聽著,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艷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舌綻蓮花,將昨日仙遊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著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麼只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面獠牙肋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著這怪人要劫虜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於深宮高牆之內,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只聽到噹啷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只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面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勳時,直中咽喉那一隻箭簇!”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雙翼了,為什麼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麼?”

    “不這樣怎麼吸引人?”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內,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麼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聽著外間,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

    咸通九年,桂林龐勳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於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勳。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勳立於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勳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著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於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內,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跡,原來卻是出現在了仙遊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麼?”

    說書人一拍醒木,彷彿點燃了話頭,眾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勳一道怨靈不散,藉著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復仇?”

    “得了吧,歷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麼怨靈?”

    “咦,龐勳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麼就不能有靈了?”

    話題迅速轉向為怪力亂神,黃梓瑕只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頭也不抬,只問:“幹什麼?”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將那支箭射向龐勳的時候,在想什麼。”她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很失望的。”

    “不會吧,說一說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丟臉。”

    “……”黃梓瑕無語。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著,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飢腸轆轆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著他站了起來。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面前圍了一大堆人。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旁邊拼命往裡面擠的大叔。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裡面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和開心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麼?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仇,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麼辦法恢復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李舒白在前面走著,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連腳步聲都似乎沒聽到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黃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著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掛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盪鞦韆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著黃梓瑕。

    她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著她的面容。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拋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確實不錯。

    戲法結束,觀眾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只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嘆為觀止!”

    那男人笑著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是哪兒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傢伙。”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別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遊寺內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裡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男人攥著銀子笑逐顏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裡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內必定要將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只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桿子,那一塊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將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舉著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麼精通這個機關,那麼,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鬱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那女的在旁邊終於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麼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麼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著八哥訓麼?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隻白鳥兒,漂亮極了。”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著,將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那麼,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麼?”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麼,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硃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硃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一股仙氣,就跟畫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黃梓瑕思忖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的那些神秘頭緒,一抬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將她落下挺遠。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著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照徹滿街都是紅色光暈。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麼冷漠淨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濛的神情。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訥訥,也不知該說什麼。她站在燈下,仰頭看著他,看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著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只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別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嗯,他不可能與龐勳扯上什麼關係,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遊寺。”

    但他可以讓別人進入仙遊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一街燈如晝,光華盛大。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著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裡面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飄渺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著一顆鮮豔的硃砂痣,與畫中人一般。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0章 七血色迷夢(二)

    李潤走到他們面前,含笑問李舒白:“四哥怎麼在這裡?”

    李舒白回頭看著他,微微點頭:“七弟。”

    李潤見他隻身一人,只帶著一個黃梓瑕,便朝她頷首示意,然後微笑對李舒白說道:“今日天和氣清,街燈如星,難怪四哥也要出來走走。不過只帶著一個小宦官未免不妥,應找幾個禁衛帶著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燈上垂下的流蘇,說:“若跟著的人多了,又怎麼能看得見這樣靜謐的夜色呢?”

    李潤回顧四周,看見滿街燈火,行人寥落,不由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們自小在繁華景像中生長,又哪裡領略過這樣的景緻。”

    李舒白似不願與他多說:“快要宵禁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他點頭稱是,然後又想起什麼,說:“四哥若有空,日後可到我那邊小聚,如今董庭蘭的那位再傳弟子陳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師供奉。”

    “她不回揚州了嗎?”

    “之前九弟帶她進宮給趙太妃獻技,皇上與皇后也在。但趙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個愛熱鬧的人,對琴瑟並無喜好……至於皇后,她向來清心自持,日常都不愛歌舞宴樂的,更是不會對一個琴師另眼相看。我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想暫時先在京城停留,估計還想尋找一下馮憶娘吧。”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沒想到,陳念娘會到了李潤的府上。一系列有關的事情,似乎在什麼東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動聲色,只對李潤說:“原來如此。過幾日我有空,定去你那邊。”

    “好,弟弟我灑掃以待。”

    待李潤的車馬行遠,李舒白才把目光轉到面前的燈上,緩緩地問:“你覺得,鄂王爺怎麼樣?”

    她想了想,說:“如果想要偽裝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一個特點明顯的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鄂王爺被選中作為煙霧迷惑我們的原因。”

    “還有一種可能呢?”

    “還有一種可能,是鄂王爺童心大發,一邊操控你的王妃人選,一邊親自到西市學戲法,然後回來叫別人去嚇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後的柳樹上,牽著柳條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想都覺得,還是第一種可能比較說得過去。”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喜歡分析這些。但我也不需要分析,就知道他不是那個人,因為我不信他能在我面前動什麼手腳。”李舒白緩緩地說,“這世上,敢與我正面為敵的人,絕對不多。我只想知道,是誰想要將他拉到我面前,讓我以為他在動手腳。”

    五月初九。

    距離夔王大婚還有七天。

    一場細雨連夜襲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濛濛的煙雨之中。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黃梓瑕透過車窗上細細的竹簾,看見外面飽含雨水而顯得垂順的花枝。

    桃李花已經開過,但長安的槐花正陸續開放,整個城中盡被淡淡的香氣籠罩。潔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顏色淺得似有還無。只偶爾有一兩朵打在車窗上,她聽到那輕微的聲響,才發覺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王家的人早已打著傘等在門口了,看見她過來,忙過來幫她撐傘,並說:“楊公公,您可算來了。皇后召姑娘進宮呢,讓您和素綺姑姑也跟著一同進去覲見。”

    “嗯,我知道。”黃梓瑕點頭應著。京城的流言愈傳愈烈,已經傳到了久居深宮的王皇后耳中。她今日召她們進宮,必定有許多事情要吩咐。

    黃梓瑕一邊想著,接過傘穿過前庭,順著走廊一路行去。過了兩重朱門,一路轉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她的院中長滿了蘭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長長的葉子,掩映著透漏的花窗,在這樣的雨天中顯出一種冷淡而缺乏溫暖的感覺。

    黃梓瑕輕輕收起傘,站在窗外。廊下種著一片芭蕉,芭蕉下是一口大瓷缸,裡面養著三四尾錦鯉,紅白相間的鮮豔顏色,正在水中游曳。

    她站著看雨打芭蕉,水點飛濺。就在一片靜謐之中,她聽到屋內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著什麼。

    黃梓瑕回頭,隔著漏窗看見窗前的臥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著,睡夢中她的眉頭也是緊皺的,她的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彷彿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黃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會兒,還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卻聽到她喃喃地喊著:“血色……血色……”

    她微微詫異,正在俯頭傾聽,猛然間王若聲音一變,變成了哀求:“馮娘,別怪我,你不該知道……”

    驟然風雨加劇,直打在黃梓瑕的半邊身子上。她趕緊避過身,聽到王若“啊”的一聲驚叫,已經醒過來了。

    黃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靜如常地走到門口敲了敲門,低聲叫:“王妃。”

    屋內原本坐著兩個丫頭,一個叫閒雲的格外機靈,立即就過來開了門,說:“楊公公,您可來了,王妃正發惡夢呢。”

    “嗯,我剛剛隔窗聽見了。”黃梓瑕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回頭就看見王若已經自榻上慢慢坐起來了,抬頭看著她,眼中卻依然還有驚懼,似乎還沉在剛剛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黃梓瑕便走到榻邊,低聲問:“王妃可是夢見了什麼?”

    “崇古……”她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此時積滿了淚水,水波盈盈地望著她,欲語還休許久,才轉開臉,顫聲說,“我,我夢見自己真的,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黃梓瑕在她的榻邊坐下,低聲說:“夢是心頭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要不去想那個人那些話,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夢了。”

    “是嗎?”她顫聲說著,柔弱無依地抓住黃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崇古,王爺會保護我的,是不是?”

    “是。”她毫不猶豫地說,腦中卻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話——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

    然而她這一個字的回答,卻讓王若覺得異常安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靠在榻上陳設的軟墊上,默默發了一會兒呆。黃梓瑕看見她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她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卻像是看見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喃喃地說:“對,夔王爺會保護我的,我還怕什麼呢。”

    大明宮蓬萊殿。

    殿閣在三層殿基之上,是皇后所居。

    黃梓瑕跟隨著絡繹不絕的宮人,和王若,素綺還有王家的幾位侍女一起,順著白玉台階而上,進入九間殿門。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上面鏤雕十二花神,仙花煙雲之中,向著崑崙山遙朝王母。她隨著王若停在屏風前,低頭站著,聽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站在那裡思忖著剛剛王若夢中的囈語。馮娘,看來那必定是馮憶娘了,可她口中的血色,又是什麼意思?

    正想著,忽然一片朱紅色的絲錦衣角曳過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身邊的人已經紛紛跪下,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

    她知道必定是王皇后來了,便也隨之跪下,低頭看著皇后衣上的雲霞紋飾。

    王皇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到屏風後,安坐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端著秘色瓷茶盞沉吟許久,才開口說話。她音質清亮如流泉,緩慢而沉靜:“阿若,你看來神情不太好。距婚期只有七日,怎麼沒有即將出閣的歡欣?”

    王若側身與她同坐在榻上,低聲說:“回皇后殿下,因為一些瑣事,所以近來憂思過慮,勞煩皇后過問了。”

    王皇后端詳著她許久,只握著她的手,卻沒有說話。黃梓瑕悄悄抬頭,望了王皇后的面容一眼。卻見她臉上雖依然帶著上位者慣常的那種冷漠疏離,但眼中卻隱隱透出一種家常的溫柔。

    這一對堂姐妹,看起來並不相像,年齡也相差了十來歲,可感情卻似乎著實不錯。

    “京城之大,閒雜人等眾多,紛紛紜紜不足為擾,你何苦多思多慮。”王皇后輕握住王若的右手,攏在自己的雙掌中,溫柔如撫慰幼鳥。黃梓瑕看著,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正微微一怔,卻聽見皇后問:“誰是夔王府派在王妃身邊的人?”

    素綺和黃梓瑕趕緊出聲:“是奴婢們。”

    皇后目光望向她們,著意看了黃梓瑕一眼,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便說道:“王妃年幼,日後到王府中,你們要多加照料。”

    “是。”她們趕緊應了。

    王若說:“崇古和素綺姑姑對我都盡心盡力,近日來多蒙照顧。”

    “嗯,有什麼不喜的地方,你和我說。”王皇后說著,然後便牽著王若的手站起說,“七日後就是你出閣之日,我為你準備了一點東西,你到內殿看一看。”

    一群人等候在外,內殿深廣,聲音低不可聞。過了不久,王皇后隨身的幾位女官都出來了,請大家到外間小殿用膳。

    宮中的膳食與外間不同,製作得極其精細,但吃起來卻淡而無味,黃梓瑕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身旁的丫頭閒雲趕緊用手肘碰碰她,問:“我們一起到殿門口看一看好不好?這裡好像可以俯瞰整個太液池,聽說是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景緻呢。”

    黃梓瑕如今雖然是宦官身份,但在王家來往甚多,與閒雲也初初熟悉。閒雲嘰嘰喳喳挺鬧騰的,太過相熟的人都不喜她,所以竟要拉著她去。

    她也不想再吃這樣的飯,便與閒雲走到門口,站在殿外的欄杆旁,向著北面眺望。

    今日天氣晴朗,不遠處的太液池上波光點點,湖心的島嶼如同蓬萊仙島,隱約點綴在太液池閃爍的水波中。

    “真漂亮啊,難怪他們都說皇宮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閒雲張開手,彷彿想要將美景收攏在自己的懷中一般。

    黃梓瑕俯視著下面的千重樓闕,說:“是啊,真美。”只是太過莊嚴華麗,反倒顯得不像人間,而像無法觸及的瓊樓玉宇,沒有人間煙火氣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1章 七血色迷夢(三)

    她們正在看著,王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走過來說道:“皇后已經讓人開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是你們想要看看宮中景色的話,就到就近太液池邊玩賞一下,可千萬不要離遠了。”

    閒雲聽說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齡便轉身叫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名叫長慶的,讓她帶著她們去太液池邊走走看看。黃梓瑕和閒雲跟著長慶一起到太液池邊,剛上​​了棠木舫,便聽見水面有人叫道:“趙太妃到,前面諸人避讓!”

    她們抬頭看去,見是一艘畫舫自水面而來,船頭站著一個年長的黃門,中氣十足地衝著她們喊。

    她們趕緊下了棠木舫,肅立在碼頭邊等著趙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幾個宦官宮女先上岸,然後下來一個圓臉杏眼的少女,黃梓瑕一看見她,便有點驚訝,居然是岐樂郡主。又想起京城裡說的,岐樂郡主為了讓趙太妃許婚,特意到太妃身邊,日常抄寫經文。近日聽說她因為夔王妃的事情鬱鬱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進宮陪趙太妃來了。

    年長黃門從船艙內扶出趙太妃。趙太妃是十分溫柔嫵媚的人,笑起來時眼角魚尾紋細細的,一雙眼睛略顯疲態,但嘴角卻總是上揚的。

    十三歲進宮,十五歲生子,二十四歲成為太妃,甚至在大明宮中擁有自己的宮殿,與其他先皇去世後便外遣到太極宮與興慶宮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優越許多。

    黃梓瑕和閒雲趕緊上前拜見。趙太妃聽說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著打量黃梓瑕和閒雲,問了姓名後,又著意看了看黃梓瑕,問:“你就是那個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楊崇古?”

    “是。”黃梓瑕低頭道。

    “嗯,人不錯,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會看人的。”她說著,又問,“你們今日是陪著夔王妃進宮?剛巧,既然到了這裡,我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後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趙太妃笑語盈盈,領著人往蓬萊殿走去。黃梓瑕等著她身後一行人走過,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卻被人拉了拉,有個女子在她身邊抿嘴而笑,低聲說:“楊公公,又見面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圓潤,顧盼神飛,是個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黃梓瑕認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邊那個彈琵琶的教坊樂伎錦奴,趕緊朝她點頭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說:“今日趙太妃想要聽琵琶曲,昭王爺讓我過來呢。”

    趙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黃梓瑕也是知道的。說話間她們已經進了蓬萊殿大門,王皇后親自出來迎接趙太妃。

    黃梓瑕站在台階下,看見皇后身後正跟著王若,在眾女官宮女的簇擁中走下台階來。在所有錦衣華服、鮮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后的面容光華如明月,彷彿能照亮面前這個春天,就連身後比她年輕許多的王若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

    王皇后居高臨下,俯視著下面的黃梓瑕等一干人。蓬萊殿在太液池旁邊,水風忽來,捲起王皇后的衣袂裙角,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緋色牡丹,半遮半掩著她的絕世風姿,飄渺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黃梓瑕不由得忘卻了禮節,只顧凝望著她,無法移開目光。她只覺得自己低入塵埃之中,在俯視著她的王皇后面前自慚形穢。

    她聽到自己身邊的錦奴輕輕地“啊”了一聲,極低極低,壓抑在喉嚨間,幾乎不可聞。

    王皇后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徑自迎向趙太妃:“太妃駕臨,臣妾有失遠迎。”

    “哎,我就不愛你們這些虛禮,如今你才是一宮之主,我這個老太婆,逢年過節還不得全靠你給我俸祿絹帛啊。”趙太妃笑著打趣道,一邊攜了王皇后的手,向著殿上走去。

    黃梓瑕看著趙太妃與王皇后言笑晏晏,跟著她們上了蓬萊殿。在三層漢白玉殿基之上,朱門之內,太妃與皇后在上面坐了,太妃細細看著王若,與她詢問交談著,不時笑得開懷。岐樂郡主站在她們身旁,一張原本可喜的小臉上,滿是陰鬱,卻偏偏不避到殿外去,只站著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

    殿內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只當不知,在外面靜立著。黃梓瑕等人因為不是近身宮侍,都候在外面。

    黃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錦奴的臉上,一滴滴汗緩緩地從臉上滑下,連粉妝都幾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問:“怎麼了?”

    “我……好像很熱。”她說著,喉嚨竟有點嘶啞。

    黃梓瑕看看此時春日艷陽,又覺得水分徐來,似乎也並不十分熱,便只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錦奴接過時,那一雙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錦奴擦了擦臉上的冷汗,見黃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強行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種時不時就會發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梓瑕點點頭,抬頭仰望著頭頂的碧雲天上。恍惚間,她聽到錦奴喃喃地說:“不會……不會是她吧……”

    “誰?”她下意識地問。

    “應該是,長得比較像而已……”錦奴自覺失言,踟躕許久,才顫聲問:“那位穿著紅衣的,必定是……王皇后?”

    “嗯。”黃梓瑕低聲應道。

    “那麼……跟在她身後那位……是夔王妃?”

    黃梓瑕又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但錦奴的臉上,只是一種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許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

    黃梓瑕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內情,但錦奴只是一個初初來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麼會了解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裡面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出來,問:“哪位是錦奴?”

    “是我……”錦奴趕緊抱著琵琶應道。

    “太妃召你呢。”延齡說著,又看了黃梓瑕一眼,低聲問,“你怎麼還不進去伺候著王妃?”

    黃梓瑕趕緊應了,錦奴遲疑了一下,拉了拉黃梓瑕的手。黃梓瑕感覺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虛軟無力。她知道錦奴無力抱著琵琶,便幫她抱起,拉著她的手進了大殿。

    待錦奴行禮之後,黃梓瑕將琵琶放在她懷中,又將玉撥遞給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見王若臉色蒼白如殘損的花朵,目光卻​​一直盯著地上,彷彿不敢正視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錦奴。

    黃梓瑕在心裡輕嘆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後。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彷彿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將王若刀刀凌遲。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著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后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麼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著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麼強,強不過我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后這才似乎有了興致,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對於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卻有點湊巧了。

    眾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稟,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我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我父母帶著我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只好將我插了草標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我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我的臉呢,便叫人拿了錢給我爹娘,將我買了過去。我師父對我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麼一件事。”

    眾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只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劃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面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於殿內,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湧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內,回音隱隱,尤其動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2章 八傾絕天下(一)

    一曲終了,眾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連王若也是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趙太妃笑望著王皇后,問:“如何?”

    黃梓瑕這才發現,滿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時聽趙太妃這樣問,她才說:“確實不錯,不過我聽不出好來。”

    黃梓瑕想起別人說的,皇上極愛奢靡遊宴,而王皇后性情靜謐冷淡,對於歌舞遊宴之事並無興趣,看來是真的。

    錦奴將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禮,說:“當年師父便說我的琵琶只有無盡繁華,沒有寂靜落定,想必這就是我此生技藝所限了。”

    王皇后說道:“你如今年輕美貌,又在京城極盡繁華之中,領悟不到才是好事。”

    趙太妃笑道:“皇后說的是,非經歷了大悲大苦,怎麼領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頭這輩子不知道才好呢!”

    錦奴又行了一禮,將要退下,趙太妃又說:“今日索性無事,你說說你師父,如今可還在揚州?她既然這麼好的技藝,什麼時候讓她來宮中給我彈一曲琵琶?”

    錦奴勉強笑了一笑,說:“我師父已經去世了。”

    趙太妃一臉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歡琵琶,也曾經詔當年曹家的後人進宮,但可惜曹家也已經人才凋零了。聽你的口氣,你的師父應該有驚人技藝? ”

    錦奴應道:“是。我師父的琵琶,當世無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為太妃講一講師父當年一件韻事。”

    王皇后臉上顯出不耐的神情,轉頭低低地問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搖頭,說:“我回去也是躺著,不如聽一聽吧。”

    岐樂郡主在旁邊陰陽怪氣道:“正是呢,王妃現在還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好,免得……”

    免得什麼,她不說,但別人都心知肚明,就連趙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開口。

    錦奴坐在凳上,抱著琵琶娓娓道來:“十六年前,揚州繁華之中,師父與五位姐妹一起共創了雲韶苑,人稱雲韶六女。後來我師父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正逢先帝詔令天下大黼,雲韶六女中其餘五人奉詔上京,唯有我師父剛剛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當時揚州有另一個歌舞伎院名叫錦裡園,因人人說'揚州繁盛在雲韶'而不忿,特意搜羅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揚州來。每年冬至之日,江都宮打開,各方男女老幼齊齊湧入,聯袂踏歌,是揚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舉揚州最負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開舞。

    “那一年照例又是雲韶苑中的舞伎們在江都宮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還沒完時,對面臺閣上忽然傳來樂聲,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彈豎箜篌、或奏笙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紗,腰肢嫵媚,又加上金發碧眼,旋轉如風,別有一種嫵媚勾魂的風情。頓時人群紛紛湧向那邊,競相爭睹胡姬風姿,一時場面大亂,一片嘈雜。

    “當時雲韶苑的那一隊舞伎也是慌了手腳,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當時我才八歲,陪著孩子剛剛滿月的師父在後殿,聽得前面大亂,師父將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門口一看,見人群紛紛攘攘,都簇擁向了那一邊。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軟,又滿場亂飛媚眼,引得台下眾人紛紛叫好,氣氛一時熱烈無比。而她們這邊,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觀者在收拾東西準備走到那邊去。

    “我師父一見此時情景,便幾步走到一個琵琶樂者身邊,將她手中的琵琶接過來,坐在殿旁椅上,順著踏歌的曲調,抬手彈撥琵琶。

    “只一聲琵琶傳出,清音響徹整個江都宮,飛鳥驚起,群山萬壑都在迴響餘音;三兩句曲調之後,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亂了舞步,肆意扭擺的腰肢便跟不上節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調,箜篌笙管全部作啞。整個江都宮中只聽得琵琶聲音泠泠迴響,如漫天花雨,珍珠亂洩。一曲未畢,冬至日落雪紛紛,雪花隨著琵琶聲迴轉飛揚,彷彿俗世煙塵被樂聲直送九天之上,上達天聽,下覆萬民。當時江都宮中萬千人,全部寂靜無聲地在落雪中傾聽那一曲琵琶,竟無一人能大聲呼吸,驚擾樂聲。”

    眾人聽得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靜氣,連趙太妃也不由得拍著手說:“真是神技啊!”

    黃梓瑕也在心裡暗自想像當日情狀,不由得心馳神往,感覺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終此一生,或許當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復再聞了。”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盡是憧憬嚮往,“那曲踏歌完畢,回環往復,我師父再奏一曲,此時琵琶聲不復之前的極高極亢,轉為明快通徹,彷彿催促著遊人們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動。殿上的雲韶苑舞伎們回過神,立即照常列隊,領舞踏歌。滿宮遊人一時如痴如醉,隨著樂聲在雪中聯袂挽臂,開始通宵達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後,揚州留下傳說,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

    “我不信。”岐樂郡主忽然打斷她的話,說,“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騙人。”

    錦奴笑著低頭看地,卻不說話。

    “或許年深日久,在記憶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說著,又回頭吩咐身後女官長齡說,“讓內教坊的人送一把內府琵琶來,賜給錦奴姑娘。”

    錦奴趕緊拜謝,又說:“我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師父當年所贈,這麼多年已經用習慣了,恐怕已經換不掉了。”

    王皇后便說:“那就讓內府送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過來,這些應是用得著的。”

    錦奴再拜謝過。趙太妃揮手說:“好了,既見過夔王妃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養足精神吧,再過幾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時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

    “多謝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趙太妃又帶著一群人離去。長齡示意錦奴也先回去,宮中賜物之後會送過去給她。

    黃梓瑕也跟著王若起身,與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階時,岐樂郡主用王若剛好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美貌這東西真是不稀奇,我看這個琵琶女的長相,竟比有些大家閨秀還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譏諷自己,卻也不動聲色,而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時卻忽然冷冷而笑,說:“郡主說笑了,論美貌輪不到我,我師父才是真正傾世佳人。”

    “你師父?”岐樂郡主也沒將她放在眼裡,只說:“當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誰敢稱‘傾世’二字?”

    “郡主說的是。”錦奴被搶白了也不以為意,只笑盈盈地轉而望著黃梓瑕,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說道,“楊公公,你還記得我上次對你說的話嗎?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爺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揚州城和教坊內的好幾個姐妹。要是公公能讓夔王爺多來教坊走動走動就好了。”

    黃梓瑕只微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

    直到她走了,岐樂郡主才暴跳起來:“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說什麼?”

    黃梓瑕默不作聲,在心裡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為什麼她不能拿教坊姐妹來比你?

    她望著錦奴嬝娜離去的身影,心中一時間覺得有點解氣,又為她得罪岐樂郡主有點擔憂。

    王若到偏殿休息。黃梓瑕和素綺、閒雲、冉雲等人在外邊坐著,怕驚擾王若。

    素綺正與長齡女官看新的宮花式樣。春日午後,黃梓瑕昨夜又沒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際。內殿屏風後忽然傳來一聲金鈴敲擊聲,然後便是一聲鳥鳴,隨即傳來王若在內殿的驚叫聲。

    黃梓瑕頓時驚覺,跳起來時發現素綺與長齡已經丟下宮花跑到內殿去了。她趕緊追進去,只見王若蜷在榻上瑟瑟發抖,一縷鬢髮被削斷在被褥之上。

    長齡指著窗戶,驚惶失措地說:“那邊……我看見刺客從那邊越窗逃跑了!”

    黃梓瑕立即奔到窗邊一看,卻發現後面是殿基,空無一人。

    她立即​​觀察窗戶下面和上面的斗拱簷角處,看刺客是否躲在這裡。但並未發現有人躲著。她愕然,這麼大的地方,觸目所及無處可躲,若是長齡看見刺客翻牆出去的話,絕對應該逃不出她的視野範圍。

    可是,就這麼一瞬間,刺客上哪兒去了呢?

    她遲疑地回頭看王若,只見她抱著衾被側坐在床上,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面容上,她鬢邊那縷斷髮散了,半長不短地垂在她的鬢邊收不攏,在她面頰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越發顯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后從正殿過來,聽她們講述了過程,頓時雷霆大怒:“在這大明宮內,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闖入,意圖對王妃不利!宮城防衛司的人都在幹什麼!”

    一群人全部噤聲,不敢答話。

    “我要去覲見皇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后說著,幾步走到殿門口,又回頭掃視了偏殿內所有人一眼,說,“此事若傳揚開後,本已甚囂塵上的京城流言定會愈演愈烈。傳我旨意,嚴令宮中所有人對外禁言。永慶,你立即去王府知會夔王,讓他馬上進宮。”

    蓬萊殿的大宦官永慶趕緊應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后離開了,一群人安撫著王若,閒雲感恩戴德地說:“皇后真是設想周全,她對王妃如此關懷備至,定然會保得王妃安然無恙的。”

    王若卻似乎被嚇壞了,只怔怔地坐著不出聲。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來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宮雍淳殿,由內廷調集一百京城守衛軍,由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親率;夔王府調派一百王府軍,兩百人日夜輪流守衛雍淳殿。以免萬一。

    “太好啦,有兩百人在這邊,大明宮中又本就有三千御林軍日夜守衛,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可疑之人能遁形了。”冉雲歡欣鼓舞說。王若臉上也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3章 八傾絕天下(二)

    雍淳殿位於大明宮東南角的小殿,原是作為宮中庫房,因此牆壁極高極厚,應該算是宮中最嚴密的一座建築。

    殿東面和南面不遠處就是高逾五丈的外宮牆,沒有宮門。宮牆上面有一座角樓,衛隊時刻巡邏,絕對不可能有外人自此進入。

    西面是重點保衛的地方,因這裡靠近宮城大門,若有外人進來,必定是這個方向。但雍淳殿的設計嚴整,西面是三人高的牆,只開了一個角門,如今因為有兩百人手,所以除下令死鎖角門,不許任何人進出之外,角門內外還各派了四人把守,可稱固若金湯。

    北面朝向內宮,但也是嚴防死守,除兩重宮門緊閉之外,亦駐守了重兵。還有一點,就算是輪值巡邏的人,晚上掛門落鎖後也是不能進出的,免得有人混進巡邏隊中。

    按照具體部署,圍繞著王若的共有三道防線——最裡面的,是內殿和左右閣樓內的宮女和宦官們,時刻緊盯著王若。其次是外殿三十人,散佈在外殿遊廊和殿閣之內,隨時可以看見內殿和閣樓中進出的人。宮牆內沿三十人,宮牆外巡邏三十人。一百人一批,兩班輪換。另有八名領隊,二名負責首領,總共兩百人。

    形制並不大的雍淳殿,時刻保持著二百人守衛的狀態,幾乎有一種水洩不通的感覺。

    “殿內已經嚴格搜尋,絕無任何人潛入,請王妃放心!”禁衛軍和王府軍的兩位首領向王若與王蘊稟告。

    王蘊站起,向王若告辭,說:“夜將深了,早作休息吧,我到前殿去。”

    王若與黃梓瑕送他到門口,看著他離去。

    黃梓瑕站在殿門口,看著外面在遊廊和假山間錯落安置的守衛,那種團團包圍的陣勢,讓她眼前出現了仙遊寺裡那個神秘男人手中的鳥籠。只是,誰能想到,看起來密密圍織的那樣一個紫竹鳥籠,卻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機關,只需要一個小小動作,就能扭轉乾坤,偷龍轉鳳。

    而王若就像那隻籠中的小鳥般,一個人坐在殿內,看著宮女們上燈,若有所思的樣子。

    黃梓瑕走到她身邊,問:“王妃在看什麼?”

    王若的目光緩緩從燈上收回,仰頭看著她,一雙淚光晶瑩的眼中,含著隱隱閃動的燈光:“崇古,我……”

    她喉口哽咽,微帶著啞澀,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覺得自己這一個月來,像做了一場浮生大夢……我擁有了自己做夢都意想不到的境遇,可一切忽然間又都將歸為幻夢,就像一場流年春燈,轉眼就要熄滅了。”

    黃梓瑕聽出她聲音中無盡的感傷,那感傷間,又似乎隱藏著更深一層的哀戚。

    風從宮門口徐徐掠過,宮燈在風中緩緩旋轉著,明明暗暗。

    風起春燈暗,雨過流年傷。黃梓瑕看著王若低垂的面容,這樣韶華正盛的少女,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雖然明知道她內心不知道存在著怎麼樣的靈魂,但黃梓瑕還是不知不覺就產生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低聲勸慰她說:“王妃放寬心吧,如今在大明宮內,這麼多士兵守衛森嚴,就算一隻小蟲子都飛不進來,怎麼可能還會出事呢?”

    王若點著頭,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黃梓瑕也不知如何勸慰,覺得皇后似乎過於重視了,反倒讓王若的壓力倍增。正想著安慰王若的話,一抬頭卻看見外面明如白晝的燈光之中,李舒白出現了。

    他走到殿門口,向內看了一眼,閒雲冉雲趕緊行禮,素綺陪著王若站起,向他行禮。

    在燈光之下,她看見王若的雙眼在望向李舒白的一瞬間,如同明珠生潤,煥發出一種異常動人的流轉光華。然而她的神情卻是羞怯而微帶哀戚的,在一殿宮燈的映照下,半喜半憂,連笑容都掩不去眉間淡淡的哀愁。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朝她點頭致意,卻沒有說話,只示意黃梓瑕出來。

    黃梓瑕對王若行禮出去,與李舒白一起沿著中庭的青磚地,穿過假山走到前殿的遊廊之中。這裡離王若所在的內殿不過五丈之遙,那邊所有的動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舒白看著那邊,問:“今晚準備怎麼安排?”

    “素綺,閒雲,冉雲陪同王妃在內殿左邊閣中睡下,我和安福他們在右閣,中間隔了不過一個大殿,有什麼事情隨時可以照應的。 ”

    “嗯,我不信這大明宮內,重兵把守中,眾目睽睽下,還會出什麼大事。”李舒白說著,眉頭微皺,“只是距離納妃之日已經只有七日,皇后如今來了這麼大一個架勢,看來這事有點麻煩。”

    黃梓瑕還在心裡想,所謂的麻煩是什麼,只聽到李舒白淡淡地說:“原本,這兩天也該將那個庚帖拿出來了,畢竟時間緊迫。”

    他聲音中毫無任何感情,平淡一如在說今日的天氣,沒有鬱卒,也沒有厭嫌,卻更顯得無情。

    黃梓瑕想著王若那幽微迷茫的神情,忍不住低聲問:“莫非王爺想在冊立王妃的那一刻,將真相揭露出來?這樣的話,皇后和王家的臉面恐怕不好看。”

    “我會私下解決的,瑯琊王家的面子,我怎麼可能不給。”

    黃梓瑕正不知說什麼,轉頭卻見王若從內殿走過來了。夜風涼涼吹起她的衣袂髮絲,她一襲黃衫,頭上只鬆鬆挽著一個留仙髻,鬢邊插了一支葉脈凝露簪。她帶著冉雲穿過園中假山,向他們行來。

    她身材豐纖合度,比普通女子都要高半個頭的高挑個子,行走時姿態如風行水上,曼妙動人。來到他們面前,她盈盈下拜,輕聲說:“見過夔王爺。”

    李舒白點頭,示意她起身。她起身仰望著李舒白,低聲說道:“多謝王爺親至下問,王若感懷在心。料想大明宮守衛森嚴,又有這麼多王府軍和禁衛軍日夜守護,定然萬無一失,王爺盡可寬懷。”

    說著這樣的話,但她仰望著李舒白的眼卻睜得大大的,流露出如受驚的小鹿般哀傷後怕的神情,甚至有一種依依不捨的留戀。黃梓瑕可以想見,李舒白若此刻真的聽了她的話離去,她該有多傷心失望。

    幸好李舒白只微微一笑,對她說:“定然如此,不必擔憂。你先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在宮中安心住著。”

    “是。”王若襝衽下拜。

    濃長的睫毛覆蓋在她的雙目上,有一絲燈光在她的眼中如水波般閃過,一瞬間黃梓瑕還以為那是一滴淚。

    她站起身,再不說什麼,垂首向內殿走去。

    李舒白與黃梓瑕眼看著她在夜風中繞過假山,緩慢卻一步不停地回到殿內。走到殿門口時,她神情似乎有點恍惚,腳在門檻上踢了一下,冉雲忙將她扶住了,幫她理好裙裾。

    李舒白把目光收回來,說:“既然有這麼多人看守,那麼我便回府了,這裡就由你多留意著。”

    “好。”黃梓瑕應了,眼睛卻還在內殿那邊。只見閒雲提著食盒出來,一路向著後面小廚房去了,冉雲提著燈出來照著外面,一邊輕聲說著什麼。

    黃梓瑕便隔著假山大聲問:“你們在找什麼?”

    冉雲將手攏在口邊,大聲說:“王妃那支葉脈凝露簪不見了!”

    黃梓瑕便朝李舒白擺一下手,說:“我去幫她們找找。”

    李舒白目送她快步走過庭院,一言不發。

    黃梓瑕穿過假山時,一眼看到地上的一點金色,金制鏤空的葉脈形狀,上面綴著露珠般的兩顆珍珠,正是剛剛插在王若鬢邊的那一支葉脈簪。

    她撿起來,快步走到冉雲身邊,遞給她。

    冉雲接過,三人走到殿門口時,正遇上提著食盒回來的閒雲,她苦惱地打開食盒給她們看:“小膳房的廚娘已經被清走了,只在櫃子中找到幾塊酥餅,你們晚上吃不?”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自己腰身多少了?”冉雲嘲諷地問。

    閒雲還嘴:“哼,當年楊貴妃珠圓玉潤,傾國傾城呢。”

    “就你還跟楊貴妃比?再說了,她是百年前的人了,如今早不時興胖美人了!看看咱王妃的腰身,才叫好看呢!”

    黃梓瑕站在殿內,聽左閣毫無聲響,不由得快步走到閣門口,向內看去。

    小閣之內,一張垂流蘇海棠床上緙絲錦被尚疊得整整齊齊;一架空空的鑲嵌螺鈿雕花榻靜靜放置在窗下;一張漫天花雨撒金地毯上,陳設著一個矮几兩個錦墊;一架四季花卉紫檀衣櫃排在牆角。

    宮燈光輝如水銀洩地般冰涼明亮,照徹整個小閣,沒有人影。

    剛剛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走進左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剎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閣內,彷彿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干人怔愣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裡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似乎是眼角余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授意眾人在大殿和左右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會兒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急促,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素綺,素綺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延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麼……這短短幾時,這麼多人,怎麼就……”

    李舒白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后吧,我這邊再將殿內尋找一下,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后。”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延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只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麼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4章 八傾絕天下(三)

    剛剛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走進左閣的王若,不過短短一剎那,就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閣內,彷彿一縷青煙飄散在空氣中。

    在身後一干人怔愣之際,黃梓瑕已經大步上前,打開衣櫃看了裡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後轉到榻後,打開緊閉的窗戶,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筆直站立的兩名守衛。

    她抬頭,看見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似乎是眼角余光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的目光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過庭院走過來,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閣內,立即授意眾人在大殿和左右閣內尋找。然而雍淳殿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會兒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無影跡。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急促,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帶著素綺匆匆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待看見殿內的李舒白,她又趕緊行禮,目光探尋地望著素綺,素綺忙低聲說道:“王妃……不知去哪兒了。”

    延齡大驚,說:“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綺一起給王妃清點了宮花和衣衫送來呢,怎麼……這短短幾時,這麼多人,怎麼就……”

    李舒白說道:“你先去回稟皇后吧,我這邊再將殿內尋找一下,若找著人了,定會及早報知皇后。”

    “你們留幾個幫忙找人,我趕緊先回蓬萊殿。”延齡說著,示意身後幾個捧著衣服的宮女趕緊把東西放下,只帶了兩三個人先趕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這麼多人幾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塊青磚、每一根木頭都翻來覆去查了十餘次,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真的和預言中的一樣,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這樣的重兵保衛中,大明宮之內。

    不久皇后身邊的大宦官之一永濟也過來了,宦官宮女禁衛軍王府軍擠得雍淳殿水洩不通,幾乎摩肩擦踵。李舒白不勝其煩,抬手讓所有人都出去,只有王蘊帶了十餘人,在內殿仔細尋找所有痕跡。

    李舒白和黃梓瑕走到殿門口,仔細打量著周圍環境。

    已經恢復了安靜的雍淳殿,在夜色下與普通的宮殿沒什麼兩樣,因為形制莊重所以略顯呆板的七間外殿,與七間內殿,由左右游廊連接,形成一個標準口字型。為了打破這種平板狀態,匠人在中庭鋪設了一條青磚道,左右陳設假山。但假山並不高,只有一兩塊山石高過人頭​​,其餘的都只是錯落有致擺放的中小石頭,所以站在前殿,能清晰地與後殿互相對望。

    “我們當時站在外殿簷下,靠近遊廊,目送王若沿著青磚道往內殿走去。因她住在左閣,所以在走到四分之一時,繞過了假山,但我們依然可以站在外殿看到她的身影。我們的的確確看著她走進了左閣內,再沒有出來。”

    李舒白點頭,表示確認。

    “然後,在進殿門之後,閒雲馬上提著食盒去了膳房。隨後,素綺和冉雲提著燈籠出來尋找葉脈凝露簪。”

    “這裡面有個問題需要詢問,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為什麼素綺姑姑和冉雲會一起出來,為什麼會想不到要留一個人在王若的身邊?”

    黃梓瑕說著,走到桌案前坐下,習慣性地抬手要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畫記號,但一伸手卻摸到了自己頭上宦官的紗冠,手不自覺地停了一下,然後抓起桌上的那隻葉脈凝露簪在桌上畫著雍淳殿的前殿和佈局。

    看著她隨手塗畫,李舒白微微皺眉。黃梓瑕沒有理他,依然從容地複述當時的一切:“然後我出聲詢問,她們說了尋找葉脈簪的事情,我走到假山後發現簪子,拿到她們面前,閒雲也剛好回來,拿到了核桃酥。”

    她在桌上那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畫痕跡中,又畫了一條從內殿到角門廚房的線:“雍淳殿的小膳房在西南角落,靠近圍牆,廚娘等又為了安全所以早就被遣走。閒雲是第一次到宮中,卻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在無人的膳房迅速找到點心,不知道是運氣好呢,還是對食物有特別感應?”

    李舒白瞄著她手中無意識在桌上劃著的那支簪子,不動聲色地問:“我想你的推測中,應該還有其他?”

    “還有,內殿由三個部分組成,從左至右分別是左閣,正殿,右閣。實際上就是七間的大殿,左邊兩間和右邊兩間闢為閣樓,中間三間作為正殿。左閣是暖閣形制,四周牆壁厚實,而且,只有一扇窗戶,和正殿大門在同一側,正對著中庭和外殿。所以,如果要進出左閣,唯一的路徑就是正殿。而在我、素綺、閒雲、冉雲四個人都站在正殿門口時,她除了穿牆而過,唯一離開的方法就是,從窗口爬出來。”

    “但窗外不僅有兩個人時刻緊盯著,同時外殿遊廊下還時刻有人盯著,而且,我就站在外殿遊廊下,若這扇窗戶打開,我和其他人第一時間就會看到。”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殿內有暗道。”黃梓瑕丟開簪子,與李舒白一起回到左閣,看著這間唯有一門一窗的小閣,根本沒有藏人之處。

    “地道,有可能。”李舒白在矮几前坐下,倒了一杯茶顧自喝著。眼看這位大爺是不可能幫她的,黃梓瑕只好認命地一寸寸敲著牆,甚至把衣櫃都移開,在後面的牆上敲了許久。

    李舒白好整以暇,喝著茶,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一樣。黃梓瑕感覺自己手指都敲腫了,正要揉一揉時,李舒白丟了個東西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半錠銀子,方正厚實,約摸有十兩重,彷彿是一塊銀錠切了一半下來。

    她趴在地上,順手用這塊銀子敲擊著地磚,專注地傾聽下面的聲響,一無所獲。就連地毯下的青磚,她都翻開地毯一一敲過。

    李舒白依然無動於衷,她翻到他腳下,他就端著茶杯換到對面的錦墊上坐下,視若無睹。

    累得夠嗆,黃梓瑕還是一無所獲,她只好站起身,在李舒白面前坐下,把那半塊銀錠放回桌上,問:“怎麼王爺出門還要隨身帶著銀錠子,還是半塊的。”

    “我當然不會帶。”李舒白隨口說著,指指桌上三個還倒扣著的茶盞,“就放在矮几上,被茶盞蓋著呢,我喝茶時一拿起,剛好發現了。”

    “奇怪,誰會把這麼半個銀錠放在桌上?”她把銀錠子翻來覆去看。銀錠的後面,按照慣例鑄著字樣,是“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等幾個字。

    李舒白拿過銀錠,將有鑄造者姓名的一面對著她:“為了避免偷工減料,使銀兩份量不足,按例鑄造時一個使臣、三個副使都要將名字鐫刻在銀錠上,使有據可查。”

    “我知道,所以被切掉的下一半,應該鑄著​​另兩個副使的名字,還有'十兩'兩個字,看來這應該是一個內庫鑄造的二十兩銀錠。”黃梓瑕掂量著銀錠的重量,說。

    李舒白的手指點在那兩個人的名字上,說:“然而這兩個人的名字,卻不是大內負責鍛鑄金銀錠的任何一個。”

    “本朝負責內庫鑄造的人這麼多,難道你都知道?”

    “很湊巧,之前內庫曾發生貪賄案,我奉命帶著戶部幾十位賬房入宮,查對過大內歷年來的賬目。同時也翻看過自本朝開國以來所有鑄造金銀錠和銅錢的資料,所有鑄造人的名單我都記得,甚至地方府庫的主事我都一清二楚。”

    這個人可怕的過目不忘本領,她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把那半塊銀錠握在手中端詳著,自言自語:“難道這還是私鑄的銀錠?”

    但隨即,她又自己搖頭推翻了這個猜測:“若是私鑄,定會鑄上主人的名字,而不會假冒內庫使臣——除非,這是坊市中那種灌鉛的假銀錠。 ”

    “並不是,這塊銀錠從中劈開,斷口全是純銀無疑,從重量來看,也沒有偏差。”李舒白看著她苦思冥想的表情,豎起四根手指,“看來,這也是個需要注意的地方——半塊來歷不明的銀錠。”

    “為什麼是半塊呢?”黃梓瑕自言自語著,覺得這個方面的突破可能性目前還比較渺茫,於是便先將銀錠子放在葉脈金簪的旁邊,又抬頭看著他,“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說到這個,我確實有事需要準備一下。明日吐蕃有一批使者進京,禮部央我幫他們出面接待。”他站起來,輕描淡寫地拂拂自己的衣擺,“一開始我就說了,此事全部交由你,現在果然走到了事先預想過的最壞的一步,你需要負責將此事妥善解決——至少,也要知道人到底是怎麼沒的。”

    黃梓瑕跟著他站起來:“我一個人?”

    “內廷與大理寺肯定會介入,到時候我會和他們說一聲,讓你時刻參與——對了,如果發現了屍體什麼的,去找周子秦。”

    黃梓瑕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七天后就要嫁給他的準王妃,一瞬間消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先關心著出現屍體的事情,這是什麼人啊!

    攤在面前的,似乎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到處是線頭,又到處是一塊鐵板,無從下手。

    黃梓瑕回到雍淳殿,翻遍了所有角落,又設想了無數個瞞天過海從窗口或者殿門出去的辦法,把來龍去脈又想了好幾遍,卻依然一無所獲。

    皇后的族妹、準夔王妃在宮中神秘消失,內廷束手無策。在王皇后的授意下,後廷不僅在雍淳殿,也在大明宮中徹底搜查,然而一無所獲的結果彷彿已經註定。拆了雍淳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裡面所有的家具和裝飾都被撤走後,再梳篦一般密密檢查過,依然一無所獲。很快,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也帶著一干推丞、知事進入大明宮,開始徹底審查。

    黃梓瑕按照李舒白的吩咐,去見大理寺少卿崔純湛。

    崔純湛之前她也在四方案時見過,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博陵崔氏家族,世家子弟,少年得志,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氣度。黃梓瑕一看見他,眼前不自覺就出現了王蘊的影子,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點相像。

    因為她是夔王府的人,加上之前又破過懸案,崔純湛倒是對她十分客氣,還請她在面前坐下,笑道:“公公年紀雖輕,但斷案推理的能力卻著實讓人信服。此次夔王讓公公參與此案,希望公公能傾力相助。”

    黃梓瑕趕緊說道:“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定當竭盡綿薄之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8 PM

第25章 九秋露行霜(一)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綺、閒雲、冉雲及宮內一干人等全部被傳召過來細細再盤問一遍。但他們的說法都一樣,並無差異,無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爺來訪,王若一人呆在東閣,其他人離開不過頃刻時間,她就在閣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時,王若與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餘人都沒有發覺王若什麼時候進出內殿,甚至在右閣的幾位宦官,僅僅隔著一個大殿,也沒有覺察到左閣的異樣。

    而當時在東閣窗外守衛的兩名侍衛,當時皆忠實履職,證實自己始終盯著窗戶,那裡只在事後被黃梓瑕打開過一次。

    “是王大人囑咐我們一定要緊盯窗口的,所以我們的眼睛一直沒有從那裡移開過!”侍衛們信誓旦旦地說。

    “果然還是王蘊設想周到啊——可惜千防萬防,終究王妃還是出事了。”崔純湛嘆道,他茫然無頭緒,神情為難地看著黃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麼發現?”

    黃梓瑕搖頭道:“大人到來之前,我與夔王已經檢查過多遍,都是白忙一番,毫無所獲。”

    等到一干人等都問詢完畢,天色也已經近晚。長久的搜尋之後,毫無發現,只有一位檢搜後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塊燒焦的木頭,說是在灶台裡發現的。

    崔純湛接過來一看,無奈搖頭:“蠢才!膳房燒些零碎木頭有什麼打緊的?這也值得拿過來給本官看!”

    黃梓瑕接過來仔細瞧了瞧,這是一塊已經燒得半透的木頭,外面已經焦黑,形狀輪廓倒是基本存著,依稀是一塊馬蹄形的樣子,前面是撅下來的斜面,後面是半圓弧度。

    她還在看著,崔純湛在旁邊說:“宮中膳房偶爾也有木作司的一些邊角零碎拿來作柴的,我看此物大約是什麼木器餘料,並無異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又交給大理寺的人,說:“還是先存好,以防萬一。”

    “嗯,楊公公說的對,先收著吧。”崔純湛隨口吩咐,轉頭命人整理檔案,說今日先到此為止。

    黃梓瑕向他告辭時,他叫住她笑道:“今日難得相見,日後還要合作許久,我定要請你吃飯不可。”

    黃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參與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應。但等到了西市綴錦樓,一看隔間裡已經坐著的幾人,不由得有點無奈。

    抱著琵琶坐在旁邊的錦奴算是熟人,還有一個身穿著湛藍錦衣配胭脂紅滾邊,繫著鵝黃腰帶的周子秦,他正眉飛色舞地分析如何從肉質口感和腐爛程度分辨死亡時間,完全不管他人看著桌上雞鴨魚肉的感受。

    另一個含笑站起迎接崔純湛與黃梓瑕的人,雍容溫雅,如行春風,正是王蘊。

    “崇古!”一見到黃梓瑕,周子秦興奮地忘了自己的話題,趕緊朝她招手,“我聽說有夔王府的楊公公幫崔兄一起辦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果然我沒猜錯!”

    黃梓瑕無視王蘊身邊的空位,寧肯選擇在一身藍配紅可怕服飾的周子秦身邊坐下,說道:“沒想到你也在。”

    崔純湛笑道:“子秦對案發現場體察入微,尤其是對遺體的研究頗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於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隨周大人入蜀,以後與我們京中一夥人相見的機會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們多喝幾杯吧。”

    周子秦鄙視地看著他:“每次都是我們喝,你仗著家中母老虎在,從來都是一杯兩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懼內名號舍你其誰!”

    崔純湛哈哈一笑,顯然毫不介意,只隨口問了他父親周庠何時出發,燒尾宴的時間等。

    待八個熱菜擺好,眾人同飲一杯之後,王蘊才開口問:“不知夔王妃失蹤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頭緒?”

    崔純湛搖頭道:“看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王蘊臉上稍有擔憂的神情,不過也並沒有過多表現。

    周子秦看著新上來的魚,咦了一聲,問:“怎麼後廚料理活魚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嗎?”

    上菜的小二詫異問:“周公子怎麼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別人料理的這條魚。”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愛的魚腹殘缺了,你看這歪歪斜斜的切線,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層都被破壞了,魚腹肉那種獨特的醇香鮮美會受到破壞的!還有還有,你們看,連□□處的黑線都未扯乾淨,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游刃有餘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視苦笑,王蘊轉移了話題,問:“楊公公與子秦以前認識?”

    黃梓瑕坐在周子秦身邊,神情有點無奈地看著周子秦給自己碗裡放了一大塊剔好的魚肉,說:“有過一面之緣。”

    崔純湛笑道:“子秦無論和誰都能一見如故,我們早習慣了。 ”

    周子秦正色反駁:“我與崇古是過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過屍體嗎?什麼時候已經變成過命的交情了?黃梓瑕苦著一張臉,開始吃碗裡的魚肉。周子秦還在對她說:“不是我自誇,剔魚刺我絕對是京中、乃至天下第一人。當初我被我爹關在家中,不許我跟著仵作出去見識時,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廚房做的雞鴨魚——牛有骨頭一百零八塊,雞有骨頭一百六十四塊,而魚就差距頗大,比如今日這個鯽魚,你別看鯽魚多刺,其實它魚刺的分佈是有規律的,我教你一個辦法,是我獨門絕招,不傳之秘,就是鯽魚背上的肉可以分層揭開,當然這個手法就很重要……”

    眾人聽著他這些扯淡的話,喝著酒,開著玩笑,席間氣氛一片熱鬧,不多久就把商研討王妃失蹤的事情拋到了腦後,變成了熱鬧聚餐。黃梓瑕看見王蘊的臉上頗有無奈之色,不過總算還勉強含著笑意。

    不知誰又忽然提起:“話說,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聽說嗎?”

    “什麼流言?”眾人忙問。

    “就是關於岐樂郡主的傳言。”

    對於這個一直以未來準夔王妃自居,最後卻沒能如願的岐樂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曖昧地笑著,“哦~”了一聲。

    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湊巧。說起來,昨日我去給太妃演奏琵琶時,剛好在宮中就遇到了岐樂郡主呢。”

    “原來王妃失蹤之時,岐樂郡主也在宮中?”崔純湛問。

    “正是呢,她是來替太妃抄經的——聽說,之前她是許了太后身邊近身的宮人好處,才取得了這個差事,為著就是夔王爺十日要去宮中向太妃請安一次,到時候就可以與夔王說上話。”

    眾人感嘆:“正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聽說她也向太妃明示過自己心屬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終還是命,夔王妃始終落不到她頭上。在夔王與王姑娘的婚事定下之後,她說自己病了,有段時間不去宮中了,誰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趕上王妃失蹤了。事情發生後,聽說她還親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錦奴說著,以琵琶撥子掩口而笑,“我也跟著去看了,說句玩笑話,岐樂郡主那神情,真有種如釋重負、夢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傳夔王妃會在婚前失蹤的這個傳言時,估計最樂於聽見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蘊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連王蘊在場也無法掩飾他們的談笑樂趣。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這群男人,心裡暗暗把那個岐樂郡主又過了一遍,先放在心上。抬頭見滿堂喧嘩中,王蘊一直凝視著自己,燈光下他肌膚如玉,烏髮如墨,端正的眉眼與整肅的姿容,在這群不像話的男人中越發顯得出眾,通身都是晉人烏衣子弟的大家氣派,超凡脫俗的一種矯矯不群氣質。

    她只覺得睫毛一跳,彷彿有誰拿針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趕緊避開了他的眼神,轉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與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魚骨頭的構造來。

    眼看酒足飯飽,已經到了酉初。小二過來添了燈燭,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調弦演奏最後一曲。

    “哎呀,這種惱人天氣。”她試了幾個音,有點無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鬆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聽。”

    黃梓瑕回頭問:“那可有什麼辦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撮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軸上仔細塗抹,又說,“這松香粉可是宮裡賜下的呢,你看,連盒子都這麼漂亮,我拿過來就直接揣在懷裡了。”

    黃梓瑕無法理解她這種愛炫耀的心態,只能看著那把琵琶,說:“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師父送給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彈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經不習慣了,因為我的手勢和動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著,拈著松香粉擦拭許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隨即又展笑開顏,抱著琵琶置於懷中,以手中玉撥勾動琵琶弦,歡快靈動的樂聲頓時流瀉出來。

    一曲既罷,崔純湛舉杯總結髮言:“皇恩浩蕩,兢承重負。在座諸位,我們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負皇上皇后和夔王的重望,希望大家都能積極獻計獻策,早日結案,以報天恩!”

    本次公款吃喝到此結束。

    大理寺的人去結賬,送走了崔純湛和王蘊兩位大人,席間只剩下周子秦、黃梓瑕和在收拾琵琶的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幾盤還沒怎麼動過的菜,招呼小二過來:“那什麼,荷葉有吧?把這個燒雞,還有烤魚,這個豬蹄都給我包上。”

    錦奴在旁邊噗嗤一笑,說:“原來京城傳言是真的,周小爺果真不浪費。”

    “雞鴨魚肉也有自己的尊嚴嘛,誰會甘心白白變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個,對,就是那碟櫻桃,你幫我包一下。”

    “櫻桃也有尊嚴麼?”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為其難地將櫻桃倒到荷葉上,包好遞給他,又皺眉說:“哎喲,這該死的櫻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癢癢。”

    “知道你手嫩,誰知道你連櫻桃都嫌刺。謝了啊。”周子秦隨口說著,用線把東西粗粗一扎,提著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黃梓瑕有意落在後面,問還在揉著手的錦奴:“錦奴姑娘,請問什麼時候方便,可以上門拜訪你?”

    “哦,楊公公你也對琵琶有興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錦奴還是習慣性飛她一個眼風,輕飄飄,軟綿綿。

    黃梓瑕說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請教。”

    “我師父的事?”她問。

    黃梓瑕對她那個師父完全不感興趣,只笑道:“自然是關於……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爺的那些。”

    “可以呀,讓夔王爺自己來詢問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給他指出是哪個姐妹仰慕他。”錦奴給自己手吹了吹氣,然後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

    “錦奴姑娘。”黃梓瑕不得不攔住她,低聲問,“那一日在蓬萊殿,你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十分在意……”

    “什麼?”錦奴神情無辜又單純地望了她一眼。

    “你說,王妃不應該是……她。”黃梓瑕在她耳邊說,聲音極低,卻一字一頓,十分清楚。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26章 九秋露行霜(二)

    “你說,王妃不應該是……她。”黃梓瑕在她耳邊說,聲音極低,卻一字一頓,十分清楚。

    錦奴的臉色頓時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著面前的黃梓瑕,許久,才垂下眼,說:“你可別說出去啊,說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實,我只是……只是覺得岐樂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隨口說說而已。”

    黃梓瑕還想再問,錦奴已經急急地繞開她,上了旁邊一輛馬車,對車夫說:“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她的馬車遠去,在心裡策劃著,如何才能製造機會,再接近她盤問一次。

    旁邊周家的馬車正在門口等著,周子秦站在車門口問她:“崇古,你怎麼走?”

    黃梓瑕隨口說:“雇車回夔王府去。”

    “我帶你,順路。”他示意她上車。

    黃梓瑕好笑的問:“哪兒順路了?夔王府在北,你家在西。”

    “因為我現在不回家啊。”他說著,示意她上車,車夫不等他吩咐,已經嫻熟地起步,馬車向著北面曲江池而去。

    長安城夜色濃重,月出人初靜。曲江池的牆外,河道亂石之上,有幾個乞丐還在烤著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馬車停下,周子秦跳下車,將自己手中的那幾包食物放在河邊的石桌上,並解開了一包烤雞,然後便回到了車上。

    車夫依照吩咐,驅車前往夔王府。

    黃梓瑕掀起一線車簾,看著後面。

    被香氣吸引來的乞丐們圍著石桌興奮大嚼,個個興奮歡喜。

    黃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說:“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屍體之外,還會做這樣的事。”

    “哎,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他無所謂地擺擺手。

    長安城的街坊院牆上,夜間懸掛著一盞盞燈籠,照亮寂靜的街道。馬車嘚嘚穿過長街,偶爾有一兩線燈光透過車簾隱隱照射在車內。周子秦沒心沒肺的笑容在時隱時現的燈光下,顯得溫柔而單純,有一種年少無知的澄淨。

    黃梓瑕的心裡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種淡淡的感傷。她想,自小就遇見太多殘忍手段和險惡用心的自己,如果能早一點遇見一個像周子秦這樣的人,說不定她的心,能比現在柔軟一些也說不定。

    回到夔王府已經近二更。黃梓瑕燒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終於安睡已經是三更之後了。

    別的宦官都是兩三人一間,幸好她得李舒白發話,一人一間,不需要顧慮什麼,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誰知天剛濛濛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門:“楊崇古!快起來!”

    黃梓瑕大腦都是空白的,強撐著身子半坐起來:“誰啊?什麼事?”

    “王爺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宮門口候著。”

    她撫額哀嘆,苦不堪言:“王爺應該正在朝會上吧?”

    “今日皇上身體不適,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爺讓你過去等著。哎,我說你一個小宦官管王爺在幹嘛?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緊趕慢趕跑到大明宮,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李舒白正在宮門口與一個回紇人說話,兩人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回紇話,扯得正歡。

    黃梓瑕站在旁邊,那個回紇人看著她,一邊嘰里咕嚕說著什麼,李舒白居然還笑了笑,然後和他似乎說了告別的話,和那人道別,示意黃梓瑕跟著自己上馬車。

    黃梓瑕坐在車內,看著他閉目養神,唇角還似有若無的笑意,忍不住問:“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李舒白睜開眼看著她,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黃梓瑕覺得這句話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就是“趕緊求我,趕緊追問我”的意思,為了滿足老闆的心,她只能再問:“到底說了什麼?”

    “他說,這小宦官不錯,一身英氣勃勃,還沒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應該問的……”黃梓瑕無語地轉頭看外面,“我們去哪兒?”

    “不是說本案毫無頭緒嗎?我幫你挑出了一條線頭。”

    黃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點頭,說:“你一個人估計不方便,我帶你去。”

    “嗯,聽說鄂王爺收留了陳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線索,只能先著落在死去的馮憶娘身上的,或許,陳念娘那裡,會有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她正說到這裡,忽然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外面有侍衛輕叩車壁:“王爺,岐樂郡主攔下車駕,似乎……”

    李舒白微微皺眉,掀起車簾向外看了一看,見岐樂郡主的馬車就停在前面,現在她已經從馬車上跳下來,向著他這邊疾步走來。

    黃梓瑕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跟著李舒白下了馬車。

    那位習慣性揚著下巴看人的岐樂郡主,一看見李舒白就淚光盈盈,低聲喚他:“見過夔王殿下……”

    岐樂郡主是故皇叔益王的女兒,算起來與李舒白也是堂兄妹,所以李舒白向她還禮,說:“郡主何須多禮。”

    “王爺,我聽說……京城近日關於夔王妃的流言風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沒有讓王爺多增煩惱,不然,我實在難以心安……”岐樂郡主一雙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原本豐潤的雙頰也削瘦了很多,顯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後,她一直過得並不舒心。

    李舒白只溫和地望著她,聲音也是平靜無波:“郡主無需掛懷,王若在宮中失蹤,此事雖然蹊蹺,但也不一定就沒有找到她的機會,到時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聽說,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個字嚥下去,哀婉可憐地仰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低聲說,“我聽京城的人說,此事詭異之處神鬼莫測,王若可能,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黃梓瑕在後面靜靜看著這個拼命裝出可憐神情,卻怎麼也難掩僥倖意味的女子,在心裡想,畢竟是天之驕女,永遠不懂得如何體貼他人,如何審時度勢,心懷這樣坦蕩,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臟六腑,這到底是她的可惡之處,還是可愛之處呢?

    李舒白恍若未覺,只是溫言以對,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遠山近水,氤氳中只覺得平和溫柔。他安慰著岐樂郡主,岐樂郡主卻藉題發揮,眼中委屈的淚水更多了,眼看著淚珠撲簌簌往下滾落。

    黃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隱隱帶上了一點無奈,但終究還是抬起手,幫她擦拭了一下眼淚。

    黃梓瑕於是盡職地在他身後提醒道:“王爺,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報,恐怕此時鄂王爺已經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聞言微微點頭,又對岐樂郡主說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請放寬心,一切自有我來處理。”

    岐樂郡主佇立在街上望著他上車,直到他的車馬去了許久,才在侍女們的勸解下回身上車。

    黃梓瑕從車簾縫隙中看著兩輛馬車背道而馳,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問:“覺得我不應該給她太多希望,應該要狠絕一點,讓她死心?”

    黃梓瑕沒說話,不過臉上的表情十分明顯。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時候,只有她曾握著我的手安慰過我。”他靠在背後錦墊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剛剛水墨般的疏離平和,“她是個不錯的女子,只是不太聰明。”

    “所以你耽誤了一個不錯的女子,現在令她在京中聲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懸掛在車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裡面的小紅魚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靜靜趴在瓶底,波瀾不驚。

    許久,她才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問:“你知道她天生不足之症,活不到二十歲嗎?”

    黃梓瑕愕然看著他,他卻只望著那條小紅魚,說:“當年若不是馬元鷙扶立皇太叔宣宗皇帝,益王應該已經是天下之主。所以作為曾經的皇位繼承人,這一脈天生便是該斷絕的。如今益王死了,岐樂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孑然一身——不然,你以為我父皇去世的時候,她為什麼敢握我的手?”

    黃梓瑕默然無語,想著這個成為京中笑話的性格惡劣的少女,想著她蘋果花般的臉頰和杏子般的眼。許久,她才輕聲問:“岐樂郡主自己知道麼?”

    “我想她應該知道自己情況不好,但是還不知道會那麼快。”李舒白徐徐閉上眼睛,說,“就讓她再囂張任性地幻想幾日又如何,以後就算她要煩我,也沒機會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27章 九秋露行霜(三)

    馬車經過長安寬闊的大街,在鄂王府門口停下。

    黃梓瑕剛剛隨著李舒白跳下馬車,抬頭見鄂王李潤已經站在門口了。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脫俗的模樣,面容上帶著三分笑意,一身清貴溫柔。本來略顯單薄的五官,在額頭那顆硃砂痣的映襯下,頓時瑞彩生輝,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對著黃梓瑕點頭,上來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與回紇的海青王在大明宮議事嗎?怎麼有空到我這邊?”

    “沒什麼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過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來你會喜歡,就送過來轉贈給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潤歡喜地捧過,用指尖一顆顆撫摸過,又說,“四哥進來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塊天錫茶餅,是今年新出的茶,待會兒煮茶共飲。”

    紅泥小火爐,細細長松枝。花廳四面門窗敞開,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幾塊雪白山石,栽種著大片短松,有一種精雕細琢的詩意。

    黃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廳的壁上,懸掛著王維的兩句詩。一句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句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著茶,說:“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圓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詰詩意中。”

    黃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藉題發揮什麼,低聲湊上一句:“若再有個琴,就是十成詩意了。”

    “崇古說的是,剛好我這邊有個現成的琴師。”李潤笑著點頭,立即吩咐人把陳念娘請來。不一會兒,陳念娘就抱著琴過來了,行禮時看見黃梓瑕,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神情,朝她微微點頭:“楊公公。”

    黃梓瑕不自覺地動了一下自己縮在袖子內的右手,那裡袖袋中,有一點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東西。她心中微微怵動,看著陳念娘心想,這是刻著你名字的玉,馮憶娘到死也沒讓它離開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涼,但面上還是含笑,對她說:“陳娘,戶部還沒查到你師姐的消息,看來還要再等等呢。”

    陳念娘點頭,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過琴藝依然令人叫絕,一曲萬壑鳴,松間泉上泠泠響徹,令人忘俗。

    李舒白讚歎道:“教坊中諸多琴師,沒有一個比得上陳琴師。”

    李潤微笑道:“正是,如今陳琴師該是國手了。”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說:“崇古,我記得上次你聆聽了陳琴師妙奏之後,曾多次神往,還私下向其他人學琴,今日有機會,還不趕緊跟陳琴師請教?”

    黃梓瑕對他這種面不改色隨口扯謊的本事佩服極了,趕緊藉著桿子向上爬,幫著陳念娘把琴裝回琴囊中,又替她抱著回到琴室。李潤對陳念娘待若上賓,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東隅,庭中盡是翠竹,舒朗幽靜。

    陳念娘坐下調了幾個音,說道:“學琴是一輩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盡心學琴恐怕很難。若你只是一時興起,那麼就學幾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夠了。宮商角徵羽和幾種手勢,指勢你都學過嗎?”

    黃梓瑕趕忙請教,陳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頭近午,王府的人給她們送了午膳過來。

    黃梓瑕見陳念娘吃得很少,便說:“陳娘,看你最近瘦得厲害,還請不要憂思過重,先保重身體。我想馮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這樣。”

    陳念娘抬頭看她,勉強笑了一笑,說:“多謝小公公,然而我現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閉上眼就是憶娘的面容,你或許不知這種感覺。十數年來我與她相依為命,如今留得我一個人,真不知道如何過下去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著已經永離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卻無法傾訴,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塊小小的羊脂玉。

    她將陳念娘上次交給她的小像交還給她,說:“我讓人臨摹了一副放在身邊,想著以後或許能幫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嗎?”

    她將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說:“當然可以,我還要多謝公公呢。 ”

    黃梓瑕又問:“你與馮娘感情這麼好,難道她一直沒對你提起委託她的是什麼人嗎?”

    “沒有。憶娘她原本什麼都不瞞我的,但那一次卻說,這事兒是大好事,非去幫這個忙不可。”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馮娘與你,應該是無所隱瞞的,你想想有沒有什麼故人值得她這麼高興?”

    陳念娘調著琴弦,緩緩說:“實不相瞞,我們雖一起長大,一起學藝,但憶娘命薄,曾被賣入青樓,幸好不久後有恩客幫她贖身,跟著那人到了揚州,後來因為那人家中主母仇對,所以她拿了一筆錢出來了,買了一間小宅,又在揚州雲韶苑作供奉琴師。而我一直留在洛陽,直到數年後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揚州。她在信上說,念娘,當年我們少年時曾誓言生死相扶持的,如今你若有心,便可以一起終老了……”

    說到這裡,陳念娘眼中的淚滾滾而下。已經不復少年的容顏上,淚珠卻依然晶瑩剔透:“我那時在洛陽,在幾個高門大戶中授琴,生活無憂。但憶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簡單的幾件衣物,南下揚州。她對她幾年來的生活絕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過往,因為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不需要說的。”

    所以她的故人,憶娘也不知道是誰嗎?

    陳念娘見她若有所思,便問:“小公公,這些事是否與尋找憶娘有關?”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不過戶部那邊找不到記錄,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為近日宮中發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藉這個機會幫你查找憶娘。”

    陳念娘深深朝她施禮,然後說:“多謝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麼話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黃梓瑕將她扶住,然後說:“以我的猜想,這件事最要緊的,是查出委託她進京的那個故人到底是誰。”

    “我當時應該要問一下的,可是……”陳念娘說著,聲音低沉哽咽,“不過,我真的毫無頭緒……”

    黃梓瑕說:“以我個人想法,能拜託一位琴師幫忙的,必定是與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應該是雲韶苑的客人之類,最有可能的,應該是雲韶苑中的姐妹,而且,應該是已經離開了雲韶苑的,才能稱之為故人。”

    “嗯,如果是這方面的話,我想,也許是……當初我們離散的那段時間中她認識的人。”陳念娘屈指數著,細細地說,“憶娘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們人際都十分簡單,到雲韶苑之後,她認識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約她那個故人,就是我們分開那幾年和她認識的,我不熟悉但她卻比較交好的,不然她定會跟我聊起是誰委託她護送故人之女進京。”

    “你與馮娘失去聯繫,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當時的知情人還有在嗎?”

    “是十五年前了。雲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來去頻繁,可能今天還在一起和樂融融,轉眼就各奔東西,何況是十五年前。當年的老人現在大多蹤跡全無了。”

    “但我想,十幾年後還能託付這種重任的,應該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應該是在那時發生過什麼,才會至今難忘吧。”黃梓瑕思忖道,“十幾年中,難道憶娘沒有和你提起過嗎?”

    陳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聲,說:“雲韶六女……”

    雲韶六女,黃梓瑕立即想起錦奴提過的,當年創建了雲韶苑的六個女子。她趕緊追問:“念娘,你是否能給我詳細介紹一下?”

    “那是十幾年前,揚州群伎中最頂尖的六個姐妹,她們六人一起建立了雲韶苑,取自於當年則天皇帝的雲韶府。至今雲韶苑中還供奉著當年則天皇帝馴馬時用過的匕首呢!”

    一個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著匕首,讓黃梓瑕不覺大感新奇:“則天皇帝馴馬時的匕首?怎麼會失落到揚州?”

    “雲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孫大娘的後人,當年公孫大娘劍器舞名揚天下,玄宗皇帝便將那一柄匕首賜予了她。安史之亂後,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將這匕首傳給了徒孫,就是雲韶第一女江橫波。”

    “那麼,六女中有誰與憶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時候,已經只剩了大姐江橫波,據說其他五人幾年間或嫁人、或離開了。但憶娘偶爾提起,說當初若不是雲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離那個幫她贖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將她轉賣掉,幸好雲韶苑的姐妹們憐惜她的才華,盡力與大房周旋,才幫她贖身出來。只是可惜,她們嫁人後只是偶爾零星有信件來往,除大姐江橫波和三姐蘭黛之外,我沒有見過她們任何人,可她們雖然在煙花中頗有名氣,但畢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說能嫁給什麼高門大戶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黃梓瑕默默點頭,雖然並不能確定委託憶娘的人是不是雲韶六女中的一個,但好歹是條線索。

    “對了陳娘,既然你是從雲韶苑來的,那麼你是否認識錦奴?”黃梓瑕想起一事,趕緊問。

    陳念娘道:“當然認識。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爺面前獻技,也都是多虧錦奴從中牽線,不然怎麼能見到貴人呢?”

    “請你多和我說說錦奴的事情。”黃梓瑕趕緊拉住她的手,問,“比如說,她以前的生活,和什麼人交好,或者……身邊的姐妹之類的。”

    陳念娘仔細回憶著,微皺眉頭:“在揚州時,雲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過我與錦奴擅長的琴與琵琶都是冰弦閣的,所以平時偶有見面,但其實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她當年在揚州時,技藝在年輕一輩中是十分出眾的,人長得好,又喜歡赴宴冶遊,在揚州是個出名的歡場人兒,交往的富家紈絝和官宦子弟不計其數,但交惡的人卻似乎沒有。你或許也知道的,錦奴雖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錯的,場面上轉得開,待人也是熱心腸。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過在街上經過時看到我,就趕緊從昭王的車上跳下來跟我敘舊,知道我的困境後,又立即幫我找了客店住下,幫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應該也是會做人的,至於揚州或這邊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黃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來問:“我聽說,她的師父叫梅挽致,是雲韶六女之一?”

    “這個我聽說過。梅挽致當年在雲韶苑中奉為器樂魁首,她將五歲的錦奴撿回家之後,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後來梅挽致生了女兒雪色之後,大家都說她對雪色都沒有錦奴這麼好呢。”

    “雪色……血色?”黃梓瑕口中念叨著這兩個字,忽然在瞬間,有一道電光在她面前閃過,讓她整個大腦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28章 十無形無聲(一)

    陳念娘卻未曾察覺,只說:“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個姓程的畫師,人長得極好,畫也是十分出色,但內心底總與世人不同。一般我們取名字,總是花兒燕兒之類的,可他卻給女兒取名雪色,許多人聽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個漂亮女兒苦笑。”

    黃梓瑕覺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霧漸漸散開了,讓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陳念娘的手,急切地說:“陳娘,那麼梅挽致那個女兒雪色,如今怎麼樣了?”

    陳念娘十分詫異地看著她,顯然不知道為什麼談論著錦奴時,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她也只順著她的追問,娓娓道來:“梅挽致的這個女兒,可說是命運多舛。她的母親在她五歲未到時便去世了,她的父親帶著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又沒有什麼謀生本事,畫畫畢竟也不能糊口,貧病交加中在她十來歲時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立即便強奪了他的房產,只餘下雪色在族中無立足之地,備受欺凌。後來是雲韶六女中其餘幾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讓她過來揚州投靠。她來時我已經在雲韶苑,只看到個十三歲的孩子,骯髒瘦弱,可居然真的能千里迢迢來到揚州,當時所有人都是淚如雨下,說當年梅挽致繁花簇錦,瑰麗華美,沒想到剩下一個女兒卻如此遭遇……”

    “那現在雪色又在何處呢?”

    “蘭黛將她接到蒲州去了,我和憶娘都只見過那一面。”

    “嗯……她會彈琴麼?”

    “這倒不知。她母親當年琵琶絕妙,但雪色過來時畢竟年紀已大,過了最好時機了。大家都嘆息說,梅挽致當年的風華絕代是傳不下來了。”

    “梅挽致是個大美人吧?”黃梓瑕又問。

    “我未曾見過,不過聽說是絕色美人!”陳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雲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雪色也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但憶娘總是說,雪色遠不如其母。若論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艷華灼灼,光彩逼人——所謂的唯有牡丹真國色,只有她當得起。”

    “嗯,我也聽錦奴說過,她說她的師傅是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時候,錦奴不過十來歲,但我也始終聽她念著師傅,不僅是梅挽致將五歲的她從路上撿回來,救了她一命,錦奴對梅挽致是真的崇敬膜拜。聽說她離開雲韶苑上京時,特意抱著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畫像前,跪了足有半個時辰。”

    “那,雪色或者梅挽致有畫像嗎?”黃梓瑕問。

    “梅挽致有的,她的丈夫便是個畫師,據說出身貧寒,但才華極高。當年他替雲韶六女畫過一幅游春圖,其上有六人的模樣,就收藏在蘭黛那裡。”

    黃梓瑕默默點頭,又問:“那畫像,是否我可以借來看一看?”

    陳念娘說:“這倒不難,蘭黛如今也已經離開揚州了,她走時曾給我們留過一個蒲州的地址,我寫信讓雪色將畫卷送過來,也不過一兩日時間。”

    黃梓瑕驚喜道:“是嗎?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親自將畫送過來,我想,或許此事會有很大的進展。”

    “嗯,我今天就給蘭黛寫信。”

    “多謝陳娘了!”

    “揚州,歌舞伎院……”

    回到王府,李舒白聽了她的轉述,略有皺眉:“怎麼會牽涉到這麼久之前、這麼遠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黃梓瑕只好這樣說,“但從種種跡象來看,似乎真的會有關聯。”

    他們說著案情,順著水上曲橋慢慢走向淨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歡很多人跟著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衛宦官只在後面遠遠跟著,只有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橋上。

    回首岸上林間,一盞盞宮燈已經點亮,燈光和月亮、銀河一起映照在緩緩波動的水面上,閃閃爍爍,兩人如行星月之中。

    兩人都不由自主佇足立在橋上,看著水面的蒼茫光亮。夜風已經逐漸溫暖,暮春初夏時節,最是宜人愜意。

    李舒白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一步之遙的黃梓瑕,見她的雙眼在此時的星月波光之中閃爍明亮,不由自主地目光停了一瞬。

    正在此時,岸上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忽然打亂了此時的靜謐。有人疾步奔上橋,大喊:“夔王爺!夔王爺!”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來人,見侍衛們已經將那個人攔在了岸上,便轉身走向岸邊,見燈光之下,惶急地站在橋頭的人,正是周子秦。

    李舒白示意侍衛們讓周子秦過來,他轉身往長橋上的亭子走去,在亭中坐下,示意惶急的周子秦坐下,問:“出什麼事了?”

    周子秦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惶惑地握緊自己的雙拳,欲言又止。

    李舒白微微皺眉,問:“到底是什麼事?”

    “我……我可能……”周子秦說著,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他抬眼看看李舒白,又看看黃梓瑕,許久,才用力擠出幾個依稀可辨的字, “可能……殺人了。”

    李舒白微微揚眉,問:“可能?”

    “就是……就是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這事,崇古也知道的,我真的沒有要殺他們!”

    黃梓瑕詫異看著周子秦,問:“怎麼會與我有關?”

    “因為,死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送過東西給他們吃的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話一出口,黃梓瑕就“啊”了一聲,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是昨晚那幾個?”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沉聲說:“子秦,把來龍去脈說仔細點。”

    “嗯。”周子秦緊張地回想著,顫聲說,“昨晚崔大人說請我們在在綴錦樓喝酒,我聽說王爺身邊破了四方案的那個公公也來了,就想應該是崇古,於是就過去吃飯了……然後吃完飯後,我看桌上有幾個菜都沒怎麼動筷,就把我們吃剩下的飯菜打包好給那幾個乞丐……以前,我也經常這樣的,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

    黃梓瑕點頭,表示他說的沒有問題。

    “然後,今天早上我起來後,聽說刑部的人正在驗屍,就趕緊過去看,結果我發現……發現死的正是昨晚那幾個乞丐! ”

    黃梓瑕問:“那也不一定就是我們送的食物有毒吧?畢竟昨天我們吃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周子秦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說:“不,是真的!那幾個人確係中毒而死。我在地上撿到了昨晚包東西的荷葉,偷偷帶回家檢測之後,在上面找到了一點劇毒的痕跡……而且,還是我們這邊很少見的毒。”

    李舒白瞥了他的手一眼,黃梓瑕已經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掌抽出來了,問:“是什麼毒?”

    “是毒箭木的樹汁,南蠻那邊俗稱見血封喉,據說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劇毒的東西之一。”周子秦皺眉道,“京城很少見,我之前也只在書上見過,中這種毒的人全身皮膚烏黑潰爛,頭髮眉毛指甲牙齒等全部脫落,面目不可辨別,十分恐怖!”

    “那幾個乞丐也是這樣?”

    “嗯,現在刑部已經下令,此案極其可怖,一定要徹底追查那個陰辣狠毒的殺手。”周子秦嘴唇蒼白,肩膀的顫抖就沒有停過,“可是崇古你是知道的,我… …我真的沒有要害人的本意!”

    黃梓瑕皺眉道:“問題是,既然我們沒事,那麼我們送過去的東西,又是怎麼在忽然之間染上了毒?”

    “而且……而且還是我們親手包好的,直接送過去的……”

    李舒白插上一句:“我看,最主要的問題,應該在於是誰在你們吃的菜裡面下毒。”

    黃梓瑕點頭,說:“當時在場的,有崔大人、王蘊、我們,還有大理寺的幾個官吏……還有一個是錦奴。”

    周子秦掰著手指地把這幾個人過了一遍,顯然都無法將他們設作兇手,最後還是苦哈哈地抬頭問:“崇古,你說這事,會不會查到我們頭上啊? ”

    “你說呢?”黃梓瑕反問。

    “昨晚我們過去時,街上已經快宵禁了,並沒有任何人看見,所以我想或許應該……只要我們不說出去,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吧?”

    “別的捕頭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但我會第一時間查探死者胃中殘存的食物。乞丐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實屬難得,兇手會被鎖定為富貴人家子弟。同時現場遺留的荷葉是新鮮的,多為酒樓採購備用,而如果是尋常人家自己廚房做的飯菜,一般都是拿包東西的干荷葉,怎麼會有人家特地準備新鮮荷葉,就為了包飯菜呢?要知道京城地勢低窪濕冷,城內的荷錢才剛剛出水,酒樓的荷葉都是專門聯繫城外的漁民,早上送魚蝦的時候一起摘來的,也算是個稀罕物呢。”

    “那……那也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故意去弄點荷葉包東西……”

    “有可能。但在考慮這個可能性之前,捕快們應該已經走訪了各大酒樓,然後一下子就從中篩選出了從不浪費食物的周大人公子周子秦,掌握了你昨晚打包的菜式,證據確鑿,立馬可以請示上頭是否要請你到衙門喝茶了。”

    周子秦頓時癱倒在椅子上,臉也白了,眼也直了。

    黃梓瑕無奈地問:“你平時不是經常與屍體打交道麼,怎麼我不知道你這麼怕死人?”

    周子秦虛弱道:“我只是喜歡研究屍體,可絕對不喜歡把人變成屍體。”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29章 十無形無聲(二)

    就在黃梓瑕和李舒白交換眼神的同時,景煦進來稟報:“王爺,崔大人求見。”

    李舒白問:“大理寺會有什麼事情找我?”

    “據說是為了案子的事情。”

    一句話讓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不、不會吧,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在這裡……”

    “子秦。”李舒白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這才醒悟,自己是太緊張了,就算崔純湛知道了自己是兇手,也不可能直接到夔王府來要人。

    李舒白轉頭看景煦,淡淡的說:“請崔大人進來。”

    崔純湛快步進來,向李舒白行禮之後,又向周子秦和黃梓瑕點頭示意,周子秦忐忑不安,見他似乎並沒有太過注意自己,才稍稍放心。

    誰知崔純湛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說:“此次前來求見,王爺應該已經知道卑職來意了。子秦,楊公公,你們難道也知道此事了?”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知道了……”

    “嗯,那你是否也聽說了……”他看了李舒白一眼,遲疑片刻,才說,“據說,屍體詭異之極,全身皮膚發黑潰爛,面目難辨啊……”

    周子秦臉色愈發蒼白,顫聲說:“我看,看到了……”

    “什麼?原來你已經看過屍體了?”崔純湛有點詫異,又意味深長地說,“看來子秦的名聲真是享譽京師了,連這樣的大事,宮裡都先詔你前去驗看。”

    黃梓瑕與李舒白互相看了一眼,覺得有點不對勁。然而周子秦卻還沒回過神,他還陷在自己是兇手的震驚中,只呆呆地點頭。

    “你雖然經常檢驗屍體,但也是初次見到吧?兇手之殘忍囂張,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崔純湛搖頭嘆息道,“別說你,就連我乍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回不過神來。這真是京城十年來最殘忍可怖的案件了吧?子秦,你對於毒藥似乎頗有研究,看得出是什麼毒嗎?”

    周子秦張張嘴,許久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黃梓瑕正想踩他一腳,聽到李舒白在旁不疾不徐地開口說道:“子秦就是為這事來找我的,他認為凶手應該是用了毒箭木樹汁。”

    崔純湛點頭道:“我就知道子秦定然是知道的。”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坐立不安的神情,一副“我和此事有關,我做賊心虛”的表情。

    黃梓瑕恨鐵不成鋼地翻他一個白眼,心說我們也是受害者,此時你怎麼就不能裝一下雲淡風輕?要是現在就被牽扯進去了,接下來要如何去尋訪真兇?

    李舒白卻轉而看向崔純湛,問:“王若的遺體,是在哪裡發現的?”

    黃梓瑕沒想到他居然問得如此輕描淡寫,開門見山,不由得微微側目,見他面容上雖然蒙著一層凝重表情,眼神卻只是雲淡風輕的,一絲波動也無,讓她覺得心口微涼。

    李舒白這句話一出,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什,什麼?王妃……那個在宮中莫名其妙失蹤的王家姑娘死了?而且還找到遺體了?”

    崔純湛莫名其妙看著他:“剛剛我們不是說了許久這個事情嗎?”

    “我……我說的是……”周子秦難言之隱,不敢說出口。

    黃梓瑕只好幫他說:“其實崔大人過來之前,我們正在討論的是京城幾個乞丐的離奇死亡事件。”

    崔純湛揮揮手,說:“幾個乞丐的死,如今誰還顧得上!皇后族妹都在宮中失蹤慘死了,大理寺這下又沒好日子過了!”

    周子秦虛弱道:“乞丐也是人,何況三四條人命……哎喲!”

    是黃梓瑕在桌下暗踢他的腳,示意他目前先不要引火燒身。他終於閉上了嘴。

    崔純湛又問:“既然王爺剛剛不是在說這件的事情,為何王爺又知道卑職說的是王家女?”

    “普天之下,宮中會詔人進去驗看,又讓你第一時間來找我的,還能會是什麼事?”李舒白淡淡道。

    何況你進來後,就一直欲蓋彌彰地表演著同情哀苦悲傷嗟嘆的表情,誰會不知道你想要表達什麼?黃梓瑕腹誹。

    “這麼說……原來我們所說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啊?”周子秦終於回過神,臉上終於褪去了那層死氣,眼珠也開始轉動了。

    崔純湛也點頭道:“是啊,看來是誤會了,我正奇怪你怎麼會先於我去驗看過皇后族妹的遺體呢。”

    四人中唯有黃梓瑕冷靜地詢問正事:“請問崔大人,王姑娘的遺體是在何處被發現的?”

    “說出來,你們定然不信。”崔純湛皺眉道,“是在昨日晚上,突然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東閣之內。”

    “什麼?”周子秦又跳起來了,“她,她不就是從那裡失蹤的嗎?”

    “正是啊,那邊因出了事,所以里面陳設什麼的都沒變。今天早上宦官們去打開門時,卻發現王姑娘的屍體躺在床上,還穿戴著當初失蹤時的衣物簪環,可整個人卻已經發黑潰爛,中毒身亡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周子秦愕然道:“這可真是天下奇聞啊……明明失蹤的人,怎麼突然又出現了,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

    “是啊,彷彿她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一直都在那裡一樣,只是有那麼兩三天時間變成我們看不見的了。 ”崔純湛搖頭說道,“這個案子,可不好下手啊……”

    李舒白站起身,到門口喚景毓過來幫他換衣服,準備進宮去雍淳殿。

    黃梓瑕也整肅著自己的衣服,說:“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東西是看不見的呢?”

    崔純湛笑道:“必定是有的,不然怎麼會有兩百多人都看不住的事情。”

    周子秦趕緊說:“我回家拿點東西,你們一定要等我,也帶我進宮去吧!”

    李舒白沒理會他,徑自往外走,說:“別多事,好歹是王家的閨秀,怎麼可能讓你在她的遺體上動刀子。”

    周子秦只能說:“那麼,我去看看可以嗎?”

    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崔純湛:“崔大人的大理寺那邊,不是經常找你查看現場的麼?如今多找一次又如何?”

    崔純湛立即向他招手:“來,子秦,我的馬車就在偏門。”

    兩輛馬車在大明宮東角門停下,下車進內,就看見了位於宮城角落的雍淳殿。但雍淳殿並沒有在這邊開門,他們只能沿著厚重高大的宮牆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牆,轉角向北繼續走。那裡開了一道偏門,可以供人進出。

    雍淳殿以前本擬作是宮中庫房,因此高牆嚴密,只開了一個西偏門,正門開在北面。誰知因為嚴密陰暗,裡面藏的書畫絹帛都容易霉爛,所以只能棄了,又在庭中安置了兩座低矮假山,以沖淡庫房的那種古板,準備住人。

    “誰知這宮中最嚴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個傳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引他們三人向內走去,卻聽得一陣喧嘩,裡面有人正在爭論。

    進門就是外殿,他們站在外殿上,見爭執的人赫然是瑯琊王家的幾個人。黃梓瑕一眼就看見了王蘊,其次是他的父親,刑部尚書王麟。

    只聽王蘊說道:“王若是我們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閣的姑娘,千嬌萬貴,怎麼可以讓仵作剖開身體驗屍?此事萬萬不能!”

    王尚書苦悶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書,於理於法,暴斃的人都該仔細檢查遺體,何況這件事牽連甚廣,影響如此巨大,我們要是不加查驗,不說難以對朝廷交代,對夔王府又要如何說?”

    “難道準王妃被人剖屍檢驗,搜腸刮肚,夔王爺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誰都說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准的!不信我現在就去找皇后。”

    王蘊一點都不給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轉頭卻見李舒白和黃梓瑕他們站在外殿遊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卻難得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向著他們走去,說:“知我者王蘊也,我自然不願意讓仵作碰王若的遺體,所以已經帶了一個最佳人選來。”

    王蘊一干人趕緊見過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驗看屍體,說:“這位想必大家都是認識的,周庠周侍郎大人的公子,對於捫驗一道頗有造詣,是以我讓他跟我前來,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還是王爺設想周到。”王麟立即說。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後帶著黃梓瑕進入雍淳殿東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0章 十無形無聲(三)

    東閣內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樣,雖然經過了細細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時刻記得這是皇宮裡,竭力在過後恢復原樣。

    而這一模一樣的環境中,卻躺著一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著一襲黃衫,頭上鬆鬆挽著一個留仙髻,腳上一雙素絲履,和失蹤那日一模一樣。

    然而她全身皮膚已經潰爛烏黑,膿血橫流,早已看不出那張臉的本來面目,誰也無法從這樣的屍體上看出她曾擁有怎樣艷若桃李的芳華。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她,一瞬間腦中閃過那一日,她鬢邊嬌豔的一朵綺琉璃,人面花顏相交映。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屍體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從身上摸出一雙鞣製得極薄極軟的皮手套戴在手上,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面容細看。

    饒是黃梓瑕這樣見慣了屍體的人,也無法猝睹這樣膿血橫流腫脹模糊的一張臉,她偏開了頭,問:“你不是沒帶工具嗎?這雙手套是什麼時候帶來的?”

    “早上出門時。聽說街上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趕緊帶上了,沒想到當時沒用上,現在卻用上了。 ”周子秦一臉嚴肅地教導她,俯身細看屍體的七竅,又掰開嘴巴查看裡面的舌頭牙齒,“驗中毒的屍體時,尤其是這種劇毒,萬一你在檢查時勾破一點皮膚,毒血滲進來,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著手套不可。 ”

    黃梓瑕不想聽他說這些,只問:“死者既然穿著王若的衣服,那麼年齡身材什麼的,都對得上嗎?”

    “死者年齡大約十六七歲,身材纖細高挑,有五尺七寸左右。這樣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較少見,基本上還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沒有什麼黑痣、痦子、胎記之類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憶著自己之前與王若的接觸,“痦子和胎記什麼的倒是沒有,好像右手腕處有小小一點雀斑,你看看有嗎?”

    周子秦將她的右邊衣袖挽起,看了看,喪氣地說:“皮膚黑得完全看不出來了,別說雀斑,就算黑痣估計都看不出來。”

    “嗯”黃梓瑕看著腫脹黑紫的那一雙手,有點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見面時,在馬車內,從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雙纖細美麗的玉手,而眼前這雙令人不忍直視的手掌,讓她胸口微微抽動了一下,“這個手……怎麼會腫脹成這樣?她以前的手,纖細柔美得讓所有人都會羨慕的。”

    “纖細嗎?”周子秦握起屍體那一隻巨掌,從手掌一直到各個手指都摸了一遍,說,“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檢驗過的女屍中,算是比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纖細之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向著那雙腫脹不堪的烏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後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說:“把手套給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問:“幹嘛?”

    她不說話,下巴一抬,眼睛一瞇,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來給她了。

    雖然是雙軟皮的緊貼手套,但男人的手套畢竟比較大,黃梓瑕戴上去略微有點鬆垮。她也顧不得這個了,隔著手套捏住那具女屍的手,又隔著手套和女屍的手比了比——腫脹只能橫向脹大,但畢竟手指不會變長太多,而對方的手指,卻比她這雙曾被陳念娘稱之為適合彈琴的大手還要長一些。

    周子秦在旁邊說:“你看,雖然你是個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時候就淨身了,所以手比她的還要小點。”

    “淨身跟手掌大小有什麼關係。”黃梓瑕在心裡暗道,又隔著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頭,再捏了捏對方的骨骼。雖然因為皮肉腫脹所以很難摸到骨頭,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試探著捏下去,終究還是摸到了一點硬東西,證實了周子秦的說法——這雙手的骨骼,絕對不纖細。

    周子秦在旁邊緊張地說:“崇古,別太用力了,本來皮就潰爛了,再被你捏爛了就不好了……”

    黃梓瑕趕緊放鬆了手指,一邊轉過來看掌心有沒有被自己捏破捏爛。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點,而那裡恰好有一層薄薄的白色浮皮,雖然被她涅破,卻並沒有出血。

    “這個,應該是一層薄繭,所以就算破了也沒關係。而且她全身的皮膚本來就潰爛了,破一點繭皮也沒人在意的。 ”周子秦說著,又仔細端詳著她繭子所在的地方,見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皺起眉,“真奇怪,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驗屍看見繭子長在這裡的。 ”

    “嗯,按道理來說,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這邊應該是最不可能長繭子的地方。”黃梓瑕再仔細觀察,見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樣有略硬的皮膚,思忖良久,比劃著寫字、繡花、漿洗、擣衣等各種姿勢,卻沒能得出任何一個結論。

    周子秦收好她脫下的手套,說:“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地方。這女子出身應該不錯,頭髮和牙齒都十分光澤,身體上似乎沒有做過重活的痕跡。如今穿著王若的衣服出現在雍淳殿,又面目難辨,我們要說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證據……”

    黃梓瑕乾淨利落地說:“為免打草驚蛇,你先在驗屍冊上記錄下來,但不要直接說破,只說死因吧。”

    兩人打開門,到外殿見過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眾人行禮,然後捧著手中的驗屍記檔,只撿了簡略的說:“驗訖:死者某女,身長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血。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長及腳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

    王麟連連哀嘆,說:“可恨,太可恨!真沒想到,我侄女會在重重宮闈之中死於非命……”

    身後王若兩位從瑯琊趕來準備參加大婚的兄弟,也都個個面露慘色。年長的一位問:“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於毒箭木無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眾人都沒聽過這名字,唯有王蘊問:“可是南蠻稱為‘見血封喉’的那種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見的。”不過昨晚也有幾個人死於這個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見她沒有要對他們說明的樣子,就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不多久,王皇后也親自來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屍,頓時回身,身後的長齡趕緊扶住她,才沒有跌倒在地。她踉蹌地掩面離去,連一句話也不曾說。

    長慶領著後廷一干人收拾遺體,一群人都是默然無聲。王家的馬車馱了棺木離開,李舒白佇立在宮門口,目送他們遠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純湛的車,黃梓瑕拉過備下的馬準備爬上去,坐在馬車內的李舒白隔窗一個眼神看過來,她只好把腳從馬鐙上收回,上了馬車,照例坐在那張矮凳上。

    車馬一路向著永嘉坊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並不看她,只用手指輕觸著那個養魚的琉璃瓶,引得里面那條紅色小魚不停地曳著薄紗般的尾巴追逐著他的手指。

    “驗屍結果我聽到了,還有沒說出來的​​呢?”

    黃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著那條小魚,說:“確是死於毒箭木,死亡時間是昨晚,但與那幾個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處腫脹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並非下在食物中,而應該是外傷——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屍體的話,這一點應該能更確切。”

    “如果是外傷,傷在哪裡?”

    “這又是奇怪的地方,雖然全身潰爛腫脹,但她身上並無利器傷害的痕跡。從肌膚變色的痕跡來看,最大可能斷定為毒從右手蔓延而上,然後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著,“毒箭木是否沾染肌膚便可以滲進去殺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謎。”

    李舒白的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她的面容上,忽然問:“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裝從蜀地逃出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沒有人懷疑你不是女子嗎?”

    托腮望著那條小魚的黃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這件事是為什麼:“沒有啊,我自小常男裝跟著父親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雖然顛沛流離,卻也有驚無險。”

    他沒回應她疑惑的神情,只凝視著她的模樣。穿著絳紅宦官服飾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頤望著自己,那一雙眼睛,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馬車在顛簸中,她的睫毛間或一顫,那清露般的眸光就彷佛隨著風中芙蕖的輕微搖曳,瞬間流轉光華。

    他一直緊抿的唇角,在這一瞬間不知不覺微揚。

    黃梓瑕莫名其妙的摸摸自己的臉,還在遲疑中,他卻已經轉過頭去了,沒有糾正她這過於少女的姿勢,只問:“除此之外,屍體上還有什麼痕跡?比如說— —那具屍身,是王若的嗎?”

    黃梓瑕微有詫異:“王爺未曾見過遺體,也這樣認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會特意用毒箭木將屍體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面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飾什麼事情。”

    “王爺猜得不錯,那具屍體並不是王若,因為皮肉雖然難以辨認,但骨骼卻無法作偽,那具屍體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許多。”黃梓瑕說著,舉起右手,翻轉掌心在自己面前看了看,“還有件事讓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屍手上的繭子分佈——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這裡—— ”她比劃著自己的手,指給李舒白看,“小指下面這一片掌沿,長了一層薄繭,雖然平時可能看不出來,但這邊的皮膚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層略硬的皮。”

    “長用這裡的動作,確實不多見。”李舒白攤開自己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攏,比劃了一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問:“王爺可有什麼線索?”

    “剛剛似乎覺得有個動作在我面前一閃而過,但倉促間想不起來。”他皺眉說著,索性放開了手,說,“這個案件,目前想來最大的點,應該在於隱形兩字吧。”

    黃梓瑕點頭,說道:“仙遊寺內那個男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們眼前眼睜睜的失蹤,甚至那具女屍手上不存在的傷口,都是看不見的,隱形的難解之謎。”

    “其實有些時候,就和變戲法一樣,只是因為從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簡單的一個小把戲,但旁觀者卻因為腦子轉不過彎,所以才無從得知真相。而另一種可能… …”李舒白說著,又用自己的手執起小几上的琉璃盞,舉到車窗邊。

    在外面透簾而來的光芒中,明淨清透的琉璃盞和清水瞬間消失了形狀,恍惚間黃梓瑕只見李舒白的手掌上懸空漂浮著一條靜靜遊曳的小紅魚,在日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種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們的面前,但因為角度和感覺,讓我們失去了判斷力,以為它並不存在。”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1章 十一隔牆花影(一)

    黃梓瑕凝視著那尾小紅魚,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迄今為止,所有我見過的案件中,沒有比這個頭緒更多,線索更雜亂,也更無從下手的了。”

    “不止。你繼續查下去,還會發現,這個案件的背後,才是更可怕的暗流。”李舒白將手中的琉璃盞放回小幾,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這個案件將關係著,皇后在后宮和朝廷的力量起落,瑯琊王家一族的盛衰榮辱,益王一脈的存亡,反賊龐勳的餘孽,甚至是……”

    說到這裡,他卻不再說出口,只看著那條小紅魚,那張臉上的表情明明是慣常的平靜無波,卻讓黃梓瑕隱約覺得胸口一滯,有一種無形的威壓讓她的呼吸都幾乎困難了幾分。

    她望著他淡漠的側面,在心裡想,甚至,是什麼呢?還有凌駕在他列舉的世家大族,皇親國戚,反賊餘孽之上的東西嗎?那樣高不可攀的存在,又是什麼呢?

    她看著面前這條彷彿兩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紅魚,又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李舒白在她議論小紅魚時所說的話——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

    黃梓瑕凝視著這條無知無識的小紅魚。這條李舒白一直帶在身邊的小紅魚,到底是什麼來歷,又關係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日光透過車簾,照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他那輪廓極其清晰乾淨的側面輪廓,並沒有如那個琉璃盞般被光線減弱。他在陽光的背後,那往常清雅高華的面容反而顯得異常鮮明奪目,灼眼迫人。

    她靜靜望著李舒白,在微微顛簸的車上,一時之間忽然感覺到天意高難問的茫然。

    夔王府,語冰閣。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面前鋪著一張七尺長,一尺八寬的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應該是這個案件幾乎所有的線索了。”黃梓瑕說。

    李舒白站在案前,一條條看過。

    王若身份:世家大族的閨秀,卻由雲韶苑琴師護送上京,且自小隨間坊女子學過市井艷曲。

    馮憶娘之死:她的故人是誰,為何會死在幽州流民中,王若是否知情。

    仙遊寺預言:該男子如何在重重守衛中來去自如,什麼身份,他暗示過的王若不為人知的過往是什麼,射殺龐勳的箭頭為何出現。

    雍淳殿:公然在宮中行刺王若的人是誰,王若如何在眾目睽睽下失蹤,突然出現在茶杯下的半塊銀錠來歷和用意。

    京城乞丐之死:與此案是否有關?為何與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同時死亡,中同樣的毒?

    假冒女屍:女屍的真實身份,中毒的傷口和手掌的異狀,她如何出現在王若失蹤的地方,誰要用她假冒王若的屍體。

    李舒白看了一遍,將這紙放入博山爐內燃化了,然後回身在椅上坐下,說,“理一理有動機和嫌疑的人。”

    黃梓瑕躊躇著,說:“若按照表面來看,第一個,應該就是歧樂郡主了。她有動機,仰慕你的事情京中人盡皆知;她有時間,王若失蹤的那一天就在宮中。”

    李舒白一哂置之:“還有呢?”

    “第二,鄂王爺。去西市學戲法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收留陳念娘的動機雖然說得過去,但似乎有點過於湊巧了。”

    “其他?”

    “第三,亂黨龐勳的餘孽,為了報復王爺所以藉這個機會下手。”

    “還有?”

    黃梓瑕遲疑許久,才說:“朝廷中與王爺政見不和,或者有意打壓王家的人。”

    “這個說起來,倒是有一大堆人選。”李舒白臉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經心的問,“沒有別的了?”

    “還有幾個可能性很小的猜測,比如王若在瑯琊那邊,或者揚州馮憶娘那邊的仇人之類的。”

    “但此案還是衝著我來的跡像多一些,不是麼?”

    “是。”黃梓瑕點頭,“所以說她們之前結仇的人追殺到京城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有辦法在皇宮之中行事。”

    “關於案件真相,還有一個可能性,你沒有說。”李舒白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揚地看著她。

    黃梓瑕詫異的把案情又在自己腦中過了一遍,說:“不知……遺漏了什麼?”

    “就是京中人一致認為的,鬼神作祟。”李舒白抱臂靠在椅上,臉上那種冰涼的笑意更加明顯了,“不是麼,被我射殺的龐勳,一定要實現那張符咒上對我下的詛咒,所以才先在仙遊寺留下了箭頭預警,後在重兵之中奪走了我的準王妃,最後將慘死的王妃遺體又送回原處。”

    “不錯,只要這樣解釋,那就動機,手法,過程全都圓滿了。”黃梓瑕說。

    “如果你真的找不出來,那就讓刑部和大理寺就這樣結案吧。”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這個兇手,不僅殺害了王若,還牽連了馮憶娘和無辜的四個乞丐。就算為了陳念娘,就算為了沒有任何人在意的乞丐們,我也一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何況——”

    李舒白望著她,見她神情決絕,眼中毫無猶疑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聲音中帶著疲憊的喑啞和堅決的意念。

    “若沒能幫你破解這個案件,我怎麼能回到蜀中,去洗雪我父母家人的冤仇?”

    李舒白自然記得她對自己的承諾,所以也不說話。他凝視著面前的少女,而她的目光投在更遠的窗外天際。

    彷彿想起什麼,她又忽然轉頭看他,問:“對了,你那張符咒,如今怎麼樣了?”

    “你猜?”他站起身,到後面的櫃子中取出一個小方盒。

    方盒沒有明鎖,只有盒蓋上九九八十一個格子,排列著八十個字塊,上面分別寫著散亂的字。

    黃梓瑕知道這個是九宮鎖,只有那八十個字在準確的地方,才能打開這個盒子,否則的話,只有毀去盒子才能打開。

    她轉過頭去,自然不會去看李舒白那個盒子上的字是怎麼排列的。到盒子打開,李舒白伸手到裡面,又取出一個橢圓形的小球。球呈半圓,穩穩放在桌面上。上面半球有細細的裂痕,就如一個雞蛋被剖出蓮花菡萏的形狀,下面底座是圓的,一共三個圈,每一圈上都有細微的凸起。

    “這三圈鎖匙上。各有二十四個小凸點,全都可以左右旋轉,只有在都對準到正確位置之後才能打開這個圓盒子,否則的話,裡面的東西就會在圓盒被打開的一剎那,絞成碎片。”李舒白一邊調整暗點,一邊說。

    看來,對於那個符咒,李舒白確實是藏得非常好。

    隨著下面三圈旋轉到正確的位置,李舒白將圓盒子放在桌上,抬手按了一下圓頂,那如同菡萏般的圓盒,被機鈕扯動,頓時一片片綻裂開來,就像一朵木雕的蓮花,在她們面前瞬間綻放。

    在片片蓮花的中間,正靜靜躺著那一張符咒。

    符咒的紙張厚實而微黃,兩寸寬,八寸長,在詭異的底紋之上,“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依舊鮮明如剛剛寫上。

    在那“孤”字上,血色的圓圈依舊朱紅淋漓。而“鰥”字上面,那原本鮮紅的圈,卻已經褪去,只剩下淡淡一點紅色痕跡,與當初那個“殘”字一般,褪去了本已被圈定的血色。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著李舒白。

    他雙手輕拂,綻放的圓盒又如起初時般,片片花瓣合攏,回歸成半個橢圓。

    “很顯然,這樁婚事,已經消彌無形了——我似乎又躲過了一次被詛咒的災禍。”

    李舒白似乎毫不在意,將圓盒收歸方盒中,打亂了上面的九宮鎖,依樣收在櫃子中,姿態舒緩一如方才。

    黃梓瑕默然問:“你這張符咒,一直妥善收藏在這裡?”

    “不知道是否妥善,至少我很少示人。”他緩緩地抬眼看她,說,“或許可以說,在離開徐州之後,除我之外,你是唯一一個看過的人。”

    黃梓瑕的心口,不覺微微湧過一絲異樣的血潮。她抬頭看見他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他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不是在看著她。他在看著一些遙遠而虛幻的東西,又或許,只是在看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東西。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側過臉,避開他的眼睛,逃避般望向窗外。

    語冰閣內只輕輕迴盪著兩人的呼吸聲,窗外的鳥叫聲中,夾雜著一兩下鳴蟬,讓人忽然驚覺,暮春已盡,初夏來臨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2章 十一隔牆花影(二)

    崇仁坊周府前,黃梓瑕去敲門。門房應聲開門出來。

    “這位大叔,麻煩幫我通報一下你們小少爺,就說我姓楊。”

    開門的大叔趕緊出去了,還有其他幾人請黃梓瑕坐下,給倒了茶。黃梓瑕就喝著茶,坐著聽他們聊天。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好啦,距老爺定下的離京日期只有一個月了,什麼東西都得收拾周全了啊。”

    “不過小少爺最近好像不太雀躍的樣子。”

    “是啊,前段時間小少爺被皇帝欽點為川蜀捕頭,他不是一直喜不自勝歡欣鼓舞的麼,怎麼一下子就連門都不出,悶在房中了?”

    幾個人正說著,他們口中沉寂多時的小少爺周子秦就連跑帶跳的出來了:“崇古,你可來了!”

    “小少爺!”門房們趕緊個個站起來招呼。

    “你們忙去吧。”周子秦隨意揮手,只抓著黃梓瑕問,“是不是案情有什麼新進展了?是不是是不是?”

    黃梓瑕搖頭,說:“只是找你一起探討一下。”

    “進來進來。”他拉著她的手,趕緊往裡面跑,“我聽說啊,因天氣漸熱,那具屍體又太過難堪,就算放在冰窖裡也鎮不住,已經開始腐爛了,所以皇后親自詔示王家,已經決定頭七都不等,三日後立即發喪了。”

    “嗯。”黃梓瑕與他到了屋內坐下,才低聲說,“所以我們最好是在三日內查明真相,不然屍體一下葬,查案就更麻煩了。”

    “這麼說,被我害死的那幾個乞丐,還是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沮喪道,“可是,這麼錯綜複雜的案情,怎麼可能在三日內查明呢?就算我最傾心仰慕的黃梓瑕到來,也不一定能辦結此案啊……”

    黃梓瑕的唇角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乾咳了一聲說:“不過,夔王說,若三日內實在無法查明真相,那就只能先將這具屍體不是王若這件事先披露出來,只要沒有蓋棺,就不會定論,我們還能爭取時間再查下去。”

    “查……怎麼查,從哪裡下手,線索的一開始是哪裡,我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抓著自己的頭髮,苦惱地趴在桌上,“啊……這個時候要是黃梓瑕在就好了,她一定能迅速找出一個最有價值的點查下去的……”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肯定又在抽搐了。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輕拍桌角:“好了,我和夔王已經將案情理了一遍,並且提出了一個我們現在急需查找的方向。”

    “什麼方向?”周子秦抬起頭。

    “景軼已經到徐州去調查龐勳那枚箭頭失蹤的事情了,到時候若是能清楚當初夔王射殺龐勳的箭頭為什麼會出現在仙遊寺中,或許也能成為本案的一個重要線索。 ”她說著,拿出一塊銀錠,放在面前的桌上,“而這個,就是我這邊要追查下去的線索。 ”

    “銀錠?還是半塊的?”周子秦拿著銀錠,翻過來看著上面的字樣,問,“你缺錢啊?我借你啊!”

    黃梓瑕無語,指著銀錠後面的字樣:“你看這個。”

    “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他念著,疑惑不解,“沒什麼問題吧?”

    “但是,內庫中所有歷年鑄造的銀錠中,都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

    “私鑄的?或者是假的?”

    “私鑄的,當然會鑄上主人的名字,幹嘛要冒充內庫?也不是假的,而是絕對的真銀子。”黃梓瑕捏著這錠銀子,正色看著他,說,“最重要的是,這半個銀錠,是在王若失蹤時,我和夔王爺在東閣內發現的。當時它被一個倒扣的茶盞罩住,放在桌上,夔王爺喝茶的時候發現了。”

    周子秦很開心地說:“夔王爺果然是我輩中人,在那種膿血橫流的屍體旁邊也能悠閒自在地喝茶,真是見過大局面。”

    “那個時候女屍還沒出現,王若失蹤只有片刻。”黃梓瑕忍不住提醒他。

    周子秦根本不在意這些細節,他手中捧著那塊銀錠,問:“所以,按照你的想法,我們接下來應該是去哪裡?”

    “當然是去吏部查看歷年的官員名檔,看這兩個人究竟是不是能在記錄上查到。”

    吏部今日當值的知事捏著黃梓瑕遞上的那張條子,看著上面“梁為棟、張均益”兩個名字,臉苦得都快滴下黃連汁來:“兩位,我建議你們不要等了,十天半月能查到就算運氣好。”

    “十天半月?”周子秦目瞪口呆,“需要這麼久啊?”

    知事抬手一指面前兩層七間的屋子:“喏,那裡就是歷年官員名冊存檔,從本朝開國到現在,雖然資料散軼了一些,但存著的檔案還有這麼多——這只是第一排檔案房,因為放不下,後面還擴建了三排一模一樣的。”

    “……”兩人站在那裡,覺得此事確實不是辦法。

    “怎麼辦呢?有什麼辦法能從這麼多資料中迅速篩選出我們想要找的人呢?”周子秦問。

    黃梓瑕想了想,忽然向著那位知事走去,說:“麻煩您幫我找找看徐州最近十年來的官員檔案。”

    “徐州?這種地方上的官員資料,估計不太多。”知事說著,叫了個小吏過來,小吏帶著他們到了第二排的第四間,打開門說道:“這就是歷年來徐州的官員資料。”

    周子秦目瞪口呆地看著裡面滿滿一排排的書架,書架和書架之間擠得幾乎人都走不進去的距離,喃喃地說:“還是感覺……工程浩大啊……”

    “多謝,我先找找看。”黃梓瑕丟下一句,已經抬腿進了房間。

    周子秦看到她直奔咸通九年的官員檔案,從架子上取下大中初年的那一大摞資料,迅速翻開到龐勳所授偽官及朝廷處置那裡。

    屋內有點陰暗,瀰漫的灰塵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中輕輕飛舞。周子秦轉頭看著她,她原本抹了黃粉的面容被陽光淡化,在灰塵中顯得玉白無瑕,長而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覆著那雙春露般的眼睛。

    他一時之間怔了怔,心想,楊崇古應該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去勢了吧,不然的話怎麼會這麼清致,有種從骨骼內部散發出來的柔軟。這麼些年來,他也曾見過許多嬌柔如好女的宦官,但是以他對各種人體骨頭的研究來看,總覺得楊崇古的身上,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端詳著那圓潤的下頜,纖細的脖頸,還有柔削的肩膀想,如果某一天楊崇古只剩下一具骨架的話,自己一定會將他的屍骨當成一個女人的。

    難怪京城流言說,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新寵,出則同車,入則同屋……

    隨即,他又趕緊強行制止自己對這個小宦官和夔王進行什麼聯想,慌忙搬起大中年間的那一摞資料翻著上面的記錄。

    房間內一時悄然無聲,只聽到沙沙的翻書聲。在一片寂靜中,周子秦忍不住又轉頭看黃梓瑕。只見她的手指一路向著右邊滑去,一目十行掃過一個個人名及條例,然後指尖終於停在一處,又將前後看了一遍,輕輕籲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冊子遞到他面前,說:“你看。”

    周子秦探頭看去,只見上面寫著——

    龐勳所設內庫,授偽官:內庫主使一人張均益,副使五人魯遇忻、鄧運熙、梁為棟、宋闊、倪楚發等。夔王俱撤之,融所有私鑄金銀錠,歸於內庫。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說:“看來,那銀錠就是龐勳企圖自立為王時,私下鑄造的。”

    周子秦一拍那本冊子,不顧被他拍得飛舞瀰漫的灰塵,又驚又喜地大吼:“原來此事又是龐勳餘孽搞的鬼!”

    “然而就算是龐勳餘孽,拿什麼東西不好,為什麼要留下銀錠呢?”

    “難道是留下買命錢的意思?”周子秦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怎麼可能一個王妃只值十兩銀子?”

    黃梓瑕沒理會他,去借了紙筆將那段話抄錄下來,說:“不管怎麼樣,總之也是一個線索,先回稟王爺吧。”

    周子秦和她一起走出吏部,天色近午,周子秦摸著肚子說:“哎呀好餓,崇古我請你吃飯吧!”

    黃梓瑕微有猶豫,說:“王爺那邊我還要及早去回話呢……”

    “王爺身兼數職,每天這麼忙碌,現在還沒到散衙時刻,怎麼可能在府中等你?”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就往西市走,“來吧來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店,那裡的老闆做的牛肉太好吃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切牛肉是按照肉的紋理,一絲不苟橫切出來的,味道煮出來就特別入味!說起這個肉啊,我覺得殺禽畜和殺人的時候一樣,下刀也是很有講究的,如果橫砍斷肌肉紋理的話,傷口綻開來就會像一朵貼梗海棠,而如果順著紋理豎劈的話,傷口就行雲流水,血流起來也就分外流暢,不會噴濺得到處都是……”

    “血噴濺不噴濺,主要還是看是否砍到了經脈吧。”黃梓瑕打斷他的話,補上一句,“要是你再提血肉骨頭之類的一個字,我就不吃了。”

    “那提內臟之類的呢?”

    黃梓瑕立即轉身要走,周子秦趕緊將她的肩膀扳回來,說:“好啦好啦,我發誓,絕對不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3章 十一隔牆花影(三)

    不過這家店的牛肉湯餅確實好吃,兩人都吃了一大碗。今日店裡沒有其他客人,老闆和老闆娘坐在店中看著這兩個客人,一個小宦官,一個公子哥,小宦官眉宇輕揚,有一種雌雄難辨的漂亮勁兒,吃著飯聽著公子哥說話,面無表情。公子哥一身衣服是絳紅配石青,浮華豔麗的撞色,一身掛了十七八個飾件,香袋火石小刀玉佩金牌活銀墜,遠看跟個貨郎似的。

    真是一對奇怪的同伴。

    吃完飯,黃梓瑕走出這家店。外面是擁擠的人群。她在人群中看見一個人正在匆忙往前走,不覺低低地叫了一聲:“張行英?”

    周子秦好奇的問:“他是誰啊,你認識他嗎?”

    “嗯……他曾經幫助過我,他被我拖累了。”她說著,嘆了一口氣,然後不自覺地便跟著他一路走去。

    周子秦不明就裡,見她一路悄悄跟著,便也不多話,只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兩人慢慢跟著張行英。

    張行英提著沾滿泥土的一麻袋東西,慢慢走進了普寧坊。黃梓瑕年幼時對京城十分熟悉,記得普寧坊中有一棵合抱的大槐樹,而張行英的家似乎就在大槐樹的附近。

    果然,大槐樹依然枝繁葉茂,而張行英的家就在大槐樹的旁邊。正是初夏時節,樹下的石凳上,幾個婦人們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談天,看著自己的兒女們在樹下嬉鬧。

    黃梓瑕慢慢走近張行英的家,他的院牆雖然只有半人高,但上面還長了一片一人高的樹籬,剛好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透過樹枝的空隙往裡面張望了一下,看見張行英把那個袋子中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些剛剛採來的草藥,放在院子中的青石上晾曬著。

    旁邊有個老婆婆看見了她,問:“這位大人,你找誰啊?”她認不出宦官的服飾,以為黃梓瑕是官差,面帶笑容地問,卻只敢看了周子秦一眼,彷彿怕被他全身金銀珠玉的光芒閃瞎了眼。

    黃梓瑕趕緊說:“我是張二哥的朋友,過來看看他近況。”

    “哦,張家小二?他不是被夔王府趕出來了麼,現在跟著他爹在端瑞堂呢,說是學徒,其實據說是打雜,有時候遇上短缺的藥材,還要跟著採藥人進山呢。”老人家畢竟話多,一下子就全都抖摟出來了,“前段時間不是說他在王府做錯了事,被打了三百軍棍趕回來了麼,怎麼兩位還來找他……”

    “二十軍棍。”她有點無奈,傳言真是離譜,打了三百軍棍還有人能活麼?

    “哦,總之就是被發回來了,肯定是行差踏錯了,有人說啊……”老婆婆口氣興奮又神秘地打聽著,“據說和那位夔王妃的死有關啊?”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哪有的事,他離開的時候,夔王妃還沒有定下來呢。”

    老婆婆便搖頭嘆氣,“哎,這麼好一個小伙兒,長得又好,身材又高,不然怎麼能進夔王的儀仗隊呢?都是人尖兒才能被選上的!當初去的時候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可沒成想就這麼幾個月,被打回來了。”

    黃梓瑕怔怔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也沒什麼大事,夔王府不定還找他回去呢。”

    “還有這樣的事?可他們都說夔王爺御下最嚴,怎麼可能會讓犯過錯誤的人回去呢?”老太太左右一看,立即滿臉掛上八婆神情,小聲地說, “哎喲你們不知道啊,以前我們街坊十幾戶人家都託人說媒,想要把女兒嫁給他,現在倒好,連本來正在說的一門親事,現在都沒了聲息啦——你看,還不如我兒子呢,早早就在劉木匠那裡學著,現在都快出師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才轉身往外走去。婆婆在後面問她:“你不進去了?他今天在家呢。”

    “不了,多謝婆婆了。”黃梓瑕說著,轉身向外走去。聽到身後老婆婆自言自語:“這挺好一小伙子,就是有點女人相,倒像個宮裡的小公公似的。”

    周子秦忍不住哈哈笑出來,黃梓瑕卻沒心思理會他。他們除了普寧坊,一路行過大街小巷。直到來到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她才回過神,對周子秦說:“今日多謝你幫我到吏部查詢,等接下來有了什麼頭緒,我們再會吧。”

    周子秦見她神情低落,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你那個朋友叫什麼……張行英對吧?別擔心,我幫你解決。”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他。

    “我好歹在京城混跡多年,六部多少也認識幾個人。我一哥們最近跟我說,京城防衛司的馬隊最近剛好要擴充人手。你是知道的,各衙門之間,馬隊是最風光的,每天騎馬在大街上巡視兩圈,穿著制服帶著刀,一大堆的姑娘小媳婦倚門偷看,找媳婦是絕對不用愁的。再有,每月的錢糧也多,這可是個肥差啊,好多人擠破腦袋走後門的,要不是你這個朋友長得挺拔英俊一身正氣,我還不敢引薦呢!”

    “真的?”黃梓瑕驚喜問。

    “當然了,京城防衛司馬隊的頭兒就是我鐵哥們,包在我身上了!”周子秦拍著胸脯保證,“等這個案件告一段落,我們帶你去見隊長許叢雲。”

    “那就多謝你了!”黃梓瑕十分感動,仰頭對他說道,“若真的能成事,怎麼感謝你隨便開口!”

    “哈哈,到時候讓我吃飯的時候隨便說話就行了。”他說著,見黃梓瑕一臉尷尬,又抬手拍著黃梓瑕的背笑道,“開玩笑的啦,其實一點小事不足掛齒,畢竟你是除了黃梓瑕之外我最崇敬的人,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就是!”

    黃梓瑕被他拍得差點吐血,嘴角抽搐著朝他笑了笑,說:“既然如此,等這個案件結束後,我在綴錦樓設宴請你,到時隨便你說什麼我都洗耳恭聽!”

    “那也得你有錢啊,我聽說你在夔王府才當差不久,你發月銀了嗎?”他說著,又用大拇指比比自己,“不過小爺我正巧家中有倆糟錢,你儘管來找我,好吃好喝供著你……”

    “什麼時候夔王府的人需要你供著了?”他們身旁有人問。那冷漠淡然的口氣中無形透出的威壓讓黃梓瑕不由得頭皮一麻,回頭一看,果然是李舒白。

    李舒白的馬車正停在街口,他掀簾看著他們,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但黃梓瑕還是覺得他眼中隱隱有不悅的跡象,於是只能選擇了縮著頭站在那裡,默默地向這位難以揣測的夔王挪近一點。

    沒心沒肺的周子秦卻毫不自覺,笑著衝李舒白點頭:“好巧啊,王爺也從這裡過?”

    “送突厥使臣下榻驛站回來,剛好遇到你們了。”李舒白隨口說。

    京城驛站正遙遙在望,周子秦也不以為意,指著黃梓瑕對李舒白說:“王爺你看,崇古這人就是這樣,平時老是板著臉,要不是王爺剛好經過也看不到,她笑起來的時候真是頂好看的,春風拂面,桃李花開。以後王爺可以命他多笑笑嘛。”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臉都快抽搐了——明明是那種抽筋的笑,明明夔王看到之後臉色如烏雲壓頂,周子秦這人居然還感覺不到,真是什麼眼力勁兒。

    “是嗎?”李舒白側目看了黃梓瑕一眼,問,“有什麼好事,讓楊崇古這張石板臉都居然開顏了?”

    “沒什麼,只是……他幫了我一個忙。”黃梓瑕趕緊說。

    李舒白見周子秦點頭,也便不再追究,只是依舊沉著一張臉看黃梓瑕,問:“今日去吏部,可有什麼收穫?”

    “今天簡直大有發現啊!”周子秦興奮的說,拉著李舒白的衣袖就要在大街上談論案情。黃梓瑕實在無語,輕輕咳嗽了一下。周子秦還恍然不覺地看著她。

    李舒白指指後面一家酒館,周子秦才驚覺過來:“不行不行,我們不能站在街上講這個!”

    李舒白下了車,三人移師酒館,進了僻靜的二樓雅間。

    一壺清茶,四樣點心。其他人都退下之後,周子秦才壓低聲音說:“還是崇古精明,他斷定那銀錠是與龐勳有關,因此一開始就直奔那一批龐勳所授的偽官去,果然一擊即中,這錠銀子,確是龐勳在徐州私鑄的庫銀。”

    李舒白看著黃梓瑕遞上來的那張謄抄的字條,若有所思。

    周子秦則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黃梓瑕:“崇古,你是怎麼推斷這銀子與龐勳有關的?”

    黃梓瑕隨口說道:“從這銀子外表發黑的痕跡看,我想應該是近年鑄造的。既然排除了民間私人鑄銀和假銀錠的可能,又寫著內庫字樣,那麼也有可能是有心謀反之人所鑄。而近年來的亂賊,能發展到鑄內庫銀地步的,只有一個龐勳。”

    “說的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周子秦拊掌,嘆息自己錯過一個破解疑問的時機。

    黃梓瑕又說:“現在就是不知道這銀錠當時鑄造了多少,又流出去多少了。如果很多的話,又是無從查起。”

    “並不多,而且都是有數的。”李舒白淡淡說道:“龐勳起兵謀反之時,因為倉促,並未開始設立內庫、封冊偽官。直到我聯合六大節度使圍困徐州,他才大肆封官賜爵,企圖收買人心,並將他們與自己捆綁在一起,以免人心渙散。所以內庫設立時日極短,而且因為戰事節節敗退,根本就沒鑄造多少錠銀子。龐勳死後,我入駐徐州,查看賬目時,不過才鑄了大小共五千六百錠銀子。其中,二十兩的銀錠共八百錠整,幾乎全部還留存在府中。我命人當場融化了七百九十四錠,只留下五錠作為罪證。銀範已經被毀,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留下來的銀錠了。”

    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個問題,問:“最後剩下的那一個二十兩銀錠呢?”

    “如果刑部留存的五錠罪證都還在的話,看來,最後一錠應該就是這個。”他將雍淳殿中王若消失後發現的那半塊銀錠放在桌上,徐徐地說,“這就是當時清點龐勳罪證時,唯一失蹤的那一個二十兩銀錠了。”

    周子秦抓著頭,陷入更迷惘的境地:“當時查抄徐州的時候,唯一漏掉的這塊銀錠,怎麼會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而且,這留下一半又是怎麼回事?看來,在解開了這錠銀子的來歷之後,我們反倒陷入更深的謎團了。

    “嗯,這案情越是深入,越似乎與龐勳有關——或許,是有人想方設法讓我們覺得與龐勳有關。”黃梓瑕說。

    李舒白不置可否,將面前的茶碟蓋好,然後站起身說:“今日就這樣,先回去吧。子秦,你去刑部看看那五錠罪證銀還在不在,楊崇古再整理看看其他可以追查下去的線索。”

    “好!”周子秦是個行動派,不顧現在已經過午,各衙門行署都已經散衙,他依然準備拍開刑部的門去驗看東西——反正他在刑部混得好,和每個人都是哥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4章 十二雙生之花(一)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上車回夔王府。一路上李舒白只沉默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黃梓瑕覺得壓力很大,只能硬著頭皮坐在矮凳上,揣測得罪了這位大爺的是自己還是別人。如果是別人,為什麼他要擺這張臉給自己看?如果是自己的話,得罪的原因是什麼……

    正在她思忖時,那位烏雲籠罩的大爺終於開口說話了:“幫什麼忙?”

    “啊?”黃梓瑕心裡咯噔一下,她自然不敢說是張行英的事情,便急忙說,“是……微末小事,所以不敢勞動王爺大駕,只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他既然能幫我解決,就不驚動王爺了。”

    李舒白見她這副根本不打算告訴自己的神情,便冷冷道:“無妨,反正我也沒這份閒工夫理會你。”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又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所以一直繃緊了神經等待他說下文。

    誰知一路上他再也沒有開口,只在小几上翻閱公文。他速度極快,一目十行,翻動書頁的聲音輕微的沙沙作響,真的連抬起眼睫毛瞥她一眼都沒興趣。

    黃梓瑕在鬆了一口氣之時,望了望上面那些天書一樣的異族文字,覺得應該是吐蕃文,不由得肅然起敬。

    一路如坐針氈,直到王府中,下車時景毓景煦一干人已經在門口迎接,等候吩咐。

    “叫景翌過來。”他只這樣丟下一句,然後便徑直向語冰閣行去。

    黃梓瑕好容易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退了幾步,準備回自己住處去,誰知李舒白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只丟下兩個字,“跟上。”

    她朝四周看了看,發現他叫的應該是自己,只好捏捏手心的汗跟了上去,一邊在心裡默念,黃梓瑕啊黃梓瑕,既然你選擇了這個難伺候的主,那就不管怎樣只能跟著他了,水里來火裡去,只要他一聲令下,聽從吧!

    景毓早安頓好一切,語冰閣內茶水點心齊全,熏香裊裊自爐中升起,細竹絲簾櫳放下遮去外面大半日光。

    李舒白在侍女捧上的金盆中洗了手,又接過遞上的白細麻巾子擦手,動作緩慢,看不出一絲情緒。黃梓瑕一旁站著,伺候李舒白批閱公文。

    好容易景翌過來了,她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單獨一個人真是難以承受這種壓力。

    “楊崇古來了多久了?”李舒白開門見山便問。

    景翌毫不遲疑地回答:“頭尾三十七天,一個多月了。”

    “月銀還沒發過?”

    “府中按例是十五發餉,上一次發月銀時,因他剛來,所以只給了二兩見喜銀。”

    見喜銀,黃梓瑕自然按照慣例,請了兩桌酒與府中上下熟絡一下,早就花得一點都不剩了。這種人情規矩她又不是不懂,也不能不懂。黃梓瑕在心裡無奈地腹誹,當這個王府的小宦官不容易啊,雖然給吃給住給穿,可她從蜀地逃出來之後,本來就是把金簪敲扁了換點錢湊路費上京的,結果僅剩的一點錢也在被他踢下荷花池時丟掉了,不然她至於出去時老蹭別人的飯吃嗎?能買一碗湯餅吃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景翌又說:“近日正想請王爺示下,不知楊崇古在府中的品階怎麼定?”

    來了,在講自己的待遇了!黃梓瑕忽然心口泛起一絲小激動。從小到大,她倒是沒差過錢,因為父母隔三差五都會給零用錢,積攢到後來也是小富婆一個。可是她還是一直很羨慕自己的哥哥、衙門的差役、捕快捕頭他們。因為,那時她是一個女子。她幫助衙門破了諸多疑案,但她依然不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不可能去按時點卯,按月領錢,成一個有序運轉的機構中一個固定編制。而現在,她終於成為了一個有穩定職業、這輩子不用靠家人丈夫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可以按月領取薪水的……宦官。雖然不太好聽,但,宦官也……能算官吧?

    李舒白的目光從公文上略略移開,似有若無地瞄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一絲“等了好久終於讓我等到這個機會”的幸災樂禍。

    她的心里頓時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只聽李舒白說:“王府上下一概講究公允公平,不然王府律制定了又有何用?”

    景翌點頭道:“王爺說的是。那麼,楊崇古就暫定為末等宦官,一切日常貼補如眾,待年後看表現升遷。”

    “准。”李舒白輕描淡寫,好像自己立身嚴整,完全只是採納他人意見一般。

    黃梓瑕的心中頓時升起不詳的預感,忍不住問景翌:“請問翌公公,王府末等宦官什麼待遇啊?”

    景翌看了看她,露出同情的神情,卻沒說話。

    李舒白在案前批示著公文,頭也不抬,聲音平緩地說:“第一,末等宦官在未經其他人允許時,不得插話、出聲、詢問,違者扣罰月俸一月。第二,末等宦官待遇在王府律第四部分第三十一條,你既然不知道,可見我命你背下王府律你卻沒能做到,有令不行,扣罰俸祿三月。第三,王府宦官不得與府外人私相授受、人情往來,違者罰俸一年。”

    景翌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看著她,表示對她一句話丟了十六個月薪水的事情愛莫能助。

    黃梓瑕目瞪口呆中。

    她第一次對自己痛下決心豁出一切投靠面前這人產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個仗勢欺人睚眥必報飛揚跋扈的主人,絕對不是一個好主人!

    語冰閣內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景翌聰明地立即告退了。

    黃梓瑕朝李舒白攤開手:“那半塊銀錠給我。”

    李舒白抬眼看她:“又發現什麼線索了?”

    “沒有。”她硬邦邦地說,“我身無分文,窮得出去查案都吃不上一碗湯餅,要是暈倒在街頭的話恐怕再也無法為王爺效勞了。再加上我一餓就會胡思亂想,無法查探推案。所以為了本案早日告破,我決定——把證物拿去花掉。”

    李舒白看著她,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的一縷弧度。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牌子,丟在桌上:“這個拿去。”

    黃梓瑕拿起來,發現是一面小金令,半個手掌大小。令牌正面滿鑄夔紋,陽文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大字。反面是奉天敕造兩個大字,並鑄有皇帝之寶的印章和內廷奉詔御製字樣。

    黃梓瑕用三根手指捏著,疑惑地看著李舒白。

    李舒白卻只繼續低頭看公文,淡淡的說:“這令信天下只有一個,各衙門州府都通用的,小心保藏,丟了很麻煩。”

    “哎?”黃梓瑕還是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見她還是不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是我身邊的​​人,以後遇到什麼事情,一概不許再去向他人求助。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替你擺平的?”

    黃梓瑕望著他低垂的臉,那雲淡風輕的面容上,沒有洩露一絲情緒。冰擊玉振的聲音沒有半點漣漪,清雅高華的氣息絲毫未曾紊亂,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個夔王李舒白,可在此時的語冰閣中,在被湘妃竹簾篩成一縷縷金線的陽光中,在遠遠近近的蟬鳴聲中,在此時她心口異樣波動的溫熱中,彷彿不一樣了。

    也許是她一動不動呆站了許久,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她手一鬆,那枚金令就滑了下去,在青磚地上輕輕的叮一聲,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她趕緊蹲下去撿起,一邊暗暗深吸一口氣,才顫顫巍巍站起身。

    李舒白望著她,問:“怎麼,不滿意?”

    “不,不是,我只是……受寵若驚。”她玉白的臉頰上薄薄泛起的一層淺粉色,就如隔簾看桃花,氤氳渲染的一種朦朧顏色。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許久,覺得手中的公文煩躁無味。他放下了手中那一疊紙,站起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天空。

    長空無際,天碧如藍。有些許的雲朵輕薄如紗,淡淡塗抹在半空,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里。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從此之後,相對也好,糾纏也罷——但他這樣的人生,最好還是背道而馳,相忘於江湖。

    他抬起手,彷彿此時外面的五月天空太過明亮,刺痛了他的眼。他轉過身,在陽光的背後看著面前的黃梓瑕,說:“這令信暫時藉給你,待這個案件結束再說。”

    黃梓瑕點頭應了,又苦著一張臉看著手中這個金令,小心的問:“王爺,能不能請教個事情?”

    他看向她。

    “那個……京城的大小酒樓,販夫走卒,普通老百姓認識這個夔王令信嗎?”

    他從鼻子裡發出疑問:“嗯?”

    “就是……我的意思是……”她一臉難以啟齒的神態,猶豫許久,但終究還是問,“可以憑這個去京城的酒館餅店肉舖貨郎攤上……賒賬嗎?”

    此言一出,就連李舒白這樣的人,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瞪了她一眼,表示不願意再和她討論這種庸俗的問題,回身在旁邊的矮榻上坐下,指指對面。

    黃梓瑕乖乖地在他面前跪坐下來——三句話扣掉她十六個月薪俸的狠角色,她可不得乖乖聽話麼?

    他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緩緩地說:“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關係重大,所以,在周子秦前面我沒有說出來。但我想,若你要查這個案子,必須知曉一下— —此事與本案,必定有著巨大的關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5章 十二雙生之花(二)

    黃梓瑕點頭,屏息靜氣地看著他。

    他以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端著茶盞,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秘色瓷的顏色青蔥欲滴,幽涼如玉。

    “其實那半塊銀錠——就是龐勳那邊清點私鑄銀錠的時候,八百錠二十兩銀子是足額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塊遺失在外的二十兩銀錠。而後來少掉的那一錠,其實是被我用掉的。”

    黃梓瑕愕然,提著茶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問:“不是吧,原來夔王爺您也缺錢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只順著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是在攻入龐勳府上時發生的,只是之前我看見那半錠銀子時,聯想不到這件事上。 ”

    黃梓瑕聽他這開場白,知道他可能會講得比較詳細,所以給自己倒了茶,又去書案上取過點心,拿了一個慢慢吃著。

    已經是三年前的時候,但李舒白記憶極好,一句句清晰說來,沒有半點遺漏。

    咸通九年,李舒白射殺了龐勳之後,守城士兵頓時土崩瓦解,軍心潰散,紛紛棄城投降。半個時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軍進內搜尋殘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戰之名燒殺搶掠百姓的,一律誅殺。所以各條街巷的士兵們行動都很迅速,不到兩個時辰,李舒白已經進入龐勳的府邸。

    “或許是因為朝廷軍來得太快,府邸中還有暗藏的幾個亂黨企圖負隅頑抗,不過也很快就殺死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梓瑕在心裡想,還未平亂就直入敵方大本營,到底是說你膽色過人比較好,還是有勇無謀急功近利有欠謹慎呢?亦或是——那時這個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過,這樣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只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在追擊一個逃竄的亂黨時,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個牆壁堅厚的院落中,聽見女子尖利的哭叫聲。

    他在牆外隔窗只看見一個男人抓住一個披頭散發的嬌弱少女,將她散亂的衣服頭髮扯住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等上了車,老子帶著你和這幾箱金銀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一輩子享受不盡。”

    說到這裡,李舒白看了面前正在吃點心的黃梓瑕一眼,便將那個男人後面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都省略掉了,只說:“那男人魁梧異常,滿臉橫肉,那個少女才到他胸口處,就算死命掙扎也無法擺脫他,只能大聲哭號著,被他拖往門口。”

    當時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卻左右找不到門,牆又實在太高無法進去,正想他應該是準備了馬車,準備回去命人堵截,這時卻看見屋內一條身影踉蹌扑出,是個看起來身材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頭散髮,灰土滿面看不出本來面目,雙手舉著一把通爐子的鐵釬子,狠命地紮進那個男人的後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個少女雙腕無力,也不懂得攻擊要害,即使她用盡了力,鐵釬子也沒有紮進去多少,那男人只是吃痛,連手中那個嬌弱少女都沒放下,回身怒吼一聲朝那個傷他的高個少女就是一腳飛踢過去。

    高個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頓時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靠在牆角嘔出一攤血來。

    那兇漢還不解恨,幾步趕上去還要打高個少女,他身邊的嬌小少女死命地與他拉扯,可她哪里拉得動那個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個少女走去,攥起醋缽大的右拳沖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彎弓搭箭,暗暗後悔自己這一分神,可能趕不及救那個少女了——

    黃梓瑕早已忘了茶點,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舒白,急聲問:“然後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著那個秘色瓷茶盞,此時才緩緩啜了一口,說:“就在我搭箭的一剎那,再度看向那院子裡,卻聽到了那男人的一聲慘叫。”

    只見那嬌小少女手中死死捏著一塊棱角上還殘留著血跡的銀錠,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原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從旁邊箱子中抓出一塊銀錠,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腦袋。惡漢捂著後腦勺怒極,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重重撞在牆上,還死死地將那塊銀錠舉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時,蜷縮在牆角的那高個少女舉著鐵釬子又撲了回來,惡漢聽到耳後風聲,一回頭,那鐵釬子不偏不倚正扎進了他的右眼裡。與此同時,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間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個惡漢的慘叫聲中,舉著銀錠的嬌小少女此時如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砸著他的頭。惡漢將她一腳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終於四肢亂舞倒地不起。高個少女撲上去用鐵釬子拼命地捅那人,從臉到腹,也不知有幾百下,那男人的身體抽搐,終於再也沒有了動靜。

    兩個全身血污的少女終於丟開手中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爬到一起,摟抱著看向那具屍體。此時她們才發現,原來那男人的左眼上,插著一支箭。

    她們驚恐地喘息著,向著四周掃視,然後看見了花窗後面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對她們說:“不必擔心,我們是來剿滅亂黨的,你們先在裡面稍等,我會進去處理。”

    那個手拿鐵釬子的少女倉皇地指指李舒白右邊,李舒白向右邊走了約十來步,看到一個角門,只是上了鎖,就拔出劍撬了幾下門鎖,然後幾下踹開門,走了進去。

    她們許是驚嚇過度,依然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只有一兩點血跡在錦袍之上,應該看起來不太像惡人的模樣,可她們看著他的眼中唯有懼怕。

    李舒白知道她們是被嚇壞了,於是上前蹲在她們面前,平視著她們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裡,又被這樣的惡人抓住?”

    他神情溫柔,紆尊降貴地蹲在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女面前,那姿態卻如林間流泉般柔和輕緩,低聲安撫著她們。

    被擄劫來之後,每日遇見的都是窮凶極惡的殘黨叛軍,日日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將會遭受何種欺凌的兩個少女,望著面前這個如春日麗陽覆照萬物般的錦衣少年,在一瞬間覺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讓她們略微放鬆了戒備。

    “你……是你救了我們?”那個手中抓著銀錠的嬌小少女聲音嘶啞,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顏色蒼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後的羽箭,和那具屍體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為李舒白原先刻著名號的箭早已用完,現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們看見是一樣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謝。兩個人都是眼淚滾滾落下,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那高個少女一直瞪著他不說話,而嬌小少女反倒比較膽大,拜謝說:“多謝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邊的高個少女說,“她是我的異姓姐妹,名叫小施。因為我父母雙亡,所以我們從柳州過來,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們怎麼會落到亂黨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為龐勳作亂,我們到來時姑姑早已逃走異鄉了。而我們不幸又遇上亂黨,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擄到這里關押著。前日聽說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即將剿滅亂黨,所以一時還沒人顧得上我們。誰知今日他們就哄搶金銀,又各自爭搶我們被劫掠來的一群女人,還說……說什麼除了那個之外,就算路上沒糧食了,十幾歲少女的肉也算鮮嫩好吃……”

    李舒白說到這裡,將自己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正聽到緊張處,趕緊問:“那後來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聽說了那般慘狀,心中也是十分震驚。便立即起身向外,準備帶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順著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門外,正看見停在那裡的馬車。他解下一匹馬飛身躍上,回頭看見那個程姓少女的眼淚簌簌直下,淚水流過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瑩的膚色。

    她那一雙眼睛雖然哭得爛桃般紅腫,滿是恐懼驚惶,但輪廓依稀是極美的一雙鳳眼。而緊緊偎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小施,也是輪廓秀美,李舒白在心裡想,這兩個少女原本必定是個美人,所以才會被擄劫來這邊。她們這樣的一對少女,在這樣混亂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煩。

    有心要幫助她們,但心裡又記掛著其餘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猶豫,剛巧外面的士兵已經追進來了,他們向李舒白行禮,叫李舒白:“將軍”。

    黃梓瑕又問:“咦?為什麼叫你將軍?”

    “因為當時我被朝廷封為平南將軍,不在朝廷之中,軍中士兵自然稱呼軍中職務,將在外當然叫的是將軍。”李舒白隨口解釋。

    李舒白讓士兵們將馬車上的金銀卸下,拿去清點。又吩咐了一隊騎兵去追擊潛逃的亂黨。等騎兵們追擊而去,李舒白才問那兩個少女:“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準備去揚州,我姑姑留下口信,說她到了那邊。”姓程的少女說。

    李舒白便問她們,是否需要士兵護送她們回去。她們面露恐懼,拼命搖頭,說自己不願意與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們被叛軍虜劫過來,必定怕極了軍隊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強,只示意她們撿走地上的銀錠和鐵釬子,說:“這是殺人凶器,你們記得清理現場。這銀錠還可以換了作盤纏,拿去吧。”

    那銀錠上全是鮮血和腦漿,紅紅白白全是。聽李舒白這麼說,小施遲疑著伸手想拿,卻先伏在地上乾嘔起來。還是程姓少女撕下那個死者的一塊衣服,隔著衣物撿起那個染血的銀錠,包起來提在手中,手指也始終不敢抓緊。

    李舒白一提韁繩,馬車就此奔出。她們在顛簸的車上,緊緊抓著車轅一動不動。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條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龐勳作亂時,怕被抓去當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里的,現在聽說龐勳已死,都喜悅歡欣地回來了。

    那兩個少女一路顛簸脫力,腳軟得連車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將她們扶下車,又叮囑了她們要在官道上走,切勿離開大道,免得出事。

    “不過,既然你們能從柳州到徐州,現在兩人一起去揚州,應該也不是難事吧?”

    她們都只看著他,默默點頭。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們,調轉馬身離去了。

    就在他剛剛轉過馬車時,後面忽然有人追上來,挽住李舒白的馬韁,抬頭看李舒白。

    是那個程姓少女,她仰臉看著李舒白,那張滿是泥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可見底,似乎還有點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問:“還有什麼事嗎?”

    她咬著下唇,從懷裡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銀簪子,拼命踮起腳抬高手舉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這是我爹當年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後,什麼東西都沒了,只有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東西。恩公您日後,可以拿著它到揚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做蘭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6章 十二雙生之花(三)

    蘭黛——

    黃梓瑕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直起身子,一臉驚詫。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問:“怎麼?”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黃梓瑕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李舒白說:“蘭黛。這種美麗中又似乎有點風塵氣的名字,自然是個混跡煙花的女子。”

    黃梓瑕激動地說:“可……可這是雲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揚眉:“怎麼,又與揚州那個雲韶苑有關?”

    “嗯,你繼續說,後來怎麼樣了?”黃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會去找她,更不會去揚州找一個煙花女子。因此我低頭看著她,說,我救你只是湊巧。日後我不會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東西。如果這簪子對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卻執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遞在我面前,尖的那頭朝她自己,另一頭向著我。那是一支葉脈簪。”

    黃梓瑕又“咦”了一聲,問:“葉脈簪?怎麼樣的?”

    “四寸左右長的簪身,簪頭的形狀是用銀絲纏繞的一片葉脈,通透精細的脈絡,栩栩如生。那葉脈的上面,還鑲嵌這兩顆小小的珍珠,就像是兩滴露珠一般。”

    “是銀的嗎?”

    “是,我的記憶不會出錯。”李舒白說著,又問,“我並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飾,但覺得那支葉脈銀簪和王若失蹤時留下的葉脈金簪頗為相似。不知這種葉脈形狀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並不是,一般的簪子,縱然用金銀製作出葉子的形狀,也只是整片葉子的形狀,而不是這樣鏤空通透的葉脈。像這種精巧別緻的髮簪設計,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若按照你說的,還十分相像的話,那必定是有什麼內在關聯。”

    “看來,我當年遇到的那兩個少女,與此事或許大有關係。”

    “嗯,我也這樣想。”她應了一聲,然後問,“你收下了嗎?”

    “那支銀簪?”李舒白平淡地說,“沒有。她見我始終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車轅上一放,然後扭頭就跑了。那時夕陽西下,一點金黃色映照在簪子上,刺著我的眼睛讓人厭煩。於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隨手扔在了官道的塵土之上。”

    黃梓瑕托腮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麼了?”

    “你就算過一會兒回城再丟掉,又有什麼打緊的?”

    “早扔晚扔,哪個不是扔?”李舒白聲音平靜,“而且當時我看見那個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丟掉簪子之後,她應該會撿起來還給那個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告訴自己的好友,你送給別人的東西,轉眼就被他丟掉了。”黃梓瑕隨口說,“不然的話,我的朋友該多狼狽多可憐。”

    “女人的相處之道,我沒興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黃梓瑕不想和這種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討論這麼艱深的問題。她拔下頭上的髮簪,在桌上畫著那支葉脈簪的樣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頭上沒了簪子固定的紗冠,問:“不怕掉下來?”

    她隨意抬手扶了一下,說:“還好。”

    “幸好你現在裝的是小宦官,萬一你裝成個佛門沙彌,還怎麼拿簪子塗塗畫畫?”

    “有木魚啊。 ”她隨口說著,眼睛虛無地盯著空中一點,不知道在想什麼,手上還是無意識的以簪子在桌上亂塗,卻已經是畫那半錠銀子的形狀了。她一邊畫著,口中自言自語,“當初被那個少女拿走的銀錠,後來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兩個人,所以分成了兩半呢? ”

    “這種曾被人拿來當凶器的東西,一般來說,或許她們早就拿去換成碎銀了吧。”

    “也有可能……”黃梓瑕說到這裡,終於看向他,問,“你還記得那兩個女子的模樣嗎?”

    “兩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灰頭土臉的,又滿身淤泥血污,我與她們也不過倉促間相逢,確實沒有什麼印象了。何況當時她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女子長成之後變化頗大,時至今日,或許她們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來。”

    “嗯……”她點頭,卻不防頭上的紗冠一搖動之後,頓時掉了下來。

    李舒白眼疾手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皺眉地丟回她手中:“我說你還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聲地按著自己頭髮,一綹髮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點惱怒與羞愧地抓住它,旋了兩下繞到髮髻上,然後重新整好紗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著她:“我還沒見過想事情的時候離不開亂塗亂畫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只好低聲說。

    他嗤之以鼻:“怎麼會有人養成這樣的本性?”

    “沒辦法啊……之前跟著我爹出去辦案的時候,有事情要推算時總是找不到紙筆,那時候穿女裝嘛,頭上簪子總有一兩根的,拔下來在地上畫幾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後來我就離不開這種習慣了,總覺得畫幾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後呢?”

    “什麼之後?”

    “就是你在泥地上畫過的簪子。”他十分在意這些細節。

    黃梓瑕不解地看著他:“洗淨擦乾再插回頭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聲,見她還盯著自己要解釋,便說:“我第一次遇見周子秦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包松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義莊的屍體旁邊看仵作驗屍,還幫著遞工具打下手。”

    黃梓瑕問:“你這個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東西還是驗屍?”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我感覺到了。”她默默地說。

    “所以那時候我聽說了黃敏的女兒擅長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時,心裡浮起的第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女子蹲在屍體旁邊吃松子花生糖的情景。”

    黃梓瑕不覺眉毛跳了一下:“現在呢?”

    “我很欣慰,你只不過是喜歡亂塗亂畫,而且居然還懂得在地上畫過的金簪要洗淨。”

    黃梓瑕鬱悶地說:“別把我和周子秦混為一談。”

    李舒白淡淡說:“可他追隨的目標似乎就是你。”

    “那只是他對沒見過的東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總覺得遠方的風景更好看,總覺得小時候做過的夢最美好——其實他若知道我就是黃梓瑕,一定會又彆扭又難以接受,說不定最後多年的夢想都會崩潰。”

    李舒白聽著她的話,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微微呈現。他點頭說:“或許。所以你還是在他面前做那個小宦官比較好。”

    “是啊……最好還是不要讓他的嚮往破滅。”黃梓瑕點頭,感覺到一縷刺眼的光芒閃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發現是夕陽的餘暉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們商談良久,已經日近黃昏了。她告退走出語冰閣,踏上回自己房間的路。

    曲廊宛轉,高堂華屋。她垂下袖子,手中無意識地攥著那塊大唐夔王的令信,抬頭看此時的夕陽的餘暉,心中驀然升起一絲感傷。

    父母家人的死,已有半年,兇手卻依然杳不可尋,面前的案子,撲朔迷離,千頭萬緒,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來。她在心裡問自己,黃梓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一夜輾轉,黃梓瑕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卻怎麼都沒有辦法解釋王若從哪裡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又是從哪裡出現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時,黃梓瑕踉踉蹌蹌步履蹣跚,外加頭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簡直面無人色,蒼白得跟個鬼似的。

    不過管它呢,反正自己現在是個小宦官,誰在乎一個小宦官是不是像個鬼樣。她自暴自棄地打水梳洗,到廚房去看了看,廚娘一看見就笑開了花,塞了十七八個春盤給她,說:“楊公公,恭喜你啊,據說王爺終於給你名分啦。”

    “撲——”黃梓瑕口中正在嚼著的春盤頓時噴了出來,“什麼……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議論的,說你現在已經正式納入王府人員編制,成為在冊在檔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個春盤塞在口中,含糊地說,“就那個末等宦官啊?”

    “哎,什麼叫末等,這個叫初等,公公前途無量啊!”廚娘眉飛色舞地說,“前幾年隨州飢荒,好多人沒了活路,割了自己命根子求一個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還有你看我,在廚房已經二十年了,可依然還是打雜的臨時工,沒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結果公公你才來了一兩個月,這都是在編在冊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黃梓瑕真無語了,原來做一個王府宦官也有這麼多人羨慕眼紅的,讓自己浪費這麼寶貴一個名額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邊應付著廚娘,一邊吃早飯時,有人在外面喊:“楊崇古,楊崇古在哪裡?”

    她趕緊喝了一口酥酪,應著:“我在這裡!”

    “王爺命你趕緊去春餘堂,有人在那裡等著你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7章 十三雪色蘭黛(一)

    是誰會一大早來尋找她呢?

    黃梓瑕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春餘堂一看,發現站在那裡的赫然是抱著琴的陳念娘。

    “陳娘,你怎麼親自來找我了?”她驚訝地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琴,幫她放到琴几上。

    陳念娘笑道:“自然是你這個學琴的不專心,三天兩頭不來一次,我只好上門追你來了。”

    “真是對不住啊,陳娘。”明知她在說笑,黃梓瑕還是趕緊道歉,“我近日事情忙碌,結果沉迷俗務之後,就忘了風雅之聲了。”

    “我也有聽說,王家那位姑娘真是福薄,原本京中人人艷羨,誰知一轉眼死得這麼淒涼,聽說遺體慘不忍睹,真叫人痛惜啊。”陳念娘一邊調著琴弦,一邊嘆息道。

    黃梓瑕在心裡想,陳娘,你卻不知道,你的憶娘那狼藉屍身,與那具無名女屍一樣令人痛傷呢。

    她望著陳念娘低垂的臉,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那塊馮憶娘體內取出的羊脂玉交給陳念娘,告訴她,憶娘已經死了,別在京中尋找等待了。然而她望著陳念娘那鬢邊在數日間冒出的白髮,卻怎麼也無法把那句話說出口。

    陳念娘低眉信手,彈了半闕《拜新月》。彷彿隨著她的琴聲,室內室外都是泠然迴響,一派靜夜無聲之感。

    黃梓瑕感嘆說:“陳娘,你的琴真是天下無雙。”

    “怎麼可能。”陳念娘將自己的一雙手虛按在琴弦上,抬頭緩緩道,“若說琴藝,我不過是初窺門徑,大約如錦奴那般吧。”

    黃梓瑕隨口問:“陳娘最近有遇到錦奴麼?”

    “沒有,這也是我今日來找公公的原因。”她略微擔憂地說道,“我昨日到光宅坊右教坊找錦奴,聽說她已有多日未曾出現在教坊了。”

    “咦?”黃梓瑕頓時愕然,“找不到錦奴了?”錦奴那句話始終讓她難以釋懷的,她還一直想要藉個機會去找她詢問呢。

    “嗯。教坊司的人十分熱心,叫人開了她房間去找。誰想她幾件喜歡的衣物首飾一應都不見了,連她最喜歡的那把師傅送的琵琶也被帶走了。教坊的人只是跺腳氣惱,說大約又是看上了誰家浪蕩子,跟著就私奔了。據說自玄宗之後,教坊管理日見疏散,近年這樣的事情並非一兩樁了。”

    “她也……失蹤了?”黃梓瑕不由得詫異,加上錦奴在內,這已經是莫名失蹤的第三個人了。

    陳念娘急道:“是啊,我昨日等她不到,心裡有點憂慮,若說與人私奔,我覺得也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她之前只與昭王打得火熱,我也勸過她幾次,怎奈她就是不聽……”

    “陳娘你別急,你跟我詳細說說錦奴的事情,尤其是失蹤之前這幾日她的動向。”黃梓瑕趕緊搬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陳念娘嘆道:“我仔細問了教坊的人,說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三天前晚上,都快宵禁的時刻了,她喝得微醺回來,據說是綴錦樓喝酒呢。”

    黃梓瑕點頭:“那天我也在,當時是為王家姑娘在宮中出事,所以一群人借探討案情一起去吃飯。不知是誰把錦奴喊來的,她似乎也喜歡熱鬧,一晚上興致頗高,還幫我們打包櫻桃——不過她那雙保養得宜的手顯然是從來不沾陽春水的,連被櫻桃梗扎到了都還抱怨了一下。”

    “這孩子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人倒是好的,就是時時說話不中聽。”陳念娘說。

    黃梓瑕又問:“陳娘,你上次說寫信給蘭黛,現在有回音了嗎?”

    “急什麼,就算蘭黛接到信就讓雪色上京,這也才幾天啊,怎麼可能就到了?”

    黃梓瑕聽著她的嘆息,靜靜地插上一句:“雪色應該是叫蘭黛為姑姑吧?”

    “是啊,蘭黛與梅挽致是姐妹,自然是雪色的姑姑。”陳念娘點頭道,“蘭黛在六人中排行第三,揚州軟舞第一,綠腰、回波、春鶯囀,據說天下無雙。”

    黃梓瑕又問:“不知道陳娘還記得不,當年雪色是一個人到揚州的嗎?應該還有個少女和她一起吧?”

    陳念娘“啊”了一聲,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當時雪色是和小施一起結伴來的。據說小施父母都死於兵亂,在徐州與雪色結為姐妹,約好生死相依,於是一起過來了。”

    黃梓瑕默默點頭,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卻不知道這個想法具體對於此案有什麼幫助,只隱隱覺得,定然是自己所未曾窺視到的那一根重要脈絡。

    一個案件,就如一株大樹,被人們所看到的泥土之上的部分,永遠只是一小部分,在那下面,有著巨大的盤根錯節,只是如果不挖出來,永遠都不會知道埋藏在下面的真實模樣。

    說到雪色和小施,陳念娘似乎想起了什麼,呆呆望著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忽然之間眼淚就滾落下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肩膀,輕聲叫她:“陳娘,你別太傷心。”

    “怎麼能不傷心……其實我也知道,憶娘定是回不來了。”她怔怔地說著,眼中只見大顆的淚珠滾落,“我昨夜又夢見憶娘,她浮在我面前,身體透明如琉璃。她對我說,念娘,經年芳華,流景易凋,此後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我醒來時只看見窗外風吹竹影,胸中來來去去,只迴盪著她夢中對我說的話。我知道她是已經不在世上了……”

    黃梓瑕心中大慟,她從袖口裡抽出手絹,幫陳念娘拭淚,卻不料袖中一顆用紙包著的小東西被手絹帶著滑了出來。那小紙包彷彿長了眼睛,骨碌碌地滾到了陳念娘面前。陳念娘接過黃梓瑕遞過來的手絹,抬手按住自己的眼,手肘正壓在那個小紙包上。

    迷迷糊糊間,她竟感覺不到有東西硌到自己的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再隱瞞也沒有什麼意思,便將小紙包從她的手下抽出,遞到她面前,說:“陳娘,你打開這個。”

    陳念娘捂著眼,喉嚨低啞:“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沒說話,只看著她。

    陳念娘遲疑著,緩緩抬手解開包裹著的白紙。

    裡面露出的,是一塊晶瑩欲滴的無瑕白玉,雖然只有指甲蓋大小,卻越發顯得玲瓏可愛。

    陳念娘的手頓時劇烈顫抖起來,她一把攥住那塊玉,逆光看著那上面刻著的“念”字。

    那個念字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光華流轉,金光隱隱波動,深刺入她們的眼睛。

    那一瞬間,陳念娘的眼睛閉上了。她閉得那麼緊,眼神又是那麼絕望,彷彿她的眼睛已經在這一刻被這個字刺瞎,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世間任何東西。

    許久,許久。

    陳念娘才顫聲問:“是,是從哪裡找到的?”

    “是一群疫病倒斃的幽州流民之中,有一個大約四十歲女子的屍體,與其他人不同,她是中毒而死。但我們找到時,她的屍首已經被焚,只剩下了這一塊玉。”她沒有說是他們從馮憶娘的腹中發現的,怕陳念娘太過打擊。

    “二十多年前,我與憶娘都還是少女。那時我們沒有名氣,技藝也不太出眾,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錢,才終於買到兩塊羊脂玉,分別在上面刻了憶和念字,交到對方手中。那時我們說,永以與君好,一生相扶持……”陳念娘緊緊抓著那塊玉,說到此處,卻已經泣不成聲。

    黃梓瑕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穿戶而進的光線絲絲縷縷照在陳念娘的臉上,她鬢邊的白髮與臉上細微的皺紋,現在看來都是如此明顯,已經不是前月遇見的那個韶華尚存的美婦人。

    “是誰,是誰殺了憶娘?”陳念娘終於緩緩問。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然後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但我想,此事必定與王家姑娘的失蹤案有關。”

    “王家姑娘?”

    黃梓瑕說:“就是近日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夔王妃,陳娘可知曉?”

    陳念娘手握著那塊玉石,麻木地點頭。

    “我已經查清,憶娘受託護送的故人之女,就是王家姑娘王若。其實我曾在王若身邊見過憶娘一次,早已知道此事,只是當時因怕你傷心,所以才沒有說出口。”

    陳念娘茫然說:“然而現在,我聽說王若也已經死了……”

    “是啊,我懷疑憶娘的死,與王若的死有關。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我也沒有頭緒。”

    “真的能查出真相來嗎?”陳念娘低聲恍惚呢喃。

    黃梓瑕說:“至少,我盡我全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8章 十三雪色蘭黛(二)

    將昏昏沉沉的陳念娘送出王府,已經快要日中了。黃梓瑕一邊想著案情,一邊轉回身往裡面走。誰知她想得太過投入,腳在台階上一下踩空,差點摔下來,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棵樹站住了腳。

    門房各位大叔趕緊拍著凳子讓她坐下,又給倒了一碗茶。旁邊幾個閒著無聊的宦官正在閒聊,她也真覺得口渴,就在他們身邊坐下,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碗茶,又倒一碗。

    負責延熙堂灑掃的小宦官盧雲中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最是喜歡家長里短,看見她坐下了,趕緊用手肘撞撞她,眉飛色舞地問:“哎,崇古你說,你在王家來往最多,是不是感覺到王家姑娘這一死,真是王家近年來最大的損失?”

    黃梓瑕愣了愣,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啊?”

    “可不是麼?侯景之亂後瑯琊王家人才凋零,尤其這幾輩都沒什麼出色的人物,朝堂之上話語也少,家中全仗著前後兩個皇后維持威勢——可據說如今族中壓根兒也沒有出色的姑娘了。好不容易有個定為夔王妃的出色點的,居然就這麼死了——得,如今攀咱們夔王府這條線也沒得用了,以後啊,還是只得一個刑部尚書王麟撐場面。 ”

    旁邊另有人插嘴說:“不過那也是王家,當朝一個皇后一個尚書還被人說是沒落。”

    “是啊,本朝開國以來,博陵崔氏出了三十來個宰相,你看前朝時風光無限的瑯琊王氏呢?就算加上太原王氏,如今也不及崔氏吧?”

    黃梓瑕一邊默默喝茶,一邊在心裡想,崔純湛的叔父崔彥昭在朝中也是名聲赫赫,儼然百官領袖的風範。估計不出意外的話,崔家可能馬上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這就算不錯了,你看看陳郡謝家呢?侯景之亂後,竟幾乎滅門了。”又有人議論說。

    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也不盡然,若王家真的衰微如此,王爺又怎麼可能與王家結親?需記得王氏還有一位長房長孫王蘊呢,這位真是文采風流,那長相,那氣派,雖及不上咱們夔王爺,那也是極出色的人物了。而且王爺與他關係也自不錯,時常並轡出行,真是日月相輝,每每引得全長安少女傾巢出動,競相觀看心中數一數二的完美夫婿。”

    “這倒也是,都說王蘊大家風範,更難得文武全才,這不,前兩個月他不是還帶著京城防衛司的兵馬追擊京郊流寇麼,大獲全勝,全數斬首而歸!”

    “哎,這事我也知道。”盧雲中說著,又用手勢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刻意壓低聲音,以營造出一種神秘感,“據說,這股流寇與龐勳有關!是他手下一撮死士集聚而來,意圖進京城刺殺夔王爺的!”

    果然這個消息讓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哎喲……可我們怎麼都只聽說是流寇?”

    “自然是朝廷有意隱瞞啊!三年前被斬殺的龐勳舊部死灰復燃,這事泄露出去,豈不是動搖人心?所以,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王大人,他一聽說此事後,馬上就帶人埋伏在京郊,半夜迎敵,瞬間就殺了個乾乾淨淨,兵部就地掩埋屍體,只說殺了一批流寇!”

    “咦?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嘿嘿,咱在兵部有人~”盧雲中洋洋得意地說,“可別忘記我四姨夫的小舅子對門的錢大就在兵部,據說那次負責埋屍體呢!”

    “誰知道呢!”眾人一致嘲笑他。

    “話說回來,如果王蘊真有這麼厲害,當初那個從小與他定親的黃家女兒,怎麼就是不肯嫁給他?”

    “呃……這個麼……”

    “是啊,聽說為了不嫁王蘊,黃家女兒還毒殺了全家呢!這嫁給王蘊是有多可怕啊?”

    “那……那可能是黃家女兒瘋了!”

    “無論黃家女兒瘋不瘋,反正我知道王蘊以後娶老婆有點難了。 ”

    “怕什麼,頂多找個門戶小點的唄!倒是你,你這麼高大偉岸,你娶到老婆了沒有啊?”

    在一群人的哄笑聲中,黃梓瑕也附和著強笑。等眾人笑過,轉而講述下一樁八卦了,她捧著自己手中的茶碗,盯著上面的黑陶釉紋,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一直壓抑在她心裡的那些事情,又經由他人不經意的笑語,如遭受到激流沖刷的死水潭,泛起污濁的陰霾。

    父母去世已有半年多了,案件拖得越久,破解的難度就越大,推翻重來的希望就越渺茫。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解開面前這個謎案,才有資格得到李舒白的幫助,得到為自己,為家人翻案的機會,洗雪冤屈。

    見她不說話,盧雲中湊上來和她搭話:“崇古,王家那個姑娘失蹤的時候,你也在吧?”

    黃梓瑕點頭。

    他趕緊又問:“聽說王家那個原定要當夔王妃的姑娘,在一千八百個盯著她的士兵眼中,忽然冒了一陣青煙,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頓時汗都下來了,這個,傳言也太玄虛了點吧?

    “簡直胡說八道。”她只能這樣說。

    “就是嘛,我就說不可能。”旁邊另一人插上話,“聽說遺體都已經發現了,通身冒著黑氣,周身三丈內聞者必死啊!怎麼可能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她只能說:“刑部與大理寺正在徹查,在官府沒有結案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是錯誤的,請大家不要輕信謠言,以訛傳訛。”

    眾人並沒有放在心上,只嘻嘻哈哈地繼續問她:“聽說王家姑娘死後,趙太妃要把岐樂郡主許配給夔王爺,這是真的嗎?”

    黃梓瑕忍無可忍,只好拱手對那群人說:“抱歉啊諸位,此案還在審理中,一切需要真相大白才能公之於眾。”然後又抬出刑部和王府律,說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妄加揣測,以免流言紛起,驚擾無辜人等。再說,王府中人更應自律,尤其是要注意口舌是非,此事與王家和王爺都有關,應當謹言慎行。

    眾人都在她之前來到,甚至大部分職位都比她高,但她既是王爺面前的紅人,又被指派參與此案調查,是以大家在她面前還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都不敢不給面子。

    黃梓瑕也給眾人倒茶致謝,讚了這茶真是清香解渴,然後又趕緊藉口還有事就先跑了。

    她走出王府,站在門口仰頭望著天空,想著擺在面前的這個複雜煩繚的案件,正在深思,耳邊忽然有金鈴輕響,有一輛馬車自街的那一邊徐徐而來,在她面前停下。

    她轉頭看去,車上人下了車,朝她致意:“楊公公。”

    她轉頭看去,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難得她站在王府門口發呆,這上王府來登門拜訪的,赫然就是王蘊。

    因族妹新喪,他今天衣飾簡單,一身與這個天氣十分契合的純白素絲單衣,只在袖口和領口綴著天水碧方勝紋,簡潔且雅緻。身上的白玉佩以青綠絲絛系結,手中一柄青玉為骨的折扇,扇面上繪著一支清氣橫逸的墨竹,更襯出他一身大家世族百年浸潤的清貴之氣。

    時常被周子秦那種大紅大紫鮮明耀眼的衣服刺痛眼睛的黃梓瑕,再一看王蘊一身的搭配,不由得在心里哀嘆一聲,同樣是公子哥兒,人與人的差別為什麼會這麼大呢?

    王蘊見她鼻尖微有汗水,便隨手將自己手中的扇子遞給她,說:“我正要找王爺知會我妹妹的治喪事宜,既然遇到楊公公了,就煩請你帶我去見夔王爺吧。”

    黃梓瑕見他的扇子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她也確實有點燥熱,便接過扇子,一邊搧風,一邊點頭,說:“請進。”

    他們從門口進入,門房一群人已經不再講述京城最近的軼事了,不過一看見剛剛自己口中八卦的主角立馬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是個個都有點心虛,個個慌忙站起來,向他行禮。

    不明就裡的王蘊只掃了他們一眼,面帶微笑就跟著黃梓瑕往淨庾堂去了。

    景毓和景祐正在前廳候著,一邊喝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見王蘊來了,景祐趕緊請他坐下,景毓起身穿過小院,向夔王通稟王蘊求見。

    不一會兒,李舒白親自出迎,請他入內。

    黃梓瑕正想著自己要不要跟進去,只見李舒白走到中庭,又回頭斜了她一眼,她只好連奔帶跑地跟上了。

    兩人在西窗前坐下,景祐在庭前陳設好小火爐煮茶,黃梓瑕自覺地幫他們設好乾淨茶杯,退下到庭前幫助景祐添松枝。

    聽到他們的聲音從窗下傳來,王蘊說:“近日天氣開始炎熱,王爺也知道,我妹妹的遺體又不是特別好看,所以昨日我們族中已經商議過,三日後便是頭七,我們準備封棺運送至故里,及早入土為安。雖然倉促了,但也沒辦法,如今只能這樣處理。”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墓地可尋好了?”

    王蘊感慨道:“她年紀輕輕,哪有墓地?目前商議著先用她姑婆早年在族中墓地上置辦好的一個現成墓穴。至於墓碑,也已經遣人回老家趕緊刻了。”

    李舒白說:“你妹妹畢竟曾受過夔王府的媒聘之禮,三日後我會親自前往致祭的。”

    “多謝王爺。”王蘊感激道。

    王家正在加緊治喪,王蘊那邊事情繁瑣,只喝了一盞茶便告辭了。

    黃梓瑕見王蘊一身白衣,皎然出塵地穿過庭前玉簪花叢,忙抄起自己手旁的那柄扇子,追了上去:“王公子,你的扇子。”

    他轉頭微笑看著她,問:“沒有拿來扇爐子吧?”

    “沒有沒有。”她趕緊打開給他看,“你看,因怕沾染了爐灰,所以我一直揣在懷裡呢。”

    “這時候煮茶,難怪你滿頭是汗的。”他也不伸手接過扇子,只低頭凝視著她說,“你再拿去扇扇吧。”

    “……”她還舉著扇子到他面前,他卻已經轉身,只微一揮手,說:“先給你用吧,下次還我即可。”

    黃梓瑕站在滿庭玉簪花中,無意識地用手中這把打開的扇子搧著風,一時間卻覺得更煩躁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39章 十三雪色蘭黛(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回頭,看見李舒白正隔窗看著她。也不知他已經在窗前站了多久,見她回頭,他才微抬下巴,示意她進來。

    黃梓瑕趕緊收好扇子,進了淨庾堂。

    一室寧靜,茶香已散。景祐燃起了冰屑香,令人頓覺小窗生涼。

    李舒白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黃梓瑕便坐下了。兩人隔窗見景祐已經走出院落,黃梓瑕便開門見山說道:“看來,三日內必須要將此案了解,否則遺體一旦出京入葬,便少了一大證據了。”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你先放手去查,若實在不行,到時候交給我,反正不能讓遺體歸葬。”

    黃梓瑕應了,然後又說道:“早上陳念娘來找我,我想如果沒什麼變故的話,三日內破此案,應該沒有問題。”

    李舒白“哦”了一聲,看向她的眼睛也似有若無地瞇了起來:“是嗎?今日陳娘說了什麼,居然進展這麼快?”

    “第一點,我懷疑那具遺體……”她習慣性地又抬手去摸頭上的簪子,李舒白在她對面看著,見她的手按在鬢邊,又慢慢地放了下來,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彎起一點弧度,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細長錦盒放在桌上,用兩根手指推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問:“什麼東西?”

    “你看看。”他說。

    “和本案有關嗎?”她拿過來問。

    李舒白偏過頭端詳著桌上那條在琉璃盞中靜靜遊曳的小紅魚,以一種十分不耐又冷淡的口氣說:“算是吧,為了讓你方便破案。”

    黃梓瑕打開錦盒,只見絲錦的底襯上,躺著一支簪子。她疑惑地拿起來看,簪子長約五寸,下面的簪身是銀質的,前頭是玉雕的捲葉通心草花紋,除了紋樣優美細緻之外,看不出什麼異樣,十分適合她這樣一個王府小宦官使用。

    但簪子一入手,她便覺得重量不稱,細細看了一下,立即發現了關竅。她按住通心草最下面的捲葉,只聽輕微的哢一聲,外面的銀簪脫落,裡面又抽出一支較細的白玉簪來,入手冰涼溫潤,光華內斂。

    她抬眼望著李舒白,遲疑許久,才問:“是……送給我的嗎?”

    李舒白嗯了一聲,依然看也不看她,口氣平靜淡漠:“老是去摸簪子,摸到了又不敢拔,令人厭煩。而且,你的頭髮要是散下來了,容易被發現是女子,以後也不好處理。”

    黃梓瑕卻彷彿沒聽到他冰冷的話,也不在乎他說厭煩自己。她收起盒子,望著面前這個人,真誠而鄭重地說:“謝謝王爺,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東西了。”

    他見她要把盒子收起來,便說:“不知道工匠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你日常使用時是否方便。”

    “剛剛試過了,很方便,工匠做得很好。”

    他見她一臉惘然不覺的模樣,只能面無表情地提醒她:“不試用過怎麼知道?”

    “哦……”她這才恍然大悟,反正她日常出外也不愛戴紗冠,如今頭髮都是挽一個髮髻就完事,所以她直接按住自己的頭髮,先將李舒白送的簪子插上去,再將裡面原來那支插入,髮型絲毫不亂。

    她又抬手捏住簪頭,順著通心草紋滑下手指,在卷紋處一捏一按,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外面的銀簪還在,絲毫無損她的髮型。

    “很好用,真不錯。”黃梓瑕讚道,然後抬起雙手摸索到銀簪開口處,又將玉簪插入去,輕微的哢一聲,鎖定。

    黃梓瑕十分喜歡,也不管自己的雙手抬起來之後,袖子下滑,一雙皓腕全都顯露在外,只撫著頭上這支簪子朝李舒白微笑:“多謝王爺啦!以後我就可以隨時隨地推算案情了。 ”

    “最好還是改掉你這個壞習慣。”他說。

    黃梓瑕也不理會,又將中間的玉簪拔出,說:“按照陳念娘所說的話,我覺得本案又出現了至關重要的兩點。”

    “是嗎?”李舒白給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黃梓瑕心中掛念著案情,也沒注意,接過來就一口喝下去了,然後才將簪子點在桌子上,定定地看著他,說:“那具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不是王若。”

    “嗯,上次你已經提過疑點。”

    “但這次已經確信了——死掉的人,應該是錦奴,王爺也應該見過的,就是那個與昭王來往甚密的教坊琵琶女!”

    “已經確定了?”

    “基本可以確定了。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女屍右手的異狀——在小指下的掌沿為什麼會有一層薄繭,到底是做什麼事情才會經常地磨到那裡——現在想來,那是使用琵琶撥子時,撥尾卡在小指下方掌沿上,經年累月,那裡的皮膚經常受摩擦,留下了一層薄繭。”

    “雖然有道理,但天底下的琵琶女何其多,你怎麼肯定那就是錦奴呢?”

    “只因現在,錦奴失蹤了,而她失蹤的時候,就是那具女屍出現在雍淳殿的時間。”

    李舒白微微點頭:“有沒有更毋庸置疑的證據?”

    “有。”黃梓瑕手中的簪子在紙上畫了一個箭頭,又在那邊寫了個“崇仁坊”:“就在錦奴失蹤的那一夜,周子秦從綴錦樓打包帶去的飯菜,毒死了幾個乞丐。”

    周子秦曾為此事特地跑來,李舒白自然記憶猶新。他微微點頭:“那一次,我記得你們說,錦奴也在。”

    “是,那次我與周子秦送去給乞丐們吃的飯菜,都是我們吃剩下的,席上所有人都未曾出事,而我們也是直接送到乞丐們那邊,又看到他們直接就拿起來吃掉了。期間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包飯菜的荷葉上有問題。但周子秦說過,毒箭木的樹汁毒性極強,葉片沾到就會變黑,我們當時拿到的全都是剛洗過的新鮮荷葉,全部都是青嫩的,不可能塗了毒。”

    李舒白點頭道:“而另一個可能,就是當時你們的手上有毒。”

    “是的,當時經手的人,一共有三個,我並沒有出事,周子秦也是安然無恙,而唯一有可能,當時的毒,就是來自錦奴手上。”黃梓瑕嘆道,“她為人方圓玲瓏,那一日卻抱怨自己的手被櫻桃的梗扎到了——事實上,那應是她接觸到了毒箭木樹汁,毒性發作,她的雙手已經覺得麻癢了。否則,就算她的手保養得再好,肌膚再嬌嫩,又怎麼會被櫻桃梗扎到?”

    “難道,毒箭木沾染到肌膚也會滲進去毒殺人?”

    “據說不能。所以我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錦奴是什麼時候中毒的。她手上並無傷口,毒又似乎不是從她的口中進入的。再說了,她當晚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卻在快要離去的時候中毒……按照毒箭木見血封喉的毒性來說,絕對不可能有人在我們面前堂而皇之下毒。所以她究竟是怎麼中毒的,什麼時候中毒的,我真的還沒想透。”

    “但至少,身材相符,手掌特徵相符,死法相符,應該已經確鑿無疑了。”李舒白點頭,直接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所說的第二點呢?”

    黃梓瑕用玉簪在紙上又畫了第二個箭頭,指向“徐州”二字:“正與王爺之前所料想的一樣,此事或許與你在徐州救下的那兩個少女,確實有關。”

    “哦?”李舒白這一次真的有了一點驚訝的表情。

    “所以我和陳念娘現在在等一個人進京,只要她一到,本案應該可以迎刃而解了。”

    “什麼人?”

    “程雪色——也就是你當初在徐州救下的那個程姓少女。我在等她,等著她帶著一幅畫過來。我想,她將是本案最有說服力的證據。”

    她的表情凝重,口氣十分確定,已經成竹在胸。

    李舒白坐在淨庾堂中,微微抬眼望著面前的黃梓瑕。日光透簾而入,照在她的身上,一瞬間她周身通透明亮,那種光芒彷彿可以照徹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污濁黑暗。

    他緩緩地抬頭,後仰輕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說:“那就好,希望我在你身上下的賭注,能讓我感到滿意。”

    “我絕不會讓王爺失望的。”畢竟自己家的血案要翻案的話,還落在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的,所以黃梓瑕立即表忠心。

    可惜她的忠心,李舒白似乎並不在意,只問:“接下來,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從錦奴那邊尋找突破吧,趁現在還早,我先去探查一下外教坊錦奴的住處,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準備以什麼名義去搜查?”

    黃梓瑕微一沉吟,說:“就說我是某王府的宦官,我家王爺有重要物品交給錦奴,現在過來搜尋。”

    李舒白冷冷地說:“不許把夔王府的令信拿出來。”

    黃梓瑕站起身,向他行禮告退:“放心吧王爺,我只要一說是某王府,大家都會默認為是昭王的。”

    “哼。”李舒白見她已經退出,又問,“不用晚膳了?”

    “不用,再耽擱一會兒,估計回來時得宵禁了。”她說著,想想又回頭,說,“為了不動用府上那塊令信,我申請辦案經費若干外加二十文。”

    李舒白詫異:“那二十文是幹嘛的?”

    “晚上回王府的時候想僱輛車。”

    李舒白以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她:“你怎麼窮到這地步?”

    “因為末等宦官楊崇古跟了王爺您之後,身無分文,貧困交加。”她毫無愧色地說。

    “為什麼不找景毓去賬房預支?”

    “等審批下來,大約需要到下個月吧,到時候我薪俸也到手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李舒白微微挑眉,那張永遠處變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無奈與鬱悶。他拉開抽屜,將一個荷包取出丟給她。

    “多謝王爺!”黃梓瑕一把接住,轉身就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0章 十四長街寂寂(一)

    大唐長安有兩個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藝人在外西教坊,位於光宅坊,離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並不遠。

    黃梓瑕跑到教坊,那裡面因是樂舞伎人們聚集所在,所以門口還有個婆子坐著嗑瓜子,看見她過來了,便抬手攔住了她:“這位小公公,您找誰呀?”

    黃梓瑕趕緊向她行禮,說:“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進內去找錦奴。”

    “哎喲,今天可巧,一個找錦奴的,又一個找錦奴的。”婆子說著,拍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站了起來,問,“你不會也是什麼東西借給錦奴了,現在聽說她跟人跑了,所以過來取回的吧?”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問:“還有人在我之前來了?”

    “可不是麼,天仙似的一個姑娘家,我老婆子這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老婆子明顯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畫裡走出來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份光彩靈動呢。”

    “是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黃梓瑕趕緊問。

    “不知道,反正比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著錦奴當年寫給她的信來的。我老婆子可識字!”

    眼看這婆子沒有放她進內的意思,黃梓瑕只好陪笑著從荷包裡掏出自己的部分經費給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來。我們王爺把個頂要緊的東西給了錦奴姑娘,現在知道她跑了,正氣頭上呢,我這趟要是拿不回東西,王爺可不把我給打出府去?”

    “哎喲,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見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個小銀錠落懷,頓時眉開眼笑,“來來,我指給你看錦奴的那個房間——就在二條東頭第三間,我們這邊一個時辰不到就要關門落鎖了,你趕緊找找。”

    黃梓瑕陪著笑應著,趕緊尋往二條東頭第三間。到了那邊一看,錦奴房間的門居然大開著,有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說話。

    黃梓瑕趕緊上去,問:“兩位,請問剛剛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兩個丫頭回頭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問:“喲,你是哪邊的人呀?內教坊的人?還是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爺有東西落在錦奴姑娘這兒了,現下她不見了,王爺讓我來找找他送給錦奴姑娘的一件東西,雖然東西不稀罕,但卻是王爺舊時珍愛…… ”黃梓瑕誠懇地說,“聽說先來了位極美麗的姑娘?”

    “可不是呢,錦奴本來也挺好看的,誰知還有那麼漂亮的一個妹妹。 ”左邊的小丫頭說道,又朝里面看了看,嘟著嘴說,“不是說去旁邊買點零用什麼的嗎?怎麼還沒回來呢? ”

    “是啊,我還急著看她那幅畫呢。”另一個丫頭皺眉道。

    黃梓瑕詫異問:“什麼畫?”

    “就是那個,傳說中什麼六女的,據說揚州有幾個伎樂藝人就是從其中悟出了樂舞道理,最後成了一代傳奇的。”

    黃梓瑕啞然失笑:“雲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個小宦官,也要看那張畫悟道嗎?你又不學樂舞。”

    “……”黃梓瑕無語,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傳言是從哪裡來的。她心想著那個帶著畫過來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裡暗暗詫異,為什麼陳念娘沒有第一時間與她過來找自己。

    那兩個丫頭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未回來,便嚷著要走了。黃梓瑕問她們:“錦奴的房間可以進去嗎?”

    “可以呀,她走的時候,值錢的和重要的東西應該​​都拿走了,沒拿走的也被坊間的人分光了,個個說得好聽,幫錦奴先收著,其實還不個個自己收用了?我看裡面呀,八成沒啥東西留下了。”

    “話雖如此,權當碰個運氣了。”黃梓瑕說著,告別了她們,走進門去,四下看了看。

    錦奴的房間十分雅緻,花窗上糊著玫瑰紅色薄紗,內室與外廳之間隔了一扇珠簾。正門進去是小廳,花窗後有燈光透進來,原來坊內已經上燈了。

    窗下設著一幾一榻,几上擺著幾個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兩支石榴,如今已經枯萎,落了一桌花瓣與葉片。

    她在旁邊小椅子上坐下,一邊考慮著這個案情,一邊等候著程雪色。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的燈照進來顯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沒有回來。

    黃梓瑕終於等不住了,決定還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來,先走到櫃子邊,就著窗外的燈光,打開來看了看。

    果然如那兩個小丫頭所說,裡面的好東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幾件衣服被翻得亂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並無收穫。那個剛剛大家說走進來的姑娘,似乎帶著東西又離開了。

    她沉吟著在室內走動著,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終於在角落看到小小的一點亮光,在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從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塊反光的東西。

    半塊銀錠。

    和在雍淳殿裡拿到的那半塊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澤都顯示,這半塊銀錠應該能和那半塊銀錠湊成完整的一塊銀錠。

    她將銀錠揣在懷中,然後仔細地又將屋內搜尋了一遍,確定再沒有遺漏了,才帶上門。

    趕在教坊閉門之前出來,黃梓瑕一個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長安城即將宵禁,如今已經四下無聲,也找不到可以僱的馬車。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腳向著夔王府走回去。

    長安萬戶寂靜,只聽到鼓樓傳來長安的閉門鼓,一聲聲響徹初夜。她加快了腳步跑過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宮與太極宮,卻並不熱鬧,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迴聲在街頭迴盪。

    後面傳來喝問:“是誰?這麼晚還在這裡是為什麼事?”

    黃梓瑕回頭看見追上來的京城巡邏,便解釋說:“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擱了,所以才急匆匆趕回去。”

    聽說是夔王府的,對方的態度明顯好了一點,問:“有辦事手札之類的嗎?”

    “不用手札了,我認識他,他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後面有人說。

    黃梓瑕聽見這聲音,不由得便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回身向他躬身行禮:“王都尉。”

    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今天敬業地在這邊巡視呢。

    王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她,卻並不顯得高傲,反而面容溫和,聲音柔緩:“楊公公,今天下午還見你在王府門口無聊看天,怎麼大晚上的卻忙到現在? ”

    “嗯……錯估了自己的腳程,還以為自己能在宵禁前趕回去的。”看來在錦奴的房間裡,真的呆太久了。

    王蘊點點頭,示意其他的巡邏護衛按照事先的路線,去別的街巷巡視,然後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馬的屁股,說:“上來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這個就不需要了吧,大人公務繁忙,哪裡敢這麼有勞您送我。”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禮就趕緊往前疾步走去。

    身後馬蹄輕響,王蘊的馬又跟了上來。

    她轉頭看他,他眼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最近京城不太平靜,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謝……王大人。”她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

    長街寂無聲,各坊在街角的燈在夜色中靜靜地亮著。偶爾風來,燭火微微顫動,整個長安的燈光似乎都在風中流動,明明暗暗,順著風來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籠罩著整個長安城。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集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麼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瑯琊,都尉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麼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麼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面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沉靜而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彷彿瓊樓宮闕,可內裡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全貌。”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迷失其中,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旁觀者自然清楚。”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可是,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下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說:“我快到了,王大人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這樣忘記時間,在外面太過逗留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和煦。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麼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麼親自出來了?”

    王麟嘆了一聲,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麼?”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1章 十四長街寂寂(二)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著迴廊,一直往內院走去。

    寫著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著,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王蘊。

    王蘊不明究底,站在燈下看著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並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著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風雨,我都將站在最前面抵擋,殞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嘆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只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面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嘆道,“當初皇上還是鄆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出容顏。”

    王蘊聽著父親的感嘆,望著簷下懸掛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著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面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致;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讓他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他覺得感覺異樣。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於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歷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只是那時的楊崇古還並不識字,只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於冒犯夔王。

    他想著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復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並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並不是皇后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著,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沒有粒米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著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致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裡找到兩個乾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里塞著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內竟然亮著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胡餅都丟掉了——

    那個,那個,那個坐在裡面一副悠閒自在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爺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楞,李舒白已經抬頭看見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著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她遲疑地提起來,打開將裡面的東西端出來——

    一盞貴妃粥,一碟蜜製馓子,一碗白龍曜,一份箸頭春,還有她最喜歡的蝦炙和雪嬰兒,居然都還尚有熱氣。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餅,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給李舒白那邊擺了一雙,剩下一雙自己立即抄起來,先把箸頭春紮起一隻。

    箸頭春是京中最近風行的菜,原料也沒什麼的,不過是烤鶉子而已。但這只鵪鶉醬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現在真的是飢腸轆轆,連撕帶扯瞬間兩隻下肚,才鬆了一口氣,恢復了正常速度,開始細嚼慢嚥。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書,問:“有什麼進展?”

    她不說話,只將懷中那半錠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說:“錦奴的房間裡找到的。 ”

    李舒白拿過來,將銀錠翻過來,仔細端詳著。

    銀錠的背面,鑄著兩行字,第一行是“鄧運熙宋闊”,第二行是“十兩整”。

    黃梓瑕又從胡床的抽屜中取出之前那半塊銀錠,遞給他。

    兩塊銀錠嚴絲合縫,組成一整塊。背後的字也終於完整了,是“副使梁為棟鄧運熙宋闊,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十兩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銀錠,抬頭看她:“在哪裡發現的?”

    “她屋內的花架下。”

    “不應該。”李舒白肯定地說。

    “是啊,她的屋內已經被很多人翻過,花架那麼明顯的地方,不應該還有遺漏的銀錠存在。”黃梓瑕說著,又喝了一口貴妃粥,才說,“所以,應該是剛剛離開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終於有點動容,“她進京了?”

    “對,但是,我沒見到她,只是聽教坊的人說有個極美麗的女子帶著一幅畫到錦奴房中。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錯過了,那也沒辦法。”李舒白微一皺眉,又問,“陳念娘為何沒有告知你?”

    “或許是錦奴與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尋錦奴了?”黃梓瑕若有所思,又說,“但陳念娘對憶娘的事情,應該是最關切的,怎麼說也該會立即帶著她過來我這邊。”

    李舒白點頭,說:“陳念娘畢竟在鄂王府,明日我們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勢,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天色太晚,可能不好尋找東西,如果我們明日過去,必定能有所發現。”

    “看來明天又會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說著,見燭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書卷,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經燒得捲曲的燈芯,將桌上擺著的燈燭挑亮了一點。

    搖曳燭光之下,靜室內一片安靜。黃梓瑕吃著東西,一抬頭見李舒白正在暈紅的燭火下看著她,不由得一時遲疑。

    李舒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執起象牙箸挑了幾根雪嬰兒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黃梓瑕遲疑了半天,才終於艱難地說:“多謝……王爺幫我留了飯……”

    “不必了。”他打斷她的話,又瞧了她許久,才慢悠悠地說,“我始終相信,餵飽了的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王爺高瞻遠矚。”

    “所以,明天跑快點,記得王家馬上就要運送王若回瑯琊的事情。”

    “是……”說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見王蘊的時候,手中捏著筷子,眼望著搖曳的燈火呆了一下,然後還是聰明地選擇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

    反正,似乎是與本案並無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2章 十四長街寂寂(三)

    第二日天氣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藍高遠,明亮得簡直刺目。

    黃梓瑕按照約定,去馬房與李舒白碰面時,他已經騎了一匹矯健的黑馬,正在小步跑著,活動筋骨。

    黃梓瑕站在圍牆下看著他,他一襲灰紫色繚綾單衣,偶爾光線轉側,可以看見上面暗藏著密織的青紫色聯珠紋,襯在煙青色碧空之下,顯得高遠而清渺。

    見她過來了,他挽住馬韁,抬起馬鞭指指後面的馬廄:“挑一匹。”

    黃梓瑕看了看,將前次她騎過的那匹白馬解開,躍上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時,騎的是另一匹馬,帶的是這一匹白馬。這匹馬性子溫和聽話,腳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到周府,一點都沒有散漫的樣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賞她的眼光,帶著她往外走時,說:“這匹馬不錯,是我以前經常騎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黃梓瑕說。

    “據說'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貴溫柔的意思。它一直十分聽話,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被馴服,所以也容易忘記自己屬於誰。”李舒白微皺眉頭,似乎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但隨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跨下那匹神駿又傲慢的黑馬,說,“和它比起來,這匹'滌惡'就好多了。”

    “滌惡?”

    “在大宛是白晝的意思,不過它這模樣,叫滌惡也沒錯。”他與她差了半個馬身,兩人縱馬上台階,出了府門,黃梓瑕也不問去哪兒,只跟著他往西而去。

    “滌惡的性子就壞多了,當初我馴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終於受不了,向我曲下了前蹄。”李舒白雲淡風輕地說,“這輩子,再沒有另一個人能駕馭它。”

    黃梓瑕端詳著滌惡,還在盤算自己騎上它的可能性,滌惡長睫毛下的眼睛一橫,右後蹄已經向著她踹了過去,而且狠準穩非常,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馬腹,那拂沙痛嘶一聲,往前竄了一步,黃梓瑕差點沒掉下來,氣怒之下,也抬腳狠狠踢向了滌惡。

    滌惡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韁繩,它竟也乖乖緩了下來,只是鼻孔中還噴著粗氣,顯然十分鬱悶。

    黃梓瑕看著滌惡悻悻的樣子,不由得用馬鞭指著它,哈哈大笑出來。

    她身遭變故,平時總是鬱鬱寡歡,此時第一次在他面前縱情歡笑,令李舒白微覺詫異,不覺向她凝望許久。

    她的笑顏在此時的初夏陽光中絢爛無比,彷彿此時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揚的眉宇間閃耀,光華不可直視。

    他如同怕被陽光灼傷的一般轉過自己的臉,不敢再去看她。

    黃梓瑕不明就裡,睜著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輕咳一聲,說:“走,去鄂王府。”

    鄂王李潤依舊在那個佈置精緻得有些刻意的茶室與他們見面,聽李舒白提起要見陳念娘時,一臉詫異,問:“四哥怎麼今日會問起她的事情?”

    “有些許小事要詢問她。”

    李潤無奈道:“真是不巧,陳念娘已經走了。”

    “什麼?陳念娘走了?”黃梓瑕頓時愕然,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問李潤:“什麼時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東西離開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別的,只留下了一封信,我去叫人拿來給你們看看。”

    陳念娘的信立即便送來了,說是信,其實只是一張素箋,上面寫著寥寥數字——

    鄂王殿下賜鑑:

    自蒙王爺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難忘。唯如今老婦心願已了,自此離京永不再回。日後山高水長,定當遙祝王爺殿下福壽綿長,千秋萬歲。

    陳氏念娘頓首。

    字跡十分娟秀,只是透出一種潦草,有種倉促而就的感覺。李舒白將這封信掃了一遍,然後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心願已了”那四個字上,沉吟許久,才交還給鄂王,說:“既然如此,想必以後再見念娘的機會也十分渺茫了。可惜我琴藝未精,還想再向她學習一陣子呢。”

    鄂王李潤微笑道:“那也沒什麼,內外教坊多是琴師,也有極出色的高手。對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進宮向太妃請安時,陳念娘曾託我說,太妃最喜琵琶,當年揚州雲韶苑中有一張雲韶六女的畫像,有人說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歡的話,她過幾日進呈給太妃賞玩。不過我今日進宮與太妃一說,太妃只笑道,一幅畫有什麼好看的,便拒絕了。”

    李舒白問:“然後,你自宮中回來時,陳念娘便已經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興趣,我還無法拿出那幅畫了。”李潤笑道。他脾氣確實極好,眉眼間笑得疏朗散漫,對陳念娘此事顯然毫無芥蒂。

    李舒白便點頭,說道:“既然人已經走了,那麼找她是找不到了,今日又讓七弟親手煮茶,真是多謝了。”

    “哪裡話,三哥能來,我求之不得。”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李舒白才帶著黃梓瑕出門。

    直到送他們出門的李潤被遠遠拋在後面,李舒白才勒住馬韁,與黃梓瑕一起站在長安的街頭,駐馬停了許久。

    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許對此事的揣測。

    李舒白問:“你昨日說要去查探的,是哪裡?”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還早,那邊或許有提水的人,還是下午再去比較好。”

    李舒白點頭,抬頭沉吟片刻,撥轉馬頭向西而行,說:“我們去西市。 ”

    黃梓瑕輕揮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問:“哦?這回又去看變戲法?”

    他不回答,只問:“你覺得這個案件,目前最大的疑點和難點是什麼?”

    黃梓瑕毫不猶豫道:“這整個案件雖撲朔迷離,但依我看,最大的疑點就在於,王若是怎麼從固若金湯的雍淳殿之中、怎麼從兩百人的重重護衛中,忽然消失不見的。明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進了東閣就能讓人消失不見的,到底是什麼手法?”

    “對,王若的消失,應該是整個案件的關鍵,若解開了這個謎團,或許此案就能提綱挈領,正中要害。”李舒白鬆挽著馬韁,任由兩匹馬徐徐行去,說道,“近日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或許因為我們上次在西市尋訪時看過的那個戲法對我們影響太深,因為鳥籠裡有機關會令小鳥遁逸,因此總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機關暗道等地方著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總是這樣,一個大活人,在一個幾乎沒什麼家具的室內,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幾個地方?上面,是懸掛著宮燈的藻井,別說沒有天窗,甚至沒有屋梁。四面牆壁,兩面是堅實土牆,毫無縫隙,還有一面開著一道門,通向正殿。當時殿門大開,只要有人出來,門口的侍衛不必說,當時候在殿內的宦官們肯定會看見。最後一面牆開著窗戶,窗外有侍衛把守,確定沒有任何人出來。然後便是下面,地道或者密窖,我們也沒有發現。”

    李舒白下結論說:“一個四面八方被鳥籠般嚴密包圍的房間內,人就這樣消失了。”

    “嗯,幾天后,出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卻不是消失的那個人。”

    兩人低聲議論著,已經到了西市。

    他們將馬匹拴在西市監管處,匯入西市的喧鬧中,緩緩地隨人流前進。

    西市內依舊是繁華熱鬧的景象,百業千行,珍奇集聚,蘭陵美酒,碧眼胡姬。當今皇上帶動起來的奢靡之風,正在大唐的長安城內瀰漫。

    那個賣魚缸的店老闆依舊坐在那裡逗魚,對上門的客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李舒白買了與上次一樣的魚食,回頭見黃梓瑕用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本來懶得解釋,但走到門口時還是說:“那條魚喜歡這種魚食,最近好像胖了。”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在微微抽搐,說:“我們還是去看看那對變戲法的夫妻吧。”

    那對夫妻果然還在街邊變戲法,這回來了個雞蛋變小雞的戲法,雖然黃梓瑕一看就知道不過是偷梁換柱的手法,但毛茸茸的小雞在地上亂跑時,她還是覺得挺可愛的,幫助他們把滿地亂跑的小雞捧起來放到箱籠中。

    人群散去,那個妻子一看見她就抿嘴一笑,目光卻向著李舒白瞟了一眼,問:“這回又要學什麼戲法嗎?”

    黃梓瑕說道:“上次你教我們的那個把鳥兒變不見的戲法,至今也沒用上——馴不好鳥兒,沒轍呀!不知你們有沒有什麼戲法,比上次那個簡單方便就能完成?”

    那女子一笑,回頭招呼自己的丈夫:“把那個鳥籠拿來,還有那塊布,對,就是黑色那塊。”

    那女子將黑布抖了抖,示意確實是輕飄飄一塊沒有藏任何東西的黑麻布,然後將布蒙在了空鳥籠上,抬頭望著黃梓瑕,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笑。

    黃梓瑕知道這是戲法秘密,自然不能這麼簡單就傳授給自己,於是伸手向李舒白——廢話,末等宦官本月的薪俸還沒發呢。

    她眼神一動李舒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隨手就從荷包中取出一個小銀錠遞給她。

    那變戲法的女子得了錢財,頓時滿臉生輝,右手抓起箱籠中一隻小雞靠近被黑布覆蓋的鳥籠,左手輕輕掀開鳥籠上的黑布,在黃梓瑕和李舒白的注視下,她將黃色的小雞塞入了黑布覆蓋的鳥籠之中。她五指如輕彈琵琶般張開,離開鳥籠,示意自己兩隻手都已是空空如也。

    而她的身後,黑布連動了兩下,看來那隻小雞是真的進入鳥籠當中了。

    戲法娘子向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將鳥籠上的黑布一揭,只見籠內已經空空如也。

    黃梓瑕下意識地提起鳥籠,仔細看著裡面,但裡面真的已經空無一物,而且這鳥籠製作粗糙,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機關暗道等手法。

    戲法娘子笑道:“這是個沒有動過任何手腳的籠子,這小雞也是剛剛從蛋殼中孵出,沒有經過任何訓練。而且,這個戲法的手法非常簡單,無論什麼人,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奧秘就一定能學會。”

    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同時落在戲法娘子手中提著的那塊布上。那黑布的里面,有一個東西正在喁喁而動。

    戲法娘子微微一笑,將黑布抖開,只見黑佈內側赫然有個小口袋,那隻黃色的小雞正從小口袋中鑽出頭來,茫然而無辜地看著面前的他們。

    竟是這樣簡單的手法,黃梓瑕不禁失笑,喃喃道:“原來如此……”

    話未說完,她的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片段——

    仙遊寺中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的預言;蓬萊殿中蹤跡全無的刺客;墜落在假山下的那一支葉脈金簪;被重重守衛水洩不通的雍淳殿……全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貫穿,蜿蜒曲折,在她的大腦中迅速連接起來。

    這種脈絡貫通豁然開朗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彷彿承受不住那種窺破天機的震撼,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

    李舒白見她站在當場一動不動,便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誰知她竟依然沒有反應,他只好拉過她的手,牽著她的袖子轉身就走。

    她的手纖細而柔軟,就像一隻小小的幼鴿靜靜臥在他的掌中。

    莫名的,他覺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黃梓瑕迷迷瞪瞪跟著他走到一棵榆樹下,才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去找周子秦。”

    李舒白緩緩放開她的手,微微皺眉問:“你想到了什麼?”

    “我要證實一下我的猜想,所以,需要周子秦的幫忙。”她說著,又抬頭看他,問,“你要先回府去嗎?”

    李舒白哼了一聲,對她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只給了兩個字:“不回。”

    “那王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周子秦?”

    他一臉淡漠,轉身去找自己的馬:“反正沒事,去也可以。”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3章 十五樹影照水(一)

    周府的門房一看見他們,立馬滿臉堆笑:“楊公公,您來啦?這位是……”

    門房陪著笑向李舒白點頭示意,李舒白坐在馬上並不下來,只說:“你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黃梓瑕便翻身下馬,隨手將馬繫在門口的系馬石上。門房笑著對她說道:“少爺吩咐過了,您以後直接到他住的地方就行,來,我給您帶路。”

    黃梓瑕謝了他,跟著進了周府。一路行到靠近花園的角落,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落。

    院門大開著,裡面兩個小廝坐在葡萄架下翻花繩,周子秦的聲音隱隱傳來:“我……我說阿筆阿硯,你們過來幫我扶一下好不好?”

    “少爺,不是我們不幫你,實在是那東西真瘆的慌,我們哪敢去碰啊!”那兩個小廝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對付手上紅繩。

    周子秦氣急敗壞的聲音連門外的黃梓瑕都可以聽到:“你們這兩個混賬,寧可玩那麼娘裡娘氣的東西,也不來幫幫少爺我……唉喲我骨頭都要斷了… …”

    門房司空見慣,淡定地對黃梓瑕笑了笑就走了。黃梓瑕進了院門,衝著裡面喊:“周子秦,快點出來,有急事!”

    周子秦的聲音從房內傳出,如臨大赦:“崇古,救命啊!快點……江湖救急!快來幫我一把!”

    黃梓瑕看了看依然無動於衷在翻花繩的那兩個小廝,走到傳出聲音的廂房門口一看,周子秦正被一男一女兩個銅人壓著,痛苦不堪地趴在地上,手上卻還死死抱著一個白骨骷髏,不肯撒手。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只能進去先把那兩個造型古里古怪的銅人拖到旁邊去。銅人半實心,十分沉重,累得她一時坐下了。

    周子秦今天穿著一身碧綠底繡著煙紫芍藥花配大紅腰帶的蜀錦袍子,即使在地上沾了灰塵也依然鮮豔得刺眼。他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那個骷髏欣慰地說:“幸好沒壞,不然我要心疼死了——這可是我出了二十兩銀子才讓人幫我找來的完整年輕人骷髏頭,你看這優美圓潤的弧線,這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深邃的眼窩……”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怎麼搞成這樣的?”

    周子秦心疼地撫摸著懷中骷髏,說:“就是拿這個骨頭的時候,腳一滑就摔倒了,然後兩個銅人受到震動就倒了下來。為了保住我的寶貝骷髏頭,我只能奮不顧身飛撲搶救——幸好當初沒有叫人做實心的,不然我今天非死在他們身下不可!”

    黃梓瑕看了看他懷中潔白完美的骷髏頭骨,對於這位相貌俊美身體健康個性開朗的侍郎公子為什麼至今沒有定下親事有了深刻的理解——沒有哪個女子會希望和骷髏頭爭奪丈夫懷抱的。估計這也是他被丟到家中最偏僻角落的原因吧。

    “對了,崇古,找我有什麼事?”

    黃梓瑕問:“你還記得那幾個死在毒箭木下的乞丐嗎?”

    周子秦頓時抱著骷髏跳了起來:“當然了!我……我怎麼可能忘記啊!我一定會查出他們的死因的!”

    “我已經有了一些頭緒,你想要知道的話,過來幫我做件事。”黃梓瑕示意他把頭骨先放下,然後站起身往外走,“記得換件輕便粗布的衣服,越破舊越好,千萬別穿著你現在這身大紅大綠的錦袍出去!”

    周子秦從府中弄了匹馬,三個人縱馬向著長安城東北而去。

    沒走幾步,周子秦趕緊拉著自己的馬靠近黃梓瑕,問:“崇古,你說,對那幾個乞丐的死已經清楚了?”

    “嗯,已經有了頭緒。只要等一個人出現就可以了。”黃梓瑕點頭,肯定地說。

    “等一個人?誰啊?”周子秦趕緊問,“是不是特別重要的人?”

    黃梓瑕微微點頭:“如果我所猜想的沒錯的話,只要她來了,這樁困擾我們多日的案子,基本就能解開了。”

    “是什麼人啊,能起到這麼重要的作用?”周子秦驚愕地看著她。

    她笑一笑,只說:“其實也只是我一個剛具雛形的設想,人還沒看到呢。”

    周子秦疑惑地看著她,她卻不再說話,只讓周子秦自己猜去。滌惡性子燥烈,搶著走在前頭,那拂沙緊跟在後,而周子秦的那匹馬只能乖乖落在最後。

    三匹馬前後魚貫,一路沿著長安的街道行去。周子秦忽然一拍腦袋,在他們後面大聲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說要過來的那個人是誰了!”

    黃梓瑕詫異地回頭看著他,他一手挽馬韁,一手揮在空中,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她,一副興奮憧憬的模樣:“是不是一個女子?”

    黃梓瑕微有詫異:“嗯,是的。”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對。 ”

    “一個十六七歲的,十分美麗的少女!”

    “應該……很美。”這一點黃梓瑕倒是不太確定了。

    “果然我猜中了!”周子秦興奮地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問,“那,黃梓瑕什麼時候來?”

    “……啊?”她愕然看著他,說不出話。

    “就是你說的,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一過來就能讓整個案情水落石出的,除了黃梓瑕還能有誰?”

    李舒白在前面的馬上,沒有回頭,但是黃梓瑕還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抽了一下,像是竭力忍下了即將爆發出來的笑。

    她騎在馬上,簡直無語望天。

    真有點不敢想像周子秦知道面前的自己就是黃梓瑕時,會不會掉下眼淚來。

    在靠近太極宮的時候,他們棄馬步行,找了一條偏僻的巷子。

    周子秦看著後面的三匹馬,問:“我們的馬不會有事吧?”

    李舒白往前走,隨口說:“有滌惡在,敢偷馬的人就要先作好丟掉一條腿的準備。”

    黃梓瑕和周子秦互相看著,都看到彼此抽搐的嘴角。

    黃梓瑕帶著他們走到右外教坊所在的光宅坊,停了下來。

    周子秦拉著身上從花匠那裡借來的衣服,一邊跟著黃梓瑕順著小河走動,一邊疑惑地問:“崇古……這裡好像離乞丐們死的地方有點遠啊……”

    “你別引人注意,我看一看。”光宅坊在太極宮鳳凰門外,黃梓瑕遠望宮城與外教坊出入口,揣測著最短路線,又轉到旁邊灌木成堆無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下周圍石塊翻動的痕跡,再指了指流經這裡的那條水渠,對周子秦說:“跳下去吧。”

    周子秦目瞪口呆:“崇古,第一,現在天氣還沒到游泳的時候,第二,我水性不是很好……”

    “不需要很好,這里水又不深,你只需要下去摸個東西上來就行。”她說。

    李舒白似乎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抬頭欣賞著周圍的風景。

    周子秦又問:“崇古,你什麼東西掉下去了?我叫人幫你撈起來……”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我要找一件證物,和那幾個乞丐的死有關。”

    她話音未落,周子秦已經開始脫衣服了。

    這回輪到黃梓瑕抬頭望天,李舒白在旁邊淡淡說:“都叫你穿這樣的破衣服了,你還脫什麼?”

    “哦,也對……”周子秦又把衣服繫上了,“王爺,崇古,以後要下水你們早說啊,我去借個水靠。”

    “別廢話了,我們這事一定要機密,萬萬不能被人知道。”黃梓瑕伸出雙手比了一個琵琶的長度,“應該有這麼大的一個東西,也許是包裹,反正只大不小,你找找看。”

    “好。”周子秦撲通一聲跳下水,一個猛子扎到渠裡去。

    李舒白站在岸邊,舉目望著藍天白雲和郁鬱蔥蔥的榆槐,感慨說:“天光雲影,煙嵐散盡,景色不錯。”

    黃梓瑕在岸邊找了塊比較平的青石坐下,覺得自己對周子秦威逼利誘的這種調調越來越像李舒白了,不由得心裡升起一種傷感。

    不多久,周子秦從水底冒出頭,大口喘氣,說:“這條溝渠好深啊,而且水也挺髒的,下面全都是淤泥水草,找東西看來有點難。要不我叫幾個人來,把這附近水域給仔仔細細地篩一遍?”

    “不行。”黃梓瑕蹲在岸上,嚴肅認真地說,“不是早就說過了,為了不打草驚蛇,這事還是我們兩人慢慢找比較好。”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雙臂扒在岸上,仰頭看著她:“可這麼長一條河,靠我一個人摸一個還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簡直是大海撈針啊。”

    “別擔心,從路程、方向、隱藏行蹟等各個方面來說,這裡都應該是兇手的第一選擇,我覺得應該就在這裡了。”

    “……明明這里和乞丐們倒斃的曲江池相距很遠,八竿子打不著啊……”周子秦還在嘟囔著,黃梓瑕伸出右手在他頭頂一按,於是周子秦又被按回了水中,想說的話化為咕嚕嚕一串水泡,全部都淹沒在了溝渠中。

    周子秦手舞足蹈在水中沉了一會兒,又氣急敗壞地冒上來:“楊崇古你這個混蛋,也不打聲招呼,我,我的腳被水草拖住了!”

    “啊?不會吧!”黃梓瑕頓時也急了,“對不住啊,來,伸手給我,我把你拉上來。”

    “纏得很緊,重死我了……”周子秦說著一邊拼命地甩腳,黃梓瑕抓著他的手往上拽,兩人你拉我拽,許久才終於讓周子秦擺脫了腳上的重物,爬了上來。

    兩人都有點脫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什麼水草這麼堅韌?你這麼的大個人都差點被拖進去。”

    “別提了,重死了,跟布一樣纏在我腳上。我當時在水下一看,這麼大團黑影——”周子秦伸出雙手比劃了一個懷抱的姿勢,“纏在我腳上甩都甩不掉……”

    黃梓瑕看著他比劃的大小,若有所思地又比劃了一下自己剛剛做的那個大小。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

    黃梓瑕看著他,他看著黃梓瑕,兩人面面相覷許久,周子秦才站起來撲通一聲跳到水渠裡,一個猛子又扎了下去。

    就在黃梓瑕準備接他從水中摸出來的東西時,周子秦又忽然從水里鑽出來,大喊:“快!快點!有大發現!”

    “什麼發現?”黃梓瑕看了李舒白一眼,在心裡盤算著他下水去幫忙的可能性。

    “剛剛水太渾濁了我只看清個影子,現在水中髒物沉澱了下來,我真的看清楚了!不止包裹!還有一具屍體!”

    此言一出,連李舒白都頗有詫異,問:“屍體?”

    “對!而且還是無頭屍,我看清楚了,絕對沒問題!”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4章 十五樹影照水(二)

    那纏住周子秦腳的,果然是包裹一個。裡面有琵琶一把,衣服兩件,首飾盒一個,大石頭一塊。

    同時,水中拖出來的,還有無頭女屍一具,被綁著另一塊石頭。周子秦割了石頭上的繩子,將她拖上了岸。

    “累死我了。”周子秦爬上來,癱倒在岸邊的草地上,呼呼大喘氣。

    “沒有這麼重的石頭,東西怎麼能沉下去呢?”完全沒有感覺到愧疚的另外兩人,已經蹲在屍體旁邊研究了起來。

    無頭女屍在水中浸泡時間顯然不長,雖然泡得皮膚翻白,但還並沒有太過腫脹。她身上穿著極其艷麗柔軟的羅裙,從那細柔的腰肢和修長的四肢來看,顯然是個年輕而苗條的女子。

    “子秦,你對屍體比較熟悉,來說說這具屍體。”李舒白轉頭對周子秦說。

    周子秦躺在地上,有點遺憾地說:“早知道有屍體,你們應該早點跟我說嘛,我沒帶工具。”

    黃梓瑕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會有屍體,我本以為只有包裹。”

    周子秦爬起來,喘著大氣爬到屍體邊,粗略地檢驗了一下。

    “死者是個年輕女子,生前身高大約五尺三寸左右,身材……非常不錯,在我驗過的這麼多屍體中,她絕對可以排行第一。正所謂豐纖合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說正事。”李舒白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好吧,她是在被兇手割去了頭顱之後,才拋屍水渠的。案發現場應該是在離這裡不遠處,兇手是很有經驗的老手。你看,脖頸上的切口十分整齊,乾淨利落,我看要找這樣的案發現場,估計也很難,這麼有經驗的老手應該能完美處理掉所有痕跡,尤其這附近都是荒草雜樹。”

    “嗯……無頭女屍,確認身份比較難。”黃梓瑕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包裹中那個琵琶看了看。琵琶弦已經斷了,不過那上面螺鈿鑲嵌的牡丹還完好無損,在陽光下顏色鮮活。

    正是錦奴不離手的那把琵琶,她的師父梅挽致送給她的那一把“秋露行霜”。

    首飾盒中有不少珠寶首飾,製作得都十分精巧。 “是錦奴的東西無疑。”黃梓瑕著意看了看第一次見面時錦奴鬢邊戴過的那朵堆紗海棠,然後把首飾盒關上,又翻了翻那兩件濕漉漉的衣服。

    “是錦奴嗎?這麼說倒是十分有可能。”周子秦若有所思問,“有沒可能是被人騙出私奔,結果走到這裡時被殺,屍體和包裹分別綁上石頭丟到河裡?”

    “我看不像。這些東西應當不是錦奴自己收拾的。”黃梓瑕揀著那幾件衣服,說,“雖然挑選的都是最漂亮的幾件衣裙,但卻只有外衣,沒有內衣。一個女子要出門,難道只換外面的衣服就可以了嗎?”

    “有道理啊……”

    “所以凶手只是隨手拿了幾件衣服,意圖偽裝成錦奴私奔的假象而已。”

    “那這具屍體?”

    “錦奴大約身長五尺五寸,你說這具屍體只有五尺三寸,那麼當然不是錦奴了。”

    周子秦依然迷惑:“可怎麼會這麼巧,偏偏就出現在這裡呢?”

    黃梓瑕瞧著他:“你說呢?”

    周子秦看看她,再看看李舒白,“啊”了一聲:“是兇手故意拿來偽裝成錦奴的?”

    “嗯,真正的錦奴——”黃梓瑕平靜地說,“現在應該躺在王若的棺木中吧。”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什,什麼?你的意思是……”

    “對,有人將錦奴的屍體偽裝成王若,企圖藉這具屍體的出現,了結王妃失蹤那樁迷案。”

    “太可惡了!”周子秦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兇手為什麼選中錦奴,還把她害得這麼慘?”

    “因為身材有相似之處吧,畢竟王若挺高的,一般女子都比她矮半個頭,比如這個女子的屍體,雖然無頭,但我們依然可以判斷她基本高矮。只是一個琵琶女的屍體畢竟沒有王妃的重要,官府不會特別在意這個,而且,屍體若是在水中久了,會被水泡得巨大,只要遲幾天被發現,身高就比較難判斷了。”她說著,將琵琶等重新包裹好,示意周子秦拿走,“證物先存放在你那裡吧,我那邊人多眼雜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也不管還在流淌的泥水,抱過了包裹,然後又問,“這具屍體呢?”

    黃梓瑕乾咳一聲,說:“要不……你看看能不能帶回你家去?”

    “……你覺得可能嗎?”周子秦問。

    李舒白說道:“直接通知崔純湛,就說你在這邊發現了無頭女屍和一個包裹。至於大理寺怎麼判斷死者身份,你不加干涉就是。還有,記得把所有證物都打包好,明天我們要是叫你,你趕緊帶上。”

    “好吧。”他說著,苦著一張臉求黃梓瑕趕緊去通知崔純湛,自己守著包裹和屍體在那兒等著。

    黃梓瑕和李舒白鑽出水渠旁的灌木叢,沿著荒路走到街坊邊,看到幾個閒人正坐在路邊樹蔭下閒聊。

    黃梓瑕指著水渠那邊喊了一聲:“那邊水里撈出屍體來了!”

    頓時,幾個閑漢爭相跳起來,有的去看熱鬧,有的喊人,有的嚷著報官,頓時一片吵嚷。

    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走到空巷中,滌惡和那拂沙還在悠閒地嚼著地上的草。其實戴著個馬嚼子挺可憐的,壓根兒吃不進幾根草去,可兩匹馬還是無聊地在牆角的幾根雜草上蹭來蹭去。

    他們兩人上了馬,發現就算是一直袖手旁觀的李舒白,衣服也被蹭得一條泥痕一條水跡,斑駁夾雜。不過兩人也不在乎了,騎在馬上緩慢地走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話。

    黃梓瑕問:“景軼從徐州發消息回來了?”

    “回來了,那枚箭簇消失之時,正是龐勳的餘孽在徐州附近橫行之時。”

    “傳說箭鏃失蹤之時,那個水晶盒的鎖紋絲未動,而存在裡面的東西不翼而飛,是否是真的?”

    “是真。景軼到了徐州之後,把整件事情徹查了一遍,審訊了當時守衛城樓的所有士卒,發現是因為龐勳餘孽買通了守衛,監守自盜,詭托鬼神。”

    黃梓瑕若有所思道:“而在徐州那邊發生的事情,卻轉瞬間就在京城流傳開來,並且還附帶著鬼神之說,看來,這背後必定是有人在操縱這件事情,並且有意地將龐勳的事情扯過來,意圖掩蓋自己真正的居心。”

    李舒白淡淡道:“卻不知這樣只是欲蓋彌彰,弄巧成拙。”

    “嗯,看來又一個猜想,可以對上了。”

    他們隨口談著,走馬經過長安各坊。

    湛藍的天空下,長安七十二坊整齊端嚴,肅立於長風薄塵之中。初夏的陽光微有熱意,照得穿了一身夾衣的黃梓瑕脖頸間有微微的汗。她抬起袖子擦著,順著街道上的槐樹陰慢慢行去,一路想著眼前這樁謎案。

    李舒白隨手遞給她一條折成四方的白帕子,她接過來擦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轉頭看他。

    他的面容在此時的槐樹陰下,蒙著一層淡淡的輝光。五月的陽光從夜間篩下來,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細絲,變幻流轉。但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時,又變成了一點點燦爛的暈光。在這樣迷離變化的光線中,她看見他的神情,慣常的冷漠中,又似乎帶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在一瞬間,彷彿讓他們之間的空氣,都流動得緩慢起來。

    黃梓瑕低頭,默默與他並轡而行。等到接近永嘉坊時,她卻忽然撥轉馬頭,催著那拂沙向北而去。

    李舒白跟上她,問:“去大明宮,雍淳殿?”

    “嗯,我再去確認最後一件事,此案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已經查明一切了?”他微有詫異,看著身旁的黃梓瑕。槐樹稀落,樹蔭退去,金色的陽光遍灑在他們身上,他看見與他並肩而行的黃梓瑕身上,蒙著一層明亮迷眼的光,彷彿不是來自此時即將西斜的陽光,而是自身體中散發出來一般。

    他微微錯神,一直看著黃梓瑕。而她從殿門直入,穿過前殿,順著青磚平路走過假山,然後在靠近內殿的地方蹲下,指著一塊假山石,說:“就在這裡,我撿到了王若的那一支葉脈簪。”

    李舒白緩緩點頭。看著她抬手按住頭上的銀簪,按住捲葉,抽出裡面的玉簪,在青磚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白色痕跡——

    “前殿,後殿,中間假山。這裡……”她的簪子在假山處畫了一個圓,圈住一個最高點,“就是王若的葉脈金簪丟失的地方。”

    李舒白指著外殿的迴廊:“這是,是我們站著的地方。”

    “對,外殿迴廊上,十步一人,目光始終盯著內殿門口。而假山之內,是窗外的侍衛,目光不曾離開過窗戶。”她摘下旁邊的一片葉子,將手中的簪子擦乾淨,然後迅速而輕巧地插回銀簪中,仰頭向著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明亮皎潔的笑容,“此案已經結束了。”

    李舒白默然站起身,環顧四周。黃昏已經開始籠罩這裡,暮色即將吞沒明亮的白晝。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5章 十五樹影照水(三)

    他們走出雍淳殿,上馬從角門出了大明宮。在即將走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才忽然開口問:“這麼說,已經可以確定雍淳殿的屍首是錦奴了吧?”

    她聲音輕快:“是,可以確定了。”

    “現在這具新出現的屍體呢?”

    “我也基本有數了。”她胸有成竹,轉頭看著他,說,“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三年前,您在徐州救下了那兩個少女。”

    李舒白立住了滌惡,站在此時的初夏天氣中,長久思索著,沒說話。

    許久,他才終於微微一揚眉,轉頭用一雙深邃而幽遠的眸子望向黃梓瑕,低聲問:“難道說……竟然會是那人?”

    黃梓瑕點點頭,說:“除此之外,其他人沒有任何機會。”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對於大唐朝廷來說,絕對又是一樁風波。”

    “也沒什麼,本朝歷來都很寬容的,不是嗎?”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李舒白沉吟許久,說:“如果我勸你放棄,你覺得如何?”

    黃梓瑕沉默著,輕咬下唇看著他,說:“這件事,本來就因你而起,若你想要放棄的話,我亦無話可說。”

    “但……難道就真的這樣算了嗎?”他坐在滌惡身上,仰望遙不可及的長天,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目光,深邃而遙遠,彷彿是要望及長空最遠處,看到那裡最深的景緻,“埋葬這樣一個秘密,你會覺得不甘心吧?”

    “和秘密無關。”黃梓瑕跟隨著他的目光,靜靜地望著天空,說,“我只想說出真相,為冤死的馮憶娘、錦奴,還有那幾個無聲無息死在崇仁坊的乞丐討回一個公道。”

    李舒白仰頭不語,只看著葉間的光線一點一點變化,眼看著,又將是日近黃昏。

    他緩緩地開口,說:“事實上,如果幕後主凶是那個人的話,說不定這次你揭露元兇,還是你的大好機會。”

    黃梓瑕詫異地睜大眼看他。而他回頭看她,神情微邈和緩:“我會幫你促成此事。你只需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如實說出來——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

    她微仰頭望著他。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滌惡與那拂沙回到熟悉的夔王府,正在歡欣地交頸摩挲。而騎在馬上的他們,也不覺漸漸貼近,彷彿連對方的呼吸都可以感覺到。

    黃梓瑕下意識地撥轉那拂沙,與他離開了半尺距離,低聲說:“多謝王爺。”

    夕陽下,兩人的身影長長拖成兩條線,明明距離那麼近,卻始終存著一塊空隙,難以填補。

    白色的靈幡在陰雨天中緩緩隨風輕擺,紙錢在院間如雪花般飄起落下,道士們輕誦太上往生咒,伴隨著閒雲等人的哀哭聲,王家蒙在一片肅殺哀愁之氣中。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來時,瑯琊王家的哀事已經開始。

    王若的靈位放置在靈堂正中,靈前擺放著著香燭供品。雖然王若的死事出突然,但王蘊是極其能幹的人,做事有條不紊,一切哀禮在倉促間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在靈前上香完畢,王家一眾向他行禮致謝。他還禮後向著王蘊說道:“事發突然,你近日必定辛苦了。”

    王蘊今日穿著一件素絲單衣,外面罩了一層麻衣,但死者畢竟只是自小來往不多的族妹,雖然面上似有隱憂,也不見得多悲切,只說:“是我分內之事。”

    靈堂內侍女啼哭,氣氛壓抑,李舒白與他走到門外,站在簷下台階之上,問:“她父母兄弟未曾趕到麼?”

    “事發突然,哪裡趕得及反應?只能是先遣人回家中報喪,讓她家人出瑯琊迎接了。”

    李舒白又問:“倉促之間可有墓地?”

    “之前族中姑婆替自己過擇一塊墓地,已經修葺好的,如今先讓給她了。”

    李舒白默然,目光轉而向後,看向放置在靈堂後的棺木。露出一角的黑漆棺木已經蓋好,顯然是不准備讓人瞻仰遺容了——那樣一張臉,也確實沒必要。

    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分明感覺到,彼此都在考慮如何能順理成章開口,攔下這具即將被運送出京的遺體。

    正在兩人準備開口時,外面門房跑進,上氣不接下氣地到王蘊面前,勉強讓自己說話順暢一點:“少……少爺!皇上和皇后前來致祭了。”

    一聽這個消息,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也覺得詫異。王皇后畢竟是王家的人,過來拜祭族妹還算情有可原,但皇上過來,又是為了什麼?

    唯有王蘊淡定自若,顯然宮里人早已知會過他家。

    不過,等一看到王家上下全忘了哀切,一個個整肅衣冠到門口迎接御駕,甚至幾個族中的年輕人還面露喜色時,黃梓瑕頓時了然了。

    難怪宮中傳說,皇帝性子溫和平順,與他相比,王皇后則更有威儀,凡是王皇后所求,他一律應允,從不拂逆。譬如上次王皇后要宮城防衛司與夔王府侍衛兩百人同時在雍淳殿護衛王若,也只需一句話,皇上便准許了。京中玩笑傳言說,“今上崇高,皇后尚武”——兩人的相處模式,赫然就是高宗與武后的翻版。

    所以,就算王皇后為了王家的聲勢,請皇上與她一同到王家致祭,那也不是什麼難事,估計只是一句話而已。

    帝后此次到來是微服,只帶了數十人隨侍。兩人都是素白緙絲常服,皇帝戴了白紗帽,皇后頭戴著粉白色珠花步搖,通身的素淨卻越發顯出她墨染般的頭髮,點漆似的雙眼,胭脂薄薄沾染的唇,顯得整個人如畫中飄渺的神子,太過美麗反而令人無法明確地看清她周身一切。

    帝后一起到靈堂,皇后給王若上了一炷香,皇帝則找刑部尚書王麟略問了一下此案進展,知道至今依然沒有頭緒,便不悅地說道:“大明宮中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亙古未有。卿身為刑部尚書,又是王家中流砥柱,相信定會對此案多加心思,不至於最後拖延成積年陳案吧。”

    “是,卑職與大理寺崔大人一直有聯繫,目前他亦是束手無策。”王麟是死者親屬,按律不能主持此案,因此崔純湛才是本案的負責人。

    皇上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抬頭看見李舒白,便面露微笑,示意他跟自己出外。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隨著兩人走到靈堂外,脫離了那青煙繚繞的環境,頓覺舒適不少。

    皇上說道:“四弟,此次王家女之事,你有什麼想法?”

    李舒白說:“命運無常,天時往往出人意料。”

    皇上看了他一眼,說:“朕在宮中,也聽得許多傳言,說此事與龐勳有關云云,你意下如何?”

    李舒白搖頭道:“恐怕未必。”

    “哦?四弟心中是對此案已經有了把握?”

    “我日常忙碌,倒並未有什麼發現,只是我身邊的​​宦官楊崇古,對於此事已經有了一些想法。”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趕緊躬身行禮。

    “楊崇古,不就是上次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小宦官嗎?能從別人寥寥幾句話中就清晰準確地了解這麼一樁疑案,這可是個人才啊!”皇上也是對她記憶猶新,“不知這回,他又有什麼發現?”

    “以她看來,此事牽連極廣,時間從十六年前至今,地域從長安到揚州,絕非寥寥數語所能概括。”

    皇帝神情略有詫異:“之前聽說龐勳舊部復仇,朕已經十分驚訝,如今聽起來,似乎隱情比這個更加深廣?”

    “是。而且,幕後的主使人,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朝廷和皇家,牽連到數百年的世家大族。”

    皇帝望著身後的靈堂沉吟,緩緩地說:“不過是一個女子的死,身後,竟然會有那麼巨大的隱情?這可千萬不要錯判了。”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道。

    皇帝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目光頗有深意。

    靈堂內,煙霧繚繞,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太上往生咒已經誦念完畢,道長右手持桃木劍,左手金鈴輕晃,長聲發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駕雷,神鬼遵行。即行啟程,跋涉鄉關,諸怨解除,血光彌消,青蓮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圍等候的八名壯實家丁應了一聲,拿著麻繩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門。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堂上響起,聲音並不響,但眾人都聽出這聲音的來源,一片寂靜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於對他的敬畏,稀疏的人聲頓時消彌。

    他走到靈堂內,抬手在棺材上輕撫了兩下,又從袖中取出一條白玉鑲金手鐲,說:“這本是我準備好要在新婚之日替王妃添作妝奩的,誰知王若為人所妒,以至於在重重守衛中香消玉殞。此事詭異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為,我深知王若是為我所累,被龐勳鬼魂所害。因此這個手鐲還是要讓她帶入地府,讓世人都知道,雖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後我依然願給她一個承諾!”

    在場眾人無不愕然,沒想到這位京中傳說冷淡無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對已經慘死的準王妃情意如此深重。

    王麟趕緊說:“多謝夔王厚愛,瑯琊王氏感激不盡!我們這便開棺……”

    “夔王這一片心意,真是讓人感慨。”有另一個聲音緩緩打斷王麟的話,那聲音溫柔醇厚,與主人一般無二的令人如沐春風。是王蘊出了人群,向著李舒白行禮,說道,“然而阿若如今屍身不堪,恐怕已經戴不上王爺的金玉手鐲了。”

    李舒白淡淡道:“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飾中選中了這件,金扣可以解開,應該可以戴上。”

    他將手鐲解為三截,遞給黃梓瑕:“我記憶中的王若是艷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樣,我不想看。”

    黃梓瑕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來摸女屍手掌這個重任,最終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但見堂上一片安靜,而王蘊也沒有再固執反對。幾個家奴抬起棺蓋,挪開一條一尺來長的縫隙,讓黃梓瑕伸手進去。

    黃梓瑕拿著手中的金鑲玉手鐲,摒息靜氣地摸進去,然後握住女屍那已經潰爛不堪的手。

    初夏季節,屍體已經微有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6章 十六假作真時(一)

    初夏季節,屍體已經微有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吧。”李舒白漫不經心道。

    而黃梓瑕卻沒有他這麼輕鬆寫意,她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稟皇上,奴婢在戴手鐲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宮廷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洩露。”

    皇上略一思索,點頭首肯。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干奴僕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只剩下帝后,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卻對著退出的人說道:“閒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閒雲冉雲都是一驚,呆呆地回身看著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只回身站在堂上,將手按在棺木上,說:“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以我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著的王皇后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的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麼可能變成別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麼會有變?再者,這屍身的模樣,還有誰能偽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大人恕罪,我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慍怒,還想說什麼,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抬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將目光轉向帝后,不再說話。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著那具棺木,思忖著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於王若的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后面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后,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只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於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皇上皇后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后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將過去,你再阻攔著,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蹤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后聞言,點頭嘆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只是既然屍身有異,我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於在旁邊開口說道,“並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瑯琊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麼可以入葬來歷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如果確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於世的希望,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王皇后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將一切有關的東西都早已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著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隨從阿筆和阿硯抬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沈重的箱子,放下後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后行禮之後,立即興致勃勃地捧著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我與楊崇古驗屍後,將詳細情況了記錄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遍體膿血。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長及腳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沒有證據,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後,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著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並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並徵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於就連皇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只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還原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囉嗦了,抬手說:“你去弄好,不要太慢了,朕等著呢。”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只剛剛已經穿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洗過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還有戴手套的必要麼?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只能戴上,幫他扶著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帝后與其他人已經撤到正廳用飯了。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裡面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裡面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乾,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將這只假手放在黃梓瑕面前,頗有點得意:“怎麼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並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隱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讚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裡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著四道涼菜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著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麼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邊吃邊說。

    王蘊這樣優雅自持的人,也不由嘴角抽搐了下。他轉頭看著旁邊的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后修整完畢,讓周子秦帶著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抬著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閒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鐲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屋,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著織金牡丹錦袱,帝后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著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的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閒雜人等,全部已經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將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后面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將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面,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手指細一點而已。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著閒雲和冉雲,問:“閒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閒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閒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綺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將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鐲取出,將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鐲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內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鐲子。

    黃梓瑕手中舉著那個鐲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鐲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眾人面面相覷,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麼此案必定還有隱情。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我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將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王姑娘的女屍身份,我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中,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著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又說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著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麼多,上哪兒可以確定一個已經連面貌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卻不難知道。”黃梓瑕掰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蹤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發現,裡面只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並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裡向皇后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畢竟已經找到屍體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大人,我,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在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麼?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著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確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並說是櫻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並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7章 十六假作真時(二)

    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並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麼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嘆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於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是嗎?”

    周子秦點頭。

    “所以,只要兇手在松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捻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只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毒箭木號稱見血封喉,雖然只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會順著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面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藉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眾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兇手這麼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麼?又是怎麼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為了什麼目的?”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跡像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皇上皇后容許我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只瞇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並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草民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后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勳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紜多日,所謂的龐勳作祟之類的傳言,只是兇手扯來當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並無任何關係!而真兇,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兇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憑藉著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於兇手,奴婢只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勳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兇手的話,那麼,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蹤,那可是在京城防衛司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蹤時,我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相信著夔王爺和京城防衛司的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撫眾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麼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皇上!”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蹤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蹤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我聽到內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蹤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我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我只遲了一步便蹤跡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我在事後反復思索,才發現這個只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后殿下採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將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這麼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並未說此事是皇后的錯,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為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適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適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薄紙,展開在眾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內庫,四面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請皇上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魚水混雜,局勢反而混亂。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蹤前走出閣內向王爺致謝,讓我們注視著她走回閣內,然後消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內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蹤之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眼看著王若走進閣內,她卻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內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聽她破解這個此案最核心的詭計。

    “然而其實我們一直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蹤案的真相——並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內的幾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著王若進入內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眾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內,你現在又說她並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並非幻覺。因為王尚書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內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內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內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於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麼手腳?”

    “只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只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蘊大人對現場的侍衛們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後面並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眾人看著王若回到東閣,其實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片刻之間完成的所謂失蹤,只需要一剎那。”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內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裡,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只需要一個穿著與王若同樣衣服、梳著同樣髮髻、戴著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剎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內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閒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著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閒雲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而且,公公連王若與閒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並不難,尤其對於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面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閒雲高上半個頭並不是難事。而閒雲在進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掛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閒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著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計,在那裡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讓我們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片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麼,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裡?”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裡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眾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並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因為皇后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著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著幾個人去通報皇后——而跟著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游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如今只剩幾個老宦官宮女看守著,只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內,絕無難事。”

    眾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著黃梓瑕的話,似乎的目光看向皇后,而王皇后的眼睛低垂,望著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了然?”

    “奴婢斗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抬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我會因此得罪我無法想像的強大勢力,我也要將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眾人都是神情變換不動,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蹤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跡像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將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延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將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著地上,並沒有看著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至於幕後主使者,我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遊寺那一日,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著一個鳥籠,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說,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遊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我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遊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以奴婢之見,仙遊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我一心鑽了牛角尖,只想著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只需要穿上扮上偽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只需要在後殿脫下外面的偽裝丟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著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中下來,搶在別人面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都尉。”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8章 十六假作真時(三)

    黃梓瑕的一句話,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個旱雷,震得眾人瞠目結舌。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蘊則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面容上只掠過一絲波動,彷彿被清風掠過的春水,隨即便恢復了平靜。

    他聲音低沉而平緩地問:“楊公公,我不知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直視著他,並不因為他的神情而動搖:“我是指,仙遊寺中出現得那個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喬裝的。而且您為防萬一,在去西市買那個戲法的道具時,還特意化妝出一個更容易被人記憶的特性,以誤導追查者,可說是十分謹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卻在一個關鍵的環節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麼關鍵環節,我怎麼完全不知曉。”王蘊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楊公公,按你剛剛的推斷,是當時仙遊寺內的人喬裝打扮的話,那麼無論是侍衛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圖將本案引向龐勳鬼魂作祟,以破壞這樁婚事,可誰知道,當時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簇,最後卻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蘊一直輕鬆自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盯著黃梓瑕,問:“那枚箭簇,怎麼會與我有關?”

    “夔王府已派景軼前往徐州調查過,箭簇屬於龐勳殘部買通城樓衛兵所盜。在箭簇失蹤後不久,一夥龐勳殘部出現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後在長安城郊失蹤。雖然京中頗有傳言,但我想在座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邊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京城防衛司獲知流寇在京郊出沒,於是右都尉王蘊率兵迎敵,盡誅殘兵那件事?”

    “是。然而殘兵被滅之後,那枚消失的箭簇卻沒有出現,直到幾天后,出現在了仙遊寺。夔王府準王妃到仙遊寺中祈福,調動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說不過去,所以當時跟您過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私軍。換言之,能拿到那枚箭簇的京城防衛軍不少,能在仙遊寺裝神弄鬼的王府軍也不少,但同時有可能兩者都具備的,唯有王蘊王都尉您一個!”

    王蘊微皺眉頭,還想說什麼,但隨即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能說道:“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怔愣在當場,一動不動,只看著自己兒子發呆。

    皇帝看向皇后,卻發現她只怔怔望著黃梓瑕,臉上神情僵硬。他輕握住皇后的手,只覺冰涼一片,便伸雙手將她的雙手攏在掌中,說:“你別擔心,王蘊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會照拂他。”

    皇后回頭看他,唇角微啟,似乎想說什麼,但許久許久,皇帝也只聽到“多謝皇上”這四個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帶著凝重的神情,反問王蘊:“這麼說,一切都是你做的?傳播龐勳冤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讓王若失蹤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出聲的人,正是王蘊。

    他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帝后跪下請罪,說:“微臣求皇上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時起念,以至於行差踏錯,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面,微臣罪該萬死!”

    “哦?”皇帝微微皺眉,問,“你又是為何要害王若?”

    王蘊說道:“因我感覺到王若在被選為夔王妃之後,似有異狀。經我逼問她身邊人,才知道原來她在瑯琊早已心有所屬。並且,閒雲等曾發現她私下發誓,意欲在嫁過去當日鬧一場大風波。微臣……聯想到當日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所作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覺此事後果堪憂,於是便決定破壞此樁姻緣。”

    黃梓瑕聽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余光看見王蘊正回頭看著她,只能強自壓抑自己,不讓臉上神情洩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暗暗地握緊,指甲嵌入掌心,那一點刺痛提醒著她,讓她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見她外表並無異狀,便又低下頭,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墜去了。

    只聽王蘊說道:“當時王若已經是夔王親自選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時已經絕不可能悔婚了,只能私底下暗動手腳。因夔王當年平定龐勳之亂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藉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針對此事,特意設計了龐勳冤魂作亂的假象,以混淆視聽。也正因如此,皇后身邊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曉我王家不易,願意私下幫我。長齡等人助我,皇后實不知情,請皇上寬宥明察。”

    黃梓瑕聽完,皺眉片刻,反問:“那麼,一開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現紕漏,便是你做的手腳?”

    “紕漏?”王蘊一時尚不明白。

    “那張定親的庚帖上寫著,瑯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但事實上大中十四年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並沒有三十日。”

    “這是我的疏忽。”王蘊輕嘆,點頭道,“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時,發現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絕不可以入選的。是以我便自作聰明,在空缺處填上了閏字。而誰知司天監因顧著皇后,竟然沒有加以驗證,直接批了一個吉字就入選了。我當時還以為僥倖成功。誰知卻惹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那麼,錦奴的死呢?”

    王蘊抬頭望著她,她站在門口光線最強之處,午後的陽光正斜射進來,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

    她光芒刺目,在這一刻,王蘊忽然覺得不敢直視。

    所以他閉上眼,說:“是,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先散佈謠言,然後在宮中調動防衛司兵馬時,利用職務之便將王若帶走。為了永絕後患,我又毒害了身材與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錦奴,然後移屍雍淳殿……”

    王蘊聲音平靜至極,彷彿在講述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只是我沒想到,最後真相終究會被揭發,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開你的法眼。”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告訴我。”黃梓瑕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給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綴錦樓中,我趁人不備偷偷下的毒。然後尾隨著她,等她倒下的時候,便將她帶入宮中,放在雍淳殿東閣。”

    “你在說謊!”黃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謊言,“那日錦奴在綴錦樓中,對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貼身放在自己懷中,並且說自己從受賜之後就一直藏在懷中。而你一直坐在對面,請問你有什麼機會給她下毒!”

    王蘊緊皺雙眉,把目光轉向一側,不再說話。

    黃梓瑕點頭道:“在這個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開始修改庚帖和仙遊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後來的一切,您沒有做過,就算想承攬上身,也是徒勞。而真正的幕後兇手,我想應該是——”

    黃梓瑕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終於微微遲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過面前的帝后與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見,她那始終無所畏懼的一雙眼,在這一刻,也終於染上了一絲後怕與猶疑——她自然知道,自己這一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僅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平靜而從容,就像他那時說,“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時一樣,看似雲淡風輕,背後卻隱藏著堅不可破的承諾。

    黃梓瑕按住胸口,覺得那種因為緊張懼怕而湧上來的遲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緩緩退去。她整個人的神智異常清明,所以,她毫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儘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兇,儘管王家如今滿門的榮寵都在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個,一千個替罪羊,也無法掩飾她手上的血跡!”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這個此時素衣淡妝依然容光逼人的傾世美人,靜靜地坐在堂上,端坐如一朵無風的午後恣意綻放的牡丹。

    “王皇后,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開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

    閒雲與冉雲已經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王麟臉色鐵青,下巴的鬍鬚微微顫動。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著手中玉扇墜,口氣平緩:“楊崇古,妄議皇后殿下是什麼罪,你知道嗎?”

    “死罪。”黃梓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你還敢胡說八道?”

    “回王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證據確鑿,沒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說八道。”

    “楊宦官。”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略有沙啞,但依然帶著那種拒人千里的威儀,“你說此案與我有關,我願聞其詳。第一個想聽的,就是我與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讓她在大婚前失蹤,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與王若感情極深,見過的人都會感嘆那種溫情,這在您這樣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見的時候,真覺得難能可貴。”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這冷笑極其勉強,幾乎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宮為后,那時候王若估計只有四五歲,我當時只想,兩個年紀相差那麼遠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長房庶出的,與四房的王若關係應該會十分疏遠,就算好,也應該只是那種同氣連枝為了家族的感情,為何你會對王若,有這樣超乎尋常的關愛?”

    “她是我們王家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個女兒,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說。

    黃梓瑕不置可否,低頭說道:“由此,我便開始考慮第四個問題,那便是,皇后殿下您為什麼要破壞這樁親事,讓王若失蹤。”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黃梓瑕毫不在意,繼續說:“我對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傳授她王府律時。我在日常中發現王若自幼學過的琴曲,並不是王家閨秀應有的大雅之聲,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這是我王家對子女管教不嚴,與皇后殿下何干?”

    “是,但同時,我在從宮中回去的路上,幸得王姑娘同車送我一程,在馬車上,我遇見了並未跟她進宮,但應該是一直在馬車上等著她的一位四旬婦人。”黃梓瑕轉頭看閒雲與冉雲,說,“我先問你們,當初隨著王姑娘從瑯琊老家過來的那位大娘,你們知道嗎?”

    兩人畏懼地互相對視,不敢說話。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麼,你們照實說!”

    閒雲與冉雲嚇得一起點頭。黃梓瑕又問:“那位大娘,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如今又去了哪裡?”

    閒雲遲疑地說:“她……我好像聽姑娘叫她馮娘,但我們相處沒幾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嗎?回老家了?”黃梓瑕從袖中取出自己託人臨摹的那張陳念娘和馮憶娘的那張小像,問,“你們可還記得馮娘的模樣?”

    閒雲與冉雲抖抖索索地將自己的手指向畫上的馮憶娘。

    “這位畫中人,名叫馮憶娘。四五個月之前,她受故人之託,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無音訊。”

    只這寥寥數字短短片言,讓在座所有人都彷彿窺見天機洩露,不由自主地臉色都難看起來——她護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個人。

    “因馮憶娘遲遲不歸,她相依為命的師妹陳念娘,就是畫上這一位——”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移到陳念娘的身上,“從揚州雲韶苑出發,上京尋人,巧遇錦奴。錦奴曾舉薦她入宮,只是皇上皇后與太妃並不喜歡古琴,所以她並未能藉助宮中力量尋找到馮憶娘。後來她受鄂王所聘,我拿著這幅小像幫她到戶部詢問時,卻沒有馮娘的下落——王家並沒有將她的名冊遞送到戶部。”

    王麟沉著臉說:“那段時間事情太過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並沒有到戶部報備。”

    “她真的是回瑯琊去了嗎?”黃梓瑕並不畏懼他的神色,說道,“不巧,我在戶部正遇上一個去處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認出畫上的馮憶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並記起那具女屍的左眉,有一顆黑痣。”

    王蘊的眉尖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而閒雲與冉雲更是已經低叫出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49章 十七亂花迷眼(一)

    黃梓瑕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依然說道:“沒錯,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個左眉有一顆黑痣的女人,正是馮憶娘。我與周子秦在當夜去亂墳崗,找到了馮憶娘體內的一塊玉佩,那是陳念娘與她交換的信物,她在毒發臨死之前,將那一塊玉吞到了肚子裡,不願捨棄,也讓我們確認了女屍的身份。”

    李舒白見堂上眾人都是驚駭不能自持,便出聲發問:“依你之見,馮憶娘死亡的原因是什麼?”

    “自然是因為她護送的那個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語氣中勃發的怒氣:“楊公公,我們王家與你並無瓜葛,可你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揚州歌舞伎院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乾脆利落,連一點情面都不講便赤裸裸揭開了遮羞布。

    這一下,就連王皇后的臉都轉為煞白,她勉強抑制住自己微顫的手,低聲說:“你這小宦官可知道,無憑無據胡亂造謠要負何等責任?王家數百年大族,你在開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語!”

    “皇后息怒,我今日既然準備揭開這個案子,就是已經作好了豁出一條命的覺悟。”黃梓瑕朝她低頭說道,“關於您為何要讓王姑娘消失,接下來我所說的,或許還要比揭發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那麼,你就繼續說下去!”王皇后怒哼一聲,那張嬌豔的面容上微褪了顏色,顯出一種倔強又倨傲的威勢來。

    黃梓瑕低頭向她行禮,說:“在與王若相處時,她曾有一次十分擔憂地問我,漢景帝妃子王娡,之前在宮外生有一女,後來隱瞞婚史進入太子府,最後成為太后——如果王娡這種行為被發現了,是不是將會釀成大禍?”

    王皇后徐徐抬起臉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顯出一種蒼白,如殘損凋零的落花。

    她盯著黃梓瑕很久很久,才說:“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麼可以與別人議論這個話題。”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容如今已經繃得鐵青。但他卻並沒有出聲制止黃梓瑕,他的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面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一個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我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皇上,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徐徐地說:“皇后,如今話正說到這裡,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再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張如牡丹般嬌豔的面容,面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在聽到皇帝的話時,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經對自己有了懷疑。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傲氣。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面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面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面前這個與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第四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皇后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

    “第一個出現人,是王蘊王都尉。他在仙遊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都尉,還以為王若只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與王尚書,乾脆連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採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你們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

    王麟嘿然無語,而王蘊則只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我私下也曾見過幾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又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她當時就在我的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我卻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有些驚慌,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我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瞭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風華絕代,艷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只有這樣的臆測,那麼我只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見皇后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后的背,卻一言不發,只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顫巍巍說道:“皇上!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瑯琊,當今天下門第,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后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后身份不正,臣懇請皇上,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凌遲,以儆效尤!”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皇上原說,若她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我看,王尚書可稍安勿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皇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並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經微帶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錦奴知道自己若是洩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她受賜宮中一套琵琶養護之物,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興趣缺乏,怎麼卻會知道琵琶養護之事?甚至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她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后那張原本嬌豔無匹的面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麼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只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雖然那東西在賞賜下去之前,我曾依例過目查看,但你怎麼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裡面怎麼被人下了毒?”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證明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我相信若皇上親查,定可知道皇后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松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麼有機會在裡面下毒?”

    王皇后下巴線條繃緊,只冷笑著不說話。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就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我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託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害怕去揭露。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我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院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於是便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做王若。”

    王皇后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面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堅持沒有說話。

    “仙遊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后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歷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時,仙遊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勳陰魂作祟的藉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后終於開口,冷冷道。

    黃梓瑕點頭道:“皇后既然如此說,我也沒辦法。而接下來,我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我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后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我講過一個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麼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只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女二人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父親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只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捱。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的三女蘭黛身在徐州,她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幫助,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0章 十七亂花迷眼(二)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三年前,龐勳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勳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勳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製的葉脈簪,但夔王對於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後,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記得她們的容顏。”

    她講述完這一段,見眾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后也只緊抿雙唇,並未說話,便又說:“以上,是經由他人口述的兩段故事,而接下來這一段,沒有人證明,是我自己結合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當然,若不同意的話,也盡可以斥之為臆測——數月前,宮中開始為夔王籌措擇選王妃事宜。這個時候,身在雲韶苑的馮憶娘接到了一封信,讓她幫忙護送故人之女上京。這個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馮憶娘沒有去考慮為什麼對方不去找蘭黛等舊時姐妹護送,因對方當年對她有恩,於是她北上長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後,護送她入京。然而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委託自己辦事的當年故人,如今竟已經是這樣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許曾驚喜過,但最終,在塵埃落定,夔王妃人選定下之後,她迅速便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這樣一個知道真相的無關緊要的棋子,便注定是要被拋棄的。

    “與此同時,馮憶娘的師妹陳念娘進京尋人。然而一個在街頭巷尾,一個在高軒華屋,京城百萬人中,兩人始終失之交臂。陳念娘淪落街頭,巧遇錦奴。錦奴幫她打通關節,在帝后面前獻藝,但最終不是特別受欣賞,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幫她去戶部尋人,我因此得知馮憶娘已經遇害身亡。後來,我將馮憶娘的遺物交與陳念娘,她也答應幫我尋找一幅如今在蘭黛手中的畫,並特地要求由雪色送到長安。那副畫,就是當年梅挽致的那個畫師丈夫替她們六人繪下的雲韶六女圖。與陳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樣,程畫師技藝極高,畫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認。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終於帶著那副畫從蒲州趕到了長安城。然而她卻因此招致了殺身之禍,在畫像被奪之後,成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無名的無頭女屍!”

    王皇后亦冷笑道:“臆測便是如此,你剛剛才說數月前雪色被馮憶娘帶到長安,如今數日前又隻身從蒲州到長安。難不成世間竟有兩個雪色?”

    “正是有兩個。”黃梓瑕望著王皇后,聲音中似有憐憫,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兩個年紀相近的少女。她們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著來到徐州,尋親不遇後落入魔爪,為了對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後她們一起來到揚州,後又與蘭黛一起遷到蒲州。那另一個女子,名叫小施。”

    “那麼,這一前一後進京的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黃梓瑕緊盯著王皇后,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講兩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還沒有失蹤之前,我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夢中,她似乎作了噩夢,迷迷糊糊間呢喃著一個名字——雪色,雪色!”

    王皇后的身體,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轉成一種異常可怕的青紫,讓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冷顫。

    而黃梓瑕卻恍若未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第二,錦奴在皇后您面前獻技時,見到王若的那一瞬間,她說,'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皇后您看,連錦奴都知道,她師父的親生女兒是誰,而當初拋棄了這個女兒的梅挽致,卻壓根兒不知道,原來她身邊站著的,是與她毫無任何關係的小施。”

    王皇后整個人如泥塑木雕,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上,那張曾經傾倒眾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氣。

    她彷彿是已經死去的人,彷彿靈魂已經被一雙惡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樣呆坐在那裡,沒有呼吸,沒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沒有焦距。

    整個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端莊威儀的女人,她如今已經徹底被擊潰,只因為面前黃梓瑕的兩句話。

    “王皇后,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剎那,陳念娘便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麼。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看我,她讓雪色住在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借助鄂王爺之口,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面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可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裡,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只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面的馮憶娘又哪裡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面,又在眾人裡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一片寂靜。死一樣的沉默。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后,你讓人殺死在長安夜色中,又丟棄在溝渠裡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你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皇后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髮之中,渾身顫抖地拼命按著自己的頭,彷彿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幹嘶喑啞:“你說謊……你……說謊……”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彷彿死在王皇后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制,感同身受。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終於說出的只言片語,讓皇帝的面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王皇后那張艷麗的面容已經扭曲,她一邊用力按著頭,一邊彷彿瘋狂了般,咬著牙冷笑,那強擠出的詭異笑臉上,卻又有大顆的淚珠在滾滾掉落。這一刻這個一直端莊自持的女人,已經瀕臨崩潰:“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閒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皇上,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后下了魘,皇后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瑯琊王家的長房庶女,又如何可能是什麼歌舞伎院中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后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盯著面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瑯琊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王麟回頭見王皇后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只呆呆坐在那裡,彷彿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彷佛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皇上,臣罪該萬死,不求皇上饒恕,只求皇上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后……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只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皇上,當年侯景之亂後,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只餘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鄆王妃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我記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邊半年多就去世了。”

    “當時,皇上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後,王家痛傷之餘,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親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皇上來做客,在席上讓我們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后,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只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但明知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只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后,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跡,讓他既怒且傷,又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幾位女兒都在皇上面前,可皇上卻只神情平常,談笑自若,我們知道您身邊又有了郭良媛——就是如今的郭淑妃,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后由人介紹,只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們府上教習幾位姑娘學習琵琶。我們……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皇上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我們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我們長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進入我府上時,一切戶籍文書俱全,不像偽造。”皇帝冷然道。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捨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但戶籍依然在瑯琊城,未曾註銷。臣……臣見皇上當時如此喜愛她,只想著找個清白身份送給您,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瑯琊去就好了。而我們王家或許又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后她……她也應允了。”

    “不算什麼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后,“只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承徽,到宮中王昭儀,又到王德妃,最後竟然誕下皇子,成為王皇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1章 十七亂花迷眼(三)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裡的王皇后。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偷來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後,卻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如今這一日!自皇上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受封皇后之時,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只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后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皇上,臣自知萬死,但請皇上體念皇后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朕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皇上,便是我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皇上得知真相後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抬眼望著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皇上……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皇上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於妄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只想著,這樣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們分明知道,從她將女兒召回身邊開始,這才是她與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聯繫,無法斷絕。

    然而,他們只是局外人。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后出則同車,入則同寢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后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難以自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為名的王皇后,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經過精確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皇帝望著面前珠淚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后,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著天下萬民。他依然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抱著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顏,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靨,還記得自己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終於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態了。”

    王皇后凝視著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淒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麼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致為鬼魂所迷因此胡言亂語?”

    王皇后愣在那裡,許久,臉上終於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凌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著皇帝的下裳,捂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於藉著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並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著淚痕,卻依然有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不自覺地散發出來。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著這個精確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裡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態的時候,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著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於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顏面,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堂上眾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幫她將蓬亂的鬢髮抿到耳後,又攜住她的手說:“回去休息一下,我讓太醫給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過度瘋魔了,知道嗎?”

    “是……我知道。”她遲疑著,低聲答應。

    “走吧。”

    帝后如來時般攜手而出,只是王皇后腳步稍顯凌亂,而皇帝一步步將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閒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李舒白回頭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經過王蘊的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麼?”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盯著她,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黃梓瑕只覺得在他目光的逼視下,自己的胸口一片冰涼。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兇手是帝王,還是將相,我只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說完,她轉過頭,逃也似地出了門。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麼?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於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隨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就算他真的已經認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麼樣。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候,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無論如何,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瑯琊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佇立在門口高大的柏樹下,望著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麼了?”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欲死。風吹起梅挽致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於是將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她二十歲時,在長安大明宮,用她送給她的琵琶,彈一闕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賜給她一盒松香粉,從她的那一雙手滲入的毒,結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續了十五年的生命。

    黃梓瑕佇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誰說沒有?讓兇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著,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將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拋開,這回,也必定能將她從心上拋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麼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報復算成功了,但估計也將會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黃梓瑕輕聲說,“而王皇后,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麼厲害,也畢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這溫和的陽光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並暗示兇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時,他只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面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所謂的十二年同寢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紜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后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天家夫妻,宮廷帝后。

    黃梓瑕望著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黃梓瑕沒說話,只是回頭看他。

    “皇后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干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皇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方親戚的事情嗎?”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皇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黃梓瑕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時窒息。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將回去那裡,去推翻那個鐵案,洗血自己身負的冤仇,挖出那個兇手。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著迷離的暈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2章 十八水佩風裳(一)

    當日下午,宮中傳來消息。王皇后因堂妹去世,哀痛成疾,被移送至太極宮養病。宮中事務由趙太妃與郭淑妃代為處理。

    “自高宗與武后移居大明宮之後啊,太極宮便一直閒置,只有幾位年老太妃居住。如今王皇后被送至太極宮獨居,據說呢,是王若之死不祥,所以王皇后才被皇帝送去離居,相當於是遷居冷宮了。”

    夔王府的那位盧雲中盧小公公依然對於宮闈秘事充滿了興趣。在王府宦官一起用晚膳時,興致勃勃地點評著。

    “世上哪有皇后幽居別宮的事情啊!”

    “哎你別說,漢武帝和陳阿嬌不就是現成的先例麼?”

    “依我看啊,王家這回,真的是糟糕了!”

    黃梓瑕漫無情緒地收拾了碗筷,站起身送去廚房。

    “哎哎,崇古,那天你不是跟著王爺去王家前去祭拜那位王若姑娘了嗎?你快點說一說,據說當天皇后哭得鬢髮凌亂,面無人色,是真的嗎?”

    黃梓瑕“啊”了一聲,慢慢地說:“是啊,王皇后很傷心。”

    “聽說你在靈堂上還替女屍戴手鐲了?哎喲……你還真是令我們敬佩啊!”

    “嗯。”她對眾人敬畏的眼神視而不見,無所謂地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一事,“王家的下人有沒有說其他的?京城傳說是怎麼說的?”

    “沒啥啊,這不還是你揭發的案件嗎?王家姑娘身邊的那兩個丫頭和龐勳殘部勾結,然後害死了王家姑娘——哎,不是傳說此案是你破的嗎?你趕緊給我們講講詳細的情況啊!”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沒什麼可說的了。”她端著碗趕緊回頭就走。笑話,她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編圓一個閒雲冉雲殺害王若的故事?

    她把碗筷送到廚房,剛剛出來,就被門房叫去了。

    如今剛剛跟著王皇后移居太極宮的大宦官長慶來了。

    雖然淪落到了太極宮,長慶眉間似有隱憂,不過那種宮中數一數二大宦官的氣派還是一點不少,微揚著下巴用鼻孔看人:“楊公公,皇后殿下召見你,說有人想要與你一敘。”

    “哦,好的,公公稍等。”黃梓瑕不敢怠慢,趕緊跑回自己房中換好衣服,就在走到半路時,她駐足想了想,終於還是拐了個彎,先去了跟李舒白說一聲。

    夏日漸熱,李舒白如今經常在臨湖的枕流榭中。

    黃梓瑕過去時,他正一個人望著面前的小湖。初夏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葉舒展在水波之上,在剛剛亮起的宮燈光芒之下,荷葉上彷彿蒙著一層晶瑩的銀光,彷彿積了一層薄雪或淡煙,朦朧幽遠。

    她站在對面,遙遙望著他,還在想是不是要過去特意說一聲,卻發現他已經轉過頭,看向了自己。

    於是她隔著小湖向著他行禮,準備離開,卻發現他微抬右手,作了一個過來的手勢。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但想想畢竟還要靠他發薪俸的,於是趕緊跑過去。

    “天將晚了,要去哪兒?”

    “皇后派長慶召見我,說是有人要見我。”

    “哦。”他平淡地應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她離開。但就在她剛剛一轉身準備離開時,她忽然覺得膝蓋後方被人一腳踹中,右腳一麻一歪,整個人頓時控制不住重心,撲通一聲,倒栽蔥般扎進了荷塘中。

    幸好荷塘並不深,黃梓瑕又熟悉水性,她掙扎著爬起來,站在荷葉堆中仰頭看著上面的李舒白,鬱悶地問:“為什麼?”

    他不回答,只負手站在岸上,不言不語地瞧著她。

    黃梓瑕悻悻地捋了一把滿是泥水的臉,踩著荷塘邊的太湖石爬上岸來,一邊擰著自己往下淌水的的衣袖,一邊說:“王爺您是什麼意思?這下我得先去沐浴更衣才能進宮了,又得耽擱多久……”

    話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看見李舒白的衣服下擺又是一動。她立即​​往旁邊跳了一步,準備避開他這一腳,誰知李舒白這一腳卻是橫掃過來的,她這一跳根本就避不開,頓時又被踢進了荷塘中。

    滿湖動盪,被她墜落的身體激起的水花傾瀉在周圍的荷葉上,荷葉頂著水珠在她身邊搖搖晃晃,宮燈光芒下,只見滿湖都是散亂的水光,映得黃梓瑕眼前一片光彩離合。

    在這波動的光線中,她看見站在岸上的李舒白,唇邊淡淡一絲笑意,晚風微微掠起他一身天水碧的輕羅衣,那種清雅高華的氣質,簡直令人神往。

    但黃梓瑕只覺得此人險惡至極。她站在破損的荷葉和渾濁的水中,連頭上和臉上粘著的水草菱荇都忘了摘下來,直接幾步跋涉到岸邊,也不爬上去,只仰頭瞪著他問: “為什麼?”

    李舒白彎下腰看著她,彷彿她現在狼狽不堪的模樣讓他覺得十分愉快,他的眼角甚至難得有了一絲笑意:“什麼為什麼?”

    “一再把我踢下水,很好玩嗎?”

    “好玩。”李舒白居然毫無愧色地點了一下頭,“難得多日以來的謎團今日一朝得解,自然想找點事情開心一下。”

    黃梓瑕真覺得自己要氣炸了:“王爺的開心,就是看著我兩次落水出糗?”

    李舒白收斂了笑容,說:“當然不是。”

    他勾勾手指,示意她爬上來。黃梓瑕氣呼呼地攀著太湖石,再一次爬到岸上,還來不及開口說話,甚至連身子都沒站穩,耳邊風聲一響,她只覺得眼前的景物一瞬間顛倒旋轉,整個人身體陡然一冰,耳邊傳來撲通的入水聲和水花飛濺的嘩啦聲,還有自己下意識的低呼聲——她知道,自己又落水了。

    “最好是三次才圓滿。”

    黃梓瑕氣急敗壞,勉強抓著荷葉站起身,一邊胡亂抬起淌著泥水的袖子抹著臉上淤泥,只看了他一眼,卻什麼也不說,向著荷塘另一邊跋涉而去。

    她踩著淤泥深一腳淺一腳的趔趄著,艱難地走到岸邊,然後順著台階爬了上去。

    初夏天氣尚且微涼,她打了個冷戰,覺得自己應該快點去洗個熱水澡,不然必定會得風寒。

    眼角的余光瞥見李舒白沿著荷塘一路向她走來,但她此時心中一片惱怒憤懣,只當是沒看到,轉身加快腳步就要離開。

    耳邊聽得李舒白的聲音,不疾不徐傳來:“閒雲與冉雲已經死了。”

    她腳步頓時停住了,呆了一呆,才猛地轉頭看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平靜如常。

    “所以,像你這樣的小宦官,就算今晚消失在太極宮,也不過是一抹微塵,吹口氣就過去了。”

    黃梓瑕僵立在荷塘前,水風徐來,她覺得身上寒意漫侵。但她沒有回頭看他,她只垂著頭,看著荷塘中高高低低的翠蓋,一動不動。

    “景毓。”李舒白提高了聲音,喚了一聲。

    景毓從月門外進來,看見黃梓瑕一身泥水滴答流淌,不由詫異地瞥了一眼:“王爺。”

    “去告訴長慶,楊崇古失足落水,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收拾好儀容後已經太晚,不便打擾皇后了。”

    景毓應了,立即快步走出去。

    黃梓瑕咬了咬下唇,問:“那明日呢?”

    “明日?你失足落水,不會得風寒麼?難道還能進宮去傳染給王皇后?”李舒白淡淡說道,“等你痊癒應該已經是一兩個月後的事情了,到時皇上皇后也會知道你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估計心就淡了。”

    黃梓瑕囁嚅許久,訕訕地說:“多謝王爺。”

    說完之後,她的心中又是一陣淒涼——什麼世道啊,踢自己下水三次的混蛋,自己還得好好謝他。

    李舒白回頭看她,見她渾身淌水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喚了一聲:“你……”

    她抬眼看他,等著他的吩咐。

    但他停了片刻,又只轉頭看著池中荷葉,抬手示意她下去。

    黃梓瑕如釋重負,趕緊躬身行禮,退了下去。

    頂著一身泥水,她到廚房提了兩大桶熱水,把自己全身洗乾淨,又胡亂把剛洗的頭髮擦個半乾,就倒在了床上。

    這段時間為了這個案子,她東奔西走牽腸掛肚,確實異常疲憊。所以剛躺下一碰到枕頭,她就開始陷入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聽到房門輕響,傳來輕微的扣門聲音。

    數月顛沛養成的警覺讓她迅速睜開眼,半坐了起來掃視室內,發現昏暗一片,夜已深了。

    她披衣起床,開門一看,只見李舒白站在門口,左手執著一盞小燈,右手上提著一個小小的食盒。小燈的光是一種微暖的橘黃,照在他平時如同玉雕一般線條完美卻讓人心聲沁涼的面容上,沒來由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和意味。

    見她怔愣發呆,他也不加理會,只將手中的食盒往几上一放,說:“也好,不需要我叫你了。”

    雖然驚覺,但那只是下意識的身體反應,黃梓瑕的意識尚不清醒,迷迷瞪瞪地看著他,將自己睡得凌亂糾結的頭髮抓了一把,看了看外面昏黑的天色,問: “現在是什麼時候?”

    “子時二刻。”他打開食盒,從裡面端出一盞黑褐色的東西遞到她面前,“薑湯,喝了。”

    她用勉強清醒一點的眼神,皺眉看他許久,終於抓住了自己意識中不對勁的地方:“夔王爺,三更半夜,你親自來找我……就是為了給我送薑湯?”

    “當然不是。”他說著,回身往外走出,又順手帶上了門,“穿好衣服,有客人到訪。”

    能讓夔王爺深更半夜親自去叫黃梓瑕的,自然不是等閒人物。

    燈下美人,艷若桃李。

    一個穿著尋常宮女服飾的少女,站在他們面前。只可惜桃李花朵被哀苦與悲戚侵蝕著,已經顯出憔悴枯損。她抬頭望著他們,鬢邊插著的那支葉脈凝露簪,在燈光下暗暗生輝。

    王若——或者說,小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3章 十八水佩風裳(二)

    黃梓瑕一時倒愣住了。而小施默然屈身,向她們行跪拜禮,她柔軟的裙裾無聲無息拂過地面,靜默如無風自落的花朵。

    “小施謝過當年夔王爺救命之恩。”

    李舒白略一點頭,並不說話。

    小施一直跪著,只以一雙沉靜而悲戚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中彷彿湧動著萬千思緒,卻是一點都無法說出口。

    許久許久,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一直呆在太極宮中……那裡已被廢棄,幾乎無外人行經,更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直到,今天王皇后過來跟我說,若不是我,雪色或許不會死。”

    小施靜靜地說著,垂頭跪在地上,靜默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

    黃梓瑕緩緩說道:“一切都是陰差陽錯,雪色的死……你不算兇手。”

    小施那張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點綴,浮著一層冰涼的蒼白。她用一雙毫無生氣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聲說:“可我覺得皇后殿下說得對,要是沒有我的話,雪色就不會死了……”

    黃梓瑕說道:“然而若沒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小施卻並沒有釋然,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額頭抵在自己緊貼地面的手背上,聲音哽咽模糊:“若沒有雪色,我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們一起在亂軍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揚州,一起到了蒲州… …蘭黛姑姑對我們視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樣跟她學琴,學舞。雖然都學得不怎麼樣,但這三年,我們日子過得很好,如果……如果沒有馮娘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話,我們直到現在,依然是那麼好……”

    李舒白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皇后今日怒斥我,說我因貪慕虛榮,妄自頂替雪色,以至於如今釀成大錯……可其實,其實我與雪色並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連馮娘來接我們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小施捂著臉,顫聲說道,眼淚在她的指縫間撲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當時蘭黛姑姑與姑父一起前往張掖去了……雪色聽門房說是她母親託人過來接她進京許婚的,便跟我商量說,她如今沒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況,當年是她母親貪慕榮華丟下了他們父女,而父親也因此憂憤成疾,三十出頭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願見她母親!但我又勸她,我們如今在蘭黛姑姑這邊,雖然她也著急幫我們,但以我們的出身,尋覓佳偶絕非易事。若她的母親真能為她尋覓一個好歸宿,也不是壞事……

    “雪色卻抓著我的手,說,不如這樣,反正我母親五歲就拋下了我,馮娘也只在揚州見過我們十三四歲時灰頭土臉的模樣一眼,誰知道我如今的模樣呢?你就說自己是我,跟著馮娘進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個好人家也是幸運。然後……然後……

    “然後她從自己的身邊,取出當年夔王爺讓我們帶走的那個銀錠子,分了一半給我,說,以此為證,希望你能在京城裡,幫我打聽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處。三年了,他為什麼沒有拿著簪子來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揚州,雲韶苑的人也會告訴他蘭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她那支葉脈簪,轉頭就被對方丟掉了。我悄悄幫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時再交還給她。可我知道這樣一說,雪色一定會十分難堪,所以又想,還是不要告訴她,索性帶到京城,還給她的母親吧。”

    小施說到這裡,怔怔發了許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說:“然而,我來到王家,一眼看見王皇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經鑄成大錯了。我們不知道她的母親如今已經是九重天上的人,我們還以為……還以為她只不過是嫁給了一個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開口!在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這樁關係重大的宮闈秘事之後,我若再說自己只是冒充的,豈不異於求死?我給王皇后送上了葉脈簪,她對我的身份已經沒有疑問,於是對我說,夔王正要擇妃,王家族中目前沒有出色的姑娘,讓我可以以第四房姑娘的身份前往遴選。那時我還十分欣喜,心想,若是成了王妃,榮華富貴固然不錯,一定也能藉助王府的力量找到我們的恩人、雪色的心上人。然而,然而當我被引往後殿,看見站在我面前的夔王爺時……”

    她嘴唇劇烈顫抖,喉口窒住,久久無法說話。良久,她才摀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知道,天意弄人,一切都完了。”

    她聲音十分艱難才擠出喉口,在這樣的靜夜中,聽來十分淒厲。夜風陡然驟烈,宮燈的光急劇晃動,在她的臉上一層層暈開,讓她的面容顯出一種詭異的扭曲來,令人心驚。

    “我不能說出我背負的秘密,我夜夜噩夢,夢見奪走了雪色心上人的我不得好死……可我又無法自制地懷著罪惡感在心裡幻想自己一朝飛上枝頭,成為人人稱羨的夔王妃……”她趴在地上,指甲掐在青磚地上,折斷了,卻似乎毫無感覺,“我也曾想過,嫁給夔王之後,我不讓雪色和夔王見面就是,然後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黃梓瑕望向李舒白的側面,見他只是望著廊下在風中旋轉的宮燈,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不由得在心裡想,這樣的煎熬痛苦與眷戀,卻白白浪費在一個完全對你沒有感覺的男人身上,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正如此時園中遠遠近近的燈,就算再輝煌再燦爛,又有誰會知道它,曾覆照在哪一朵深夜開放的美麗花朵之上呢?

    “我那幾日寢食難安,終於在夢囈中洩露了秘密,我不知道馮娘是否真的覺察,但她一定是起疑了。而我知道,一旦此事泄露,我這條命……必然就此斷送在長安。而這個時候,王皇后私下讓人問我,馮娘看來是否可靠。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

    果然,是王皇后遣人下了毒,殺死了馮憶娘,又丟棄在了幽州流民之中,偽裝成疫病死亡。

    “然後,王皇后幫你毒死了馮憶娘,又處理掉了屍體?”

    小施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只能勉強點一點頭。

    黃梓瑕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上前拉起哭伏於地的小施,低聲說:“你起來吧,皇后殿下留你一條命,已經是你大幸了。”

    李舒白終於開口問:“她讓你以後如何自處?”

    小施將旁邊的包裹打開,用顫抖的手捧出一個小小的壇子。她將那個壇子擁在懷中,輕輕地撫摸了許久,才抬頭仰望著他們說道:“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帶回柳州去,將她葬在她父親的身邊。從今以後,我至死都會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離。”

    黃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見她臉頰旁鬆脫的鬢髮,在此時窗外漏進來的夜風中微微輕顫,如無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沒有後路可尋。

    李舒白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兩塊銀錠,放在她的面前,說:“拿回去吧。”

    小施看著那兩塊差不多大小的銀錠,低低地說:“雪色常常對我說,要是有一天,能再見到您的話,在您拿出那支葉脈凝露簪的時候,她就拿出這塊銀錠,這也算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在雍淳殿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再也沒辦法和您在一起了,就連雪色也……估計永遠沒有辦法了。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裡,想著,若是您真的還記得我們,看見了,或許還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點印跡……”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拿起另外半塊,說:“而這半塊,是來到外教坊的那個女子,就是雪色的證據。也許她就在那一間屋子中倉促遇襲,離我趕過去的時候,不過片刻,卻偏偏錯過了。”

    “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著那塊銀錠,喃喃地說,“我的命,她的命,在十二年前,早已註定的命。”

    因為一個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從那時開始偏離的人生軌跡,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送走了小施,黃梓瑕看著宮車在宵禁後無人的靜夜中走向長安城外,走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她回身走到府門口,卻發現跟隨著小施過來的永濟和長慶站在門口,向她做了個上車的手勢:“楊公公,皇后說了,無論多晚,無論你如何情況,無論你是否落水得了風寒,都要召見你。”

    來了,這是要下手的預兆了。

    王皇后明知道本案的關鍵人小施過來求見,她一定會見的,所以,後著埋在這裡呢!

    她苦著一張臉,下意識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示意她跟著走。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無語地看著他,用眼神對著他示意——王皇后要讓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只回她一個“安靜,鎮定”的眼神,讓黃梓瑕簡直是無語無奈。人生不幸,世態炎涼,剛剛幫他解決了王妃這樁棘手的案件,怎麼現在就過河拆橋,這人居然要眼睜睜看著王皇后對自己下手?

    永濟和長慶還在盯著她。她只能硬著頭皮,放開小施,往外走去。

    就在越過李舒白身邊的一剎那,她聽到李舒白壓低的聲音,說:“真身。”

    啊?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他,他卻依然無動於衷,甚至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4章 十八水佩風裳(三)

    真身。

    什麼意思?

    黃梓瑕跟著一行人出了王府,與永濟長慶一起坐在宮車中前往太極宮,一路冥思苦想。

    宵禁的長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迴響在寬廣的道路上,幾乎也迴響在黃梓瑕的胸中。

    她翻來覆去想著這兩個字的意思,可是想來想去,都覺得李舒白可能只是讓她自暴自棄,死了算了——這混蛋,關鍵時刻,真的完全不打算救自己嗎?

    正在她幾乎要抓著車壁哭出來時,永濟拉長聲音,說:“楊公公,已經到太極宮了,下車吧。”

    她頭皮發麻,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跟著他下了車。

    早已空落了百年的太極宮冷清無比,和外間芸芸眾口傳說的冷宮一般無二。

    長夜之中,遠遠看去后宮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在立政殿前點了數盞宮燈,照亮了朱紅的門牆廊柱。

    黃梓瑕跟在永濟和長慶身後,一步步走進立政殿。

    青磚地上鑽出茸茸的青草,最長的,甚至已經沒了腳踝,腳踩上去時,因為柔軟而有一種不穩定的飄忽感。殿門口的石燈籠已經在風雨中變得光滑斑駁,燈光照出來,讓人可以清楚看見上面青綠的苔痕。

    簷上垂下的石蓮,柱子上剝落的朱漆,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是一處許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宮宇。哪怕再宏偉華麗,依然是少人行經的,被遺忘的地方。

    王皇后身邊的人都是能幹的,下午皇后剛剛遷入太極宮,如今立政殿內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一切陳設舒適妥帖。

    已經是凌晨了,王皇后卻還未歇息,她在殿後的榻上坐著,或許是在等她。宮女們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著四樣精緻小菜。王皇后慢慢吃著,不動聲色,優雅緩慢,彷彿已經完全忘記了有個從王府召過來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戰戰兢兢地等候發落。

    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几案,王皇后漱了口,喝著一盞顧渚紫筍,終於緩緩開口問:“楊公公,你是否覺得,這太極宮中長夜漫漫,似乎過於冷清?”

    黃梓瑕只能硬著頭皮說:“若心存熱鬧,便到處是鬧市。若內心冷清,或許到處都是冷寂之所。”

    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聲音柔和低宛:“楊公公,我如今移居太極宮,全是拜你所賜;我現下心緒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不知我該如何回饋公公,才能不負公公贈我的這許多恩惠呢?”

    黃梓瑕聽得她話中的意思,只覺得胸中一團火焰在燒灼著,後背的汗迅速地滲了出來。她在心裡拼命地思考著“真身”的意思,一邊說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宮,就算為了吉祥如意的彩頭,應該也會善待奴婢,給予寬容……”

    “寬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揚,眼中卻是冰涼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亂語時,可曾想過對本宮寬容?”

    而你呢?在除掉一個又一個自己過往的舊人、親人和愛人時,那種冷血狠毒中,又何曾想過今日?黃梓瑕心裡這樣想著,卻無法出口,只能低頭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自己額頭的一滴汗水落在腳邊的青磚地上,久久無法滲進去,留著一個顯目的青色痕跡。

    王皇后又環顧四周,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何況,這宮闈中,何來吉祥如意?當年長孫皇后便是死在這立政殿中,這宮裡,就算再華美絢麗的地方,又怎麼可能沒有死過人?”

    黃梓瑕盯著腳下又緩緩湮開的一滴汗珠,勉強說:“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愛,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獲聖眷。”

    “哼……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楊公公。你若當初有現在的一半機靈,你就該知道,有些事情,該說的,不該說的,決定的是你的一條命!”

    這一句話在她耳邊響起,如同雷霆震怒,讓她忽然驚覺。真身,真身,該死的李舒白,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她在一瞬間神至心靈,明白過來,立時跪倒在地,向著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個頭,說:“求皇后殿下聽我一句話,只一句,說完之後,我今日便死在這裡,也是心甘情願!”

    王皇后冷笑著,緩緩問:“什麼?”

    她顧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緩緩抬手,示意身邊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後才冷冷地看著她,也不說話。

    黃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後才抬起頭,說:“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時何處又有什麼區別?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給我一個什麼罪名? ”

    “需要罪名麼?”王皇后冷冷地看著她,輕蔑如俯視一隻螻蟻,“你知道本宮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黃梓瑕恭恭敬敬地說道,仰頭看著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話想要告訴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覺得此事尚有轉圜餘地。”

    “說。”

    黃梓瑕聽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厲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這一句,但願李舒白告訴她的,這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奴婢還記得,三年前我十四歲,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見,那時您對我說,若我有女兒,或許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愛。”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時的燈光下變幻不定,靜默許久,然後才緩緩問:“你……是三年前那個……”

    她俯下身,長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黃梓瑕,叩見皇后殿下。”

    王皇后冷冷地問:“你明知我惡你而要你死,又為何對我自示己短?”

    “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經得了皇上寬宥,我相信,皇上與皇后感情深篤,回復鶼鰈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這個秘密,卻是真正關係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後皇后殿下若擔心我會對您不利,只需要輕輕放出一句話,奴婢便有萬死之刑,根本不需您親自動手。”

    王皇后沉默不語,端詳著她凝重的面容許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邊,凝視著外面微弱的燈火。她的側面弧線優美,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靜靜開放的姿態。

    黃梓瑕望著她的側面,心中揣度著她翻面的機率。後背的汗還沒有乾,冰冷沁進她的肌膚,讓她不由自主滿身寒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王皇后的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依然是那種雍容低沉的聲音,在殿內響徹:“你是不是以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就會因覺得你有可用之處,就將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掃去?”

    “黃梓瑕不敢!”她仰望著王皇后,懇切地說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當年太宗皇帝與魏徵舊事,武后與上官婉兒之誼。世事變幻,國仇家恨尚且可以變遷,只要我能為您所用,前塵往事又有何關係?”

    王皇后緩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頭上,肩上,腰上滑下,許久許久,這個一直強橫的女人,忽然發出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說:“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後不能供我驅馳,我再收不遲。”

    “多謝皇后殿下開恩!”黃梓瑕俯頭,感覺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經刺進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動不動地低頭應道。

    王皇后沒有理會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許久,才低低地說:“黃梓瑕,黃梓瑕……你也算是對我有功了。”

    黃梓瑕愕然,睜大眼睛看著她。

    “若沒有你,或許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緊牙關,終於艱難地擠出那幾個字,然後,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若不是你揭露,也許我直到死後,在地下遇見她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麼面目去見她…… ”

    黃梓瑕默然無語,在心裡想,然而你又要拿什麼面目,去地下見一直敬你如天、愛你如母的錦奴,去見為了報你當年恩而不辭千里奔波、護送故人女兒上京的馮念娘?

    “罷了……又算得了什麼。”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過一個錦墊靠在窗下,仰頭望著窗外耿耿星漢,宮燈光芒已盡,倒懸的銀河橫亙於太極宮之上,點點星辰如最微小的塵埃,傾瀉於天。

    黃梓瑕聽得她的聲音,彷彿從心肺中一字一字擠出來,堅定而冷硬地說道:“既然我能從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宮最高處,便能有從冷宮中再度回到大明宮的一日!這大唐,這世上,能擊垮我的人,還沒出生!”

    黃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而這個強硬的女人,在半殘的宮燈之中,在淒清寂靜的古宮之中,臥看著窗外的星河,在這一瞬間,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臉,也將一些即將滑落的東西,抹殺在自己的掌中。

    宮漏點點滴滴,長夜再長也終將過去,耿耿星河欲曙天。

    黃梓瑕默然向她磕了個頭,想要起身退出時,卻忽然聽到王皇后低喑的聲音,緩緩傳來:“黃梓瑕,你這一生中,曾遇到過讓自己覺得不如死掉的絕境嗎?”

    黃梓瑕應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認為凶手,四海緝捕時。但我沒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帶著一個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

    “而我卻真的曾有過……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靜靜地臥在錦榻之上,密織輝煌彩繡的七重紗衣覆蓋著她的身軀,她淹沒在絲與錦的簇擁中,柔軟如瀑的黑髮宛轉垂順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淨的面容上,滿是疲憊與憔悴。

    “你……見過雪色嗎?她和我長得,是否真的相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5章 十八水佩風裳(四)

    黃梓瑕搖頭,說:“可惜,我與她前後腳在外教坊擦肩而過,卻並未見過她。”

    “嗯……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再看見自己女兒長成的模樣了。”她嘆了一口氣,低低地說,“我最後看見雪色的時候,她剛剛過了五歲生日。那時我二十三歲,原本一直對我說,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時候的丈夫,他說,在這種地方長大,對女兒畢竟不好,要我跟他離開。”

    黃梓瑕不知她為什麼忽然要對自己說這些。但看周圍一片死寂,在這樣冷清的宮廷中,長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她望著面前的王皇后,不覺惻隱地便靜聽她說下去。

    “其實雲韶苑雖然是歌舞伎院,但絕非青樓。我們一眾姐妹都是以藝養身,自敬自愛。可我與敬修爭執幾次之後,也只能無奈答應了他,帶著女兒隨他一路北上,到京城碰運氣。因他認為自己一手畫技,泱泱長安定然會有人賞識。

    “可惜一路上並不太平,兵匪作亂,我多年的積蓄散佚無幾。到長安時我們已經囊中羞澀,只能租賃了一間小廂房住下。敬修一開始也出去碰運氣,然而他無門無路,誰會幫他引薦?很快他便因處處遭受白眼冷遇,再也不想出門了,只坐在房中唉聲嘆氣。

    “在揚州時,敬修風流倜儻,每日只需作畫自娛,對我又溫柔,所以我們感情是很好的。然而一旦到了長安,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突然發現了,原來我所找的男人,竟然連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沒有。而那時雪色又生了病,在陰濕寒冷的小廂房中,連敬修給我定情的那支葉脈凝露簪都當掉了。我們飢寒交迫,衣食無著,更別提給女兒治病了……我抱著雪色跑遍了醫館,可因為沒有錢,就算跪在醫館門口痛哭哀求,也依然無人理會。敬修趕來拉我回去,罵我丟臉,我只能整夜地抱著女兒,給她擦身子,睜著眼睛聽她的呼吸,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亮起來……那時,也是這樣的長夜,也是這樣,似乎一閉上眼,就要留不住眼前一切的絕望……”

    即使是十二年前的舊事,她此時說來,依舊是絕望而凜冽,輕易便割開了她的心口最深處。她伏在枕上,睜著一雙茫然沒有焦距的眼睛,口中的話飄忽而混亂,彷彿不是講給面前的她聽。

    “雪色命大,終於熬了下來,可敬修又因為心情鬱卒而病倒了。眼看因為交不起房租,我們一家即將被丟出那間破舊廂房,我只能瞞著敬修,一個人到西市找機會。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是寒冬時節,西市的街邊,槐樹的枯葉一片片落下。有個年紀大約有五六十歲的女人,披著破爛的褐色麻衣,坐在西市的街口乞討。她抱著一把斷漆斑駁的舊琵琶,唱著荒腔走板的一曲《長相守》,嗓音嘶啞。又髒又亂的頭髮蓬亂地堆在肩上,襯著她骯髒褶皺的一張臉,就像風化的石塊上堆滿乾枯苔蘚。可是沒辦法……她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刀子般的寒風,她的手已經凍裂出血口,嘴唇也是乾裂烏紫,而那把琵琶的音軸也久已未調,枯弦歪準,哪裡還能真的彈出一曲琵琶呢?”

    王皇后那雙怔楞的眼中,終於緩緩滑落下兩行眼淚。她捂著自己的臉,哽咽道:“你不會明白……那時我心裡的絕望。那一日,我在那個女人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寒冷欲雨的下午,西市寥落無人。我看著她,彷彿看見了三十年後的自己,從一枝灼灼其華的花朵,活成了一團裹著破衣亂絮的污黑糟粕……無依無靠,貧病交加,最後麻木而蒼涼地死在街頭,無聲無息地朽爛了屍骨,沒有人知道我曾擁有萬人爭睹的容貌與才情……”

    她長長地,顫抖地深深呼吸著,艱難地說:“就是那一個下午,我拋棄了我所有的天真,明白了所謂的愛情,其實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和敬修相依為命,而是——我要活下去,而且我還要活得好好的,永遠不要有抱著琵琶在西市乞討的那一天!”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並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當初和我一起學藝的一個姐妹。她本是那麼笨拙的人,長得不好看,琵琶老是彈錯,學了三個多月都沒有學會一首曲子——可她嫁了一個茶葉商,穿著簇新的錦衣,鬢邊大朵的金花,七八隻步搖插在頭上,一種田舍翁陡富的土氣,卻比我光鮮一百倍。她坐在馬車上叫住街邊獨行的我,用同情與炫耀的神情,問我怎麼淪落成這樣了,又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忙,給我找個教授琵琶的活兒。

    “當時她連車都沒有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而我依然覺得是自己的幸運,因為我真的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若沒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來會走向哪一步。我跟著她去了瑯琊王家,只說自己是她的遠房親戚,因為父母雙亡所以淪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藝讓眾人都嘆服,於是就留了下來。我回去收拾了幾件衣服,把那個姐妹接濟的一點錢交給敬修,說,等發了月銀,再送過來。”她的聲音幽幽的,輕若不聞,“那個時候,我甚至沒有告訴他我要去的是哪裡。雪色抱著我的腿大哭,我只能咬牙把她抱起來,交到敬修的懷中,而他只沉默地看著我。我走出了院門,他依然一聲不響。我忍不住回頭,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卻只看見敬修抱著雪色坐在床上,夕陽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雙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一直盯著我,直到現在,還在我的面前……”

    她的聲音,終於越來越輕,幾若不聞。但她眼中,跳動著一種瘋狂的暗火,令人心顫。

    黃梓瑕忍不住低聲說:“想必您離開雪色的時候,也是十分不捨的。”

    “是,但我得過好自己的日子,我顧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臉頰上帶著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鄆王來訪,我抱著琵琶出去時,一瞬間看見他的眼睛中,有種東西亮起來。在揚州的時候,很多人這樣看我,我都置之不顧,而那一刻我卻忽然不知為什麼,一瞬間……只猶豫了一瞬間,我抱著琵琶對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歡的,溫柔仰望的姿態。果然王麟不久便來找我商議,說鄆王將我誤認成王家女兒了,讓我將錯就錯進王府。他對於王家的衰敗有心無力,真是病急亂投醫,他既不知道我是樂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議。而我聽著王麟的話,眼前就像做夢一樣,閃過西市那個年老的琵琶女,那污黑的一張臉,一副唇,一雙手……我立即便答應了!那時我便對自己說,就像飛蛾撲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輝煌璀璨的地方!

    “世事就是這麼荒唐,這十二年來,我在宮裡如魚得水,活得比誰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了當初舉薦我進王家的那個姐妹,用了幾年時間讓郭淑妃失寵,從容華到昭儀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儼兒雖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卻已經被封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適合的就是宮廷!我站在天下最高處,接受萬民朝拜,就算我沒有了自己的愛人與女兒,那又怎麼樣?我活得錦繡繁華,天下人人艷羨!”

    黃梓瑕低聲說道:“可你的女兒都不願進京與你相見,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卻沾滿了親人和姐妹徒兒的血腥,難道心裡就不會有愧疚悲哀? ”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閃過一痕幾乎不可見的黯淡。但隨即,她揚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著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經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為身邊有夫有女,就算貧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滿。可惜… …可惜人會變,心會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過去!當你面臨生死無著的絕境時,你就什麼都懂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又問:“所以,您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程敬修與雪色嗎?”

    “沒有。自決定進鄆王府之後,我就托那位姐妹將我當掉的那隻葉脈凝露簪贖了出來,連盤纏一起交給他們,對他們說,梅挽致已經死了,你們不用找她了。”

    黃梓瑕還在靜靜等著她下面的話,但王皇后卻似乎已經沒有再想說下去的慾望了,她呆呆地側臥在榻上,在滿殿錦繡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淒涼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後,對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沒有碰過。這世上只有一個王芍,活得比誰都好,安居深宮,錦繡繁華。就算死,我也會死在高堂華屋之中,錦繡綺羅之內。我這一世,韶華極盛,求仁得仁。 ”

    這麼淒涼的語調,卻掩不去其中的倔強。

    她再也不想說什麼,輕微地揮了揮手,示意黃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黃梓瑕起身離去的這一瞬間,她聽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後,低低地說:“三年前,那一句話,我說的,是真的。”

    她愕然轉頭,看向這個冷硬而決絕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宮殿的那一端,靜靜地說:“那時我看見十四歲的你,在春日艷陽中,穿著一身銀紅色的衣衫裊裊走來,如同風中一枝初發的荳蔻。那時我忽然在心裡想,如果雪色在我身邊的話,她一定,也是這般美好模樣。”

    太極宮的夜,靜謐而冷清。

    黃梓瑕順著來時路,一步步走出這座冷落的宮殿。

    頭頂的星空緩緩轉移,一路上宮燈都已熄滅,鳴蟲的聲音,繁密地在這樣的靜夜中迴響著。

    黃梓瑕仰頭望著天空,看著密密繁星。

    若說每個人的命運便是一顆星辰的話,在這一刻,彷彿所有人的命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閃爍。人活於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墜於野,也不過是流光轉瞬,唯餘萬千年後令人微微一嘆而已。

    她走到太極宮門口,走出緩緩開啟的偏門。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著一個頎長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靜的星月背景下,望著走出來的她,神情平靜。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見她身影的一剎那,彷彿被水光攪動,微微波動起來。

    黃梓瑕站在宮門口,一時迷惘。

    而他向她走來,聲音依然是那麼冷淡疏離:“愣著幹什麼?走吧。”

    “王爺……”黃梓瑕無措地喊了他一聲,抬頭仰望著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輪廓,低聲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他沒有回答,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順路經過。”

    黃梓瑕望著此時宵禁的寂夜長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黃梓瑕趕緊跟著他,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萬一……我是說萬一呀,我要是沒有領會你的意思,真的被殺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頭也不回,說:“第一,王皇后此時失勢幽居冷宮之中,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殺你這個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麼交代?”

    她在心裡暗想,自己又沒混過宮廷和朝廷,當然不知道這樣。再說了,如果真的肯定沒事的話,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徹夜站在這裡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終於回頭斜了她一眼,靜夜之中,長風從他們身邊流過,悄無聲息。

    “如果你連我那樣的暗示都聽不懂,你就不是黃梓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來。

    大難得脫,夜色溫柔。她與李舒白一起坐在馬車上,向著夔王府行去。

    馬車的金鈴聲輕輕搖晃,車內懸掛的琉璃盞中,紅色的小魚安靜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車窗外,長安的街燈緩緩透進來,又緩緩流過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淺淺的影,寂靜無聲的流年。

    光影游弋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相隔兩尺的空間裡,恍若凝固。

    此時此刻,長安城門口,懷抱著雪色骨灰的小施,抬頭望著浩瀚銀河。她用力抱緊了懷中的雪色,抱著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灰燼,慟哭失聲。

    百里之外,倉促逃出京城的陳念娘,在長風呼嘯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頭望向前路茫茫,長空星漢繁盛,自此後她在世上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緊的,只有手中那一對小小的玉墜。

    九州萬里,星月之下,靜夜埋葬了一切聲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二簪 九鸞缺

第56章 一 夜殿私語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樓閣,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風雨驟亂,懸掛在簷下的宮燈在風雨中搖晃不定地打橫飛起,燈上金黃的流蘇糾結紛亂,暗紅的燈光在琉璃的燈罩內明暗不定,彷彿那一點明亮要隨風飛去。

    守夜的侍女們趕緊起身去關窗戶,輕微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如水波一樣隱隱迴響。

    這輕微的響聲,卻讓睡在內殿的鄂王李潤驚醒了,他從內殿出來,看著明滅不定的光芒下,橫飛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一樣在自己眼前來去。他穿過這些輕薄的浮雲,走到殿門口,向外看了一看。

    王府中所有的宮闕,全都站在狂怒的風雨中,沉默安靜。

    在這一片嘈急的雨聲中,忽然有一聲尖厲至極的聲音,劃破了寒雨夜幕,淒愴無比,令李潤的嗓子就如被人緊緊扼住一般,抽搐心驚。

    他陡然從迷迷糊糊如同夢魘的境地中清醒過來,彷彿不敢相信這淒厲的聲音來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識地問:“是……母妃的聲音嗎?”

    “是……”身後的侍女們怯怯地回答。

    李潤不顧身後正給他撐傘的人,縱身跑入外面傾盆的大雨,直穿過雨幕向著傳來驚叫聲的小殿奔去。

    殿內燈火明亮,宮女們細微而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李潤母親身邊的女官月齡正從內室出來,看見他便趕緊迎上來行禮,低聲說:“王爺無須擔心,太妃是夢中魘著了,已經遣人去請佘太醫,如今屋內熏了秘製的安息香,一時半會兒太妃便能安歇了。”

    他點頭,進去內殿看了看,母親正在歇斯底里發病中。她被兩個身材壯健的僕婦抱住,旁邊還有另外四個侍女照看著,所以無法動彈,只在口中大聲疾呼,慘白的臉頰上嘴唇烏紫,鬢髮散亂,一雙眼睛瞪得深深突出。

    李潤嘆了一口氣,坐到母親身邊,低聲喚她:“母妃。”

    她用滲人的凶狠目光瞪著他,許久,才終於似乎認出了他是自己的兒子,掙扎也漸漸緩下來,乾澀的喉嚨中艱難擠出兩個字:“潤兒……”

    李潤鬆了一口氣,抬手在她的額頭輕撫,幫她攏了攏散落下來的額發,說:“母妃,是我。”

    她啞聲問:“你衣服和頭髮怎麼都濕了?”

    “外面下雨呢,我穿過院子跑來的。”他隨手接過月齡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低聲說:“母妃,你若是做了噩夢,那孩兒陪你睡下吧。”

    太妃慢慢點頭,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縮起身體。

    李潤讓人將床下的幾榻移過來,他靠在榻上合眼,聽著母親原本急促的呼吸聲在安息香中漸漸地平復下來。

    屏退了其餘人,燈滅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盞暖橘色的宮燈自簾外透進來。

    暴雨依舊下在暗夜中,狂暴得彷彿永不止歇。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潤忽然聽到母親喚他的聲音:“潤兒……”

    他睜開眼,應道:“我在這裡。”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又平靜,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她緩緩地問:“潤兒,你父皇呢?”

    李潤謹慎地說:“父皇十年前薨逝了。”

    “……哦。”她聲音低低的,如同囈語,“十年了嗎?”

    十年來一直神志不清的母親,忽然安靜下來,讓李潤覺得異樣。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聲問:“母妃……您不再睡一會兒?”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開床頭的櫃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個小小妝奩。

    這個妝奩用黑漆塗裝,上面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並不見得如何名貴。李潤見母親將它打開,裡面的銅鏡長久未經洗磨,已經變得昏暗,照出來的面容隱隱約約,十分怪異。

    母親將銅鏡拆下,鏡後的夾縫內,藏著一張折好的棉紙。她遞給李潤,用那種帶著異常興奮的目光望著他,彷彿一個在期待別人誇獎的小孩,說:“你看,這是娘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你千萬要藏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記,切記!”

    李潤默然,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這是一張下女們繪衣服花樣的棉紙,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形狀既不規則,線條也亂七八糟如同亂麻,實在看不出什麼意思。

    李潤見是張莫名其妙的簡筆劃,也不說什麼,只照樣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說:“是,孩兒謹記,一定妥善保存。”

    太妃半倚在枕上,見他收好,才她垂著眼,用嘶啞的聲音說:“潤兒,你可切記,千萬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窗外的雨聲嘈雜之極,整個天地都是嘩嘩的聲響。在雨風中偏轉的宮燈光如幻影般自窗外投入,隔了紗簾更顯恍惚。容顏憔悴的王妃面色蒼白如雪,帶著一點淡淡的紅暈,如經了宿雨的桃花,讓人只能依稀想見她當年的芳華。

    李潤默然看著母親,但太妃卻只是怔怔地望著流轉的燈光出神。許久許久,她又笑了出來,一開始還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彷彿竊笑一般的“嗤嗤”聲,後來,越笑越響,竟不可自抑,變成瘋狂的笑聲。

    母親在暗夜中的淒厲笑聲,讓李潤的後背微微發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聲說:“母妃,你倦了,該休息了……”

    話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聲忽然止住,她目眥欲裂地自床上跳下,披頭散髮地沖他撲去:“潤兒!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為李氏皇族,還不快去力挽狂瀾!江山易主了……”

    李潤見母親又再度陷入瘋癲,無奈只能起身開門,也不顧她對自己狀若瘋虎的廝打,只示意那幾個僕婦上來將母親拉住。他站在殿外,等母親的嘶吼聲漸漸低下去。

    月齡來說太妃已經安歇了,勸他回去,他才微微頷首,在濛濛亮的天色中,望著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袖中的棉紙柔軟而輕飄,畫著意味不明的東西。他走到轉角處,本想取出撕掉,但猶豫了片刻,依然還是籠在袖中,慢慢地沿著曲廊走回去。

    暴雨鋪天蓋地,籠罩著大唐長安。這座天下最繁華的都城,隱藏在朦朧之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走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7章 二 天降雷霆(一)

    大唐,長安。

    當今世上,最繁華昌盛的城市。貞觀的嚴整,開元的繁華,到咸通年間已經發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長安的城正中開化坊以南的薦福寺。

    薦福寺當年曾是隋煬帝與唐中宗的潛龍舊宅,則天皇帝時將其獻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內的名花古木,亭台戲院依然如當年一般留存著。

    正值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薦福寺內人頭濟濟,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稱的寺內,放生池雖周圍足有兩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買了各色小魚放生,弄得放生池擁擠不堪,寺中與池中一般擠得水洩不通。

    天氣悶熱,久不下雨,整個長安一片悶熱。汗流浹背的人們不勝其苦,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前擠著,將手中的魚放到池子裡去。

    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迴廊外拐角處,一樹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鮮明。樹下一個穿天水碧羅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他負手看著面前人潮,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令這樣的天氣都似乎格外多了一點清冷。

    他的目光越過面前喧鬧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擠向放生池的人群。烏壓壓的人群之中,有個人特別顯目。倒不是他長相端正清俊,而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鮮豔無比的杏黃色襴袍,那艷麗的黃色在人群中幾乎發光一樣刺眼。

    那人一邊使勁往前面擠,一邊回頭招呼:“崇古,快跟上,別擠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絳紗單衣的小宦官,五官極其清致,身材纖瘦。他沒有戴冠,頭髮挽成一個髮髻,上面插著一支銀簪,簪頭是透雕成捲草紋樣的玉石。

    這兩人,當然就是周子秦和黃梓瑕了。

    此時此刻,這兩人的手中都和別人一樣,捧著一張大荷葉,荷葉中是養著的魚,準備去放生。可這樣擁擠的人群,讓黃梓瑕簡直連穩住身子都難,她蓮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努力護著自己手中的荷葉,不讓水全都流掉。

    石榴樹下的李舒白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無語將自己的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空。

    陰鬱的天色,壓抑至極的氣息,眼看著要下卻就是下不下來的這場雨,讓京城籠罩在一片沉悶中。

    這邊周子秦和黃梓瑕終於放棄了,灰溜溜地捧著荷葉中的魚回來了。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魚擠得,放眼看去一片紅彤彤,簡直連插針都難,別說放生了! ”

    李舒白聽著周子秦的感嘆,冷冷瞥了黃梓瑕一眼:“我就說別來湊熱鬧。”

    黃梓瑕鬱悶地看向周子秦:“還不是某個人硬拉著我去買魚。”

    “還……還不是因為這是十年難得一次的大法會嗎?大家說很積功德的。”周子秦低頭看著荷葉中準備放生的魚,無奈嘆了口氣:“還是帶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買了條大的。”黃梓瑕附和著,隨手將自己手中荷葉里的魚倒到周子秦的荷葉中,說:“都給你吧。”

    擁擠的荷葉中,兩條魚碰在一起,活蹦亂跳濺了周子秦一臉的水。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問:“為什麼?”

    “手酸。”她說著,轉身跟著李舒白往前面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這樣啊……”周子秦淚流滿面,卻又捨不得放下這兩條肥胖的魚,只好抱著荷葉跟著他們一路小跑。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遊人擁擠不堪。巨大的香爐內燃著香客們投入的香餅子和香塊,青煙裊裊上升,在空中匯聚成虛幻雲朵,讓整個大殿看來都顯得扭曲。而香爐左右更是燃著兩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燭,令人咋舌。

    巨燭中摻入了各種顏色,原本只有黃白色的蠟變得五顏六色,而且這顏色還貼合著外面繪製的翔龍飛鳳,金龍與赤鳳在紫色雲朵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體,栩栩如生。蠟燭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亂墜的天花,蠟燭下方是通草花和寶相蓮,萬花絢爛中簇擁著五色祥雲,一派瑞彩輝煌,令觀者無不讚歎。

    “這對蠟燭出自呂家蠟燭舖的當家人呂至元之手,據說他為了顯示誠意,沐浴焚香後一個人關在坊內製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還聽說,他今天早上親自送了這對蠟燭過來後,就因為太過勞累暈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兒要和他一起送蠟燭過來,都被他罵了一頓,嫌女人污穢——你知道這呂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踐女兒,每日間只說女兒賠錢貨,這不還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別說,那小娘子長得還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燭損壞,蠟燭周圍牽了一圈紅繩,不許人靠近撫摸。所以眾人只圍在蠟燭旁邊,拉扯這對蠟燭的由來。

    “薦福寺真有錢啊,居然能用這麼大的香燭。”周子秦看著香燭外的彩繪,感嘆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燈呢,這麼多蠟就這樣白白在大白天點掉了啊?”

    黃梓瑕說道:“佛門當然有錢,聽說這回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光宮中施捨的錢就有百萬緡。你說這一對大蠟燭需要用多少蠟?從去年開始就在全國各地收集蜂蠟澆鑄蠟燭了,就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經越來越多,薦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師登上新搭建的法壇,準備開始講《妙法真應經》。

    盛夏之中,天氣悶熱。薦福寺之上烏雲壓頂,隱約有閃電與響雷在頭頂發作,眼看暴雨將至,但寺中人卻都不肯退去,只站著聆聽了真法師講經。

    講經台搭在大殿門口,台前五步之遠就是香爐和巨燭。黃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爐之後,隔著裊裊青煙望著了真法師。他在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鑠,臉頰紅潤,笑容滿面,舌綻蓮花,儼然一代高僧。

    他聲音洪亮,法音廣傳薦福寺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是以惡鬼橫行,如來以無上法力鎮壓之,霹靂遽發,致使身首異處,是為報也;是以諸惡始作,菩薩以九天雷電轟殛之,直擊百會,致使身焦體臭,是為應也。世間種種,報應不爽,天地有靈……”

    他話音未落,天空原本隱隱約約的悶雷,忽然在瞬間轟然大作,在雷電大作之中,忽然巨大的光芒爆開,原來是左邊那支巨燭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燒起來,周圍的人被燃燒的蠟塊擊中,頓時場面一片混亂,紛紛捂著頭臉倒了一圈。

    越靠近蠟燭的人最慘,不少人身上都被燒著,只能拼命地在身上拍打,以滅掉身上的火苗。

    在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個人痛聲哀叫,跳起來嘶吼著抓自己的頭髮。周圍所有人都看見他的頭髮在瞬間燃燒起來,隨後整個人全身的衣服都在一瞬間轟然焚燒起來。

    旁邊人見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嚇得連滾帶爬,全都拼命往外擠,以免火苗竄到自己身上。

    薦福寺內本就擁擠,這一下只聽得鬼哭狼嚎一片,周圍全都是慌亂爬滾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擁擠推搡間,出現了一個方圓丈許的圈子,圈內,正是那個在地上哀嚎打滾的火人。

    他的身邊,是無數炸裂後正在熊熊燃燒的蠟塊,以至於看起來,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燒的地獄中一般,無論怎麼掙扎打滾,都逃不開灼熱的火將他吞噬。

    外圍的人跟炸了鍋似得往外擠,黃梓瑕被沸騰的人群推搡著踉蹌往外,怎麼都止不住腳步。在逃避退離中,人群開始相互踩踏,場面嚴重失控,就連衙門過來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都被推倒在地,被人亂踩。

    周子秦被亂擠的人潮沖得站不住腳,忙亂間手中荷葉傾倒,裡面本來就奄奄一息的兩條魚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亂的人潮頓時踏成了肉泥。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銀鞘佩刀……五顏六色的全部在擁擠中不見了蹤影。

    “不……不會吧!我們是來放生的啊!這下變殺生了,罪過,罪過啊!”周子秦急得跳腳,還想蹲下去搶救,誰知被人潮一擠,身不由己就越擠越遠,他伸手在人群中亂揮:“崇古,崇古~”

    黃梓瑕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她在狂亂的人潮中步步後退,根本穩不住身體。眼看腳下一滑,失去平衡就要被絆倒踩踏時,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過來。

    她抬頭看見李舒白的面容,他平靜而從容,用一隻手將她的肩膀攬住,護在自己懷中。

    在這樣喧囂混亂的人潮中,黃梓瑕呆在他的臂彎中,卻覺得自己彷彿依靠在平靜港灣中的小船,周圍雜亂人群緩緩遠去,褪為虛幻流動的背景。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心口有種溫熱的東西緩緩散開,讓她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啊,似乎會讓人再也無法清晰冷靜地看這個世間似的——

    就像當初,被那個人擁在懷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8章 二 天降雷霆(二)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李舒白薄唇微抿,許久,才慢慢放下自己被推開的手臂,用一雙幽深暗沉的眼睛看著她。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還沒等回過神來,耳邊那個扭曲的哀嚎聲傳來,是那個被活活焚燒的人,聲音淒厲絕望,令人心顫。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倉皇地問:“能過得去救人嗎?”

    李舒白看著面前洶湧沸亂的人潮,皺眉道:“怎麼可能。”

    薦福寺內沸反盈天,了真法師早已停止了講經,寺中弟子盡力維持秩序,衙門差役也在拼命叫喊,卻收效甚微。

    身邊盡是鬼哭狼嚎的混亂,薦福寺內簡直已經成了修羅場,無數人在這一場擠踏中折了手腳、傷了關節。

    就算有人提了水過來想要撲滅那人身上的火,也無法在這樣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擠到他的身邊,所有人只能一邊擠踏,一邊眼睜睜看著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滾的幅度越來越小,哀號聲也越來越小,最後終於發出一聲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利聲音,再也沒有了聲息。

    薦福寺內狂亂的人潮終於逐漸散去,逃到大殿上、迴廊下、魚池中的人們,有的撫著自己受傷的腿在呻吟,有的抱著自己脫臼的手臂咒罵,更有人頭臉受傷,捂著面頰遠遠避在旁邊,指著那具尚有餘火在燃燒的屍體,顫聲說:“這,這是不是天譴?”

    旁邊一個牙齒被磕掉的人滿嘴是血,憤憤地吐出一口血沫,說:“依我看,正應著了真法師說的報應,被雷劈了!”

    “不知這是什麼人,平時做了什麼惡事,害得我們卻平白無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頂!”

    周圍的人哀聲一片,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議論紛紛。

    “我去看看那個人。”黃梓瑕見周圍的混亂擁擠已經過去,那邊已經空出一塊,便轉過身,向著那個被燒死的人跑去 。

    倒斃在地後依然在燃燒的屍體旁邊,已經騰出了大片空地。

    爆炸後灑落一地的蠟塊幾乎都已經燃燒殆盡,只有一些碎屑餘燼,多是鮮紅色的,靜靜撒落在地上,彷彿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內的和尚正提著水趕來,一桶桶兜頭潑下,但那個全身起火的人早已燒得面目全非,不見動彈了。

    陰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貼花的巨蠟靜靜矗立,一具焦黑屍體,一地殘餘蠟塊,顯得淒涼無比。

    不知被擠到哪兒去的周子秦終於狼狽地趕回來,二話不說,和黃梓瑕一起蹲在這具水淋淋的焦屍旁邊,研究起屍體來:“初步判斷是個男人。被燒成這樣了,身高……看不出;年齡……看不出;膚色……看不出;特徵……看不出……”

    黃梓瑕打斷他的話:“死者男,偏矮偏瘦,膚色較常人白皙,年紀不大,應該不到三十。身穿朱紅色絳紗宦官袍服,腰繫黑色絲絛,初步推斷身份為宦官。”

    周子秦看著面前這具焦黑的屍體,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崇古,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麼一具燒得半焦的屍體,你居然看得出來這麼多?別的不說,衣服早就全都燒光了啊!”

    黃梓瑕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剛剛開始燒起來的時候,我們不都親眼看到了嗎?你沒看到他的身高體型年齡衣著?”

    周子秦默默搖頭:“顧著我的魚去了。”

    “那麼,他的聲音雖然淒厲嘶啞,但那種尖利也絕對不似普通男人,聽出來了嗎?”

    周子秦繼續搖頭,“周圍這麼吵,我被淹沒了。”

    李舒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他們身後,此時微皺眉頭,說:“嗯,他燒起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身體相貌衣著確如崇古所說,沒有差錯。”

    周子秦沮喪地自言自語:“只有我沒看見啊……”

    似乎是為了安慰他,李舒白說:“不過,他燒起來之前,我也沒看到,沒注意到他當時站在那裡。”

    “成千上萬的人,他一個站在人群中,個子又瘦小,當然看不到嘍。”周子秦說。

    黃梓瑕卻眉頭微皺,略一思索,然後抬手將死者身旁的一塊令牌拿起來。

    這塊令牌是銅質的,上面鑽出的孔洞中還殘留著他身上絲絛的灰燼。令牌被火熏得烏黑,但黃梓瑕拿在手中,一眼便看出上面鑄的五個字——“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

    李舒白看了看黃梓瑕手中的令信,微微皺眉:“難道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黃梓瑕將濕漉漉的令牌在手中翻了個個,看著上面精細的花紋,說:“這塊令牌,看起來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內府的工藝,錯金交銀的字跡,外面的人仿造不來。”李舒白說。

    周子秦則還蹲在那具屍體旁邊,一臉期待地望著屍體的胯下,自言自語:“怎麼辦呢……”

    黃梓瑕問:“什麼怎麼辦?”

    “平生第一次要研究宦官的屍體,有點緊張怎麼辦呢?”

    黃梓瑕和李舒白都無語地將頭扭到了一邊。

    雨終於還是下起來了,一點兩點,稀稀落落。那豆大的雨珠卻顆顆迅疾,砸在人肌膚上,微覺疼痛。

    三人避到薦福寺大殿的簷下。前面的講經台還搭建著,上面的供桌香案和蒲團卻都已經翻倒在地,狼藉不堪。台前不遠,是被雨水澆熄了的香爐,香爐旁邊的巨大蠟燭,一根已經熄滅,另一根只剩了中間殘餘的一尺來長蘆葦芯子立在那裡,周圍散了一地的蠟塊。

    薦福寺這一場盛大的法事,就這樣隨著那些栩栩如生的龍鳳花紋,天花亂墜,全都碎裂在塵埃。

    寺外有人快步走來,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身後有人幫他打著一把大傘,但崔純湛根本不加理會,一臉晦氣地疾步走到李舒白面前,朝他拱手行禮,面帶勉強的笑容:“夔王爺。”

    “崔少卿來得好快。”李舒白還禮說。

    “可不是嘛,正結束了公事,準備來這邊聽了真法師說法的,沒成想還未到半路,就聽說薦福寺這邊出事了——聽說是天降雷霆,劈死了一個男人?”崔純湛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仵作跟著周子秦一起去檢驗屍體。

    黃梓瑕回答道:“是。大約就在辰時末,了真法師講到報應之時,天降霹靂,劈碎了左邊那隻巨燭。當時旁邊不少人被蠟塊擊倒,蠟塊是染過色的,裡面顏料大約多是硃砂雄黃黑油等,用在蠟燭上十分易燃。可惜正是這易燃之物,使得整根蠟燭爆為無數火團,而那個男人正是落上了燭火,全身燃燒而死。”

    “是嗎?聽起來倒像是報應臨頭,做了什麼惡事所以被雷擊死的樣子。”崔純湛饒有興致地說。

    黃梓瑕對這個身為大理寺少卿卻從不關心案件的崔大人有點無奈,所以只無語抬頭,看著簷外淅淅瀝瀝滴落的小雨。

    周子秦拉著崔純湛到外面,指手畫腳地複述當時的經過。身後人為崔純湛打起一把大傘,周子秦卻一點都不在乎,邊說邊頂著雨走過去,一邊還拉著幾個仵作,一起討論到底如何檢驗一具被燒焦的屍體。

    李舒白與黃梓瑕並肩站在簷下,轉頭見雨風濺起細碎的水珠,飄濕了她額前一兩絲飄落的碎髮,就像一兩顆晶瑩的米粒珠兒點綴在她的發間,在她如玉一般光潔的額上閃閃爍爍,微有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他不經意地抬手,袖子從她的髮上拂過,說:“別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黃梓瑕這才恍惚驚覺,自己居然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於禮不合。

    她趕緊退了一步,但目光依然定在外面周子秦的身上。

    而崔純湛已經折回來了,以手加額,有點懊喪:“真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怎麼會燒成這樣。”

    李舒白說道:“是啊,今日這一場大法事,朝廷幫助薦福寺從去年籌備到現在,沒想到居然出了這樣的事,落得這般慘淡收場。”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這個被雷劈的倒霉蛋是誰。”

    李舒白淡淡地說:“似乎是同昌府上的宦官。”

    “啊?”崔純湛不由得露出震驚的表情,“王爺是說……同昌公主?”

    “嗯。”李舒白微一點頭。

    崔純湛臉上那種倒霉的鬱卒神情更深重了。

    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她趕緊將手中的那個令牌呈上給崔純湛。

    崔純湛一看到這塊被燒黑的令信,頓時哭喪著臉,說道:“果然是公主府的宦官?萬一要是公主身邊的近侍,這可怎麼辦?”

    “你秉公辦理即可,同昌公主也不能為難你。”李舒白說。

    “是……”崔純湛勉強點頭,可還是忍不住一臉倒霉相。

    雨漸漸下大了。大理寺的人搭起了油布雨棚遮擋屍體,但地上水流已經漫過屍體,眾人不得不臨時向僧人們借了一張竹床,將屍體抬到竹床上放好,然後一一跑回到殿簷下避雨。

    周子秦一身是水,全身鮮豔的杏黃色衣服被雨打得跟朵蔫掉的南瓜花似的,狼狽地貼在身上。

    他卻毫不在乎,興奮地貼近黃梓瑕,說:“餵,崇古,那果然是個宦官!我與仵作一起研究過了!”

    黃梓瑕黑著一張臉:“這還需要研究?一看就……就知道了吧?”

    “那可不一定,沒有那個的,說不准不是宦官,而是個女人呢?”

    李舒白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在旁邊輕咳一聲。

    周子秦縮著脖子吐吐舌頭,臉上還笑嘻嘻的。

    黃梓瑕側過頭,不想再和周子秦討論這樣的話題:“死者的身上,可有可疑之處?”

    “沒有,死者鬚髮皆無,確係被活活燒死無疑。至於他遭受天打雷劈是因為做了壞事,還是因為湊巧,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如果是同昌府上的人,說不定此事會鬧大了。畢竟皇上對這個公主,可真是寵愛有加,天下皆知啊。”

    黃梓瑕說道:“即使同昌公主要鬧一場大風波,和你我應該也無關吧。”

    “就是嘛,天要下雨,霹靂要打人,我們有什麼辦法。”周子秦把手一攤,說道,“而且我爹的燒尾宴就在後天,不多久我就得跟著我爹去蜀地。哎,蜀地很好的,我最仰慕的黃梓瑕在那邊留下了很多破解奇案的事蹟,到時候你們要是有空就過來找我,我帶你們好好玩一玩成都!”

    李舒白瞥了已經對他的話聽若不聞的黃梓瑕一眼,說道:“這個不必你操心了,我本來便要去蜀地,說不定還比你先行出發。”

    “咦,真的?那我們可以結伴同行啊!”周子秦興奮道。

    黃梓瑕冷靜說道:“不必了吧,王爺與你各為公事,最好不要同行,免得耽誤彼此。”

    “啊……雖然有道理可是崇古你好冷淡的樣子!你明明可以婉拒我的嘛……”

    黃梓瑕不想再理會他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59章 二 天降雷霆(三)

    大理寺的人過來向他們打聽了當時情況,記錄在案後,又找那幾個救火的僧人和旁邊衙門協助維持秩序的差役詢問,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與崔純湛告辭,帶著黃梓瑕走出寺廟,夔王府的馬車經過這一陣混亂,依然敬業地停在寺廟門口。車夫遠伯已經給馬車頂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滲漏進車頂。

    雨下得不小,長安的街道上,有人抱頭鼠竄,有人打傘安步當車,也有人立在樹下井邊焦急看天。

    馬車一路平緩前進。行到平康坊時,本應拐向北街,誰知遠伯卻忽然把馬一勒,硬生生停了下來。

    車子這突然一頓,坐在裡面小板凳上的黃梓瑕猝不及防,身體俯衝,直朝車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應極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在額頭即將撞到車壁的同時攔了下來。

    黃梓瑕心有餘悸地撫著額頭,向李舒白道謝,一邊冒雨探頭問車夫:“阿遠伯,怎麼忽然停下來啦?”

    車夫趕忙說:“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一邊撐傘下了車。

    前面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少,但見那小孩子衣裳凌亂,滿身污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又倒在泥漿之中,一時間只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乞丐,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紗衣,衣上繡著依稀可辨的銀色通心草花紋,那柄青色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色身影,皎潔如初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身都是污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只輕柔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柔對待一個卑賤骯髒的乞丐,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光中剔透清靈,彷彿落在他身上的雨絲只是增添了他的明淨。俊秀至極的五官,毫無瑕疵的眉眼,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靈透動人,如新生碧草般乾淨柔軟,初晴雲嵐般明淨清澈,晨曦第一抹碧藍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體;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只沉澱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顏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大雨依然傾盆落下,街上的人都站在屋腳簷下。大雨將周圍景物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輪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後,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氳,整個天地彷彿都只為了襯託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望著那個人。

    她望著他沾染了水珠的鬢髮,望著他被低垂的睫毛覆蓋的眼睛,望著他水墨畫般曲線優美的側面。她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飛濺的雨點打濕她的衣角,忘記了移開自己的步伐。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忘記了這個世界。

    也——令人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哀傷,令人窒息。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她撐著傘的手顫抖得厲害,整個人站在雨中,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她全身。而她的身體,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她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髮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到衣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只有那種清澈透明如琉璃的感觸,令人心驚。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她的面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光停頓在她的面容上,後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面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她。她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胸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頭,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她的身邊。雨點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卻完全不顧,冰涼地行走過她的身邊。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喉口收緊,整個身體僵住。她拼命催促自己恢復意識,然而卻毫無用處——因為她面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側過,落在她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黃梓瑕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心跳急促,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努力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深切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徹底崩潰,再也無法站在這個世界上。

    手中的傘根本遮不住瓢潑的大雨,將黃梓瑕身上的衣服洇濕,她克制不住的發抖,幾乎握不住油紙傘。整個人搖搖欲墜,從心臟處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將她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就在此時,一隻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將她護住。

    這手是那麼有力,讓她頓時有了站穩身體的力量。那力量順著肩膀傳遍全身,彷彿解救一般,讓她終於能掙脫扼住自己喉嚨、揪住自己心臟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呼出了半晌來的第一口氣。

    而這隻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坦然地凝視著對面的那個少年,不疾不徐地說:“不需回來,你現在就可以去通報官府,讓他們向夔王要人。”

    那人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似乎也將他與京城傳言連起來了,那異常俊美的面容上,微微顯出一絲蒼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身形微動,擋在了黃梓瑕身前。

    而黃梓瑕也終於醒悟過來,她咬緊牙關,向他艱難地擠出幾句話:“在下夔王府宦官楊崇古,不知兄台是?”

    他沒說話,只隔著長安的這場濛濛細雨,定定地盯著她。

    當年這雙明淨眼眸中,對她有溫柔,有寵溺,有凝望著她時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無奈時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裡面只有深淵寒冰般的冷,讓她整個心彷彿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幸好,有李舒白從容和緩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崇古,我們走。”

    那清湛明淨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種坦然庇護的姿態,而黃梓瑕以一種順理成章的神情接受李舒白的保護時,他的目光終於黯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抱著那個小乞丐躬身行禮,聲音波瀾不驚:“抱歉,我錯將王爺身邊的宦官認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爺既然發話了,必定是我錯了。

    說罷,他也不再看黃梓瑕一眼,抱著那個小乞丐轉身拐入小巷,頭也不回。

    黃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著傘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李舒白在她身旁冷冷地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要站多久。”

    他的聲音一反適才的平緩恬淡,又變得冷漠刺耳。而她恍恍惚惚中驚覺,他的上半身已被雨打濕了幾塊地方。

    他為什麼要下車,冒雨過來找自己,又為什麼要毫不遲疑地回護她,支持她呢?

    她咬了咬牙,抬手撐高自己手中的傘,罩住他的身體。

    他們身處同一把傘下,呼吸相聞。李舒白靜靜地低頭看著她,目光從他濃長的睫毛下透出,冰涼的​​寒意。

    千萬雨點自天空砸下,打得傘面沙沙作響。雨下得大了,周圍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暈開,只剩了影影綽綽的青灰色影跡,整個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這樣恍惚迷離之中,黃梓瑕聽到李舒白的聲音,似遠還近:“禹宣?”

    黃梓瑕默然無聲,機械地握著手中的傘站在他身前半步,不言亦不語。雖然這把傘不小,但她一直幫他舉著,後面半個身子都被雨淋得濕透了。

    只是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握傘的手收得那麼緊,骨節都泛白了,卻依然固執地不肯鬆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手中的傘。她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從她的手中接過傘,牽起她的手,低聲說:“走吧。”

    黃梓瑕彷彿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只茫然地側臉看著李舒白。

    他幫她打著傘,慢慢地走過大雨滂沱的街道,帶著她走向停在路口的馬車。

    大雨被隔絕,七十二坊靜靜站在大雨之中,整個世界喧鬧遙遠。

    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動都沒有動一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0章 三 投桃報李(一)

    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動都沒有動一下。

    而他的聲音,在雨聲中輕輕地響起。他說:“三天后,我們出發去蜀地。”

    她默然。雨忽然變急了,打在傘上的雨點,聲音短促繁重,彷彿在聲聲敲醒她的思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聽到她艱澀而低沉的聲音,徐徐說:“其實,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認定為凶手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禹宣。”

    李舒白低頭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傘下的他們,就像是被圈在一個與世界迥異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只不過他一低頭就能觸碰到的距離,卻又遠在天涯,彷彿著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裡的,與下在他這邊的,各有冷暖。

    但他只微微點頭,說:“就算以我這樣的局外人來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誤導你去買砒霜的時候。”

    她艱難地說:“但其實……我們三年來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無數次,這並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下手,我家親戚會聚得更齊。”

    “還有,你確定他沒有下毒的機會?”

    “我確定。”黃梓瑕聲音雖然低沉,吐出來的字卻無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場證據確鑿無疑。他到我家之後便只與我一起去了後園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廚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盞羊蹄羹——他離開的時候,那隻羊甚至可能還是活著的,關在廚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問:“他離開你家之後呢?”

    “與朋友煮茶論道,地方離我家路程極遠,而且中途他也沒有離開過。”

    “所以他是絕對沒有可能投毒的?”

    “是。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動機。”她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許久,才顫聲說,“王爺剛剛也看到了,他是個,連路邊小乞丐也要憐惜的,心底純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撐著傘,兩個人在雨中沉默地站著。夏日急雨,傾瀉而下,雨風斜侵他們的衣服下擺,濕了一片。

    李舒白看著她低垂的面容,忽然又低聲問:“如果,去了蜀地之後,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許久才說:“這個世上,只要有人做壞事,就肯定會留下痕跡。我不信會有什麼罪惡,能被時間磨洗得乾乾淨淨,留不下證據。 ”

    “好。”李舒白也毫無猶疑,說道,“我會始終站在你身後,你無須擔憂疑慮,只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頭,睫毛覆蓋住她那雙如同明淨又倔強的眼睛,那下面,有幾乎看不出來的水光,一閃即逝。

    “多謝……王爺。 ”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火光,艷紅的火舌捲起黑色的灰燼,如同鋪天蓋地的火龍席捲而來,攜帶著熾熱的流火,向著孤單立在地面上的黃梓瑕猛撲而下。

    就在烈火灼燒她全身的一剎那,她沒有畏懼地閉上眼睛,反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灼眼的火光。

    熾烈火光慢慢退散,那個人出現在火中,通身濃烈的紅,那種紅色令人驚心動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紅瑪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鴿血寶石,美艷,灼眼,卻充滿殺戮的氣息。

    他向著她走來,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淡漠笑容,這如同春花盛綻的笑容,此時卻牽扯出最殘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長的身軀微微俯下來,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即將被他用一壺開水澆下的螞蟻。他的聲音冰冷地在她的耳邊如水波般迴盪:“黃梓瑕,你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這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停迴盪,比她身上的烈火還要更讓她覺得痛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地摀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來。

    窗外唧唧喳喳的鳥雀,被她的聲音驚飛,撲啦啦振翅高飛而去。只剩下晃蕩的樹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黃梓瑕擁衾呆坐在床上,感覺到胸口一波波血潮湧動,讓她整個人陷入暈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陣黑色過去,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到桌邊,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氣灌下去。

    一陣冰涼從上而下在體內延伸,讓她終於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上,許久,才木然轉頭看窗外。

    暴雨洗去了一切塵埃,過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

    與她和禹宣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天氣。

    天剛剛破曉,長安城中已經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長安人流繁盛,百業千行,叢樓結綺,群院綴錦,就算宵禁也無法遏制日日夜夜的熱鬧喧嘩。

    而在這最熱鬧的地方之中最最熱鬧的頂點,又莫過於長安西市最中心的綴錦樓。

    今日綴錦樓中,又有個說書的老者,在滿堂喧鬧之中講述各種千奇百怪的坊間軼聞,天下傳奇。

    “話說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萬里無雲,但到得午後,今上當時所居的十六宅中,忽騰起祥雲萬朵,彩霞千里——各位,你們可知這種種異狀,究竟為何?”

    說書人舌綻蓮花,又在講述荒誕不經之事。

    黃梓瑕坐在二樓欄杆邊,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個說書人,目光卻是飄忽的,並沒有落到實處。

    她對面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黃梓瑕回過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臉上:“幹嘛?”

    周子秦不滿地瞪著她:“你才幹嘛呢,說請我吃飯,卻光顧著自己發呆。 ”

    此時綴錦樓中氣氛已經十分熱鬧,聽者最喜歡聽各種荒誕事,有人大聲喊道:“大中三年,豈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麼?”

    “正是!”說書人一見有人搭話,立即接道,“話說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雲中出生以來,始終不言不語,直至三歲那年,忽然開口說道,'能活'。時為鄆王的今上尚在驚訝之中,迎接鄆王為帝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皇上才知,這下真是能活了!自此,今上對同昌公主,真是愛逾珍寶,視若掌珠啊!”

    黃梓瑕對於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自然興趣缺缺。她將目光收回,卻看見不遠處倚靠在欄杆上聽說書的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著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阿韋,在說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頭模樣,端正的眉眼中隱隱有一股不應屬於年輕人的倦怠。他扶額皺眉,一臉無奈地笑道:“好了,我該走了,眼看都快午時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盞醒酒湯灌下,又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上面的味道,然後趕緊作別席上人,才匆匆下樓去了。

    身後那伙年青人指著離去的人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娶了個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韋駙馬每次出來聚會時,多喝兩杯都要提心吊膽的模樣,真是叫人同情啊!”

    黃梓瑕指了指跑下樓去的那個青年,問周子秦:“你認識他嗎?”

    周子秦看了一眼,說:“誰不認識呀,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嘛。”

    樓中那位說書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咸通五年的進士韋保衡,當時陪嫁的那十里妝奩,那稀世奇珍連珠帳、卻寒簾、瑟瑟幕、神絲被,簡直是傾盡國庫珍寶!公主在廣化里的宅邸,更是以金銀為井欄,縷金為笊籬,水晶玳瑁八寶為床,五色玉為器什,金碧輝煌更勝當年漢武帝陳阿嬌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爭競豪奢的世風,同昌公主的這一場婚禮,自然足以讓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綴錦樓中,眾人紛紛議論各種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陪嫁,一時熱鬧之極。

    黃梓瑕也終於不能免俗,問:“這傳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妝真的掏空了國庫?”

    “沒有掏空,不過據說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頭吃飯,一邊嘆氣,“那個韋保衡,真是祖墳冒青煙啊!當年我們一起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經常和我一起逃學掏鳥蛋摸泥鰍的!誰知後來居然考上了進士,又娶了公主,累經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到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虛假地作出一個悲痛欲絕的表情。黃梓瑕壓根兒不想理他:“你這不馬上就要到蜀地,實現你的人生理想了嗎?”

    “對啊,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周子秦眉飛色舞,揮舞著筷子說道,“哎哎,和你商討一下,以後我的頭銜就是'御封捕快,欽賜仵作',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那要不……‘奉旨剖屍’?”

    黃梓瑕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決定再不和這個人說話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1章 三 投桃報李(二)

    “反正,隨便什麼吧,總比這輩子唯唯諾諾,冠一個‘某某駙馬’好,對不對?”

    “你不喜歡,自然有一大堆人擠破了頭,操什麼心啊?”黃梓瑕鄙視了他一下。

    下面說書人的聲音又傳過來:“諸位,說到同昌公主,大家可知昨日在薦福寺,發生了一起天雷劈死人的報應?”

    下面的人都嘩然,有人大聲問道:“昨日薦福寺那個被雷劈死的人,居然與同昌公主有關麼?”

    “正是!大理寺的崔大人已經命人察明,這人正是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此人是公主身邊的近侍之一,此次被雷劈死,同昌公主也是詫異莫名,不知自己身邊怎麼會出現這樣罪大惡極,以至於被天雷劈死的惡人。”

    “這說書人的消息好靈通啊。”黃梓瑕自言自語。

    周子秦洋洋得意地說:“當然啦,坊間說書人消息最靈通了,大街小巷多少嘴巴,都是他們的消息來源呢。不過我也不差,早和大理寺的人搞好關係了。我跟你說,這事我昨晚就挖到了內部消息!”

    黃梓瑕現在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問:“什麼內幕?”

    “這個魏喜敏啊,從小被指派給同昌公主,對同昌公主那叫一個忠心耿耿的,簡直是公主指哪打哪的一條忠犬。所以知道他被雷劈死了,同昌公主震怒了,昨天晚上親自去崔大人府上,說是詢問魏喜敏的死因,實際上是給崔大人施加壓力,讓他一定要儘早解決此案。”

    “怎麼解決?從昨天現場的種種情況來看,天降霹靂湊巧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是啊,所以同昌公主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如今整個京城都在說她身邊的人罪大惡極,遭受天譴,所以她要求崔大人儘早給個說法,免得辱及公主府的名聲。”

    “難怪崔大人昨天一聽說與同昌公主有關,臉上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黃梓瑕微微皺眉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又能管得了京城人民愛說什麼嗎?”

    “你看,這不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嗎?”周子秦聳聳肩,“擺明了無從查起的案件,偏偏還有個公主一定要為她身邊的宦官洗清罪名,這事落誰手上都是個燙手山芋。”

    黃梓瑕不置可否,轉移話題問:“上次說的,我朋友張行英那件事,現在有著落了嗎?”

    “唔……別這麼煞風景嘛,吃完再說吧,不然顯得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託我辦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為末等宦官,一個月的俸祿只有二兩銀子,如果不是為了託你辦事,我硬生生拿出一兩銀來請你到綴錦樓吃飯幹嘛?”黃梓瑕皺眉道,“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飛快!因為我再過兩三天就要跟王爺去蜀地了。”

    到時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還有時間去管張行英?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這麼說吧,京城防衛司第三馬隊隊長徐叢雲,我鐵哥們,他讓我今天下午就帶著張行英去他那兒報到。我敢保證,只要張行英過去了,絕對沒問題!”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好,如果這事成了,以後我們在蜀地碰面時,我再請你吃飯。”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這一頓也吐出來還給我!”

    京城名醫館端瑞堂,連曬藥的地方都不同凡響。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個竹匾接著一個竹匾,跟魚鱗似的。匾內曬滿了各種切好的藥材。

    在滿地曬開的竹匾中,張行英正站在中間,端著一個足有七尺直徑的竹匾翻抖著,讓藥材被日光曬得更均勻一點。他身材高,臂力強,竹匾高高掄起又落下,上面的藥香頓時散逸開來。

    遍地的竹匾,他一個個翻動,一排排走動,眼看越走越遠,黃梓瑕趕緊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回頭看到他們兩人,面露疑惑神色:“兩位是……?”

    黃梓瑕壓低聲音,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端詳她的模樣許久,才“啊”了一聲,指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黃……”

    “對,我是來還人情的。”黃梓瑕把重音放在“還”字上,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前個月,幸好張二哥幫我進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淪落到此。所以我今日過來,是想投桃報李,給你介紹個事情做。”

    張行英依然瞠目結舌:“你……”

    “我是楊崇古啊!你別說你幫了我就忘記我了!”黃梓瑕拼命對他使眼色。

    張行英這才醒悟過來,她現在是四海通緝的罪犯,當然不能洩露真實身份。但他還是有點難以接受,只能呆呆看著她,機械地回答:“哦哦,楊崇古啊……你現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爺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黃梓瑕趕緊說著,看著他震驚的神情,立即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來熱心,趕緊對著他拱手:“張二哥!雖然未曾謀面,但我聽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說張二哥義薄雲天,俠肝義膽,忠孝兩全,古道熱腸……哎呀! ”

    最後兩個字,是因為他被黃梓瑕踩了一腳。不過周子秦顯然不拘小節,繼續在那裡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義不容辭……”

    還沒等他說完,曬場旁邊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老頭探頭朝他們大吼:“吵什麼吵!張行英,你還不快點去翻藥?這些藥不及早曬乾,櫃上拿什麼用?”

    張行英趕緊應了一聲,然後又俯身端起下一個竹匾,開始翻動藥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圍這竹匾的汪洋大海,問:“張二哥,這裡就你一個人?一個人每天要把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張行英搖頭,一邊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個翻,一邊說:“不,四次。早上兩次,下午兩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幹別的,光翻藥就行了!”

    “不行。”張行英有點心虛地說,“還要切藥,碾藥,搗藥,煎藥,炮藥,蜜煉……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師父交代的活兒,所以每天得早些起來,晚上也要遲點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麼都不帶你一下?”

    張行英洩氣地搖搖頭,說:“我爹年邁,無法來坐堂問診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給我個活幹就不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下不停,說話間又翻了三四個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別翻了,走吧走吧!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這端瑞堂這麼會壓榨人!”

    張行英趕緊搶住差點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兒?”

    旁邊那個老頭見他們不理自己,大怒:“張行英!給我仔細點幹活!幹不完別怪我趕你走!”

    “趕什麼趕?告訴你,不幹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張行英轉身就走,“京城防衛司等著他呢,誰有空在這兒聽你叨叨?”

    老頭兒吹鬍子瞪眼:“京城防衛司?開玩笑呢!能進那裡的人非富即貴,這小子憑什麼?”

    “京城防衛司就要他,你管得著麼?”周子秦丟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張二哥混個兩三年,轉去神策軍,氣死你!”

    老頭兒真的快被氣死了:“癡人說夢!張行英,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張行英一臉躊躇,但黃梓瑕卻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終於丟掉了。

    “好啦,一句話,去不去?”周子秦拍著他的肩,儼然已經是他兄弟的模樣,“就你這身材,你這一身霸氣,不去神策軍簡直是他們的損失啊!”

    “我去!”

    京城防衛司馬隊隊長徐叢雲豪爽開朗,他與周子秦自小認識,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與張行英閒扯了幾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儀仗隊,便問:“夔王身邊可都是千挑萬選的人,你既然能被選中,必定是極出色的,可現在怎麼又出來了呢?”

    張行英一時猶豫蘭陵風流。黃梓瑕趕緊說:“張二哥是時運不濟,剛好在扈從時鬧肚子,結果落在後面了,不巧又被發現,所以才被發出來了。”

    徐叢雲看著黃梓瑕,問:“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如今夔王爺身邊的近侍。”周子秦說。

    徐叢雲頓時又驚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當初四方案的那位楊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張行英在旁用力點頭,崇拜地看著黃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說:“對,崇古很厲害的,僅次於我最仰慕的黃梓瑕。”

    黃梓瑕抬頭看張行英,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笑臉變得僵硬了。她只好謙虛說:“哪裡哪裡,只是湊巧。”

    徐叢雲抬手用力拍拍張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筆直的張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幾乎要把肺都吐出來了。

    “既然有二位擔保,而且他當初能進夔王府,相信身體和家世背景應該都沒有任何問題。這樣吧,第三馬隊人最少,你先編入那邊,這一兩個月先跟著大家走走看看,沒什麼問題的話,下個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後,正式編入名冊,這事就算定了。”

    張行英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腎都吐出來也是心甘情願了。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會站在那裡傻笑。

    黃梓瑕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她深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張行英,如今張行英處境改善,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地,不再虧欠於人了。

    大事商量完畢,周子秦呼朋引伴,京城防衛司幾個隊長都被叫上,由他做東,直奔酒樓而去。

    身為窮人的黃梓瑕和張行英壓根兒就不敢跟這個紈絝子弟搶,免得這一桌酒席要自己賣身籌錢。

    也不知運氣好還是差,一夥人一出門就遇見了王蘊。

    “王兄!”

    “王都尉!”

    眾人趕緊打招呼,一看他身後還有一位面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駙馬韋保衡,趕緊又紛紛上前見過,有喊駙馬的,有喊韋侍郎的,一時間衙門口熱鬧非凡。

    韋保衡脾氣甚好,笑瞇瞇向眾人點頭致意。王蘊則瞥了黃梓瑕一眼,不深不淺地笑問:“子秦帶楊公公過來,有什麼要事嗎?”

    周子秦趕緊拉過張行英,說:“我聽說徐大哥的馬隊缺人,所以給引薦了一位。這是張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長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絕對可以的。徐大哥說先試一個月,若可以的話再向你上報,到時還請王兄多多關照啊!”

    “楊崇古介紹的?”王蘊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周子秦對他們之間的恩怨毫不知情,還笑著點頭。

    張行英更是只顧著緊張地向王蘊行禮。

    王蘊一抬手制止,說道:“子秦,原本徐隊已經答應他留下來了,我也不好說什麼,之前馬隊所有兄弟進出,我一般也不干涉。但是這位兄弟這事,恐怕不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2章 三 投桃報李(三)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其他人也沒想到王蘊會忽然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個個面面相覷。

    王蘊見眾人這樣,又露出一絲笑意,說:“倒不是有意為難這位兄弟,只是你們都知道我即將調往御林軍。在臨走之前,我欲為防衛司衙門留一個標準,既能考驗新兵素質,又不至於傷了和氣,只是還未來得及和大家商議。”

    王蘊此去御林軍,算是平調,但御林軍中前途雖廣,可上面另有多位上司,絕沒有他一人坐鎮京城防衛司來得愉快。

    京城防衛司有些人確實只會上馬,就為了混幾年資歷而托關係進來的。此時聽說王蘊有辦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傷和氣,眾人都趕緊追問他是什麼辦法。

    王蘊目光上下打量張行英,又著意看了看他的手,說:“馬韁痕跡猶在,想必是會騎馬的,必定也會擊鞠吧?”

    擊鞠就是大唐皇室風行的馬球,張行英自然也會,點了點頭。

    “擊鞠出色的人,馬上馬下的身手不必說,對馬匹的控制操縱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們尋幾個人組一隊,我們防衛司也會召集幾個善於擊鞠的,到時候我們比一場,既不傷了和氣,又能檢驗一下張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蘊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拍手稱讚。廢話,上司說出的話,誰敢不附和不叫好?什麼“都尉高明”,“高瞻遠矚”,“為防衛司衙門解決後顧之憂”這類的話就不要臉地往外蹦。

    王蘊臉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風和煦,笑著朝向張行英和黃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讚成,那麼明日卯時,靜候各位。”

    “豈有此理!王蘊這壞蛋,平時稱兄道弟的,關鍵時刻居然拆我們的台!”

    回來的路上,周子秦帶著他們去看京城防衛司擊鞠場。他雙手叉腰站在場邊,望著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鬱悶。

    “誰都知道他要被調到御林軍去了,臨走前放點水不是名正言順麼,居然還想出這麼個歪主意!”

    張行英遲疑地說:“但是……但是我覺得王都尉說得有道理,京城防衛司職責重大,審核嚴格也是應該……”

    “你還沒進京城防衛司,就先別站在王都尉那邊說話了!”周子秦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京城防衛司的馬隊,擊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個衙門擊鞠比賽,京城防衛司奪魁毫無懸念。你說,就你一個平民百姓,上哪兒去拉人幫你打這一場?這不是必輸無疑麼! ”

    必輸無疑嗎?

    張行英也有點怔愣的模樣。

    “也不是說輸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們不能打一場漂亮的馬球給他們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點著手指,說,“一支擊鞠隊起碼得五個人吧。崇古,你會擊鞠嗎?”

    黃梓瑕點點頭,說:“打過。”

    “行英,你行不?”

    張行英點頭:“也打過。”

    “還差兩個人……”周子秦蹲在擊鞠場邊的柳樹下,扳著手指有點痛苦地點數,“叫誰好呢……京城裡擊鞠最有名的幾個人我想想看…… ”

    “昭王爺。”黃梓瑕忽然說。

    周子秦點頭:“沒錯,昭王擊鞠的確厲害,不過一般人誰能請得動他?別說請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見他一面都難……”

    還沒等他說完,黃梓瑕已經按住旁邊的欄杆,飛身躍入了面前的擊鞠場。

    場上一場球剛剛打完,黃沙還未沉澱,猶有一層塵埃還漂浮在半空。她卻視而不見,直越過沙塵,向著對面場邊的休息所在跑去。

    聽到她跑來的聲音,正在挑選球桿的那兩個人回過頭。

    周子秦眼睛都快掉下來了:“昭王?他怎麼……這麼巧,剛好和鄂王在這裡?”

    只見黃梓瑕對著昭王李汭施禮,周子秦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見昭王臉上帶著笑意點頭,然後將自己手中的球桿遞給了她。

    黃梓瑕一手持桿,一手挽住旁邊一匹馬,一個翻身便上了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馬,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向著場上一個孤零零擺在場地正中的球飛馳而去。

    周子秦趕緊從場邊跑過,湊近站在旁邊含笑觀看的鄂王李潤,問:“鄂王爺,他們……這是在幹嘛?”

    李潤含笑道:“楊公公與昭王賭賽呢,看誰能先進一個球。”

    楊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賭什麼賽?周子秦一頭霧水,又問:“賭賽的彩頭是?”

    “還沒說,只說贏了之後昭王要答應她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要不是他聲勢這麼囂張,昭王怎麼會一下子就答應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說話間,兩匹馬已經衝到場上那球的左右,兩人都是快捷絕倫,幾乎不相上下,同時到達。

    兩柄擊球桿同時擊出。昭王的球桿直擊向小球下部,而黃梓瑕的球桿卻在中途轉而拍在他的球桿上。

    “哢”的一聲,兩根球桿拍在一處。黃梓瑕沒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勢,卻因此將球被擊出的力道減緩。在昭王看向飛出的球的一瞬間,她已經提馬奔向極速下落的球的方向。

    球正落在球門不遠處。周子秦在心裡暗叫一聲好險,差點被昭王一下子就進球了。

    眾人正等著看她帶球沖向昭王那邊的球門,而昭王也勒馬站在自己這邊場上,舉著球桿指著她笑道:“楊公公,放馬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話音未落,他看見騎在馬的她對他笑了一笑,一個俯身揮起手中球桿,擊在了球上。

    “啪”的一響,球應聲入門,落在了她身後的球門內。

    這一下,旁觀者都是一陣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門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卻十分愉快地縱馬奔向昭王,笑問:“昭王爺,我們剛剛只說誰先進球者為勝,可有人約定過哪方球門屬於誰?”

    昭王頓時無語:“楊公公,進自己家球門也算進球嗎?”

    “第一,我們並沒有說過我身後的球門就是我的,第二,誰叫我技不如人,為了請昭王爺幫忙,只能出此下策,鑽您的空子呢?”她滿臉笑意,耍賴都耍得這麼可愛,讓昭王覺得又好氣又滿足,不由得舉起手中球桿輕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馬的屁股,哈哈大笑,“實在可惡,居然敢設計本王。 ”

    兩人既分出了勝負,昭王又心情愉快,於是撥馬迴轉到場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還有那個小子是誰?”昭王一指張行英。

    周子秦趕緊說:“是我們朋友,這回本要進京城防衛司,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昭王轉頭笑看黃梓瑕:“這麼說,找我賭賽就是為了他?”

    “請昭王爺恕罪!”黃梓瑕趕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說是與京城防衛司擊鞠,昭王頓時來了興趣:“這事我喜歡!這回我非幫你們把京城防衛司的馬隊給打趴下不可,好好讓他們知道知道,誰才是京城擊鞠第一人!對了,我們這邊都有誰?”

    黃梓瑕指指自己,張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個?”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潤的身上。

    李潤苦笑:“這個……”

    “別這個那個了,就差一個,去不去一句話!”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剛濛濛亮,黃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鳥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趕緊跳起來,首先拿布條把自己的胸裹得嚴實,然後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裡去活動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貞子花盛開,白色的花朵鋪滿一地,青澀的香氣暗暗蔓延。

    經過馬廄的時候,想起什麼,又趕緊跑到管馬的王伯身邊:“王伯,我今天要藉用一下那拂沙,可以嗎?”

    “行啊,王爺說這匹馬就歸你了,你隨時可以騎出去。”

    “太好啦!多謝王伯了!”她開心地跳起來,卻聽到旁邊的滌惡重重打了個響鼻,湊頭到她面前看著她。

    黃梓瑕怕它的鼻涕噴到自己,趕緊抬手按住它的鼻子,又心覺不對。面前滌惡那雙碩大烏黑的眼睛中,倒映著她身後的晴天白雲,也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頎長挺拔,就站在她的身後。

    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王爺。”

    李舒白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遠,神情平淡:“一大早去哪兒?”

    “去……去和京城防衛司打一場馬球。”她壓根兒不敢欺騙面前這個人。今天這場馬球一打,李舒白還能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還要靠著他帶她去蜀地呢,瞞著他對自己絕對沒有好處。

    “京城防衛司……王蘊?”他微微挑眉。

    “嗯,周子秦拉了昭王鄂王過來,我們組一隊,和王蘊打一場。”至於張行英,還是先隱瞞再說。

    李舒白最近忙得很,他身兼數職,朝中事務繁多,哪有那麼多時間管她,所以只“嗯”了一聲,便牽過滌惡,飛身上馬。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去解那拂沙,李舒白又迴轉馬頭,居高臨下看著她說:“京城防衛司那一群年輕人,向來沒輕沒重,論起擊鞠的粗野是京城有名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揣摩他是什麼意思,又聽到他低而倉促地說:“你……小心留神,別傷到自己了。”

    “哦。”她點頭,有點心虛地抬頭看他。

    “免得你若是受傷,行程便要推遲了。”他丟下一句解釋,然後撥轉馬頭,馬上就離去了。

    留下黃梓瑕牽著那拂沙慢慢走過女貞子開遍的青磚路,忽然之間有點心虛的感覺。

    等她騎著那拂沙趕到馬球場時,發現張行英已經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邊了。

    “張二哥。”她跳下馬,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沒有熟悉的馬呀?”

    “我家怎麼可能買得起馬呢?”張行英不好意思地說,“所以,其實我平時也沒怎麼打過馬球,技藝很生疏。”

    “沒事,這回我們拉來了昭王和鄂王,京城防衛司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懷著顧忌,我們的勝算還是不小的。”黃梓瑕安慰他說。

    “嗯,總之,多謝你和子秦兄了。”張行英凝望著她說。

    黃梓瑕揮揮手:“沒啥,我們不會讓你回端瑞堂受氣的。”

    “就是嘛,今天非得把你弄進防衛司,然後到端瑞堂氣死那個老頭。”身後傳來周子秦的聲音。他手裡牽著自己的馬,拍了拍馬頸,“小瑕,打個招呼。”

    那匹馬立即很乖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黃梓瑕聽到那個名字,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小瑕?”

    “對啊,黃梓瑕的瑕。”周子秦深情地摸著馬頭說。

    黃梓瑕和張行英默默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彼此臉上無語的表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3章 四 如風如龍(一)

    旭日東昇,夏日的陽光剛一出來就給長安帶來了炎熱。

    京城防衛司來了百餘人,除了都尉王蘊之外,徐叢雲等幾個隊長、司中大部分人都來了,還有駙馬韋保衡居然也在。

    王蘊看著他們這邊,笑著過來問:“就只有你們三個人嗎?咦,只有兩匹馬,那可怎麼湊一隊馬隊?”

    他笑容溫和,可黃梓瑕怎麼瞧他怎麼覺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面上卻還這樣輕鬆愉悅,這種人,是她最怵的對象。

    周子秦卻對著王蘊笑道:“急什麼啊,還有兩個人,待會兒過來時,你一定看到就會認輸了。”

    “哦……”王蘊瞧了黃梓瑕一眼,問,“難道是夔王爺?”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蘊笑道,轉身回到自己那邊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駙馬韋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桿,不由得“哎呀”了一聲,說:“不會吧,王蘊太狠了!”

    “怎麼了?”黃梓瑕問。

    “韋保衡居然要上場!”

    “駙馬擊鞠很厲害嗎?”

    “豈止厲害!當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宮元日的一場擊鞠賽中大放異彩,一個人控制了整場比賽,力挫吐蕃五大擊鞠高手,又怎麼會被皇上讚賞,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黃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溫順無比的“小瑕”,看看連馬都沒有的張行英,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腕,不由得覺得這場球真是堪憂。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擊鞠場外傳來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竟是皇帝帶著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來了。

    皇帝穿著玄色常服,面容上堆滿笑意,與女兒同昌公主說說笑笑地走到場邊。宮人們迅速陳設好了御座,郭淑妃十分溫柔體貼,親手為皇帝陳設瓜果點心,因怕沙塵,又親自蓋上錦罩。

    郭淑妃年紀與皇帝差不多,但因常年保養得宜,依然雪膚花貌,看起來如珍珠般豐腴瑩潤,極有風韻。

    同昌公主的眉眼與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輪廓較硬,顯得五官比她母親單薄,雖然與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歡愉,卻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種銳利而脆弱的美,彷彿易折的冰凌。

    皇帝落座後,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笑道:“聽說七弟九弟你們要來一場擊鞠比賽,朕趕緊就過來了啊!這可是一場難得的盛事,不容錯過。”

    大唐皇帝幾乎個個喜愛擊鞠,當年穆宗皇帝年僅三十,因為在擊鞠時被打球供奉誤擊頭部,以至於三十歲便中風駕崩。繼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於擊鞠,年僅十八歲便被宦官謀害。但擊鞠風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無減,皇帝雖然不太擅長擊鞠,但卻極愛觀看,尤其是今日還有皇親國戚參與,更是讓他連朝政都丟下了,前來觀賞。

    眾人向皇上行禮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黃梓瑕太過敏感,她總覺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笑容略顯僵硬。

    或許,他在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來身在太極宮的王皇后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與鄂王並轡而行,在眾人的簇擁中騎馬進來了。王蘊的看見他們向黃梓瑕等走去,頓時知道了他們請來的幫手是誰。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只笑著從那邊過來,與兩位王爺見過,一番寒暄客套,舉止落落大方,連看見他們的驚喜都表現得分寸極佳。

    黃梓瑕只能默然給自己的那拂沙餵馬料。

    周子秦臉皮最厚,見兩位王爺也沒有多餘的替換馬匹,便直接對王蘊說:“王兄,跟你商量個事情吧,我們這邊缺一匹馬,不如你們借我們一匹? ”

    京城防衛司的人暗地嗤笑,畢竟,臨到比賽才向對方借馬的事情,估計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王蘊卻毫不介意,一派光風霽月的坦然,抬手向後示意:“我們帶了十餘匹馬過來,子秦你看上哪一匹,儘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氣,一指駙馬韋保衡身邊的那匹栗色高頭大馬,說:“就那匹吧!”

    韋保衡笑道:“子秦,你簡直是個人精。”

    “廢話,你看上的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說著,毫不客氣地將栗色馬牽了過來,將韁繩遞到張行英手中,“趕緊騎上去試試,熟悉一下感覺。”

    韋保衡雖是駙馬,脾氣卻甚好。他隨手拉過了旁邊一匹黑色的健馬,笑道:“換匹馬照樣贏你。”

    馬球場已經清理平整,昭王李汭與王蘊猜枚,定下左右場地,雙方套上衣服,黃梓瑕這邊為紅衣,王蘊那邊為白衣。

    拳頭大小的球放置於場地正中,左右五人勒馬站在己方球門之前。

    令官手中小紅旗高揚,雙方的馬匹立即向著那個球直衝而去。九道塵煙向著中場迅速蔓延,十匹馬中,只有黃梓瑕的那拂沙沒有動,她冷靜地坐在馬上,在後方觀察形勢。

    昭王李汭的馬是千里良駒,一馬當先直取那顆球。他的馬步程極長,離球尚有兩丈餘,他已經做好了擊球的姿勢,馬蹄起落間,他球桿擊出,第一球已經飛向對方球門。

    駙馬韋保衡反應最快,立即撥馬回防,球在球門上一撞,彈了回來,正落在他的馬前。他一揮桿傳給王蘊,王蘊立即抓住對方球場上右邊的空檔,長驅直入沖向球門。

    黃梓瑕正橫馬站在球門前,見他來得飛快,她催促那拂沙,正面向著王蘊衝去。

    兩匹馬在電光火石之間擦過,兩根球桿在瞬間交錯,王蘊與她的馬各自向前衝去。

    王蘊帶過來的球,已經到了黃梓瑕的球桿之下,她右手輕揮,球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徑直傳向昭王李汭,不偏不倚落在他馬前。

    昭王面前正空無一人,輕輕鬆鬆便將球送入球門,首開得勝。

    “昭王爺,崇古,幹得好啊!”周子秦得意忘形地在馬上大叫,連自己要防著對面的人都忘了。

    眾人都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宦官,馬球居然打得這麼精妙,居然能在電光火石之間,從王蘊的手中輕取一球。場外觀眾都靜了一下,然後才轟然叫好。

    黃梓瑕目不斜視,催馬回到球門前,專注回防。

    王蘊只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趕向自己的場地。

    一開場便打出一個小高潮,連皇帝李漼也是讚不絕口,笑道:“不錯,不錯,七弟球技精進啊!”

    郭淑妃替他輕揮著扇子,一邊笑道:“是啊,還有那個小宦官,身手真不錯。”

    李漼也著意看了看黃梓瑕,點頭說:“那個小宦官名叫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近人。”

    “咦,莫非就是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位?”郭淑妃以扇掩面,笑道,“聽說昭王當初曾向夔王討要過這位小公公呢,果然長相清俊,令人心生喜愛。”

    李漼一哂,未再說話。

    同昌公主心不在焉,手肘靠在父皇的榻背上,下巴支在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皺眉看著場上來往的馬匹。

    場上此時氣氛已經十分熱烈,駙馬韋保衡一球破門,平了比分,高舉著球桿向場外的皇帝等人示意。

    皇帝笑道:“靈徽,駙馬看你呢。”

    “一身臭汗,理他呢。”同昌公主懶懶地說。

    夏日高懸,陽光已經十分強烈。

    比賽才開始不到一刻,黃梓瑕已經感覺到了壓抑。

    不僅是天氣炎熱,擊鞠場上飛揚的沙塵也令人呼吸遲緩。汗水濕透了每個人身上的衣服,但這種灼熱似乎更加重了場上人的興奮,馬匹的奔跑與馬場的沙塵一樣迅疾,來去如風,讓人連眨一下眼睛的空檔都沒有。

    她頂著烈日,擋在球門之前,盯著面前疾馳而來的人。

    王蘊。

    彷彿是故意的,他直衝著她而來。

    黃梓瑕警惕地望著他,緊持手中球桿,催馬向他迎去。

    就在兩人的馬頭堪堪相遇之時,王蘊忽然抬手,手中的球桿高高揮起,在將球帶向駙馬韋保衡的同時,他的球桿也揮過她的耳畔,向著她頭上的簪子擊去。

    黃梓瑕下意識地一矮身,伏在那拂沙的背上。

    她聽到球桿擦過她頭上簪子,輕微的叮一聲。

    後背忽然有一片冷汗滲了出來,夾雜在熱汗之中,讓肌膚都起了毛栗子。

    如果她的閃避稍微慢一點,此時她已經披頭散髮坐在馬上。或許,就會被人看出她的模樣,與那個正被通緝的女犯黃梓瑕長得如此相似。

    她猛抬頭,看見王蘊端坐在馬上,側臉看了她一眼。

    煙塵自他們之間漫過,她看見王蘊的眼神,冰冷而深暗。

    還沒等她直起身子,場邊已經傳來歡呼聲。駙馬韋保衡又進一球。

    周子秦騎馬跑到她的身邊,問:“沒事吧?”

    “沒事。”黃梓瑕皺眉道。

    “王蘊真是不小心,差點打到你的頭了。”他不滿地說,“看來他也在京城防衛司被那群粗爺們給帶壞了。”

    黃梓瑕沒有答話,只扶住自己的髮簪,又緊了一緊,說:“沒什麼。”

    話音未落,旁邊圍觀的眾人又響起一陣喧嘩聲。

    場上眾人轉頭看去,原來是夔王李舒白從外邊進來了,他沒有騎馬,身邊人幫他牽著滌惡進來。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張行英靠近她,有點緊張地問:“那個……崇古,王爺來了。”

    黃梓瑕只看了李舒白一眼,握著手中球桿,撥轉馬頭,說:“先別管,等打完這場球再說。”

    李舒白去見過了皇帝,皇帝趕緊叫人添了把椅子,讓他坐下。郭淑妃與同昌公主挪到後面去,他坐在皇帝身後半步。

    “那個楊崇古,球打得真不錯。”皇帝說道。

    李舒白望著場上又繼續縱橫來往的馬匹,淡淡地說:“她體力不行,估計支撐不了半個時辰。”

    皇帝笑道:“不過他面子不小啊,昭王和鄂王據說都是她邀來助場的,為了保他朋友進防衛司。”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張行英的身上,微微皺眉,卻只說:“想來是七弟九弟今日無事,所以陪他們玩一場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9-17 05:53 PM 編輯

第64章 四 如風如龍(二)

    周子秦的小瑕性情溫順,一不留神就被防衛司的一匹黑馬踹中,小瑕痛得往旁邊狠命一竄,周子秦差點沒掉下來。

    “卑鄙啊!哪有對著別人的馬下手的!”周子秦大叫。

    正在防守的黃梓瑕,聽到周子秦這一聲呼叫,不由自主地目光微轉,向他那邊看去。

    而她對面的王蘊,居然毫不理會旁邊正在搶球的人,驅馬向著她狠狠撞過去。

    那拂沙訓練有素,在那匹馬撞過來的一剎那,硬生生揚起前蹄,以後蹄為支撐,向右方轉側過半個馬身,堪堪避過了他這一下撞擊。

    而王蘊卻在兩個馬身交錯而過的一剎那,貼在了那拂沙的近旁。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場邊人正在喧嘩叫好,鄂王李潤斜刺裡穿出,駙馬韋保衡的手中的球竟被他一下擊中,直飛向另一邊球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個球,盯著它一路高飛過半個球場,那裡周子秦正在爬上馬背,而張行英立即回過神,追著球向著無人防守的球門衝去。

    在熱烈氣氛中,只有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場地另一邊。那裡王蘊與黃梓瑕的兩匹馬,在無人理會的球門外,緊貼在一起。

    黃梓瑕催促那拂沙,調轉馬頭就要離開。

    王蘊卻催馬趕上她,他就在她身後半個馬身,以至於,在這樣的喧嘩聲中,都能聽見他壓低的聲音,自她的身後傳來:“聽說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擊鞠技藝在蜀地無人能及。”

    黃梓瑕頓了頓,勒住了馬韁。

    叫好聲響起,張行英那一球,毫無懸念地擊入了球門。

    王蘊彷彿沒看見場上的勝負。他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平靜得幾乎有點冰冷,“你看,球場這麼混亂,要發生一點情況實在太簡單。只要我一不小心,打散你的頭髮,或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汗濕的頭髮粘在臉上,抹的那一層黃粉已經被汗水沖得不太均勻,看起來像是滿臉灰塵,卻也能依稀讓人看見底下細緻光滑的肌膚。

    “……或者不小心,將你的外衣弄破了呢?”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回頭看著他,勉強說:“恕奴婢愚鈍,不知道王都尉在說什麼。”

    他沒有理她,只直直地盯著她,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王家到底虧欠了什麼……”王蘊緩緩放下手中球杖,一字一頓地問,“以至於,黃梓瑕寧可殺了全家,也不願意嫁給我?”

    有兩三匹馬從他們身邊越過,又一輪進攻與回防開始。

    周子秦大喊:“崇古,快點回防啊!”

    昭王李汭笑道:“王蘊,你不會還威逼利誘崇古不許贏球吧,你看他臉色這麼難看。”

    王蘊轉頭對他高聲笑道:“怎麼會,我是看她球技這麼高超,想約她私下切磋切磋。”

    他轉頭看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只有她一人聽見:“今晚酉時,請你過府一敘。”

    黃梓瑕勒著那拂沙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韁繩在她的手掌上勒出深深一條泛白痕跡。

    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她,手中的球桿斜斜指著地面。

    終於,她咬住下唇,微一點頭。

    王蘊唇角微揚,冰冷的一絲笑意,隨即撥轉馬頭,轉身離去。

    李舒白站起來,對發令官示意。

    場上眾人正不知為什麼要停下,卻見李舒白朝著黃梓瑕勾勾手指。

    她縱馬奔向他。在炎炎夏日中一場球賽打到現在,她胸口急劇起伏,汗如雨下。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比不得男人,已經十分疲憊。

    早已換好紅色擊鞠服的李舒白叫人牽過滌惡,飛身上馬,說:“換人。”

    黃梓瑕頓時愕然。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瞥了緊張看著這邊的張行英一眼,聲音冷淡:“就這體質,還敢逞強。”

    黃梓瑕默然無語,仰頭看著坐在馬上的他,將手中的球杖遞給他。

    強烈陽光的背後,他的面容在逆光裡看不清晰,只剩得一雙眼睛熠熠如星。她聽到他的聲音,不輕不重滑過她的耳畔:“幫助被我趕出去的人,待會兒,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而滌惡已經急不可耐,衝進了擊鞠場。

    夔王李舒白一上場,局勢自然大變。原本膠著的比分瞬間拉開,王蘊與駙馬聯手亦擋不住他。

    滌惡彪悍無比,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場上沖突,瀰漫的煙塵之中,只見一襲紅衣的李舒白揮桿,進球傳球瀟灑利落,縱橫馳騁間不留半點情面。

    王蘊苦笑著與韋保衡商量說:“夔王氣勢太盛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截下他一球,先挫一挫他的銳氣,我們這邊才有機會。”

    韋保衡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攻,招呼其餘三人趕上,企圖阻截住李舒白的來勢。

    李舒白被五人圍住,依然無動於衷,只回頭看了一眼昭王以示呼應,球桿微動,馬球被他精準地自五匹馬亂踏的二十隻腳之間撥出,直奔向昭王。

    “搶球!”韋保衡大吼,正要追擊,卻見李舒白翻身而下,只用一隻腳尖勾住馬蹬,身子如燕子般輕輕巧巧探出,手中球杖一揮,不偏不倚截下了韋保衡揮到半途的球杖,順勢一帶,韋保衡的球杖反而一轉,將球轉向了前方。

    球被帶離了方向,與王蘊的馬頭堪堪擦過,直飛向前方正在縱馬飛奔的張行英。

    張行英控馬靈活,應變飛快,居然在千鈞一發之際揮桿停球,將那一個球送進了球門之中。

    “好啊!四弟平時不愛擊鞠的,原來深藏不露!還有那個進球的小伙子,反應挺靈敏的,身手不錯!”皇帝擊節讚賞。

    同昌公主已經呼的一聲站了起來,站在休息處對著駙馬韋保衡叫了一聲:“阿韋!”

    韋保衡趕緊下了馬,跨出場地朝她奔來。

    同昌公主卻又重新坐回椅上了,只抬眼皮看他一眼:“平常不是天天誇自己擊鞠厲害嗎?今日我算見識了。”

    韋保衡被罵得訕訕的,只能賠笑:“公主說的是,我今日是打得不行……”

    “公主侄女,你看不出來,阿韋這是怕在皇上面前失了我們的面子,所以才留了余力嗎?”昭王過來喝水,笑著過來打圓場,“行啦,男人們打球,你坐著看就好,嘴皮子動多了沾塵土,你說是不?”

    同昌公主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語氣輕慢:“是,九叔您也請對駙馬手下留情。”

    場上人都下馬休息,把馬匹丟在場上。滌惡精力充沛,兇巴巴地到處挑釁其他馬,搞得眾馬都只敢龜縮在一角,眾人都是大笑,連剛剛輸球的都忘記鬱悶了。

    黃梓瑕幫著眾人端茶倒水,一轉頭看見駙馬韋保衡低頭看地,在瀰漫的煙塵與熾熱的陽光下,他的臉色鐵青,因強自咬緊牙關,使下巴緊繃,露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汗水順著他的面容滑下,讓黃梓瑕以為這一瞬間他會再難抑制,誰知就在那滴汗水落在他手背上之時,他抬起手用力甩開了那滴汗,而臉上的可怕表情也像是被遠遠甩開了,又露出那種慣常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說:“多謝。你打得著實不錯。”

    “崇古確實厲害。”鄂王也笑道。

    周子秦說:“以後每天早上跟我沿著曲江池跑一圈,保准你一年後打遍長安無敵手!”

    李舒白平淡地說:“她沒空。”

    原本熱鬧的氣氛,被他一句話弄得頓時冷了下來,眾人都默然各自喝茶去了。只有周子秦還在那裡想挽回氣氛:“哈哈哈,當然,就算再怎麼樣,也還是比不上夔王爺……”

    沒人理他。

    一群人休息了一盞茶時間,昭王號召眾人:“繼續繼續。”

    眾人各自上馬,發令官手中紅旗飛舞,長嘶聲中,馬蹄響起,數匹馬正急沖向對方場地時,忽然有一匹馬痛嘶一聲,前蹄一折便倒在了地上。

    正是駙馬韋保衡的那一匹黑馬,在奔跑之間轟然倒地。騎在馬上的韋保衡猝不及防,被馬帶著重重摔向泥地。幸好他身手靈敏,反應極快,在撲倒在地的瞬間已經蜷起身體,向前接連兩三個翻滾,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頭。

    全場大嘩,同昌公主跳了起來,直奔向馬球場。

    就連皇帝與郭淑妃也急忙走到場上。擊鞠的眾人已經全都下了馬,圍著韋保衡。

    李舒白命人馬上去叫防衛司的軍醫過來。軍醫幫駙馬上了脫臼的手臂,又抬手按過駙馬全身,才對眾人說:“傷得不重,沒有危及骨頭。”

    同昌公主看著韋保衡臉上的擦傷,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那要看調養怎麼樣了,有些人天生易留疤痕,那就有點糟糕……”軍醫趕緊說。

    “要是治不好,你自己知道輕重!”同昌公主冷然道,“我可不要一個破了相的駙馬!”

    “哎~靈徽。”郭淑妃微微皺眉,無奈喚她。

    皇帝卻說道:“公主的話就是朕的話,聽到沒有?”

    “是,是。”軍醫戰戰兢兢,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站不住了。

    韋保衡捂著額頭,說道:“沒什麼,小傷而已,這場球還沒打完呢。”

    “還要打?差點都沒命了!”同昌公主怒道。

    “我看不必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王蘊說著,目光投向李舒白。

    李舒白將手中球杖遞給黃梓瑕,說:“就此結束吧,意盡即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6-11-30 01:45 PM 編輯

第65章 四 如風如龍(三)

    周子秦趕緊問王蘊:“那麼張兄弟的事……”

    王蘊目光轉向黃梓瑕,她看到他眼中的意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王蘊轉頭對張行英說道:“你今日身手大家都看到了,著實不錯。我們這兩日便會研討商議,你靜候即可。”

    周子秦興奮地抬手與張行英擊掌。

    這邊他們幾人還在慶祝,那邊同昌公主勃然發作,聲音遠遠傳來。她指著那匹黑馬大吼:“所有人都沒事,偏偏駙馬就這麼湊巧,差點沒命?”

    眾人都知道同昌公主嬌縱至極,幾位王爺只當沒看見,打球的人尚可去安慰韋保衡,管馬與管擊鞠場的小吏則慘了,只能低頭挨訓。

    皇帝拍拍同昌公主的肩,說:“靈徽,稍安勿躁。”

    同昌公主霍然回頭,抓著他的衣袖,叫他:“父皇……”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竟帶著難以自抑的一種恐懼。

    皇帝詫異問:“怎麼了?”

    “父皇,前幾日……薦福寺中,那麼多人,偏偏我身邊的宦官就這麼湊巧,在人群中被雷劈死。現在又輪到駙馬……父皇您難道覺得,我身邊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都只是意外嗎?”同昌公主說著,臉色也迅速變得蒼白,“我身邊,跟了我十幾年的宦官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了呀!我的駙馬,現在又突然發生這樣的事,要不是他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了!”

    郭淑妃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靈徽,你別多想了,一切不過是突起變故……”

    “父皇,什麼叫突起變故?宦官死了,駙馬傷了,萬一……萬一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呢?”她面容蒼白,鬢邊金步搖瑟瑟亂抖,畫出惶急不安的弧度。

    皇帝見女兒這樣驚惶,也不由得動容,安撫道:“怎麼會?有父皇在,誰敢動朕的女兒?”

    郭淑妃看了同昌公主一眼,擁住她的肩膀,說:“行啦,放寬心,並沒什麼大事。”

    同昌公主卻甩開郭淑妃,哀哀望著皇帝,說:“女兒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憐惜地低頭看她:“你說。”

    “我聽說,那個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破案十分厲害。我看大理寺的人口口聲聲說是天譴,絕對是找不出真相了,請父皇一定要答應女兒,讓楊崇古過來調查駙馬和魏喜敏這兩件事。”

    黃梓瑕沒想到同昌公主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皇帝顯然也是詫異,看了黃梓瑕一眼,沉吟不語。

    同昌公主情急之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搖晃著如小女孩般乞求:“父皇!女兒……女兒真的很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父皇以後就再也看不見女兒了……”

    “別胡說!”皇帝打斷她的話。

    同昌公主仰望著他,那一雙眼睛中漸漸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滾落下來。

    皇帝見到她這般模樣,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問李舒白:“四弟,既然公主這樣說,不如你就將這小宦官借調到大理寺中,幫助崔純湛調理一下薦福寺那場事情?”

    李舒白不動聲色道:“請皇上恕臣弟愚昧,薦福寺那場混亂,不是因天降雷霆引爆了蠟燭,致使發生踩踏悲劇麼?公主府上宦官之死,想必是因湊巧被擠到了蠟燭近處,才會在起火時不幸被引燃。”

    “若說只是這一件事的話,尚可說是湊巧,可駙馬這件事呢?為何都是與我有關的身邊人出事?”同昌公主問。

    見她說話這般無禮,郭淑妃忍不住拉了同昌公主一下。而皇帝也責怪地說道:“靈徽,怎麼跟你四叔說話?”

    同昌公主勉勉強強低下頭,說:“四皇叔,侄女如今身邊時有禍患發生,您難道連一個小宦官都捨不得?您就讓他給我出幾天力吧,好歹之前四方案那麼大的案子,他輕輕巧巧就破了,您讓他幫我查看一下身邊的動靜,又有什麼打緊的?”

    郭淑妃在旁邊皺眉道:“靈徽,我聽說夔王不日就要出發去往蜀地,楊公公是夔王身邊近侍,你卻要他留下來幫你,似乎不妥?”

    “四皇叔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多,少個把又有什麼關係?”同昌公主目光看向黃梓瑕,“楊公公,你倒是說說,此事你是拒絕,還是答應?”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以奴婢淺見,薦福寺踩踏事件,確實出於天降霹靂,湊巧引燃了蠟燭。此事源頭在於天雷,即使奴婢想要查找兇犯,亦不可能向上天尋索。”

    同昌公主悻然一指韋保衡,又問:“那麼駙馬此事呢?”

    “駙馬自己牽的馬,之前亦曾經換馬。以奴婢看來,大約又一個意外。”

    “意外,意外,我不信有這麼多意外!”同昌公主狂怒,那張漂亮單薄的臉上,盡是咄咄逼人的鋒芒。她瞪著黃梓瑕,怒喝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要讓差點害死駙馬的管馬人千刀萬剮!還有,京城防衛司衙門裡管馬的所有人,都要負責任!”

    “靈徽,你近來脾氣見長,克制點。”郭淑妃拉住她說道。

    同昌公主摔開她的手,只一味看著皇帝,一張臉只見煞白發青,讓人擔心她怒極了會暈厥過去。

    皇帝無奈,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

    李舒白見他這樣,便在旁邊說道:“皇上,其實臣弟原本打算近日要去蜀地,但臨時又有些許小事未曾辦妥,估計會拖延幾天。既然同昌看上了楊崇古,那麼就讓她借調到大理寺幾日,跟著他們跑一跑此案吧。若能讓同昌心安,那是最好。若是最後沒有結果,也是楊崇古能力所限,到時同昌想必也能諒解。”

    “四弟能體諒,那是最好了。”皇帝無奈看了同昌公主一眼。

    同昌公主朝著李舒白行了一禮,聲音僵硬地說:“多謝四皇叔。”

    郭淑妃也自鬆了一口氣,與皇帝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但黃梓瑕站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她眉目間似有隱憂。

    同昌公主向黃梓瑕看過來,問:“不知楊公公準備從哪裡開始查起?”

    黃梓瑕略一沉吟,說:“從那匹馬下手吧。”

    駙馬被公主府侍從扶走,而同昌公主跟著淑妃的鑾駕,緩緩向著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車內榻上,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顛簸中跳動的車簾。雖然是厚重的錦簾,但外面熾熱的陽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隨著簾幕的跳動,光線也微微波動,投在她們兩人身上,一種動盪不安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流動出來。

    郭淑妃皺眉看著她許久,終於開口說:“你不該讓那個楊崇古幫你調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簾而來的陽光上,怔怔許久,才說:“我覺得,肯定是荳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難道那個楊崇古還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壓低聲音,咬牙悶聲說道,“活著的時候本宮尚且不怕,死了難道就怕她不成了?”

    “就算荳蔻死了,誰知道她以前的親朋好友會不會有人知曉此事?何況,母妃別忘了我們身邊就有個人,對荳蔻牽腸掛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緩緩地說,“我們身邊這些人,哪個心懷鬼胎,母妃可看得出來麼?”

    郭淑妃低嘆一聲,皺眉看她,說:“太極宮中那個人,依然還想著重回大明宮,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緊時刻,現在這個關頭,我們絕不能出一點紕漏。你讓那個楊崇古近身調查,豈不是引狼入室麼?”

    同昌公主一時語塞,許久才悻悻說道:“那個荳蔻,生前是個混賬,死後終究也是個禍害!”

    “不過,那個楊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輕揮手中紈扇,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他畢竟是夔王的身邊人,若能以他為橋樑,爭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變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畢竟朝中,如今能與那個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個人了。”

    “可萬一我們所做的,被父皇發現了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如此疼愛你,難道他還能對你怎麼樣?”郭淑妃輕輕做到女兒身邊,伸手攬住她,“靈徽,母親如今只得你一個,你若不站在母親的身邊,母親這輩子……可怎麼辦呢?”

    同昌默然張口,聲音卻消失在喉口,許久,她才低下頭,勉強說:“無論如何,我與母親同進退。”

    黃梓瑕蹲著,李舒白站著,兩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馬旁邊,查看馬匹的四蹄。

    可憐一匹高大黑馬,已經撅折了右前蹄,正趴在地上哀哀喘息。

    黃梓瑕仔細研究著馬的右前蹄,說:“馬掌鬆脫了。”

    這個馬掌為鐵質半月形,上面有鏽跡,下面接觸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損,但總體還算較新,卻偏偏少了兩根釘子。

    掉落的兩根釘子位於左右兩邊,十分湊巧,都是最後一根。馬掌上沒有了這兩根釘子,就類似於人穿著不繫帶的木屐,一提起腳時,鞋跟就鬆脫了,自然會在急速奔跑的時候絆倒。

    黃梓瑕將馬蹄按住,仔細看著馬掌中間用來釘釘子的凹處,皺眉說:“有痕跡。”

    李舒白半蹲下來看了看。看見馬掌上釘釘子的凹處,有極其細微的一道淺色痕跡,細如針芒,隱藏在鐵鏽中間。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很明顯,不久之前,有人將馬掌的釘子撬出了,當時用的工具,或者鐵釘被起出時,在馬掌的鐵鏽上劃過,留下了這樣一道痕跡。 ”

    “現在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動手腳的人,是有針對性的,還是無差別下手。”黃梓瑕抬手將頭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間那根玉簪,在地上畫了兩條線:“如果是針對某人的,那麼,究竟是針對駙馬的,還是針對他人而駙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無差別的,只是想讓場上無論誰受傷,那麼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點頭,沉吟不語。

    黃梓瑕又在地上畫了兩條線,說:“第二個問題是,馬掌釘子被撬,短時間內便會出問題。但這匹馬卻是在上場許久之後才出事的。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什麼手法,可以讓這匹馬在上場很久後才會出事,二是兇手下手的時間,是出事之前,駙馬下馬到場外,同昌公主責備駙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條線:“如果是擊鞠前下的手,我們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讓駙馬選中做過手腳的那匹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條線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時下手,那麼我們要考慮的就是,當時誰接近了那匹馬。”

    黃梓瑕回憶當時情景,微微皺眉:“同昌公主召喚駙馬之後,場上人陸續都下馬休息了。如果當時誰還在別人的馬旁邊逗留,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沒人有特別舉動。”李舒白肯定地說。他目光那麼敏銳,一眼掃過絕不可能忘記。

    “而且我記得,當時養馬的差役本來要給馬匹們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馬都被滌惡欺負得縮在一旁,他們也就沒有進去了。”黃梓瑕點頭道。

    “因此,這樣看來第一條應該是比較大的可能。”李舒白說。

    黃梓瑕肯定地說:“如此一來,本案最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在十幾匹馬中,讓駙馬不偏不倚剛好挑中被動過手腳的那一匹。”

    “而且還要在周子秦搗亂,把韋保衡挑的第一匹馬牽走的情況下。”

    她沉吟道:“有沒有另一個可能,或許兇手一開始考慮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馬?王爺來得較遲,所以不知道,在開場之前,駙馬本選的是張行英那匹栗色馬,可周子秦拉去給張行英了,他才臨時換了這匹。這樣看來,是一再湊巧,才讓他騎上了這匹馬。”

    “駙馬如今是同平章事,而且又屬於外來是客,於情於理都應是第一個挑馬。而兇手沒有對最好的那匹栗色馬下手,針對的目標便不應該是駙馬了。難道他們早就計算好張行英沒有馬,周子秦會向京城防衛司借一匹?”

    黃梓瑕想了一下,搖頭說:“這匹馬當時是駙馬隨手挑的,而且這匹黑馬,在一眾馬中並不出挑,沒人會認為它能列第二。”

    推論至此,已經進入死胡同,沒有了出路。

    黃梓瑕便讓管馬人將馬掌取過,她拿著,與李舒白一起離開了擊鞠場。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6章 五 濃墨淡影(一)

    擊鞠場旁邊的休息處,眾人脫下外面的球衣,準備休整好之後回去。

    昭王早有準備,早就命人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上。幾個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氣裊裊上升,如煙如霧。

    幾個水晶杯往桌上一擺,準備倒酒。可惜幾個侍衛宦官們抬酒桶,手臂不穩,好幾次濺在外面。

    “我來吧。”張行英說著,接過酒桶,單手就提了起來。他身材偉岸,臂力極強,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懷中,說倒就倒,說停就停,輕鬆自如。

    昭王開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鎮著,一邊問張行英:“你叫什麼來著,張行英?身手不錯啊,這樣吧,京城防衛司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著我左右,每天給我倒酒都行啊!”

    張行英個性靦腆,也不會說話,只顧尷尬地笑。

    鄂王先給李舒白端了一杯鎮好的葡萄酒:“四哥,這是九弟從西域吐火羅弄來的葡萄酒,號稱三蒸三曬。顏色是不錯,你品嚐下。”

    “相當不錯。”李舒白只給了簡單四個字,卻已經足以讓昭王得意了,對著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歡喝茶,哪懂得酒的好處。特別是一場球打下來,再喝上幾杯冰鎮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個古樓子了,最好是剛出爐還冒熱氣的那種。”

    古樓子是時下流行的一種羊肉大餅,大受京中人歡迎。旁邊翻來覆去研究馬掌的周子秦聽到,立即抬頭說:“我也喜歡吃,不如去我家,讓廚娘做一個吧。”

    昭王搖頭:“現在叫人做,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行英在旁邊欲言又止,黃梓瑕問:“張二哥,近午時了,你不先回去嗎?”

    張行英趕緊說:“早上來的時候,我、我妹說今天是個大日子,要給我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現在就回家,把它送過來。”

    “咦?”昭王頓時來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不過羊肉貴,她平時沒做給我吃過……”

    “那就別回家拿了,古樓子就要熱氣騰騰從爐裡取出來就吃才好嘛! ”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東西,直接去吃! ”

    黃梓瑕哭笑不得,跟著三位王爺出了擊鞠場。

    黃梓瑕想到一件事,便問:“張二哥,你不是只有一個哥哥嗎?哪來的妹妹?”

    張行英臉刷的一下就紅了,頭都差點埋到胸口去:“遠……遠房的。”

    李舒白瞥了他們這群不著調的人一眼,自然不會湊這樣的熱鬧,到門口就丟下一句“有事”,便與他們分道揚鑣,往中書省去了。

    剩下幾個人騎著馬,熱熱鬧鬧往普寧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訴黃梓瑕和張行英說:“你們知道嗎?昭王當初有一次呀,半夜醒來忽然想聽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當時已經宵禁,王爺覺得明目張膽犯禁不太好,於是就……”

    說到這裡,他嗤嗤竊笑,卻不再說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很尖,居然已經聽到了,回頭對著他笑罵:“周子秦你個混蛋,這麼一件破事翻來覆去地說,本王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不就是本王換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後被京城防衛司逮個正著,所以在衙門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蘊過來,才把我放出來嗎?”

    連鄂王李潤也忍不住笑了,那顆硃砂痣在舒展的雙眉間顯得格外動人:“九弟,你真是荒唐,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不肯相信你就是昭王了。”

    “所以啊,今天把他們氣焰給打壓的,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揮著馬鞭哈哈大笑,“楊崇古,下次有這樣的好事,還叫我!”

    黃梓瑕看著這個渾不像話的王爺,也只好當做自己沒聽見,苦笑著把臉轉向一邊。

    普寧坊的大槐樹下依然圍坐著一堆閒人,正在口沫橫飛地傳播閒言碎語:“哎哎,那個老張家的二兒子,昨天被端瑞堂趕回來了,你們知道嗎?”

    “趕就趕嘛,人家現在白撿了個漂亮媳婦兒,抵得上在端瑞堂幹一輩子了!”

    “哎你別說,我覺得那小姑娘有點不對勁,昨天半夜啊,我就聽到他家院子里傳來隱隱約約的年輕女人抽泣聲!真滲人啊……是不是被張行英給打了啊?”

    “不會吧?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啊……”

    聽著別人的閒言碎語,張行英有點無奈而尷尬地看著他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其……其實他們說的是阿荻,她不是我遠房親戚,我看她無父無母倒在路邊,挺可憐的,就把她帶回家了。我們……我們挺好的,準備過幾個月就……就……”

    眾人看著他的大紅臉,頓時了然,周子秦和他打過一場球,儼然已經是兄弟了,立即起哄:“好啊,什麼時候成親,我們來喝喜酒!”

    “還沒定呢……最主要現在家裡也沒啥錢。哦,各位請往這邊走。”他拘謹得幾乎要找個地洞鑽下去,趕緊領著他們往家裡走。

    張家雖然不大,但院子不小,收拾得著實乾淨整齊。

    院外是一排木槿花樹籬,左邊一株石榴樹,右邊一個葡萄架,架子下放著石桌石凳。屋旁還引了外面水渠進來,設了一個小池子,裡面養了三四條紅鯉魚,池子邊一叢菖蒲,數株鳶尾,清新可愛。

    此時正有個少女蹲在小池邊清洗剛摘下來的白木槿,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她站起回頭,驚惶不安地掃視著面前這群人,直到看見張行英才鬆了一口氣,訥訥叫他:“張二哥。”

    “阿荻,那個……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說幫我做古樓子的,然後他們是,是……”

    “是朋友,張二哥的朋友,慕名來吃你做的古樓子。”昭王哈哈笑著,打斷張行英的話。

    名叫阿荻的少女長相十分清麗,跟手中水靈靈的木槿花似的,雖然不算什麼艷麗名花,但那種清新嬌嫩的少女氣息格外動人。她似乎十分怕生,只略微向他們點了下頭,便低頭端起洗好的白木槿,一轉身就進了屋內。

    張行英趕緊招呼大家進屋坐,昭王卻擺手,命人把酒擺到葡萄架下,隨意就在石凳上坐下了,對鄂王說:“這小院子真不錯,比七哥你那個茶室有趣多了。”

    鄂王李潤無奈笑著,示意黃梓瑕和周子秦也都坐下。

    張行英從裡面端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古樓子,放在桌上。這餅烤得焦脆燦黃,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眾人都迫不及待掰了一塊品嚐,羊肉的香混合在餅皮的脆裡面,入口的那種鮮美,叫人直欲昇仙,不似人間美味。

    幾個人剛打完球飢腸轆轆,更覺這個古樓子味道絕妙。昭王幾乎搶了一半捧在手上吃,問:“張行英,這是剛剛那姑娘做的?”

    張行英點頭,說:“她說再給做個木槿蛋花湯,各位先慢點吃,我去幫忙。”

    他說完,飛也似地跑裡面去了。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餅,踱步到門口一看,那位阿荻姑娘正在灶台邊打雞蛋,張行英坐在那兒燒火。

    火苗子在膛中吞吐,一片柴灰飛出來,粘在了張行英的臉上。阿荻輕聲喚他,指了指臉頰,張行英抬頭看她,胡亂將自己的臉抹了幾下,那柴灰卻在他臉上被塗抹成了一片。

    阿荻搖頭無奈,只能趕緊將手中的雞蛋倒入鍋中,用筷子攪了兩下,就走到張行英身邊,彎下腰,抬起袖口幫他輕輕擦去那片灰跡。

    張行英抬頭朝她一笑,笑容有點傻乎乎的,在灶中偶爾竄出來的火苗映照下,微帶暈紅。

    黃梓瑕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起某一年的春日,某一個人,為她爬到山壁上採一朵開得最盛的花朵時,臉頰上也是蹭上了一片塵埃。

    那時的她,也是這樣用袖口幫他輕輕擦去,與他相視而笑。

    大約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吧。

    她臉頰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心口已經感覺到劇痛。那種近乎於鈍刀割肉的疼痛,讓她只能扶著牆,慢慢地蹲下去,抱緊自己的雙膝,拼命地喘息著,讓自己維持平靜。

    那個人,已經與她恩斷義絕了。

    而她卻為了他,成為了被四海緝捕的屠殺親人的兇手。

    若沒有愛上他,或許她的父母,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與叔叔,依然在蜀地幸福地生活著,一切噩夢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崇古,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抬起頭,果然看見周子秦的面容,關切而緊張:“崇古,你怎麼啦?”

    “我……”她慢慢地回過神來,看著面前的他,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大概是剛剛打球太累了。”

    “哎,你呀,太逞強了,幸好夔王爺幫你上場了,不然,你非暈在場上不可。”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拉到石桌邊坐下,來,“喝碗湯,新鮮的木槿花真是爽滑甜美,你肯定喜歡的!”

    黃梓瑕接過他手中這盞湯,喝了一口,點頭說:“確實好喝。”

    鄂王也讚賞道:“還是新鮮的美味,比王府中那些整日在爐子上熱著等我們傳膳的好多了。”

    昭王問張行英:“她叫阿荻是嗎?你問問願不願意到我府上幫傭?每次我打球時,她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就行!”

    黃梓瑕端著碗,默默無語。

    原來這位昭王根本就是喜歡到處挖人牆角,有一點自己看得上的就想要弄回家。算上她那回,已經見到他三次企圖挖人了。

    卻聽張行英說:“王爺見諒,阿荻真是我上個月進山採藥的時候,在路邊撿來的。她家世不明,日常又連門都不出,所以我想她無法伺候王爺的。”

    周子秦詫異:“什麼?真是路邊撿到的?”

    “是,是啊,她當時昏倒在山路邊,我剛好去採藥,就把她背回家了……”

    周子秦不由得羨慕嫉妒:“隨隨便便在路邊撿個人,就能撿到這麼漂亮可愛的姑娘,而且還這麼會做飯,簡直就是撞大運啊!”

    黃梓瑕則沉吟問:“阿荻姑娘是什麼來歷,家人在哪裡,又為什麼會昏倒在山路上呢?”

    張行英愣了一下,說:“她……她沒提,所以我也就不問了。”

    黃梓瑕見他眼神閃避,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似乎隱瞞了什麼。但她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他們如今在一起這麼好,又何必問那些事情呢,沒得增加心結,給他們添麻煩。

    周子秦想到什麼,趕緊說:“對了,張二哥,下月我爹燒尾宴,在家宴請皇上,到時一定要讓她幫我們做個古樓子啊!”

    “那沒問題的,做好後快馬加鞭送過去,這種天氣,保證上席時還燙嘴。”

    幾個人讚賞著阿荻的廚藝,卻發現鄂王李潤一直望著堂屋內,神情恍惚。

    黃梓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他看著一張供在案桌上的畫。

    堂屋中原本供著一張福祿壽喜,卻另有一張一尺寬,三尺長的畫掛在福祿壽喜​​圖的前面。這張畫質地十分出色,雪白的綾絹上,裱著一張蜀郡黃麻紙,上面畫的卻是亂七八糟幾團烏墨,沒有線條也沒有清晰形狀,不像畫,倒像是打翻了硯台留下的污漬。

    鄂王李潤看著那張畫,臉色漸漸變為蒼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7章 五 濃墨淡影(二)

    “七哥,你怎麼了?”昭王問他。

    而他居然連昭王的問話都顧不上了,只用顫抖的手指著那副畫,聲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滯澀:“那畫……那畫是什麼?”

    張行英回頭一看,趕緊說:“是我爹當年受詔進宮替先皇診脈時,先皇御賜的一張畫。”

    昭王笑道:“先皇字畫出類拔萃,怎麼可能畫這樣一幅畫。”

    “是啊,而且這幅畫還有揉過的痕跡,我也暗地想過可能是拿來吸筆上墨汁的紙,被我爹如獲至寶撿來的吧,不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圖案是什麼?”張行英忙說道,“而且我爹對這幅畫視若性命,這不,知道我今天要受京城防衛司考驗,就把畫拿給我,讓我焚香叩拜,以求先皇在天有靈,保佑我能通過京城防衛司的考驗。”

    他說著,轉身進屋內將那副畫取下,準備放到盒子中去。鄂王李潤站起來,跟著他走進屋內去,問:“我可以看一看嗎?”

    “當然!”張行英趕緊恭恭敬敬將那副畫遞到他的手中。

    見鄂王李潤這麼感興趣,幾個人也都圍了上來,仔細觀看上面那三團墨跡。

    不過是三塊大小不一、毫無章法的塗鴉,亂七八糟繪在紙上。黃梓瑕左右端詳看不出什麼意味。但是她在鄂王李潤轉側畫面時,看見了隱藏在濃墨之下的一點殷紅色,不由得向那一點仔細看去。但看了許久,也只有那一點針尖大的紅色,其餘全是深深淺淺的黑。

    昭王忽然一拍手,說:“本王看出來了!”

    周子秦趕緊問:“昭王爺看出什麼了?”

    “這是三個人啊!”昭王指著三團墨跡,眉飛色舞地說,“你們看,從左至右,第一幅,畫的是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身體扭曲,旁邊這些形狀不規則的墨團,就是正在燃燒的火嘛!簡而言之,這就是畫的一個人被燒死的情形!”

    被他這麼一說,眾人看著那團墨跡,也都似乎分辨出來了。只有周子秦指著墨團上方一條扭曲的豎線,問:“那麼這條長線又是什麼?”

    “是煙吧……”昭王不確定地說了半句,又立即想到一點,重重一拍周子秦的肩膀,“是閃電,霹靂!這個人被天雷劈中,然後死於非命了!”

    黃梓瑕的眼前,頓時出現了昨日薦福寺中,在霹靂之中全身著火,最後被活活燒死的那個人。

    周子秦也若有所思:“咦,我忽然想起來了,那個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昨天不就是這樣被雷劈之後,活活燒死的麼?和這個畫真是不謀而合啊!”

    “那可真是湊巧。”昭王說。

    張行英說道:“但這幅畫在我家已經十年了,今年也是先帝去世第十年,我想二者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是啊,一個死在昨天的宦官,與一幅十年前的畫會有什麼關係啊?巧合吧。”昭王漫不經心地說。

    眾人深以為然,於是魏喜敏很快就被拋在了話題外。

    周子秦想像力也著實不錯,有了昭王的提示之後,很快就指著畫上中間那團墨跡,咋咋呼呼地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好像也看出來了!這第二幅,畫的也是個人,你們看,這幾條豎線彷彿是個籠子,將他囚困在其中,估計是個囚犯。周圍這些墨團,看起來彷彿是血跡,應該就是指這個人死在籠子中了。 ”

    眾人都點頭稱是,目光又落在了第三個墨團上。那墨團卻是一上一下的兩團,上面那團怎麼都不像是一個人。眾人還在看著,張行英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你看出來了?”鄂王李潤問他。

    他連連點頭,有點緊張地說:“我覺得……我覺得這個看起來……像是一隻大鳥飛下來啄人,而下面這個人正在拼命逃竄的樣子……黑墨下似乎還有一點紅,像是一個很小的傷口。”

    “嗯,本王也是這麼想!”昭王點頭道。

    “原來如此……原來這幅畫,畫的是這些內容嗎?”鄂王李潤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但我有個疑問,先帝為什麼會畫這樣的畫?到底這三幅畫的寓意是什麼?”

    這問題顯然沒有答案。鄂王李潤將畫軸卷好,還給張行英,說:“不管是不是先帝親筆,畢竟是你父親的關切之物,你就妥善收藏著吧。”

    “是。”張行英抱著畫軸放回盒子內,準備上樓放回原處去。就在他一轉身之際,他愣了一下,看見阿荻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呆呆地出神。

    而他清楚地看到,她臉上不僅是茫然,還有一種混合著殘忍與快意的扭曲,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點可怕。

    他呆了呆,有點心驚於她的表情,又怕她一個站不穩摔下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快步走上去,擋在第一階樓梯那裡,才問:“阿荻,你怎麼了?”

    阿荻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彷彿依然陷在另外一個境地之中。不過,在看清他面容時,她的神情便慢慢地鬆懈下來,低下頭,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聽到你們說……說畫上的瀕死情景,又……又想起了昨日我們在薦福寺見到的那個被燒死的人,覺得太過可怕,好像……好像有點嚇到了。”

    “哎,沒事,我們就是對著那副畫那麼一形容。其實大家都是隨口一說。”他趕緊安慰她。

    阿荻點點頭,又慢慢抱住自己的身子蹲了下來,低聲自言自語:“他們什麼時候離開啊……我得下去替伯父熬藥了。”

    “哦,我爹的藥我來吧。你既然怕見人,就在樓上待會兒。”張行英說著,鎖好了放畫的櫃子。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一路,一起向昭王鄂王告別。

    她看見鄂王李潤臉上的表情,這個仙氣飄渺的小王爺,如今神情恍惚,雖然還強自笑著與他們告別,但眼神已經變了,目光落在了虛無的彼方,眼中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存在。

    那張畫,到底有什麼奇怪的,讓鄂王忽然神思恍惚?

    黃梓瑕思索著,慢慢騎著那拂沙,與周子秦一起順著長安街道旁的槐樹陰慢慢回去。

    盛夏的長安,槐蔭生涼。無名的小鳥在樹上偶爾輕輕唱一聲。

    與她一起並轡而行的周子秦,抬手在她騎的那拂沙的頭上拍了拍,說:“崇古,這樣也不錯嘛,別擔心了。”

    “咦?”黃梓瑕抬頭看他。

    “雖然一時之間去不了蜀郡,但是夔王爺不是還在等你麼,等同昌公主這邊的事情一了解,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到蜀郡去呢。”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看到了,公主府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與今日駙馬的受傷一樣,都是毫無頭緒的案子。駙馬這個案子尚且有跡可循,可薦福寺那個案子,一時之間,連是不是人為作案都難說。”

    “就是嘛,可皇上寵愛同昌公主,她說要查,咱就得查啊……要不隨便查查,過幾天交代一下算了。”

    黃梓瑕勒住馬,想了想,說:“還是及早去看看好。”

    “看什麼?”周子秦趕緊問。

    “去薦福寺,看一下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說著,撥轉馬頭,向著薦福寺而去。周子秦趕緊追了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與昨日鬧鬧嚷嚷的場面不同,今日的薦福寺內,冷冷清清。雖然一地狼藉已經被清掃完畢,但被踏平的草地和折斷的花木都在昭示昨日那場混亂局面的存在。

    黃梓瑕與周子秦走入大門,看到兩個僧人正拎著幾個空麻袋往放生池走去,一邊搖頭嘆息。

    周子秦忙問:“兩位大師,請問放生池那邊出什麼事了?”

    “唉,真是太過淒慘,不提也罷。”僧人們嘆道。

    兩人對望一眼,跟著過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震撼到無以言表。

    周圍兩百步的放生池內,密密麻麻漂滿了死魚,因為太過密集,已經不是一層,而是一堆。天氣這麼炎熱,下面翻肚子的膨脹死魚腐爛之後,個個肚子脹大,直欲將上面的魚頂得滿出放生池去。

    一股強烈的臭魚腥味傳來,讓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摀住鼻子,背過身子去,差點嘔吐出來。

    那兩個僧人搖頭嘆息道:“功德,功德,滿城的人都想要做功德,卻不料這些功德全都成了殺生的刀啊!”

    黃梓瑕和周子秦避在簷下,看著那兩個可敬的僧人用布摀住了口鼻,用簸箕將魚一籮一籮鏟起,倒到麻袋裡。

    周子秦遠遠地喊:“大師,這些死魚準備怎麼處理?”

    “運到城外,挖坑深埋。”僧人大聲說道。

    “那得挖多大的坑,多麻煩啊!”

    兩個僧人抬著一麻袋的死魚往外走,一邊說道:“阿彌陀佛,這些魚有毒。早上有隻貓溜進寺來抓了一條死魚吃,立時便倒斃了。不深埋的話,終究是禍害。”

    “有毒?”周子秦與黃梓瑕對望一眼,兩人都顧不了那種沖天腥臭了,用袖子擋住自己的鼻子,走到放生池邊看著裡面的魚。

    一條條翻著白肚皮又半腐爛的魚,實在是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周子秦折了根樹枝,插著一條死魚大張的嘴巴,將它撈了上來,說:“我帶回去檢驗一下。”

    黃梓瑕微微皺眉,目光在死魚擁擠的放生池內看了許久,說道:“以常理而言,就算放生池太過擁擠,也不可能會一夜之間所有魚全部死掉。”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人下了毒。”周子秦一臉憤恨,“是誰這麼殘忍,要將放生池內所有的魚都毒死?”

    黃梓瑕沉吟不語。周子秦下了結論:“肯定是個心理扭曲,見不得別人好的大惡人!”

    黃梓瑕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熏天臭氣,轉身向著前面正殿跑了幾步:“你先收好魚,我們去看看昨日出事的地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8章 五 濃墨淡影(三)

    大雄寶殿前。昨日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已經被拆掉,空蕩蕩的殿前,只剩得一枝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是僅存的一尺來長燭心。現下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裡,用鏟子刮著地上的燭油。

    他一邊用力刮著,一邊老淚縱橫。臉上的淚水與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皺紋遍布的干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蒸發了。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伯,您遇上什麼事情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那老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著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昨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澆注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了然,原來他就是製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麼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淚,抬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著我爹學習製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著,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將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嘍!”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刮起蠟油放在籃內,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鑄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麼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嘆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注地刮著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抬,“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抬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而惡人剛好就擠到蠟燭邊,以至於天打雷劈時,我所有心血鑄成蠟燭,就這麼被殃及了!”呂老頭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噁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唾棄道。

    黃梓瑕看著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只好苦笑。

    周子秦爭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那話兒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只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麼?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呆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於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於鬆了一口氣,捂著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著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嘆道,“我們兩人就是寺裡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放生的,也是我們兩人將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著臭氣走到放生池內,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完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煉過,帶著隱隱青幽的光。

    黃梓瑕將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兩個僧人說:“前日我們清洗魚池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昨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著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可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帶著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扎捆什麼特別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麼,它捆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裡?”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鬆脫了,賣鹽人只好自認倒霉,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著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只好先拿著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嚇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麼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只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並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著,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別,黃梓瑕牽著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沖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

    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內一邊擦乾頭髮,一邊想著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一兩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卻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麼就開始想要依賴別人了?

    等頭髮乾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將頭髮梳好,插上簪子。對著鏡子看一看,銅鏡內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麼用。

    打開櫃子,在空蕩蕩的抽屜內,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著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鱸魚,你不是最喜歡鱸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著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瑯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敘。”

    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著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隱藏在淡月之後,望著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黯淡而專注。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內心的忐忑遲疑並不遜於自己。

    她面對的,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面前三步之處,襝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將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於笑了一笑,抬手接過那把扇子隨手把玩著,開口問:“怎麼今日不在我面前繼續隱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只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面,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只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後來,你指正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掛念著的人。”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69章 六 青梅餘味(一)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其實種種事情,都是我對不起王公子。今日,我是特來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過往種種不是,黃梓瑕今生今世將竭力彌補,望王公子不再因我蒙羞。”

    王蘊沒想到她一開始就這樣坦然認錯,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緩了一些。他望著她低垂的面容,許久,終於長出一口氣,說:“但你何苦為了那個人,而殺害自己的親人呢?”

    “我沒有。”胸口處彷彿傳來傷痕迸裂般的疼痛,黃梓瑕強自壓抑,顫聲說道,“我易裝改扮,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借助朝廷的力量,擒拿真兇,洗雪我滿門冤屈!”

    王蘊默然許久,才說:“有些事,或許是天意弄人,請你節哀。”

    她咬住下唇,默然點頭,但她盡力抑制,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見她臉色蒼白,卻倔強地抿緊嘴唇的模樣,心口不由得湧起一絲複雜的意味,忍不住低聲對她說:“其實我從不相信你會是兇手。我一開始以為,你會去投奔父親的舊友,所以也曾多次到你父親的熟人府上去試探,卻都未曾發現你的蹤跡。只是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會搖身一變,成為夔王身邊的宦官。”

    “這也是機緣巧合,我路上出了些狀況,遇見了夔王。他與我定了交換條件,若我能幫他解決一件事情,則他也會幫我洗血冤屈,幫我到蜀地翻案。”黃梓瑕垂下眼睫,黯然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委託我解決的,正是他的婚事,涉及貴府秘事。”

    “這也是無可奈何,怪不得你。”王蘊說著,又低嘆一聲,說,“上午擊鞠時,我態度也很急躁,請你不要介意。”

    他對她這麼寬容,反而先為自己的態度抱歉,讓黃梓瑕頓時深深地心虛起來。

    兩人到軒內坐下,相對跪坐在矮几左右。四面風來,風動生涼,外面的波光與室內的燈光相映合,明亮而迷離。

    王蘊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反而只給她布下點心,說:“上次你來我家時,我看你十分喜歡櫻桃畢羅。如今櫻桃已經沒有了,你試試看這個青梅畢羅。 ”

    青梅畢羅放在白瓷盞中,上面堆了絞碎的玫瑰蜜餞,殷紅碧綠。甜膩的蜜餞與酸澀的青梅混在一起,融合出一種完美的味道,作為餐前開胃簡直精彩絕倫。

    見她喜歡這道點心,王蘊便將盤子移到她面前,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青梅這種東西,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但其實這種東西酸澀無比,只有配上極多的蜂蜜,才能將其醃漬得可以入口。”

    黃梓瑕聽他話中另有所指,便停了下來,抬眼看他。

    而他的目光凝視著她,聲音平緩:“若沒有蜂蜜,還執意要摘這種東西吃,豈不是自討苦吃麼?”

    黃梓瑕垂下眼,咬住下唇靜默了一會兒,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知其味者,或許無法切身感受。”

    王蘊微微一笑,又給她遞了一碟金絲膾過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水光之上,透過四面大開的門窗,在周圍粼粼閃動。黃梓瑕跪坐在他的面前,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笑容,胸口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幾次啟唇,最後想說的話卻都消失在喉口,她只能低下頭,假裝自己認真用膳。

    而王蘊坐在她的面前,靜靜地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她依然是三年前他驚鴻一瞥的那個少女,只是褪去了稚嫩與圓潤,開始顯現出倔強而深刻的輪廓來。

    三年前……她十四,他亦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很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那個驚才絕豔的未婚妻,可又羞怯,還得拉著別人和他一起去宮裡,才敢偷偷看一眼。

    那時春日午後,她穿著銀紅色的三層紗衣,白色的披帛上,描繪著深淺不一的紫色藤花。

    她在宮中曲廊的盡頭,在一群宮女的身後,比任何人都纖細輕靈,就像一枝蘭信初發的姿態。而他一直看著她,眼睛都不敢眨,怕錯過自己這珍貴的機會。

    直到她走到走廊盡頭,他終於看見她一回頭。於是他想像了無數次的面容,如同寂夜中忽然綻放的煙花,呈現在他眼前。在那個春日,她側面的輪廓,就像有人用一把最鋒利的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口上,再也無法抹去。

    然而,他刻在心上三年多的她,卻給了他最致命的羞辱與打擊。那段時間,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深刻在心頭的那個側面輪廓,流了血,結了痂,卻留下至死無法消磨的痕跡。他不停地在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到底是為什麼,自己期盼了三年的人,那個蘭信風發般美好的未婚妻,會劈頭給他這麼大的恥辱,將他這麼久以來的期望,親手扼殺?

    他凝望著眼前的黃梓瑕,想著自己三年來的落空期盼,看著令自己和家族蒙羞的罪魁禍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下一句話。

    而黃梓瑕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覺得自己胸口像堵塞了般難受,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

    她將手中的瓷碟慢慢放回桌上,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抱歉……其實我,我也曾經想過,要與你平和地商量此事,盡可能不要驚動外人,我們自己解決……”

    “解決……你是指什麼?”王蘊盯著她,緩緩地問。

    黃梓瑕緊抿雙唇,抬眼望著他,許久,終於用力地擠出幾個字:“我是指,解除婚約。”

    王蘊那一雙漂亮的鳳眼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來。就在她以為,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對她爆發時,他卻忽然移開了目光,望著窗外的斜月,聲音低喑而沉靜:“我不會與你解除婚約。”

    黃梓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默然緊握成拳。

    他目光看著窗外,徐徐的晚風吹得窗外的花影婆娑起伏,他極力控制著自己,臉上的沉鬱陰翳也漸漸退去。她聽到他的聲音,如同耳語一般,甚至帶著一絲異樣的溫柔:“黃梓瑕,你是我三媒六聘,婚書庚帖為證定下來的妻子。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處,只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只屬於我,而不屬於任何人。”

    這麼溫柔的話,卻讓黃梓瑕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擊。她愕然抬頭,在此時動蕩的波光與燈光之中,她看見他溫和平靜的面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異常波動起來,讓她心口有一股溫熱的血湧過,莫名的緊張與恐懼。

    她用力地呼吸著,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多謝王公子錯愛。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有站在別人面前的一刻,所以……不敢耽誤王公子,也不敢累您經年等候。畢竟您是長房長孫,有自己的責任。若因為我而耽誤整個瑯琊王氏,黃梓瑕定然一世不得心安。”

    他卻微微而笑,安慰她說:“你不必擔心,王家會一直支持你,盡力幫你洗清冤屈。我也會等你,一直到真相大白的時候。”

    黃梓瑕搖頭,固執地說:“但我已是身不由己,如今名聲狼藉,早已不妄想還能像普通女子那樣安穩幸運。今生今世……恐怕你我注定無緣。還請王公子另擇佳偶,黃梓瑕……只能愧對您了。”

    他目光灼灼看著她,似乎要看見她的心裡去。

    而黃梓瑕望著他,默然咬住了下唇。

    許久,她聽到他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黃梓瑕,扯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藉口,難道你以為我看不透你的真心?”

    她頭皮微微一麻,在他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感覺自己無所遁形。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只能一直低頭沉默,只有窗外反射進來的波光,在她的睫毛上滑過,動盪不定。

    而他依然聲音輕緩,慢慢地說:“你其實,依然還想著那個禹宣,不是嗎?”

    黃梓瑕依然無言垂首,她的戀情已經路人皆知,再怎麼隱瞞抵賴,都是無用的,所以她只能選擇沉默。

    “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無奈,很……痛苦。”他定定地盯著她,目光中有暗暗的火焰在燃燒,“我的未婚妻喜歡一個男人,事情鬧得那麼大,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而那個男人,卻不是我。請問你是否曾想過,我的感受?”

    黃梓瑕深深垂首,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抱歉……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錯,請王公子捐棄我這不祥之人,另擇高門閨秀。黃梓瑕……來生再補虧欠您的一切。”

    “來生,我要一個虛無飄渺的來生幹什麼?”他一直溫柔的聲音,此刻終於帶上了冰冷的意味,“黃梓瑕,你無須再多說了。無論你身在何處,天涯海角,天上地下,即使死了,也依然是我們王家的人!”

    他聲音冷峻,已經再沒有回寰餘地。

    黃梓瑕心中知曉,她所有祈求,都只能落空了。然而她也沒有辦法,只能俯下身向他深深一拜,低聲說:“請恕黃梓瑕父母血仇在身,大仇未報,無法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望王公子諒解。”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卻聽得耳邊風聲,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是王蘊,他從她身後趕上,抓住她的手腕。

    她猝不及防,下意識地轉身看他,卻看見他一雙灼熱的眸子,緊盯著她。

    她心下一顫,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後背卻抵上了牆壁,讓她一步也無法再退。

    “那個人……你身為我的未婚妻,心心念念的,卻只有那個人嗎?”他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竭力壓低聲音,卻依然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懣,日常總如春風般的那一張面容,也因為憤恨,如轉化成了暴風雨,那目光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如同正被疾風驟雨抽打,讓她在瞬間虛弱而悲慟起來。

    如果沒有禹宣的話,今年春天,他們已經是夫妻。

    如果沒有那一場痛徹她此生的慘劇,也許今生今世,她攜手的人就是面前這個人,俊美,溫柔,出身世家,完美的夫婿。或許她也能與他一世琴瑟靜好,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而如今,她卻只能感覺到自己胸口掠過的恐懼,她盡力轉開自己的臉,不敢正視他。而他卻低下頭,他灼熱的呼吸在她的耳畔暈開,她聽到他低低地叫她:“黃梓瑕……”

    那聲音,混合在他輕微的喘息聲中,略帶沙啞,散在她的臉頰旁,帶著一種令她心驚的意味。

    而他將她抵在牆上,低下頭,向著她的唇吻下去。

    她全身的冷汗,都在一剎那沁出。咬一咬牙,她用盡全身力氣舉起雙手,準備要將他狠狠推開。

    就在她的指尖觸到他胸口衣襟的剎那,外面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敞開的門,低聲說:“公子,夔王府有信件來,指明要給楊崇古公公。”

    王蘊彷彿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放開了黃梓瑕的肩,退後了兩步,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看向門外。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

    長安城即將宵禁,就算是王府,除卻要事和急病,一般也不會走動。王蘊如夢初醒,長長出了一口氣,回身坐到矮几前,低聲說:“進來吧。”

    黃梓瑕靠在門上,覺得自己手心沁出一絲冷汗,後怕令她眩暈。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接過信封拆開,抽出裡面的雪浪箋。

    箋紙折成方勝,十分厚實。她拆開一看,是一張白紙。

    空無一字。

    她掃了一眼,便立即將信箋折好,原樣放回信封中,然後抬頭看著王蘊,說:“王公子,王爺有急事召我回府,恐怕我一定得回去了,還請見諒。 ”

    王蘊的手按在桌上,幾不可見地微微顫抖著。他強自抑制自己,沒有再看她,只將自己的臉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清風朗月,唇角露出一絲慣常的笑意,聲音溫和而平靜,清清楚楚地說:“夜深露重,路上小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0章 六 青梅餘味(二)

    夏日天空明淨如洗,一顆顆星辰鑲嵌在夜空中,碧綠而碩大。

    黃梓瑕藉著星月之光回到夔王府,李舒白果然還在書房中看書。

    頭頂四盞鳳翅攢八角細梁宮燈光輝燦爛,他已經換了一襲素紗單衣,純淨的白色柔軟地流瀉在他身上,在此時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潔淨,如同千山落雪。

    他那安靜而清朗的姿態,在這樣的靜夜之中,讓黃梓瑕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在瞬間落回了原位。

    她穿過帷幔,輕輕走到他的面前,跪坐下來。

    而他頭也不抬,只問:“王蘊對你起疑了?”

    她點點頭,問:“王爺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把手中的書合上,放在一旁,說,“不過聽府中人說王蘊邀你見面,為防萬一,才給你寄一封空白的信。”

    黃梓瑕默然點頭,知道他的意思是,這一封空白信,有事就可以將她救回來,若沒事她便可不加理會。

    “王蘊他……已經知道我就是黃梓瑕。”

    “畢竟是自己的未婚妻,而且還是一個讓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難免要敏銳一點。”李舒白神情平淡,若無其事,“他要是看見一個和黃梓瑕長得相似的宦官,卻一點都不在意,那才是怪事。”

    “但以後可能會有麻煩。”

    “不會再有麻煩,因為我會幫你解決。”李舒白說,雖然雲淡風輕,但他說的話卻就是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黃梓瑕點頭,因為他這一句話,而忽然覺得心中源於王蘊的那些心慌與悸動都消除了。在她預感中即將來臨的暴風雨,也在這片刻間消彌於無形。

    她安心地低頭,微微而笑。

    長夜寂靜,兩人相對而坐,在她前面的李舒白抬眼看見她低垂的面容,案上的宮燈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暈紅顏色,在她玉白的臉頰上,隱約透出一種桃花般的顏色,嬌豔柔軟,彷彿此時暗夜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春日正靜靜地綻放在他的身邊。

    他看見燈光在她的睫毛上,如同水波般輕輕一顫,他立即轉開自己的目光,趕在她看見自己之前,將自己的眼睛轉向案頭,那裡的琉璃瓶中,紅色小魚正一動不動地安睡著。

    彷彿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李舒白轉而問起其他事:“之前說的,讓你給我一個交代呢?”

    黃梓瑕頓時想起今日在擊鞠場上,李舒白對她說的話。她幫助被李舒白從儀仗隊中除名的人,等於是暗地裡跟他對著幹,簡直是不把這個主人放在眼裡了。

    她頓時感覺到比面對王蘊還要巨大百倍的壓力,連呼吸都滯了一下,才低聲說:“王爺是我的主人,對您,我守忠;張行英是我朋友,對他,我守義。雖然忠義兩難全,可張行英對我有恩,我又必須守禮報恩……所以我思前想後,只能先幫他了。”

    “所以,你們之間的關係,比較親厚,而相形之下,我則比較疏遠,是嗎?”李舒白瞥了她一眼,緩緩說,“黃梓瑕,你真是有情有義,親疏分明。”

    黃梓瑕頓時覺得自己後背的冷汗都沁出來了,她下意識地辯解道:“王爺對我恩重如山,黃梓瑕大約今生今世也還不起……而張行英是我還得起的。”

    李舒白在燈下看著她,見她一直乖乖地低頭,一副理虧局促的樣子,燈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隱隱波動,如蒙了一層不安的輕紗。

    他這才緩緩說:“其實,張行英如何,我亦沒興趣過問。只是我不喜歡有人瞞著我行事。”

    她趕緊俯頭表示認錯。他便轉了話題,問:“薦福寺的事情有什麼進展麼?”

    黃梓瑕趕緊將今日在薦福寺的見聞說了一遍,然後又比劃給他看:“那根鐵絲大約兩尺左右長短,並不是筆直,生鏽的那一端有半圓彎曲弧度。直的那一端似乎被淬煉過,有一些輕微幽光。”

    “我明日去大理寺找來看看。”李舒白說著,又看向她,說,“還有,我今日答應了同昌公主,讓你插手調查她身邊的古怪,但其實,你無須太過緊張。她雖是公主,但你是我府上的人,並不歸她差遣,你介入此案也只是幫大理寺的忙,與她無涉。所以,她若有過分要求,你推給崔純湛即可。”

    黃梓瑕一邊在心裡悄悄為崔純湛默哀了一下,一邊應道:“是。”

    “以及,最大的一個問題是——”李舒白說道,“這兩件事,駙馬與薦福寺內那個宦官魏喜敏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

    “擊鞠場上發生的這件事情,內幕卻這麼複雜,所以……”一開始,她是真的不願惹火上身。黃梓瑕心想著,無奈地朝李舒白看去,用眼神問,你不是一開始也不想介入此事的麼?

    李舒白明明看出了她的疑惑,卻並不說話,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但終於還是抬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紙遞給她,卻不說話。

    黃梓瑕疑惑地接過,凝神看著上面的字。

    蜀郡舉人禹宣,前月赴京備考,於國子監為助學,協理周禮雜說。同昌公主聞其名,邀之入府講周禮,禹固辭再三未果,五日一次入府講談。

    紙上只有這寥寥數語。黃梓瑕放下那張紙,抿著唇看向李舒白,卻沒說話。

    李舒白淡淡說道:“關於此事,市井頗有流言。”

    剛剛在看到禹宣與公主府的關係時,還能勉強鎮定的黃梓瑕,此時臉色終於微微一變。

    關於同昌公主與禹宣的市井流言……至於是什麼流言,自然不言而喻。

    “沒想到吧,他居然會與公主府扯上關係。”李舒白也不看她,悠然自得地取過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琉璃盞中安靜的小魚身上,“聽說,他雖然年輕,學問卻很紮實,於先賢著作往往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且為人治學都十分端正,國子監的諸位學正、助教和學正、學錄等對他都是讚不絕口。”

    黃梓瑕站在燈下,默然許久,並不說話。

    “對於這位你的……”他斟酌了一下,才又說,“義兄,你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低聲說:“他如今一意認為我便是殺害全家的兇手,對我恨之入骨。我想……我們如今還是能避免見面,就避免見面吧。”

    “有件事,我倒是覺得很奇怪。”李舒白將手中茶盞放下,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他與你相處多年,又彼此交心,你是什麼樣的人,他本應最清楚不過,為什麼他會執意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沉默地望著他,許久,許久,才低聲說:“他父母雙亡,後來被我父親收養。去年,他考上了蜀地舉人,按律朝廷給他備下了宅子和傭人。他被我父母勸過去居住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我準備過去看他時,發現使君府牆外站著一個被雪落了滿身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已經凍得全身冰冷的禹宣。”

    她說到這裡,不由得聲音微有顫抖,許久才壓抑住自己的氣息,艱難地說:“他說,自己在新的住處不習慣,好像從此之後就沒有了家一樣,所以,半夜無眠,索性冒雪走到我家門外,又不好意思進來,只能在門外站一會兒,好像離我們能再近一寸,也是好的……”

    李舒白見她雙眼含淚,彷彿自己依然還是那個在使君府之中幸福生活的黃梓瑕,她的眼睛茫然望著空中一點,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她彷彿在望著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那是她已經永遠逝去,永難再現的往昔少女時光。

    禹宣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期,是她那時記憶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開了目光,壓低自己的聲音,以最平靜的嗓音說:“聽起來,他十分依戀你們。”

    “是……他對我們家人的重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難原諒,破壞了他最重視的東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問。

    她猶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靜,雙手十指交叉,將下巴擱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視她:“除此之外,必定還有什麼,讓他認定你是兇手。”

    黃梓瑕輕輕咬住下唇,良久,終於用顫抖的聲音,說:“書信……我給他寫過一封書信。”

    “怎麼寫的?”

    時隔已久,但黃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記得上面的內容。她緩緩地,念出那上面最緊要的幾個字——

    “前日赴龍州所查案件已真相大白,二人實屬殉情,所謂兇手只是殉情未死,苟活於世。唏噓之際,心口如沸,思及你我若到此種境地,我是否亦能捨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

    聽著她一字字吐出當初寫給別人的情信,李舒白握著那個琉璃盞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他強自壓抑心中的波動的暗潮,緩緩問:“什麼時候寫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前兩天。”

    “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後,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罪證確鑿,不是麼?”他的唇角涼涼浮起一絲冷笑,目光比刀鋒還要銳利,“你自己親手寫下的書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證。”

    黃梓瑕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自己親手做下的事情,無力回天,她不想辯解,亦無法辯解。

    暗夜深更,樹影重重。月亮已經被雲層遮掩,除了覆照在他們身上的燈光外,觸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撫著琉璃盞,沉吟許久,才望著她緩緩開口,說:“你與禹宣之間的恩怨,我不便過問。你自己,好自為之。”

    她抬頭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燈光下泠然生輝,光華流轉,所以顯得格外決絕冰冷。

    她默然行禮,準備退下。

    “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李舒白又說,“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還有一個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極宮中,今日有人傳信給你,要你立即前往覲見。”

    黃梓瑕愕然,問:“現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說,“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約也離不開京城了,而且她將要託你的事情,必定與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關,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觸此案,或許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雙沉靜而深邃的眼凝視著她,說:“最近郭淑妃動作頻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見你,想必也是為了此事。”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得他又說:“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強,到時我自會出面。”

    她依然點頭,卻倔強地說:“我會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揚,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說:“不自量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1章 六 青梅餘味(三)

    第二天一早,黃梓瑕才剛起身,發現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經等在房門口了。名叫鄧春敏的這位宦官一臉苦相,哀求道:“楊公公,您就快著點吧,昨天公主說了讓我來帶您過去的,您就當救救我吧!”

    黃梓瑕看看天色,詫異地問:“公主這麼早就過問此事了?”

    “公主還未起身,但萬一醒來便問此事呢?我就得趕緊帶您進去呀,您說是不是?”

    在鄧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黃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後跟著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為欄杆玉為牆的地方,雖不如皇宮宏偉壯麗,但那簷頭貼的金飾、花間避鳥的金鈴,竹簾上用金銀絲細緻編制的花紋,種種細微處的奢靡,都呈現出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黃梓瑕靜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著她的宣召。

    清晨露水未散,頭頂雀鳥啁啾。她正在看著,旁邊有個還帶著惺忪睡意的可憐聲音傳來:“楊公公,你也來啦?”

    黃梓瑕轉頭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他垂頭喪氣地帶著四個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個招呼後,一臉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楊公公,早膳用過了嗎?”

    “還沒有。”黃梓瑕瞄著他臉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說。

    “我也是啊。”他覺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著自己的臉頰,說,“早上起太早,驚動了我家母老虎,結果……”

    黃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懼內的名號,只能笑而不語。

    崔純湛自覺尷尬,又說:“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於公務,想要多與我廝守,只是不會表達,楊公公你說是不是?”

    “正是。”黃梓瑕正色說道。

    見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純湛開心了,一回頭看見一個侍女裊裊婷婷地提著食盒進來了,頓時更開心了:“太好了,咱還能先吃上早飯。”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麵點和粥端出。崔純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鄧春敏趕緊上來給每個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純湛看著那個長相清秀的侍女,問:“你是公主身邊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著公主,後來又陪嫁出宮。”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加上​​臉頰粉嫩,雖然五官不是頂漂亮,但那股溫柔模樣卻讓人見之難忘,“公主說崔少卿楊公公等可能不熟悉府內情況,所有需要,可問我便是。”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著公主府千門萬戶,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純湛說著,又看向鄧春敏。

    鄧春敏趕緊說:“奴婢鄧春敏,與垂珠和魏喜敏一樣,都是自小跟著公主在宮里長大的,一年前隨公主出宮。”

    “你們府上有幾個人?”崔純湛問。

    鄧春敏頓時犯難了,垂珠卻如數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賬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廚工門房雜役二百四十七人。”

    “隨公主出宮的有幾人?”

    “當時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餘人等大都是聖上諭旨修建公主府時陸續自民間買來的,還有十餘人是幾個養馬、倉管及花匠等,一年來陸續投靠的。”

    黃梓瑕見垂珠說話做事清清楚楚,便問:“魏喜敏平日,是否曾與什麼人結下冤仇?”

    垂珠略一思索,說:“魏喜敏與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盡心服侍公主,戰戰兢兢,忠心不二。”

    鄧春敏卻在旁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黃梓瑕便問他:“鄧公公,您與魏喜敏同為內侍,日常可有發現?”

    魏喜敏趕緊說:“其實,其實就在前日,我發現他與……內廚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場爭執。”

    “哦?”崔純湛趕緊放下筷子,問,“他怎麼會與一個廚娘起爭執的?”

    鄧春敏手足無措,說:“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廚娘,而是主管府內大小廚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誇她做事穩重。”垂珠見狀,便代他說道,“她是駙馬家養的奴婢,公主下嫁時駙馬帶過來的。她今年該有三十來歲了,尚未婚配。至於爭執的內容,我們就不知道了。”

    “爭執?我和魏喜敏的爭執?”

    菖蒲論相貌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臉不苟言笑,嘴角深深兩道法令紋,令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看起來一點風韻都沒有。

    她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見他們來了,便將紙放在一邊,仔細思索著,點頭說:“是有這麼回事。”

    後面的知事趕緊取出筆墨,開始記錄。

    菖蒲見這陣勢,臉色有點變了,問:“這是怎麼說的?難道你們認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關?他那……他那不是天譴麼!”

    黃梓瑕忙安慰他說:“請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臉疑惑緊張,遲疑道:“不知……是什麼事?”

    “你們前幾日的爭執,可以詳細給我們述說一下嗎?”

    “哦……那件事啊。”菖蒲聲音略略提高了些,明顯心中還有不滿,她說,“奴婢平日在府中管著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則是公主身邊伺候的近侍,原沒什麼交情,也不曾交惡。誰知他前日過來找我,向奴婢索要零陵香,我說沒有,他竟當著廚房上下一干人罵我。你說,奴婢從駙馬家中開始就管著廚房二十多人呢,他劈頭就這樣讓我沒臉,算是什麼意思?可他畢竟是公主身邊紅人,所以奴婢當時只能任他罵著。誰知現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

    黃梓瑕又問:“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麼會向你索要零陵香?”

    “說起這事,也算奴婢倒霉。前幾日剛好……從某處得了一點,這香料挺名貴的,奴婢亦捨不得用,就獻給公主,誰知公主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後覺得奴婢手頭肯定還有,理直氣壯繼續來討要,真不知臉皮怎麼會這麼厚!”

    黃梓瑕繼續刨根問底:“請問姐姐這零陵香是哪兒來的?”

    “是……奴婢相識的人送的。”菖蒲低下頭,一臉難堪,顯然抗拒這個話題,“總之,那人也只送我這麼一點,再多沒有了,之後奴婢與魏喜敏就再沒見面了,第二天就聽說他死了,據說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詫異,想不會是老天爺看不過他這麼強橫霸道吧?”

    黃梓瑕點頭,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魏喜敏死的時候,你身在何處?”

    “那日是觀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奴婢就在廚房中盯著那些人,免得有葷腥混進去了。萬一被公主發現了,這可是大事,您說是不是?”

    崔純湛隨口應道:“這倒是的。”

    旁邊已經有宦官過來通報了:“公主已經起身,各位可以前往覲見了。”

    崔純湛與黃梓瑕便先丟下了廚娘這邊,向著公主住的地方行去。遠遠便見一群身著錦繡羅裙的侍女迤邐而下高台,每人手中都有一片金光。等到近了才發現,原來她們手中托著金盤,裡面正是同昌公主吃完後撤下來的早膳。

    黃梓瑕在心裡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話,他肯定會說,金盤多沒用啊,銀盤就實在多了,還可以驗毒!

    同昌公主身著艷紅襦裙,一頭秀髮挽成鬆鬆一個雲髻,一個人坐在閣內接見他們。她端坐在榻上,髮間只插著一支釵。但這支釵的華美精緻,卻令黃梓瑕這樣從不在意首飾的人、連崔純湛這樣的男人,目光都落在上面,一時無法移開。

    這是一支玉釵,通體由一塊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細,清晰呈現出九隻鸞鳳翱翔的姿態。而最為難得的是,這塊玉石,居然是一塊不折不扣的九色玉,也不知道是哪個巧手玉工妙手偶成,竟憑藉著玉石自身的顏色,雕出了九隻顏色各異的鸞鳳,展翼飛翔,意蘊生動至極。

    黃梓瑕心想,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九鸞釵了,整個天下僅此一支,號稱內府鎮庫之寶。當今皇上沒有交給王皇后,卻賜給了自己的女兒,足見對同昌公主的珍愛。

    閣中並不見駙馬蹤影。公主示意他們坐下,然後說:“駙馬昨日受了傷,太醫說要敷藥。我覺得藥味難聞,因此打發他到偏院睡去了。”

    崔純湛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早上被老婆扇過的那半邊臉頰,神情複雜。

    公主與駙馬,看來感情頗為冷淡。

    黃梓瑕的腦中,一閃而過李舒白的話。

    他說,同昌公主與禹宣,頗多市井流言……

    她強行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收斂心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冷靜如初:“不知公主對魏喜敏一事,有什麼看法?可以為我們述說一二嗎?”

    公主微微撅嘴,說:“此事我當然存疑了!首先,魏喜敏是個從來不信鬼神的人,你說他怎麼會在那天擠到薦福寺去參加法會?”

    黃梓瑕微微詫異,問:“他不信鬼神?”

    “是呀。”公主側臉想了想,問身邊的一個侍女:“落珮,你說是不是?”

    落珮趕緊說道:“正是呢!平日里魏喜敏不是有頭痛頑疾麼,一痛就指天罵地的,還常說世間若有佛祖菩薩,那就先讓自己那二兩肉先長回來呀……哎喲,總之都是些骯髒話。這不昨晚還有人說呢,魏喜敏正是因平日犯了大不敬,所以才遭了報應呢!”

    “前天晚上,聽說他與膳房的菖蒲鬧得難看,你們知道的,菖蒲是駙馬家那邊的人,能由著他胡來麼?我正想訓他,誰知垂珠問遍了府中所有人,都不見他的蹤跡。沒想第二天就聽說他在薦福寺死掉了!”同昌公主蹙眉道,“是以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至少,將他引到薦福寺去的人肯定大有嫌疑。”

    崔純湛說道:“公主言之有理,臣等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不負公主期望!”

    他這一番場面話說得一點誠意都沒有,同昌公主直接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了黃梓瑕:“楊公公,你有什麼看法?”

    黃梓瑕說道:“目前尚不得而知,看來崔少卿與奴婢還要先行詢問過駙馬才知道。”

    同昌公主揮揮手,說:“崔少卿先去吧,楊公公等一等。”

    等崔純湛五人走出門口後,同昌公主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黃梓瑕身邊。

    黃梓瑕站起,恭敬地向她低頭行禮。

    黃梓瑕身材修長,而同昌公主個子嬌小,比她矮了約摸半個頭。她抬眼凝視黃梓瑕半晌,才笑道:“早就聽說公公大名,能得夔王如此青眼之人,果然儀表非凡。”

    黃梓瑕勉強笑了一笑:“公主謬讚。”

    “我說的話,會有謬麼?”她瞟了她一眼,笑意盈盈又走到窗前,懶懶地靠在那裡,問,“你看到本宮戴的這支九鸞釵了麼?”

    黃梓瑕點頭,說:“精妙至極,巧奪天工。”

    “公公,你畢竟不知道女子心思。雖然我只要動一動手指,天下珍奇珠寶都會競相呈現在我面前,但我最愛的,還是這一支九鸞釵。”她抬手輕撫著頭上九鸞釵,輕輕地嘆道,“女子的執念,總覺得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會與自己心意相連……”

    黃梓瑕不知道她對自己說這些是有什麼深意,但她也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不耐煩的神情,只靜靜地恭敬聽著。

    “前天晚上,就在魏喜敏慘死的前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公主將雙手撐在欄杆上,俯視著下面的花海。

    時維七月,天氣炎熱。她的住處在高台之上。涼風徐來,下面遍植的粉色合歡花如水波般浮動,暗香冉冉。

    一朵絲絨般的合歡花被風捲起,沾在她的鬢邊,輕輕顫動,纖細柔軟,她抬手取下,用手指輕捻,喃喃說道:“我夢見,一個穿著錦繡華服的女子,一頭長髮卻毫無修飾,傾瀉於地。她從黑暗中漸漸顯形,一步步向我走來,我看見她的面容,光華如玉——她對我說,我乃南齊淑妃潘玉兒。有一件心愛之物在你身邊已久,請公主及早準備,贈還與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2章 七 荳蔻韶華(一)

    同昌公主說著,忽然轉身,聲音也微變了,問:“南齊潘淑妃,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人了,她的意思,說我該還她了……是不是,是不是指我也該……”

    “公主無須擔憂。”黃梓瑕見她神情猶有餘悸,便安慰說,“不過是一個夢,虛無縹緲,如風易散。公主不必掛在心上,依奴婢看來,或許是公主近日心懷憂思,才抑鬱成夢而已。”

    “是嗎?”公主瞧了她良久,忽然抬手取下頭上那支九鸞釵,遞到她的面前,“楊公公,你看看。”

    黃梓瑕接過九鸞釵,放在手中仔細看去。在繁複糾纏的九色鸞鳳背後,是彎月形的釵尾,在那上面刻著小小的兩個古篆:玉兒。

    “這支釵,確實屬於南齊淑妃潘玉兒。”她嘆了一口氣,說,“現下,你能明白我憂心如焚的原因了吧?身邊的宦官出事,我的駙馬出事,而我自己……也做了這樣不祥的噩夢,你說,我怎麼能不焦慮?”

    “請公主切勿多思多慮。奴婢一定盡心盡責,力求早日偵破此案,給公主一個交代。”黃梓瑕看她的模樣,知道再怎麼安慰也沒用,便只說了這幾句。

    同昌公主這才稍微寬慰,說:“若你真能將傷害駙馬、殺害魏喜敏的兇手擒拿歸案,本宮一定重重有賞——或者,就算是天譴,你也要給我查清楚,為什麼我身邊的人要遭受天譴?”

    黃梓瑕看著她單薄銳利又倔強的五官,不由得在心裡嘆了口氣,說:“多謝公主,這是奴婢分內事,公主無須擔憂,奴婢一定竭盡全力追查此案。”

    辭別了同昌公主,黃梓瑕一個人慢慢走下高高的台基。

    高台風來,吹起她外面輕薄的絳紗衣。她將遮住自己眼睛的廣袖握住,下了最後一級台階,抬頭一看,卻發現從合歡花樹的下面,緩緩行來一人。

    夏日炎熱,繁花盛開。

    一樹樹合歡花開得如雲如霧,無風自落。那些幾近燃燒的花朵,在這樣濃烈的夏日陽光裡,毫不吝惜地且開且落。

    瀰漫的花朵,妖艷無格。花樹低垂到殿簷下,半遮半掩著那個行來的身影。那是一個即使看不清身影,也能感覺到他動人韻致的人。

    而黃梓瑕,僅看到他的人影,就彷佛感覺到了自己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迅速轉身,躲到了一棵高大的合歡樹後,強抑自己身體的顫抖,凝望著他。

    那個男子慢慢行近,他不言不語,卻自有一種水墨般雅緻深遠的韻味。如同新月銀輝,淡淡照亮別人,既不刺眼,也不黯淡,恰到好處的光彩。

    他似乎感覺到樹後有人,於是,在萬千花樹之間,他抬起頭來,用一雙幾乎可以令世間萬物沉醉的目光,遠望著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背緊貼在樹幹上,彷彿生怕被他看見。她努力壓抑自己的呼吸,彷彿怕自己一呵氣,有些東西就忍不住要在她心中決堤一般。

    禹宣。

    他怎麼會在公主府中?

    而且,是在這樣的清晨,公主與駙馬分居的時刻。

    腳步輕聲響起,青草悉悉索索。

    他走到她藏身的樹後,聲音溫柔:“這位公公,你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忙嗎?”

    她這才發現,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服,因為自己極力的壓抑而微微顫抖,就像是身體不舒服一般。

    她趕緊扯過自己的衣服,背對著他,勉強搖了搖頭。

    他還是有點擔心,關懷地問:“真的沒關係嗎?”

    黃梓瑕一咬牙,快步向著前方走去。

    她的身子一動,讓他臉上的微笑頓時僵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她腳步惶急之時,低聲叫她:“阿瑕……”

    這兩個字,傳入她的耳中,恍然如夢。他的聲音似隔了久遠的時光而來,水波般在她耳邊響起,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呆呆地站立在那裡。許久許久,她轉過身,看向後面的禹宣。

    而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面上不僅僅只有恨,還有一些更複雜的東西。他看著她,像是看著自己已經死去的夢想,看著自己曾經親手呵護開出的花朵腐爛成泥。

    她望著他,許久,輕輕地叫他:“禹宣。”

    這空無一人的林中,合歡花下。夏日炎熱的風拂過樹梢,落花如雨,他們兩人都是一身旖旎的粉色花朵,如絲如蕊,拂之不去。

    黃梓瑕披著滿身的花朵,靜靜望著他,彷彿望著自己永遠失去的少女時光。

    “公主命我……查探府上兩樁疑案。”

    他望著她,目光中滿是似遠還近的疏離,似有若無的哀切。他沉默許久,終於咬一咬牙,面上掛上一絲冷笑:“不錯,殺了親人之後,如今還能混老本行,贏得眾人擁戴。”

    “我會回蜀郡,就在……公主府案件結束之後。”她強行抑制住自己胸口湧上的苦澀絞痛,辯解道,“夔王已經答應幫我,不日我將啟程回去,重新徹查我一家的案情!”

    他愕然,直直地盯著她:“你……會回去?”

    “為什麼不?我不但要洗血我自己的冤仇,更要徹查我一家滿門的血案!”她將手按在自己胸前,心跳得狂亂,她幾乎無法壓抑自己的激動,她用力呼吸著,良久,才能將那含著淚的一字字從肺腑之中擠出來,“我一定會,親手揪出那個兇手,為我爹娘,為我哥,為祖母和叔父報仇!”

    站在她一丈之遙的禹宣,定定地望著她,聽著她的誓言,眼中翻湧起巨大的波瀾。只是他終究無法在一瞬間接受她的辯解,他垂下眼,緩緩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黃梓瑕,你當初殺害親人,證據確鑿,我……不願信你!”

    心臟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跳動。周圍一切落花如雨,美好景象,盡成虛幻。

    但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在他這樣決絕的話語之前,在全身冰冷的顫抖中,她卻忽然笑了。合歡花且開且落,紛紛如雨,她站在一丈之外看著他,笑顏一如當年。

    她笑著,說:“放心吧,禹宣,我會揪出幕後兇手給你看的。我面對的案子,從來沒有破不了的,而這一件,我賭上自己的命!”

    她明明笑著,眼中卻泛起淚光來,她卻毫無察覺,狠狠轉過身,向著前方,大步穿越合歡樹而去。

    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變成了疾步狂奔,頭也不回地逃離了他。

    直到奔出合歡樹林,她茫然駐足仰望。透過頭頂稀疏的樹枝,她看見他正在慢慢地走上高台。

    風動衣擺,飄然若仙。那種舒朗姿態,無法描摹、無法言說。

    他心中,到底有沒有為他們的重逢,湧起一絲波瀾呢?

    她移開目光,仰頭望天。碧藍的天空高不可攀,明亮而刺眼,她原本灼熱的眼中,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黃梓瑕仰望長空,咬著自己的舌尖,讓恍惚的神思在尖銳的疼痛中迅速聚攏。

    她用力地呼吸著,努力讓自己的胸口劇痛平靜下來。

    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想著,魏喜敏的死,駙馬的墜馬,公主的夢,黃梓瑕竭力尋找這三者的共同點,以求讓自己的注意力從禹宣的身上轉開。

    沿著合歡樹小徑走到月門時,她已經平靜下來——至少,外表已經完全如常。

    垂珠正在月門口等她,笑著迎上來道:“駙馬爺住在宿薇園,我引公公過去吧。”

    “多謝,勞煩姐姐了。”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裊裊婷婷帶路。走到一座門前時,她正想推門,又趕緊將手垂了下來,領著她往另一條較遠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佈的黃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個彎。

    她回頭看看那座鎖上的院門,假裝不經意地問:“那邊是什麼地方,怎麼鎖著呢?”

    垂珠躊躇著,遲疑道:“那是知錦園,裡面種了許多芭蕉鳶尾,夏日避暑本來最好。但前個月開始,那里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說——”垂珠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都說有不乾淨的東西呢。公主便命人請了道士來做法,並將院門鎖上了,據說裡面怨氣要淨化十年才能再開呢。”

    黃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過她還是遙遙望了一眼知錦園,將這個院子放在了心上。

    駙馬居住的宿薇園,裡面遍植紫薇,正值花期,開得累累垂垂,一片熱鬧景象。

    駙馬正與崔純湛相對談笑,看見她被侍女引進來,韋保衡笑道:“楊公公!我們正在說昨天那場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錯,哪天有空我們再戰一場吧?”

    黃梓瑕笑道:“哪裡,駙馬才是擋者披靡,令人敬服。”

    崔純湛則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黃梓瑕:“什麼?楊公公擊鞠這麼厲害?真是看不出來。”

    “人不可貌相吧?”韋保衡笑道,“本來王蘊請我出場時我還說,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個大個子張行英家裡連馬都沒有,還有一個楊公公,我就算一個人對他們三人也是仗勢欺人啊,居然還和王蘊聯手,簡直是恃強凌弱了!哈哈哈,沒想到最後卻終於輸在他們手中了。”

    崔純湛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昨日那場球不是由於你的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麼?”

    “哎,輸就是輸了,而且夔王都上陣了,我還敢打下去?”他說著,朝黃梓瑕笑道,“說起來,楊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爺替你打比賽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哪裡,幾位王爺也是因為知道對手是駙馬,所以才肯下場的,我哪有這麼大的面子。”黃梓瑕趕緊說道。

    “唉,可惜我這回丟臉丟大了,居然中途墜馬,多年英名一朝喪啊!”韋保衡說著,卻毫無懊惱的模樣,笑嘻嘻地捲起自己的衣袖給他們看,“瞧見沒有?身上最大的一片傷痕,長二寸,寬半寸,擦傷。”

    崔純湛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漢,破這麼點皮好意思擦藥!”

    “公主說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當不了駙馬了。”他振振有詞地說著,又對黃梓瑕說,“楊公公,你說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許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說我隨手牽的這一匹馬,到底什麼時候被人動的手腳?我思前想後,似乎別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

    “我如今也尚無頭緒,此事大約還需要我們再繼續調查。”黃梓瑕說著,又問,“不知駙馬身邊可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韋保衡皺眉想了許久,說:“好像沒有。”

    “嗯……”黃梓瑕還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說,“有!最近認識了一個人,真是咄咄怪事,難以言表!”

    “什麼?”黃梓瑕與崔純湛趕緊問。

    “一個小宦官,長得清清秀秀纖纖細細的,打球卻比京城防衛司一群大老爺們好強悍,這就是我最近遇見的最大的怪事了!”

    “駙馬爺,您就別開玩笑了吧!”黃梓瑕苦笑,站起來在屋內走了兩步,看到牆上掛的一幅字畫,艷紅的一枝荳蔻,似有若無的兩抹綠葉,旁邊寫的是杜牧詩意——

    娉娉裊裊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黃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讚歎道:“駙馬爺真是書畫雙絕。”

    “什麼書畫雙絕,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學去爬樹抓鳥。”韋保衡揮手笑道,“還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崔純湛則說道:“這首詩也是我心愛啊,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荳蔻梢頭,真是青蔥水嫩,格外迷人啊……”

    韋保衡翻他一個白眼:“尊夫人年歲?”

    “咳咳……比我大三歲。不過她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青蔥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黃梓瑕沒理這兩個男人,只看著畫說:“駙馬爺的荳蔻畫得好,這一整首詩中,寫得最好的兩個字,也是荳蔻。”

    韋保衡面容湧上一絲暗淡,但終究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3章 七 荳蔻韶華(二)

    崔純湛說道:“楊公公,你的書畫造詣也不錯,眼光這麼好。”

    “也是被我爹逼得,稍微學了兩年。”黃梓瑕說著,保持著三人中唯一的敬業態度,問,“請問駙馬熟悉魏喜敏嗎?”

    “哦,你說遭天譴的那個?”韋保衡隨口說,“我認識,天天跟在公主身邊,個子本來就矮,還每天唯唯諾諾彎腰弓背跟條狗似的。不過倒有個好處,主人讓咬誰他就咬誰,聽話極了。”

    黃梓瑕聽他口氣如此不屑,便又問:“聽起來,也算是能辦事的,能幹的人?”

    “是能幹,能幹得讓人沒話說。”韋保衡冷笑道,“這不前個月還有件事,我估計你們一打聽也就知道了,所以乾脆我現在就跟你們說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門給壓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聲那可算全完了!”

    黃梓瑕與崔純湛對望一眼,崔純湛趕緊問:“是什麼事情?”

    “這事吧……看起來和本案應該沒什麼關係,又似乎和本案有點關係——如無必要,請兩位先不要外傳,畢竟此事,於公主府名聲有損。”韋保衡說著,又皺眉想了想,才說,“府裡的蠟燭,一向都是呂氏香燭鋪送來的。上個月呂老頭兒好像有事,叫他女兒送蠟燭過來,結果小門小戶的姑娘不懂規矩進退,居然沒有及時避讓公主,踩髒了她的披帛。”

    崔純湛隨口說:“這種小事,駙馬又何必掛在心上?”

    “本來是小事,因為那個魏喜敏,可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讓魏喜敏教訓那個姑娘,但這個魏喜敏啊,為了讓公主高興,將那個姑娘直接打得昏死過去,隨便就丟在了街角。結果後街那邊有個無賴,叫什麼來著……”韋保衡不太確定地說,“好像大家都叫孫癩子,四十多歲一個老光棍,滿背爛瘡,誰見都討厭。結果看見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給……”

    韋保衡一臉同情,崔純湛目瞪口呆,只有黃梓瑕冷靜地皺眉問:“呂氏香燭鋪?”

    “對,據說那個呂老頭向來輕賤女兒的,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他覺得家族蒙羞,把女兒給趕出了家門。聽說那小姑娘現在已經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那個呂老頭呢?”

    “說起這個,幸好碰上這膽小怕事呂老頭兒。我跑了各衙門把這事壓下,又給呂家送了百兩銀子,還叫人把那個孫癩子打了一頓,呂老頭感恩戴德,就風平浪靜,再不提這事了。”

    崔純湛感嘆道:“這老頭……真的膽小怕事,不會尋仇?據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親手製成的蠟燭燒死的吧?”

    韋保衡把手一攤,說:“所以才說是天譴啊,一報還一報,終於還是呂老頭兒做的蠟燭,把魏喜敏給燒了,這不是挺好的結局麼?”

    崔純湛苦著一張臉,說:“要是公主也這麼想就好了。”

    走出公主府,崔純湛問黃梓瑕:“楊公公準備下一步去哪兒?”

    “我看,呂氏香燭舖是一定要去的。”

    “嗯,那我們一起去吧。”他說。

    黃梓瑕搖頭:“崔少卿,您這一身官服,一過去就被人看出來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風聲,若是他確實可疑,直接傳召到大理寺審問即可。”

    “甚好,甚好。”崔純湛看看時間,趕緊說,“今日出門時內子說了,會親自下廚的,我得趕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這個時間啊……”

    “崔少卿慢走。”黃梓瑕看著他的馬車行遠,然後趕緊雇了輛車——天可憐見,她身邊幸好還有上次查案時申請的經費沒“來得及”還給李舒白,不然的話,她哪有錢雇車?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呆在家宅里研究他那些骨頭。畢竟是呆在家裡,所以他今天衣服比較低調,青蓮紫配鵝兒黃,瞎眼程度不算太高。

    “崇古,快來快來!”周子秦指著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個頭骨,喜孜孜地說,“快來見證我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成就!”

    黃梓瑕嘆了口氣,說:“我來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個……”

    “快點過來過來!”他拉起她的袖子,牽著她就往裡面走。她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往裡面走,一眼就看見了頂在架子上的一個人頭,頓時嚇了一跳。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復原手一樣,不過臉上肌肉脈絡太多,我到現在才能弄出第一個——哎,你覺不覺得好像……有點面熟?”

    能不面熟嗎?這模樣,和王皇后有點相似。黃梓瑕在心裡想。

    “拿到這個頭骨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個美人了,但是沒想到這麼美。”周子秦撫摸著頭骨說。

    黃梓瑕想了一想,忽然問:“你這頭骨哪裡來的?”

    “買的呀,我一直托戶部負責殮葬無名屍的人幫我留意一下——噓,這個是律法不允許的,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啊——然後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裡撈起那具無頭屍的前一天,他悄悄給我捎過來這個,說是有人在草叢裡發現的。哎呀,剛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難看了,不過我把血肉剔除乾淨之後,發現這個頭真的很不錯,漂亮極了,是不是?”

    黃梓瑕拿過旁邊一個袋子,將這個頭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說:“周子秦,這個頭我要拿走。”

    “啊?為什麼?”他趕緊追問,

    “別問了。”她又將他復原得差不多的那個頭顱也塞進袋子裡去,說,“我拿走了,你以後再找個別人的吧。”

    “哎哎,崇古,你別這麼絕情啊……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的頭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別帶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聲淚俱下,“崇古,你不能這樣對我!想當初王若那個案子我為你跑前跑後,又撈屍體又挖坑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訴我那個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里那具屍體不是王若,可為什麼王家後來還是一聲不吭送回瑯琊安葬了呢?還有,那個案子的真兇到底是誰?兇手到底怎麼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裡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麼說,別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愛的這個頭骨留下給我!求你了,要不我把我自己的頭跟你換好不好……”

    黃梓瑕聽著他的血淚控訴,終於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子秦,這個頭骨,可能是我一個……熟人的女兒。她很小就與女兒失散了,至今也未曾見過女兒長大後的模樣。請你體諒一個母親的心,讓她拿回去之後,入土為安吧。”

    “好……好吧。”周子秦猶豫了許久,終於依依不捨地放開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那,崇古,我聽說你現在在調查公主府的案子,你這回一定得帶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調查此案,而且這次我一定要憑著高超的手法和驚人的天賦,搶在你的前頭解開這個疑案!”

    “好,其實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訴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條魚,檢驗了嗎?結果如何?”

    周子秦立即正色:“當然驗過了!我可是本朝最負責任的仵作!那些魚果然是被毒死的!”

    “是什麼毒藥?來源呢?”

    “還不能肯定,但感覺似乎是水銀中毒。”他有點不太確定地抓著頭,皺起眉,“真奇怪,誰會在魚池中投放水銀呢?這東西不好攜帶,放到魚池裡又有什麼必要?”

    黃梓瑕皺眉想了一下,然後說:“先記著吧,現在你先給我找件衣服,然後我們去呂氏香燭鋪。”

    “行,阿筆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馬上給你拿一件。”

    黃梓瑕搖身一變,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兩人在西市找到了呂氏香燭鋪。大老遠,就看見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個呂字。

    黃梓瑕和周子秦在旁邊的小茶館坐下,周子秦這樣的土豪當然先叫了上好的紫蒙,外加四樣蜜餞八個點心,又給伺候的茶博士豐厚打賞,頓時樂得他連其他客人都不顧了,就在他們這個雅間裡專心煮茶。

    “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著黃梓瑕一起參觀爐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來了!來,崇古你看,我上次看過一個人嘴巴里冒的血沫子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你猜猜他是五臟六腑哪一處受的傷?”

    黃梓瑕一個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茶博士煮茶完畢,端上來給兩人,一邊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點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幾年了,這茶館裡論手藝誰也比不過我。”

    黃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幾年,看到對面那個蠟燭鋪了麼?聽說他家做蠟燭都四代了,那才叫祖傳手藝。”

    “那個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孫上百年做蠟燭的,不然,這回薦福寺的巨燭,怎麼會找上他家呢?”

    周子秦眨眨眼,還不明白其中內情的他乖乖地選擇了端起碗喝茶。

    “不過我聽說他家也就這麼四代了,呂老頭沒兒子嘛!”

    “可不是,只有一個女兒,他家算是絕根了——何況啊,還出了那件事兒。”茶博士一說起這些街巷流言,頓時眉飛色舞,“兩位聽說過吧?那老頭兒把女兒趕出家門了!哎呀,就算是個女兒也不能這麼糟蹋啊,看這老頭以後老了誰來供養他!”

    黃梓瑕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問:“你是說他女兒被孫癩子那什麼的事情?”

    “對啊,那個孫癩子真不是個東西啊,又醜又病,四十來歲找不到媳婦兒,看見人家姑娘在路邊,就把她給糟蹋了——做下這種醜事,他還喜孜孜地到處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人盡皆知,這是要逼死那個姑娘啊!”

    周子秦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勁爆的內幕,頓時手中的杯子都差點落地了,他指著窗外對面的那個蠟燭鋪,問:“就是那個……那個呂老頭?”

    黃梓瑕則冷靜地問:“呂老頭兒怎麼不去官府告發,要求嚴懲那個孫癩子?”

    “別提了,要不大家都罵這個呂老頭兒呢?收了百兩銀子,就不言語了,還嫌女兒骯髒,直接把她掃地出門了!”他說著,又左右張望一下,悄悄說,“我們一夥人可是親眼所見啊,那老頭兒把女兒一腳踹出門,丟了一把刀子一條麻繩在她面前,讓她自己選一個死法,別丟他的臉,別死在家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4章 七 荳蔻韶華(三)

    周子秦頓時一拍桌子,大怒:“混賬,這老頭兒不去找仇人拼命,反倒這麼糟蹋自己女兒,這還是人嗎!?”

    茶博士搖頭嘆道:“可憐啊,他女兒滴翠就跪在當街,哭得都昏去了兩三次,老頭兒愣是不開門!你說一個十五六歲姑娘,遭了這麼大變故,還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梁骨,臨了她爹還嫌她丟臉,讓她死外面去,你說這可是人幹的事情嗎?”

    黃梓瑕雖然臉上冷靜,可也覺得胸口一股悲涼的怒火湧上來。她強自壓抑,又問:“那後來,他女兒哪裡去了?”

    “她在烈日下當街跪了兩個多時辰啊,她爹一直關著門。最後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來,結果這她一把抓過麻繩,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唉,現如今也不知死在那個荒山野嶺中了!”

    周子秦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著對面的蠟燭舖大罵:“這老頭,絕對會有報應的!”

    “哎,要報應早報了!這老頭兒老來得女,老婆年紀也大了,產後血崩,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滴翠是真乖啊,四五歲開始就幫她爹幹活了,七八歲就墊著凳子給她爹做飯!可老頭兒呢?每日里罵罵咧咧只說女兒沒用,每次看見人家有兒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來——你說,長安城裡百萬人,重男輕女的不少,可你們見過這樣想兒子都要想瘋掉的老頭兒麼?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鄰居一點都不奇怪!”茶博士說著,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去外面打水,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我們街坊啊,只說老天無眼啊!那孫癩子病了許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負時趕緊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麼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周子秦也氣得不行,他轉頭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抓著桌子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連青筋都幾乎爆出來了。

    他嚇了一跳,問:“崇古,你怎麼了?”

    黃梓瑕長出了好幾口氣,終於才鬆開了自己的手,勉力壓著聲音,說:“沒什麼……從沒見過這樣作踐女人的,有點生氣。”

    “還有一點,你聽到茶博士說了嗎?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滴翠當時會被那個病弱的癩子給抓住,沒有跑掉呢?我覺得她應該會拼命掙扎反抗吧,再者說了,十六王宅那邊也不是特別冷僻的地方,她喊一下說不定也有用的……”

    黃梓瑕心想,你怎麼知道這其中,還有公主府的那個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詫異地問:“你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詫異?”

    “很驚訝,很詫異。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說:“雖然不想和這個呂老頭兒打交道,但話還是要問的。你準備好冊頁,我們一起過去。 ”

    呂家四代經營,在西市這邊開著的這家香燭鋪,已經由於年深日久,顯得十分陳舊。

    狹窄的店面內,走進去之後僅剩了轉身的空間。左邊是一排鐵製的蠟燭架子,上面插滿了高高低低各種形狀的蠟燭,右邊是一個木櫃檯,呂老頭兒正趴在上面雕著一支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店面只有半間,從敞開的後門看去,後面半間空地,搭了一個小棚子,堆滿了蠟塊與蠟模,現在正有一鍋紅蠟在爐子上熱著,發出怪異的氣味。

    感覺到有人進來,呂至元頭也不抬,聲音嘶啞:“客人要買什麼?”

    黃梓瑕對他拱了拱手,說:“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薦福寺見過的,你可還記得我麼?”

    呂至元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瞇起眼睛看了看她,臉上露出渾濁不清的笑容:“哦,是少卿您啊。”

    “關於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可有空嗎?”

    呂老頭兒捧著自己手中的蠟燭,說:“您稍等啊,天氣炎熱,剛刻好的形狀要是放在櫃檯上一會兒,馬上就變形了,我得先去給上色。”

    “請便。”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內,看著他提著那支蠟燭走到後面熱著紅蠟的那個鍋旁邊,然後抓住燭尾的葦管迅速在鍋裡一轉,整個白色的蠟燭頓時滾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蠟,顏色鮮豔奪目。

    他又抓了一把暗黃色的東西在鍋中化開,用一把刷子一邊攪著,一邊問:“什麼事啊?”

    “魏喜敏死的時候,你在哪裡?”

    “不是說過了嗎?在豐邑坊家裡!”他用刷子一指後面不遠的豐邑坊,說,“喏,一大早我送過去之後,就因為太累啦,直接就倒在蠟燭下起不來啦!當時和我一起送東西過去的車夫馬六就送我回家了,後院的吳嬸還叫了大夫過來給我瞧病——那混蛋庸醫,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開了點補氣的藥,讓我好好休息。結果他剛走,我就聽到消息嘍,說我做的那根蠟燭被雷劈炸啦!我的那個氣啊,還想起床去看看,誰知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就倒下了,結果第二天才能過去!”

    黃梓瑕微蹙眉,找不出其中的漏洞,便又問:“那麼在薦福寺法會的前一日,你在幹什麼呢?”

    “薦福寺雖然有錢,但也是在一個月前才湊齊了各種蠟送過來。你們可知道,要做那麼大一對巨燭,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完工前幾天,我女兒……因故被我趕出了家門,一直幫我打下手的伙計張延也病倒了,我一個人搭著架子做蠟燭,通宵趕工,就沒有離開過——你問問左鄰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東西,可曾離開過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鍋裡的金漆已經熬好,便用刷子蘸著,慢慢順著喜燭上浮凸的龍鳳和祥雲圖案上色,再也不看他們了。

    黃梓瑕又問:“關於魏喜敏的死,您老覺得……”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飾地說道,“狗仗人勢的閹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靂毀了老頭兒一世英名,害得我那隻蠟燭炸嘍!”

    “你看這老頭兒……有嫌疑不?”

    周子秦看著悶聲不語往前走的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問。

    黃梓瑕皺起眉頭,邊走邊說:“不知道,還要問問再說。”

    到呂家所在的豐邑坊,正是申時剛過。一群婦人正在水井口的樹蔭下一邊擣衣一邊說著家長里短。

    黃梓瑕過去向眾人行禮,一邊詢問:“請問各位姐姐,呂至元呂老丈家裡怎麼走?”

    幾個婦人抬手一指旁邊一個牆頭爬滿藤蔓的院落:“喏,那裡就是呂家了,不過呂老頭兒白天都在西市店裡,現在他家裡沒人。”

    “那……晚上他回家嗎?”

    “晚上當然回家了,哎喲,我們和他做了鄰居的,有時候也真是厭煩他。尤其是這一個月來啊,這老頭兒天天沒日沒夜弄那個蠟燭,那些銅模子、鐵釬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著。”

    另一個婦人接口道:“可不是麼,薦福寺法會前一天,你還記得不?半夜把隔壁劉屠夫吵醒了,隔牆罵了他半宿,呂老頭兒硬是不吭聲,叮叮噹當繼續弄他的蠟燭,劉屠夫說恨不得拿把斧頭把他家門給劈了!”

    黃梓瑕又問:“那他女兒滴翠現在……”

    “滴翠啊?不知道……”那婦人臉上變色,同情地說,“唉,這麼好一個姑娘,水靈靈的,我們坊內喜歡她的小伙兒不少呢,可誰知就這麼給毀了。”

    “可不是嘛,依我說,那雷要劈,也該劈死那個叫孫癩子的,怎麼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別是雷打偏了吧?”

    “說不定是那個孫癩子壓根兒就不敢出門呢?”

    “哎,你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情不?滴翠藏著蠟扦兒要去和孫癩子拼命的事情。”

    “誰不記得啊!那呂老頭兒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銀子,立馬把蠟扦兒奪下,一巴掌把滴翠就給扇到地上去了!你說也奇怪,聽說那個孫癩子病了好多年沒錢醫,哪來這麼多錢給老頭兒?”

    “滴翠命苦啊!生下來就沒娘,臨了還遇上這一點事情……”有容易動情的大娘撩起圍裙開始擦自己的眼淚了,“早點去地下見她娘,也是好事,別在這世上受罪了。”

    看來,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民眾們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慘劇當中,還有個魏喜敏橫插一腳。

    黃梓瑕與周子秦離開了豐邑坊,周子秦見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他有點擔心,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問:“崇古,你怎麼了?”

    “將心比心……我覺得……好可怕。”黃梓瑕喃喃說著,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覺得自己胸口湧上陣陣噁心。

    她蹲著,手扶在旁邊樹上,只能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那團抑鬱給一點點壓下去。

    周子秦不明白楊崇古身為宦官,對一個少女的悲劇有什麼好將心比心的,蹲在她旁邊疑惑地看了半天,見她蒼白的臉色漸漸褪去,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樹幹上,勉強解釋道,“公主交代的這個案件,好像不簡單。”

    “就是啊,最好的解釋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們去尋找兇手。”周子秦說著,又關切地問,“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不……我想先去張行英那裡,看一看……阿荻。”

    “好啊,不過……”周子秦小心翼翼地問,“你肚子餓了?別去找阿荻了​​,我給你去買點吧,你要吃什麼?”

    黃梓瑕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周子秦跳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但眼睛張得幾乎比嘴巴還大:“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滴翠離家尋死的時間,與張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時間差不多;阿荻不肯見人,每天躲在張家院子中,而且還在半夜偷偷哭泣……”黃梓瑕長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十分明顯,不是嗎?”

    周子秦繼續瞠目結舌,許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阿荻……和張二哥這麼好,怎麼可能遇到這麼慘的事情!”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腳下。

    樹蔭下的泥土上,幾隻螞蟻正在匆匆忙忙地尋找著方向,圍繞著她的足尖爬來爬去。

    她堵住了螞蟻歸家的路。

    黃梓瑕慢慢地將自己的腳移開,看到欣喜地湧出蟻穴的螞蟻們,也看到興奮地回家的螞蟻,也有被自己在不覺察時踩死的螞蟻,無聲無息間粉身碎骨。

    天地無情,巨大的力量席捲一切,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每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向前。或許背後主宰他們一切的那種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許他們亦不知道,自己有時一個小小的舉動,對於別人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抬起腳,走到旁邊的石板路上。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輕聲叫她:“崇古……”

    她慢慢抬頭看他:“什麼?”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著她平靜如常的面容,遲疑地說,“沒什麼……剛剛一瞬間,我還以為你哭了。”

    黃梓瑕仰頭看天,說:“走吧。”

    “去哪兒?”

    “張行英家。”

    周子秦立即跟著她往前走:“那,崇古,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是協助大理寺破案,還是……”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不,只是張行英的朋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5章 八 千山千月(一)

    張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籬,有些地方略為稀疏。黃梓瑕和周子秦拎著兩斤乾果走到坊間的大槐樹下時,兩人看見張行英正從巷子口那一邊走來,心事重重的模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張行英身材偉岸,就算淪落到端瑞堂藥堂時,也是英氣逼人,可如今黃梓瑕看著他從那邊走來,卻是神思恍惚,他彷彿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凹凸狹窄,不見盡頭的獨木橋上。

    “張二哥!”周子秦叫他。

    張行英這才抬頭,看見是他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哦,是……是你們啊,怎麼今天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前天聽你提起伯父身體不好,所以我們來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裡那兩斤紅棗桂圓提起來塞到張行英懷裡,“給伯父帶的,幸好崇古細心提醒了我一下。”

    黃梓瑕趕緊表示:“沒辦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較短,月銀還沒發,只好厚著臉皮空手來了。”

    “哎呀,別這麼見外,你們能來我就最高興了!”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臉上也顯露出笑容來,“對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訴你們呢,託你們的福,今天早上,京城防衛司已經正式送了公文過來,我明日就可以入隊了!”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我就說吧!王蘊昨日果然被我們打得心服口服,估計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張二哥入司,對三位王爺都無法交代!”

    黃梓瑕也感到開心,覺得自己總算不再虧欠張行英了。她望著張行英臉上綻放的笑容,說道:“張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張行英說道:“還是雙喜臨門呢,本來啊,我爹都臥床好幾個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進京城防衛司,頓時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還給自己配了一副藥,說是心病已除,過幾日就能痊癒!”

    說著,他推開院門,帶著他們往裡面走:“你們來得巧,天氣這麼熱,阿荻說要做槐葉冷淘當點心,來,大家一起吃吧。”

    正說著,只聽到木屐輕響的聲音,原本站在院內的阿荻,見有客人來,早已經避到裡面去了。

    張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荻怕生人,別介意啊。”

    張行英進內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周子秦看著大盆內碧綠清涼的冷淘,差點連自己的來意都忘記了。他接過張行英送來的碗先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贊:“阿荻手藝真不錯,我真想天天來蹭飯吃!”

    “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隨時歡迎!”張行英笑道。

    黃梓瑕吃了一口,問:“張二哥,你剛剛去哪裡了?我看你之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樣子。”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剛滿四歲,前日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走丟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處找。幸好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早上聽說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過去看了看。”

    黃梓瑕詫異問:“你大嫂不是獨生女嗎?”

    “是呀,這孩子是她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處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裡覺得愧疚。 ”張行英大哥婚後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後住在男女雙方家中皆可,張行英的大哥並不算入贅。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人抱著那個渾身泥漿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麼人?”

    “我去得遲了,只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只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那麼……”黃梓瑕捏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顫了一下,“他姓什麼,叫什麼?”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處,都不知道怎麼謝他呢。”

    周子秦問:“那他怎麼找到你大嫂家的?”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嘆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麼好。”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特別出眾的一個少年。”

    黃梓瑕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裡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交流什麼,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裡,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摀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拼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呆在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她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卻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她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里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她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得太入神,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虐待作踐,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後來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託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會答應的,那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蹲在地上,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楚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了解的,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6章 八 千山千月(二)

    過了許久,他們聽到輕微的木屐聲響,回頭一看,張行英牽著滴翠的手,從屋內走了出來。滴翠穿的是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繡著相對而開的兩朵木槿花,顯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後,日光炫目。滴翠纖細嬌小,站在劇烈的陽光下,不見天日的肌膚白得幾乎刺眼。

    她向著葡萄架下的他們行禮:“兩位大哥,我是……阿荻。”

    黃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禮,說道:“阿荻姑娘手藝實在太過出色,我和子秦又厚著臉皮來叨擾了,請姑娘千萬不要介意我們兩個才好。 ”

    滴翠回禮,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朝他們點點頭,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說:“張二哥,你不是說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要不你帶我去探望一下?”

    張行英看看黃梓瑕,又對滴翠點了點頭,才帶著周子秦進內上樓去了。

    而黃梓瑕與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無措地絞著手指,一直埋著頭。

    黃梓瑕柔聲問:“阿荻姑娘,能不能請教你一個事情?”

    滴翠埋著頭,許久,才點了一下頭。

    “你做的古樓子這麼好吃,有什麼訣竅嗎?”

    滴翠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抬頭看她。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輕聲說:“我以前不喜歡吃,覺得有點腥羶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樓子之後,簡直是齒頰留香,難以忘懷……不瞞你說,我覺得姑娘的手藝可算是長安第一了!”

    滴翠望著她輕鬆愉悅的笑容,心頭略微安定,輕輕咬了咬下唇,用細若蚊吶的聲音說:“我……我娘生下我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很小就開始做飯了,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練點……”

    黃梓瑕微微點頭,又問:“令堂去世這麼多年,令尊沒有續弦嗎,為何還要你做飯?”

    “嗯……我爹脾氣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說,“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我爹帶回家一個逃荒的女人,說要替我生小弟弟。我……我很怕那個女人,她整天打我罵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兒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聲……後來我爹喝醉了酒亂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離開了……”

    黃梓瑕對於呂至元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評價的言語,只說:“這樣也好,不然你還要受罪。”

    “是……是啊,所以後來,我爹年紀越來越大了,也就……絕了這心思了。”

    黃梓瑕又問:“那你怎麼會暈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劇起伏。就在黃梓瑕以為她會崩潰哭出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我爹收了人家銀子,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繩子,準備到山道上尋死,結果就暈厥在那裡了……所以我呆在張二哥家裡不敢出門,怕……怕被我爹看見。”

    黃梓瑕默然,並沒有戳穿她的謊言,只輕輕安慰她說:“你放心吧,張二哥為人忠厚端方,對你也是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了,以後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滿,萬事順意。”

    她含淚點頭,濕潤的睫毛遮住那一雙眼睛,淒婉無比。

    黃梓瑕又問:“聽說張二哥前日還帶你去薦福寺燒香了?薦福寺那天一場混亂,你們沒有受驚吧?”

    滴翠聽著她這句話,手卻忽然攥緊了,許久,又緩緩鬆開,哽咽道:“沒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鄰居大娘對張二哥說,婚前最好還是要去寺廟中祈福的,所以我就戴了頂帷帽,和張二哥一起過去了。”

    黃梓瑕點點頭,說:“我正在幫大理寺調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對我講一講當時的情景?”

    滴翠慢慢點頭,又遲疑了許久。

    黃梓瑕沒有催她。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張二哥……聽說那天有個宦官被燒死了。”

    黃梓瑕輕聲問:“當時你們在哪裡?”

    “我們……我們當時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後殿走了。剛走了幾步,後面忽然傳來喧鬧聲,我回頭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張二哥趕緊拉著我一起跑,後來我們擠到了一個角落,就貼著角落一直站著……”

    她的頭很低很低,蒼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黃梓瑕看著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將她護在臂彎之內的李舒白。

    她在心裡想,不知道當時張行英是不是也是這樣,保護著身邊這個蘆荻般纖細易折的少女呢?

    “後來……後來人群散去,我們聽說前面被雷劈死了一個人。張二哥他……”她說到這裡,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輕輕咬住下唇,低聲說,“他說,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還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們就回去了。”

    黃梓瑕在心中回憶著她之前和張行英曾說過的話,聲音也變得稍微沉鬱:“所以,你們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當時燒死的人,究竟是誰?”

    “後來……我聽說了,據說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聲音乾澀艱難,“我……我當時想,應該是他平時做了惡事,所以遭到報應吧,不然為什麼這麼多人,天降霹靂卻剛好就燒死了他……”

    黃梓瑕聽著她哀戚而艱難的聲音,雖然不願,但也不得不開口說:“阿荻姑娘,你在說謊。”

    她的手猛然一顫,抬起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黃梓瑕。

    黃梓瑕輕聲說道:“實不相瞞,那天我也在薦福寺。而以我對當時情形的感覺,我不覺得你們能輕易從人群中擠出,至少,你的帷帽絕對不可能在當時混亂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這樣不肯讓別人看見自己的人,又怎麼會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蒼白的面容頓時如同死灰,原本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也無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瞞著我了。其實周子秦也正向張二哥了解當時事情,若你與張二哥的講述對不上號,又多一些麻煩。”黃梓瑕雖覺不忍,但還是問出了後面的話,“以我的猜測,你應該是親眼見到了那個宦官被燒死吧?”

    “是……那時,我們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無法隱瞞的,終於顫聲應道,“人十分擁擠,張二哥發現香爐和蠟燭旁邊好像比較空,於是拉著我艱難地擠過去。結果蠟燭和香爐旁邊確實有空地,但都拉了紅繩,不讓接近。而此時不知道誰在我身後一撞,我頭頂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圍著蠟燭的繩圈內,我當時……當時怕極了,立即蹲下摀住了自己的臉,怕被人看見我的樣子。而張二哥讓我等一等,便趕緊跨入繩圈,跑到蠟燭的旁邊,幫我去撿帷帽……”

    她說到這裡,下意識地又抱住了自己的頭,口中的敘述也變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語:“我抱著自己的頭蹲在地上,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是蠟燭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氣浪震得撲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離的人。而張二哥奔過來將我一把抱住,迅速拍滅了我身上的幾點火花,護著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亂中連抽手接過來都已經沒辦法……就在、就在我們跑了幾步之後,我聽到了慘叫聲,壓過周圍所有的吶喊,比任何人都要淒厲。”

    那種絕望的哀嚎,讓她覺得肝膽俱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散開的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個人都在燃燒,從頭顱,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個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飽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燒。

    她看見那個人的面容,即使已經在火焰焚燒下變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狠下重手將她打得昏迷之後,丟棄在街上,導致她此生悲劇的宦官,魏喜敏。

    張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倉皇地說:“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喜敏的淒厲嘶喊中轉過身,跟著張行英一起隨著人群往外湧去。

    他們終於擠到牆角邊,張行英護著她,兩人緊貼在牆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發現,他的手中,依然還緊緊攥著她的那個帷帽。

    她不知為何,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她默然接過帷帽,戴在自己的頭上。

    人群已經散去大半,魏喜敏聲息全無,應該是已經被活活燒死了。

    張行英牽起她的手,說:“走吧。”

    他的手寬厚而溫暖,握著她時,那麼徹底的包容,彷彿永遠不會鬆開般。

    滴翠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隱去的地方,只不過是她認識魏喜敏這個事實。

    黃梓瑕聽她的話中並無明顯破綻,便謝了她。

    在樓上呆了許久的周子秦,也和張行英一起出來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四個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見時間不早,黃梓瑕便向張行英和阿荻告辭。

    從他家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交換了一下兩人的問話。

    黃梓瑕轉述了滴翠的話,周子秦也說道:“我也和張二哥說起了那天薦福寺的事情,他的說法也差不多。事發當日,他和滴翠確實在薦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他剛好就在蠟燭旁邊替滴翠撿帷帽。他們是看著魏喜敏被燒死的。”

    黃梓瑕點頭:“滴翠也是這樣說。”

    “張二哥說,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一點,先存疑。”黃梓瑕皺眉道,“讓大理寺的人幫我們打探一下,張二哥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燒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內情。”

    周子秦點頭,興奮地說:“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覺,真好。”

    黃梓瑕有氣無力地看了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一眼,想到他連自己的小廝都差遣不動,頓時充分了解他現在的歡欣鼓舞。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7章 八 千山千月(三)

    去周子秦家將自己的衣服換回來,黃梓瑕向他告辭,提起周子秦那個頭骨,準備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問她:“你準備對大理寺提滴翠和張二哥的事情嗎?”

    黃梓瑕搖頭說:“不準備。”

    周子秦鬆了一口氣,說:“是啊,滴翠……挺可憐的。”

    “若因為可憐就去殺人,那朝廷還要律法幹什麼?”黃梓瑕緩緩說著,望著天邊西斜的太陽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說,“但她和張二哥,如今雖然有嫌疑,但並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目前還不宜直接提他們去審問。”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鬱悶地撅著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說:“這是命案,別意氣用事。我會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緊呂至元、滴翠和張二哥的,你不許去通風報信! ”

    “是……”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提著那個裝頭骨和復原頭顱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視線,不由得更鬱悶了。

    提著袋子回到夔王府,門房一看見黃梓瑕從車上下來,就趕緊跑下來,殷勤地去接她手中的袋子:“楊公公,你可回來啦!王爺等你好久了!”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黃梓瑕趕緊護住自己手中的袋子——廢話,要是被人發現裡面的東西,以後她在夔王府還不被人罵有病? “王爺等我?”

    “是啊,本來說等你回來讓你到淨庾堂的,結果左等右等不來,王爺直接都到門房坐著等你了。”

    黃梓瑕嚇了一跳,不知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值得李舒白興師動眾坐在門房等她。她趕緊提著人頭奔進去一看,果然幾個門房都戰戰兢兢地站著,夔王爺一個人坐在裡面看文書,厚厚一摞已經只剩下幾張了。

    她趕緊上前行禮:“奴婢罪該萬死。”

    他沒理他,慢悠悠翻過一頁紙,問:“何罪之有?”

    “奴婢……忘記王爺昨晚……吩咐的事情了。”

    “什麼事?”他又慢悠悠翻過一頁文書。

    黃梓瑕只好硬著頭皮說:“貴人有約。”

    “你不提的話,本王也忘了。”他把文書最後一頁看完,然後合起丟在桌上,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和他的神情一樣冷淡,看不出什麼來,卻讓黃梓瑕頭皮發麻,胸口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景毓幫李舒白收拾好公文,他拿起後徑自越過黃梓瑕出門,看都不看她一眼。

    黃梓瑕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往前走,見他上了早已停在那裡的馬車,才覺得事情異樣,問:“王爺這是……要去太極宮?”

    “我去太極宮幹什麼?”他神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這裡那裡都是事,哪有空管你。”

    “是……”她心虛理虧,趕緊又低頭躬身表示自己的歉疚。

    “上來。”他又冷冷地說。

    黃梓瑕“啊”了一聲。

    “六部衙門在太極宮之前,可以帶你一程。”

    “哦……多謝王爺。”她苦哈哈地應著,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這不明擺著麼,被李舒白抓住,這一路上肯定有得她受。

    馬車內氣氛果然壓抑。

    就連琉璃盞中的小魚都識趣地深埋在水中,一動也不敢動,免得驚擾這位大唐第一可怕的夔王。

    一路行去,午後日光隨著馬車的走動,從車窗間隙中隱約透入。偶爾有一絲一縷照在李舒白的臉上,金色的光芒令他五官的輪廓顯得更加立體而深邃,遙不可及的一種疏離氣質。

    黃梓瑕還在偷看他的神情,卻聽到他忽然問:“在公主府,見到那個禹宣了?”

    她明知道馬車上這一場審問必不可少,卻萬萬料不到他開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這樣。她愕然怔了一下,才遲疑道:“是,早上我在公主府時,看見他前來拜訪。”

    李舒白微微瞇起眼睛看著她,見她神情中雖有淡淡的感傷抑鬱,卻似乎並不明顯。

    李舒白看著她的神情,眉頭也幾不可見地微皺。他凝視著她許久,聲音也因為壓低而變得沉鬱起來:“你有何看法?”

    黃梓瑕忽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同昌公主和禹宣的曖昧。

    忽然之間,所有的冷靜從容都彷彿被這一刻額頭的灼熱擊敗,她開口,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這是王爺侄女的事情,奴婢不敢關心。”

    李舒白輕輕瞥了她一眼,卻忽然笑了出來,只是眼神依然是冷淡的,唯一像笑容的,也就是他上揚的唇角,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氣急敗壞。”

    黃梓瑕張了張嘴,想要反唇相譏,可人在屋簷下,又托賴他發俸祿——雖然微薄得可憐——而且自己這麼拼命才貼上這個人,她怎麼可以前功盡棄?

    所以,她只能垂下眼,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低聲說:“多謝王爺提醒,奴婢知曉了……我與他已經是過往,估計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若你父母的案件真相大白,他知道自己是誤解你呢?”他反問。

    黃梓瑕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等真的有那一天,再說吧。”

    李舒白不言不語,只抬手取過那個琉璃盞,手指在琉璃壁上輕輕一彈。錚的一聲清響,裡面的紅色小魚被驚起,頓時在水中上下游動,亂竄起來。

    他冷眼看著,手指又在空中虛彈了七下,小紅魚便完全安靜了下來。李舒白將那個瓶子放在小几上,又用手彈了一下琉璃盞,於是小魚再次受驚,又驚惶地游動起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樣逗弄這條魚,是什麼意思。

    李舒白卻看都不看她,只淡然說道:“很久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黃梓瑕默然地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他的臉上,卻見他的神情還是那麼冷淡,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貫的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靜靜地凝視著她,聲音清冷而緩慢:“所以,就算我喜歡一條魚,又有什麼意義。再怎麼傾注我的心力,但只要七彈指,它就會忘記我。當它擺擺尾巴奔赴回自己的世界,頭都不會回。”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似懂非懂之時,他早已將目光轉了回去,問:“今天你奔波了一天,有什麼收穫?”

    黃梓瑕被他跳躍的思維搞糊塗了,不明白他說著一件事,忽然為什麼又跳到了另一件事,倒像是不想讓她琢磨透自己話裡的意思似的。

    所以她怔了一下,才將自己在公主府、呂氏香燭鋪和張行英家中的見聞,一一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自己和禹宣見面的事情。

    等她說完,馬車也早已到了太極宮。

    李舒白與她一起下車,看見她拎起那個袋子,便問:“這是什麼?”

    她將袋子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那個頭骨給他看。

    他素有潔癖,所以並不伸手,只看了一眼,問:“你怎麼也染上周子秦的毛病了,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她小心地把骨頭又塞回袋子裡去,說:“是給王皇后的。希望她能看在這件禮物的份上,多少對我寬容一點。”

    李舒白終於皺起眉,問:“程雪色?”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一言難盡……反正我想,還是帶進去交給王皇后比較好吧。”她只能這樣回答。

    李舒白也沒興趣再問,只說:“想活命的話,別帶進去。”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眨眨眼。

    “皇后的性子,我比你了解。我不認為她會因此而感謝你,相反,若由此觸及到她一些心底的傷口,我看你或許會遇到自己承受不住的苦頭。”他說著,徑自下了車,“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黃梓瑕看了看袋子,苦笑著將袋口攏好,塞進了座椅下的櫃子裡,她當初藏身的地方。

    李舒白帶著她一起走向太極宮,兩人示意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一路緩緩行去,低聲說著話。

    李舒白聽完了她的講述,問:“這麼說,如今有嫌疑的人,應該是呂氏父女與張行英三人?”

    “尚不清楚,但很明顯,這三人的嫌疑已經浮出水面。不過從作案手法來看,當時呂至元有不在場證明,而張行英與滴翠的互證雖有問題,卻要確切證實他們殺害魏喜敏,似乎也缺乏證據。”

    “魏喜敏不敬鬼神對嗎?”

    “是,公主府的人提到,一則他向來不敬鬼神,二則他有頭痛宿疾,最討厭去人多的和鬧哄哄的地方,三則他在死前一晚已經失蹤,我覺得前一晚失蹤或許是本案的重大線索。所以,下一步,應該從他前一晚的行蹤下手。”

    “嗯。”李舒白點頭,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將她送到內宮城門口。天色已晚,太極宮與長安城的上空,浮著燦爛如錦的晚霞,映照得他們兩人的面容都明亮無比,也在他們的身後拖出了光彩散亂的人影,交合在一起,顯得十分虛幻。

    在這樣凌亂虛幻的光暈中,李舒白望著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說:“進去吧。”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王爺還不去衙門麼?”

    陽光從他的身後投過來,他靜立在漫天雲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雙清朗無比的眼看著她:“夕陽燦爛,晚霞華美,想在這裡再看一會兒。”

    她向他行了禮,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裡,負手凝視著夕陽,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終矗立在她的身後,就在一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8章 九 楊花蹤跡(一)

    太極宮中,雖然也有宮闕百重,雕樑畫棟,但畢竟不如大明宮的宏偉氣象。但王皇后住進來之後,宮人們大為嚴謹,亭台樓閣和花草樹木都打理得整整齊齊,一掃王皇后入住時的頹勢,雖然宮殿不再光鮮,但三百年的風雨卻讓它顯出一種無法比擬的古樸典雅。

    王皇后果然是為了郭淑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當初那個傾倒眾生的絕色美人。黃梓瑕過去時,她正立在夏日夕陽的光暈中調弄著廊下的鸚鵡。黃梓瑕站在門口,遠望著她如絲絹流瀉的長髮,一襲素淨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脫俗。即使黃梓瑕站得遠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卻依然為她卓絕的風姿而恍然出神。

    王皇后這樣的女人,應該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沒有望得到頭的希望,即使正坐在一艘暗夜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從容淡定,過自己最好的一生。

    長齡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她一抬眼看見黃梓瑕,便挽著杏色的披帛,搭著長齡的手臂沿著遊廊緩緩向黃梓瑕走來。

    黃梓瑕凝視著面前的王皇后,她似乎心情極好,唇角微微含笑,幾乎讓人想不到她已經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子,更絲毫沒有身在離宮的幽怨氣息。

    她並未在黃梓瑕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著自己一起到後面花園中走走。

    晚霞雖已升起,但夏日熱氣尚且升騰。即使站在樹蔭下,她們也感覺到微風炎熱。

    所有閒雜人等都已避在後面,王皇后在樹蔭下的石欄杆上坐下,黃梓瑕趕緊對她說:“恭喜皇后殿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問:“喜從何來?”

    “奴婢見皇后殿下意態愉悅,容光煥發,想必不日即可回宮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說:“稍有眉目而已,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黃梓瑕見她這樣說,已經是成竹在胸的模樣了,便趕緊垂手恭聽。

    “聽說皇上此次親自指你,讓你調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黃梓瑕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無眉目。”

    “我不信楊公公出馬,還會有捉摸不透的案件。”王皇后含笑望著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輕描淡寫地說,“當然,若是此案能讓皇上看清郭淑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牽扯上不為人知的內幕,就更妙了。”

    黃梓瑕細細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不敢接話。

    王皇后目光流轉,落在她的身上:“楊公公,你覺得呢?此案可有這樣的傾向?”

    “如今案件未明,奴婢……尚不敢揣測。”

    “有什麼不敢揣測的?你如果覺得為難,本宮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王皇后抬手輕輕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細細看著,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公主自出嫁之後,郭淑妃時常以探望女兒的藉口前往,聽說駙馬亦從不避嫌,常雜處飲宴……”

    黃梓瑕沒想到她居然會給自己提供這麼關係重大的線索,不覺有點心驚,一時不敢說話。

    “還有,同昌公主,最近是不是養了個面首?你若有興趣,亦可查訪一下,或許能有什麼收穫。”

    面首……黃梓瑕心知,王皇后所指的,應該就是禹宣了。

    他與同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揚揚,竟連王皇后都有所耳聞了。

    黃梓瑕默然垂眼,感覺到有一股灼熱的血潮抽搐般自自己的胸口波動而過。她竭力低聲說:“奴婢……自會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宮看你最會從蛛絲馬跡中尋找真相,不是麼?”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邊面容,卻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黃梓瑕,郭淑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宮回大明宮的最好時機。等到本宮重回蓬萊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謝你。”

    黃梓瑕立即俯首說道:“奴婢不敢,奴婢自當盡心盡力。”

    說完,她候在那裡,等著王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王皇后卻只揮了揮手,說:“下去吧,本宮等著聽你的好消息。”

    黃梓瑕微有詫異。若只為這幾句話,王皇后自可遣人轉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過來?

    但她也只能在心裡疑惑而已。她低頭向王皇后行禮,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開在她的眼前,即將掩去最後一抹輝光的夕陽染得花園一片金紫。

    她一抬眼,看見遠遠的殿閣高台之上,瑣窗朱戶之間,有個身著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內,用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她。

    即使離得那麼遠,即使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她也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審視著她,順著她的額頭,一路滑落到鼻樑,到下巴,到脖頸。他的目光比刀鋒還要鋒利,比針尖還要銳利,那種彷彿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她在這樣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甚至連手臂上都起了細細的毛栗。

    而那個人看見她僵硬的身體,卻忽然笑了出來。隔得太遠,看不真切,只有一種似有若無的笑意。他的手,輕輕搭在身旁的一個透明琉璃缸上,黃梓瑕這才發現,他的身邊,放著一口直徑足有一尺的圓形琉璃缸,缸內有數條小魚游來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紅色的。

    黃梓瑕看著這個人與這些魚,只覺得一種可怕的壓抑讓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轉過身,加快腳步,幾乎逃離般走出了立政殿旁邊的小花園。

    她走得太急,以至於沒看到那個男人的身邊,不久便出現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快步離開的黃梓瑕,低聲說:“她就是黃梓瑕,夔王身邊那個楊崇古。”

    “嗯。”他隨意應了一聲,依然看著黃梓瑕離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彷彿在逃離一般。

    “她對我們,真的能有什麼價值嗎?”王皇后又問。

    他笑了笑,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聲調略高,語氣卻低沉,透出一種令人覺得矛盾壓抑的悠長韻味:“急什麼?等你回宮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揚眉,問:“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這樣若還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宮,那什麼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雙唇,桃花般顏色的唇瓣上,因為精神煥發而顯出一種艷麗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艷不可直視。

    那人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頭觀察著魚缸中的小魚,然後自言自語道:“哦……好像小魚們餓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將食指放到唇邊咬噬,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他將自己的手放到魚缸中,隨著鮮血的湮開,魚缸中的那些小魚頓時活潑潑地游動起來,圍聚在血腥的來源處,競相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傷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冷眼旁觀。

    那些魚聚攏在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旁,淡紅色的血與艷紅色的魚,看起來就像是大團大團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覺得自己略有不適,便轉過頭去,將目光重新投在遠處的黃梓瑕身上。

    黃梓瑕穿著緋紅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宮牆的盡頭。天色漸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點硃砂,眼看著被吞噬殆盡。

    有時候,黃梓瑕真的是佩服李舒白的。

    別的不說,一個人可以什麼事情都管,什麼衙門都操心,什麼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種奇蹟了吧。

    她這樣感慨著,在戶部蜷著腳嗑瓜子,拿著剛從大理寺拿過來的捲宗,想著那個案件,一遍順便看著李舒白坐在案前處理各種案宗。

    “王知事,這是你前日撰寫的律疏編註,第三十七頁有一處月份出錯,第十六頁、第五十四頁各有人名錯誤,你可再校對一遍。徐知事,你把蔣偉旭歷年的升遷調過來,應該在存檔處第一排第四間檔案房調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時記得進呈御覽。張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關於史承曜調任雲州刺史一事駁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於雲州犯案,依例需避諱,三年前曾任兗州刺史的梁庭芳丁憂即將期滿,可任此職……”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著瓜子,默默在心裡想,這可怕的記憶力,會不會連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來窗前的樹上有幾片葉子還記得?

    不多久,戶部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他帶著她前往工部。

    工部的人看見李舒白,頓時上下狂喜,只需上半天班卻特意等夔王到傍晚的工部尚書李用和自不必說,連門口的牽馬人都喜形於色。

    黃梓瑕一看見那大堆的賬簿,上面滿滿全是赤字,頓時了解了他們的痛苦——攤上當今皇上這樣喜歡營建行宮離院的人,簡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李用和每交代一次賬目,都要痛苦一番:“去年,同昌公主出閣,營建公主府簡直是掏空了國庫,今年初,又營建了建弼宮,到現在亭台樓閣尚有不齊,實在是不知道從哪兒籌錢了。可現下,又到了不得不花錢的地步——就在前日的暴雨中,京城南面地勢低窪的幾個坊市都被水淹了,下水道壓根兒排不出去,積水最深處足有丈餘啊!王爺您也是知道的,上頭的明渠還好,這地下暗渠的錢,是怎麼花都不知道的,那些工人在地下亂挖一氣,負責水道的人也只能站在上面看一看,看外面清理得整齊,就要結錢,其實裡面到底怎麼樣,誰知道呢?這不前月剛剛疏通過的水道,已經堵住了,昨天,隸屬我部的陸知事,竟掉在水里,被水淹死了!現在京城裡議論紛紛,都說是我們工部自作自受,簡直就是讓我們工部無地自容啊!”

    李舒白微皺眉頭,接過賬本,卻沒說什麼,坐下來開始翻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79章 九 楊花蹤跡(二)

    所有人都忙著替他端茶倒水,跟伺候救星似的,黃梓瑕這個正經的小宦官倒沒了事情做。

    她左右無事,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拔出來畫了一下薦福寺的佈局,推算了一下當時情形。

    蠟燭被雷劈中而爆炸時,嫌疑人之一呂至元身在家中,有大夫及街坊等多人證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找出他相隔半個長安也能對魏喜敏下手的辦法。

    嫌疑人之二,張行英。魏喜敏身上著火的那一刻,剛好是他替滴翠撿拾帷帽而接近巨燭的時候。他是否有可能在看見魏喜敏的那一刻,為了替滴翠報仇而推倒蠟燭,將魏喜敏燒死?

    嫌疑人之三,呂滴翠。魏喜敏既然在蠟燭旁邊,必定同時也離滴翠不遠。她家中製作蠟燭多年,或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讓身旁蠟燭炸裂?

    她想了想,又畫出第四個可能,張行英與呂滴翠聯手,在薦福寺內殺害魏喜敏。

    猶豫了一下,又寫下第五個可能,呂至元與滴翠合謀,人前演戲,殺死魏喜敏。

    但她看著第五個可能,又嘆了口氣,慢慢把它劃掉了。

    所以目前已經浮出水面的,就是如此。

    她又取出李舒白轉交給她的大理寺調查的資料,看著紙上列舉的人名一一對照。

    這是當日駙馬韋保衡受傷時在場及不在場的所有有關人等,防衛司的馬夫、擊鞠場的清理人等全部列舉於上,並應黃梓瑕要求,理出了他們是否曾與駙馬接觸的過往。

    然而,黃梓瑕看著上面一排“與駙馬未曾謀面”、“曾於衙門口見過一面”、“曾替駙馬所騎之馬餵過草料”之類的話,不由得扶額輕嘆,頭大如斗。

    “怎麼了?看起來你比我還煩。”

    身後這冷淡清冽的聲音,必然來自於李舒白。

    她無奈道:“要是我能與你一樣,對京城所有人瞭如指掌就好了。”

    “怎麼可能。京城百萬人,我就算天天上街也看不遍這麼多——而且,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就算是朝夕相處,也不可能。”

    他說著,將她手中那疊紙取過,翻看了一遍。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掠過,然後交還到她手中,指著某一頁的一個人,說:“這個人,你可以去詳細查一查。”

    黃梓瑕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名叫錢關索的男人,今年四十二歲,身份是錢記車馬行的老闆,那匹折蹄的黑馬,正是出自他的車馬行。

    他在大理寺前去調查時如此回話——

    此馬來自張掖,去年四月自霍家馬場購入。六月抵京,休整兩月後,於九月初送交京城防衛司。因膘肥體壯,訓練有素,還曾受過王都尉褒獎。至於馬失前蹄,這個是馬掌出事,與他運送的這一批馬絕對無關。

    又問他與駙馬是否有過交往,他斷然否認,稱未曾有幸識得駙馬之面。

    黃梓瑕微有詫異,問:“王爺的意思,駙馬出事的原因與那匹馬的來歷有關?“

    “不,我的意思只是——”他的手指向後面那句話,“這個錢老闆,事實上見過駙馬一面。”

    黃梓瑕揚眉問:“王爺怎麼知道?”

    “那一群馬運到時,王蘊邀請我及兵部一干人等前來試馬。駙馬韋保衡當時也來了。我在試馬時聽韋保衡抱怨說,塞外人口音不對,送過來的馬得有一年半載才能習慣京城口令。當時場內外聽到駙馬話的人都在笑,但唯有一個帶著一群馴馬人的身材矮胖的男人若有所思。不久我便聽到京城笑談,說錢記車馬行的馴馬師傅們都在苦練官話,苦不堪言下有幾人還在街上大罵錢老闆是個死矮胖子,所以我想,錢記的老闆錢關索,必定就是那個男人了。 ”

    黃梓瑕點頭:“嗯,大理寺的記錄中,其他人連替韋駙馬餵過馬都要供認,既然他隱瞞此事,想必心中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李舒白見她已經加以注意,便不再說話,只回頭示意工部的人把賬本都搬走,說:“我已臨時裁撤了幾筆開銷,湊出二萬五千多兩銀子,差不多夠整修一次全長安的水道了。”

    工部尚書一臉苦笑:“多謝王爺,可……今年雨水必多,卑職怕這一次通水道的錢湊出來之後,過幾日暴雨再下,又總會有哪裡的水道會淤塞,到時候王爺還能幫我們再籌一次錢麼?”

    “一次就夠了,本王保證今年長安絕不會再堵塞。”他說著,回頭示意黃梓瑕跟自己回府去,“明日你叫上工人和負責人,本王自會宣布新條令,讓他們不敢再偷工減料,憊懶懈怠。”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回王府。

    馬車在長安的街市上平穩地駛過,李舒白隨口問她:“剛剛不便問你,今日王皇后可有為難你?”

    黃梓瑕苦著一張臉,說:“自然有。她居然讓我這樣一個小宦官幫她重返大明宮蓬萊殿。”

    他輕描淡寫道:“這是讓你帶給我的話,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事了。”

    李舒白問:“特意找你面見,就為了讓你帶這麼一句話?”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神情未變,眼神卻微有變化,亦微微皺眉。

    但他並未說出來,她也不能問,目光無意識地在窗外掠過。長安各坊一一經過,有些坊牆很高,有些很矮,最矮的,不過半人高而已。

    所以,在經過大寧坊時,她看到窗外一掠而過的兩個人。

    在大寧坊及腰的坊牆內,不安地站在那裡的一個女子,那側面在已經濃重的暮色之中,輪廓略顯模糊,卻讓她頓時站起身,來不及叫阿遠伯,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幸好因為是在街市之上,馬車的速度並不快。她身手十分靈活,跳下車,一個輕微的趔趄便站穩了身體。

    李舒白隔著車窗看了她一眼,示意跟在車旁的景毓。

    馬車拐了個彎,緩緩停下來,在角落中等著黃梓瑕。

    黃梓瑕貓著腰貼牆邊走到那兩個人所在的地方,靜靜地聽著那兩個人說話。

    背對著牆壁的,是一個男人,聲音溫厚醇和,說道:“滴翠姑娘,你連帷帽都不戴,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呢?”

    在深重的暮色之中讓黃梓瑕一眼便注意到的,正是滴翠。

    而站在她對面的人,聲音讓黃梓瑕覺得十分熟悉,但此時她已經無暇去思索,只能屏息靜聽下面的動靜。

    滴翠驚惶無措地站在那人對面,嗓音透露了她的極度緊張:“你……你找我幹什麼?”

    他沉默望著她,許久才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話,只問:“你是想要殺了孫癩子,對嗎?所以你連帷帽都不戴,是準備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滴翠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話也沒說。

    “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張行英,他和你的來意是一樣的,不是嗎?”他說著,忽然輕聲笑出來,“孫癩子還真該在地下感到榮幸,居然有這麼多人在同一天為殺他而來,簡直成搶手貨了,真好笑。”

    天色越發暗了,滴翠的面容和身影已經融到了夜色之中。長安城的閉門鼓一聲一聲催響,馬上就要宵禁了。

    滴翠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顫聲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我要走了。”

    “你怕什麼?你最恨的人,已經如你所願死在了他那個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你不應該感到開心嗎?”

    滴翠再也沒說什麼,她猛然回頭,向著不遠處的坊門走去。

    “滴翠,你等一等……”那人在後面喊她,聲音溫和,幾步趕上了她。

    她驚懼地回頭看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卻在她面前蹲下來,抬手將她裙上的一塊灰跡拍去,說:“你自己沒注意到吧?還是不要弄髒比較好。”

    滴翠不自覺地扯起自己的裙裾退了一步,慌亂地說:“我……我自己會收拾的。”

    她彷彿極其畏懼面前人,連退了好幾步,然後猛然轉過身,朝向坊門飛奔而去。

    而那男人站起身,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然站了許久,才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人了,不是嗎? ”

    黃梓瑕蹲在牆根下,聽著他的腳步聲緩緩向著另一邊而去。她還蹲在那裡發呆,後面有人問:“還不走?”

    她聽出是李舒白的聲音,回頭一看,赫然發現堂堂夔王竟然和自己一樣蹲在這裡聽牆角,不由得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爺!”

    他沒應聲,只向著巷子中的馬車而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低聲問:“王爺可認出那個人是誰?”

    “難道你沒認出?”他反問。

    黃梓瑕點頭,許久,終於還是說:“公主……比她長得美。”

    李舒白微微一哂,並不願提及這些事情,轉移了話題說:“從他們話中聽來,孫癩子似乎死了。”

    “是,我馬上去打探一下。”黃梓瑕說著,就要重回大理寺打聽消息。

    李舒白在後面叫她:“楊崇古。”

    她回頭看他,微帶詫異。

    “急什麼。”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過飯再說。再說,有個人必定會馬上跑來的。”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跑了這一天,真的又累又餓了,只能默然跟著他上馬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80章 九 楊花蹤跡(三)

    回到夔王府中,天色已完全黑了。

    李舒白一下車,景祐便趕緊迎上來。

    李舒白邊往裡面走,邊對他說:“給我弄兩把大鐵鎖,越大越嚇人越好。”

    景祐也不問什麼用,應了一聲就下去準備了。

    黃梓瑕想了一想,頓時明白了他的手段,不由得咋舌:“王爺,這樣會不會太狠了一點……”

    “他們偷懶的時候,有想過自己太狠了嗎?”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不為所動,“水道堵塞淹死人的時候,他們就應該有覺悟,這是會死人的大事,不是可以拿錢敷衍了事的時候。”

    黃梓瑕點頭,心想,讓這位不好惹的主兒盯上了,估計明天開始,京城管水道這件事,就要從肥差變成苦差了。

    她正在想著告退的事情,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就乖乖跟上去了——雖然這位主難伺候,但一起吃飯她還是很樂意的,畢竟她現在肚子真的餓了。

    不過這頓飯吃得併不安生,才吃了幾口,景祐已經進來了。他的手中果然捧著兩把看起來就令人畏懼的大鐵鎖,黑黝黝的,十分沉重。

    他把鎖給李舒白過目,又對黃梓瑕說道:“崇古,周侍郎的小公子過來找你,就在門房處等著呢。”

    “周子秦?”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兩人都看見了彼此眼中會心的意味——果然來了。

    他揮手說:“讓子秦直接來這裡,看出了什麼事。”

    “當然是出大事啦!”

    周子秦穿著一身胭脂紅長衣,腰間是翠綠色腰帶,頭上戴著頂雞油黃的紗冠,全身上下充滿了刺目的顏色。

    他本來就是一驚一乍的人,這回更是誇張,那種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句話最好的註解。

    “王爺,崇古!下午啊,我在大理寺查看駙馬韋保衡那件事的相關人口錄——你看到過嗎?”

    黃梓瑕點頭:“大理寺謄抄了一份給我。”

    “哦,我坐在大理寺內看的。就在黃昏的時候,你也知道,大理寺的人都古古怪怪的,房子也陰森森的,所以我看了兩遍之後,沒看到什麼有用的,就準備要走人了。結果就在此時,你猜怎麼著,外面哄哄嚷嚷,說是死人啦!”

    “死者是誰?”黃梓瑕在他一大堆廢話中撈出唯一有用的內容,問。

    “簡直是讓人意想不到,簡直是石破天驚,簡直是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啊!”

    李舒白也終於忍不住了,皺眉說道:“長話短說!”

    “孫癩子死了!”周子秦立即風格大變。

    孫癩子,那個趁著滴翠昏迷而犯下禽獸不如之事的畜生,果然死了。

    黃梓瑕琢磨著韋駙馬的那句話,又問:“兇手是誰?”

    “不知道!目前線索頭緒……可說是一個也沒有!”周子秦說到這裡,才感覺到自己一路跑來口乾舌燥,抓過桌上的茶水先給自己灌了一通。

    黃梓瑕和李舒白無奈地對望一眼,各自按捺住性子,坐在案桌兩邊等著他說下文。

    周子秦灌下了一壺水,才擦擦嘴巴,說:“不行,這個我簡短不了,我一定得從頭開始說起。”

    “說。”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你們不要怪我太會東拉西扯,這事我真的不交代不行,不然你們不知道裡面的人誰是誰。話說京城內有個錢記車馬行,生意做得很大,老闆名叫錢關索,估計你們是不知道啦……”

    黃梓瑕和李舒白又默然對望一眼,黃梓瑕以一種複雜而奇異的口吻說:“知道,聽說過。”

    周子秦毫無察覺,繼續說:“你們知道就最好啦。錢關索是長安最有名的車馬商,官府很多馬也都是他幫忙弄的。我見過他,一個矮胖子,整天樂呵呵的,果真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他從前年開始啊,生意不僅在車馬上,還籠絡了一批泥瓦匠、土木匠,甚至連京城工部通下水道的人都有幾個在他那兒掛著職,如今京城修繕房屋、營建塘池之類的也都找他——哎,他還振振有詞,說衣食住行四件事,前兩樣家中娘子管,後兩樣他管,這就叫……”

    黃梓瑕聽得真有些無奈了:“子秦,你能不能從那場殺人案講起?”

    “好吧。”周子秦頗有點挫敗,“今天傍晚,近黃昏時,錢關索和手下一個管事的在西市酒肆喝酒,結果喝醉了就大罵那個管事。至於原因,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原來那個孫癩子本就在坊間被人唾罵,聽說魏喜敏被天雷劈死後,就每日閉門不出。但那破門破屋的,他又怕被人破門而入害到自己,竟去找那個管事的賒賬修房子。管事的也不知為了什麼,叫了幾個人花一下午給他修了門窗。錢關索喝酒時一聽,火氣就上來了,說這麼一個人人喊打的混賬,又窮得連修繕都要賒賬,管事的是泥巴糊了七竅才答應吧。他罵了一陣,接著酒瘋,帶管事的直衝孫癩子家,說今日就算把他家拆了,也要討還這筆錢。”

    黃梓瑕對於他這樣的敘述十分滿意,所以點頭,問:“他找到孫癩子,然後起衝突了?”

    “不!當時酒肆內的人一看有熱鬧,老大一群人都跟著他走到孫癩子家門口。據說那門窗修得確實不錯,加固的門,加固的窗,那窗戶都是半寸厚實木板。他家門窗緊閉,簡直就跟鐵桶似的。錢關索一邊踹門一邊大罵孫癩子,裡面一點聲響都沒有。後面有人給他遞了一把斧子,錢關索藉著酒興就把門劈開了,眾人怕他拿著斧子進去會把孫癩子給劈嘍,趕緊把斧頭奪下了,還給原主——你猜那個遞斧頭的人是誰?”

    黃梓瑕搖頭,周子秦又轉頭看連李舒白也猜不出來,頓時有點得意:“這人啊,出現在此處也奇怪,也不奇怪,正是呂至元那老頭兒啊! ”

    黃梓瑕詫異問:“他怎麼會在那裡?”

    “京城人修繕房屋,不是經常在壁上按那種放燈盞的托兒麼?呂至元常和那個管事的合作,給人安燈盞托兒。這回西市的那個酒肆就在他的香燭鋪旁邊,聽說是向孫癩子討錢,呂至元大嚷說,孫癩子答應賠錢給他的,如今還不足額呢,可這個孫癩子有錢修房子,居然沒錢給他。所以他一氣之下,拿起劈蠟的一個小斧子就一起跟去討錢了。”

    黃梓瑕對於這個老頭兒無話可說,只好又問:“然後他們一群人就把孫癩子給劈了?”

    “不!孫癩子已經死了!”周子秦激動不已,一拳砸在桌上,力道大得連那個茶壺都跳了兩下,“他們一群人踹開門,發現屋內破床上,那個孫癩子躺在床上,已經死得僵直。天這麼熱,屋內又緊閉著,整個屋內都已經有點發臭了!”

    黃梓瑕皺眉追問:“當時情形呢?”

    “當時旁人聞到臭味,都已經覺得不對勁,唯有發酒瘋的錢關索撲上去,還抓著孫癩子的衣服想拎起來打一頓。正跟在他身後的呂至元趕緊上前將他拉住,但孫癩子的屍體已經被掄到了床沿,等錢關索被拉住一鬆手,撲通一聲就摔到了地上,死得都已經僵直啦!呂至元蹲下去把地上的屍體翻過來一看,嚇得魂飛魄散,拉著他趕緊往後跑,錢關索一看見屍體那扭曲的面容,也嚇得往後連退。兩人跌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旁邊圍觀的人趕緊扶人的扶人,報官的報官,叫里正的叫里正。等報到大理寺,已經天快黑了。我一聽說是孫癩子死了,趕緊過去看看情形,跑來找你了。”

    “孫癩子怎麼死的?”黃梓瑕問。

    “被刺死的!傷口薄而小,應該是尖銳的那種小匕首,寬約一寸半,而且兇手力氣甚小,傷口並不深,對方也知道這個事實,所以在凶器上淬毒,扎了他兩刀就跑了。現場沒有留下凶器,應該是兇手帶走了。”

    “有掙扎痕跡嗎?”

    “沒有,兇手應該是趁著死者在睡夢中行凶的。”

    “傷在何處?”

    “孫癩子當時背對著牆面對著門,側身睡在一張窄床上,屍體就呈著那種自然睡臥的姿勢。不過他渾身爛瘡,驗屍的時候簡直沒噁心死我。”周子秦說著,一邊比劃著自己身上,“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傷口都是斜向下的痕跡,明顯是孫癩子睡在矮床上時,兇手蹲在他的床邊刺下的。”

    “掙扎的痕跡呢?”

    “沒有掙扎痕跡。”

    “不合常理。”李舒白冷靜道。

    黃梓瑕點頭:“是不合常理,並非要害,刺得又不深,死者至少應該有掙扎反抗。”

    周子秦一臉委屈地看著他們:“我也不知道呀,我過去驗屍的時候,屍體已經躺在床下了。但是按照當時打開門後眾人的說法,孫癩子確實以睡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黃梓瑕微微皺眉,先拋開了這個疑惑,又問:“孫癩子具體的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

    “這個我可以確切無疑地斷定,最遲不會遲於今日午時。他絕對是在午時或者午時之前死掉的。”

    “也就是說,在呂至元和錢關索闖進門之前至少三個時辰,他已經死了?”

    “對,就在剛剛修繕好的屋內,加固了門窗的那個鐵桶般的房子裡。門緊關著,裡面上了門閂,錢關索當時重重踹了好幾腳都沒踢開。唯一的窗戶是一整塊的厚實木頭,沒有任何花紋,從裡面上了窗栓。而牆壁都是夯實的黃土牆,連老鼠洞都沒有。”周子秦一臉抓狂的模樣,“所以,兇手從何處進來殺人,又從何處出去,並把門窗都從內鎖好,不留一點痕跡呢?”

    黃梓瑕微微皺眉,又問:“目前看來,物證是一點都沒有了?”

    “是,沒有。但是……人證有。”周子秦說到這裡,臉上又露出類似於牙疼的表情,“可是,可是……”

    黃梓瑕示意他說下去。

    周子秦皺眉,壓低聲音,說:“據坊間幾位大娘證言,午時左右,她們在古井邊樹蔭遮蔽下納鞋底時,曾有兩個並非本坊的男女,前後腳相繼來到孫癩子家附近,似乎在徘徊觀察什麼,但是又好像沒做什麼,就離開了。”

    “男女?”黃梓瑕皺眉問。

    “是啊,一男一女。”周子秦煩惱地捧住腦袋,喃喃地說,“據說,先來的是那個男的,長得十分高大,一臉正氣,腰板挺直,一看就是個好小伙兒,她們幾人雖然年紀大了,又坐在偏僻處,但也難免多看了幾眼。但因為那些大娘們坐著的角度,看不見孫癩子家,所以具體不知道他去那裡做了什麼。”

    “那個女子呢?”

    “那個女子,一直埋著頭遮遮掩掩的,看不太清臉,但身材纖細,年紀應該不大。她在男人離開之後過來,順著他走過的地方轉了一圈,也在孫癩子家附近徘徊了許久。”

    “其餘特徵什麼的,沒有了嗎?”

    “有……”周子秦艱難地說,“她穿著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左右鞋上繡了兩朵相對而開的木槿花。”

    黃梓瑕想起了今日下午在張行英家中見到滴翠時,她腳上那一雙軟木底的木槿花青布鞋,不覺臉上有點變色:“你對大理寺說了嗎?”

    “沒有。但是我想,大理寺在各坊一查問,他們兩人大約不久就會被查出來,到時候被叫去問訊了。”

    黃梓瑕無言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走到案旁,扯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字,說:“今晚你們就趕緊去查探一下那邊的情況吧,以免證據散佚。”

    周子秦拉起黃梓瑕的袖子,趕緊說:“走吧走吧,我已經查探過了,孫癩子的房間絕對沒有任何可以進出的地方,你趕緊幫我確認一下,看看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在這樣的房間裡殺人。”

    “楊崇古。”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李舒白在後面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黃梓瑕趕緊回頭:“王爺。”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周子秦牽住的,她的袖子上,緩緩地說:“明日我們另有要事,你記得要儘早回府,不得夜不歸宿。”

    黃梓瑕趕緊將自己的袖子從周子秦的手中扯出來,低頭行禮:“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81章 十 塵埃凝香(一)

    “你們明天有什麼大事啊?王爺還特意要囑咐你一番。”

    黃梓瑕跟著周子秦前往大寧坊時,周子秦疑惑地問她。

    “哦,是朝廷上的一些事。”其實我不去也沒什麼。她在心裡默默想。

    周子秦頗有點羨慕,說:“崇古,你真是厲害,能在夔王身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真的很少。”

    黃梓瑕點頭,說:“夔王天賦異稟,太過能幹,在他左右做事,壓力自然很大。”

    “就是嘛,今年年初,他不過去山陵拜祭母親半月,朝廷幾乎都亂了,各衙門找了幾十個人都頂不下他的事情,最後皇上都不得不下旨,詔他早日回京。”

    見識過李舒白在各衙門處置事務的黃梓瑕深以為然,默默點頭,在心裡想,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是該有點愛好什麼的,可夔王看起來,什麼都會,又什麼都似乎沒有興致。不知道這個人活在世上,什麼東西能勾起他的興致呢?

    左思右想,長久不離他身的,似乎也只有那一條小紅魚了。不知道這條小紅魚,到底關係著什麼重要的事情呢?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的,必定是一個足以傾覆天下的絕大秘密。

    然而,一條養在琉璃盞中的小紅魚,兩根手指就能輕易捏死的弱小生命,又能藏得下什麼秘密呢?

    她一壁催馬跟著周子秦,一壁又忽然想起當日在太極宮中見到的那個男人。

    站在窗內的那個男子身邊,那個魚缸之中,如同鮮血般艷紅的小魚,雖然離得遠了,看不清形狀,但讓她總覺得,有些許異樣——

    總覺得,王皇后特意將自己召進太極宮,與這個遙望自己的男人,似乎有什麼關聯。

    瑯琊王家……王蘊。

    想起上次他與自己相見時的情形,她覺得自己面臨的處境更加複雜混亂,簡直是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如今壓在身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父母家人的冤案,有四海緝捕不可見人的身份,有王皇后下令幫她重回大明宮的重任,有同昌公主這邊的無頭案……

    還有,突如其來重逢的禹宣,和已經揭穿了她身份的王蘊。

    她覺得自己頭深深地疼痛起來,坐在馬上神思恍惚,簡直連挽馬韁的手都開始不聽使喚。

    而周子秦忽然停下了馬,說:“王蘊。”

    她“嗯”了一聲,下意識道:“王蘊也是個麻煩……”

    說到這裡,她才猛然驚醒,周子秦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而王蘊正策馬,從街道的另一邊緩緩行來。

    夏夜清涼,一種透明的墨藍色籠罩住長安,王蘊向他們行來,在墨藍色的天空之前,神情平靜而柔和,依然是那個如濯濯春柳的大家子弟。

    “長安即將宵禁,兩位還要往哪裡去呢?”

    他聲音溫和,與往常一樣,未語先帶一絲笑意。他的目光從周子秦身上滑過,落在黃梓瑕的身上,笑意明顯地加深了,唇角上揚的弧度也顯得特別好看。

    黃梓瑕想起上一次兩人見面時,他最後說的話,做的事,望著他此時清朗如同長安月色的笑容,心裡不由得升騰起些微的抗拒與畏懼,卻又無法言表,只能默然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王蘊催馬到她身邊,低頭輕聲問她:“又要去查案嗎?”

    她咬住下唇,微微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在旁邊趕緊說:“是夔王吩咐我們一同去的,王爺還有親筆手書呢,你看……”

    王蘊掃了一眼,笑道:“大寧坊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那邊會不安定,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兄最熱心了。”周子秦興奮地說,“崇古,你說是不?”

    黃梓瑕點點頭。

    王蘊與她並轡而行,似乎無意地隨口提到:“明天日子不錯,張行英會來司中報到。”

    黃梓瑕這才趕緊說:“此事多虧王公子幫忙,改日……定當致謝。”

    王蘊微笑道:“明日也可來我們京城防衛司看看,張行​​英在那邊定然會如魚得水,過得順風順水的。”

    “好啊,我最喜歡去你們那邊蹭飯了!”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說起吃就是一個眉飛色舞,“說起來,京城所有衙門的飯我都去蹭過。蹭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是御史台,每次飯前都要訓話並宣揚朝廷教化,你們說至於嗎?最難以下嚥的是大理寺,膳房牆上刷得雪白,全都是律條,不是斬首就是絞刑,要不就是流放三千里!而最喜歡蹭的飯,當然就是你們防衛司啦,年輕人多,口味也都接近,熟人多熱鬧,比在自己家吃飯還開心!還有啊,你們那個廚娘,是我見過的,京城手藝第二好的女子!”

    王蘊笑道:“不知第一位是誰呢?”

    “當然是張二哥的那位未過門媳婦啦,她簡直是廚中女聖手啊!”周子秦誇張地大嚷。

    王蘊笑道:“真的假的,連酒樓裡幾十年的大師傅都比不上一個小姑娘?”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認為的,昭王、鄂王都如此說。崇古,你說呢?”

    “嗯,比如木槿花,阿荻姑娘定然會一朵朵摘掉花萼,去掉殘敗的花瓣,但酒樓裡可能會讓人先備下,到用時才抓一把花瓣隨手撒進去,可能有許多花瓣已經不新鮮。從這方面來說,自然是阿荻姑娘做的更勝一籌。”

    黃梓瑕點頭表示同意,但就在這一刻,她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件事,讓她整個人忽然呆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在張行英家中,他們喝著木槿花湯時,鄂王看見那幅奇怪的畫,他當時那種奇異的神情,到現在想來,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而她想著那幅畫上的內容,卻更覺得,心口巨震。

    畫上三團塗鴉,第一團,是一個人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的模樣;第二團,是一個人死在重重圍困的鐵籠之中……

    不偏不倚,和這個案件中,那兩件兇案的手法,幾乎一模一樣——

    這難道,只是巧合?

    而第三個,被空中降下的鸞鳳啄死的那個人,又預示著什麼?

    鸞鳳……

    黃梓瑕的腦海中,不知為何,迅速浮現出同昌公主的身影。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她說,南齊淑妃潘玉兒,來夢中討還她的九鸞釵。

    九鸞釵……死於九鸞釵之下的人。

    黃梓瑕坐在馬背上,只是一剎那的恍惚,卻已經感覺到自己背後一陣冷汗沁出,讓她簡直無法坐直身體。

    “崇古,你怎麼了?”王蘊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因為她搖搖欲墜的身影,他抓住了她的馬韁,幫她穩住那拂沙。

    黃梓瑕定了定神,揮開了自己不祥的聯想,說:“沒什麼……天真的有點黑了,一下子竟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她抬起頭,前方是不高的坊牆,坊門口懸掛著兩個已經褪色的燈籠,上面寫著大寧兩個字。

    三人在大寧坊下了馬,周子秦見王蘊也跟進來了,有點詫異:“王兄……今夜不需要巡視各坊了?”

    “長安這麼大的地方,要都是我一個人去,那不是早晚累死了?”王蘊笑道,“其實我平時也大都是稍微轉幾圈就回去。今日正好遇上你們了,我還沒看過公人查案呢,正好開開眼界。”

    “屍體早就被抬去義莊了,還有什麼眼界好開?下次有機會,我驗個屍體給你看。”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向守坊的老兵們出示了李舒白給他們出的字條,帶著他們向孫癩子的房子走去。

    “孫癩子這混賬原名孫富昌,因為一身爛瘡,滿頭癩痢,所以人人叫他孫癩子。他沒有兄弟姐妹,族人與他往來稀少,加上父母前幾年相繼去世了,如今孤身一人住在大寧坊西北角的破落院子裡。”

    周子秦帶著他們靠坊牆走,西北角一排狹窄小平房,其中一間沒有上鎖,貼著官府封條。

    周子秦伸手小心地把封條揭下,他幹這事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整張封條揭下來完整無缺。他把門推開,屋內久閉,裡面一股黴臭夾雜著腐臭再加上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味道,熏人欲嘔。

    周子秦有備而來,早已取出兩塊灑了薑蒜醋汁的布條,給了黃梓瑕和王蘊各一個,捏著自己的鼻子說:“這什麼怪味兒啊……臭氣也就算了,還夾雜著說不出的一股齟齬,簡直是比臭氣還臭!”

    王蘊蒙著那種布,臉上的表情也自難受,顯然他不習慣這種味道,於是便解下來,說:“我就不佔用你的東西了,這個還是給……”

    話音未落,他默默地停下了,遲疑了一下,又把布蒙回去了,隔著布,他含糊地說:“子秦,崇古,你們真是不易。臭氣加上香氣,確是比單純的臭氣更難聞的東西。”

    周子秦詫異地問:“什麼香氣?”

    “你沒聞見嗎?”王蘊微皺眉頭,即使蒙著布,手也不自覺地在鼻前揮了兩下,“零陵香。”

    黃梓瑕愕然問:“這破屋子中……有零陵香?”她未進屋就蒙上了口鼻,所以未曾聞到過。

    “對,零陵香。”他十分肯定地說,“雖然已經很淡,而且混雜著各種臭氣,但我對於香道頗有心得,絕對不會辨認錯。”

    周子秦皺眉道:“零陵香十分名貴,怎麼會出現在這樣一間破房子中?”

    “是很奇怪,但我應該不會出錯。”王蘊肯定地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82章 十 塵埃凝香(二)

    黃梓瑕一邊聽著,一邊提著燈籠,四下打量這間屋子。

    果然和周子秦所說的一樣,這是一間十分破敗的黃土屋,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進門迎面便是一張堆滿凌亂東西的矮床,差不多正對著大門放著。屋內連張桌子也沒有,左邊角落打了一眼灶,灶上兩三個缺口瓦罐,旁邊堆著散亂的柴火,破米缸。右邊有一張破胡凳靠牆放著,前面一個兩尺長的矮几,上面也是堆滿了各種破爛。

    黃梓瑕先把灶間的灰扒了一遍,沒發現零陵香的餘燼,便又過去把矮几上的東西檢視了一遍,大不了就是提籃火石之類的日常用品,大都落滿了灰塵。

    她又走到床邊,蹲下來查看。因屋內東西擠占,這張床十分狹窄,差不多就門板那麼大。可這門板大的床上,居然還堆了不少東西,幾件破衣爛衫,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一把磨刀石,兩扎黃表紙,一個水葫蘆。

    床前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著幾件東西,木枕、一塊摔碎的黑瓦當、乾荷葉包著的幾團艾絨等。

    她正看著,後面里正已經過來了,臉上眼屎還沒擦乾淨,對著他們點頭哈腰:“三位官爺,剛剛不是官差們查完剛走嗎,怎麼大半夜的又勞煩三位來查探……”

    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拍胸口:“我們食君祿忠君事,盡忠職守,秉公辦事,深更半夜怎麼了?哪裡有屍體……不,冤案,哪裡就有我們!”

    里正肅然起敬,趕緊向他行禮:“是,是!”

    黃梓瑕無奈地看了周子秦一眼,指著床上的東西問里正:“老丈,您知道他床上這些東西都是什麼嗎?”

    里正轉頭一看,一臉晦氣:“知道,還不就是那些麼。”

    “那些?”周子秦趕緊問。

    “他之前不是犯下一樁臭名昭著的破事嗎?後來不知怎麼的,居然也沒被追究,他還日日洋洋得意對人炫耀,真是本坊的臉都被他丟光了!直到前幾天薦福寺裡起火,燒死了一個公主府的宦官,他才慌了,怕自己也遭受天譴,於是就病急亂投醫,到處去弄什麼辟邪的東西。官爺您看啊,這個是浸了黑狗血的瓦當,這個是噴了符水的黃表紙。還有這個,是拿來防身的剪刀……還有著牆上,你們看!”

    里正把手中的燈光舉高,他們看到牆上貼著好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與字畫,也不知哪兒撿來的,有新有舊,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窗邊掛著慈航普度的木牌子,門上釘著目連救母的小鐵匾,床頭貼的居然是送子觀音的畫。

    周子秦忍不住指著床問:“這麼小一張破床,還堆滿了東西,他睡覺還能翻身嗎?”

    “他用得著翻身嗎?半身爛瘡,只能那麼側著睡,還翻身呢!”里正顯然對這個本坊之恥十分痛恨,話裡行間嗤之以鼻,“三位,不是我說,下午發現他屍體的時候,大家都說了,這就是報應!好好的糟蹋了人家姑娘,還到處誇耀,聽說害得人家姑娘已經自盡了。這不,報應來得真快!就算他躲在屋內,插了門,鎖死窗,貼滿符籙,寸步不出,還不是死了!”

    周子秦同感地點頭:“嗯!所以人絕對不能做壞事!”

    里正一見有人肯定自己的想法,頓時更是滔滔不絕:“據說啊,下午劈開孫癩子的門時,大家都看到屋內一股怨氣奪門而出,煞氣沖天而去!大家都說,這是那個冤死的姑娘報了仇之後,魂魄歸去,終於可以安息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沒有答話——因為,下午他們還剛和“冤死”的滴翠說過話呢。

    檢查過了屋內一切,又仔細查探過門閂和窗鎖之後,周子秦又將封條貼好,在上面簽了個周的字樣。

    王蘊取下蒙面巾,回頭看看屋子,轉過目光凝視著黃梓瑕,感嘆道:“崇古,我今日才知你不易,真是佩服。”

    黃梓瑕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含糊道:“還好……倒也不是經常這樣。”

    “這就算不錯了!上一次啊,我和崇古去挖屍體時你是沒看見呢,還有在水渠裡撈屍體那次……”

    黃梓瑕只能當做沒聽到,先走到那拂沙的身邊。

    王蘊在她身邊問:“這樣一個幾乎等於是毫無漏洞的屋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殺死裡面的人呢?而你……又要如何才能查探出真相呢?”

    黃梓瑕翻身上馬,低聲說道:“慢慢查吧,我想只要是犯案,總是隱瞞不住的。”

    “就是啊,崇古在我心目中,可是足以與我的意中人並駕齊驅的探案天才,世上怎麼會有難得倒她的案件呢?”周子秦洋洋得意地說著,彷彿黃梓瑕的榮耀就是他的榮耀一般。

    黃梓瑕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謝他把“我的意中人黃梓瑕”後面三個字省略掉——周子秦又沒這麼傻,自然不可能在王蘊面前說自己的意中人就是他的未婚妻。

    幸好王蘊對周子秦的意中人並無興趣,見前方已到路口,便只微微一笑,看向黃梓瑕說道:“那麼,崇古,子秦,明日見。”

    “好!明日我們一定準時到你們那邊吃飯~”周子秦揮手。

    待王蘊離開,周子秦一邊在街上散漫地騎著馬,一邊與她討論:“崇古,這回這事,真有點棘手呢,你覺得呢?”

    黃梓瑕點點頭,說:“嗯,那門閂和窗鎖,都和義莊的那個不一樣,絕對不可能用銅片什麼的撥開。”

    “就是啊,”周子秦煩惱道,“幾乎可以說,死者是死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籠中啊!”

    說到這裡,他怔了一下,然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崇古!你……你還記得張行英家中那幅畫嗎?就是那幅供在堂上的,據說是先皇御賜的那幅怪畫!”

    黃梓瑕點頭,緩緩說道:“當然記得。”

    “那畫上的三種怪異的死法……第一種,是遭天雷所擊焚燒而死;第二種,是在鐵籠之中困死;第三種,是被鳳鳥飛撲啄死!”周子秦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又激動又驚駭,“如今,這三種死法,居然已有兩種出現在滴翠的仇人身上!”

    黃梓瑕心事重重,只點了一下頭:“嗯。”

    “你一點都不驚訝嗎?你說,這會是湊巧,還是有人有意而為?你不覺得這事太奇怪了嗎?”

    “子秦。”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目光在一街的暗淡燈光下,平靜地望著他,“明日,我們在京城防衛司見了張二哥再說。”

    周子秦重重點頭,臉上卻滿是得意:“你看,崇古,我終於也想到一次你沒想過的事情了!”

    “是啊……自愧不如。”她說著,望著前方已經遙遙在望的夔王府,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想起那件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種死法……會不會出現?

    第二日,天朗氣清。百萬人的長安,一兩個人的死,微不足道,依舊平靜。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工部時,並未下車,只問了一句今日在哪裡疏通水道,就徑直往那邊去了。

    今日工部正在通濟坊一帶整修水道,他們過去時只見一群勞役傭丁在水道口搬運淤泥,工部蔣主事在那兒蹲著看下面,下面的水道黑黝黝的,臭氣熏天,他捂著鼻子皺眉看著,無計可施。

    李舒白與黃梓瑕下了車,適逢勞役頭向蔣主事匯報,說:“下面已經暢通無阻了,主事您看……是不是趕緊把錢先結了?”

    蔣主事遲疑著,問:“真的清好了?”

    “我做事,您放心!”那勞役頭拍著胸脯保證,“好歹小的也是得工部信任才能得這個差事的,絕不會辦砸!要是沒疏通好,您來找我! ”

    “這麼說,下面應該是暢通無阻了?”李舒白在蔣主事的身後慢悠悠地問。

    勞役頭不知他什麼來歷,但也一眼就看出他身份不凡,趕緊說:“哎喲,貴人您放心!我張六兒辦事,絕對沒問題!”

    蔣主事一回頭看見李舒白,趕緊行禮:“夔王爺,您怎麼能來這種腌臢地方?哎,趕緊到上風處去……”

    “不必了。”京城皆知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水道口看了看,問,“那個張六兒,是管這個事情的?”

    “是,京城大大小小的下水道,他全都一清二楚,前幾年工部將下水道的勞役招編,他就成了頭兒,每月都是工部支給俸祿的,另外每次通水道都要加給現錢。”

    黃梓瑕在後面聽著,心想,誰定的破規矩,每次通水道另加錢,這群人還不天天盼著下水道堵塞,恨不得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怎麼還可能盡心盡力幹活呢?

    李舒白也不說話,只示意張六兒過來,然後問:“下面真通好了?”

    “真通好了,真的!”

    “你所謂的通好,是下面水道的淤泥垃圾裡挖出一個洞勉強可以排水,以應付差事呢,還是水道中的淤泥垃圾都已清理乾淨,沒有阻礙了?”

    “哎喲,瞧王爺說的!自然是全部清理乾淨了,不敢留存一星半點淤泥!”張六兒算準了李舒白不會下去查看,說得那叫一個感天動地,“朝廷每月供給我們兄弟俸祿,我們也心知此事關係長安民生,怎麼還敢有差池?個個都是盡心竭力,不敢有半點疏忽!”

    “好。”李舒白也不多話,示意景祐把後面的那兩把鎖捧上來。那兩把碩大的鐵鎖果然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由得多看一眼。

    “即日起,工部對水道另有規矩,今日本王第一次試行。既然你說下面已經暢通無阻,本王也知道,我朝水道歷來由青磚砌成,高三尺,寬五尺,一個人在裡面彎腰行走並不難,更何況還可以爬行。”李舒白指著第一把鎖說道,“在水道清完之後,你身為負責此事的勞役頭,要下到水道裡面,本王會親手將水道鎖上,你就可以在暢通無阻的水道中前進,而本王在上面行走。你此次通的水道,本王會沿著走到前方出口,然後折回,再走一遍。等我第二次到達那邊水道出口時,不管你是否出來了,本王都會將那邊的出口用第二個鎖鎖好,鑰匙帶走。”

    張六兒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嘴唇青紫,喉口呵呵說不出話來。

    李舒白拿起第一把鎖,示意黃梓瑕打開,準備鎖水道:“還有,既然你說下面已經半點淤泥也沒了,所以到時候你鑽出來時,身上如果蹭上了太多泥漿,可能本王也不會太高興。”

    “王……王爺!”張六兒體若篩糠,撲通一下就軟倒在當街,“請……請容小的再,再下去查看一回……免得……免得有所疏漏!”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把手中的鎖又放回托盤裡:“去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83章 十 塵埃凝香(三)

    身後景祐早已在老遠的槐樹蔭下設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景毓擺下了四色茶點,打開冰桶開始製作冰飲。

    黃梓瑕端了一盞冰乳酪吃著,一邊看那邊張六兒跟瘋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擔又一擔淤泥從水道內運送出來,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們這邊離得遠,並沒有聞到臭味。

    蔣主事滿臉歡喜地走到李舒白身邊,興奮地說:“這條規矩一下,京城以後的水患,可算絕根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們就能找出對策了——而且恐怕會先從蔣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蔣主事立即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說:“小的絕對秉公辦事,絕不敢為己私謀!”

    “我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蔣主事見他們辛苦,就督管不嚴。畢竟,此事已經造成長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是,小的自知職責所在,定當絕不鬆懈!”

    日頭近午時,滾成泥猴的張六兒終於狠下心,過來結結巴巴對李舒白說:“王爺,這下……應該差不多了。”

    李舒白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水道邊。

    張六兒接過旁邊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潑,沖掉衣服和臉上的泥巴,然後就將身子一縮,進了水道。

    他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緩緩順著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經從出口處竄出來了,而且身上泥漿居然不太多。

    “不錯,若都能這樣,還需要本王親自來盯著麼?”李舒白表示欣慰。

    旁邊一群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個個面露喜色。有人對著張六兒大喊:“六兒,跑得挺快啊!夔王應該讓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又有人說道:“六兒爬過去算什麼,應該讓錢老闆去爬一趟,對不對!”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旁邊人群中一個矮胖子縮著頭,哭喪著站在那裡,一臉晦氣相。

    李舒白一眼就看見了他,向黃梓瑕示意。

    蔣主事正招呼一群人來領工錢。黃梓瑕看見領了錢的張六兒走到那個矮胖子身邊,相視苦笑。

    她走到矮胖子身邊,拱手行禮:“這位大哥,請問貴姓?”

    矮胖子一見夔王身邊的宦官過來,趕緊賠笑:“見過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甚麼事?”

    黃梓瑕問:“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錢關索,錢老闆?”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開了幾家店,聊以糊口、聊以糊口。”他點頭哈腰,彷彿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彎出半圓的弧度,也實屬難得。

    黃梓瑕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但對一個宦官這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人,實屬少見。她頗有點無奈,說:“錢老闆,只是問幾句話,不必多禮。”

    “是,是,公公您請說,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示意前面的水道,問:“張六兒與您熟識?”

    “實不相瞞啊,公公,小人……有家車馬店,然後收了一批泥瓦匠幫人弄房子,後來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兒,與京中這幾位通水道的兄弟聯絡好一起做,所以……”

    見他難以啟齒的樣子,張六兒乾脆直接替他說:“對不住啊公公,就是我們幾個勞役在衙門外接私活,偶爾也幫錢老闆幹點活。”

    衙門雖養著這群人,但他們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黃梓瑕也不在意。而錢關索則心驚肉跳,趕緊說:“小人有罪!小人請公公責罰!請公公大發慈悲,放小人一條生路​​……”

    “錢老闆,此事與我無關,我並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黃梓瑕真是無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旁邊一堵矮牆下,黃梓瑕問:“錢老闆可認識孫癩子?”

    “不……不認識。”一提到此事,錢老闆那張胖臉上的肉幾乎都快垮下來了,難看之極,“公公,饒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後一時衝動,所以過去劈了他家門……當時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作證,小人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得都快爛掉了!”

    “這個我知道。我想問你,昨日午時,你在哪裡?”

    “昨日午時……我在靖安坊收賬啊!許多人都可為我作證的!”他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激動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過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氣啊!昨天小人還……還碰到屍體了!據說這霉運要走三年哪!小人的生意怎麼辦,小人昨晚一夜沒睡啊……”

    “那麼,你見過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嗎?”黃梓瑕打斷他的哀訴,問。

    他頓時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臉上,看起來有點滑稽。

    “你對大理寺的人說了謊,其實你曾經見過駙馬韋保衡的,不是嗎?”

    錢關索終於慌了,抖抖索索地從懷裡掏出兩塊銀子就往她手裡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饒命啊……我確實只見過駙馬那幾次,我……我連話都沒說上啊!”

    “一共幾次?”黃梓瑕眼都不眨,將銀子又推了回去。

    “兩……兩次,真的!”

    “錢老闆,你可知欺騙公門中人,尤其是誑騙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三……三次!真的,有一次只是在府門口,遠遠瞥了一眼,小人趕緊就……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兩次啊!”他恨不得涕淚齊下,又多加了一塊銀子塞進她袖口。

    黃梓瑕將銀子丟還給他,笑道:“行了錢老闆,知道您有錢,隨身帶著這麼多銀子出門。我一個宦官,哪用得著這些?您還是把幾次見駙馬的事情,詳詳細細跟我說一遍吧。”

    “據說一共見了三次。第一次是在京城防衛司的試馬場,就是王爺您上次對我說過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內,他手下的人去修繕王府水道時,他過去查看,駙馬讓他們一夥臭氣熏天的人不要擾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剛巧看見駙馬的馬車過來,於是趕緊迴避在街角,不敢上前衝撞。”

    李舒白聽了,也不說什麼,只問:“你信麼?”

    “自然不信,錢關索這樣鑽營的商人,只要有機會,肯定要千方百計接近駙馬的,怎麼反而會躲在一邊?”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問:“他怎麼解釋對大理寺說謊?”

    “說是知道駙馬出事了,正與他替防衛司買的馬有關,又因為駙馬曾批評過他的馬,所以他怕禍及自己,於是就乾脆說沒見過了。”

    “聽起來,好像也說得過去。”他說著,站起身說,“快午時了,回府吧。你讓廚房將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黃梓瑕有點遲疑,又不敢開口。

    他的目光掃過她面容:“怎麼?”

    “周子秦和我約好……今天中午要去那個……京城防衛司。”她硬著頭皮對他說,如芒刺在背,心虛地畫蛇添足,“順便看看……有沒有駙馬那樁案子的線索。”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連夏日正午的太陽都沒能讓她流汗,可他的一個眼神,卻讓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來,眼都不敢抬。

    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轉過眼去,望著天空冷冷說道:“身為王府宦官,到處混飯。”

    她在心裡默默流淚,心想,還不是因為……王爺您讓我貧困潦倒嗎?去衙門混飯也得有門路啊!

    “是……奴婢知罪,奴婢這就去回了周子秦……”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還以為京城防衛司的飯有多好吃呢。”他丟下她轉身就走,再不理她。

    感覺……自己沒做錯什麼呀!

    黃梓瑕簡直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好歹為夔王府省了一頓飯呢,不知哪位大爺到底為什麼甩臉色給她看。

    “崇古,想什麼呀?”

    周子秦搶著給她的碗裡夾了個蹄髈,眉飛色舞道:“你看這塊蹄髈,半肥半瘦,剛好是豬蹄尖上兩寸,整隻豬蹄的精華所在就在這一塊!能在這麼多人中搶到蹄髈中最好的這一塊,也就是我這樣的人才了!”

    “這大夏天的……”居然還吃蹄髈,而且周子秦居然還要搶給她。

    她望著面前的條案,京城防衛司的伙食果然不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今天為了歡迎新加入的張行英,居然還上了烤乳豬。

    “不過話說回來,張二哥的騎術確實不錯,今天才第一天,就能控馬自如了,再過幾天和自己那匹馬混熟了,在防衛司就要數一數二啦!”周子秦壓低聲音和黃梓瑕討論著之前訓練的場景。

    黃梓瑕點頭,還沒吃上幾口,京城防衛司一群人就排隊過來敬酒了。

    “楊公公,上次那場擊鞠,我們兄弟真是大開眼界了!”

    “是啊,神乎其技啊!佩服佩服!”

    “來來,楊公公,我敬您一杯!”

    “劉四哥,別和我搶啊!我先來的!楊公公,請~”

    黃梓瑕看著面前一堆等著自己喝酒的男人,正在無措,王蘊過來訓斥道:“是不是球場上不是楊公公的對手,準備在酒桌上撈回來?楊公公大忙人一個,下午還要去查案子呢,你們要是把他灌倒了,看大理寺不找你們算賬!”

    眾人頓時肅然起敬:“咦,楊公公還會斷案?”

    周子秦拍拍黃梓瑕的肩,比自己破了案還驕傲:“年初沸沸揚揚的京城四方案,上月瑯琊王家兩個婢女謀害夔王妃的案子,都是這位楊公公破的。”

    “哎呀!失敬,失敬!”一群頭腦簡單的大男人頓時震驚了,看著她的眼神滿是崇敬,“不知這次又是什麼大案要案,需要公公親自出馬?”

    “來,公公,為您的英雄事蹟,咱再喝一杯……”

    “都給我滾!”王蘊笑罵,把一群人轟走,轉而無奈地看著黃梓瑕,“對不住啊,防衛司一群粗人,沒辦法。”

    “哪裡,這邊很好。”讓她想起自己當初在蜀郡時,搭檔的那一群捕快也是這樣,就連吃飯的時候都喜歡哄鬧一場,毫無心機的年輕人。

    黃梓瑕轉而看向本該是今日主角的張行英。他臉上掛著笑,神情卻一直飄忽,眼睛不知看向哪裡。

    黃梓瑕坐下來,問他:“怎麼啦,還是喜歡阿荻做的飯菜吧?”

    他趕緊搖頭,說:“很好吃,很好吃……”彷彿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還使勁塞了一隻雞腿在口中。

    黃梓瑕便也假作不知,端起碗一邊吃著油膩的蹄髈,一邊懷念夔王府的菜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5:59 PM

第84章 十一 羅衣風動(一)

    夔王府的菜式,清淡素淨,很適合夏天。

    枕流榭是適合夏日的居處。四面門窗俱開,三面風荷搖動,唯有一面連接著曲橋,通往岸上垂柳曲徑。

    水風淺碧,暗香幽微,一室生涼。

    李舒白一人坐在案前,看著對面空空的那個位置,明明想忽略,卻覺得越發礙眼。

    他沉默地示意旁邊人將一切撤下,站起走到曲橋上。一枝開得正盛的荷花不勝此時的炎熱日光,垂在他的面前,他聞到荷花幽涼的香,不由得對它注目許久。

    站在他身後的景毓聽到他低低地說了三個字——

    “第二次。”

    景毓不解地思忖著,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岸上有人疾奔而來,稟報說:“同昌公主府遣人來請楊崇古公公。”

    李舒白聽到楊崇古三個字,才轉頭問:“什麼事?”

    “回稟王爺,據說是公主府出了大事,同昌公主急病心悸,太醫正在救治,但她還是命人先請楊崇古公公過去。”

    李舒白微微皺眉,便順著曲橋往外走去,一邊吩咐景毓:“備車。”

    “楊公公,王府的馬車正在門口等您……”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防衛司進來通報的門房,愕然問:“馬車?”

    “是。說是要帶您趕緊去公主府。”

    吃頓飯都不安生,月俸倒是扣得那麼嚴厲。這樣的上司,能說是好上司麼?

    黃梓瑕強顏歡笑,一杯酒告別了各位依依不捨的同仁們,匆匆忙忙跑到衙門外一看,果然夔王府的馬車停在那兒。

    她趕緊輕叩車門,說:“王爺久等,奴婢該死。”

    裡面一片靜默,看來夔王是不準備理她了。

    她鬆了口氣,正打算繞到前頭與阿遠伯一起坐車轅上,誰知剛一動,裡面傳來李舒白冰涼的嗓音:“你是該死。”

    黃梓瑕吸了一口冷氣,僵直地站在那裡不敢動。

    “身為王府宦官,聖上親自委你以公主府奇案重任,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日剛剛死了人,你今日倒是輕鬆愉快,過來這邊飲酒歡宴,觥籌交錯——你覺得自己不該死麼?”

    黃梓瑕頭皮發麻,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他隔著車窗看著她。盛夏午後,日光強烈,照在她微有薄暈的面容上,如同桃花盛綻,無比動人的一種顏色。

    因為這種姣好顏色,李舒白覺得一種異樣的火焰,迅速地自心頭灼燒上來。

    在他的身邊,她一直安靜冷淡,彷彿心中縈繞的唯有冤仇與案情,甚至連呼吸都是一絲不亂,舉手投足從未有過踰矩之時。然而,她不在自己的身邊時,卻活得那麼鮮活動人,背著他和一群男人打馬球,混在男人堆中推杯換盞……他不必親眼所見,便已經能想像到她和那些人稱兄道弟,肆意歡笑的模樣——

    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女子,全然拋棄了在自己身邊時的安靜冷淡。

    而她顏色最鮮豔燦爛的那一刻,永遠不會呈現給他看。

    心頭的那股火焰,在一刻灼燒著李舒白的胸口,他在這一瞬間忘了自己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夔王,站起來踢開車門,站在上面俯視著她,聲音低沉而略帶喑啞:“上來!”

    黃梓瑕仰頭看著他,看著逆光之中,他深重明晰的輪廓,鷹隼般銳利的眼,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畏懼,不自覺地呼吸一滯,不敢回應。

    “長安人盡皆知,夔王爺素來冷靜,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怎麼對一個小宦官動怒?”

    身後傳來戲謔的笑語,彷彿完全不知此時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王蘊笑意滿面,輕揮著上次黃梓瑕送還給他的那柄折扇,對著李舒白微一躬身行禮: “今日是楊公公的好友進入我司第一日,楊公公最重情義,而且我司的許多兄弟也都十分敬佩楊公公,是以我才邀請楊公公前來,相信王爺不會怪罪我們勉強楊公公多喝了兩杯酒吧?”

    李舒白見王蘊親自出來,也不能當面拂他好意,只說道:“她私事我亦不管,但今日是她負責的案件出了問題,非立即去處理不可,否則恐怕誤事。”

    王蘊笑著向黃梓瑕說道:“趕緊去吧,待本案破了,防衛司一群兄弟再請公公的慶功酒。”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示意黃梓瑕到前面和阿遠伯坐一起去。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向王蘊注目示意後,趕緊跑到前面,跳上車坐在阿遠伯身邊。

    王蘊微笑目送她而去,身後周子秦匆匆忙忙跑出來,問:“崇古去公主府了?是不是出事了?怎麼沒帶我去?”

    “你去幹嘛?每日跟在崇古身後還不夠。”他丟下一句,轉身往回走。

    周子秦被他一句話噎得莫名其妙:“跟著崇古不好嗎?跟著他肯定有疑案、有屍體,這麼好的資源,我不跟著他跟誰?”

    王蘊無語地仰頭看天:“走吧。”

    未時初刻。

    同昌公主府上的人都戰戰兢兢地站在高台外聽差,卻又不敢進去,一群人擠在那裡,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一步步走上高台。眾人看見他來了,都鬆了一口氣,趕緊向他見禮。

    黃梓瑕見垂珠站在人群之前,臉色惶急,眼神游移,便問:“公主是怎麼了?”

    垂珠看見她,趕緊低頭說道:“公主的九鸞釵……不見了。”

    不見了。同昌公主的夢居然成真,而那支她最為重視的釵,也真的不見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見李舒白已經進內去,趕緊對著垂珠點了一下頭,快步跟了過去。

    金線編織的湘妃竹簾已經放下,小閣內顯得略為陰暗。在這半明半暗之間,他們看見同昌公主倚靠在榻上,郭淑妃坐在她身邊,替她揮著一柄白團扇。

    同昌公主穿著白色的紗衣,散下的一頭長髮,就像黑色的絲絹一樣流瀉在榻上,黑色極黑,白色極白,虛弱的病態讓她的面容也顯得不那麼單薄倔強了,顯得她比往日似乎要惹人憐愛許多。

    然而看見坐在她面前的人,黃梓瑕的胸口微微悸動,忽然在心裡明白了她這樣動人的原因。

    禹宣。

    殿內的光線暗淡,卻掩不去他一身清氣縱橫。他端坐在同昌公主面前,坐姿挺拔而舒緩。無可挑剔的儀態,皎潔清朗的面容,散發著一種清冷而幽微的,如同下弦月般的光華。

    而他的聲音溫柔清和,如同碎玉在冰水中輕輕相擊迴盪,為同昌公主講述著《禮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當時琴有宮商角徵羽五音,各弦表君、臣、民、事、物,後來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條弦,成七弦琴……”

    他聲音柔和清澈,在這樣的夏日中,彷彿可以趕走炎炎之氣。不止同昌公主望著他,連郭淑妃也放下了手中絹扇,凝神靜聽。

    李舒白站在小閣門口,審視著禹宣。許久,他又轉過眼看黃梓瑕。見黃梓瑕只是默然低頭站立,臉上並未流溢出任何表情,他才收回了目光,輕咳一聲。

    同昌公主看見他,便端坐起來,下榻向他行了一禮:“四叔。”

    禹宣站起,避立在一旁,不言不語。

    “你身體不適,就不必多禮了。”李舒白對同昌公主說道,郭淑妃挽著她站起,說:“有勞夔王今日親來探望,同昌真是有幸。”

    同昌公主則望著黃梓瑕道:“楊公公,如今我的九鸞釵真的丟了!你……你看該怎麼辦呢?”

    她顯然還在為自己的夢而後怕,捂著心口喘息微微,眼底是深深地懼怕。

    黃梓瑕趕緊問:“不知九鸞釵是怎麼丟失的?公主可否為我詳細描述一二?”

    郭淑妃畢竟是后妃,與王爺同處一室不便,只能嘆了口氣,示意禹宣退出。禹宣不聲不響,安靜地接過書,跟著郭淑妃步出小閣。

    李舒白坐在旁邊,隨手翻了翻床邊小櫃上留著的周禮,漫不經心地聽同昌公主訴說九鸞釵丟失的情形。

    在周禮的旁邊,蹲著一隻兩寸高的小瓷狗。公主府中一切用度精緻而雍容,而這隻小瓷狗卻與這些金玉珠寶大相徑庭,它形狀小巧,憨態可掬,雖然做得十分精緻,卻顯然是市井的東西。

    他看著那隻瓷狗,聽同昌公主對黃梓瑕說道:“前幾日我做了那個夢之後,昨日你又說會留神關注此案的,於是我便在你走後,將九鸞釵交給侍女們,讓她們仔細留神保管……”同昌公主只說了這幾句,已經心悸氣喘,她倚靠在榻上,呼吸紊亂,按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背,一邊朝外面叫:“來人!”

    腳步聲急促,垂珠和落珮等幾個貼身的侍女疾步奔進來了,趕緊扶著同昌公主順氣,垂珠趕緊從懷中掏出小瓶子,倒出一顆丸藥給同昌公主服下,又不停幫她撫著後背,直等她氣息順了,才鬆了一口氣。

    垂珠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也顧不上擦,趕緊先站起來,去旁邊倒茶水過來。同昌公主見黃梓瑕打量著垂珠,便虛弱地抬手指著她,低聲說:“你看,魏喜敏沒了,我身邊這麼多人,也就垂珠最得力了……可惜就要嫁出去了,以後誰能這麼貼心。”

    垂珠趕緊跪下,說:“只要公主一句話,垂珠寧願服侍公主到老,永不離開!”

    “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說著,回頭看著李舒白與黃梓瑕,慘然一笑,“四叔,只能讓落珮帶你們去查看了,侄女是不行了。”

    “好生休息吧,你自小有這病,最忌多思多慮。”李舒白說道。

    垂珠跪在公主床前,取出她床頭小屜中的鑰匙交給落珮,也不站起,就跪著幫同昌公主用汗巾輕輕擦著汗水。

    黃梓瑕跟著落珮走出小閣,問:“九鸞釵在何處丟失的?”

    “就在旁邊廂房。”落珮說著,帶他們走到旁邊一間上鎖的廂房前。房前有兩名宦官看著,見落珮來了,便開了房門,讓她們進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85章 十一 羅衣風動(二)

    房內門窗緊閉,在這樣的夏日中因密不通風,有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悶熱。裡面陳設著一排排架子,放置著各種箱籠匣盒,顯然是公主私物倉庫。

    落珮走到角落的架子前,蹲下來從架子最底層拉出一隻箱子,然後用剛剛交給她的那把鑰匙打開了櫃子。

    裡面是一隻一尺見方的小匣子,落珮將它捧出,打開來。

    裡面是紫色絲絨的襯底,如今那上面,空無一物。

    “前日公主因做了那個不吉的夢,所以便將九鸞釵親手放在這個匣子中,又親自看著我們將匣子放在箱子中,鎖好後將鑰匙放到她床頭的小屜中,又命我們放到這邊。”落珮說起這事,還是又氣又急的神情,說道,“還是我和垂珠親手抬著箱子到這邊的,我們覺得最下面角落這邊,應該是最妥善不過的,因此就將箱子放在了這裡。當時還有墜玉她們幾人和我們一起的,大家都是眼看著箱子被我們抬進去,又放在這個地方的。我們放好箱子後,幾個人就退出了。結果今天早上,公主說自己心中不安定,就將自己枕邊的鑰匙拿出,交給我們,讓我們將九鸞釵拿過來給她。我和垂珠墜玉她們幾個人到這裡,垂珠打開箱子,取出匣子一看,頓時驚叫出來,原來里面已經空空如也了!”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微微皺眉。

    “侍衛們馬上就過來了,我們和棲雲閣所有人都被帶去搜身,廂房中、閣中、府中所有人的住處也都徹底查找了一遍,可是九鸞釵已經再也找不到了,就好像……真的是被……被潘淑妃取回了一樣……”落珮惶急地說道,“這豈不是事怪近妖麼?九鸞釵又不是小小一支釵,這可是雕琢著九隻鸞鳳的大釵啊,誰能隔著箱子、又隔著匣子將它悄無聲息地取走?”

    黃梓瑕和李舒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樣的念頭——那張詭異的符咒。那張來自徐州,同樣放置在兩層精密鎖具之中的符咒。

    難道這世上,真有隔空取物、隔物施法的手段?

    落珮沒看見他們交換的眼神,依然驚惶地說著:“公主一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就犯病了。王爺是知道的,公主她自小便不能受驚,不能大喜大悲,不然的話就會心口絞痛。前次魏喜敏的死,公主已經心下不適,駙馬爺擊鞠受傷,她又受一場驚嚇,再加上昨夜又……又聽到消息說……”

    落珮說到這裡,才恍如初醒,趕緊抬頭觀察他們的神情。

    黃梓瑕說道:“昨晚?你是指孫癩子的死?此事我們皆知,你無須隱晦。”

    “是……正是聽到消息說,那個孫癩子死了……而且,街上人都說,他死於那個什麼滴翠的冤魂。”落珮忐忑說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公主為何一看見那個滴翠出現就發病……她,誰叫她自己不懂得及早避讓公主,以至於公主生氣,說她不吉,讓我們將她打出去,再也不許進府……”

    黃梓瑕問:“她沒有衝撞公主嗎?”

    “沒有呀,當時我們都在的,她和公主打了個照面,公主一看到她,就不知怎麼發病了,靠在垂珠身上心口絞痛。”落珮回憶著當時情形,有點同情地說,“公主只說把這女子打出去,結果誰知魏喜敏就把她給弄成那樣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韋駙馬當時曾說,因她誤踩到了公主的披帛,是以公主發怒……

    這兩個人的話,到底誰的比較可信呢?

    落珮還在說:“所以其實那個女子的事,和公主是無關的……但畢竟兩個與她有關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我想,公主心下或許因此而大為煩躁,再加上九鸞釵又丟失了,公主氣急之下,沈痾又犯。而且這回可真是病來如山倒,淑妃都帶著宮中好幾位太醫來看過了,依然不見起色,如今我們公主府的下人都是心急如焚呢……”

    黃梓瑕聽著,又問:“調查昨日進出這個庫房的人了嗎?”

    “昨日九鸞釵放入庫房之後,便再無人進出了。”

    “那麼,門口把守的兩位宦官,是否已經查過了?”

    “是,第一時間搜身搜房間,並無所獲。其實雖說他們可以兩人一起監守自盜,但公主因近日睡不安穩,是以加派了人手候在門外,廂房門口的宦官,時刻處於旁邊侍衛、宦官、侍女們的目光之下,並沒有進去的機會。”

    黃梓瑕略一沉吟,蹲下研究了箱子一番。

    普通的樟木箱,外面漆成紅色,用黑漆描繪著吉祥花紋。裡面是原木板,她將箱內各個角落都敲過了,並無異常。

    然後她又取過那個匣子,打開來細細檢查了一番。這是檀木的盒子,雕工精細,描繪著四季花草,一看便覺得里面的東西應該​​不凡。

    她仔細查看盒子內外,亦沒發現異常。

    “這把鑰匙呢?公主一直都放在身邊嗎?”

    “是的,一直都放在公主床頭的抽屜中。公主這幾日睡眠不安,我們一直都候在殿外,上半夜下半夜的,都有幾個人守著。若有人進入公主室內,必定要經過我們的。”

    “窗外呢?”黃梓瑕又問。

    “公公說笑呢,棲雲閣是在高台之上,公主的寢處和廂房、庫房的窗外都是幾丈高的地方,誰能沿著這樣的高台爬上來,越窗而入偷東西呀? ”

    黃梓瑕聞言,便走到窗邊,推窗往下看了一看。

    高台凌空,整個公主府盡入眼簾,甚至還可以看到小半個永嘉坊。高台之下,是水波般的合歡花,一層層粉紅色層層擴散,如同水波一般。而棲雲閣就像粉色水波之中的蓬萊仙山,高閣凌雲,美輪美奐。

    這麼高的台,唯一能進入的地方,就是外面的台階,貼著台身三度轉折,呈之字形而上。

    李舒白問:“同昌自幼身體嬌弱,為何要住在這麼高的地方?走上來也比較累吧。”

    “公主怕熱,又怕冷,這邊夏日風大,冬天整日都有陽光,而且離地較遠,濕氣較少,公主一眼就看上了。至於台階,公主若累的話,直接將小轎抬上去也可以的。”

    黃梓瑕點頭,示意落珮將東西收拾好,三人出了廂房。

    李舒白站在閣前的空地上俯瞰下方,而黃梓瑕進去看望同昌公主,誰知進去時,只見她已經躺在床上休息了。紗簾重重垂下,懸掛著金絲銀縷編織的如意結,象牙席的四角,壓著四個伎樂飛天和田玉席鎮。

    垂珠站起來向她行禮,帶著她到了外間,才壓低聲音說道:“公主昨夜未眠,今日困倦了。她睡前吩咐說,公公盡可在府中調查,務必將九鸞釵找到…… ”

    說到這裡,垂珠眼睫朝下,眼中水氣濕潤:“公主是太上心了,就算九鸞釵是稀世奇珍,畢竟不過是一支釵而已。可我們怎麼勸,她都一直覺得這釵與自己休戚相關,執意覺得若潘淑妃取走了這釵,她……她也將隨著潘淑妃而去……”

    黃梓瑕點點頭,又說:“我知道了。近日你們要細心留神,畢竟……”

    畢竟,她還記得自己在張行英家中看過的那張畫,除去已經應驗的前兩幅塗鴉之外,已經只剩下第三幅了。

    若同昌公主真的成為飛鸞撲啄的那最後一個死者,以皇帝對她的寵愛來看,恐怕整個長安會掀起一場巨大波瀾,到時候絕難輕易平息。

    垂珠轉身回閣內守著公主去了,黃梓瑕走到李舒白身邊,卻見他正看著合歡林中某一處。

    她正看了一眼,李舒白已經轉身,向著下面走去。

    她匆匆一眼,只看到禹宣站在合歡花下,手中握著一個東西,一動不動。只是離得太遠了,她看不清他面容上的神情,亦看不清他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

    李舒白已經走下台階,黃梓瑕強迫自己回頭,跟在他的身後下棲雲閣。

    他們沿著高台的台階而下,偶爾轉折之間,她可以看見李舒白的側面,凝重而沉靜。

    她不知他這是為誰,還在猶豫之中,李舒白忽然開口,說:“如此看來,要進入庫房偷盜,又要打開這個箱子,將東西原封不動取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黃梓瑕點頭,說:“必定有辦法,只是我們還未曾知曉。”

    “這個辦法,或許對於我那張符咒,也會適用?”李舒白說著,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她。

    台階之上,長風自他們身邊流過。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打量許久,才說:“你有事情瞞著我。”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指的是哪個方面。

    “比如說,同昌公主的九鸞釵被盜,你卻似乎對她的安危更加關心——有什麼事情讓你覺得她的預感是對的,九鸞釵真的會關係她的性命?”

    知道他指的是這件事,黃梓瑕在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忙說道:“這事,我正要請示王爺,是否需要拜訪一下鄂王。”

    李舒白微一挑眉:“又關他什麼事?”

    “上次那一場擊鞠之後——就是韋駙馬出事的那一次——因昭王想吃古樓子,我們同去張行英的家中,卻見到了他家供在堂上的一幅畫,據說是張行英的父親當年進宮為先皇診脈時,受賜的一張御筆。鄂王當時對此畫表現出極其強烈的反應,而且之後也神情異常。”

    “這幅畫與此案,又有什麼關係?”

    “這幅據說出自御筆的畫上,一共有三處分佈不均的塗鴉,第一幅,畫的是一個男人遭到雷擊,焚燒而死;第二幅,是死於鐵籠中的一個人;而第三幅,則是一隻鸞鳳自半空中飛撲而下,啄死了一個人。”

    李舒白微微皺眉:“所以,根據前兩個人的死,你認為,同昌公主或許會是……第三個?”

    “是。當時我看到時,並不在意,但此時想來,此畫或許,與此案有著莫大關聯。”

    李舒白轉身向下走去,沉吟問:“那幅畫確是出自於御筆?”

    “不知。但我看那畫的質地,是蜀郡黃麻紙,紙張平展厚實,模樣倒真像是上用的,但我接觸宮中事物較少,並不知曉。”

    “蜀郡黃麻紙是宮中用來書寫的,若是作畫,先皇一般喜歡用宣紙,或者白麻紙,怎麼會用黃麻紙?”

    黃梓瑕搖頭說道:“那畫近似於塗鴉,三塊墨跡,誰知道是出於誰手。而且看來畫的人也只是信手亂塗,所謂的三種死法,全都只是我們幾個人看久了,臆測的。”

    “你留在公主府中再調查一下吧,我讓大理寺的人去取那幅畫,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御筆。”李舒白說著,轉身便要走。

    耳邊聽得黃鸝叫聲,滴溜溜如珠玉圓潤。

    李舒白微微抬頭,看向樹梢。有兩隻黃鸝鳥正在枝頭相對而鳴,偶爾互相摩挲翅膀。跳躍間枝頭的合歡花便一簇簇如絲絨掉落,一派旖旎。

    他的目光順著合歡墜落的軌跡,又落在她的面容上。見她抬手接住那朵合歡花,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問:“在想什麼?”

    黃梓瑕思忖道:“目前接觸到的這三個案件,與公主府都有著似遠似近的關聯。如今兩人死亡,駙馬受傷,但到目前為止,基本毫無頭緒……我擔心若不及早破案,萬一公主真的出事,恐怕局勢將難以收拾……”

    李舒白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不必急躁,實在不行,自有崔純湛幫你收拾殘局。”

    黃梓瑕在心中同情了一下崔少卿,點頭。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86章 十一 羅衣風動(三)

    黃梓瑕在落珮指引下,前往廚房尋找菖蒲。

    菖蒲依然在制定著明日府中的菜單,正吩咐幾個廚娘和雜役:“公主身體不適,口味必要清淡,雞鴨魚肉必要酌減,補血益氣的一定要有四種——前日說了公主喜愛枸杞芽,怎麼還不見你們去採買?”

    雜役們唯唯諾諾,也有人煩惱道:“枸杞芽是當季才好吃的,如今都老了,一時也難找。 ”

    菖蒲嘆了口氣,拍拍桌子說:“我不管,公主說要什麼,你們要是弄不到,明天我一個個掀了你們頭皮!”

    落珮在外面叫她:“菖蒲姑姑。”

    她回頭看見她們,才揮手示意幾個人散了,一邊站起來,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楊公公,又來找我有事麼?”

    黃梓瑕走到室內,在她對面坐下,說道:“前次過來請教了姑姑幾個事情,如今還有一兩點疑問,還請姑姑釋疑。”

    菖蒲一臉鬱悶:“還是魏喜敏的事情?我當時真不在,只是與他口角一次而已,府中與他吵過架的人又不只有我,前月墜玉不就和他大鬧了一場…… ”

    “不,我並非來問這件事的。”

    “那……不知公公這回想要問的,是什麼?”

    黃梓瑕正視她,問:“請問姑姑,你上次那零​​陵香的來歷,是否可以對我從頭至尾說一遍?”

    菖蒲愕然,問:“和那零陵香……有什麼關係?”

    “這個我不便說,我也是奉大理寺少卿崔少卿之命,前來問話。”黃梓瑕冠冕堂皇地說。

    菖蒲只能低頭說:“是……是公主府外一個人送給我的。”

    “不知是什麼人呢?”黃梓瑕追問。

    菖蒲咬咬唇,但終於還是說:“錢記車馬店的老闆,錢關索。”

    黃梓瑕沒想到那個矮胖的老闆錢關索居然與王府中的廚娘有關,雙眉頓時皺了起來。

    魏喜敏因討要零陵香而與廚娘菖蒲口角;在孫癩子死的屋內,王蘊聞到了零陵香的氣息;而錢關索,剛好是撞開孫癩子那個房門的人;同時也是販賣那匹讓駙馬摔傷的黑馬的人……

    這一切,到底是以什麼串聯起來的?期間那條現在還看不見的線索,到底是什麼?

    她又問:“菖蒲姑姑,請恕我打聽您的私隱,您是公主府掌膳的,而錢關索是車馬店的,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是啊……我們也是年初認識的。”她低頭,用手指在桌上畫著,茫然而羞怯,“那時他手下一夥人在公主府修繕下水道,因廚房的水道最多,我與他商量過水道分佈,便由此相識了。他……他胖是胖了點,矮也是矮了點,但為人很好。他們在這邊幹活時,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踩到了泥漿裡,就是他打了水幫我洗乾淨了鞋子送回來的。”

    黃梓瑕看著她面容上微微的紅暈,不由得提醒她:“錢老闆這個年紀,家中應該是有妻有子了吧。”

    “是,他家中有妻有妾,還有三個兒子。”

    黃梓瑕便也不再說什麼,只問:“錢老闆把零陵香送給你,然後你便獻給公主,誰知公主卻將它賜給了魏喜敏?”

    “是啊,結果那個魏喜敏貪得無厭,我總共就這麼點,他以為我必定自己還留著一些的,過來討要。我說沒有,他居然向我要錢老闆的地址,說……說什麼去找我相好的要也是一樣! ”菖蒲說起這話,臉色還是氣得通紅,“這是什麼鬼話!知道的還以為我真和錢老闆有什麼呢! ”

    “菖蒲姑姑,你也不要太生氣了,實則……我覺得魏公公的猜測也有一定道理。”黃梓瑕解釋道,“零陵香十分珍貴,誰會知道錢老闆如此慷慨,居然會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呢。”

    “廢話,我幫他那麼多次,我自己也是冒了風險……”說到這裡,她喉口卡住,似乎覺得自己不應該將這件事宣之以口,但話已出口,也無法再收回,只好懊惱地坐在那裡,不再說話。

    黃梓瑕望著她的眼睛,沒說話,卻一直看著她。

    菖蒲在她的凝視下,嘆了口氣,不得不開口說:“錢老闆有一次對我說,他早年間有個女兒,如今若還在的話,也有十七八歲了。可惜當初他帶著妻兒逃荒到長安城郊時,一家人飢寒交迫,實在沒辦法,只能將當時年僅七歲的大女兒給賣掉,換了五緡錢。就靠著這五緡錢,他一家人得以活命,他也靠著販賣草料起家,後又遇上貴人,到關外聯絡到幾家大馬場,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三個兒子也相繼成人,可惜……他說此生虧欠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女兒,但恐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此事應該去找戶部打聽,怎麼會找上你呢?”

    “當初他的女兒,買家是個公公,據說是宮裡出來採買宮女的。他尋思著,女兒估計不是在宮裡,就是在諸王府邸。可惜他一介商賈,與宮中、王府又能有什麼交集呢?但我好歹是公主府的人,與公主身邊的幾個侍女是說得上話的,她們有時進宮或去諸王家做客,或許能打探得一些消息,雖然希望渺茫,但也總是一條路。”

    “姑姑熱心助人,想必定是幫他打聽了?”

    菖蒲神情顯出一種奇異的尷尬,說道:“這事……說來也湊巧,他要找女兒,偏巧……就在公主府中找到了。”

    黃梓瑕也是詫異,宮中、諸王、公主府邸中,宮女侍女多如牛毛,不下萬人,怎麼就這麼巧,剛托公主府的人找,這人就在公主府中,真是太過湊巧。

    “或許這也是……他心誠則靈,命數中冥冥注定,所以這般湊巧吧。”菖蒲說道。

    “那麼他女兒現在公主府中,又是誰?”

    菖蒲神情更顯奇異,眼神游移許久,才終於說:“我想可能是……是垂珠。”

    “垂珠?怎麼認定的?”

    “哦……垂珠今年十七歲,是七歲那邊被採買進宮的,家中……據說也有兩個弟弟,而且她右手腕上有個……痕跡,和錢老闆形容的,一模一樣。”

    “兩個弟弟?”

    “是呀,錢老闆三個兒子,有一個孩子是在賣掉女兒發達之後才出生的。”

    “這可真是太巧了。錢老闆想必很高興吧?”

    “是呀,這可是天降好事,我都替他們高興。但是此事還請楊公公一定要保密,如無必要,不要向別人提起。”菖蒲嘆了一口氣,說,“畢竟這是我私收了他人財物,瞞著公主在府中為別人辦事,按例,是要被逐出公主府的。”

    “姑姑放心吧,這也是你積德行善。只要與本案無涉,我一定絕口不提!”黃梓瑕保證道。

    菖蒲這才點點頭,臉上卻依然是那種憂慮的表情。

    黃梓瑕想了想,又問:“姑姑是駙馬那邊帶過來的家人吧?”

    菖蒲趕緊說:“哎呀,我們如今都是公主府的人,哪有這邊那邊的。”

    “我並非這個意思。”黃梓瑕笑道,“我只是覺得姑姑這名字十分雅緻,又聽說府中有荳蔻、鳶尾等,覺得你們應該都是同一批姐妹吧。”

    “是呀,我們幾個人年紀都差不多,當初駙馬還小的時候,便一直在他屋內做事了。蒙夫人看重,我管膳食,鳶尾管起居,玉竹管筆墨書籍……那時多好。 ”

    “荳蔻呢?”她問。

    說起荳蔻,菖蒲的臉上又蒙上一層哀戚,嘆道:“荳蔻和我們倒疏遠些,她是最早到駙馬身邊,那時駙馬三四歲時,她十三歲,今年的話……應該是三十三吧。”

    “她如今在哪裡?”

    “就在月前,在知錦園失足落水……死了。”

    黃梓瑕頓時想起垂珠曾說過的,知錦園中那個鬧鬼的傳說。她試探著問菖蒲:“聽說知錦園被公主封閉了?”

    “是啊……聽說荳蔻死後,有人在知錦園中半夜哭泣,道士做法也沒用,所以公主命人封鎖了知錦園,再不打開了。”

    “哭聲是男是女?”黃梓瑕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是公主說有哭聲,她既然聽到了,那還能有錯嗎?”

    黃梓瑕點頭,又問:“那……荳蔻之前住在那裡嗎?”

    菖蒲搖頭道:“不是的,她住在宿薇園。駙馬成婚時,老爺夫人原說也幫荳蔻找個好人家成親的,可駙馬堅持說自小習慣了她照顧,一定要她過來。荳蔻後來就主管著駙馬住的宿薇園,我在膳房忙得焦頭爛額,鳶尾雖算清閒些,但手下十來個繡娘,也天天要監督著繡活,玉竹在書房中也忙碌。我們四人各有事情,偶爾碰到也說不了幾句話,後來忽然聽說荳蔻去世了,我也確實傷感,去找鳶尾她們問過,可她們也只說不知。倒是府裡有人說,怕是知錦園的鬼怪迷了心竅,把她扯進去的吧。不然,宿薇園離知錦園又不近,怎麼她就死在裡面了呢?”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這麼說……駙馬對於荳蔻,感情是很深的?”

    “是呀,荳蔻比駙馬大十歲,從小就照顧著他,所以駙馬也一直非常敬愛她。有時候夫人都開玩笑說,荳蔻多年來在駙馬左右,比她這個做母親更親近呢。”

    黃梓瑕點頭,說:“原來如此。”

    菖蒲見她不再問話,便翻開賬本又核對起賬目來。

    黃梓瑕見她打算盤時指法略顯遲緩,知道自己在旁邊讓她覺得不適,便站起來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向姑姑告辭了。”

    “公公慢走。”她鬆了一口氣,又隨口挽留說:“不如用了晚膳再走吧,我讓人備一點公公喜歡的菜。”

    “不了,夔王爺還在駙馬那邊等我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87章 十二 懷薔宿薇(一)

    宿薇園的紫微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剛剛升起便已灼熱的日光下顯出濃厚夏意。

    駙馬韋保衡正在向著李舒白訴苦道:“王爺,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實在是我夫綱不振,公主不召我過去,我哪能過去?我倒是願意端茶倒水伺候著,可是公主寧願聽國子監禹學正講周禮呢!”

    他說到這裡,見宦官領著黃梓瑕進來了,臉上掛上尷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楊公公。”

    “見過韋駙馬。”她行禮後,站在李舒白身後。

    李舒白將那個話題輕輕撇開了,只說:“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馬球出了點意外,現在……公主最珍愛的九鸞釵竟離奇失蹤了。”韋保衡扶額哀嘆,“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說的,府中有什麼東西興風作浪……”

    李舒白問:“什麼東西?”

    “就是……知錦園的事情嘛。”他看著黃梓瑕,問,“楊公公是否也聽到府中流言了?”

    黃梓瑕點頭,問:“是否指駙馬身邊的荳蔻莫名溺死在知錦園那件事?”

    “嗯……”他默然點頭,眼中閃過一抹幾乎難以覺察的哀傷,但他立即便將頭轉向了窗外,看著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聲音依然是波瀾不驚的語調,“自那之後,知錦園就因為夜來鬼泣而被封閉了,但好像從此之後,府內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就像公主夢見自己的九鸞釵不見了,結果她的九鸞釵就真的不翼而飛了,你說,這麼一件東西,能在這麼嚴密的守衛下消失,這不是咄咄怪事麼?”

    黃梓瑕點頭道:“確實是,怎麼看都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為荳蔻的冤魂在興風作浪。”韋保衡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只有鬼怪,才能在那種情況下讓九鸞釵忽然消失吧。”

    “韋駙馬覺得,自小服侍您十幾年的荳蔻,知道在死後會被您稱為鬼怪,會不會很難過?”黃梓瑕問。

    韋保衡愣了愣,然後輕聲說:“或許……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話。”

    黃梓瑕默然不語。李舒白則說:“怪力亂神之事暫且先擱下,我想先問駙馬一件事情,昨日午時,你在何處?”

    韋保衡微微一怔,然後回答道:“午時我在大寧坊。”

    “不知駙馬去大寧坊有什麼事?”

    “大寧坊的興唐寺主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點事,所以去請他誦經超度。”他回憶著,清楚地說來,“和悟因約好日子之後,我在寺中轉了幾圈,不覺已經遲了。出來時聽說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見大理寺已經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黃梓瑕問:“不知駙馬在寺中盤桓時,有遇到什麼人?”

    韋保衡搖頭,說:“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後院轉了一會兒,沒有遇到什麼人。”

    “之後呢?”李舒白緩緩問,“在你離開大寧坊回府之前,。”

    韋保衡愕然看著他,問:“王爺的意思是……”

    “昨日我從衙門回府時,在大寧坊見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隱瞞,輕輕帶過一句,“你和那個呂滴翠,正在說話。”

    韋保衡臉色終於變了,他沒料到自己在大寧坊與滴翠所說的話,居然會落到他們的耳中。

    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終於還是點頭承認說:“是……之前,我去擺平此事時,見過她一面。”

    “但你對於她的舉止言語,卻似乎並不像只見過一面的樣子。”李舒白依然口氣冷淡,卻毫不留情。

    韋保衡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啊……終究是公主府虧欠了她,我想盡量對她好一點。”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並不說話。

    “難道就因為我出現在大寧坊,和呂滴翠說了幾句話,王爺便認為我與那個孫癩子的死有關?”他終於忍不住,急著開口替自己辯解,“王爺您覺得,我會孤身一人前往大寧坊,去殺一個渾身爛瘡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聲,那個孫癩子就有一百種死法,您說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著跳起來急著辯解的韋保衡,連睫毛都沒眨一下:“韋駙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說,你畢竟是同昌的駙馬,私下與一個年輕女子相會,似乎欠考慮。”

    韋保衡愣了愣,才脫力地重又坐下,低聲說:“是……謹記王爺教誨。”

    在公主府中盤桓許久,眼看又是彩霞滿天。

    駙馬親自送他們到宿薇園外,然後有點忐忑地說:“王爺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邊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點頭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你必要好好照顧公主,最好不要出門,不要與外人見面。”

    “是。”韋保衡態度恭謹,一一應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順著小路走到角門處。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離公主府並不遠,穿過興寧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長安東北角的十六王宅,從西南角門出來,正通向長安城各坊。

    兩人見天邊晚霞燦爛如錦,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車馬正在等著他們,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這座長安城最知名的富貴府邸,在落日的餘暉中,金碧朱紫的顏色交相輝映,高台小閣,曲廊華堂,就像迷離虛幻的蓬萊仙山,瀛洲島嶼,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裡面的人,卻似乎都有著難以自拔的痛苦與悵惋,那麼,這樣華美的亭台樓閣,是不是算浪費了呢?

    黃梓瑕正在想著,聽李舒白低聲說道:“昨日大寧坊,果然如駙馬所說,熱鬧得很。”

    黃梓瑕聽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轉頭看他,點了一下頭。

    “孫癩子死的時候,有關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寧坊了——張行英,呂滴翠,呂至元,錢關索,還有……韋駙馬。”

    “更難得的是,每個人都有殺人的理由。”黃梓瑕說。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覺察到了,駙馬從一開始便似有若無地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荳蔻,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黃梓瑕點頭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時,駙馬便當著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牆上的荳蔻畫與詩,引起我的注意,順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荳蔻之死這件事。”

    “但我已經讓人探聽過,駙馬身邊確實有一個侍女,比他大十歲,名叫荳蔻。”李舒白停下腳步,駐足在空無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聲說,“從小照顧駙馬長大,而且,駙馬執意不讓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帶上她——上月,她溺死在知錦園的小池中。”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說:“菖蒲也對我這樣說。”

    “還有一點,或許你不知道。”李舒白望著面前鬱鬱蔥蔥的草地,那上面星星點點的夏日小花開得絢爛,卻一朵朵凋零在灼熱日光下,無人理會,“荳蔻家中有姐妹十餘人,因為哥哥娶妻辦不起聘禮,所以十二歲簽了押賣身到韋府。她聰慧乖巧,隔年到了韋駙馬身邊,照顧著當時才三歲的韋駙馬。二十年過去,她從低等丫頭到了駙馬身邊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積蓄也沒有,因為她有七個吸血蟲一樣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養。”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到李舒白又說:“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歲,她入韋府作丫頭之後,大姐難產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呂滴翠。”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他,問:“那麼她們有沒有聯繫?”

    “沒有。荳蔻這麼多年來養著兄弟們,是她一直認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經是外姓人了——何況,大姐比她大那麼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給了呂至元,兩人連見面機會都不多,而呂滴翠的母親難產死後,那幾個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懶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這個孤女。我估計,荳蔻很可能連見都沒見過這個外甥女。”

    黃梓瑕點頭,若有所思:“滴翠的母親與荳蔻是姐妹,或許,這個外甥女與小姨,長得有點相像。這也是公主為什麼在看見她的時候,忽然不適,並且讓人將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荳蔻的死,必定與公主有關係。”

    黃梓瑕皺眉道:“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可第一次說起荳蔻時,駙馬為什麼要故意對我說披帛這樣容易戳穿的謊言?”

    “看來,你破案很有辦法,但對朝廷卻不熟悉。”李舒白淡淡說道,“當時崔少卿和你一起去的,從公主對滴翠的異常態度來看,駙馬和荳蔻必定有著不一般的關係,也許他希望提醒你,但掛名來走過場的大理寺少卿,又有什麼必要知道這些醜事呢?”

    黃梓瑕又問:“呂至元知道荳蔻的事嗎?”

    “呂至元承攬到公主府的蠟燭,與荳蔻並無關係。像他這樣的人,你覺得若是知道的話,他會不來找荳蔻要好處嗎?”李舒白凝視著她,唇角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值得玩味,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兩人便不再說話,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面便是角門,外面是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牆大院,靜無一人。

    就在他們走到臨近角門的轉彎處時,看見從偏門外走過的一個人。

    禹宣。

    她還以為他早已離開了,卻誰知他直到現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覺的,她的腳步停滯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後。

    禹宣並沒有發現他們,他看起來似乎神情恍惚,如同玉樹的身姿也略微顯得腳步虛浮。

    李舒白緩緩回頭看她。見她茫然望著禹宣,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愕還是哀戚。

    “你不好奇嗎?”李舒白頓了頓,又說,“去看看吧,他手裡的東西什麼。”

    黃梓瑕應了,這才回過神來,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卻已經向著等候在門口的馬車走去,說:“回府再說。”

    黃梓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腳向著禹宣離去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時,也曾經跟蹤過犯人,而此時雖然步伐微亂,但前面的禹宣看起來心緒更為繁雜,壓根兒也沒有理會周圍的人。

    在這黃昏的街角,寂靜無人的時刻,他在大寧坊與興寧坊之間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後遠遠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88章 十二 懷薔宿薇(二)

    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那信紙是淡淡的緋色,偶爾日光在上面閃過,邊角處有一絲金色的花紋流動,極為美麗,一看便是女子閨閣之物。但那上面寫的東西,黃梓瑕卻離得太遠,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寧坊的興唐寺前,他終於在香爐之前停下來,將手中那封書信拆開來,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輪廓與唇色都極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後,他將手中那幾張信紙碎片放進了香爐,又駐足站在香爐前,眼看著那幾張碎紙徹底化為灰燼,才轉過身,沿著安興坊向著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而去,頭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轉角,空無一人的街上,黃梓瑕跑到香爐邊,看向裡面。那信紙質地十分厚重,又有描金花紋,即使化了飛灰也不算輕薄,只隨著焚香​​的氣流,緩緩地飄動了幾下。

    也不知為什麼,黃梓瑕抬起雙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將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攏在了掌心之中。

    紙片還帶著微微的餘熱,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將雙手用衣袖墊住,隔絕手汗,然後合攏被衣袖遮蓋的雙手。

    她將這溫熱的秘密隔著薄薄的絳紗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動雙手,怕手掌的一點輕微移動都會破壞掉紙灰的完整。

    她合著手掌,捧著那不為人知的秘密,在街上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門房已經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請她進去了。

    今天也依然呆在僻靜院落中鼓搗屍骨的周子秦,看見合著手掌奔來的黃梓瑕,嚇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麼了?被人釘住了?”

    她小心地打開自己的手掌,露出裡面的紙片:“你幫我弄一個東西。”

    “……紙灰?”周子秦疑惑不解,“這個,哪裡來的?”

    “興唐寺的香爐中。”

    周子秦露出嚴肅而認真的神情,對她說:“崇古,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有了病,要去看大夫,你不是從不信鬼神的嗎?跟你說,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沖水喝下去之類荒唐無稽的事情,你絕對不可以做!你要是做了的話,我絕對會鄙視你的!”

    “這是一封信。”黃梓瑕無可奈何地將紙灰抵到他面前,“裡面有我急需知道的線索。如果你能把上面的字顯露出來的話,我就……請你吃飯。”

    “誰還沒吃過飯啊。”周子秦鄙視不屑,用一張紙輕輕地插入她手掌與紙灰之間,然後輕輕抬起,將那片灰挪到紙上。

    “那你自己說吧,要什麼。”

    “從今以後,你不能再將我像今天中午一樣丟下,然後自己去查案!”他開出了條件。

    黃梓瑕解釋:“中午是去公主府了,公主沒有發話,我怎麼能帶別人過去?”

    “哼,你不能說我是大理寺派給你的助手麼?”他瞪著她。

    黃梓瑕無奈:“好吧……只要沒有特殊情況,我一定都叫上你。”

    “太好了!”周子秦頓時眉開眼笑,使勁地拍著黃梓瑕的肩,“我最喜歡跟著你了,崇古!跟著你,有屍體!”

    黃梓瑕假裝沒聽見:“那紙灰上的字……”

    “放心吧,交給我!”

    周子秦打了一盆水,將紙輕輕放在水面上,然後以最輕微的動作將下面的紙從水中抽走。

    紙灰輕輕漂浮在水面上,周子秦又從旁邊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小瓶東西來,小心地將裡面盛的淡綠色液體沿著紙灰的邊沿倒了一圈,說:“這可是我按照古法,用了幾百斤菠薐菜反復煎熬過濾才提煉出來的,平時我也捨不得用呢。”

    液體慢慢擴散開去,滲透進紙灰。整片紙灰在那液體的侵襲下,忽然漸漸有字跡在黑色的灰上顯露出來,那是紙灰上殘留的墨色在飛速消失,比紙灰稍微快一點,所以顯出一種淡色的痕跡。

    字跡消失只有一瞬間,彷彿只是黑字上灰色的顏色一閃即逝,雖然並不清晰,但勉強可辨。

    “月……華……巟……照……尹……”

    周子秦仔細地看著上面的字,努力辨認著:“什麼意思?”

    黃梓瑕呆呆地看著那片紙灰上這五個泛白的字體飛快消失,整片紙灰終於溶解在水中。

    她慢慢的,艱難地低聲說:“我想,第三個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而下第五個字,應該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

    “月華流照君……”周子秦恍然大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抬頭看她,問:“情書?”

    黃梓瑕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說不出話,只茫然地坐下來,望著那片灰跡。

    在綠色液體的侵蝕下,整片紙灰已經化為灰燼,半沉半浮地散開。

    那殘留的幾個字,終於,永遠消失不見。

    周子秦還在自鳴得意:“不錯吧?我發現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跡,然後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辦法。用了這種特製汁水之後,紙灰上的墨跡會在紙灰溶解之前一瞬間,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顏色——雖然只有先後這麼些微的時間差,但已經足夠我們看清字跡了。我實在是太厲害了對不對?”

    黃梓瑕勉強點頭,說:“對。”

    周子秦這才發現她不對勁,忙問:“崇古,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好難看啊。”

    “沒……什麼。”她低聲說著,望了那盆已經變成灰綠色的污水一眼,長長地深吸一口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周子秦還在擔心地看著她。她避開他的目光,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來說:“多謝你幫忙,我……先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沒時間了,我得趕緊回去看看張行英家的那幅畫,我記得之前王爺說要向大理寺借閱的。”

    回到夔王府,黃梓瑕覺得身心俱疲。

    她強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見李舒白,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內容。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聽著,手中把玩著那隻琉璃盞。琉璃盞內的小魚順著緩緩迴盪的水漂浮來去,身不由己,只能徒勞地擺著尾巴維持平緩。

    “坐實了坊間的流言,不是嗎?”李舒白望著水中的小魚,聲音如此時盞中水,只泛起平緩的些許波瀾。

    “是……”她低聲應道。

    他終於轉過目光看著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遲疑與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說什麼,但許久,終於還是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彷彿在勸慰她,又彷佛自言自語地說:“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乾脆是虛假的煙霧。”

    黃梓瑕不知他這句話的意思,在他面前站了許久也理不清頭緒,只好轉移了話題,問:“不知大理寺是否從張行英那邊拿到那張畫了?”

    “沒有。”

    她詫異地抬頭看李舒白高嫁。

    “大理寺前去查看時,張行英打開櫃子,卻發現那幅畫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她回想著當時張行英收好捲軸放回去的場景,微微皺眉,“張家父親十分珍視這幅畫,有重要事情才會拿出來懸掛祭拜,平時都鎖在櫃中……怎麼忽然就丟失了?”

    “大理寺的人認為,他是執意不肯交出,阻礙調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並未發現。”李舒白淡淡說道,“原本,還可以說是湊巧,但如今看來,或許真的是有問題了。”

    黃梓瑕心口掠過一絲不安,問:“不知大理寺準備如何處置?”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說道:“今日大理寺已經直接到京城防衛司傳喚張行英了,估計第一天應卯就被叫走,在防衛司內也會頗有傳言吧。如今京城防衛司已經發話,讓他先找出那幅畫來,再去衙門。以我看,若近日無法交出那幅畫,估計他會有點麻煩。”

    黃梓瑕在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說道:“是,我會注意此事。”

    李舒白又將旁邊的一疊紙拿起,交給她說:“這是大理寺交給你的,據說是你上次要他們查探的事情。”

    黃梓瑕接過,自然知道是上次與周子秦提過的,張行英何時知道滴翠的事與公主府有關的事情。

    當時他說,並不知道此事,並不認識魏喜敏。

    但大理寺的調查,白紙黑字,卻徹底推翻了張行英的說法。

    黃梓瑕緊抿雙唇,將調查書收好,說:“既然這樣,恐怕我現在就得去張家跑一趟了。”

    李舒白揮揮手,說:“去吧,估計防衛司的人都認識你了,不需要我的手書了。”

    “實在不行,還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強笑一笑,站起來要出去時,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襲來,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對面的李舒白眼疾手快,一手推開了面前的几案,一手攬住了暈倒的她,將她扶住,半坐在地上舖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几案上。

    黃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漸漸退去,看著扶住她的李舒白,手動彈了一下,想要從他懷中站起,但無奈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實在沒轍,只能低聲說:“多謝王爺……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李舒白低頭看著面容蒼白卻還一臉倔強的她,一言不發,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到榻前,將她輕輕放在上面。

    黃梓瑕見他一直低頭看著自己,那樣幽深的目光,那般凝望著她,讓她不禁覺得緊張尷尬,只能將自己的眼睛轉向一邊,低聲說:“真抱歉……在王爺面前失禮了……”

    “是我的錯。”他聲音沉鬱,打斷了她的話。

    黃梓瑕聽他聲音中含了許多自己無法明辨的東西,不由得詫異,望向他的面容。

    而他聲音低緩,輕聲說:“是我忘記了……你是個女子。”

    她愕然望著他,許久,才低聲說:“沒事,連我自己都早已忘記這回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2-20 11:54 PM 編輯

第89章 十二 懷薔宿薇(三)

    聽著她的話,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站在她前面,望著她的模樣良久沒有動彈。

    她纖細的身軀側臥在榻上,紅衣玄帶,宦官服飾。有三兩縷頭髮散落在她的頸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領之中,黑色的髮絲在她白色的肌膚之上,異常顯眼,讓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順著她蜿蜒的曲線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灼熱,隱隱波動。他在一瞬間明白過來,立即轉身,一言不發地坐回案前。

    而黃梓瑕不解地望著他,不知道一直從容淡定的這位夔王,究竟為什麼忽然行動失常。

    她靠了一會兒,覺得那種暈眩過去了,於是趕緊坐起,向李舒白說道:“不敢再打擾王爺了,奴婢告退。”

    他看著她微有虛浮的腳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門口時,終於還是說:“今晚別去找張行英了。”

    她詫異地回頭看他。

    “就你這飄忽的樣子,怕明天要在街頭把你撿回來。”

    黃梓瑕不由得笑了笑,然後又說:“那麼,我明日早起過去。”

    “嗯。”他站起來,陪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黃梓瑕不知他要去哪裡,跟在他的身後慢慢走著。

    岸邊的垂楊一枝枝拂過他們的肩膀與手臂,遠遠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綻放,他始終在她身前半步之遙,保持著隨時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離。

    黃梓瑕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著自己走回去。

    在這樣寂靜的黑暗中,剛剛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將圓滿,光華明亮。

    那明亮的銀光,流瀉在她的身上,也流瀉在他的身上。

    她看著面前半步之遙的人,在觸手可及的他身後,心中腦中卻一遍一遍的,想著那一句詩——

    願逐月華流照君。

    不知不覺,因為對自己的深深厭棄,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只能握緊雙拳,深深呼吸著,強迫自己把那些記憶,一點一點擠出自己的思緒。她對自己說,黃梓瑕,把那些過往全都摒棄吧。父母親人全都已經死去,若自己連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事情都不能作好,只能落得,天誅地滅!

    都說晚霞行千里。前一日的燦爛晚霞,讓第二日的天氣無比晴好,才剛剛日出,長安已經十分炎熱。

    黃梓瑕穿了中衣,外面再套上薄薄的絳紗服,覺得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呆在王府中不動還好,一動,就是滿身的汗。

    然而沒辦法,公主府的案件還未結束,她還是得出去。

    剛到王府門口,周子秦居然已經牽著那匹“小瑕”,站在門口等她了,手中捧著熱騰騰的四個蒸餅,看見她趕緊站起來,把包蒸餅的荷葉遞到她面前:“崇古,來,一人兩個。”

    “剛剛吃過了。”不過因為早上匆忙,只吃了塊胭脂蒸糕,所以她還是拿了一個,和他一起在馬上邊走邊吃。

    “我就知道你昨天言不對心敷衍我,要是我今天不在大門口堵你,你肯定就一個人去調查了!”周子秦撅著嘴譴責她。

    黃梓瑕隨口安慰他:“怎麼會呢,其實我本來就想去找你。”

    “真的?”周子秦立即就相信了,“好兄弟,講義氣!你跟我說說,今天準備去哪兒?會不會有屍體讓我大顯身手?”

    “最好沒有。”黃梓瑕橫了他一眼,“我們要去張二哥家。 ”

    “啊!”周子秦差點從馬上摔下來,“為什麼去張二哥家?”

    “你昨天沒去大理寺嗎?張二哥家的那幅畫,不見了。”

    “那幅畫?你是說上面畫著三個死者的那幅畫?”周子秦頓時連蒸餅都快捏不住了,激動萬分,“難道那幅畫真的和發生的事件有關聯?有什麼關聯?到底為什麼畫上的情景和案件這麼相像?張二哥是不是會有麻煩?京城防衛司準備怎麼處置?張二哥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先吃你的餅。”黃梓瑕一句話終結了他所有的問話,並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腳步。

    由東至西穿越半個長安城,他們來到張行英家時,早起的女人們正在打水,一邊議論著:“哎,昨天那些應該是官府的人吧?怎麼一下子來了這麼多?”

    “聽說啊,是張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會吧,那孩子看著挺老實的一個,怎麼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夔王府趕出來,就是被京城防衛司逐出,現在連官府都來查他了,這可真是……以前還真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哪!”

    周子秦不敢置信,跳下馬就問那人:“什麼?誰說張二哥被防衛司逐出了?怎麼可能?”

    那個中年女人一看見他跳下馬質問,立即就慌了:“難道不是嗎?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徹查了,他今天也沒出門,難道不是被趕回來了嗎?”

    黃梓瑕皺眉道:“子秦,別和這些不相識的人計較。”

    周子秦只好悻悻地拉著“小瑕”往張行英家裡走。黃梓瑕也下了馬,兩人來到張行英家門口,正要敲門,卻見裡面跑出來一個女子,差點和他們撞個滿懷。

    後面傳來張行英的叫聲:“阿荻!你去哪兒!”

    黃梓瑕立即抬手,抓住那個跑出來的女子的手臂,將她拉住。

    那女子面容蒼白慘淡,頭髮被一根木簪緊緊綰住,身上一件窄袖青衣,腳上一雙繡著木槿花的青鞋,正是滴翠。

    她被黃梓瑕拉住,又甩不開她的手,顫抖著叫了一聲“楊公公”,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了。

    黃梓瑕趕緊問:“怎麼了?和張二哥鬧彆扭了?”

    滴翠拼命搖頭,卻不說話。

    張行英已經跑了出來,無奈說道:“阿荻,你切莫胡鬧,這事……這事與你並無關係。”

    黃梓瑕與周子秦對望一眼,她拉著滴翠走回去,輕聲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可否詳細對我們說一說?如果能幫上你的話,我們一定盡力。實在不行,好歹也多個人幫你們出主意,對不對?”

    滴翠卻只掩面哭泣,並不說話。

    張行英無奈說道:“她……唉,也不知為了什麼,昨日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我早上起來看見她,趕緊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卻胡說八道,說什麼我本來前程似錦,全都是被她……被她害的,說自己不能再拖累我,竟……竟說要離開了!”

    黃梓瑕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只聽滴翠聲音顫抖,斷斷續續說道:“張二哥,我……我確是不祥之人,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個禍害!我爹早就說過,我生來就是災星,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後來又……又落得那般田地,早已不該是存在這世上的人……”

    “不許胡說!”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他看看周圍,幸好無人,便趕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回院內,掩上了大門。

    “我……我沒有胡說……”滴翠失聲痛哭,幾乎是嚎啕著衝黃梓瑕他們喊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呂滴翠!是長安城滿城的人都在嘲笑、都在議論的那個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被孫癩子污辱,知道我該死在荒郊野外!我不該在這里活著,我不該拖累張二哥!”

    “阿荻!”張行英衝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摀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然而雖然被張行英抱住,雖然被強行止住了崩潰的嘶喊,滴翠的眼中,卻依然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落下來,那裡面滿是絕望,和她整個人一樣,彷彿已經死去般,令人悵嘆。

    黃梓瑕與周子秦對望一眼,周子秦不知所措,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

    黃梓瑕便站起身,走到滴翠身邊,低聲說:“滴翠姑娘,其實我們過來並無惡意,張二哥是我們的摯友,他之前也幫過我許多,我深知他秉性端正,是個再正直不過的人。他捲入此案,也只是因為萬千頭緒之中有幾條扯到了他,我們只是過來循例問話,你不必擔心,我們問完就走。”

    滴翠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她,臉上的神情,顯示她根本沒聽進去黃梓瑕說的話。

    黃梓瑕只好嘆了口氣,說:“張二哥,你先放開滴翠姑娘,我們問幾句話就走。”

    張行英扶著滴翠坐到桌旁,小聲對她說:“你先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黃梓瑕示意張行英在石桌邊坐下,問:“昨日大理寺的人怎麼說?京城防衛司那邊又怎麼說?”

    張行英一臉惶惑,搓著手說道:“昨日午後,我還在京城防衛司,忽然大理寺的人過來找我,說是想要藉閱我家一幅據說是先皇御筆的畫。我當時還十分奇怪,心想這畫我家一直妥善收藏,也不曾對別人提起過,怎麼大理寺的人會知道。但既然他們這樣說了,我便帶他們回家,讓他們在樓下等著,自己上樓去打開一直放那幅畫的櫃子……結果,我拿鑰匙打開櫃子一看,那幅畫居然不見了!”

    “不見了?”周子秦愕然驚呼出來。

    “是,在我家櫃子中穩妥地放了十來年的那幅畫,居然不翼而飛了!我急了,趕緊問了我爹,我爹也急了,我們加上阿荻,把樓上樓下翻了個遍,可就是沒找著。我無奈,只能告訴大理寺的人說,那幅畫失蹤了,大理寺的人不相信,說此畫非同小可,是上面有人指名要的,若我交不出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我知道大理寺亦要對上頭交代,可那幅畫確實從我家消失了,我有什麼辦法?結果大理寺的人去對防衛司的人說,我涉案了,還是兩個人命案和駙馬受傷案,你說這事還能不鬧大麼?防衛司叫我先處理好此事,在那之前就不需去防衛司點卯了。”

    周子秦詫異地轉頭問黃梓瑕:“你猜……那個指名向大理寺要畫的混蛋是誰?會不會是……同昌公主?”

    黃梓瑕扶額,她當然知道“那個混蛋”就是李舒白了,估計他也就是對大理寺說一句話,結果大理寺就興師動眾,搞出這麼大一場風波。



第90章 十三 雲泥之隔(一)

    但見周子秦這樣說,她只好說:“我想……不太可能吧,畢竟同昌公主怎麼會知道張二哥家裡有這樣一幅畫?”

    “再說了,就算有這樣一幅畫又有什麼關係?這畫是先皇畫的,又不是張二哥畫的,對不對?”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著桌子站起來,“不行!我得去找王蘊評理去!”

    黃梓瑕幾乎要拜倒在他跳躍的思維之下:“又關王蘊什麼事了?”

    “王蘊管著防衛司啊!大理寺找他下面的人麻煩,他怎麼能不替張二哥出頭?再說了,不就是丟了一幅畫嗎?丟的還是自己家的畫,又不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根據律法哪一條強迫張二哥找出來?防衛司又憑哪一條讓張二哥在家找到再去應卯?”

    黃梓瑕無奈地白他一眼:“官府查案,無論王公大臣或平頭百姓,全都要配合行事。張二哥這幅畫,或許與案件真有關聯,所以就算大理寺要求他立即尋找,也是說得過去。”

    周子秦趴在桌上,一臉無力的神情:“我知道……就是為張二哥抱不平嘛!好容易張二哥進了京城防衛司,咱還沒去端瑞堂向那個趾高氣揚的曬藥老頭兒炫耀呢,這怎麼又攤上這種破事?我說張二哥,你最近是不是需要去廟裡燒個香了,怎麼好像老是走霉運…… ”

    話音未落,黃梓瑕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一眼看到滴翠眼中原本打轉的眼淚又滾滾落下,趕緊抬手給了自己一下,不再說話了。

    黃梓瑕站起來:“好了,去看看你家藏畫的那個櫃子吧。”

    張行英忙說:“好。”

    幾個人站起,進入內堂,順著樓梯走上二樓。

    放畫的那個櫃子就在樓梯口,櫃子上掛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鎖,張行英打開旁邊的櫃子,裡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木盒子、蟈蟈籠、旱煙筒等各種都有。

    張行英從旱煙筒中倒出一把鑰匙,開了櫃子給他們看。

    裡面也放著不少東西,幾匹布帛,兩緡多錢,下面還有一些散亂的藥材之類的。上面放著一個放置捲軸的長木盒,但那裡面已經空無一物了。

    張行英指著那個木盒,說:“大理寺的人過來時,我一打開櫃子,就是這樣了。”

    黃梓瑕看著這整整齊齊的東西,又問:“畫是什麼時候失竊的,其餘還有丟了的東西嗎?”

    “不知道啊,我那天給你們看完之後就收起來了,然後就再也沒打開過這個櫃子。櫃子裡其他的東西也都沒丟,連盒子都原樣蓋好的,就是少了那幅畫。”

    黃梓瑕皺眉,嘆了一口氣,示意他把櫃子鎖好,然後說:“張二哥,我知道了。”

    張行英愕然睜大眼,問:“什麼?你已經知道我家的畫哪兒去了?”

    “我想,說不定下午,或者明天,它自己會回來的。”她的目光,落在滴翠的身上,見她神情僵硬地躲避自己的目光,她又低聲說,“我想,張二哥你這麼好的人,就算是暈倒在山上的一個落難女子,都會帶回家救助;你秉性敦厚,不計較自己身邊人的過往;你對什麼人都掏心掏肺,我想,你身邊的人也必定會感念你的好,上天也會成全你,讓那幅畫盡快回來的——不然的話,那個偷畫的人,可能要失去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同時也受到良心上的譴責。”

    張行英莫名其妙,只問:“你的意思是,我不用找了,那幅畫自己會回來?”

    “嗯,我想會的。”

    黃梓瑕說著,便轉身下樓,只說:“這幅畫就先這樣,其餘的事情,我還要問你。”

    周子秦急了,趕緊問:“崇古,張二哥這邊的麻煩怎麼辦?大理寺那邊怎麼辦?京城防衛司王蘊那邊,你去說好話,還是我去對付?你難道就真的這樣看著張二哥麻煩纏身,又要到端瑞堂被剝削被壓榨啊?”

    黃梓瑕看都沒看他,只說:“子秦,這幅畫只是我們的來意之一,其實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張二哥,你先把本冊拿出來,認真記下。 ”

    “好……”周子秦立即乖乖地從馬身上的背囊中取出筆墨。

    “張二哥,目前我手頭與公主府有關的,共有三個案子。”

    黃梓瑕開門見山,坐在他的對面,也不管他局促不安的神情,只說道:“第一樁,是薦福寺中,公主府宦官魏喜敏被燒死的案件,當時,張二哥你正在寺中,而且蠟燭炸開焚燒魏喜敏時,你就在他近旁。”

    張行英繃緊下巴,勉強一點頭。

    “第二樁,是在防衛司的馬場之上,那一場擊鞠比賽時。駙馬韋保衡墜馬受傷,而你就在場上,與他在比賽。”

    張行英又一點頭,沒有說話。

    “第三樁,是孫癩子的死。他的死亡時間,據推算是在午時左右,而那個時候,你正在大寧坊之中——剛好被幾個在角落中的老婆子看見了。”

    一直在奮筆疾書的周子秦,此時也終於停下了筆,不敢置信地望向張行英。

    張行英張了張嘴,然後終於還是說:“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巧……其實我當時去大寧坊,什麼都……沒有做,真的!我聽京城的人笑談說,孫癩子把自己鎖在鐵桶中了,所以我就去看了看孫癩子的房子……”

    “你冒著正午的大太陽,從西至東穿過整個長安城,就為了看一眼孫癩子的笑話?”黃梓瑕冷冷地反問。

    張行英顯然被她冷淡的神情給弄懵了,沒料到黃梓瑕會忽然針對他這樣盤問,怔了許久,才咬咬牙,說:“我當時……身上帶著一把刀。”

    周子秦不知所措,捏著筆還在發呆,黃梓瑕瞧了他一眼,他趕緊低頭,在紙上將張行英說的話快速寫下來。

    “我是準備想去殺孫癩子的,但是午時我到了那邊,卻發現孫癩子的家中確實嚴實無比,真的跟鐵桶似的,我根本沒有進去的辦法……所以,只好什麼都沒做,又回來了。”

    “為什麼要去找孫癩子?”

    “因為,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滴翠的帷帽被擠掉時,我護著她,一直被人群擠到了牆邊,我當時抬起雙手將她護在我懷中,兩個人呆在那裡……可,就在這個時候,孫癩子,他居然也在薦福寺,而且,居然也被人潮擠到了我們身邊……”張行英喃喃說著,眼中跳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火焰,在這一刻,這個一直淳樸寬厚的男人,露出了他心中深藏的那一處憤恨,讓他們發現,再怎麼沉默寡言的人,也有不顧一切想要扼殺自己仇敵的時候。

    滴翠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著。她流了太多眼淚,眼睛早已紅腫,此時只能用力閉上眼睛,以最大的力量,強行抑制自己的抽泣。

    “孫癩子……看見了阿荻,看見了她被我護在懷中……”張行英的胸口急劇起伏,因為激憤而幾乎說不下去,“他看著阿荻的眼神,就跟毒蛇一樣… …他看著我們,忽然笑起來,洋洋得意……他說,他說……”

    張行英終於說不下去,他垂下頭,咬緊牙關,臉上的線條幾乎顯得猙獰。

    “他說,癩爺我穿破的鞋子,還有人撿去穿啊。”

    滴翠的聲音,極低極低,嗓音嘶啞乾澀,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她通紅的眼中,根根血絲爆出,眼睛瞪得那麼大,就像是面前正站著那個孫癩子,而她恨不得撲上去,要將他全身的肉一塊塊活活剮下來才甘心病嬌女總統。

    黃梓瑕只覺得有炙熱的火直燒上自己的額頭,讓她在這個炎熱的天氣裡,整個人身上著了一團火,恨不得當時自己在薦福寺之中,直接揪住孫癩子,將他踏入爛泥之中。

    周子秦在她身邊將筆往桌上一丟,低聲咒罵道:“混賬!看老子把他碎屍萬段!”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強自壓抑下心口的怒火,低聲提醒周子秦說:“子秦,好好記著,別分心。”

    周子秦鬱悶地撿起筆,說:“崇古,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忍得住。”

    “查案時,最忌將自己代入,始終旁觀者清,跳出外面,才能看清局勢。”她說著,又向張行英和滴翠說道,“兩位冷靜,這孫癩子……自然是禽獸之輩,不知張二哥當時如何反應?”

    張行英咬牙切齒道:“我當時恨不得上去將他活活打死!可惜寺中混亂,人潮擁擠之中,我根本無法擠到他身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得意地笑著離開了!”

    黃梓瑕轉而問滴翠:“當時張二哥如此激憤,你可有感覺?”

    滴翠緩緩搖頭,用力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我當時……只覺得自己死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張二哥幹什麼……我也幾乎沒有感覺。後來,是張二哥一路扶我回來的……我連自己一路上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

    “然而那個時候,張二哥,你已經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也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更知道了,她遭到的不幸,不僅僅是由於孫癩子,也是由於魏喜敏,是嗎? ”

    面對黃梓瑕的詢問,張行英愣了一下,難以啟齒。

    周子秦則說道:“上次張二哥對我說過,他在之前並不知道滴翠的事情,還有公主府的原因在裡面。”

    “張二哥在說謊,不是嗎?”黃梓瑕起身到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中取出大理寺的資料,抽出裡面一張,展示給他們看。

    “張二哥,你當時對子秦說,在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你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對嗎?”

    張行英沉默地點頭,沒有說話。

    “但是,很不巧,大理寺的人剛好在公主府之中查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薦福寺之前數日,公主一直常吃的藥丸將近,而配藥的藥材,太醫院又剛巧缺少一味。於是,身為公主身邊第一機靈的宦官魏喜敏便親自跑到京城幾個大藥舖替公主找那味藥材——而當時他回府之後,對別人說,如今京城所有的藥舖中,端瑞堂可算是第一了,那廣闊的曬藥場,還有翻藥材的伙計,真是別家比不上的氣象。”

    張行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就連眼睛都定在石桌上,沒有轉動一下。

    “同昌公主府的大宦官,親自過來曬場找藥,還看你翻藥材,難道你會記不住嗎?難道你不會打聽、或者他人主動對你說起,他是公主府的誰?”

    周子秦愕然看著張行英,一張臉皺得跟曬乾的棗子似的:“張二哥,你這樣忠厚老實的模樣……也會騙我啊?”

    “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1章 十三 雲泥之隔(二)

    “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們。”張行英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乾澀,艱難無比而緩慢地說,“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所以我去呂氏香燭鋪偷偷看過,想著要不要告訴阿荻的父親,他女兒現在在我家,沒有死……”

    結果他過去時,卻發現幾個人帶著頗為沈重的包裹進去了,其中就有他見過一面的那個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遲遲不出來,他在角落中聽到偶爾傳出的一兩句“滴翠”字樣,終於還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貼在牆邊,傾聽裡面說的話。

    他先聽到魏喜敏趾高氣揚說道:“呂老丈,滴翠是觸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將她責打一頓的。可誰知她不經打,幾下就昏過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裡面養傷,自然是丟出去了。之後碰上那種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今兒就把話放在這裡了,發生這種事,只是你女兒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無關聯!如今公主和駙馬只是看在你們可憐,才賞你們這些,免得你們在外信口胡說,敗壞公主府名聲,你可知道了?”

    屋內傳來呂至元扒拉銀錢的聲音,然後便是他慢吞吞的聲音:“幾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兒已經拿了我給她的繩子,自個兒找地方尋安靜去了,以後絕不會再出現在各位面前了。”

    “你自個兒知道就好。”魏喜敏丟下一句,轉身就與幾個宦官走了出去。

    張行英縮在窗下,聽他們邊走邊唾棄:“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幾年了,拿錢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還有沒有命花!”

    “就是,兒子女兒一個都沒有,將來死了,錢留給誰啊?”

    “嗤,那麼點錢,你還怕他花不掉!”

    張行英說著當日情形,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臉上,輕聲說:“阿荻,如今沒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經死了……以後,你一定能過得很好。”

    滴翠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他,不言亦不語。

    周子秦不敢置信,顫聲問:“張二哥,難道……難道兇手真的是你?”

    張行英搖頭,辯解說:“不是我,我是真想殺了他們,可我沒找到機會。”

    黃梓瑕望著坐在面前的兩人,一個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個是清秀能幹的女子,原本是這麼好的一對眷屬,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還會有多少的苦雨淒風,坎坷波折?

    她嘆了一口氣,示意周子秦將記錄收起,說:“張二哥,希望你這回沒有騙我們。希望我們不會再繼續找到你犯案的罪證。”

    張行英站起來,低著頭不說話。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這一刻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傴僂,彷彿他身上那些重壓,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不由自主的,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意氣風發。

    黃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輕嘆般說:“希望那幅畫,也快點出現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卻一樁事。”

    出了張家,黃梓瑕一直在沉默。原本一直都活得興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態地閉上了嘴巴了。

    他騎著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後面,跟著她一直往東走。等她繞過醴泉坊,進了西市,他才問:“我們去哪兒?”

    黃梓瑕說:“去找錢記車馬店的老闆,錢關索。”

    錢記車馬店在西市佔了個挺大的門面,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卻是在店面後面,老大一個院子,數排馬廄。矮胖老闆錢關索正志得意滿地在馬廄之間踱步,看看這匹,拍拍那匹,滿臉都是喜悅的油光。

    “錢老闆。”黃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悅的光頓時褪去,錢關索的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尷尬和場面化的客套驚喜來:“哎喲,楊公公!楊公公啊,有失遠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裡,是我不想驚動錢老闆,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看馬了。”黃梓瑕說著,隨手將自己那匹馬交給馬夫。

    錢關索一看見那拂沙,眼睛頓時亮了,趕緊上去摸了又摸,嘖嘖說道:“好馬啊,真是好馬……這麼多年來,我經手過的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和這匹相提並論的!公公,您是從哪兒弄的?”

    “哦……馬的原主人嫌它脾氣太溫和了,我就暫時先騎著。”黃梓瑕說著,又說道,“錢老闆,別管馬的事情了,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請教您。”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公公您有話儘管問我,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還在覷著那匹馬,一臉艷羨。

    周子秦鬱悶地牽著自己的小瑕,繫在那拂沙的旁邊一起吃草料。錢老闆一看到他,趕緊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們這家小店來,真是蓬蓽生輝啊!久仰久仰!”

    “你認識我?”周子秦問。

    “您說笑了,長安城還有不認識您的麼?”

    黃梓瑕打量著周子秦今天的衣著,孔雀藍的綢衫,鮮橘黃的腰帶,棕紅色的鞋子,依然掛滿全身的小飾品與掛件——長安城僅此一家,絕對一眼就記憶深刻,永生難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錢老闆,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聽說你是京城第一會賺錢的人,十年間就有這麼大身家,簡直是傳奇啊。”

    “哪裡哪裡,都是託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帶他們到屋內,在一張厚厚的波斯氈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問,“兩位到來,不知是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勞,還是刑部衙門有什麼吩咐?”

    “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同時被大理寺抽調去,正在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幾樁案子。”黃梓瑕開門見山說道。

    錢關索臉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臉心絞痛的模樣:“楊公公,上次小的已經對您坦承過了,小的與駙馬爺,真的就見過那三次,真的!至於公主,我對天發誓,沒這個福分,一眼就沒見過!”

    “這次我來,不是詢問駙馬的事情。”黃梓瑕端著剛剛煮好的茶,隔著裊裊的熱氣看著他,“我想問一問錢老闆,十年前您的……女兒的事情。”

    錢關索臉上正在顫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兒,許久,才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垮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楊公公,我女兒……唉,我不知您忽然問起十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麼。”

    “我聽說,錢老闆您當初攜家帶口從老家逃難過來時,曾經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差點凍餓而死。而你發家的第一筆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賣了女兒。”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唉,多年來我也沒臉說,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說一說吧。十年前,黃河改道,我家鄉遭了水災,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尋思著沒活路了,於是帶著老婆、女兒和兩個兒子就往京城去了。結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邊草草挖個坑埋了——後來啊,我發達後到當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兒了,唉……”

    周子秦從自己身邊取出紙筆,敬業地開始記錄。

    錢關索看見他記錄,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到了長安之後啊,我帶著三個孩子站在街頭,發現我算完了,做生意?沒本錢;做苦工?一路上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所以我只能帶著三個孩子在街上要飯,飢一頓飽一頓,眼看這樣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著孩子要飯,看見一個宦官在採買宮女宦官,一個孩子,有五緡錢哪!我看了看三個孩子,尋思著,我要是賣掉一個,弄點本錢,說不定其他兩個孩子就有活路了。於是我就跟杏兒——就是我的女兒——說,杏兒,你兩個弟弟年紀小,而且將來男孩子長大了,還得續我們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著那個公公走吧。杏兒當時嚎啕大哭,抱著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實在沒轍,蹲下去抱著杏兒,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杏兒,你這進宮做宮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的,可弟弟要是進宮做宦官,下面的小雞雞是要割掉的,你說,你能讓弟弟受這麼一刀嗎?你這做姐姐的,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

    說到這裡,錢關索眼淚也掉下來了,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嗚嗚哭著,淚水沿著他肥胖的臉歪七扭八往下流,說不出的滑稽,可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沒有笑,只覺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窮志短啊……現在想想我當時對女兒,可不就是混蛋麼?那種地方,每年無聲無息死掉的宮女那麼多,亂葬崗上一丟一埋,就是一個女孩兒完蛋了。可當時沒活路了,就指望著杏兒救我們,我就那麼說了,也那麼做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賣杏兒的錢,開始販草料,後來賣草料時遇上貴人,指點我去關外販馬。我運氣好,從販兩三匹馬開始,到販十幾匹馬,後來名聲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訂幾千匹馬,這下忽然就發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著再生個女兒,誰知這麼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我想老天爺肯定是懲罰我,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兒了……”

    黃梓瑕輕聲安慰他道:“錢老闆,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兒,也是幸運。”

    “是啊,可杏兒畢竟還是不肯原諒我啊……”他哀嘆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過她,她也不願見我,還是隔著屏風把自己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一看,臉都沒露過。我給她送過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贈給我一些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見面,說是自己在被賣掉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見我的面了。”他沮喪地塌著肩膀,搖頭道,“這輩子,能知道女兒還活著,還能說上幾句話,也就算我造化了。”

    這下,連周子秦都不由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個隔著屏風和你說話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兒呢?”

    “當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塊胎記的形狀,和我女兒當年手臂上的,形狀一模一樣,那種粉青的顏色也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她的話,那還能是誰?”錢關索堅決搖頭,捍衛自己重新認回女兒這個事實,“再說了,冒充我女兒有什麼好處?我不過給她送些吃的,一點都不值錢。她唯一一次向我要東西,只是對我說,外面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種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是被人丟掉了。我趕緊去買了一個,第二次去找她時送給了她,結果她也回贈我一個小盒子。我也沒在意,結果打開一看……唉,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2章 十三 雲泥之隔(三)

    錢關索似乎很不忿他們質疑自己的女兒,說話間就站起來到內屋去,開鎖關鎖用了半天,才帶著一種炫耀的神情,捧出一個小盒子往他們面前一放:“你們看,我女兒給我的。”

    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鏤精細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開,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裡面是一隻半個巴掌大的金蟾蜍,純金打製,蹲在一片翠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寶石,荷葉上的露珠是一顆打磨得渾圓的水晶,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十分可愛。

    錢關索得意道:“我當時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盒子還給女兒,跟她說,杏兒,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手就拿給我?結果你們猜我女兒說什麼?她說公主府裡這種東西多得是,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給她了,讓我隨便收著吧。然後她身邊陪她的那個侍女也說,是啊,這是公主賞賜下的東西,拿著沒關係的。 ”

    說著,錢關索又將盒子蓋好,抱在懷裡感嘆道:“唉,知道杏兒現在過這樣的富貴日子,公主對她又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只盼著什麼時候她能真正與我見一面,能叫我一句爹就好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說:“是啊,這可真是不錯。”

    錢關索抱著盒子,一臉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樣。

    黃梓瑕說:“還有點事情要請教錢老闆。”

    “楊公公請儘管說。”錢關索趕緊說。

    “我聽說,您給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這麼回事。”錢關索點頭,“杏兒是菖蒲幫我找到的,我怎麼也得感謝她一下,對不對?”

    黃梓瑕笑道:“錢老闆果然高雅,普通人只會送財帛,哪會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說了,與府外人私相授受財帛可是大罪。然後我從王府出來,剛好遇上呂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兒了,他也替我高興啊……”

    黃梓瑕微微一凜,問:“您也認識呂至元?”

    “是啊,我前年開始,也弄個了泥瓦班,專接幫人蓋房子砌磚頭的活兒。很多人蓋房子時要砌個放蠟燭的壁龕,或者在牆上掛蠟燭座兒之類的,所以他也與我合作過的。當初他女兒遭遇不幸的時候,我還勸過他,說起我女兒的事情,讓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麼作賤女兒,可惜這固執老頭兒不聽,哎。”

    “那麼呂至元跟您說什麼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東西感謝菖蒲,便對我說,女人肯定都喜歡花啊香啊之類的,剛好他店里新來了一批零陵香,這可是上好的,是為了薦福寺那場佛會準備的,要是我要的話,勻一點給我也行。我聽他這麼說,覺得也不錯,就答應了。第二天我去他店裡拿了六兩零陵香,拿去給了菖蒲,按呂至元說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兩左右,安眠定神。”

    “那後來,公主府還有沒有人找你索要過零陵香?”

    “你怎麼知道的?”錢關索大為詫異,“後來過了五六天吧,公主府一個宦官魏喜敏忽然來找我,說我與廚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這回不多送些給他,他就要興師問罪呢。我頭痛不已,只好帶他去呂至元家中,準備再買些給他。結果一見面,魏喜敏臉色就十分難看,一個勁兒催呂至元拿香給他,說自己還有事馬上就要走了。呂至元偏偏還在裡面翻個沒完,我看那魏喜敏不是好惹的,趕緊找個藉口先走了。”

    黃梓瑕問:“那是哪一天?”

    “我想想啊……大約是……”錢關索撓頭想了許久,說,“薦福寺佛會前一天。對,就是公主府有個宦官被燒死的那一次佛會的前一天。”

    “當時被燒死的宦官,正是這個魏喜敏,錢老闆可知道嗎?”黃梓瑕問。

    “哎喲……這可真是……”錢關索大吃一驚,本來已經聳起來的肩,頓時又塌了下去,“兩位貴人,我可說實話啊!這事跟我真沒關係!我就把他帶去了呂至元店裡,然後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鋪離我又不遠,我和那個魏公公,頂多只相處了那麼一刻時間……要是,要是這事有啥問題,肯定出在呂至元身上! ”

    “那麼,大寧坊孫癩子死的時候,你也在現場?”

    錢關索哭喪著臉,點頭道:“為這事,大理寺也傳喚過一次的。可我進去的時候,孫癩子千真萬確已經死了!死得都快發臭了!大理寺已經查清此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放我回來了……你說,我這運氣……”

    錢關索翻來覆去,無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氣,周子秦實在懶得寫了,把自己的記錄本一合,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禮:“錢老闆,今日多有叨擾,還望您不要介意我們佔用您許多時間。”

    “不會不會!歡迎二位常來啊……”他苦著一張臉說,“當然,下次要是不為大理寺的事情來就更好了。”

    步出錢記車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無聊啊……翻來覆去聽這些車軲轆話,能讓我大顯身手的屍體在哪裡?本案電光火石豁然開朗的那一刻又在哪裡?”

    “查案本來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現在需要的,就是從一團亂麻之中,將那幾個最重要的線頭抽出來,重新將一切整理好。”黃梓瑕說著,沿著西市的接道繼續往前走。

    周子秦苦著臉問:“去哪兒啊?”

    “呂氏香燭鋪。”

    “什麼啊……又和那個混老頭兒打交道啊?”周子秦牽著小瑕,一臉不甘願,“有時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頭一個大嘴巴!你說世上有這樣的混人麼?”

    “真相還未出來之前,說什麼都為時尚早。”黃梓瑕說著,將那拂沙繫在路邊的一株柳樹下,走進了呂氏香燭鋪。

    呂至元正在弄蠟燭芯子,一根根蘆葦被裁切後,細的粗的碼得整整齊齊。他聽見有人進來了,卻頭也沒抬,只問:“要什麼?”

    “呂老丈,生意還好嗎?”黃梓瑕問。

    呂至元這才慢吞吞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剝自己手中的蘆葦葉子去了:“哦,是你。”

    “打擾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請教,還請不要嫌棄我們數次叨擾。”黃梓瑕見他沒有理會自己,便拉過旁邊的條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呂至元沒有說話,她也不以為意,只問:“聽說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買過零陵香?”

    他慢吞吞說:“香燭不分家,我這本就是香燭鋪。”

    “你能否詳細說一說,當日魏喜敏過來的情景?”

    “那個閹人之前來過我店裡,是替公主府給我拿銀子來。這一次是被錢老闆帶來的,我還以為又是滴翠的事情,誰知他開口就要零陵香,說他有頭疾,晚上常睡不著,零陵香用著還不錯。我這邊也只剩兩塊了,就都賣給了他,一共是三兩四錢,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買完之後呢?”

    “我管他怎麼樣了,生意上門,我做了,收了錢,還有什麼?”

    黃梓瑕不置可否,只說:“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蹤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後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薦福寺。”

    呂至元慢吞吞地抬起頭,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她:“難道公公的意思,和我有關?”

    黃梓瑕看著他,沒說話。

    呂至元也不理她,徑自站起身,拖著幾支最長的蘆葦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蠟燭芯。

    周子秦問:“這麼大的蠟燭,是補薦福寺那支炸掉的蠟燭的?”

    “嗯,今晚澆鑄燭身,明天再把彩色蠟雕成的花鳥龍鳳貼上,塗裝金銀粉,到就能弄好了。”

    這麼說,做這麼大一個蠟燭,看起來工程艱鉅,其實在呂至元這樣熟練的人手中,其實也是很快的。黃梓瑕心裡想著,又看著那一桶桶的蠟,說:“呂老丈真是有辦法,您之前說,薦福寺找了好久,才給您湊齊兩支蠟燭的蠟,而如今這才幾天,您自己就把蠟給湊齊了。”

    “我老頭兒這麼多年,沒存下錢,蠟倒是存下了一些。”呂至元說著,慢吞吞地拖著芯子走到後面去。後面一個巨大的鍋裡正在融制蠟塊,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味道。 ”

    他拉出一個足有一人高的蠟燭模具來,然後又搬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桶。他爬上凳子,用一個一尺見方的大銅勺舀起已經融化的蠟汁,一一倒滿那個蠟燭模和各個桶。

    黃梓瑕隨口說道:“老丈身體真好,快六十的人了,還能一個人做這麼重的活。”

    “哼,現在的年輕人都吃不了苦,做了兩天學徒就要跑掉,有什麼辦法?”呂至元冷冷道,“老漢我年輕時應召入伍,在弩隊之中,單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來老丈還為國效力過。”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話題兜回來,問,“這個模具,好像比做出來的蠟燭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裡去找?”呂至元一邊倒蠟,一邊說道,“下面這些桶中的蠟塊,到時候也要倒出來的,到時候一塊塊接上去,再將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塗上一層蠟,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問:“那蠟燭芯子怎麼套上去呢?”

    老頭兒瞪了他一眼:“中間的蠟凍得慢,所以在疊好之後,先不忙著削外面,要趁中間還有點軟時,蠟燭芯下面裝上一個燒紅的鐵尖頭,直接插下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來如此!”周子秦讚歎,“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訣竅!”

    黃梓瑕正在想著如何盤問呂至元那個孫癩子的死時,外面忽然一聲大喊:“呂老頭兒!呂至元!”

    呂至元沒理會,徑自在那裡澆蠟燭。

    門口那人狂奔進來,頓足大叫:“呂老頭!你女兒滴翠……要死了!”

    呂至元愣了愣,那雙一直穩穩持著銅勺的手一顫,隨即問:“什麼?她還沒死?”

    “沒死!不過,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話,黃梓瑕和周子秦頓時都愣住了。

    “你女兒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說自己殺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孫癩子!”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3章 十四 鸞鳳身輕(一)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過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也在。一看見黃梓瑕和周子秦來了,頓時喜氣洋洋:“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費吹灰之力,兇手投案自首,這多日來的奔波煎熬,終於可以結束了!公主府給我們的壓力,也終於消散了!”

    黃梓瑕一邊跟著他往裡面走,一邊問:“犯人已經都招了嗎?”

    “招了!她拿著一幅畫過來投案自首的,還說那幅畫是先皇手書什麼的,我看那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真不像。”

    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到了大理寺正堂後面。大理寺並無牢獄,只在後面闢了幾個淨室,暫時關押該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個房間內,怔怔地望著窗外在風中起伏的枝葉。

    黃梓瑕與周子秦、大理寺熟人進門,將門關上,叫她:“呂滴翠。”

    滴翠神經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待看見面前的幾個男人,又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黃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陰影,趕緊安撫道:“呂姑娘,我們只是來依例詢問,你只要如實回答就好了。”

    呂滴翠咬住下唇,望著她許久,默然點頭。

    黃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後站在旁邊,看著大理寺的兩位知事向她詢問案情。

    “姓名,年齡,籍貫?”

    “呂滴翠,十七歲,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紅腫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們面前,呆呆出神許久許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我殺了人。殺了……兩個人。”

    兩名知事顯然一開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並無詫異,只說:“從實一一說來。”

    滴翠的聲音喑啞而緩慢,斷斷續續地說:“我殺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還殺了……大寧坊的孫癩子。”

    “為何殺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過我,讓人將我責打致昏,又丟在街角,以至於……”說到這裡,她彷彿僵死的面容上,終於顯出一絲扭曲的恨意,聲音也開始用力起來,“那日在薦福寺,我頭上的帷帽掉落,張行英幫我去撿帷帽時,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著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顯得特別顯目。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霹靂下來,蠟燭炸開,那蠟塊裡面摻著各種易燃顏色,遇火就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就像發狂了一樣,在魏喜敏被人擠到我身邊時,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蠟塊燃燒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燒起來了……”

    黃梓瑕站在旁邊,冷靜而沉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知事又問:“那麼,那個孫癩子的死呢?”

    “孫癩子……那個禽獸……他用錢收買了我爹,但我絕不會放過他!”滴翠說到此處,終於激憤若狂,聲音也變得嘶啞尖厲,聽來十分可怕,“那日午時,我去大寧坊找孫癩子,因怕女子體弱,還在匕首上塗了毒藥。那禽獸聽到我的聲音開了門,我衝上去就扎了他兩刀,他逃回屋內鎖了門。我想再刺他幾刀,卻沒推開門,只好……轉身跑開了。”

    黃梓瑕端詳著滴翠,慢慢皺起眉頭:“那麼,你的毒藥是從哪裡來的?”黃梓瑕追問道。

    滴翠咬牙道:“張二哥家藥櫃中有烏頭,他教過我識藥材。”

    “可孫癩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傷後爬回床上,藥性發作就死了。”

    崔純湛低聲問那兩位知事:“她說的,和案件可對得上嗎?”

    一位知事點頭道:“傷口虛浮不深,似乎確實是女人下的手。”

    崔純湛點頭,又問她:“呂滴翠,既然你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殺死了兩人,又為何要來投案自首,自尋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氣,鼓足勇氣直視著他,說:“這兩個案件鬧得京城沸沸揚揚,也有無辜者被捲入。我雖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當。而且,我更想讓天底下的惡人看一看,作惡多端必有報應!”

    崔純湛聽了她的話,也是動容點頭,嘆道:“此情可憫,此罪難逃啊!”

    一位知事又問:“駙馬爺在擊鞠場受傷,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點頭,說:“聽說過……我的恩人張行英,當日就在場上。 ”

    “此事與你是否有關?”

    滴翠搖頭,想想又點點頭,說:“我罪該萬死……聽說張行英要擊鞠比賽,於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禱,祈求對方落馬,讓張行英贏球……我想,我想或許是我那暗禱被菩薩聽到了……”

    這個解釋,連崔純湛亦只能對那兩位知事說道:“這個就不必寫上了,想來也沒什麼關聯。”

    知事又問:“你拿來的那幅畫,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張行英家中的畫,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實……其實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報,可離開京城了,只是沒有路費。聽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我想必定值錢的,所以就偷出來當掉了,可誰知大理寺卻來尋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只好贖回來,送到這邊。”

    “你可知上面畫的是什麼嗎?”

    滴翠木然搖頭:“不知道……我看了半天,不過是三個墨團,就……就拿去當了十緡錢。”

    知事回頭對崔純湛說道:“我們去當舖查過,此事確切。當舖的先生雖看不懂那畫,但說看紙張和墨都好,裝裱也不錯,似乎是宮裡的東西,料想來歷不凡,所以才答應了當十緡錢。”

    崔純湛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看著滴翠搖頭嘆息,又問:“呂滴翠,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有?”

    滴翠怔怔地跪著,許久,才抬頭看著黃梓瑕,說:“楊公公,請您幫我轉告張二哥,今生無緣,阿荻來世銜草結環,報答他的恩情。”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酸,點頭道:“好。”

    一群人回到大堂上,一位主事已經將那幅畫取出,平展著放在桌上,給眾人觀看。

    依然是那三個塗鴉墨團,在黃麻紙之上,白綾絹裝裱,精美的裝幀,卻無法掩蓋那上面只是拙劣塗鴉的事實。

    黃梓瑕和周子秦好歹上次看過,所以看了幾眼,肯定了是上次那幅畫,便也只互相對望了一眼。

    崔純湛幾乎把臉都貼在上面了,看了又看,皺起眉:“這樣的東西會是先皇御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誹謗先皇嘛!”

    旁邊的大理寺官吏們也紛紛附和,對於此畫不屑一顧。不過話雖如此,畢竟是本案物證,等眾人退下,崔純湛親手捲好,準備放回庫房。

    黃梓瑕見堂上已經無人,便低聲問:“崔少卿,這畫……是否可借用?”

    崔純湛有點為難:“哎呀,這個啊……楊公公,這東西可以重要物證——雖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來說,案件還沒定審,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黃梓瑕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令信,雙手遞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請崔少卿暫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還。”

    崔純湛看著那個令信想了想,十分乾脆地將捲軸遞到她手中,說:“你是皇上欽點涉及此案的,與此案有關的物證什麼的,你要拿去研究還不是名正言順?給物證間寫個條子,直接拿走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4章 十四 鸞鳳身輕(二)

    一大早出門,踏遍了小半個京城,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飢腸轆轆。飯點已過,今日例食是沒了,崔純湛讓大理寺膳房趕緊給他們做了一點簡單飯食充飢。

    出了大理寺,黃梓瑕隨便向大理寺門房打聽了一下那個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說:“半個時辰前御史台的公車過來,車夫在我們這邊喝茶時,說夔王正在那邊呢。”

    皇城之內衙門眾多,個個門前都立著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馬。周子秦和黃梓瑕乾脆就不騎馬了,把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邊走,一邊拉著她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黃梓瑕用手中的冊子擋著頭頂正熾熱的太陽,回頭看他:“什麼?”

    “我說,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著她,“這都跑了大半天沒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發生後,就應該爭分奪秒,一刻都不能延誤。 ”黃梓瑕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說,“對了,孫癩子的屍體現在在哪兒?你還記得他那兩個傷口的形狀嗎? ”

    一說到屍體和傷口,周子秦頓時來了精神,在這炎炎夏日之中振奮得跟吃了一大塊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來:“好,沒問題!傷口我看過,記得清清楚楚!你想問什麼,我張嘴就來!”

    黃梓瑕回頭看他,說:“我想知道,傷口具體的形狀,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兩處傷口都是從身體左側斜向右邊刺下的痕跡……”周子秦說到這裡,張嘴愣了愣,然後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問,“這麼說……滴翠在說謊?”

    “是。”黃梓瑕低聲道,“如果孫癩子是站在她對面的話,以她持刀的手勢,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麼可能會有人是從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這樣的傷口的,必然只能是對方正側臥那裡的時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氣,臉上露出困惑又震驚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為什麼要主動認罪,把這一切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黃梓瑕默然看著他,許久,把目光輕輕移到他的身後。

    他們看見蹲在大理寺高牆下的一個人。

    張行英。

    他蹲在那裡,不知道已經多久,他低著頭看地上,目光茫然渙散,定在那裡不知已經多久,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周子秦看著他許久,瞪圓的眼睛和長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復,輕輕的,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而在他們的目光注視下,張行英似乎也終於感覺到了。他慢慢抬起頭,向他們這邊看來。過了許久,他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一點焦距,似乎終於認出了他們,他站起來,叫了一聲:“楊……兄弟……”

    在嘶啞的聲音中,他已經蹲了太久的腳,麻木了,撐不住他的身軀,晃了兩下,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灼熱的日光下,滾燙的泥地,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烤乾了,也沒什麼感覺,只扶著牆又站起來,向他們一步步走來。

    黃梓瑕面帶著複雜的情緒,注視著他。

    而周子秦趕緊跑過去扶住他,張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經算高的,他卻更高了兩三寸,壓在身上時,連周子秦都踉蹌了一下。

    “張二哥,你怎麼了?”周子秦扶著他,趕緊安慰他,“你別急呀!”

    張行英靠在他身上,卻一直望著黃梓瑕,被太陽曬得乾裂的雙唇嚅動,聲音幹得近乎蒼老:“你一定要幫幫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殺人的……”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點了一下頭。

    見她反應這麼平靜,張行英頓時急了,撲上去抓住她的肩,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這麼柔弱一個女子,怎麼去殺人?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聲音嘶啞,破碎的乞求從喉口艱難而用力地擠出,幾乎不成語句。

    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臂,說:“放心吧,張二哥,我一定會揭露真相的。到時候,兇手必將昭彰於天下,無處遁形。 ”

    張行英瞪大眼睛,盯著她良久,才像是聽明白了她的話,他放開了幾乎要將她肩胛捏碎的手,頹然放下,踉蹌退了兩步,低聲說:“是……我信你……能還阿荻清白。”

    “張二哥,現在,你已經可以回到京城防衛司了,明日就可以去應卯了。”黃梓瑕仰頭看著他,輕聲說,“不要辜負了滴翠對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來是本朝最端莊嚴肅、不苟言笑的衙門,然而此時進來,卻見坐在夔王身邊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監察御史等幾個老夫子都是一臉歡欣,對著李舒白東拉西扯,彷彿毫未覺察早已過了散衙時刻。

    黃梓瑕和周子秦一進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後站起對眾人說道:“這是我身邊的​​楊崇古,善能斷案,此次也是聖上指定與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過來想必是稟報此案的進展,那麼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辭了。”

    “送夔王。”幾個人依然滿臉喜色,站起送他到門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說:“這個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過去的時候,一群老頭兒個個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恥似的,替我添雙筷子都捨不得。而夔王一來,你看你看,一張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說:“他們今日心情不錯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會心情好?不是每日只會板著臉訓人麼?”

    李舒白轉頭看黃梓瑕一眼,說:“皇上因為九鸞釵失竊事而召集了幾位重臣,說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審此案。其他兩部還好,御史台這一群老人當場就頂了回去,說三法司同審,必是關係國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麼可以為區區公主一個九鸞釵的失竊案而興師動眾,勞動三法司?皇上則說此案已有二死一傷,眼看公主或有危險,必要及早徹查,不得推脫。就在爭執不下時,大理寺傳來消息,說本案兇嫌已經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變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歡欣。”

    周子秦皺眉說:“可是……滴翠不是兇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現在出來頂罪,是一個十分合適的機會,不是麼?”李舒白說著,淡淡瞥了黃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務,你是要繼續查下去,還是就此罷手?”

    “滴翠與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淒慘,我不能讓她就此殞身。”黃梓瑕皺眉道,“更何況,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會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舒白揚眉問:“你的意思是,兇手可能還不會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為畫上的第三個死者,還沒出現。”黃梓瑕將那個捲軸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與他們一壁走,一壁展開捲軸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這個永遠處變不驚的夔王,望著手中這幅胡亂塗鴉的捲軸,站在此時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門的高牆陰影之下,看著手中這幅畫,一瞬間,怔愣在長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熾烈,長風迥回,捲起站在此處的他們三人的廣袖衣袂,烈烈作響。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終於緩緩抬起,他將手中的畫卷好,交還到黃梓瑕的手中,說:“收好吧。”

    周子秦忙問:“王爺看出來的,是不是三個人慘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點頭,說:“牽強附會,略有相像而已。這種荒誕不經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跡。”

    周子秦頓時興味索然,說:“是吧。”

    他偷眼看黃梓瑕,見她和李舒白越來越像,一張臉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嘆了一聲,說:“王爺,我覺得滴翠殺孫癩子那事,尚有疑問,我先去義莊看看,告辭了。”

    眼看著周子秦離開,李舒白示意黃梓瑕上馬車。

    馬車經過大理寺門口,門衛解開那拂沙的繩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簡直乖得令人感嘆。

    黃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擱腳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將手伸向她,她立即會意,將自己懷中的捲軸拿出來,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將它展開,鋪在小几上。几案較短,裝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將手按在捲軸之上,指尖順著第一幅畫上,那個似乎是一個人被焚燒致死的圖像,慢慢地滑下來:“你上次說,你們覺得,這是個人被焚燒致死的模樣?”

    “是……而上面這細細窄窄的一條豎線,我們覺得似乎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霹靂。所以這幅圖,看似一個人被雷霆劈下,焚燒全身,掙扎而死。”

    “張家說這幅畫是先皇御筆,你相信嗎?”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黃梓瑕思忖著,緩緩說:“我未見過先皇墨寶,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將手輕按在那幅畫之上,說:“這墨,是祖敏為上用特製。先皇晚年時,因身體不適而厭惡墨味,於是祖氏改變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錠中加入當時異邦新進的一種香,只制了十錠,用了七錠,剩下三錠隨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當年香氣。”

    黃梓瑕俯頭聞了一下,只有極淡極淡的一絲氣息,但那種奇異的香氣,確實與其他香味迥異。

    她抬頭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說道:“先皇提筆寫字或畫畫,往往先在旁邊虛比一下,是他多年習慣,不是常在他身邊的人,一般不會知道。而你看這裡——”

    在那根被他們看成雷霆的豎線旁邊,有一條如髮絲般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條。

    “這條線與旁邊這條並不平行,顯然並非毛筆上的亂毛,而是當時起筆比劃時,所不小心描繪下的痕跡。”

    黃梓瑕說道:“我會去張家,向張父詳細詢問一下此畫來歷。”

    “是該問一問,父皇為何會畫下這樣的一幅畫,又為何要賜給一個民間大夫。”李舒白緩緩說道。

    黃梓瑕望著那幅畫,又想起鄂王李潤那異常的反應,果然李舒白也說道:“而現在,我們該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說,他看見這張畫的時候,反應異常的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5章 十四 鸞鳳身輕(三)

    黃梓瑕點頭,正要對趕車的阿遠伯說一句時,前方路口忽然傳來喧嘩聲,阿遠伯將馬車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沒有動彈。

    黃梓瑕趕緊拉開小窗子問阿遠伯:“遠伯,怎麼啦?”

    “同昌公主的馬車,擋住路口了。”他說。

    黃梓瑕趕緊跳下馬車,前去查看。

    這裡是平康坊附近,長安城道路本來寬廣,但因兩旁正有水渠清理,長了多年的槐樹又歪到街中來,以致此處的道路被佔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勢嚴峻,誰知平康坊兩個伎家偏偏還在路口擺下小台,相對賣弄,一時笙簫作響,舞袂翻飛,台下聚集無數閒人,把道路堵得水洩不通。而就在這喧鬧之中,同昌公主那輛鑲金貼玉的馬車,正橫在道中,寸步難行。

    黃梓瑕見垂珠、落珮、墜玉、傾碧都跟在馬車邊,被周圍人擠得直皺眉,連連後退。

    她便走上去,對著人群中的她們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處?”

    難為垂珠在這樣的擁擠人群中居然還能施了一禮,說道:“是呀,公公今日是與夔王爺一起的?”

    黃梓瑕正點頭,那邊同昌公主掀起車窗的簾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單薄銳利的眉眼,現下因為煩躁而皺著眉頭,看來更顯出咄咄逼​​人的一種氣勢:“楊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衛士呢?怎麼不趕緊把人群給疏散一下?”

    黃梓瑕聽說她話中的蓬勃火氣,擺明了越俎代庖指揮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點無奈,只能說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剛從皇城回來,身邊並無士兵隨侍。”

    “嘖,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本宮的車馬從這裡過,就被堵上了!”一邊說著,她一邊又轉頭訓斥車夫,“就算從鳳凰門進,借道東宮又怎麼樣,難道我還沒見過太子?”

    車夫被罵得只能低頭唯唯諾諾。

    黃梓瑕聽到鳳凰門,微微一怔,便問:“公主近日發病,還是靜心休養為好,為何要去太極宮?”

    垂珠點了一下頭,一臉憂慮地看著前面的人潮,喃喃說:“淑妃還在等著公主呢……”

    太極宮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裡,又讓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麼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問:“皇上是不是也在那裡?”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來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說。

    黃梓瑕頓時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時刻,而郭淑妃請同昌公主來,是要給王皇后以致命一擊。

    她想起王皇后召見她時說過的話,當時她隨口提起自己回宮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王皇后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對抗郭淑妃的重要籌碼,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邊樂聲越響,原來是那兩個伎家的對決已經到了最後的勝負時刻。右邊的紅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轉,迅捷如風,引得下面的人陣陣叫好;而左邊的綠衣女子聲音極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聲在這樣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顯見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黃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臉上盡是煩躁,低聲狠狠咒罵道:“這些惹人厭的倡優,什麼時候讓父皇全給趕出長安去!”

    說著,她將車簾狠狠一摔。車外的人擁擠不堪,前面拉車的兩匹馬在人群中受了驚,不安地踱步,馬車廂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垂珠趕緊護住車門,朝里面問:“公主,公主沒事吧?”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推開車門,幾步跨了下來。

    她病情未癒,性子又暴躁,這一下走得急了,腳一晃,差點摔倒。

    垂珠趕緊將她扶住,隨行的十數個宦官圍上,將周圍的人屏開。

    街上本就擁擠,這十幾人插入,周圍更加混亂,旁邊正在欣賞歌舞的人被擠得人仰馬翻,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喊了出來:“幹什麼?宦官了不起啊?皇上來了也不能不讓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亂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處,那雙銳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叫了出來:“九鸞釵!”

    黃梓瑕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卻只見一片人頭攢動,倒是有幾個煙花女子頭上戴著各色花飾,但是看起來顏色造型都十分俗艷,絕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鸞釵。

    同昌公主的幾個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識地問:“公主看到九鸞釵了?可……奴婢們沒看見呀……”

    “在那邊,在一個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腳下也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

    垂珠趕緊跟在她身後,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嬌小,此時突然被人拉進人群中,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隻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兩邊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數十個歌女奏樂合唱,極致的一種纏綿婉轉,到最後其他人的聲音都漸漸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個歌女嗓音壓過所有喧鬧,極高處的轉音如千山行路,幾近曲折,直上雲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時刻,滿場都是右台那個女子妖嬈柔軟的身影。她張開雙手,仰面朝天,不顧一切地旋轉。編成上百條細小辮子的髮辮散開,合著頭上紗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飄飛,如同一個彩色漩渦。

    垂珠她們的驚呼聲,被此時喧鬧的樂聲掩蓋。公主竟然在數十人面前眼睜睜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邊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竟無法反應。

    黃梓瑕第一個回過神來,立即分開人群向裡面擠去。

    擁擠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樣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此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了出來。

    黃梓瑕轉頭看見李舒白。他身材修長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萬分,忙問:“公主呢?王爺看到公主了嗎?”

    李舒白搖頭,皺起眉頭說:“我已經命伎樂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時半會兒,恐怕人還無法立刻散開。”

    黃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鸞釵’,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鸞釵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處境堪憂!”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記憶非同凡響,平康坊大街四條,小街十六條,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條,他看過一次長安地圖,便在腦中清晰無比。剔除伎樂坊聚集的各條行道,剔除酒肆眾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為可能的十餘條街道立即浮現。

    他手一招,迅速給如同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務,直接指名該去的方向與接道,連第幾條都說得清清楚楚。

    黃梓瑕回頭看了看,發現公主身邊的侍女已經只剩了三個,她掃了一眼,問:“垂珠呢?”

    “垂珠剛剛追趕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見了……”墜玉的聲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有尖叫聲傳來,在此時疏散了人群後初初安靜下來的接道上顯得格外淒惶:“來人啊……來人啊……”

    是垂珠的聲音。

    李舒白和黃梓瑕反應最快,立即循聲飛奔而去。

    坊牆後,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蔦蘿正爬上院牆,生機勃勃地開出一大片殷紅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濺在綠葉之上。

    而就在蔦蘿的盡頭,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牆,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體還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紅衣,湮出一種異樣鮮亮的濕潤的痕跡,在陽光下顏色明亮得幾乎刺眼。

    蔦蘿的後面,是叢生的蓬蒿蔓草,此時,只有幾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紅,還在緩緩搖曳。

    垂珠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蔦蘿糾纏,她絆倒在地,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連哭帶爬還是滾到了同昌公主身邊,用力抱住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個一直在湧出鮮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麼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睜睜看著公主鮮活的生命連同溫熱的鮮血一起自胸口湧出,滲入此時生機蓬勃的大地,消漸為無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傷口,臉上因太過震驚而顯出無法面對的茫然。

    黃梓瑕的腳步也亂了,她疾奔到她們身邊,看見了同昌公主鮮血滴落的地方,被踐踏伏地的殘敗蔦蘿之上,靜靜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鸞釵。

    九種顏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隻舒緩翱翔的鸞鳳,鮮血滴在上面,溫潤絢麗,難以言表。

    而九鸞釵後面彎月形的釵尾,如今已經折斷,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鮮血斑斑,更加鮮明地顯出上面刻著的那兩個古篆——

    玉兒。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6章 十五 上窮碧落(一)

    太極宮的午後,就連風都是舒緩而寧靜的。

    立政殿高穹偉戶,一派雍容氣度。

    十分適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裡面,就像是盛綻於金井闌之內的牡丹,美得無比和諧。

    遷居於此已有月餘,皇帝此時忽然攜郭淑妃來訪,她自然知道是什麼用意。但她恍如不覺,笑顏雍容,舉止神情舒緩自然地迎接他們入內,彷彿自己依然身在蓬萊殿,手握大明宮數萬人乃至天下千萬人的性命際遇,談笑自如。

    皇帝問她:“此處可好?皇后看來似乎頗為喜歡。”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他,低聲說:“妾身不敢喜歡,免得皇上賜臣妾永居於此。”

    皇帝望著這個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時無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來皇后還是喜歡大明宮麼?這倒也是,蓬萊水殿在夏日是最清涼的。可就怕幾時又金風到來,到時候孤殿生涼,還要多添衣物呢。”

    “縱然寒涼,但若論起景緻,那裡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個宮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機會的話,淑妃想必也會喜歡那地方吧。”

    郭淑妃輕慢道:“我卻不敢奢望呢……”

    她說著,目光又向外望瞭望。

    王皇后多年后宮縱橫,對她早已瞭如指掌,便問:“靈徽今日路上耽擱了麼?”

    皇帝也是詫異,問:“靈徽要來?”

    “是呢,她一直說想來太極宮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機會,我便讓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臉色不覺有點難看起來:“今日只想與皇后說幾句要緊話,又何必讓靈徽過來,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軟,到時候有皇上最喜歡的靈徽在,或許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經對自己來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顯狼狽,只得說道:“皇后若喜歡清靜,朕也可成全。 ”

    王皇后淺淺微笑,凝視他說道:“妾身並非不愛清靜,但十幾年來,大明宮無數繁花盛景,妾身總是陪著陛下看遍天下錦繡……若上天願意垂憐,望能允我一世時光,陪在陛下身邊,攜手同老。”

    郭淑妃笑著,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豈能與一個女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畢竟不懂。本宮是皇后,是陛下正宮,天家雖無情,但十數年夫妻,無數風雨共度。這天底下,若說有一人能陪著陛下的,自然是本宮了。”

    皇帝性子本就溫文寬厚,此時聽她這般說,又想起往昔種種,眼看她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挽成三疊堆雲髻的髮間,翠雀金簪步搖妝點,一身彩繡輝煌,卻渾沒奪取她懾人的光彩。

    這是在他身邊十多年的女子,宮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開過,再不復當時顏色,唯有面前這個人,卻在他身邊綻放得日益華美,鮮潤嬌豔。

    於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騙他,就算她有不堪的過往,但他也在心裡自我安慰地想,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適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經歷過什麼人,可唯有在自己身邊,她才能顯出最鮮豔奪目的美貌。

    這樣想著,至少,感覺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費了。

    皇帝想著,不由得嘆了口氣,望著她說道:“皇后好生將養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只是雙目已經濕潤了,​​淚盈於睫,襯在笑容上,說不出的令人感傷。

    郭淑妃眼看著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脫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話要對皇后交代嗎?”

    皇帝頭也不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原本只說來探望皇后身體,也是朕關心皇后。你明知靈徽身體不好,又讓她出門,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氣,脫口而出:“靈徽是我女兒,她過來有什麼僭越的……”

    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趕緊閉上了嘴巴。

    皇帝已經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階。

    被拋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內,回頭看見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在她耳邊問:“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麼?可本宮卻不知道,歷朝歷代中,有哪一個后妃是靠著女兒固寵上位的?”

    郭淑妃看著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懼。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強自說道:“既有生子後被貶入冷宮的皇后,那便自然會有生女後上位的妃嬪。”

    “不就是當初說了那一句'得活'嗎?”王皇后含笑望著她,眼中似有輕蔑,似有嘲諷,唯有嗓音,溫柔婉轉,輕緩徐徐,“郭淑妃,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女人,還妄想爬到大明宮最頂端,本宮真是憐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劇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許久,她終究是一言不發,低頭轉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階時,外面有幾位宦官疾步奔來,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長慶之外,還有郭淑妃宮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應該出現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幾位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見幾個宦官慌張的神情,便問:“立政殿內,為何驚惶?”

    長慶與德正立即跪伏於地,涕淚交流,不敢說話。

    而黃梓瑕則一臉肅穆,跪地稟報導:“啟稟陛下,同昌公主在前來太極宮時,於平康坊遇襲。”

    皇帝頓時震驚,問:“遇襲?可有受傷?”

    黃梓瑕低聲道:“傷勢危重。”

    皇帝臉色大變,問:“同昌如今在何處?”

    “已盡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宮裡召太醫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宮門口走去,一邊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邊的徐逢翰趕緊小跑著跟他出宮門:“皇上無需擔憂,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應該沒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聽徐逢翰的話,硬生生打斷。

    郭淑妃跟著皇帝走出去,臉色已經煞白,她經過尚且跪在那裡的黃梓瑕的身邊時,氣急地指著她說道:“如此驚嚇皇上,等公主痊癒,你可要知道個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癒了。

    黃梓瑕在心裡這樣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青冥蕩蕩,長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經魂歸碧落黃泉,與這個人世,再無關聯了。

    生前盛景,死後哀榮,都與她沒關係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殘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跡。

    這個備受天下人艷羨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間長大,遍身羅綺,珠圍翠繞——可誰會知道,她居然在雙十韶華,死在那樣一個荒僻角落的雜草野蔓之中——僅僅只是離開了她的侍女們短短一段時間。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鸞釵,毫無疑問。因刺中了心臟,公主在短暫的掙扎之後,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掙扎之中,九鸞釵的釵頭與釵尾連接處斷折。

    在發現同昌公主死後,她身邊的侍女們嚇得全都癱倒在地,只顧哀哭,墜玉更是嚇得痛哭流涕,說:“一定是南齊潘淑妃來了!是她拿走了九鸞釵,現在又用九鸞釵把公主帶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聲,但黃梓瑕看到他們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懼與驚駭,都顯示他們在附和墜玉的說法。

    兇手倉惶逃往坊外的腳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處,翻越坊牆而出。此處坊牆正是靠近剛剛被清理的街道處,滿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現場抓住了幾個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注意有沒有人翻牆而出。

    看來,此案的主要線索,除了比對現場痕跡之外,還有就是要徹查,當時從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誰能將九鸞釵盜走,又在今日以九鸞釵將公主刺死。

    能夠盜取九鸞釵的人,必定與兇手有重大關聯。

    黃梓瑕正在沉思,卻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個清朗而略偏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枝上鳥,水中魚,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楊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麼?”

    黃梓瑕正在出神,忽然聽得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頓時嚇了一跳,往前邁了一步才回頭看那人。

    是一個身著紫色宮服的男人,看來約莫三十出頭模樣,他的皮膚異常蒼白,眼睛又異常深黑,修長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後花樹之上。

    可,即使是滿樹花朵撲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帶著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陰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讓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

    一瞬間,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極宮,那個一直盯著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個白瓷盞,中間遊曳著兩條紅色的小魚。

    他見她的目光看向那兩條小魚,便笑道:“楊公公也喜歡魚麼?”

    魚。那兩條魚拖曳著薄紗般的尾巴,在白瓷盞中波喇一聲。

    黃梓瑕忽然在這種陰冷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資格穿紫衣的內侍,唯有一個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說:“楊崇古見過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來。他看著她手上的些微血跡,問:“聽說……同昌公主出事了?”

    黃梓瑕猶豫著,點了一點頭。

    他神情依然平靜,只有唇角微微一絲冷漠弧度:“來,把你的手伸過來。”

    黃梓瑕遲疑著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涼光滑,如玉般的質感。

    他將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盞之中。

    已經乾涸的血跡,在清水之中剝落,細小的血塊滌蕩開來。

    那兩條小紅魚立即向著那些凝固的細微血塊撲去,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跡,那種細微的麻癢讓黃梓瑕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頓時冒了出來。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她聽著他陰寒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飛濺起的水珠灑落在他端著白瓷盞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濺濕,甚至他蒼白的臉頰上也濺上了兩三點水珠。

    他抬起右手,輕輕擦去臉頰上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的汗微微滲出來,那種彷彿被毒蛇盯上的感覺,又一次湧上心頭。她匆匆行禮,說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無表情,略一抬手。

    黃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7章 十五 上窮碧落(二)

    公主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發現自己最珍愛的女兒居然死在鬧市街頭,皇帝勃然大怒。今日當值的御醫最先倒霉,因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個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責,她到的時候,已經當場打死了兩個。

    黃梓瑕聽說之後,不由得與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內,低聲嘆息。

    “可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公主已經死了,再怎麼妙手,也無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臉驚懼,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崇古,這可怎麼辦啊?這樣下去,皇上遷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黃梓瑕望著被抬出去的御醫,皺眉低聲說:“你先關心我們自己吧,皇上親口吩咐我們負責此案,結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殺,你覺得皇上會放過我們?”

    周子秦的臉更白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們得去找夔王幫忙……”

    “他現在在哪裡?你去哪兒找他?”黃梓瑕無奈問。

    周子秦的臉頓時變得慘淡無比:“那,那可怎麼辦?”

    “戴罪立功吧。”黃梓瑕剛說完,裡面已經有人大步邁出來,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誰跟著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統統給我陪葬!讓他們到地下繼續服侍同昌!”

    這是已經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親,當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戰戰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們,陡然聽聞這個晴天霹靂,頓時個個哀哭出來,垂珠等人更是癱倒在地,面色慘白。

    周子秦聞言大急,不顧一切地叫出來:“陛下,公主身邊人是無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幾乎已經被怒火灼燒殆盡,一時竟認不出他是誰:“誰再有言語,一併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請您斟酌!”黃梓瑕趕緊下跪行禮,說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願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後追悔之事,還請保重龍體,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楊崇古!”皇帝瞪著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毫無寸進,貽誤案情,以至於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他說到此處,喉口哽住,連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郭淑妃從內室出來,哭著撲上來,幫他撫著胸口順氣,聲音也是嘶啞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兒……竟就這麼沒了!那兇手……那兇手,必要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黃梓瑕說道:“奴婢定會將此案真兇擒拿歸案,因此懇請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盤查詢問,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兇!”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從眼前的宦官宮女身上一一滑過,恨道:“身為公主身邊人,卻未能保護好主人,個個該死!”

    黃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懷柔善,對身邊人恩澤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願見陛下今日為她​​如此大開殺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宮女忙跪在地上,個個頭如搗蒜般連連哀求。

    皇帝只覺得血氣上湧,頭暈目眩。他靠著樑柱,目光看向殿內,卻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紗帳。

    那裡面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還是鄆王的時候,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看不到明天,身邊所有人都懷疑他,唯有這個女兒,軟軟地偎依在他的懷中,將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倚靠。雙臂抱著他的脖子時,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發亮地望著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願意鬆開手。

    她四五歲才會說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得活”。他還沒聽清楚那是什麼意思,迎接他登基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他相信這個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他對她愛逾珍寶,而她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強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現在,有人搶走了他最珍愛的寶貝,只剩下他一個人無限悲涼地看著女兒冰冷的屍體。

    皇帝慢慢甩開郭淑妃的手,目光憤恨地瞧著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間,然後頓時察覺,他必定是將女兒的死遷怒於自己了,認為若沒有她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兒進宮,女兒就不會死在街頭的那一場混亂之中。

    她又氣憤又悲慟,背轉過身,捂著臉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什麼南齊潘淑妃,什麼潘玉兒!一個數百年前的鬼魂,怎麼可能帶走朕最心愛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聲音似有嘶啞,卻依然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殺機,“查!給朕查清楚!是誰在裝神弄鬼,是誰在妖言惑眾,是誰……殺了朕的靈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沒有一絲聲息。

    皇帝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內迴盪,隱隱迴盪,卻越顯得悲慟。

    他猛然轉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屍的方向,胸口急劇起伏,悲愴與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燒,讓他幾乎要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殺掉面前所有人給自己的女兒陪葬。

    望著女兒所在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的怒火終究慢慢變得冰涼,哀痛從頭頂如水銀般貫入,侵襲了他全身。火焰終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經抱在懷中的那一團軟軟的肉,已經不在了;曾經咯咯笑著喊他父皇的那個聲音,已經不在了;曾經抓著他的手臂撒嬌乞憐的那雙手,已經不在了;始終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也已經不在了。

    他疼愛了二十年,那個任性、驕傲、倔強的女兒,不在了。

    “楊崇古,就算你把整個京城翻過來……”皇帝緩緩抬起手,擋住自己眼中湧出來的眼淚,卻擋不住聲音的哽咽、身體的顫抖,他極慢極慢的說著,彷彿怕自己的氣息一旦鬆懈,就要慟哭失聲。

    “在公主出殯之前,你要給朕一個交代。朕要……看著兇手在公主靈前挫骨揚灰!”

    黃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鄭重地說:“是。”

    “差點沒命了……”

    公主的遺體停在正廳,一離開之後,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聲自言自語:“夔王爺在哪兒啊,他不在我好怕……”

    黃梓瑕目光看到廳外正站在那裡默默無言的駙馬韋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聲,走到駙馬面前行禮。

    韋保衡勉強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了,他的眼中全是淚,雖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滾滾落下來,無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錯。”他喃喃說著,聲音虛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囑過我……說過要守著公主……可她要出門,我卻沒攔住……”

    黃梓瑕黯然,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只能說:“駙馬請節哀。”

    他點一下頭,聲音哽咽,也說不出話。

    黃梓瑕見他這個模樣,也只能再勸慰幾句,帶著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黃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馬車正在等著他們。而車旁站立著一個人,正是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覷,她先回過神,衝張行英點點頭,趕緊到馬車旁邊行禮:“王爺。”

    李舒白正在車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幾日?”

    “出殯之前。”

    “還好,皇上對你也算是寬容了。”他終於抬眼瞥了她一下,將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說,“公主去世時,呂滴翠身在獄中,顯然沒有作案可能。 ”

    “而這三樁殺人案,很有可能是一個兇手連環作案,作案的手法,參考的是那張畫。”黃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兩樁案件兇手的可能性,並不大。”

    “那個張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著,像什麼樣子?你讓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乾脆將他從京城防衛司調過來,跟著你一起辦案,替你們跑個腿也行。”

    黃梓瑕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王爺的意思……是寬恕張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瞇起眼看著她,說:“廢話,你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來往的模樣,誰看見了不煩?”

    “多謝王爺……”黃梓瑕理虧地低頭,然後趕緊說:“那我先帶張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會不會有什麼新的供詞。”

    他微點一下頭,示意她上車,又隔窗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和張行英先去大理寺,我們馬上就來。”

    馬車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黃梓瑕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默然問:“王爺也覺得,這是那幅畫上的第三幅塗鴉?”

    “死於鸞鳳之下……九鸞釵就是飛撲而下奪命的那隻鸞鳳,不是嗎?”他微微側目看著她,又將那幅捲軸打開,目光從上面的三塊塗鴉上緩緩移過。

    被雷劈焚燒而死的,是薦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於嚴密鐵籠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孫癩子。

    死於鳳鳥飛撲啄心的,是被九鸞釵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問:“你認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湊巧。可到了這種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約說不過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8章 十五 上窮碧落(三)

    鄂王李潤往常只要無事,一直都靜待在府中,今日李舒白又已派人知照,因此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煮好了茶,靜候著他們的到來。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個扁平的盒子。

    “四哥,聽說同昌在平康坊出事了?”他親手為他們斟茶,沸騰的茶水煙氣裊裊,氤氳的氣息讓整個茶室都變得虛幻起來。

    李舒白點頭道:“是出事了。”

    “受傷了?”他又問。

    李舒白搖頭:“已經薨逝。”

    李潤頓時手一滯,有一兩點茶水濺到了外面,他卻毫無感覺,只怔怔地看著在茶杯中旋轉的茶沫子,嗓音艱澀得彷彿是從喉口硬擠出來的一樣:“是……怎麼死的?”

    “是被她最珍愛的那支九鸞釵刺死的。”李舒白說。

    “誰刺的?”他又追問。

    李舒白搖了一下頭:“當時場面混亂,沒能抓到兇手。”

    李潤放下茶壺,發了一會兒呆,低聲說:“同昌身為公主,怎麼可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簡直是匪夷所思……”

    “最匪夷所思的,卻不是公主的死,而是……”李舒白示意黃梓瑕將帶過來的那幅畫放在几案上,展開給他看,“七弟見過這幅畫嗎?”

    李潤點頭道:“在張行英家中見過一次。這沒想到……當時我們幾個人指著上面的這三塊塗鴉,隨意笑語……居然全都成真了。”

    “嗯,我也聽說了。”李舒白嘆道,“這幅畫,我也在同昌遇難之前曾見過,卻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當時要是能察覺出異樣,或許今日,也會有不同。”

    “其實我……早已覺得這幅畫不對勁。”李潤面露遲疑,艱難說道,“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覺得這事太過詭異,就算我後來回到府中,翻來覆去想了這好幾日,也依然沒有頭緒,恐怕只能請四哥為我解答疑惑了。”

    他說著,取過身邊的那個扁盒子,將它打開。

    裡面放著折疊好的一張紙,似乎是府中侍女繡娘們用來描花樣用的舊棉紙,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這幾團塗鴉,與張家的那幅畫一樣混亂不堪。

    李舒白和黃梓瑕對望一眼,李舒白拿起畫,示意她過來一起看看。

    這是一張手帕大小的棉紙,繪畫的人顯然毫無功底,線條歪斜無力。可以看出的是,這兩幅畫,基本的輪廓是一樣的。第一幅,一團黑墨上一條細線;第二幅,橫七豎八的線條圍饒著不知所云的墨團;第三幅,連在一起的兩塊黑色,一塊在上,一塊在下。

    張家的畫勉強可看成是三個人死亡時的模樣,這幅畫與之大致輪廓相同,細節卻對不上,完全不知所云,只能看成是三個墨團。

    李舒白看了許久,將這張畫遞給黃梓瑕,然後問李潤:“不知四弟這幅畫,從何得來?”

    李潤手捧著茶杯,輕聲嘆道:“不敢有瞞四哥,這幅畫,是我母妃畫的。”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是微微一怔,沒想到這畫居然出自李潤母妃之手。黃梓瑕不知皇家秘辛,李舒白卻十分清楚,李潤的母親陳修儀溫婉柔順,善體人意,因此先皇身體不豫的那幾年,一直都是她貼身服侍著。

    先皇駕崩那一夜,她因悲傷過度而崩潰,以至於神志不清,形同痴傻。李潤在徵得太妃們同意後,將母妃接出宮在自己王府供養。

    “母妃去年薨逝了。在她去世前幾天,彷彿迴光返照,她認出了我。可能是上天垂憐,我本來以為,她記憶中的我,會一直是十年前我幼時的模樣。”他唇角像往常一樣,含著微微的笑意,可眼中卻湧上了水汽,“母妃趁著自己最後的清醒,將這張畫給了我。那時我本不在意,但到她去世之後,我才發現,這是母妃親手交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所以雖然覺得是我母妃發病時亂畫的東西,但也一直放在書房。直到前幾日,我在張行英家中,看見了這一幅畫……”

    他的目光轉向那幅先帝御筆,臉上疑惑濃重:“可,為什麼父皇會留下這樣一張畫,而我的母妃,為什麼在犯病十來年之後,還要偷偷畫出這幅畫,並且交到我的手中呢?”

    黃梓瑕捧著那張棉紙,問:“請鄂王爺恕奴婢冒昧,太妃在將這幅畫交給王爺時,可曾說過什麼?”

    “母妃說……”他默然皺起眉,目光示意左右。等所有人退下之後,他才輕聲說,“母妃那時意識不清,說,大唐天下……”

    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但他始終還是不能出口,只能輕聲說:“她顛三倒四,可能意指天下不安,大唐要衰敗了……還說,這幅畫關係著大唐存亡,讓我一定要藏好。”

    李舒白從黃梓瑕的手中接過那張紙,鄭重地交到他手中,說:“多謝七弟。現在看來,這幅畫必定是你母妃憑著自己的記憶,摹下的先皇遺筆。”

    李潤捧回這幅畫,更加詫異,問:“那幅畫,是先皇……遺筆?”

    李舒白點頭道:“我已經去內府查過宮廷存檔,在先皇起居注中標明,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入宮替父皇探病的時間是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

    李潤回憶當時情景,說道:“那時我年紀尚幼,但也知道父皇因誤服丹藥,自那年五月起便聖體不豫,至七月已經整日昏迷。御醫束手無策,我們幾個尚在宮內的皇子,想見一見父皇,卻始終被宦官們攔在外面,不得而見。當時京城各大名醫紛紛應召入宮,卻都無能為力……”

    “而張偉益,就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進宮的,最後一個名醫。”李舒白低聲說道,“我已遣人詢問過他當年進宮事宜,據他回憶,他當年是京城端瑞堂名醫,七月奉詔進宮為父皇診脈,但父皇當時已經神志不清,但在他施針之後,確曾清醒過來。但他與宮中眾人都心知這只是迴光返照,召他進宮為皇上治病,求的也只是讓皇上醒來片刻,以妥善安排身後大事而已。”

    黃梓瑕低聲說:“然而,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清醒,為何最終變成了先皇給張偉益賜畫?”

    李舒白與李潤自然也都有如此疑惑,當時先皇已經是彌留之際,他所應該做的,絕對不是給一個民間醫生賜畫,而應該是部署自己身後的朝廷大事。

    “所以這才是讓人不解的地方。而張偉益自己,其實也是一頭霧水。因為他是在先皇甦醒之後,便趕緊退下來,畢竟他一介民間大夫,怎麼可以旁聽宮廷大事?”李舒白微微皺眉道,“宮中存檔,也是如此記載。先皇甦醒,張偉益退出。未到宮門,後面有人趕上,說皇上感念張大夫妙手,欽賜御筆一幅。他大喜過望,趕緊朝紫宸殿叩拜,又收了卷好的畫,一邊走一邊打開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驚愕難言。”

    黃梓瑕的目光隨著他們的低語,落在那幅畫上。這樣一張莫名其妙的塗鴉,居然會是十年前先皇遺筆,真令人意想不到。想必張偉益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時,也是覺得難以置信吧。

    而十年後,竟然會有三樁與塗鴉一模一樣的案情上演,不得不說是匪夷所思,難以捉摸。

    辭別了鄂王李潤,他們在濃重夜色中踏上了歸程。

    “你先回府,還是去大理寺?”

    黃梓瑕毫不猶豫說:“回府,帶點吃的去大理寺。周子秦和張行英還在那裡呢。”

    他也沒有反對,只說:“回來後,我在枕流榭等你。”

    黃梓瑕顧不上吃飯,到廚房提了食盒,坐王府的馬車奔向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崔純湛,因為公主的事情,已經趕往公主府。黃梓瑕一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他那種慣常的彷彿牙痛發作般的神情。

    大理寺丞范陽正當值,看見黃梓瑕過來,十分客氣地與她見禮,臉色至今還是青的:“楊公公,您說這事可怎麼辦哪,公主啊,而且還是聖上最疼愛的同昌公主,居然就這麼在街頭被殺了!”

    黃梓瑕嘆道:“我們如今只能先等皇上的旨意再說了。”

    范陽跺腳哀嘆,對於衙門的其他事務完全不在意了。就連黃梓瑕說要帶著食盒去找呂滴翠都不在乎,直接揮揮手讓她進去了:“子秦和那個張行英也在裡面,楊公公儘管進去吧。”

    天色已昏暗,淨室內只有一個牆洞中點了一盞油燈,投下幽幽的光。黃梓瑕站在門口時,只看見滴翠和張行英緊緊靠在一起,那一小團跳動的火光在他們身上鍍上淡淡的光華,他們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那點光怔怔發呆。

    周子秦正蹲在門口,看見她過來,興奮不已地跳起來:“崇古,你來了?啊……太好了太好了,還帶了吃的來,我都餓死了!”

    他接過黃梓瑕手中的食盒,興奮地到裡面說:“張二哥,阿荻,不管其他的了,吃飯最大,來來來,先吃點東西!”

    周子秦勤快地設下碗碟,把自己覺得最好吃的兩碗菜先放到滴翠和黃梓瑕的面前,然後又給大家發筷子。

    夔王府的廚娘對黃梓瑕一向很好,給她送的都是最拿手的菜,可惜四個人都是食不下嚥。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99章 十六 夜紋晝錦(一)

    黃梓瑕望著滴翠,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呂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說過了吧,再度過來,是有些許小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滴翠怯怯地站起來,低聲說:“我……我沒什麼可說的,我早上都已經說過了……”

    周子秦見她這樣驚惶害怕,趕緊擺手解釋,說:“別誤會、別誤會,張二哥是我們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們的朋友嘛,就當聊聊天了!”

    黃梓瑕見滴翠的神情依然遲疑,便抬手拍一拍張行英的背,說:“呂姑娘,相信我們。好歹我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如果是大理寺的人過來的話,我怕你會更受驚嚇。”

    聽她這樣說,張行英趕緊點頭,低頭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楊公公很厲害的,世上沒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只要你一切照實說,楊公公一定可以幫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頭,目光深深地看著他,許久,給他一個勉強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沒什麼可說的,就是我殺了那兩個人。”

    “對我們說謊,是沒有用的。”黃梓瑕打斷她的話,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會意,立即說道:“呂姑娘,孫癩子的屍體就是我經手檢驗的,屍體上的傷口,我記得很清楚。”

    說著,他回身到外面折了一根樹枝給她:“呂姑娘,你就把我當成孫癩子,給我們示範一下當時的情景吧。你說孫癩子站在門內,於是你就舉著刀子,刺了他兩下,對嗎?”

    “對……”滴翠手中握著那根樹枝,顫聲應道。

    “那麼當時,你是怎麼刺的呢?”

    滴翠猶豫著,看看張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樹枝,但終於還是舉了起來,向著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張行英大急,正要阻攔,周子秦已經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呂姑娘,如果一個人面對著別人刺下去的話,傷口必定是從上而下的。可惜孫癩子的傷口,是從左至右的,也就是說,他是在向右側臥著時被人刺中的,傷口略有向下傾斜,我們推斷,那個人必定是趁著孫癩子睡覺時,蹲在矮床前,揮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說,他來開門時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堅持說自己殺了孫癩子,那麼請你告訴我們,你是如何在孫癩子睡覺的時候潛入他那個鐵籠般的屋子裡殺死他的?又是如何在門窗都由內反鎖的那個屋子裡出來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們面前,無言以對。

    張行英瞪大眼睛看著她,顫聲問:“阿荻?你為什麼要說謊?你為什麼要謊稱自己是兇手?”

    “當然是為了你,張二哥。”黃梓瑕靜靜說道,“你以為她是殺了魏喜敏和孫癩子的兇手,而她以為你才是為了替她報仇、殺了那兩個人的兇手。所以,在她發現你已經成為被懷疑的對象,甚至也確實地影響到了你的前途之後,她選擇了犧牲自己,義無反顧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圖頂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黃梓瑕的話,讓張行英和滴翠兩個人都驚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張行英猛然將她的手抓住,這麼大一個男人,又歡喜又氣惱又悲傷,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情,“你啊……你!現在我們可怎麼辦啊?”

    黃梓瑕看著他們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難過,只能說道:“現在公主死了,呂姑娘當時身在大理寺淨室,絕對沒有嫌疑。但之前兩個,你已經有招供,一時要保你出來也難,恐怕你還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兇落網才能出來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點點頭,輕聲說:“對不起,張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該怪我瞞著你……”張行英嘆氣道。

    “你們可真是的,搞出這麼一場風波,弄得我們現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無奈地搖頭,把食盒給拎到外面去,把桌椅整理好,和黃梓瑕坐在椅上,張行英和滴翠則並肩坐在那張空蕩蕩的矮床上。

    “來,你們是那天薦福寺最近的幾個目擊者之一,呂姑娘,希望你能先解開心結,將那天的情景詳細地對我們描述一遍,好嗎?”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張行英,張行英朝她點了點頭,她才低下頭,默然說:“可是,那天我一開始帶著帷帽,外面的情形其實看不太分明,等到後來張二哥幫我去撿拾帷帽,我又怕人認出我,所以捂著臉蹲在地上。我什麼也沒看到,甚至……甚至連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沒看到,按理說,宦官的紅色服飾在人群中是很顯目的,但我確實沒看到。”

    張行英也想了想,說:“對,當時薦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個子又矮小,淹沒在人群中,連我也沒有看見他。直到天雷劈下,蠟燭炸開,我看到在地上打滾的魏喜敏,才發現原來他也在薦福寺。”

    “那麼,你們覺得當時……有沒有可能,有人趁機對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張行英堅決搖頭道,“霹靂炸開蠟燭,就只需要那麼一瞬間,誰能在那一剎那間反應過來,將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來,又剛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並非一個兩個地方沾上了燭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滾,也沒能阻止住火勢。”滴翠輕聲說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譴。”

    黃梓瑕點頭,又若有所思地問:“那麼,當時你們看清魏喜敏了嗎?覺得他有沒有異常?”

    張行英點頭道:“當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亂中還回頭看了他好幾眼。我看見他……似乎是被嚇傻了,火燒在他身上應該會很痛,但他一開始居然還有點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才驚叫著在地上打滾想要壓滅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記得……他那種如夢初醒的樣子。”滴翠說。

    周子秦一邊記錄著,一邊歪頭看黃梓瑕:“怎麼樣,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譴?”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轉而看向滴翠,問:“你為什麼要將那幅畫拿走當掉?”

    滴翠聽她提起這事,身軀微微一顫,抬頭看了張行英一眼。

    見張行英臉色無異,依然溫柔凝視著她,她才輕咬下唇,低低地說:“我……我爹找到我了……”

    張行英愕然,問:“什麼時候?”

    “就在……你打馬球的那一天。”她低著頭,怯怯地說,“我想著替你做一個古樓子,所以就到西市去買羊肉……可是,就在經過我爹的店舖時,我,我不由自主的,就往裡面看了一眼……”

    明明帶了帷帽,可畢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呂至元立即認出了她。等她買完羊肉到張家門口時,覺得有點不對勁,一轉身忽然發現了正遠遠跟著她的父親。

    見自己已被她發現,呂至元便乾脆走上來,對她說:“不錯,不錯,沒想到你不但活著,還找到落腳處了。”

    她嚇得全身發抖,怕被張家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能哀求父親當做沒有她這個女兒,趕緊離去。

    呂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撩開我?你對得起我養你十七年嗎?我告訴你,要不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別留在京城給我丟人現眼;要不,你就讓這家人給我備下十緡聘禮,算是我這麼多年來養育你的報酬!”

    周子秦聽著,嘆了口氣,問:“所以你就將畫拿去當了十緡錢,給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點頭,說:“我……我實在沒辦法,我不想離開張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過往……我,我還以為,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會接納那樣一個過往不堪的女人……”

    她說著,用顫抖的手摀住了自己的臉,聲音也越來越低:“我絕望了,原本我以為,我能爛在那個小院子裡,一輩子,那裡是我最後的藏身之處……可我爹逼我,他要斷絕我這輩子最後的希望……直到我聽到、聽到張二哥說起這幅畫,知道它原來還有那樣的來歷,我便……把畫拿給我爹,說了是先帝御筆,十分值錢,讓他拿了之後,就永遠不要來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著到當舖去,真的當到了十緡錢。我把錢交給他,說,以後,呂家沒有女兒了,我以後,是張家人了……”

    說到這裡,她終於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喘息。許久,許久,她才哽咽道:“張二哥,對不住……我,我是個賊,偷取了你家最珍貴的東西……”

    “不,別說你是為了留在我身邊,就算你把家裡的東西全賣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沒有任何關係。”張行英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爹大病初癒,我又在外,如今家裡全靠你操持,你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東西,不是天經地義嗎?”

    滴翠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呆呆地望著他,臉上只有眼淚緩緩留下來。張行英輕輕幫她擦去,默默凝視她許久,忍不住黯然神傷,說:“阿荻,你太傻了……現在,可怎麼辦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現在這樣,真的有點糟糕呢。”周子秦見周圍沒其他人,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啦,這次公主的死,對於朝廷來說是大不幸,但對於滴翠來說,卻是大幸……崔少卿這個人還是比較開明的,只要滴翠能對他澄清事實,我們再托幾位王爺說說好話——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見過你們,只要我們真心誠意哀求,說說話應該沒問題。至於皇上,我看當今天下,能讓皇上改變主意的人,大約也只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我盡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6-12-13 06:00 PM

第100章 十六 夜紋晝錦(二)

    張行英回家給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黃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討論著同昌公主當時是否被挾持,為什麼不出聲呼叫時,忽見崔純湛騎著馬回來,跳下馬就興沖沖地朝他們喊:“子秦!崇古!你們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門口的燈籠通明,崔純湛身邊侍從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燒,他們在明亮的光線中看見崔純湛臉上的喜色,頓時兩人都感覺到詫異,互相對望了一眼——還以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臉痛不欲生的模樣呢!

    等到崔純湛身後一個肥胖的身影被拖出來時,黃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這位矮矮胖胖,被麻繩一捆就跟粽子一樣圓滾滾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錢老闆錢關索嗎?

    錢關索一看見他們,立即哀叫出來:“周少爺!楊公公!你們一定要替我作證啊!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更不可能殺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臉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兇手?”

    崔純湛笑逐顏開,頗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皇上之命,將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剛好就遇見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廚娘。我們把他逮住一問,他居然說自己去找女兒的,真是騙鬼呢!”

    周子秦目送著被拖進去的錢關索,詫異問:“咦,他女兒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嗎?”

    “是啊,他口口聲聲說什麼自己女兒是公主身邊的侍女,還說自己見過女兒多次,最近女兒一直都沒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聽消息。”崔純湛一臉鄙夷,“說謊也不說個好圓上的,讓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兒,他卻怎麼都找不到,只說女兒的手腕上有個淺青色的胎記,結果我們問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別說哪個侍女了,就連宦官都算上,也沒一個手腕上有胎記的。”

    周子秦詫異道:“咦,可是上次我們去他店裡查問的時候,他對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兒還送了他一個金蟾,全身鑲滿珠寶,蹲在碧玉荷葉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純湛一聽,頓時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個翠玉荷葉上還有一顆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動,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樣會在荷葉上滾來滾去的那樣?”

    周子秦連連點頭:“崔少卿也見過?”

    “當然見過!兩年前西域某國進貢的!當時正是元日,我們殿上群臣都看見了,人人讚嘆不已!後來,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妝之一。”崔純湛喜不自勝地撫掌道,“這下有了,連作案動機都有了!錢關索為了謀取異寶金蟾,相繼殺害公主府宦官、公主,還有一個住在周邊的孫癩子——雖然不知道這個孫癩子是怎麼牽扯進去的,但我相信只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純湛說著,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內堂快步走去,一邊吩咐身邊人:“掌燈!升堂!本官要夜審重犯! ”

    周子秦瞠目結舌,回頭看黃梓瑕。黃梓瑕趕緊往裡面走,一邊說:“還等什麼,快點去看看崔少卿準備怎麼審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燈火通明,三班衙役,執法官員,評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親自審訊,場面十分浩大。

    因為是皇帝欽點的查案人員,大理寺眾人給黃梓瑕和周子秦設了兩把椅子,兩人坐在一旁,看著錢關索被帶上來,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黃梓瑕悄悄問周子秦:“對了,現在的大理寺卿是誰?怎麼從沒見他出現在大理寺過?”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兒知道啊,之前離開京城的時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後來又聽說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誰!”周子秦低吼。

    黃梓瑕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安靜一點,然而一轉念之後,連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個職位嗎?”

    他這一聲吼得太響,身旁的人都對他們側目而視,兩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低頭翻開之前周子秦做的記錄本。

    崔純湛坐在堂上,頗有官威,一臉肅穆地問:“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錢關索,在、在京城開了一家錢記車馬店,多年來信譽良好,誠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絕對沒有……”

    “本官問一句,你答一句!”崔純湛拍拍驚堂木,拿過身邊寺正給他擬的條例,一條條問下去:“你的車馬店近年是否開設了通下水道的事務,並且與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來?”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經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邊就有水渠口,你當時是否以此為藏身處,在殺人後躲開了官差的搜尋?”

    錢關索頓時大驚,語無倫次地大叫出來:“沒有!沒有沒有!小人絕對沒有殺人!小人……小人連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經查,你第一次進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時。你並不懂水道之事,又為何經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進展?”

    “小人……小人因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有心想來開開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貴,怕自己手下人幹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來監工,小人絕對沒有不軌之心啊!”錢關索嚇得癱在地上,跟塊肥豬油似的,軟塌塌一坨慘白色。

    “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異寶,並且與宦官魏喜敏勾結,先後成功盜取了庫房中的金蟾和九鸞釵,是不是?”

    “這,這從何說起啊?小人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小人的金蟾是女兒送的,小人壓根兒沒見過九鸞釵……”

    “既然你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卻為什麼要送他那麼貴重的零陵香?後來,魏喜敏曾去你店內找你繼續索要香料,然後他當晚就失蹤了,第二日死在薦福寺,你說,是不是他助你盜取了金蟾之後,你為了殺人滅口,將他燒死在薦福寺?”

    錢關索這下涕淚橫流,喉口呵呵作響,只忙亂地辯解:“不是,沒有……我那個香,那個香是送給廚娘的……”

    “那又為什麼許多人都說是魏喜敏在用?廚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線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廚娘菖蒲是好人,她幫我找到了女兒啊……”

    “你口口聲聲說你在公主府有個女兒,然則府內上下所有人,沒有一個人手腕上有你所說的胎記,你又如何證明?”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那裡,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黃梓瑕覺得他這模樣,覺得又可憐又悲苦,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將臉轉開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見到了我的女兒哪!她隔著屏風把手伸給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記,跟隻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兒她還能是誰啊?我真的見到我女兒了啊……”

    他又像追問,又像辯解的話語,被崔純湛的驚堂木拍斷:“錢關索!本官問你,你夥同魏喜敏盜取了公主府的珍寶之後,為何又要殺害公主?當時公主在人群中看見你手中的九鸞釵之後,你如何將她殺害?趕快給本官從實招來!”

    錢關索已經被嚇得魂都丟了,翻來覆去只是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殺人,我女兒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評事輕咳一聲,說道:“犯人證據確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來不動大刑,他是不肯招認了!”

    “嗯,拖下去先杖責二十!”崔純湛說著,抽出一支令簽,向著堂下丟去。

    周子秦跳起來,撲過去就要抓那支簽子。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令簽落地,身後衙役抓住錢關索,將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撲得太快,腳跟絆到身後的椅子,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椅子也應聲倒地,周圍排立的衙役們頓時驚散開,堂上一片混亂。

    崔純湛皺眉問:“子秦,你幹什麼?”

    “崔少卿。”黃梓瑕站起來,對他拱手行禮,“此案少卿雖已在審理,但皇上曾讓我與子秦也參與此事,所以,有些許事情想與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藉一步說話?”

    崔純湛聽了聽旁邊傳來的錢關索的哀嚎,又看看堂上隊形散亂的衙役們,便說:“行,我們到後堂來說,讓他們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後堂坐下,僕從奉茶完畢,崔純湛趕緊問:“是有什麼事?”

    黃梓瑕問:“崔少卿真的覺得,錢關索是此案真兇嗎?”

    崔純湛皺眉道:“以目前來看,他嫌疑很大,不是麼?他送了魏喜敏那麼貴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當晚失蹤,第二日便被燒死了;那個孫癩子必定是同夥或者發現了他罪行,被他殺了,又找個時間說自己湊巧酒後發現了屍體;還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庫房內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庫房的九鸞釵,而那個九鸞釵,就是殺害公主的凶器,再加上旁邊還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據說前幾日他還去那個水道口親自看人疏通……”

    黃梓瑕問:“然而,若說魏喜敏的死是因為和錢關索一起盜取金蟾,然後被錢關索殺人滅口,但九鸞釵被盜,又是在魏喜敏死後,那時他沒有了內應,又如何再度竊取呢?”

    崔純湛皺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許久,才說:“或許是他提過的那個廚娘?”

    黃梓瑕無奈搖頭:“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邊人,說他竊取或許還能有機會,但廚娘日日在膳房之中,連上棲雲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辦法竊取九鸞釵?”

    “但楊公公不能否認,那個錢關索與此案關係重大,尤其是三個案件都關聯甚深——哦,還有!駙馬出事的那匹馬,就是他轉手給京城防衛司的!你說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疑點,還有可能是清白的嗎?”崔純湛嘆了口氣,又湊近他們,低聲說,“何況,你也知道皇上對同昌公主最為疼愛,簡直是如珠似玉的寵溺。如今公主死了,別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法司,就連京城諸衛、兩衙、十軍,誰能脫得了干系?太醫已經被當場杖斃了數人,聽說皇上要連他們的數百家人都連坐,你說,公主是兇手一擊即死的,太醫們可不冤枉麼?如今再不給皇上從速抓住犯人,哪個衙門能頂得住這場雷霆震怒?”

    黃梓瑕微微皺眉,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以崔少卿看來,呂滴翠和錢關索,誰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說笑呢,跟錢關索一比,呂滴翠那點嫌疑簡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來投案自首時簽了案宗,現在立馬釋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說:“崔少卿,其實我感覺啊,這個錢老闆的案子,還是得慎重一點,你覺得呢?畢竟,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崔純湛一臉為難,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說:“你放心吧,好歹我身為大理寺少卿,該慎重的時候,我還是會……”

    話音未落,後面有人跑進來,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純湛皺眉,看著喜形於色奔進來的大理寺正,問:“怎麼回事?”

    “剛剛接到的消息,孫癩子家下面,正有一條水道通過!”

    “哦?真的?”崔純湛頓時驚喜地站了起來,“錢關索知道這條水道麼?”

    “知道!就在案發前幾日,京城清理水道,錢關索手下的那幾個工役去清理了那邊,而且,當時錢關索也去現場觀看了!”

    “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證據又多一條!”崔純湛得意地回頭看黃梓瑕和周子秦,“你們看,這錢關索果然就是殺人兇手沒錯!他借助那條水道,爬到孫癩子那個密不透風的房子中殺了人,又悄悄從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眾人,他再帶著人進屋內去,製造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據!”

    周子秦皺眉道:“崔大人,孫癩子剛死的時候,我曾去看過現場,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來並沒有人從下水道上下的痕跡……”

    崔純湛聞言皺眉,但很快便釋然道:“哎,所以他才要在時候糾集那麼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擊孫癩子的死啊!因為人一多,孫癩子家被翻過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沒證據嗎?這人心思如此縝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還是說不通啊……”周子秦還想說什麼,崔純湛已經抬手止住他的話,向著前堂走去:“子秦,楊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數,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給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將此案審查個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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